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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是銜著銀湯匙出生的。
  奶媽這么對我說。
  “我的嘴里真的銜了一根湯匙嗎?”五歲的我呆呆的問奶媽。我不知道那只是一個比方。
  “是呀!我的寶貝鳳儿,”奶媽一邊幫我梳頭一邊笑,“你是三輩子修來的福,你的命是全北京城里最好的,你生在王家,王家是首富,你爹爹又是個大官,你又是爹爹唯一的女儿,你的命太好了。”
  奶媽在笑,笑了不久嘴角便僵掉,我在鏡中看見她的臉,眯眯眼中忽然塞滿了淚。
  “你怎么哭了?”
  “沒有,沒有。”奶媽忙拭淚。
  “你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就跟娘說,你傷心得掉淚了。”
  “我的小祖宗,千万別這樣。”
  “那你就得說。”全王家上下一百多個仆人,沒人敢拂逆我這個千金小姐。
  他們愈疼我,我愈有霸气,以為我連天上的星星也摘得到。
  “我是想起自己的小女儿,我也給她取名叫鳳儿,你叫王金鳳,她叫崔玉鳳,可惜她的命沒你值錢。”
  奶媽淚如泉涌。
  “你不准哭,”我說,“我要崔玉鳳來王府同我一起玩,我沒有伴,我也討厭哥哥們。”
  “她要在就好了,我一定跪下來求你娘讓她來陪你來玩,”奶媽說,“我一千一百個愿意!”
  “她去哪里?”
  “去蘇州揀鴨蛋。”
  “五歲就可以到蘇州揀鴨蛋?”記得奶媽說,崔玉鳳跟我几乎同時出生。
  后來才知道,那是表示她死了。奶媽為了把丰盛的奶水拿來養我,只得把可怜的崔玉鳳送人。那個人家只給崔玉鳳喝米漿,不到一歲她就夭折了。
  我不知道奶媽心底會不會因此而恨我,我間接殺了一個人。但奶媽對我好是真的,比我親娘還好些。
  記憶中我的親娘是個不苟言笑的女人,她每天打扮得光鮮洁亮,身旁圍繞著大批侍女,每天她來抱我的時間絕不超過一盞茶功夫。
  她疼大哥二哥,她對我說:“女人要靠男人才能站得直,從前我靠父親,現在我靠你爹,將來我得靠你哥哥。你是遲早要出嫁的。你有個好爹爹,我將來再替你選個好丈夫──你的命注定會好。”
  爹爹忙得很。他再寵我也沒太多時間和我說話。他后來被封了官,到江南當轉運使,我們便舉家遷江南,住在一個上好的庭院里,那年我十二歲了。
  奶媽沒跟,她有家人在北京。跟她揮手的剎那我感到無比的孤寂,仿佛我是孤伶伶一個人。
  “我托人捎信給你!”我在馬車上大喊。
  “不用了,小祖宗,我不識字,我丈夫也不識字。”
  我識的字也有限,娘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從哥哥們的私塾老師那儿讀了兩年書,便跟一個婆婆學女紅。
  我可喜歡金陵。沒有北方大剌剌的風吹沙,只有楊柳夾岸。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我將一切織進了繡布里,還有我的青春与寂寞,也成了繡布中的風景。
  十四歲那年的上元夜,是我一生最難忘的日子。
  我將自己繡的白色夾襖穿在身上,一大早便把頭發梳成兩根油亮亮的辮子。
  那是第一次獲准看花燈。還是爹爹的特許。
  他在河上租了一艘畫艇。讓我們全家在畫艇上,沿著秦淮河畔看熱鬧,他說市集中人太多太雜,都是平常百姓的粗鄙气味──爹爹世代在朝為官,眼中只有權貴。
  我們是漢人,當時再有才干,要在朝廷討個一官半職也并不容易。因此爹爹總是兢兢業業,一臉嚴肅。
  小時候我問奶媽:“爹爹怎么不來陪我玩?”奶媽就告訴我:“爹爹很忙,他得為皇上做事,做不好,滿門抄斬,連你的小命儿都沒有。”
  “我又沒有錯,人家怎么可能要我的命?”
  “小祖宗,天下事不是都有道理可言的。你可記得阮荷珠家?”
  阮荷珠是爹爹朋友的女儿。五六歲時,她的奶媽常把她帶到我們家玩,后來便沒了消息。有几次我吵著奶媽,要找阮荷珠,奶媽總說他們搬走了。
  其實不是。
  逼不得已時奶媽也會說真話:“她爹爹沒替皇上把事情辦好,給皇上砍了頭,真慘哪,阮荷珠現在已經不是千金小姐了,她一定在磨坊里推磨,哪有你的命好?”

         ※        ※         ※

  上元夜我沒上那條畫艇。
  轎子行到市集中時,人潮如蜂,把我們家的轎子隊伍沖散,我掀開幕一角,看不見前頭的轎子,也看不見后面的,人潮繼續如潮水般涌來。
  我不覺得慌,反而覺得有趣。十歲后足不出戶的我,頭一次看到這么多人。
  街上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和寂靜的大院落相較,簡直是极樂世界。
  還有賣糖葫蘆的!一支一支紅澄澄的糖葫蘆,還冒著騰騰熱气,比娘頭上价值連城的血瑪瑙釵子還好看。
  “停,停,”反正家里沒人看見我,我就下去買一支吧!我身上怀有一錠銀子,是哥哥給我玩的。
  轎夫听命停了下來。我提了裙角往人群中擠過去。在你來我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好溫暖!初春的寒气全給人与人摩肩擦踵的熱气赶得蕩然無存。
  好不容易擠到賣糖葫蘆的攤子。我向那肥胖的中年販子遞出一兩銀:“買糖葫蘆!”
  販子看了那錠銀傻了眼:“姑娘,我們做小買賣的可沒錢找你,你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
  原來還有得找。
  沒錢找有什么關系,糖葫蘆比那錠銀子叫我愛惜,我恨不得吃它十串二十串。
  “全部買好了。”
  “我的財神爺來了!”
  一支,兩支,三支……他讓我抱滿了糖葫蘆……紅衣的糖汁惹得我的白繡襖一片暈紅。
  “還有呢!我幫你再弄。”
  “不要了,不要了。”我赶緊轉身往回走,這時的我,看起來像是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我如獲珍寶般的抱著,怕有人搶走。
  人潮像浪潮打來,我踮起腳尖,哇!遠近十里全是黑鴉鴉的人頭!然后我就几乎沒有再踏上地面,仿佛坐在轎子上一般,不由自主的向前涌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斷与我擦身……我感到暈眩、無助,好想哭喊,但仍緊緊抱著我的糖葫蘆……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腳才触到地面。
  在一處不知名的地方:狹窄破舊的巷弄之中,人潮依舊在巷口流動,像一條奔騰的河流。
  那河流阻斷了我的爹娘,我的秦淮畫艇,還有我的上元夜花燈。
  平常足不出戶的我,哪里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雙小腳,怕在這夜已走過比過去十四年還多的路。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了,我這個好命的王金鳳,只剩一把糖葫蘆。
  我跌坐地上,邊舔糖汁邊掉淚。
  “你在哭呀!你哭什么哭,今天是上元夜呀!”有個男人擠進巷口來。他發現了我。
  我不曾和爹爹与哥哥以外的陌生男人說話。看見他,我一直考慮要不要依娘教我的方式低下頭,才像大家閨秀。
  他是個年輕人,約莫比我大兩三歲,穿著尋常的藍布衣服,身材瘦弱,褲管卷得老高,腳上一雙鞋也沒有。
  看起來是個粗人。奶媽管這种穿著的人叫窮光蛋,她曾經說,他們會窮得娶不起老婆。
  我沒有低頭,好奇的打量他,一時忘了掉眼淚。
  他伸手扶起我,我也忘了男女授受不親這件事。仿佛他就是我的親人。
  “不要哭,人這么多,還怕糖葫蘆賣不完嗎?沒問題,看我的,我幫你賣個精光,你爹你娘就不會罵你!喂,給我──”
  他誤會我的意思了。但我還是把一大把糖葫蘆塞給他。他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真好看。
  “我叫張雁,是水磨坊賣豆腐的儿子,今天我把娘做的甜糕拿出來賣,沒多久就賣個精光!”他搖著口袋,當當,“你看,全是錢!喂,你叫什么名字。”
  “王金鳳。”我羞澀的說。第一次有陌生男子對我問姓名,也是唯一一次。
  “走吧!”他帶我從巷子另一頭繞出去,到了一處空地,揚著糖葫蘆大叫:“一文錢一個,一文錢一個!”
  果然有人抱了孩儿喜孜孜的買糖葫蘆。他把銅錢放在我掌心里:“喂,你要收好,人多手雜,別給扒了。”
  遠處有盞盞燈火,在夜色中開出千百朵光花,我的眼給燈火迷住,也給他興致高昂的臉迷住。
  “別發呆,學我賣,將來你就會了!”
  他分給我兩支:“學我叫,一文錢一個!”
  “一──文──錢一個!”
  如果爹娘打此地經過,他們一定不認我是他們的女儿,但我從未如此開心過!
  “一文錢一個,大聲點!”他的聲音是江南腔,高昂處有轉折,轉折中有余韻,可比爹的樂師拉的琴好听。
  “一文錢一個!”
  我們邊走邊笑,不久,只剩一只糖葫蘆。
  “這支我們一人分一半吧!”我饑腸轆轆──一把糖葫蘆全給他賣掉了,我只舔到些許糖汁。
  他一口,我一口,在上元夜我們分吃了一支糖葫蘆,他才看見我的白繡襖:“哇,你穿得這樣做什么?做生意穿粗布衣服就可以,否則生意沒做成,人就給搶了,這种節慶日子,坏人特多。”
  人潮在午夜散去,我還沒想要回家。如果這個上元夜沒完沒了多好!我忘了爹也忘了娘,只懂得看他痴痴笑。
  “王金鳳,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呆了一下:“不知道。”
  “天哪,你住哪里不知道?”
  “我住在王家。”我說,“我搞不清地方,只知道我的父親叫王瑞。”
  “姓王的有好几百家……你說什么?你爹叫王端,那不是和轉運使同名?”
  這時已有人叫我:“小姐,小姐……”是媽媽的隨身丫頭,后頭跟著四個灰頭土臉的轎夫。
  “小姐,你還好吧?”丫頭打量張雁:“你沒對我們家小姐怎樣吧?”
  “別誤會,是他幫我的。”我說。
  張雁在一旁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那就好,我們走!你爹和你娘差點剝了他們的皮!”丫頭指指轎夫,“上轎吧!”她拉了我就走。
  “等等……”我急忙轉頭對張雁說話:“你的錢!”我把銅錢從口袋中掏出來。
  “不,那是你的,我只是幫忙而已──”他想不出這事的因由──賣糖葫蘆的女孩為何坐轎子。
  一推一卻,銅錢散了滿地……
  叮咚叮咚叮咚……
  我沒能好好跟他說再見。那叮咚叮咚的聲音從此在我腦海中每日響起千百回。
  叮咚叮咚……
  銅錢的聲音多美妙呀!我不斷向哥哥們討銅錢玩。
  哥哥們疑我有病:“你不愛銀子,不愛珠花,只愛銅錢,世上哪有你這么笨的丫頭──”
  終其一生,終其一生,惟我知曉這個秘密……
  我只愛一人靜靜玩著銅錢,在叮叮咚咚的聲音中想起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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