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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之見



             1

  每次,在車子開上高速公路,看到路旁的那些相思樹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很快樂,覺得這個世界也許并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樣悲觀,那樣的不可救藥……
  不是嗎?有些生命并不是那樣脆弱和容易征服的,就像那些相思樹。
  七八年之前,中址到台北那一段剛通車的時候路旁都是修得整整齊齊的土坡,像用刀削過似的,把很多座相思樹林也硬生生地切成兩半。在那一兩年里面,所有的景色都像建筑模型所展示出來的樣子,一切都規划得好好的,山歸山、樹歸樹、車歸車、路歸路,整齊得銀色文明得很。
  過了兩年,界限就沒這么清楚了。在几個交流道的轉角處,在好多片斜坡上.都開始出現了相思樹的幼苗了,不知道是种子發的芽,還是當初堆土時帶過來的,反正,它們開始生長了。很矮、很小,但是很堅持地站在那里,好像每經過一次,就覺得它們長高了一點,可是仔細看看,又好像沒什么變化。有點像小時候玩的那种“偷步”的游戲,一個人在前面的牆邊蒙著眼睛數一二三,后面的那些人就要乘机搶前几步,等到在牆邊的那個人猛一回頭時,大家又站定了,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這些相思樹就有點像在玩著“偷步”的孩子一樣,不聲不響,若無其事,但是暗地里卻在拼命地長。才不過兩三年的工夫,都長得很直很挺了。而現在,所有的枝干都恣意的伸展,細碎的葉子已成濃蔭,替原來平坦的草坡增添了不少美麗的光影變化,每次開車經過,我都會在心里暗暗地為它們喝采,為它們高興。
  大自然里有一种神秘的生命力,如果你不把它摧殘得太厲害的話。所有的生物都該有一种复雜的本能和本領,如果你能給它時間,如果你沒有赶盡殺絕,如果你能給它留一點余地。
  悲哀的是,人類對它們,常常是不留絲毫余地的。

             2

  今天看到報紙,才知道李石樵老師正在為了要被強制搬遷出他居住了將近四十年的老屋而心煩,而我在仔細地看了几份報道之后,也不由得跟著心煩气躁起來。
  我們居住的環境,到底是一种什么樣了環境呢?
  大家都說:“藝術是精神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食糧。”滿街貼著標語:“我們要复興中華文化”、“要建設成一個文化大國”,可是,藝術在哪里呢?文化要從什么地方來复興、來建設呢?
  我們可以蓋很多“漂亮”的建筑,可以在很多大門上挂上牌子,叫這個做“文化中心”,叫那個做“藝術中心”,可是,有誰能夠知道,真正的藝術中心在哪里呢?
  其實,真正的藝術中心就在台北新生南路二段的巷子里面,在一幢木造的破舊的房子和它的庭園之間,在新竹武昌街的養了蘭花和盆景的古老院落里,在台中,在台南,在每一個孜孜不倦地畫了五、六十年的老畫家的畫室里。在那里,藝術并不只是挂在牆上的作品而已,并不只是一种單純的色面与光影的組合。在老畫家的古朴而陳舊的畫室里,藝術是一种可以触摸、可以感覺、可以學習、可以超越、可以實實在在地改變一個年輕人的心胸与气質、可以崇敬可以感激并且可以輕聲向他道謝的實体。在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之間,老藝術家向這個社會盡了他最大的貢獻,他給了我們最美和最好的力量,依靠著這种力量,整個民族的文化才能延續下去。
  而我們給了他什么呢?
  在他們年輕的時候,我們要他知道,不努力就不能成功。在他們終于能夠成功地在畫面上表達出來的時候,我們又要他明白,藝術家應該接受一种孤獨的命運。而在他寂寞地在畫了几十年的畫室里工作的時候,我們不是叫他搬家,就是開一條又直又寬的馬路,把他幽靜的后院完全劈開,這就是我們這個社會對努力了一生老畫家的回報了。
  听說在日本和韓國有很多活著的國寶,而我們的國寶卻只是指那些放在故宮博物院玻璃櫥柜里的沒有生命的物件,這是一种多可笑与可怕的錯誤!
  然后,我們還一遍又一遍地對孩子們說:“我們是文化大國。”

             3

  有很多事情只要知錯,就可以改,可是,有很多事情錯了就改不了了,只要錯一步,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在拓寬了的北部濱海公路上,我們碰到的就是這种令人看了心疼的錯誤,那些變窄了的或者干脆填平了,因而終于消失掉了的美麗的沿海景觀,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了。
  花了很多金錢、很多勞力,筑了一條又整齊又平坦的大路,讓我們可以很快并且很安全地到達我們的目的地——一塊曾經很美麗而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海灘。
  站在狹窄的海灘前,身后充滿了車輛的噪音,我們該向誰去訴說我們的惊訝与憤怒呢?
  而在南部的海邊,同樣的事情也在進行著,在碧藍的天空和海水之間,曾經開得那樣鮮明和燦爛的夾竹桃都不見了,曲折的海岸公路也完全消失,不再有峰回路轉的喜悅,只有一條平直的大路,帶你走到終點。
  在終點,他們用水泥做的假山或者假竹欄杆來歡迎你,一條用光滑并且极為昂貴的大理石磚舖成的路可以使你在海岸的熱帶林之中悠閒地漫步,而鞋底連一粒海沙都不會沾上。
  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4

  可是,不管怎么樣,我仍然相信,這個世界也許并不如我們所想像的那樣悲觀,那樣不可救藥……
  并且,事實上大家也都沒有惡意,每個人真的都是在盡力而為,大家都希望一切能更美更好。
  問題是,我們不太清楚更美更好的定義到底是什么?很久以來,已經沒有人教我們這些了。
  很久以來,我們已經沒有仔細地聆听風吹過樹林時的聲音,沒有仔細觀察過一朵小草花的生長,我們已逐漸習慣了小社會里的一切人為的安排,終于忘記了在大自然里原來該有的种种讓人惊奇与羡慕的美好境界了。
  不過,也許現在還不太晚,也許現在還來得及。我們還來得及存一座山,或者存一片海,我們如果肯下決心,也許還來得及為我們的孩子儲存一些幸福的遠景、在把孩子抱在怀里的時候,我們可以告訴池,在我們的國家里,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依照自然的安排來生長。在那些野生的森林里,密密地長滿了各种各樣的植物,每一樣都各得其所,各安其位,粗看好像雜亂無章,仔細再觀察卻會發現其中有令我們人類不得不歎服的秩序与安排,我們可以告訴孩子,我們真的有那樣一塊美麗的地方在等著他的長大和他的探訪。
  孩子長大了以后,一定會感激我們的。

             5

  我更希望,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向引導我們長大、帶我們進人一种极美的精神境界,并且一直到現在還在努力創作的前輩藝術家表示出我們的感激之意。
  雖然,他們有著超乎常人的毅力,并且几乎和那些野生的相思樹一樣,有著极強韌的生命力。可是,無論如何,他們仍然有一部分和凡人相同,需要生活,需要一塊能夠安靜地創作的小小空間,需要一點精神上的慰藉与支持。
  他們也許并不在意于“國寶”的稱呼或者待遇,可是實實在在的,他們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瑰寶,失掉了任何一位,都是我們無法彌補的損失。
  難道真的要等到來不及的時候才來后悔嗎?難道我們真的是一個害羞与猶疑的民族,永遠不能在适當的時候說出适當的話來嗎?
  如果我們不能給孩子以一种良好的榜樣,那么,孩子就有了很充足的可以讓我們失望的藉口了。
  我想,今天來說、今天來做,應該是不算太遲,應該是可以來得及的。
  除了標語之外,讓我們給孩子留下一些真實和美麗的寶物,讓他們能在一個澄明而洁淨的世界里成長,這該是所有的婦人的心愿了吧。
  現在說出來,應該不會太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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