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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定玉!”
  “出來啦!”
  “你鑽到哪里去?到處找不到。”
  “那里面。”我指指靈堂。
  “做什么?”
  “和小舅說話。”
  “瘋小娘!”
  “你現在才出來么?”
  “有什么辦法?!”左右一看,見沒有人,他從我襟下抽去了我的手絹抹著眼角,又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把一把的捏鼻子,張著嘴學外婆的樣子,一邊還念念有詞,逗得我大笑起來。他和小舅兩人,都有模仿人家的天才,國一尤其連聲音都學得很到家。平時我們吵了嘴,或者他把我罵哭了。他就連忙學大姨或是外婆說話,指手畫腳的,准可以把我引得變哭為笑或化怒為喜。
  等我笑完了,他指一指西廳的邊門說:“要不要去?”
  邊門外是一條狹的泥巴路,泥路的盡頭是一個小斜坡,斜坡下是一條小溪,隔了溪是一片平原,不种稻也不种菜的。夏初時有很多牛羊在平原上閒散地吃草。小時,我和國一發現這個地方,就常常溜出來玩,也不和別人說,算是我們自己的小天地。夏天,我們把腳浸在溪水里,涼幽幽的任它在我們腳上流過,我們就靜靜地看牛羊啃草。像現在這樣的冬天我們到溪邊來,找竹竿把溪里的小石子撥在一起,堆起來,然后用手捧著水高高淋下去,把小石堆沖散。冬天手上生凍瘡的,除了桂菊之外,就是我和國一兩人。自從去年他進初中后我們只去過溪邊一次。那次去,不但不好玩,而且還吵了嘴的,我還頓足發誓對他說以后再也不來了。
  但是他一問我,我就毫不思索跟著他走了。
  他瞟了一下東廳的長玻璃窗,見沒有人在注意,拉著我的手就溜出邊門,踩完濕荅荅的泥地路,一口气沖下斜坡來到溪邊,不意溪邊坐著一個人。美云,盤著腿,面對著小溪坐著。我一肚子不高興,沖到她面前就說:
  “美云,你來這里做什么?”說完了才看見她臉上的淚,就加了一句:“你在哭小舅呵?”
  她吃了一惊,正要回答我,看見了國一,就把要說的話收住了,漲紅著臉,站了起來,趁低頭去撿起舖在地上的手帕時,用袖口抹掉了臉上的淚痕。
  “你几時回來的?”她把短襖拉平直了才抬頭問國一。平時和我們說話,她盡可能不叫我們的名字,惟有在她長輩面前才稱呼我們,她這种不肯叫人的脾气,也在無形中把她自己孤立起來,大姨有時會借此罵“她天生的丫頭脾气”。
  國一在她面前,時常會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態度生硬,話講結結訥訥,一雙手也不知道擺在哪里才好,和他平時跟我單獨在一起玩時,簡直是兩個人。這种態度最近一兩年來更顯著,使我覺得又好笑又好气。今天也是這樣,一雙眼睛呆呆地看著美云,竟忘了回答她的話,他從來不曾對我看得這樣發怔的,我忍不住擠了他一下說:
  “噯,人家在同你說話呢!”
  他正要回答,我卻切斷了他的話,掉頭去問美云:“你怎么會來這個地方的?”聲音很不客气。
  “我?”美云的眼睛從國一身上轉到我身上,“哦,有一次看見你們來過的,就記得這地方了。”
  “你赶快回去吧,大姨好像在找你。”
  “真的?”她的臉一下子變白了,掉頭用眼睛去詢問國一,好像對我的話不能完全相信似的。
  “我沒有注意。”他說,橫了我一眼,好像不滿意我撒謊。
  這一下我更不高興起來了,馬上說:“當然是真的,誰騙你,快去呀,不然又要挨一頓打了。”
  她望了我一眼,低著頭走了。她的背影襯著灰色的天,融在冷淡的、冬天的殘陽里顯得瘦小單薄,我看著她沒精打采地爬上斜坡的樣子開始有點后悔自己的殘酷,她只比我們大几歲,還不能算大人,一定也和我們一樣很想玩的,看她表情就可以知道,為什么要把她迫回家里去呢?我當然不喜歡她夾在我和國一中間,但偶爾一兩次,為什么不肯大方一點呢?
  “你不應該對她這樣凶的,她比你大三歲,總算是你的表姊!”
  我一肚子的懊悔經他這一說馬上化為烏有了。
  “啊哎,什么人請你做了裁判員啦?”
  “我不是在裁判你,我只是說我們可以不欺侮她,就不要去欺侮她算了。她已經夠可怜的了,是不是?”
  我心里當然同意他的話,不過我嘴上一向很硬的,就倔強他說:“什么人在欺侮她?我警告她不要在外面貪玩省得等一下挨大姨罵或打,怎么就算欺侮她了呢?她可怜是她的事,要你這樣難過做什么?”
  “狗難過!”他的牛脾气來了,“我不過是為你好,要你少跟在祖善哥倆他們后面學他們的樣子。”
  “狗學他們的樣子!”我當然不甘示弱,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歡祖善兄弟,為什么故意說我跟他們學呢?好,我就要去找祖善他們玩,看他怎么樣!想完轉身就跑,跑到泥地時,路滑,加上我的皮鞋新,就跌了一跤“狗吃屎”,國一從后面赶上來將我拉起,我的身上已挂滿了泥餅,臉上糊了一個泥鼻子,他一看見我的臉就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學大姨小腳走路,終于把我引笑了。
  “這就是你同我生气的好處!”他搔了一下我鼻子上的泥說:“來吧,回到溪邊來把那些泥漿洗掉吧,不然你也要給小姑罵一頓,划不來。”
  我由他把我領回溪畔,他細心地用手絹沾了水把我臉上、身上及皮鞋子上的泥漿擦掉,同時告訴我一些關于他學校的事及他的籃球。他平時話不算多的,但是一提起籃球,他的話就有好几桶滾滾流流,講不完,也不管听的人是否有興趣。好容易講完了,我才插了一句:
  “明年夏天我就可以進縣中了,那時候我可以天天看你打球。”
  “小姑有沒有答應讓你進縣中呢?”
  “阿姆答應過的,只是阿爸有點想要我到宁波進那個甬江女中,他說那邊設備好得多,比縣中闊气得多,縣中是個最窮的學校,而且那個校長又沒有讀過什么書的。”
  “姑丈讀了那么多書怎么連校長都做不到呢?”
  “怎么做不到,是阿爸不愿意做,他說,賺來的錢給他買煙都不夠。”
  “那真怪了,他現在錢賺得多怎么還老是向爹爹去借呢?”
  我大吃一惊,“真的?”
  “我几時騙過你,是爹爹親口對我說的,他還說……”
  “還說什么?”
  “你答應我以后不欺侮美云,我才告訴你。”
  這時如果他要我吃地上的泥漿,我也會干的,“好,好,我答應你。”
  “爹爹還說恐怕姑丈外面有人。”
  “什么人?”我一時摸不清頭腦。
  “笨小娘!當然是女人,還有什么人!”
  “女人?做什么?”我開始有點懂了,但是還想迫他說出來,希望他說出來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可怕。
  “做什么?”他气沖沖的,“做小老婆!難道還當飯吃不成?像橋頭賀老頭子那個女人一樣,懂了沒有?”
  我當然懂了,但是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疑團證明了,反而沒有像在猜想時那么可怕,就是心里慌亂得厲害。慌亂中有一個感覺很清楚,那就是覺得阿爸不應該的,但一時又恨他不起來,從小,我和阿爸是比較接近的,他對我也比阿姆對我慈愛得多,這并不是說阿姆不愛我,而是因為我當時覺不出她的愛來。她對我們子女,老是正顏厲色的,從來對我們沒有親昵的表情与舉動,這使我們,尤其是我,神經過敏地覺得她并不喜歡我們,到后來我們長大了,而我自己也為人母了,才知道她對我們的愛實在胜過于阿爸的,但當時對她這种深一層的、含蓄一點的愛當然不能懂,因為不懂而對她較害怕,因此而較接近阿爸。何況他的一切极易博得我和定基的好感。他好像很少有靜止的時候,不是在大聲說話就是在放怀的笑,或是在哼洋文歌,或是尖聲吹著口哨,或是在吃東西,或是在罵人。總之他是一個很活動而充滿新奇的人物,和他在一起,使人有生气而不受拘束。我們小時,他每次從上海回來,總是帶各色各樣的玩具,然后爬在地上和我們一起玩,一起拼湊六面畫,玩到得意時將我一把抱起,頂在頭上繞著客廳的圓桌跳舞,阿姆從來不參加我們的游戲,但看見我們高興,臉上就帶著開心的光彩。阿爸在家,她總是自己下廚做菜,好菜統統放在阿爸面前,見阿爸吃得很盡興她就眉飛色舞,對我們都和善得多。
  那种幸福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小弟出世。阿姆身体變坏了,阿爸勸她雇一個奶娘把孩子留在鄉下,要她帶著我和定基到上海去住,阿姆總是不肯,不知為什么,阿爸就開始不高興,回家次數就慢慢少起來。在家住時人也斯文得多,不過對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把我攬在怀里擰我臉摸我頭發問長問短的,給定基帶了好多書,要定基讀給他听。近一兩年來阿爸和阿姆開始常常爭吵,每吵一次,我的心總是向著阿爸,覺得阿姆對他太凶。有一次,爭吵之后,阿爸照例回上海,阿姆流起淚來,我才有點同情阿姆,因為她不像大姨,動不動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給人家看,如果她掉眼淚,那她必定是很傷心了。阿爸惹她傷心當然不應該。后來几次爭吵阿爸提著皮箱就走,阿姆也不哭了,但是她的樣子比哭還難看,遇到有鄰居問她阿爸行蹤,她還要打著笑臉對他們說阿爸事忙不得不回上海。等鄰居走了,她一個人呆坐著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似的。見她那种樣子,我更心痛,恨不得能像劍俠小說里面的俠客一樣用手一招,把阿爸招回來,向阿姆說好話,像從前一樣裝小花臉,引阿姆發笑,阿姆一笑天大的事都會過去的。
  現在听了國一的話,才知道事情并沒有如此簡單,并不是阿姆不想去上海,也不是阿爸在上海玩跑馬廳,而是……
  “阿姆知不知道,國一?”
  “我想不知道吧。”
  我心里好亂,要不要向阿姆說呢?說了阿姆會做出什么事來呢?實在又有點替阿爸擔心,阿姆的脾气來時,是十分可怕的,不過不說給阿姆听呢,又覺得不應該欺瞞她的。
  “你要不要對小姑說?”
  “我還不知道,你說呢?”我這時真是沒有一點主意。
  “你對她說時,千万不要說是我說的,我怕小姑。”
  “那我就說是大舅說的好了。”
  “不行,不行,爹爹曉得了,先要把我打死。”
  “咦,那我怎么辦,總要有一個人說的,不然我怎么知道的?”
  “你就說你听來的就是啦。”
  我正在心里希望那已成事實的事不是真的,所以頂了他一句,“也許是你一個人造出來的謠言,不然你為什么那樣怕事,要不然就是大舅編的,他總是不喜歡阿爸。”
  “哼,爹爹從來不說謊的,不信你自己問他去。”他馬上不高興他說:“姑丈老是向爹爹來借錢,爹爹問他有什么用場,他先是不肯說,后來爹爹說如果你不講我就不借給你了,姑丈才講實話。”
  那么,事情是鐵定有的了。听國一講話的神情,大有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必是大舅無意中露出來的神气。大舅一定覺得很得意,像阿爸那樣,留過學,做大學教授的人,還要到他小學徒手里去借錢,怪不得他近年來說話,處處流露出看不起阿爸的神情來,我不免有點怨恨大舅了。
  “大舅不應該借錢給阿爸,阿爸如果沒有錢也不會在外面有女人的。”
  “你這人真是不講理,姑丈在外面做了坏事,你不去向小姑報告,還一心一意的在替他說話,還要怪到爹爹頭上來,真是少見!”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阿姆講,是不是?”
  “我沒有要你去說,你不要把我拉在里面,省得將來阿姑曉得了怪我多嘴,姑丈曉得了也恨我。”他把擦髒了的手絹放在溪水里沖洗干淨了,絞干,捏在手里站了起來,“你自己決定最好,這是你們家里的事。”
  我彷彷徨徨地站了起來,身上的衣服都是半濕的,就覺得冷。國一在這樣緊要的關頭,也不肯給我出主意,又使我心里寒寒的。
  “回去算了,我冷得要死。”
  他跑過來,挨著我走,還拉我的手說:“我來替你暖暖,我身上很熱。”
  我也沒有拒絕,由他拉著手,但是一直到家,我的手心還是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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