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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國一補考沒有及格,暑假后,和我一起回到鄞中。他仍讀高三,我高二。照說我万事如意,心里應該很得意,但是我卻是不快樂的,因為暑假中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有顯著的改變。
  不管是友情、親情或是愛情,如一方面稍有點改變,對方馬上就會感覺到的。就像天平上原來擺了兩個同樣重量的東西,一方面加重一分或減輕一分都會影響那一方的。兩人之間的情誼也是如此,如有一方面收回一些(假如它是可以被收回的話)或摧毀一點,對方一定要馬上采取下面的兩個步驟,才能維持兩者之間情感的和諧:把自己的感情也同量的摧毀,不然就想法使對方把收回的那部分還回來,把摧毀的補償起來。如果這兩者都做不到的話,只好采取下面兩种极端的態度:盡量增加自己的感情,把對方高高的吊在半空中,使它無法放棄自己。或是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感情都收回,使對方沉重的下墜,給他一個打擊,算是報复也好,算是不在乎他的改變態度也好,反正,是先放棄他。
  我和國一,雖是青梅竹馬,從五六歲起就很要好。但是我們之間的好,總是風風險險,不太平穩的。主要當然是我們兩人都脾气急躁,性情僵硬,遇事不肯遷就。我很多地方像阿姆,他很多地方像大舅,而大舅和阿姆的個性又非常相近,所以我和國一就有相同的缺點,常常爭吵。但在夏天之前,只不過是兩人之間,吵吵鬧鬧,天平雖然搖搖晃晃,不太平穩,幸好沒有第三者插入,所以我們每次吵得太凶,總有一方讓步,維持一個最低限度的和諧。一個夏天下來,情勢大變,一向站在幕后的美云忽然出場,毫不客气的將天平一端的分量隨手拿掉,以致天平的另一端,我的一面,就沉沉下墜,再也無法還原。等到我們一起回到鄞中,雖然沒有第三者的美云在場,她的影子卻跟著我們來了。無形中把我們兩人隔得遠遠的。現在回想,如果在剛回學校時,我就想法挽救我們之間的情分,也許能把國一的心轉回來一點。但是我繼承了母親的倔脾气,不但沒有那樣做,反而毫不惋惜地收回了一部分我對他的感情。這樣一來,我們雖不像從前那樣吵鬧,但感情卻淡得多。無形中,我們取消了黃昏時分那段甜蜜的散步,有時在教室的走廊上相遇,我們帶著微笑閒談几句,比表兄妹親昵點,比戀人冷淡點。遇到數理上的難題,我還是像從前一樣跑去問他,或者請他代我做,他作文交不出卷的時候也照舊來請我替他寫一篇,但每遇這种情形,我們都窘得很:因為往事猶新,環境如前,在同一場合,同一地點,我們都不免會想起以前做過的事,以往的一舉一動。那時我常愛伏在他身上輕輕咬他的耳朵,或者,用手指緩慢的撫摸他的下巴,這些舉動常引得他一下子將我抱住,對我狂吻一場。同樣的,在我絞盡腦汁替他做作文時,他則愛用一個手指頭順著我嘴唇的線條來回撫弄或用鼻尖揉搓我的后頸,常使我面紅心跳,寫不出一個字來。這些帶著太多誘人气息的往事,我們不可能忘記。所以,常常,我們會不約而同的抬頭看對方,等到眼光一接触,又窘迫的掉開頭。有很多次,我很沖動的想扑到他身上去,把頭埋藏在他的胸前,使他不能看到我的臉,然后剝盡自己的尊嚴請他把收回的感情拿出來,請他看在過去几年的情分上,把美云忘記。但是,每次我有這种沖動時,他似乎都感覺到的,因為就在我要沖過去的一剎那,他會突然的站起來走掉,把我一人關在學生閱報室,气得我全身發冷。
  中秋節他居然招呼也沒有与我打一個,就獨自回鄉去了。我一個人也懶得回青河,就冷冷清清的在學校過了,寶珍看我悶得可怜,有時也陪我逛逛街,或划划船;晚上,兩個人在學生合作社買了几個月餅,坐在宿舍前面,對著凄清的月色靜靜的吃了,算是過了節。我心里只覺得慘慘的,卻又沒有臉對寶珍訴說。國一在鄉下住了一星期才回來,回來那天的黃昏,他來宿舍找我出去散步,我怀著若得若失的心在他身旁走著。環湖路上蓋滿了落葉,晚風一吹葉子沙沙的向前滾去,像一連串逝去的歲月。鐘樓尖頂,沒有近處綠葉的掩映,在暮色里,顯得特別傲然,也特別孤寂。一只獨雁從遠處的天角飛來,在樓頂上,稍一駐足,低鳴一聲又飛走了。回家呢?還是追隨失落的友群?還是找尋已經另有新歡的伴侶?我轉頭去看我身邊的侶伴,他仍然是沉默著。殷紅的、富于傳達感情的雙唇緊閉著,在黃昏里閃著一道誘人的潤光。我的心變得十分軟弱,在這种凄楚的秋色里,四顧無人的暮色中,我感覺到對他的需要,我不能失去他,絕對不能失去他,我必須放下自己的尊嚴,把無謂的驕傲拋入落葉中,由它跟著失去的日子一起消滅。而我,我必須給國一看我的本色,我的懦弱;沒有了他,失去了他就不能活下去的本色。美云是天生苦命的,什么都不該有的;而我,我必須有國一。我不許美云,這個無知無識的孤女,把國一從我手里奪去。
  “國一……”
  “定玉……”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我親密的挽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拿到臉頰上貼了一會,才說:“你先說。”
  他看見我臉上的柔光,听見我聲音里的溫情,怔了一下,然后緩緩的,僵直著手指,把手縮了回去,“你先說。”
  我彎下腰,拾起一片落葉,捧在手心里,貼到臉上去,遮掩頰上羞怒的紅色,“哦……我忘了要說的話了,你先說吧。”
  “爹爹這次回家過中秋的。”他說。
  “是嗎?”我說,“他好不好?”
  “不好。”
  “哦?病了?”
  “沒有,不過他做日本人的生意,丟了一大筆錢,還是姆媽几年積下來的私房錢呢。”
  “哦?他預備怎么辦?”
  “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說,“他現在就住在家里,茵如的婚事也改了期,改到明年夏天再辦,現在一點錢都沒有。”
  “那倒好,”我有點高興地說,“我們還有一年可以在一起。本來嘛,茵如還小,何必早早的把她送出去受罪呢!”
  “當然,當然,不過我要和你談的不是茵如的事。”
  “哦?”
  “不要哦,哦,哦的像鵝叫一樣,好不好?”他不耐煩他說。
  他一凶,我心里倒高興起來,因為他一凶,表示我們之間又親近起來了,回到從前那种親密而不客气的關系了。
  “好,不說哦了,好不好?”我又試著去拉他的手。
  “我有點發愁我們家里的經濟問題。爹爹在家住著,坐吃山空,不成樣子,我們總要想點辦法才好,我到底是長子。”
  “你有什么辦法?”
  “一個辦法是休學,到上海找點事做做。”
  “你包在我身上那大舅不肯答應的。”
  “我知道,我和他談的時候他已將我大罵了一頓。”
  “大姨有的是錢,暫時由她幫幫忙也沒有關系呵。”
  “誰要用她的臭錢。”他說,瞪了我一眼。“這一下,姆媽暗地里不知受了她多少气。”
  這些事我都知道。本來嘛,兩個女人在一個屋檐下,同用一個灶,哪里能沒有風波的。更何況大姨是施主,舅母是食客,大姨當然要處處使舅母難堪。而且大姨生性刻薄,不肯輕輕放過可以刻薄的机會。這兩年,舅母受的苦,我們都知道,也只有像她這樣有忍性的人才能在大姨手里活得下去。
  “大姨的為人雖然不好,不過她有錢只好靠她,不然一點辦法都沒有,除非……”
  “除非什么?”他忽然停了步子,挺立在我面前,肌肉緊張地等待著我說下去。
  “除非你們把外公、外婆送到青河去住,你們一家人到內地去,到了內地,大舅總可以想辦法做點生意的。那個姓梅的,大舅從前的老板,不是給大舅來過信的嗎?”
  不知道為什么,他顯得很失望,聳了聳肩膀走開了。
  “咦,這不是惟一的解決辦法嗎?”我追上去問。
  “太复雜,太复雜,到內地去,談何容易!”
  “那么你還有什么辦法沒有?”
  “當然有,不過……”他轉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我。
  正在這時,當當當,學校在敲上夜自修的鐘了。原來暮色已深,地上的落葉,也已看不清,只是黑蒼蒼的一片,在黑夜里輕聲歎息著,我們踩著它們,加速步子回到學校去,他送我到高二教室。
  臨走他說:“你要原諒我一點,定玉,如果……”
  “什么?”我逼視著他,“過去,還是將來?”
  他避開我的目光,說:“過去和將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遲疑了一下,說:“過兩天我再跟你談,你去自修吧。”
  過了兩天,他也沒有再來找我,我卻接到茵如一封信:
  
  定玉:
  爹爹最近在上海做生意虧了本,我們現在真是十分貧窮了。我的婚事也只好延到明年,男家雖然不高興,倒也沒有說什么,我松了一口气,可以再陪姆媽一年。可惜我們生活過得多君(窘字她寫別了)迫,一點都不比以前舒适了。爹爹整日皺著眉頭,在家里和姆媽慪气,到阿爺那里還要裝笑臉不敢給他們曉得蝕本的事。大姑是個精明鬼,好像有點曉得了。這兩天指桑罵槐的,找姆媽的錯,弄得几個佣人看見我們也大呆呆起來,不比從前和气了。姆媽真可怜,做大家的出气洞,這也是她命苦,嫁到爹爹家里來沒有過一天開心的日子。幸好我還在,陪陪她,听她訴訴苦,不然她的日子更難過了。
  祖善的事你一定已听說了,報上都登了的,鬧遍了全宁波。那個女的听說后來吊死了,不知道真假。他現在躲在家里,索性不回學校去了。大姑還是衛護著他,說是那個女生自己下賤,看上了祖善,送上門來,肚子弄大了,又來誣賴祖善強奸她,不告她一個破坏良家子弟的名譽還算便宜了她呢。大姑嘴上這樣講,暗底下卻已派人送錢到那女家去過,封住他們的口。你看可笑不可笑?錢是由阿炳送去的,阿炳對徐媽說,徐媽漏給小阿嬸家的崔嫂,崔姨對桂菊講,桂菊到阿婆面前去報告,給姆媽無意中听見,姆媽傳給爹爹听,我恰巧也在,所以知道。大姑這個人,就會這一套,叫人生气。祖善在家橫行不法,把美云害得團團轉,一不如意,就對著她臉上打去,大姑看見了也當不看見,這种情形連我這個糯米團看了都生气,不知美云怎么受得了的。
  不知道什么道理,大姑這一向對美云又刻薄起來了,大概還是為了馬浪蕩的關系,你曉得的,大姑本想把美云嫁給他,他也答應過,美云一旦到他手,他就把那些首飾贈送大姑,然后把美云丟開,自己拿了錢去跑跑碼頭,開開眼界。不過事情也出人意外,馬浪蕩最近忽然改邪歸正,對大姑十分規矩起來,同時在小阿嬸面前指天畫地的發誓,与美云成婚之后一起到上海去,用她那筆錢,開一爿雜貨店,要正正經經做人了。小阿嬸一高興之下,就跑去對大姑講,大姑大大不樂意起來,說什么馬浪蕩抹殺天良,河還沒有過,怎么就想拆橋了!這還不算,她干脆把正在進行的婚事打斷,故意說馬浪蕩都過了四十歲的人了,她不忍把美云這樣一個黃花閨女糟在他手里。這一下美云歡天喜地對姆媽說,皮肉上再受點折磨都不在乎了。
  不過最近又有人在給她說媒了。男家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反正有不少人看中她那筆錢就是,媒人就是林家橋頭的賀家二叔,記得嗎?那個講三句話倒要講兩個“天地良心的”二叔,他一向和爹爹最談得來的,大姑似乎不太喜歡他來說的那個男家,因為每次賀二叔從她房里出來,他總是垂頭喪气的。爹爹總是要和他說半天話,大約是勸他不要灰心。有一次,他們在爹爹房里說我去偷听,看看男家到底是誰,真奇怪,倒听見爹爹在說定玉定玉的,難道那個人和你的名字一樣嗎?听阿爺、阿婆的口气,對這樁親事倒還沒有太反對,我還听見阿婆有一次在勸大姑說是親上加親,而且錢財不出門,大家都方便,我想也許男家和大姑家還有點親戚關系。
  昨天我偷偷問美云,問她可曉得又有人看中了她,她倒是沒有生气,笑笑,好像心里很有數目似的。等我問她是什么人,她又不說,換了你,她一定与你講了,她只有在你和阿哥面前話多,有說有笑的。前次阿哥中秋回來,她也高興了好多天,祖善就是看不得她開心,好几次磨難她,險些阿哥又打他了,他跑到大姑房門口說,美云不是你老婆,老子要把她怎么樣就怎么樣,輪不到你管!你看他這人說話多么可笑,阿哥又不是想美云做他老婆,才不要他欺侮的。他一向都看不慣他們兄弟對美云的虐待,不是嗎?要是你在這里還不是不許他們欺侮她,也難怪美云只對你和阿哥兩人要好。
  你一定看得不耐煩了,我囉嗦半天,還沒有說到正事上來。唉,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辦法,你不要冒火,你曉得,下月十八是阿爺六十九,大姑爹爹都要給他祝壽,請人來唱戲,熱鬧一番,小姑來信說不能來,要你做代表,不知小姑對你講了沒有?阿婆叫我寫這封信,對你說一定要來的。小姑不能來,阿爺心里已有點不樂意了,你來了,叫他也舒服點。如果你功課緊,務必要寫封信給阿爺,如不來信,我就當你來的,這樣好嗎?你來了還是和我一起睡,樓上客房要留給橋頭姑婆用的……


  我把她信紙撒了一床,來不及理,就一骨碌下來穿了鞋,頭發也來不及梳,就去找國一。他今年是高中部學生自治會的總干事,在課外活動組旁邊有一小間給他做辦公室。我去,正好只有他一個人在。
  “定玉,來得正好,我正預備去找你,你們這一期的壁報是不是能准時出來?”
  “大概可以吧。”我和寶珍負責文藝股,每個月出一份壁報,貼在飯餐外走廊的牆壁上。
  “那好,不要忘了留點空給夏先生題字,他特別關照下來的,那一手臭字,哼!”
  “國一,外公做壽你回不回去?”
  他怔了一下說,“你問做什么?還有兩個多禮拜呢!”
  “我也想回去,所以先來和你約了一起走,省得你又不聲不響溜之大吉。”
  “你說的是前次中秋節?我又不知道你也想回王庄,小姑在青河,你要回去,當然回青河羅。怎么,你一直在生气?”
  “哪里,不過從前……算了,從前是從前,不提了。你預備哪一天走?”
  “還沒一定呢!你真要回去嗎?二十一日就是月考了,你如果要准備考試,我可以替你向阿爺解釋的。”
  “咦,你呢?你不要准備的嗎?”
  “我無所謂,都是讀過了的。”他不在意他說,“而且,我是長孫,非到不可。你是外甥,稍微不同一點,你可以不去,我則非到不可。”
  “我本來倒不想去,但茵如來了信,說阿姆不去,我們趙家總要去一個人才好。”
  他大概在咬牙,因為我看見他頰上的筋肉滑動了好几下。糟了,不知哪一句話又惹他生气了,他忽然說,“茵如這小娘也是愛管閒事,討厭!”
  “咦,怪她做什么?你懶得和我一起去就明講好了,我一個人又不是不會走。”說著就預備走了。
  他帶點笑攔住了我,“什么人說不要和你一起去呢?我大概十六一早走,你說怎么樣?”
  “很好。”
  做壽那天,有七桌酒席,八仙桌從中堂一直擺到天井。坐席的時候,情形有點怪,外公、外婆、大舅、大姨、賀二叔、小阿嬸、國一、美云、美英、美香坐在正桌上。我和茵如、祖善兄弟及小阿嬸的儿子們坐在另一桌,我再三問茵如為什么美云今天居然和大姨坐在一桌,她跑來跑去幫舅母招呼,都沒有時間回答我。祖善兄弟對我擠目(目夾)眼的,恨不得告訴我,我又偏不問他們,只好朝著國一裝手勢,要他坐過來。他好像忽然得了深度近視眼似的,完全看不見我的動作。我正要站起來,走過去問他,第一道菜上來了。大家都站起來朝外公賀壽飲酒,我只好憋著疑問跟大家做。
  酒過三巡,大舅干咳一聲,站了起來,大家都放了酒杯,靜下來看著他,他吃力他說:“今天蒙諸位親友光臨,為家父祝壽,十分感謝。我趁這個机會,向諸位宣布,國一和美云訂婚的消息。”哄的一聲,大家都講話了:有的道賀、有的訝异、有的朗笑、有的嘰里咕嚕的,而我,我只听著一片嗡嗡的聲音,只看見國一和美云的臉,笑著的、害羞的、興奮的、暗喜的臉。只有兩張臉。
  大舅還說了別的話;我听不清楚,好像是,“非常時期……他們年輕人,講究新派……”等等。我用力使眼睛看著自己的筷子,筷子來回的夾菜,嘴巴用力的吃,喝,喝,吃。吃完了,他們搭了戲台听張月華的紹興戲。我起勁的看,起勁的笑。看完戲又擠在大家堆里打牌九,玩到深夜,卻就是避著大舅、國一和美云三個人。吃過夜點心,在茵如房里留了字條,跟著賀二叔回林家橋去宿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回學校了,正巧是禮拜天,宿舍里只有寶珍一人,我把网籃放好,脫了鞋,爬上了床,也來不及躺下,把頭埋在枕頭里,熱辣辣的,忍了一天一夜的淚,已狂奔似的滾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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