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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寒假我們一起回王新塘過年,外公、外婆看見我們形影不离好像十分高興,并提議就在過陰歷年把我訂給國一,了卻一樁心事。舅母和阿姆都贊成,大舅也愿意,不過他聲明這一向上海店里生意冷清,拿不出錢來排場,最好緩一緩。阿爸根本上就反對,說我到底還小,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等几年也不晚,至少等到我高中畢了業。女儿是他的,外公他們也不好堅持,就沒有再提了。
  訂不訂,都影響不了我和國一的感情。
  過了年,我們一起回學校,更离不開彼此,想必是春天的關系。一到三月,春天像一雙母親的手裝扮一個快出閣的女儿,將西湖著意的打扮起來,環湖路兩旁的桃花,臉頰上涂了粉,擦了胭脂,像賣笑女郎似的低首站著,逗引著來往的學生。迎春花黃澄澄的一片,爬在到校園去那條小徑的篱笆上,誰要碰它一下,它就洋洒洒的落了一地,遠看,像散了的金項鏈,帶著女郎頸間的芬芳。校園里,臨湖兩棵丁香樹,一棵白的,一棵紫的,累累地,垂著一触即開的花蕊,像閉著心扉的少女的心,等待著再一度春風,在靜悄的夜里把它們吹開。湖水也蘇醒了,故意伸著懶腰,顯出她成熟了的曲線,想望著有力而無情的船槳,划破她綠色的衣裳。女生宿舍樓外,枝上的小鳥,一清早就叫了,不是聲嘶力竭的呼喊,不是凄切悲痛的呻吟,而是一种帶著挑逗性的叫饒,一种不肯完全投降,而又不是完全沒有需要的喃喃自語,就如睡在樓里的女學生們,清晨起來而未全醒那一刻,所發出來的充滿了情欲的呢唔之聲。
  在春天里,沒有男朋友的女學生開始成群結隊的,在黃昏里散步,沿著環湖路,順著桃樹林,慢悠悠地走著。走過站在桃樹邊三五成群的男同學身邊,有的流盼,有的痴笑,有的若無意的拉了一下桃樹,撒了好些花瓣在他們身上,花瓣涼幽幽的,飄在他們熱辣辣的臉上,使他們神智清醒起來,舉動也大膽起來,于是,由桃花為媒配合了醉于春酒的男女學生。春天剛過了一半,桃花已落了一地,踩在落葉上的腳印多半是一雙纖細的,一雙粗大的,并排的,靠得緊緊的。沒有人顧惜陷在泥洼里、褪了春色的花瓣,雖然它們曾顧惜過在桃樹下的怨曠的歎息。
  在春天里,沈慧英有了新的男朋友,秘密的來往著。宋曼如突然變成孤獨的一個,于是脾气也乖戾起來,常常無事生事,找慧英拌嘴,慧英不但晚上拒絕和她睡在一床,連白天也躲著不理她。袁芬和方駝背的儿子的戀愛公開了,雙雙進出,并且自動的給我們吃了糖,穆英雖然仍是獨來獨去,但在班上,居然也肯借練習本給男同學了,他們找她講話,她也肯回答了,看見國一來找我,居然肯放開臉來笑一笑。只有寶珍是惟一的、不受春風誘惑的一個石人,照常念她的書,冷眼看別人演著形形色色的悲喜劇。
  整個春天,我和國一,迷亂在我們狂熱的愛情里,黃昏時短暫的一小時的聚會,已經不能滿足我們想在一起的愿望,我買通了管小門、替我們提水打掃的丁嫂,常常在熄燈之后,再穿好衣服,溜出小門,到男生宿舍樓梯邊,找到了在黑處等我的國一,兩人躡手躡足,穿過空無一人的教室區,用腳尖跑完了操場邊的石子路,溜進黑黝黝的校園里,坐在丁香樹下,糾纏到深夜。他不久就要畢業了,畢業后不管是到后方去,還是到上海讀大學,都要和我分手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久,所以一時一刻都要好好利用。我就是以這种心情,處理那個春天的。國一也是如此,有几次我們几乎不能自持,幸好,在情欲還沒有完全將我們克服之前,校園里發生了一件事,把我們,至少是把我,一下子提了出來。
  那天夜里,我們剛剛在丁香樹下坐定,就听到有輕輕的腳步聲,向我們走來,這使我們不約而同的縮成一團,擠到花叢最濃密的地方,屏息坐著,校園里有別人我們是知道的,是兩對走讀生,家庭反對他們在一起,所以他們常來這里,他們必定和我們一樣,爬篱笆進來的,不過他們有他們固定的地點,我們從不互相侵犯的,宿舍里出來的只有我和慧英,而她總是有另一個秘密的地方,從不到校園來的。所以我們一听腳步聲,就知道是哪個先生听見風聲來捉我們的,捉出來開除還是小事,給家里曉得了,在長輩平輩面前,怎么做人呢?尤其是祖善,我平時罵他下流,這一下,不是給他一個報复的机會了嗎?還有阿姆,她平時是如此嚴峻,我忍不住抖了兩下。
  國一連忙將我夾住,附著我耳朵說:“不要動,笨蛋!”
  腳步聲漸走漸近,就在我們樹前停下來了,我把整個拳頭塞進嘴里,擋住那顆要跳出來的心。
  “就在這里吧?”
  什么?是夏成德先生的聲音,他怎么知道我們就在這里呢?完了,完了!事情敗在他手里,那是完了,也許我可以將前次他侮辱慧英的事要挾他,要他不把我們的名字宣揚出去。最慘的是國一,就要畢業了,一被開除,就有麻煩了。早知道會走漏風聲,也不……后悔,后悔,像一百枚針似的扎著我的臉,還是丁香樹上的刺?快來吧,夏組長,我索性閉著眼等他來把我們拉出去。
  “不要嘛!連個靠背的地方都沒有。”
  什么?我們大吃一惊,在黑處對看著,這明明是沈慧英的聲音,難道,難道,夏成德就是她的秘密男朋友?那個曾經當著我們面調戲她的下流?寶珍為了她差一點被踢出校門,要不是孫先生在方駝背面前說,如果他們把寶珍開除了她就辭職,不但辭職,而且還要在地方上宣揚夏先生的惡劣行為,這樣一講,才把寶珍保下來。難道,慧英真的如此自甘下賤又把自己送回到他手里去?我顧不得一切,掙開國一的手臂,探頭出來望。當然是她,下流一個手臂環著她的腰,另一個手臂上搭著一條猩紅的毯子。
  “誰叫你死不肯到我家里去呢?擺著現成的床……好好,不講,不講,小姐的脾气真難侍候,來,這棵樹怎么樣?我靠在樹干上,你靠著我就是了,來吧,小乖。”邊說邊到附近一棵大樹下舖了毯子。
  我和國一面面相覷。“他太太呢?”我問。
  “大概回娘家去了吧,”國一說,“怎么,沈慧英不是有男朋友嗎?”
  “大概就是這個囉!”我說,心里還是不能相信。沒有人會下賤到這步田地的!
  他們的出現,打破了園里的情調,國一說,“回去吧!”
  “現在不能走,他們看得見的,也好,我們可以听听他們說些什么?”我索性坐出來了;伸著頭,耳朵對著他們的方向。
  夏成德說:“你們倒也會轉念頭,怎么會想起到這里來的?什么人出的主意?”
  我嚇了一大跳,這個黑夜的樂園是我們先發現的,同時,是我在無意中泄露給慧英的,這一下,我非被開除不可了。
  沈慧英撒嬌說:“不告訴你!”
  夏說:“小娘!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會追究的。”
  沈說:“你這种人,說話等于放屁,誰相信你!”
  夏說:“好呵,你居然敢侮辱師長,我給點顏色你看看。”
  黑暗中,騷動了一陣,看不清他們在做什么,只听著兩人喘著气,沈慧英還哧哧笑著,帶一兩聲軟軟的求饒,好不容易等他們平靜下來了,夏說:“好,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沈說:“可以,但是不過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夏說:“几個條件都可以,只要是從你這個小妖精嘴里講出來的。”
  沈說:“你能不能借一個題目把宋曼如轟出去?”
  夏說:“咦,怎么,你們不是形影不离,連晚上都睡在一起的嗎?把她轟走了誰陪你睡呀?我是不行的,等她從娘家回來我就不能這樣自由嘍,我的小寶貝!”
  沈說:“還不是為了你,她就見不得我跟別人好。”
  夏說:“啊!原來是一個醋桶,這樣好了,你叫她來找我,我也給她點甜頭嘗嘗,包她滿意!”
  沈說:“怪不得她們叫你下流。”
  夏說:“你還不是為我這點下流和我好的,那些男生,憑良心說,有沒有像我這樣侍候你舒服的,唔?”
  沈說:“廢話少說,你到底要不要把她赶走?”
  夏說:“這种事,總要慢慢來,要找出一個傷處時才可以下刀,這樣貿然的把她開出去,不但坏了學校的的聲譽,而且得罪了她的令尊,學校都會被關門的,怎么可以隨便下手!噯,我問你,你們晚上睡在一起時做些什么事?是不是這樣?”
  他們在怎么樣我是看不見,有點急,想鑽出樹叢看個清楚,頭剛伸出一半,被國一猛的拉回去。
  “你瘋啦!”他壓著聲音叱我。
  沈說:“是這樣又怎樣,不是這樣又怎么樣?”
  夏說:“你們女學生真是,表面上純洁天真,底子里比什么人都肮髒。”
  沈說:“有你這樣肮髒的先生,才有這樣肮髒的學生呀!”
  夏說:“小娘,嘴巴還來得個刁利,怪不得宋曼如要和你吵翻了。”
  沈說:“她和我吵翻完全是為了你,還裝什么蒜!說正經話,你把她搞掉算了,她如果曉得我和你已經這個地步,一定要宣揚出去的,那后果就不堪設想了,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
  我听得全身汗毛一批一批的豎起來,看她不出來,表面上千嬌百媚,骨子里有如此惡毒,宋不過對她因妒生恨,在宿舍里給她些小難堪,也犯不著要下此毒手,難道她已將過去兩人要好的感情統統忘光了嗎?如果下流真的答應她的要求,我一定要設法通知宋曼如,我雖不喜歡她,但這一點忙一定要幫的。
  夏說:“可是可以,不過你先將第一個到這里來幽會的人說出來。”
  沈說:“我說了你預備把她怎么樣呢?”
  夏說:“總要處罰她一下才行,這种例子開不得,不然將來出了事,坏了學校的風紀。”
  沈輕狂地笑了起來,“啊喲喲,好像這個學校還有什么風紀似的。”
  夏說:“那你不說好了,”聲音里稍微帶點不耐,“我只好由宋曼如天天欺侮你。”
  我身上每一根神經都抽得緊緊的等待著沈的回答,如果她今夜將我出賣了,我非把她謀殺了不可!幸虧她還有良心,想必是看在我平時待她還好,因為我听見她說:“不早了,我困得很,你先送我回宿舍吧,我下次再告訴你。”
  夏說:“你們女人真是沒有辦法,一點小事還賣什么關子。”
  沈說:“咦,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曉得是什么人呢?”
  夏說:“你怕我夏某人連這一點本領都沒有嗎?說老實話,鄞中生活管理組組長的看家本領就是這雙眼神,只要我朝你一飄,我就知道你肚子里轉的是什么念頭。”
  沈說:“轉的什么念頭?”
  下面一句話听不見,听見的只是啪的一聲,什么人挨了打,過一下,沈說:“你反正三句話里面,就是一句下流話,走吧,送我回去,我有好几夜都沒有睡夠了。”
  他們走后,我頹然的倚在國一臂上,哭不出,叫不出。校園里,沒有他們說話的聲音,顯得死一樣的沉靜,但空气卻是重濁的,到處飄著一股齷齪污穢的气息。今天以前,一切存在于校園里的,如夢一般的夜景都不再存在了。由于他們的出現,他們的對話的關系,我忽然看清楚我和國一之間的關系也不是純然圣洁無垢的,我們之間的感情也不是簡單的,也夾雜著一些像他們一樣的肉欲的念戀。一霎間,我對自己,對國一,對一切,覺得無比的厭憎起來,我想沖出校園,赶上那可恥的一對,叫醒全校的師生,來看看這一對無恥的師生,可是我坐著不動,不但不動,而且已經在心里打算怎么樣去奉承慧英,去籠絡她,使得她不對夏成德宣布我的名字,我邊這樣想,邊唾棄自己。
  “定玉,听著,”國一用慎重的口吻對我說,“從明天開始,你對沈慧英要加倍的好,懂不懂?你對她愈好她就愈不好意思去告你。”
  “讓她去說好了,大不了開除。”
  “那我呢?我馬上就要畢業啦,你得替我想想呀!”
  我不說話,可是開始在心里唾棄他,像唾棄我自己一樣。
  “赶快回去吧,抄小路走,這樣你可以比她先到宿舍,絕對不能讓她發現你不在床上。”
  我順從地跟他溜出來,摸著黑,抄小路回教室區,一路上兩人不曾交換一句話,他來拉我的手時,我不自覺的把手縮回來了。我忽然感覺到,我們之間那一段狂熱的忘我的愛,已在今夜結束了,快得像夏到秋一樣的倏忽而不露形色。這是一种直覺,人有時有很正确的、不能解釋的直覺,知道什么事會發生,果然發生了,知道什么會失去,果然失去了。我一面在感覺我們之間的變化,一面知道這個感覺是對的,在感覺時也說不出來心里對已失去的和諧的愛是否難過,只有一种空洞,麻木的空洞。
  溜到宿舍的小門口,我小立片刻,看他上了樓,在樓梯轉彎處消失了,我還不能移步,拼命在心里捕捉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表情,他的動作,卻是一無所有。我當時有一股沖動,想把他叫回來,触摸他一下,證明他是存在的,不但存在,而且是為我而存在,但終于沒有這樣做。
  溜進宿舍,沈還沒有回來,也許又回到夏成德的家里去了,我立即無聲地爬上床,把放在被窩里的假人拆開,抖散枕頭放回原處,就脫衣睡下了。沈進來時我還沒有睡著,但我沒有膽子跳下床去,把同房的叫醒在大家面前公開她的罪狀、她的陰謀,相反地我像老鼠一樣縮成一團裝睡。
  從第二天開始,我對她真的加倍地好起來,早晨起來,我會多打點洗臉水,留一半給她,免得她老遠的到廚房去跑一趟;吃飯時,如有家里的私菜,我會悄悄的放些在她碗里,或者,留在她床頭,給她當宵夜吃;有時,甚至下賤地替她疊被舖床,她過意不去時,我故意不介意他說,我喜歡做家事,后來也習以為常,由我替她舖床了。晚上孫先生來查夜,她不在,我總是搶著替她找理由,如她在廁所里等等。還有,為了要博得她的歡心,我自動地告訴她許多關于我和國一之間細膩親熱的細節,這樣不但可以娛樂她,還可以使她相信我,她是我惟一的知己,我們無話不談的。我一方面如此低三下四的向她討好,一方面則咬牙切齒的鄙視自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恥的人,惟一可以使我得到安慰的是,“一切為了國一”的解釋,騙自己說,“為了國一,我可以犧牲一切。”
  為了對慧英的討好,我几乎完全失去了寶珍對我的友誼,她簡直不太理會我,我找她說話,她也不甚理睬。這使我心里難過,另一方面,宋曼如開始對我十分敵意起來,處處讓我難堪,而慧英每次都幫著我,這使她們兩人之間的仇恨更加深了。而慧英卻真的因為我對她的討好,而對我有了真感情,因此始終沒有向夏成德告發我的名字,使我順利的讀完高一下學期。
  學期快結束時,學校里意外地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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