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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天起來了,在茵如房里吃了早飯,才到外公、外婆處去問安,他們看見我都顯得很高興,問些阿姆的事及青河村里的治安情形。小梁坐在外婆膝上專心一意的在吃大餅油條。國一坐在一邊,假裝在搶小梁的大餅,逗他發急。他見了我既不表示歡迎,也不表示不歡迎,咧了嘴向我笑笑,算是打招呼。
  我卻大方他說:“國一,還在生我的气嗎?好,給你道個歉。”就揶揄地向他深深鞠了一個躬。
  “你們兩個真是,三天兩頭吵架,吵了又好,好了又吵,當著小梁也不怕難為情。小梁,你看看你大姐姐及你國一哥,兩個中學生,還像小孩一樣,比你都不如。”外婆大概見了小梁和國一都在眼前,特別高興,所以這樣開玩笑。
  “哪里,這次倒沒有吵架,是為了美云的事爭辯起來了。”我馬上接著說。
  “為了美云的事?”外公好奇的問。
  “是啊,為了美云。”我也顧不得國一的臉色,接下去說:“國一听說大姨要把美云嫁給馬浪……馬一鳴叔叔急得不得了,說大姨簡直不是人,那個姓馬的明明是個流氓。我好意勸他少管那閒事,省得惹大姨生气,因為她到底是我們的長輩。國一就生了气,說我沒有良心,見死不救。”
  果然外婆有點不順心了,黑著臉對國一說:“別的事,阿婆由你去,你大姑家的事,你可不許多嘴,大姑也輪不到你來批評,她要把美云小娘嫁給姓馬的姓牛的是她的事,你阿爺、阿婆都不過問,你万不能去多嘴,听見了沒有?”
  “何況,你爹爹這半年來生意停了,沒有一點進賬,我們一家,連你爹爹在內,都靠你大姑。她那個人,不像你小姑明事理,一不高興,翻了臉,說不定把我們祖孫三代都赶出去。所以你說話要處處留心才好呵。這叫寄人篱下的生活,知道嗎?”不知外公何來的感慨,竟然說了這許多和美云的事不相干的話。
  “你也真是,背了時,”外婆老大不高興地瞪他一眼,“叫孫子說話當心也用不著拖泥帶水的把德賢批評一通呀!給他們听了像什么樣子?”
  這時小梁已把燒餅油條吃完,從外婆身上跳下來,我忙去牽了他的手說:“你看你,吃了一手油。快來,跟我到廚房去洗洗。”就預備藉机溜走了。國一也想隨著跟出來,外婆說:
  “听見沒有?美云的事不許你多嘴。大人的事,一句話,不用你們做小輩的管。”
  我們都點點頭,就推開竹帘出了房。
  “定玉!”剛一出房門,國一厲聲叫我。
  “怎么?”我故意對他媚笑一下,“還在生我的气嗎?我這么遠跑來跟你道歉,難道你還要和我吵?走吧,我們找了茵如一起到后門口乘涼去,這里好悶。”
  經我一笑一說好話,他也不好繃著臉,只好跟著我走。
  “你昨夜什么時候到的?”
  “大約十點左右,本來想去和你打一個招呼的,見沒有燈,怕你睡了,所以沒有去。你那時睡了沒有?”
  “唔,睡了,我近來睡得很早的。”
  “這樣熱睡得著嗎?”
  “唔,院里有點風。”我忍著气,帶小梁進了廚房,幫他洗了手,擦了嘴,把他交給桂菊,就拉著國一回茵如房。正巧美云也在,她見了我很高興。
  “定玉,我听他們說你昨夜來的,怎么也不通知一聲?”
  “通知做什么?好讓你有個准備,是不是?”我挽起她的手,半取笑半責問似的說。
  她沒有領悟到,反而很自然他說:“是呵,我就可以替你把樓上客房整理一下,免得這樣熱天,你和茵如擠在一床睡。”
  “這樣可以和她親熱一下,她不是就要上花轎了,是不是,茵如?你呢?美云表姊,听說你也快了呀?”
  她這才听出我話里有話,臉上有點不自然,一雙眼睛,帶著詢問的表情,去看站在我身后的國一。
  茵如是老實人,忙說:“定玉,美云最怕听這件事,你就不要尋她的窮開心算了。”
  “她就是幸災樂禍的,喜歡看別人受苦,”國一毫不留情地說:“怎么樣?去不去后門口?不去的話,我要回仙子間看書了,沒有那么多時間和你們磨。”
  “當然去,走吧,茵如,這樣大熱天,不要鑽在房里繡這個鬼花了吧,乘涼去。你也來,美云姊。”這真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心理,我明明不愿她和國一在一起,卻偏要她一起去,要親眼目睹他們在一起的情狀,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似的。把自己折磨得愈厲害,對對方的恨意也愈深,將來報起仇來也愈狠,大概這就是惟一的解釋吧。
  “我不囉,”美云說:“等下二媽起來,要找我打洗臉水,找不到人又要挨罵,划不來。”她雖是在回答我,眼睛卻一直在國一身上。我故意把身子一閃,站在一邊,同時掉頭去看國一,發現他也在看她,眼睛里帶點懇求的表情,气得我真想立刻就把他那雙眼睛挖出來。
  “算了吧,她現在哪里還舍得罵你,想著要你嫁給馬浪蕩,巴結你都還來不及呢,是不是,國一?”
  “我不知道,你最好自己去問大姑,走吧,美云、茵如。”說著,就先出門了。
  我惱羞成怒,就冷笑一聲說:“咦,每次提起馬浪蕩,你就這樣生气,莫非你自己也看中了美云那筆嫁妝費了?”
  “定玉!”茵如臉上變了色,替我害怕。
  “定玉!”美云求饒似的叫了我一聲。
  竹帘啪的一聲打在牆上,國一臉上漲得紫紅,回到房里來,一直走到我面前,兩個眼睛像兩個火球似的,噴著怒火。那樣子就可以立時把我瞪死似的,我心里有點寒抖抖的,但是為了不助長他的威風,就故作不在乎似的回瞪著他。茵如和美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种惡神的樣子,顯然都嚇軟了,不敢來勸,過了好半天,他才將自己的怒气控制住,輕蔑地說:
  “不值得和你這种人計較。”就摔帘走了。
  我和美云、茵如到后門口去乘涼,因為各怀心事,大家都不說話。每次我和國一爭吵,茵如就手足無措,不知怎樣才好,因為她對我們兩人都有一分怕,所以就不敢來勸解我們。每次她一勸,我們都會遷怒于她,在她身上出气。她如不勸,我們也同樣的要怪她,所以每次我們一吵,不管吵的事与她有無關系結果都是她倒霉。于是我們一吵架,她臉上就帶一种彷徨無主的表情,看了使人覺得可怜,也使人生气。她現在就是這樣,帶著無助的表情看后塘上來往的人,不說話,美云平時話就不多,現在干脆完全沉默了。但是每次我用眼角去瞟她時,總是發覺她在看我,眼睛里帶著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我心里當然很懊惱自己剛剛說話太過火,又把國一得罪了,要我為了美云之故再向他道歉,實在有點咽不下這口气。但是不道歉呢,他不會理睬我的,而我原是為他而來,他不理睬我,我不但白來一次,剩下的暑假怎么挨得過呢?我愈想愈惱,愈想愈生气,當然就沒有閒心說話了。三個人在后門口悶坐著,大家都無聊地看著塘上來往的人。這時將近晌午,太陽快到正中,塘上的人影,照在水上,頭和頸子和身子都連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一節,看看很滑稽。等太陽到正中時,影子就被踩死在腳底下,河面上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了,僅是一層似霧似煙的熱气。
  “一絲風都沒有,這個天,要落場雷雨才好。”茵如終于打破了沉悶,把繡花小繃子當扇子搖著,搭訕著說。
  “進去吧,房里幽幽的,怕還涼快些。”美云說。
  “我還要坐坐,你們先進去。”
  她們一走,我忙站起來,預備到仙子間去,不想美云又出來了。
  “定玉,二媽找你。”
  “她起來啦?”
  “剛起來。”她頓了一下,接著說:“她昨夜贏了不少錢,今天興致特別好,你不妨趁机會幫小姨說几句話,也可以把前次的事帶過去了。這樣以后兩家又可以走動了,你們孤零零的,住在青河,到底不大好。”
  我靜靜地看著她,不解而又很了解地看著她。我就是恨她這一點“純良”。她是聰明人,必定看出我對她和國一之間的猜疑。換了一個人,巴不得我早早离開此地,不要再出現,好讓她自由自在,不必顧忌地常和國一在一起,也不必受“奪人所愛”的良心的譴責。而她卻不然,明知我在王庄對她不利,可是她的本性好,對我又愛護,以致她只為我和阿姆著想,而沒有想到她自身,這种好的品質是我所沒有,也是最令我生恨的。“你倒是愈來愈喜歡管閒事了,大姨和阿姆之間的事我都不管,哪里輪得到你來多嘴,她們來往不來往与你有什么相干?”我毫不客气他說。
  她臉上紅紅白白的變了好几次顏色,我看了心里有點不忍,但是還是繃著臉先走掉了。
  “我是好意,定玉。”她在我身后說。
  “哪個稀奇!”我掉頭再刺她一刀,出出剛剛國一給我气的。
  大姨橫躺在套間的紅木床上,涼席上擺了煙具,祖善也歪在床上,在給她燒煙。他的手細白粉嫩,映著漆黑烏亮的煙具,顯得特別触目。屋子里一股熱气夾著煙香,彌漫一室,剛進門時覺得熏人難受,站了一下,也就不覺得頭暈了。
  “大姨起來啦?”我笑哈哈地說,盡量把聲音裝得很柔和,“我一早來了好几次,見你沒有起來,不敢惊動你。”
  祖善沖著我怪笑,把嘴歪在一邊,他知道我在說謊,先不點破,就要看看我說瞎話的本事有多大。
  大姨吸著煙,懶懶地瞟了我一眼。“都好吧?”過了半天,才有气沒力地問了一句。
  “都很好,小梁跟我來了。阿姆叫我問問大姨的背脊骨痛好些了沒有?”
  她陡然坐了起來,把尖尖的手指直戳到我鼻尖上說:“她叫你問啦?她叫你問啦?你當我不曉得你阿姆脾气!小時候,她和我斗嘴,姆媽怎么打她罵她,她都不肯說一句軟話,你當我不曉得那個人的強。哼,背脊骨痛好了沒有!!”
  “她真是叫我問了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她。”我掙紅著臉說。
  她也不理睬,又躺下去抽她的煙,祖善賊頭狗腦的覷著我,就去對著大姨的耳朵說了半天話,大姨一邊听一邊吸著煙,削薄的兩頰整個吸了進去,像兩個大洞似的。總有一天,她會死在這個鴉片手里。
  等祖善講完了,她才慢吞吞他說。“阿爸有信來嗎?”
  我搖搖頭。
  “那你們怎么在過日子呀?啃地板哪?”
  我沒有響,其實阿爸信雖沒有,卻寄過好几次錢回家的,阿姆當時就原數退回去了,現在我們就靠賣谷子過,勉強可以活,但我不愿對大姨說實話,她听了,不但不會贊成,一定又會把阿姆恥笑一頓。她是一個勢利鬼,見了錢才看得起人的俗物,怎么會了解像阿姆那樣宁愿餓死都不肯將就的怪性格呢?
  “怪不得叫你來問我背脊骨好了沒有呢,原來是要借錢!”她和祖善對看一眼就得意地笑了起來,瘦瘦的肩膀在玄色香芸紗衫下抖得索索的響,一面伸手到大襟口袋里摸出一大疊錢來對我晃著說,“你來得倒是時候,你大姨這兩天手气好,贏了不少錢,樂得做做好事,也算姐妹一場,喏,來拿去呀!”說著又把錢晃了兩下,意思是要我去接。
  我心里好恨她,要不是為了我自己想達到自己的目的,我真想把錢接過來,再摔到她臉上去。但是我有事要借用她的權力,非得忍著气不可。
  “定玉和小姨一樣,志气高,不肯接受呢!”祖善說。
  “有什么肯不肯?我又不是白送她娘的,不過是看她可怜,借點錢給她用用而已。”
  我把錢接過來,勉強笑著說:“大姨的牌真是愈來愈精了,剛听舅母說,昨夜三輸獨贏呢!”
  她臉上的神色稍微緩和一點,“也是碰運气,搓麻將有什么技術可講。”
  桂菊送了午飯進來,對我說:“定玉小姐,老爺他們在外堂等你吃飯呢!”
  我偷看了一下大姨的神色說:“我在這里吃,陪陪大姨。”
  祖善又歪著嘴笑了一下,附在大姨耳朵邊說了一陣話。大姨斜著她那雙細長上吊的鳳眼,瞪著我。等祖善說完了,她說:“你有什么事求我是不是?”
  “不是,我有一個消息報告給你听。”我故意把聲音放得低低的。
  “哦?”她右眉眉梢挑得高高的,望著祖善。
  祖善得意地說:“你看我猜對了,是不是?”
  “桂菊,對老爺去說,定玉在我房里吃飯,不要等她了。”
  桂菊走后,我和祖善把飯菜擺在桌上,坐在兩橫頭陪大姨吃,我也不等她問,就說:
  “昨天晚上我來時,看見美云和一個男人在河塘對面那叢蘆葦里坐著講話,坐得很近,很要好的樣子。”
  “瞎話三千!美云一直在仙子間里伺候茶水,怎么會在外面?”
  “咦,姆媽,她不是說頭痛,早早回房睡去了嗎?”
  “哦,對了,我倒忘了。”大姨說:“你來時大約几點鐘?”
  “十點左右。”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祖善,又問我:“你听見他們在講些什么?”
  “不太清楚,”我說,眼睛看著筷子,“好像提了馬浪……馬阿叔的名字,又說什么要赶快准備,不然就走不掉什么的……不太清楚。”
  大姨听得有點入神了,放下筷子瞪著我的臉問,“那個野男人是誰,你看見了沒有?”
  “看不清楚。我剛想叫腳夫停下來時美云已經看見我了。她忙把那個人一推,那個人就不見了。美云姊就迎著我說,天太熱,屋子里大悶,她睡不著就跑到外面來乘涼,我也不好追問她。”
  “后來呢?她有沒和你一起進來?”
  我頓了一下說:“沒有,她說還要在外面涼涼,叫我不要把門拴上。我就先進來了,她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一面說著,一面心里打戰,因為我知道這一大篇謊言里充滿了漏洞,稍微細心一點的人必定能听得出來,如果反問我一下,我可以立刻被問倒的。所以我連眼皮也不敢抬,講完了就專心一意的吃著飯,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吃過似的。我的頭雖然低著,卻可以感覺到祖善在看我。他人雖坏,卻也絕頂聰明,可能他已看出我的心事了。謝天謝地,大姨好像全部相信我的話了。因為過了一陣,她咬牙切齒他說:“這死丫頭,居然還想恩將仇報,溜之大吉,哼!看看她逃得出逃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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