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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春末,夏初,學校里流行一种令人作嘔的疾病——疥瘡。是走讀的學生帶進來的,傳染給住校的學生后就如春籽般地蔓延起來。其實那時宁波在婑子鬼的管轄之下,公共衛生的設備比從前好,各學校的清洁運動也辦得很起勁,不知怎么會有這种肮髒的皮膚病,很多人認為是有些在后方吃不下苦又回到偽區來的人帶回來的。有的人則說是日本鬼故意傳給我們的。反正,那年春夏之交,鄞中的學生几乎個個都染上,說也奇怪,好像還是女生宿舍先開始的。我們房里穆英先害的,我馬上就傳來了,手指縫里,身上,大腿間,沒有一塊一寸見方的干淨皮肉,我性子又急躁,痒起來死命的抓,抓得膿血一片,臭气沖天,課不能上還罷了,晚上還不能睡,比生大病還難過,學校的衛生室,天天從早到晚擠滿了人,要洗滌擦硫磺藥的,我又沒有耐心去排隊,后來弄得沒有辦法,只好三天兩頭回家,求著阿歪嫂用滾燙的水幫我淋洗,然后滿身滿手搽了黑色的臭气沖天的膏藥。一天洗搽三次,倒也很有效,比住在學校里好得快多了。
  因為回家次數頻繁,給我看到了一件十分令人惱怒的事。
  自定基死后,阿姆已不在小阿嬸那間屋里住了,而搬到大姨這邊來往在樓上,原來給賬房住的那間小房。阿歪嫂帶著小梁和翠姨睡在隔壁,從前是我們游戲室的那個大間。阿爸回來時,阿歪嫂帶小梁到下人房里睡。樓下兩間,一間給外公、外婆作臥室,一間給舅母和茵如用,后來阿爸學校事忙,不大回家,祖善又在宁波住讀,大姨就把翠姨叫去,睡在她的套間給她作伴。大姨和翠姨顯然很合得來,翠姨有大城市里女人的小聰明,會鑒貌辨色,一張嘴能說得菩薩點頭,在阿姆面前,她根本沒有說話的机會,所以不能施展她的本領。大姨的耳朵軟,又生性喜歡听人奉承,翠姨略施小技,大姨早已把她當心腹朋友了,有什么話都對她講,甚至把她与馬浪蕩之間的糾葛,也一字不瞞的說給翠姨听。這是翠姨后來和下人們聊天說出來,而阿歪嫂又傳給舅母,被茵如偷听到,又跑來跟我說的。翠姨不但得了大姨的心,甚至連生性怪僻的祖明都服她,每次他向大姨慪气,翠姨就柔聲說了祖明几句,他就會馴服下來。至于祖善,那更不用說了,見了翠姨,就像紅頭蒼蠅見到奶油蛋糕一般,走不開,常常藉故回家,我每次回家治疥瘡,都碰見他,他向大姨埋怨說學校里吃得不好,大姨就忙著給他煨雞炖鴨,忙累了廚房的几個佣人。其實他比什么人都肥白,一個圓胖的臀部,走起路來,左右搖擺。就只有大姨瞎了眼,看不見。還有一件事大姨看不見的就是他對翠姨行動的隨便,及翠姨在他面前的分外妖嬈。他回家,見翠姨住在套間,就向大姨央求,給他住在大姨房里,省得翠姨搬動,大姨毫不思索的就答應了,于是他藉著教翠姨讀書為名,常常跑到套間去,兩人嬉笑成一團,大姨也置之不聞。我回家次數多了,就看出來他們兩人彼此很輕狂。
  有一夜,大姨、阿姆、舅母到小阿嬸家去打牌了,我因為疥瘡發痒,睡不著,就去仙子間看她們打牌,看到將近半夜,被阿姆催了好几次,只好回大姨家睡覺,路過大姨的那間屋,看見套間里還有燈光,想必翠姨還沒有睡,同時又沒有看見祖善在仙子間看牌,一時心動,就悄悄的跑到套間對廊道的窗前踮起腳尖往里看,但人太矮,看不見,就輕著腳跑到廚房,拿起灶前的小板凳跑回來,看看四周無人,就站在板凳上往里看,看見窗里的情景,大吃一惊,兩腿發軟,人就從矮凳上栽下來。頭撞在走廊前雕花的圓柱上,砰的一聲,板凳也倒在水門汀的地上,想必套間里的人听見了,拿了燈,到窗前來看,我連忙往牆根一滾,滾在黑處,屏著呼吸,等燈光遠了,才爬起來,呆呆的端了矮凳,放回廚房去,才回樓上睡覺,房里小梁已睡,阿歪嫂人不在,我到阿姆房里找到了万金油搽在額角上。
  怎么辦呢?要不要對人講呢?不講是不行的,翠姨到底是阿爸的人,她對阿爸不貞給我看見了,難道我就一字不提嗎?不可能,但是向誰提呢?國一又不在,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的,去和茵如說說看吧。算了吧,她膽子小,一定叫我不要聲張的,那怎么可以,她做了這种事,丟的是趙家的臉,給人家知道了,阿爸不是給人家辱笑嗎?無論阿爸多么荒唐,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好,那就告訴阿姆去好了,阿姆遇事有決斷,由她怎么辦好了。不過我是否該加重她心頭的煩惱呢?而且,這樣一披露,只是徒然增加她的不痛快,她又不能把翠姨和祖善怎么樣的,除非把翠姨帶回青河去,但是青河不安靜,外公不會放心給阿姆走的,另外一個辦法是不許祖善回家,但阿姆是沒有權利這么做的。
  那么我直接對大姨說好了。想到這里,我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大姨如有辦法管教祖善,他也不會做出這种事來了。那么怎么辦呢?總要有一個人出來阻止這件事不可。什么人呢?
  門帘一動,美云探頭進來,“我來看看你睡了沒有。”她壓著聲音說。
  “沒有呢,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對你說,走,我們到河塘去,大姨會找你嗎?”
  “徐媽在給她們上半夜餐,她們一時不會要我的,我來看看,如你沒有睡,給你送碗雞粥來,想不想吃?”
  我搖搖頭,“吐都要吐了,哪里還吃得下,走吧!”
  河邊沒有人,河水幽幽的,篩著清清的月光,夜風吹來,帶來一股稻香,我縮著頸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進肺里,心里就覺得涼多了。
  “什么事皺著眉,疥瘡又發作啦?”
  我一口气把祖善和翠姨在套間里猥褻行為統統告訴了她。
  她听了后不但一點沒有惊訝之色,反而平靜的說,“寒假前有一次你回來,我不是對你說這幢屋里的丑事多得很,記得嗎?我就是指的這件事。”
  “真的,他們早就……”
  “他們的關系有多久我不知道,但他們的舉動早就不規不矩的。”
  “你怎么早不對我講呢?”
  “你在學校里讀書,何必叫你心里不痛快呢?”然后她調侃地笑笑說:“好像對你說了你有辦法阻止他們似的。”
  我覺得自己的口气大得好笑。仔細想想,早知道也是沒有辦法的。“你有什么建議沒有?”
  “什么?”她側過頭來看我。水里的月光正好瀉入她的眼睛,黑黝黝的,閃光光的,十分動人怜愛,我看呆了,也忘了原來要問的事,文不對題的說:“你真是愈來愈好看了,美云。”
  她溫婉地打了我一下肩膀,說:“你又來了!你剛剛說了兩個奇怪的字是什么?”
  “哦,我是問你我應該怎么辦?”
  她把兩手抱著膝頭,微仰著頭,由長發溜到肩后去,想了半天才說:“我想最好還是由你寫封信給姨丈,不要明講,暗暗提醒他把翠姨接到上海去住,愈快愈好。不然,你想祖善放了暑假,三個月在家里,兩人搞在一起,總有一天給人家知道的。”
  “不要明講,怎么講呢?”
  她又偏過頭來看我,嘴彎彎的,帶著笑意。“你們讀了書的人,應該很會做文章的啊!還用我這個小學畢業生來教嗎?”
  “我心里慌亂時,什么文章都做不出來的。”
  “反正就隱隱約約的說就是了,就說翠姨在鄉下住得很寂寞,她這樣年輕,太寂寞了不大好,還不如把她接到上海去,還可以侍候他,同時,你在信上提起祖善時常跑回家,還是老樣子,把這兩件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講,姨丈一定看得出來……”
  “對了,弦外之音!”
  “啊?”她睜著眼看我。
  我挽過她瘦削的肩靠在我身上說:“美云,大姨一天到晚罵你泥塑木雕一副蠢相,卻不知道你的心像玻璃一樣,我們表姊妹里面哪個比得上你呢,如果世上的事真有定數的話,我想你必定前世欠了她什么債,今世才受她的折磨。”
  “我受折磨你還覺得不夠,所以想把疥瘡傳給我,是不是?”她笑著說,但也沒有把我的手推開。
  我忙把手縮回來,向她道歉,并說:“幸虧生了這個倒霉的瘡,不然還不曉得家里這件桃色新聞。好,我現在就回房去寫。”
  “你還不如等到回了學校再寫,也差不了這兩天,這里人多,寫起來不方便,万一留下什么痕跡,對你不利,這件事要做得愈秘密愈好。”
  “不知阿爸看到信后有何感覺?”
  “希望他能馬上下來帶她回上海,省了不少麻煩,不然坏了王趙兩家名譽,我們王家倒也罷了,有了祖善這樣一個寶貝,就不會有什么好名气,你們家,清清白白的,犯不著叫那樣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弄坏了。”
  “清白倒不見得,自從翠姨進門之后,趙老怕家就先對我們看不起,在青河住時,村里閒話多得很,大家都在批評阿爸,說阿姆賢慧能干,又生男育女,阿爸不該找野食的。找野食,他們就這樣說,是阿歪嫂傳給定基和我听的,想起來我恨死阿爸了,不告訴他也罷,算是他的報應,誰叫他自己先作孽的!”
  “大舅倒說過,書讀得多的人,孽也作得多,想想也有道理,你看,我們三家,還是大舅一家最平安無事。”
  “說起大舅,倒想起來了,現在你和舅母茵如倒很親近呀!”
  “大舅母待我一向和气,你是知道的。咦,你撇嘴做什么?”她笑著輕拍我一下肩頭,“我并不是說小姨待我不和气,不過小姨近年來一直有心事,不大留心到我們,而舅母大概看我可怜,常找我到她房里去談談就是了。我空下來也幫茵如做點針線,你不在,茵如也寂寞。她們倒沒有把我當下人看待,有她們在,我也過得好一點。”
  “你說得這樣可怜做什么?其實除了祖善兄弟兩人,我們都把你當親表姊看待的,我气起來,恨不得把你拉到宁波去讀書,不過我這個人沒有用,只會想不會做。”
  “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她幽幽他說,把抱著膝頭的手放開平平的搭在腿上,輕輕的揉搓著,月光雖淡,她手背上被指甲摳過的痕跡還是看得清。
  “美云,你快滿二十了沒有?”
  “快了。”她說。
  “你拿到那筆嫁妝費,預備怎么樣?”
  “你不問我倒不想說,唉,這筆錢還沒有拿到,眼紅的人倒已經有很多了呢!你知道,馬浪蕩,小阿嬸他們,正在給我找夫家,如果在我二十歲之前下定,這筆錢就直接給男家,我拿不到手的。”
  “真的?什么人規定的?”
  “不知道,大概是爹爹死前交代好的,美香她們也和二媽一個鼻引出气,替她們做事,二媽就是見不得我拿到這筆錢。”
  “万一他們找不到适當的人給你,你拿到了錢,你打算怎么樣呢?”
  “我就离開這里。”看不出她那樣羸弱娟秀的人,說到“离開這里”几個字,聲音竟像是兩塊鐵敲在一起那樣響亮,發出鏘鏘的聲音。
  “到哪里去?”我十分興奮起來,聲音也提高了。
  “小聲點!”她按了我一下腿,“二姐夫有一個堂兄在宁海開茶庄,我可以到那里去做事,我對你講過,他對我還好,不像二姐她們和二媽一鼻孔出气的。”
  “哦!”我說,有點失望,“難道你不想讀書嗎?”
  “讀書也要讀,只要出了這道門,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計划的。”
  “美云,”我又興奮起來,“只要你有這個決心,我和國一都會在各方面幫你忙的,你這樣做,他一定十分贊成,他常常說你不幸,像一顆被踩在泥沙里的珠子一樣有光彩而放射不出來,如果你有這樣好的志向,我們一定要幫你達到目的。”
  她把垂在面頰邊的長發閃到肩后去,側過頭來對我看著,眼孔里閃著一种亮晶晶的東西,不是眼淚,是一种激動的光芒。“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很誠懇的說。
  “他真的這樣講了嗎?”
  “哦!”我有點懊惱自己的率直,也有點不高興她那种明顯的表情,“原來你是問我國一真的講過那句話了沒有?當然講過,我騙你做什么!”
  我的不高興她立刻就听出來了,突然,她不顧我身上的疥瘡,兩手一把將我手臂捉住,很沖動他說,“我不知道要怎么謝謝你才好,定玉!”
  我沒有十分懂得她的意思,只好說:“還沒有幫你呢,何必謝。”
  “只要你……你們有這個心,我就有很大的安慰了,真的,定玉,你一定要相信我才好。”說著,竟滴下兩顆淚來,滴在我的疥瘡上,涼幽幽的,很舒服。
  我不太清楚她要我相信她什么,所以沒有回答。兩個人都靜坐著,雖然坐得很近,我卻感覺到好像有一只手在將我們拉開似的。
  她必然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當她再說話時,她的聲音已完全失去剛剛那种充滿了信賴的興奮了,“進去吧,也許她們在找我。”
  “你先去,我還要坐一下。”
  我望著她的背影,瘦削而窈窕,漸漸消失,心里浮起一种自己也不能相信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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