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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不過,也許現在還不太
            晚,也許現在還來得及。我
            們還來得及存一座山,或者
            存一片海,我們如果肯下決
            心,也許還來得及為我們的
            孩子儲存一些幸福的遠景。


  我的淚水

             范大哥

  范大哥是我們的老鄰居,十多年前曾經比鄰而居,十多年后又都在石門落戶,所以每次在路上相遇,總覺得特別親切。
  他有著一副東北男儿的高大身材,雖然有五十多歲了,平常仍然總是一件白襯衫一條牛仔褲的打扮,騎著腳踏車跑來跑去,晒得紅紅的臉龐上總帶著朗爽的笑容。
  那天,和他在石門國小的門口碰見了,兩個人都是為了給孩子送中飯來的,交換了一些照例的寒暄之后,他忽然告訴我:
  “我有了老家的消息了,我娘還在!還住在齊齊哈爾呢!”
  聲音里有著一种渴望与人分享的興奮和快樂。我赶快向他道賀,不是嗎?這不是一件很值得道賀消息嗎?
  然后,他就騎上車子走開了。我站在學校門口的夾竹桃下,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陽光里,他的頭發原來已經花白了。
  齊齊哈爾,齊齊哈爾,多好听的名字!是哪一省的省會呢?是怎么樣的一种白山黑水呢?一個我只在初中地理課本上讀過的名字,一個對我全然陌生的地方,卻竟然可能是我朋友的故鄉,在那里,住著他三十多年來沒能再見過的親娘。
  而對一位三十多年沒有見過她的儿子的老婦人來說:桃園,石門,這些好听的名字恐怕也只能給她一种模糊的概念了吧!一個少小時就离家的儿子,做母親的每次想起他來,恐怕也仍然只能有一种模糊的思念和模糊的親愛了吧。
  忽然覺得世間有些安排實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浪費!我和范大哥雖然說是老鄰居,但是卻從來也沒有深交,這么多年了,每次相遇,也不過就是談天气或者談孩子那么几句話而已。可是,我卻能看過他二十多歲的樣子,又能再看到他五十多歲的樣子;我能夠看出歲月在他臉上所划下的細微的痕跡,我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家、他的妻与子、他的事業,甚至還能了解到一些他的興趣和嗜好。
  但是,在万里之外,在寒冷的齊齊哈爾,有一個老婦人卻只能在夢里想象她儿子成長后的音容笑貌,再怎么樣也無法為地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來。想著在万里之外,在寒冷的齊齊哈爾,一位年老的母親,無論她再怎么樣努力、也無法把我眼前的陽光、身邊的夾竹桃,和那個高大的愛穿白襯衫牛仔褲男子的背影,還有充塞在這整個島上的丰饒和富足帶入她的夢里。
  想著她的徒勞的努力,我心里也有些什么開始疼痛起來。

             兩根扁擔

  原來是一种嘻哈笑鬧的气氛的。
  在芝加哥近郊一間小餐館里,玫如和秀英請我吃牛排,多少年沒見面的老同學了,湊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少可以開怀大笑的話題。
  當然,我們是盡量壓低了嗓子來說話的,可是,遇到精彩處,實在是不能不笑出聲來。三個穿戴整齊、看起來都很富泰的中年婦人,卻像小女孩一樣,在桌前拼命地忍住笑,把臉都憋紅了。大概這本身就已經是一幅很可笑的畫面,因而使得隔桌的客人不斷地對我們注視,然后也感染了我們的快樂,開始朝我們微笑起來。
  玫如正在說她的先生,去年從美國回大陸探親時的一段趣事:
  “他呀!在美國住了几十年、一個人旅行慣了,到哪儿去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瀟洒勁儿,這次回去,可是把他給整慘了!
  他去浙江鄉下看他的母親,帶了很多東西,下了飛机,他也像在美國的時候一樣,把大小七、八件行車都往旁邊一擱,然后就站在那里等紅帽子來。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都沒人過來,他只好自己到詢問台去問,才知道,這個飛机場不單沒有紅帽子,也沒有計程車。
  這下子,他可傻了眼了!行李雖然不是很重,可是大包小包的,兩個手實在沒辦法一起拿。而他在要回去之前,只告訴了自己的家人在哪一天會到,住進哪一家旅館,可就沒說飛机的班次,也沒叫他們任何人來接飛机。這下子,舉目無親的,他該怎么辦才好呢?
  終于,一個熱心的服務員很高興地跑了過來,說:
  “行了!有解決的辦法了。”
  解決的辦法就是服務員手上的那一根扁擔,也不知道怎樣費事才去替他找來的。于是,把七、八件行李分成兩份,挂在肩擔兩頭,于是,我們這位先生就扛起扁擔開始他回家的第一段路:——從飛机場走到旅館。
  唉喲!你們想一想,我家那個老爺,從生下來到現在,什么時候用過他的肩膀啊!”
  玫如一面說,一面笑。我和秀英都認得玫如的先生,戴著金絲邊眼鏡,只抽一种牌子的煙絲,化工博士出身的他,文質彬彬如玉樹臨風,平日講話都是輕言細語的。想像著這樣一棵臨風的玉樹挑起一根扁擔,兩邊晃著七、八個大小不同的美同名牌皮箱的樣子,我和秀英簡直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別笑!別笑!后面還有!”
  “等他好不容易到了旅館,剛挨到服務台的前面,就听到有人在提他的名字。站在柜台前向服務生打听他消息的那個人他完全不認識,樣子很蒼老,手上也拿著一根扁擔。他只好把行李放下,走過去自我介紹。想不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人竟然是他的二弟,從老家坐火車到旅館來接他,手中的空扁擔就是為他的行李而准備的。”
  這個時候,有些什么感覺不大對了,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都安靜了下來。
  兩個相見不相識的同胞兄弟,面對面地站著。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根扁擔,這樣的相遇,這樣的重逢,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人覺得可笑的了。
  我竭力忍著,可是淚水還是不听話地涌了出來,在打開皮包找到手帕之后,一抬頭,正好遇到鄰桌客人投過來的惊訝和迷惑的眼光。

             老金

  老金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一直住在國外,最近回來開會,在台灣的朋友合起來請他吃飯,來了十多個人,挺熱鬧的。
  這天晚上,大家興致都很高,聚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聊,老金更是滔滔不絕,向我們報告這別后十年的一切概況:
  “你們知道嗎?我前陣子回去過一次,跑了一大圈哩!”
  大家當然都明白他指的是哪里,這是一個最時髦的話題,于是,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准備听他的了。
  老金很知道他的优勢,于是,面帶得色地開始向我們這些人形容起他所見到的种种來了。他跑得可真遠!去了那么多地方,見過那么多山那么多水,那些都一直是我夢里的山河啊!
  我要承認,在我心里,是有一點嫉妒他的,可是,在開始的時候,我仍然能夠平心靜气地听他的描述。畢竟,每一個人都有著不盡相同的命運,我就容忍一下他的优勢又有何不可呢?
  可是,當他再說下去的時候,有些什么使我不安了,他說:
  “你們知道嗎?我去過的好些地方,就是大陸上的朋友也不能隨便進去的,如果不是我的外國護照,如果不是我的特殊身份,普通老百姓是絕對進不去的呢!”
  我還不能很清楚地知道,到底是什么讓我開始生气,可是,我知道的是一定要轉變話題才行。于是,我小聲地央求他:
  “老金,講別的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斷地小聲央求他,可是老金沒注意到我,正講到得意之處的他仍然滔滔不絕:
  “真的,在那种地方,不講特權是行不通的呀!”
  終于,有些什么東西在我心中轟然炸襲。我受不了了,不得不站起來,大聲地對他說:
  “我不听得不得?不听行不行?”
  老金呆住了,朋友們也都呆住了,丈夫從桌子對面向找投來警告的眼光,我沒有辦法解釋我失常的行為,只好一轉身跑了出去。
  外面是清涼的夜晚,敦化南路林蔭茂密,我一個人走在寬敞的人行道上,風吹過來,才發現淚已流滿臉。
  怎么樣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呢?
  怎么樣,才能把我紛亂的不安与憤怒理出個頭緒來呢?
  當然,我知道,有很多回去過的人都是怀著一种嚴肅的心情的。但是,假如有几個,只要有几個人像老金,假如他在台灣和在大陸都以特權自居并且還沾沾自喜,那么,要怎樣才能彌補他所造成的錯誤呢?
  對我們來說,事情還很簡單,今天晚上生了他的气,明天就可以不理他,實在忍不住了,還可以寫封信或者寫說文章來罵他,出气的方法總是有的。
  我听到丈夫從后面追過來的腳步聲了,可是,在南國清涼美麗的夜晚里,我怎樣也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惶急的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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