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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很多人有快樂的童年,我沒有;很多人有快樂的少年,我沒有;很多人有快樂的青春,我也沒有。可能我都有過,短暫的,而自己不知道。或者,自己知道卻不能滿足。不管怎么樣,我總覺得我結婚以前的日子或多或少的都帶著痛苦。其實想得深一點,許多痛苦都是不足道而帶點夸張的。年輕人,好像覺得自己生活在痛苦中,生活才有意義似的。現在回憶起來,那時的痛苦都帶點甜意,和生命中許多駭人的痛心的事比起來,真算不了什么!徹底說起來,什么是痛苦呢?無法測量無法計算的,一個某人認為存在而他人看不見的無形之物。生活如不帶點像被一枚針挑著似的略微的痛楚,也許就一點沒有意思了,正像气候的無變化一樣的沒有意思,如果沒有冬天的嚴寒和尖削如刺的西風,就不會對溫軟如絨的東風感到意外的喜悅。
  我的童年的痛苦多半是因為母親的偏心,少年時期的苦是失去哥哥的苦,青春時期的痛苦當然是為了那個悲劇,這不是說,我完全沒有過快樂的日子,我有過的。我相信一個人不管他的生活如何悲苦,環境如何惡劣,也必定有過一段,哪怕是短短的一段,真真實實快樂的日子。正像每個人必定哭過,對著人哭或背著人哭。但每個人必定也笑過,除開假笑,敷衍的笑,為笑而笑之外,真正的笑過——為表示發泄心里包不住的快樂的笑。
  我也有過那种絕對的快樂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不但很快樂,而且知道自己是快樂的。不但知道,而且滿足于自己的快樂,不但滿足,而且能神奇的把握住那份快樂,那种快樂后來沒有再發生過,雖然我也有過安詳的平靜的愉快日子,但是那种醉心的、神智昏亂的快樂只來過一次;那就是我讀高一的那年,十六歲,愚笨而又絕頂聰明的十六歲,自怜而又最被他人憎恨的十六歲,糊涂而又自以為了不起的十六歲,一去而不再回來的十六歲,——開花的年齡。
  那年我真正的從頭到腳的在戀愛,靈与肉同時在戀愛。
  戀愛的最甜時期和最苦時期是同時的,那就是剛開始的時候——當你在戀愛對方同時知道對方也在戀愛你,但雙方都沒有表達出來的時候,那是心魂俱醉的初戀時期。在那個時期里,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在無意中帶著有意,像春天里,被風撫弄著的花草一樣,輕飄飄的,醉沉沉的,不由自主的帶著賣弄的姿態。走路走得好好的,忽然會輕跳兩下。听人家在說話,明明話題很嚴肅,會哧哧的笑起來,晚上睡在床上,會一躍而起,一腿踢開被子,翻一個跟頭。和大家在一起吃飯,好端端的會把筷子伸到別人的飯碗里逗弄一下。早晨穿衣的時候,會身不由主地低頭去看看逐漸升起的乳峰。洗澡時會用手去量量自己的腰身,看看是否只有兩個手合起來那么纖細。對鏡子梳頭時會放下梳子,側著臉,斜瞟著鏡子笑,看看哪個角度最适合于自己的美。看見別的女孩子時,會在心里暗笑她們生得蠢。看見他的時候會假裝著不在乎,而眼角、唇邊、眉梢、鼻尖,再也包不住那股從心腔里流出來的狂喜。
  那就是我,十六歲那年,知道自己在戀愛國一,也知道國一在戀愛我的那年。
  那時候表兄妹戀愛好像特別流行,同學都喜歡拿表兄妹來開玩笑,即使他們原來不好的,也會被別人鬧得好起來,原先有意思的,經人一鬧當然更甜甜蜜蜜了。開學不久,沈慧英她們就從我嘴里套了秘密去,對外一宣揚,于是同學們就開我和國一的玩笑。曼如皮厚,還厚著臉皮去問國一要糖吃,他雖沒有買,也沒有否認,更沒有避嫌疑,那時候男女同學社交不怎么公開,但表兄妹之間,關系可以親密一點好像是自然的事,這大概就形成表兄妹的戀愛普遍吧。國一既不避嫌疑,我當然更公然擺出是屬于他的樣子。每天清晨我們去廚房打洗臉水,經過男生宿舍,他總是在欄杆前作深呼吸,我就會停下腳來,向他笑笑,別人看得肉麻,我們都以為是很有詩意的;在飯堂吃飯,我故意繞遠,到他那一桌旁邊的飯桶去盛飯,順便從他身邊擦過,回飯桌時胃口也好得多。還有,在大集合時,我們互相找尋,找到后即使聚會再沒有意思,我們都不在乎了。
  我在高一的功課特別坏,當然是因為沒有心思讀書的關系,我們的教室,高一乙組,在課外活動組的樓上,對著扶梯,夾在高三甲組和高二乙組的教室之間,我的座位臨窗,所以很難不注意到樓梯上的人。每到快上課前,我先沖到教室里,聚精會神的听國一上樓的腳步聲,他上來后,先到我座位的窗台上,靠著窗和我講几句話,他總要站到先生上了樓,他才慢慢轉過身去,向我搖搖手,慢吞吞地跟在他先生后面進教室去,他們三年級的學生,對先生都帶著三分傲慢,我心里明知他不應該這樣自以為了不起,卻還是十分羡慕他能如此神气。
  我上課很少听講,一只眼睛看先生,一只眼睛則看表,數著秒鐘等下課,因為一下課國一必來我窗口和我談十分鐘,他如有一個下課不來,我第二堂的課更上不成了。其實我們也沒有談什么很有意思的話,有時他根本不開口,就半倚著窗,對我看著,看得我坐立不安為止。他有時轉臉去看走廊上來來去去的女生,我就對他看著,看他是否專門在看某一個人。他的側面很不好看,下巴太尖,顴骨太高,有點惡相,其實他正面也不是太漂亮的,他的缺點是臉太黑,鼻孔太大,前額太狹窄,眼睛太小了一點,以小說書里面美男子的標准來看他,他是不及格的。但是我當時看到的,都是他的長處,表面上的和內心里的。對他的短處都覺得是可愛的,何況他的确也有一股特有的勁,蠻勁,從他的頭發到他的腳跟處處冒著十足的男人气息。他自然殷紅的嘴唇,比別人寬一倍的肩膀,肌肉怒張的胸,他打籃球時跳躍奔走的敏捷,他那個粗粗沙沙的嗓音,都被我看作是無上的好處,無可比擬的特長,至于他的粗魯,他的缺少溫文爾雅的儀態,他的本質上的無決斷以及其他短處,我都看不見,即使看見了,也下意識的把它們忘卻了。還有一個重要的、使我對他迷戀的因素是他在校內風頭很健,很多女孩子都大膽的或暗中的對他表示好感。這使我覺得他是一個英雄,而英雄竟屬于我的事實十分滿足我的虛榮心。
  鄞中雖然是漢奸辦的學校,功課還算相當緊,上午四節課加早操,下午三節加上一個鐘點的課外活動,晚上每人必須在教室自修兩小時才許回宿舍,所以一天最清閒的時候是吃晚飯后到上夜自修前的一個多小時,在那段時間我們可以自由活動,這是我和國一每天所盼望的時刻。我吃完晚飯,一抹嘴,就跑到校門口的小橋上等他。他來了,我們就一起到環湖路去散步,或者到環湖路盡頭鐘樓下并肩坐著,那是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沒有第三者在,省去了許多為了做給別人看,為了夸耀自己的許多無聊的舉動,人就變得單純平靜得多,因此也比較能夠感受,因為容易感受,我就發現愛情無聲的來臨使我心里戰栗,使我對于四周景色的美麗更尖銳化地感受到:暮色下的花草,遠處逐漸消失的山岭,鐘樓尖頂上一只小鳥的徘徊,慢慢融開了的云片的色彩都給我一种奇异的舒适的美,給我一种圣洁的平靜。我會覺得世界是如此的美好,我是這樣的滿足,我心里有股猛烈的受愛而膨脹的熱流向外奔騰,向外泛濫,想沖擊一切,卷帶一切,流入大海里,那股熱流有時激昂得使我全身戰栗,使我突然將國一攫捉住,使他吃了一惊,他會說:
  “怎么,你冷嗎?你的手像冰一樣。”
  我很想說:“不,我的心在燃燒著,”但我盡量保持緘默,生怕一講話,那种奇异的感覺、奇异的狂熱會立即流走了。
  雖然,和他在一起時,我的感情常常是如此瘋狂了似的激動,我的動作,使我自己都很惊訝的,卻十分拘束。我在自己的家庭及近親的家庭中,耳濡目染,看到了許多男女之間越軌的事,但十分奇怪,我的性格卻不是放蕩的,這當然要歸功于阿姆,自小對我們嚴峻的教養及受到她十分古老的想法的灌輸。所以,縱使我的心被一种不能抑壓的情欲燒焦了,我還能克制住自己不投入他的怀中,听憑他的擺布,而國一呢?我無從知道他心里的事。不過在舉動上,他還算是規矩的,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受到舅父母的影響。他平時的舉動,雖然充滿了男性的蠻橫,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卻有點不知所措的,膽子很小。另一個原因,我到后來才悟過來,是他沒有那么瘋狂地愛過我。
  話雖如此說,處在那种幽靜的,人跡稀少的環境里,在昏暗迷蒙的傍晚,只有我們兩個人,年輕而強健,對方的吸引力畢竟太大了,他會吻我,撫摸我,把他心里的火從他嘴里手指里放泄出來。我從來也沒有拒絕過他,我需要,歡迎,渴望他對我种种的愛撫,這好像就是他對我愛情的保證似的。雖然,當我回到宿舍里睡下之后,會在黑暗中紅了臉罵自己輕浮,對自己發誓第二天見到他時要向他提出他必須尊重我的人格等等的話,但是到了第二天的黃昏,經過了一天的等待和企盼之后,我見到他,和他在一起時,我立刻又變了一個人,不但把前夜忏悔的事拋在腦后,反而急不待緩地等待著他的嘴唇与雙手。有時我一個人靜下來,會反复的問自己,存在于我們之間的是愛情還是情欲,當時我沒有解答,即使現在,我也仍然無法作一明确的答复,也許愛与欲在何處分界是沒有人能回答的。
  我們雖然從沒有明白表示過,但心里都有數,我們會結為夫婦的。這不僅是我們彼此愛悅,而雙方的家庭也贊成的,外公外婆從很早開始就暗示過愿意林趙兩家親上加親。阿爸對國一的印象很平常,阿姆則一直是很喜歡他的。舅母雖然表示過,我的為人太活潑一點,不如美云、茵如的文雅和忠厚,但還喜歡我的直率,不會像許多人一樣,在肚子里做功夫,而大舅呢?不用說了,我一直是他的得意外甥女,他對我是樣樣順服的,有時,在他特別高興的時候,他會玩笑地叫我“我的小媳婦”。
  雖然我們要好,但我們也常起沖突。我對任何事完全是感情用事,而且沉于幻想,加上小說看得太多,久而久之就會用小說中美麗的女主角當作自己,要國一當那個十全十美的男主角,這樣一比擬,會發現國一許多地方都不夠條件,就對他苛求起來,苛求不到,就對他不滿起來。處理事情,我也是這樣不講實際,而喜歡舉出許多小說中看來的例子給他听,這當然和實在生活不合的,而國一秉承了大舅的性格,什么事都講實際,不講捉摸不到的理想,對我這种天真得不近人情的想法有時會很惱怒。而我呢,對他的帶著商人气息的腳踏實地的樣子也覺得很俗气。我等于是一個發了酵的面團,大气磅礡,好高騖遠,卻是個空心的架子,禁不起一擊的,而他則是沒有經過發酵的面團,小小的一個,不神气,倒也結結實實的。我說他沒有出息,沒有理想,他反譏我做白日夢,將來從高高的扶梯上跌下來,自討苦吃。我則認為一個人跌了一跤,無所謂,他到底看到了不敢上扶梯的人所看不到的東西,何況跌下來的本身也是一种很有趣的經驗,他認為這是無謂的作踐自己,明明曉得在扶梯上站不住腳何必自找煩惱,我反問他如果他不上去怎么知道是站不住腳的,一個男人應該有气魄,什么事都要嘗試一下,他說這是一种無智之勇,我說他是懦弱,沒有膽量,他說我認事不清,膚淺。說著說著,兩人就會爭執起來,但是這种爭執總是沒有結果,惟一解救我們的,是我們的初戀,在那個盲目的時期,再嚴重的事都會被原諒的,所以每到我們爭執得快變臉時,大家都讓步了,不是我搶著吻他,表示悔過,就是他將我一把拉過去,胳肢我,嘴里說:
  “小丫頭,看不起人,讓我給點男人的真厲害你看看!”
  一笑一鬧,天下的事也混過去了。但是每爭執一次,我心里就打了一個結,當時說不出是什么,后來才知道那一點人生觀的不同,就是引起我們日后分手以及那件不幸事件的最大因素。
  不過,當時我們怎么能知道它的嚴重性呢?我所知道的就是看見他時我的快樂,听見他聲音,触及他身体所給我的快樂,和他在一起,到鐘樓下看落日余暉的快樂,在環城路上冒雨回來,和他躲在雨傘底下抱著狂吻的快樂。高一的那一年,我就在這种完全為他而活的快樂里過去的,爭執所帶來的,只是一瞥而不見的陰影,很快就被更大的喜悅掩過了。我們只知道愛情像一只蝴蝶,除了有美麗的彩衣及動人的翩翩飛舞的雙翅,沒有別的東西,而忘卻了除此之外,它也有像其它動物一樣的齷齪的五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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