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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一九七九年回到上海,見到以前跟隨父親多年的一個親戚,他是我進台大那一年离開我們回到上海去的,有二十年了。當然蒼老得多,而且神態也不如以前煥發,我們訴說了一番別情之后,他問我的行程,我告訴他我要回浙東,我度過童年,胜利歸來后,又去待過一陣的鄉下看看。他先愣了一下,隨即勸我打消此意。為了保留一個美好的記憶,還是不去的好,他說。我千里迢迢的去,固然是探親,當然也探看故鄉山水,自沒有接受他的看法。所以在上海逗留几天之后,就搭火車、坐小汽車、又走路地回到几十年前鄉下的舊居,也是我寫《夢回青河》時所用的地點。
  青河當然不叫青河,但小時坐在河邊光裸的石板上看著婦女洗衣淘米的河竟狹小得像一條溪流,而且十分混濁。痴痴的站了半晌之后,問与我同行的人:這是原先的那條河嗎?是呵,他說,世世代代,就是這條河囉!舊居竟然還在,只是破舊不堪,院里的花壇不知去向,連門前的石獅子、門兩旁,以前小時同玩伴在炎熱的夏天午后躺著乘涼的石條凳都不在了。村里的儿童聚攏來看這個外國來的鄉音未改的“客人”,我身不由主的摸摸自己有點灰白的鬢邊,也不忍再看面目全非的舊居,即掉身走了。
  但是心有不甘,仍是要去探看《夢回青河》里的王新塘,書中女主角的大姨的家。那原是家里一個親戚的大廈,我小時去過很多次,后來离鄉出國,魂牽夢系思念的常是它。到那儿時是晚午,我還記得抄近路,繞到大廈前的河塘。塘上那條窄窄的石板路安然無恙,但從稻田那端斜斜掃過來的陽光,照的卻是干枯的河床,以及淺淺的一泓污水。塘對面,大廈前,立著干枯得像枝稻草、夢回青河里那個風姿綽約的大姨。
  她來迎接我,但她一點也不認識我了。她說我變了不少,而她,竟變得令我不忍看她。而那座我記憶里巍峨的大廈,既已沒有了雕梁畫棟,在“大姨”原先金碧輝煌的臥室里,更空無一物,只有一張挂著污黑蚊帳的竹床。就在那張竹床上,我們共述一宿。惟有在沒有燈也沒有星光的夜里,我依稀看到她往年——很多很多年之前——那副瓜子臉,那雙俊俏的、但在叱罵美云時、射出兩道寒光來的丹鳳眼。
  《夢回青河》中的事物皆非,人物也死的死、散的散了。但二十五年后再讀它,書中的悲歡离合仍是引起我強烈的反應。也許,因為它是我第一本書,像第一個孩子一樣,有母親專注的偏愛。但也許,書中的人物,的确分享過我童年、青少年時期的喜怒哀樂。
  舞台上的景被拆了,舞台上扮演的演員不在了。但故事沒有被忘記。也不會,我希望。
               一九八八·九·二十七
                   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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