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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別墅的室內裝潢工程已經開始動工。
  林祖宁發燒后恢复上班,即接到別墅女主人的道謝電話。賀雅對林祖宁的設計稿滿意至极,說范弘恩已找了几個熟練的工人來實現他的設計圖。
  這可是林祖宁接的頭一樁非公司內部的案子。業主滿意,他當然高興,于是外加售后服務:“賀小姐你放心,我會找一天上監工!”
  賀雅推說不好意思,但還是与他約好時間,派車來接他。
  由于賀雅還住在房子里,修改工程只好逐一完成。臥房有三個,她不愁沒地方睡。
  頭一次到賀雅家監督工程是星期六。他下午兩點到,工人已經走了。
  林祖宁對有無酬勞不太關心──他還是很審慎的檢查每一個細節。對工作,他或許不是個積极上進的人,但對工作要求完美。
  賀雅這次穿了成套休閒服,輕松活潑,比他上次見她看來年歲又小了許多。
  她像只快樂的小云雀,給他倒茶送毛巾,又慰問他的腿傷。
  “下星期就可以打掉石膏了,只不過要重新學走路。”
  門鈴大響。
  賀雅蹦蹦跳跳的開門:“啊,是你!”
  “不請自來!”那個快樂的聲音屬于范弘恩。
  “叫你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你都……”
  “不能來嗎?”范弘恩說:“今天是我的二十八歲生日!”
  “甜心……誰說不能?……你的朋友也在!”
  林祖宁听了對話,終于明白兩人的關系。哈!好個范弘恩,連朋友都瞞住!
  “Surprise!”
  林祖宁為怕誤會先聲奪人:“我夠敬業吧!我來監工。”
  范弘恩倒不是個會猜疑的家伙,只是看見好友現身,有點事出突然,惊愕地說:“哇!真巧!”
  他以為林祖宁什么都不知道,還想瞞:“我……我……我……我找賀雅談點事……”
  林祖宁把好友的窘相看在眼里,只得裝糊涂:“嘿!真巧,我該走啦!”
  “不,不……”賀雅這個主人當得為難,“林先生你才坐一會儿,大家一起聊聊吧!”
  “我……我有事情。”
  干嘛在這儿當電燈泡?他若在此處破坏范弘恩的周末,又是他的生日,搞不好范弘恩會暗暗恨他一輩子。
  “我的司机還沒回來!這樣吧!林先生您先等一等──”
  “我跟賀小姐到隔壁書房談一下事情好嗎?”他們正在二樓的客廳。因為已經開始施工的關系,一片狼籍。
  賀雅和范弘恩進了書房,留林祖宁在客廳里發呆。
  他看得出范弘恩是個熱戀中的男人。
  兩年前剛認識曠雨蘭時,他也是那樣,既大膽又害羞──以為別人全不知道自己的雀悅,其實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他們在圖書館認識,曠雨蘭坐在他對面,很認真的讀書。他其實沒什么事,剛服完兵役不久,剛找到工作,回學校圖書館惡補過去學的建架构理論。他很有耐心的陪她看了四個小時書,中午時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午飯。
  “我請客。”他很有禮貌的提出邀請。
  “為什么要你請客?”曠雨蘭并不接受他的善意,好像有陌生人請她客是一种恥辱而非尊榮。
  “我剛剛找到工作,沒有人可以一起慶祝。”
  “哦?”那張美麗的臉驕傲的抬台起來看看天空,盤算了一下:“我可以陪你慶祝,但是我們各付各的,無功不受祿,你的工作又不是我幫你找的。”
  兩個人走到校門外的台菜餐廳,曠雨蘭點了全部的菜,反正他沒意見。
  那一餐他破紀錄吃了鳳爪和苦瓜──林祖宁從來不碰這兩种東西,盡管林張瓊子的手藝是如何精湛──但他為晒雨蘭破了例,還得裝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第一次吻她也是某個晚上從圖書館一同出來的時候。
  他的初吻獻給那個天邊有彩霞的黃昏。
  唉──林祖宁不由得歎口气。戀愛中的男人都是盲目的,戀愛中的女人也是,他們兩人當初都看不清彼此的差距。那种不同正如太平洋与大西洋,愛情是那一道狹窄的巴拿馬海峽,竟然可以讓他們有如膠似漆的親密。
  賀雅和范弘恩還沒出來。
  根本不是談事情,是談戀愛。戀愛還未必是用談的。
  正在發呆時,門鈴又響。
  他迅速的沿樓梯扶手半滑半跳下去開門。君子成人之美,他可不愿意坏了范弘恩的約會。
  “請問找誰?”
  門一開,來客与他同時怔住。
  好面熟的女孩!可又想不起來哪里見過!
  “你是……”兩人同時說出口。
  鼻梁上架著黑色細框眼鏡的女孩打量他兩眼:“你是我姐姐的朋友嗎?你……你很面熟。”
  他知道她是誰。她一定是賀雅的妹妹,輪廓有些相似。賀雅麗,這女孩清秀,很有書卷气。
  “我也覺得你很面熟。”
  林祖宁可不會對每個女孩都這樣說。
  “我是賀湄,你好。”女孩落落大方的伸出手。
  “你好,我是幫賀雅做室內設計的朋友。”
  “啊!我想起來了,”賀湄盯著他的斷腿瞧:“你是我上個月救起來的那個人,你出了車禍,在草叢中,臉上都是污泥和血……”
  “是這樣嗎……”
  雖然當時他在昏迷狀態,還睜過眼睛,大概就在那時候記住這張臉──
  “是你救了我?”
  “我把你送到和平醫院!”
  “對……那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算。我只是剛好在清晨開車經過那條公路,稍微停下來看一眼那棵欖仁樹,然后就看到你。我以為你死了。”賀湄笑道。
  誰說人間沒有巧合。有緣分就有巧合。
  賀雅和范弘恩這才下了樓梯。賀雅听見了妹妹和林祖宁說的話,拍手說:“你們兩人真有緣分。”
  賀湄撇嘴笑笑,不否認,也沒附和,“巧合。”
  “你來找我有事嗎?”賀雅問:“家里可還好?爸媽呢?”
  “很好;我只是開車路過,來看看你。”
  “缺不缺錢用?”賀雅似乎很關心妹妹的經濟狀況。
  “不,不,餓不死──你有朋友在,我告辭了。”
  “別急著走──”賀雅是個熱情留客的人,何況是自己妹妹。
  “不行,下午我還得教兩小時水彩課。”賀湄說:“林先生,幸會。噢!還有……”
  “范弘恩。”范弘恩笑臉相迎,自我介紹。
  “幸會。我走了,有緣再見!”
  “我這個寶貝妹妹是個百分之百的藝術家气質,除了教畫就是畫畫,不擔心男朋友,不擔心沒錢吃飯……”
  “气質很好。”林祖宁下了評論。
  “每天開車晃來湯去,結果她的每月收入都花在賠償別人和罰款上,天生腦袋少條筋!我真后悔我把舊車子給了她……”賀雅說。
  多么奇妙,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林祖宁又把施工狀況從頭巡邏了一遍。他可要好好一報還一報。

         ※        ※         ※

  又是一年上元夜,在金陵。
  我已從王金鳳變為陳氏,十六歲時父親將我許配給同是地方首富的陳家子弟。
  我一直說不,在心中,不斷的說不。他們怎么會知道,我心頭只有一個人──那個男人,曾經陪我賣了一夜糖葫蘆。我的梳妝台放了一整層的銅錢,那件沾了糖漬的白繡襖,洗也沒洗,被我細細收藏起來。我記得他問我姓名的自在樣子,也記得他那口整齊的白牙。
  沒再見過他。我偷偷讀那些千金小姐隨流浪漢私奔的坊間小說,盼望有一天也能那樣。母親給我的新婢女叫阿蠻,她總有本領幫我弄那些書來。
  可是阿蠻再有三頭六臂,也沒法替我把水磨坊賣豆腐的儿子張雁弄來。因為連阿蠻都不知道我的心事。
  張雁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只有叮叮咚咚的銅錢知道,沾上糖漬的白繡襖也知道。
  我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除了我是王家寶貝女儿外,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不特別美,不特別聰明,不特別叫人記得。
  二十五歲上元夜,在金陵。我怀中已有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我坐在州官特制的大畫艇上,船內歌舞曼妙。我帶著孩儿在女眷房。
  我的丈夫陳元繼承祖業,又得到我父親的大力幫助,算來是金陵數一數二的富商。
  除了我以外,他還娶了兩名妾。
  我沒做聲。不嫉妒的女人被當做賢德淑女,我不在乎賢不賢德,我不愛他。
  我佩服他的聰明,他的手腕,他的气魄,但我一點也不愛他。
  因為這個理由,我還勸他納妾,盡管他物色來的女子是歌妓出身,我也一視同仁。娘對我說:“看開一點,你爹還不是那樣,他有了三門妾還偶爾到酒巷歌戴,榮華富貴到死。陳元是個好面子的人,他不會虧待你。”
  她說得有理,我心頭卻寒如冰霜:
  王金鳳一生,只能有榮華富貴嗎?為何我不能像陳元一樣還有其他的愛人。我只要一個人,那個賣糖葫蘆的少年,一面之緣終身不忘。
  坐在我身邊有一位年輕婦人。約莫十八歲,一身大紅新棉襖,模樣是江南女孩的水秀,只可惜是小家碧玉型,穿著錦衣玉裳,反而坏了她的美麗。
  “夫人,她是金陵本屆舉人的新婦。”阿蠻挨過來對我說:“那棉襖太傖俗,好像第一次穿好衣裳,不懂裁好式樣。”
  “你少批評人家。”
  阿蠻是個丫頭,但也養于富貴家,年久便自視甚高,看誰都比她低下。
  “新舉人是誰?”
  “是個賣豆腐的儿子,叫張雁,据說是十年寒窗苦讀熬出頭的!”
  “張雁──”
  這名字在我心中念過千百次!可不是我朝思暮想的男人!我一怔再怔。
  忍不住打量起身邊的女人來。我的心中竟有無限酸楚,万种醋意。
  她比我年輕,比我好看,比我惹人愛怜。
  更重要的是,她得到我的愛人!我想了十多年未能見張雁一面,而她憑什么,夜夜能与他同床共寢!
  歌舞燈花醇酒美食,一樣也進不了我的眼,我只是痴痴看著這個年輕婦人。
  她也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對我微笑。她身畔的一位官太太挨著她耳朵說了几句話,我听見了。
  “那是金陵富商陳元的元配夫人,她是王家的女儿。”
  她客气的与我頷首,介紹自己:“我是張雁的妻子,久聞貴府大名。”
  平平凡凡一句話,听得我如針刺心肝。我的神色無异,因為我极力鎮住自己泉涌的悲傷。
  曲終人散。
  我看見她隨一個官人走了。
  沒錯!他的背影已烙在我心,他是我日思夜盼的男人,我抱著甜睡的孩儿,傻傻看著一對賢伉儷离開。
  “張雁張雁張雁──”像念經一樣默頌千百次,希望他回頭發現我,則我今生無憾。
  他果然回過頭來。他果然看見我,遲疑了一下。
  他的妻子也回過頭,仿佛在對他說,我是陳元的妻子。
  我不敢笑,身邊人多口雜,眼波才動被人猜。
  他也不敢對我笑。在那一剎那間我卻知道:他認識我,我認識他!他在叫我……他在叫我王金鳳!
  孩儿被我松軟的手丟到地上,嚎啕大哭。我根本忘了怀中有個孩子。
  “夫人,你,你做什么!”阿蠻搶過來。
  除了他,除了他,我什么都不要──
  卻只能啞口無言,如痴如呆的看他們走遠。
  依然与我的銅錢為伴,叮叮咚咚,度過流金歲月。好不容易等到兩鬢斑白。
  每年上元夜,我總盛裝赴畫艇官宴,不見伊人來。
  阿蠻說他到京城做官去了。
  我不甘心,沒与他再說一句話,于是我深謀遠慮,勤于教導我的儿。
  叫他赴京讀書,叫他秘密打听我的恩人,一個叫張雁的人。
  “娘,他是我恩師!”
  儿子返鄉時告訴我。
  “他可知道我是誰?”我焦急的間。
  “他說他從不記得于任何人有恩。”
  “這是謙沖,你要學他。”我硬生生的轉了語气。
  逾年,我的儿子又捎來消息。恩師有意將女儿許配給他。那女孩他見過一眼,模樣甚為中意。
  “娘你說如何?爹已答應!”
  “好,好。”
  好,好──這一世不能結良緣,退而求其次做儿女親家。那么,我終于能再見他一面了。
  夫婿与我盛妝赴京,替儿備好重禮。陳元在京城物色一處華麗宅第,給儿做新房。
  紅燭高懸,三拜天地。
  “郎才女貌!”“多子多孫!”賀客盈門,如同蟻群,來來去去。
  我仿佛回到那年元宵夜,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哭我喊無人听見,終于覓得一個窄巷,邊舔糖汁邊落淚。忽有人朗朗對我說:“哭什么?糖葫蘆賣不完我幫你賣!”
  我見到張雁和他夫人。夫人熱絡与我招呼。我作揖回禮,對她說:“我們陳家高攀這門親事。”
  “哪儿的話。女儿嫁入本籍我們都很歡喜,京城少年輕浮,沒有你的儿子淳厚。出身富貴而宅心仁厚,不矜不夸,最是難得。”
  張雁忙与賀客寒暄。啊!他也老了,皺紋多了,背駝了。
  一口白牙竟還在,是當初那個少年。
  不知他可記得我?
  我一生只要這個答案,老天爺!我甚至想直趨他面前問他:“你記得王金鳳嗎?几十年前在金陵与你賣一夜糖葫蘆的女孩子?”
  在賀客群中轉呀轉,終于,來往人群把我旋至他身邊。
  在他身旁我竟還會顫抖。喜不自胜。
  “親家母。”
  他終于對我說話。不,我不要這句話。
  又一波人潮密密涌進來。愛面子的陳元開了流水席,分為三等,上等待貴賓親友──誰知貴賓親友多如螞蟻。
  我的手心触到一枚冰涼的東西。
  差點惊叫出聲。
  他以眼神喝止我,示意我別惊扰他人。
  一枚銅錢。
  啊!一枚銅錢──
  我握緊了銅錢,神色鎮定再隨人群移挪,不敢多做停留。
  他沒叫出我的名字,但他給我的比我要的多了太多!我,我,今生無憾──真的無憾……
  夢中也會笑,直到我下最后一口气。
  福祿壽,我都有了。但我這一生算悲劇還是喜劇?
  你說,是悲劇還是喜劇?
  人人都說,我的命夠好了。靠父,靠夫,靠子,各個穩當杰出。
  是悲劇還是喜劇?
  “再見。”
  這一次,天使守約跟他好好道別。
  無論以什么方式道別,他還是無限悵然。
  “再見!”
  他對著飛舞的窗紗說話。
  電燈啪一聲扭開了。不用說,是林張瓊子。
  “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蓋好棉被,你對我說再見做什么?你要那個女人不要我是不是?女人好找得很,娘你可只有一個,沒心沒肺……”
  林祖宁裝睡。
  “又來這套!你跟你爸爸一樣,跟我玩一二三木頭人?哼──”
  “祖宁,我要跟你談談。”
  曠雨蘭意外的撥空陪林祖宁到醫院打掉腿上的石膏。原來是有話想跟他說,林張瓊子在家,不方便。
  照了X光,醫生說复原情形良好。不多久即可行走自如。
  走出醫院,林祖宁的心情并未比較輕松,因為曠雨蘭有話要跟他談。
  好久沒跟曠雨蘭談過太有目標的事。兩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雙方都知道是錯誤。
  有什么好談?曠雨蘭口舌辯給比他好,邏輯推理比他強,主觀也比他多。
  他最怕和曠雨蘭“談”,比小學生听校長訓話還慘,說錯話和不說話都有罪。林祖宁心想:曠雨蘭還好沒當法官,否則重刑犯難逃一死,輕刑犯則難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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