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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冬天里,晌午的太陽,像一床鵝絨被,溫暖而輕巧。我悄立在沒有陽光的角落里,面對著大姨家的后門。從敞開著的門可以看見一角河,一段河上的石堤,及堤上行人的一段腿和腳,行人不多,偶爾有挑著空擔子從菜集回來的販子走過,我就看見他們的空籮,搖搖晃晃的,像沒有著落的心。我把眼光從堤上收回,再放在后門內,暗廊里,躺在藤椅上的國一和坐在他腳旁,低頭做活的美云。國一的臉偏向后門,所以我只看到他半個臉,美云的臉則完全被她的長發遮住了,看不見。只有她抬頭看他時,我能看見一排被陽光梳過的睫毛。
  國一呆望著門外,從他右頰上不時滑動的肌肉,可以想像到他不停地咬牙恨著,還是那個沒有解答的問題:為什么學校平白無故的“該生行動頑劣,屢犯校規,勒令即日退學……”几句話,把他赶出了校門。他在鎮海讀書時,倚仗著自己的一手好籃球,及張教官的寵喜,對師長倒有點愛理不理的,卻連小過都不曾記。到了鄞中,為了怕得罪夏成德及小湯這群小漢奸,行動特別當心,怎么反而會被安上這樣一個不清不白的名目呢。忽然他惡狠狠的兩條粗眉拉在一起,我知道,他在心里詛咒私仇公報的夏成德了。
  對了,他把眼睛睜得很大,好像恍然大悟似的。我開始緊張起來,眼睛一步不放的盯著他,絕對不能讓他猜到呵!絕對不能讓他猜到啊!可是從他的表情上看來他已經在沈慧英的身上轉念頭了!莫不是他什么地方得罪了沈,沈唆使著夏把他赶出來的?他想起了去秋在校園里沈對夏講的關于曼如的話,不過沈為什么要恨他呢?我看見他咽口水,看見他的喉節上上下下的滾動,我的心猛烈的跳動著,無可逃避,他原不是一個傻瓜,他必定是猜到我是這件事的幕后人了。
  猛然的,他渾身肌肉一緊,筆直的坐了起來,眼睛看著門外,我隨著他的眼光轉到門外。門外有河,河上有路,路邊有麥田,麥田直伸出去連著天,天上有云,云堆上有太陽,太陽的光照亮了一切。
  “當然是她!當然是她!”他兩手捏緊著拳頭,在藤椅的靠手上重重的捶著,回過臉來看坐在一邊的美云。這時我看到他整個臉,他臉上的肌肉被仇恨的痛苦扭轉絞動著,以致眼鼻和嘴統統搬了地方。
  美云放下手里的針線,輕輕的帶點痛惜的遲疑,按住了他的手,然后微仰起頭,頭發輕溜到肩后去了。在陽光下,她的确不算太黑的發散著一股細細的亮光,像黑夜里螢火虫的微光一樣柔美,眼珠被太陽照出一層极薄的水波,我這時才發現她的尖尖的下顎旁,有一顆漆黑的雀斑。她臉上的神情,和那晚在仙子間我看見的一樣,帶點怜憫及完全的崇拜的神情,使我想立刻伸手把她扼死,或者,跪在她面前,忏悔自己的卑下。
  “不會的。”她悄聲說。
  我震惊地注視著她,她居然和我一樣的了解國一,這是我料不到的。她知道他這些時候心里的那條思索的路途及他的結論。我對國一的了解是因為我們相處日久的緣故,她呢?不管她這些年如何狂熱地單戀著他,卻始終沒有和他常在一起啊!那么,她對他的了解是因為她有一种天賦的特別靈敏的揣摸人心的智慧呢?還是因為她一向被人冷落,而使她有更多的机會觀察別人的行動?可能她兩者俱有,我倒不能太小看了她。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問,她靜靜地點點頭。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搞的鬼呢?”
  我屏住呼吸,听著。
  “我并不知道,我想她不會的。”
  “你想!你哪里曉得,她毒起來,毒得很的。”
  我這時恨不得搖身一變,變條花蛇,游出暗廊,把他立刻纏死。
  “好像只有你才曉得她似的。”
  “等她來了,我非問她一個水落石出不可。”
  “万一是她害你的,你預備怎么樣?”美云問,拾起她的活計。
  “哼,我把她一把推倒河里,淹死她,鬼丫頭。”他惡狠狠他說。
  我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縮得小些。
  “有什么好處?”
  “有什么好處?報仇嘛,還講什么好處坏處。”
  她搖搖頭,朝他笑笑,帶點無可奈何的味道。
  國一突然頹喪地倒下去躺著,好久才說:“都怪我自己不好……即使真的是她,我也不會把她推到河里去的。你放心,我下不了這個手,我不會害小姑的。”
  如果不是為了阿姆,諒你也不敢害我!你和我一樣是無用的人。我把那口吸著的气吐出來,頓時覺得自己膨脹了。
  美云朝他笑笑,“我曉得你在說气話,其實,事情都過去了,何必還去想它呢?我還以為你叫我來是和我談以后的事呢!”
  “以后的事?叫我怎么談?”他看著她,一臉不耐煩,“爹爹根本不理我,叫我怎么辦?”
  “等他气過了,大舅就會好的,他對你希望太大,所以這次總會發那么大的气。我想,他還是會讓你讀大學的。”
  “你曉得什么?”
  “我雖然沒有讀過几年書,倒也沒有你想得那么笨就是了,不要太小看人。”她半帶溫婉,半帶責備的說。
  國一正面對著她,激動地抓起她手說:“我小看你還會這樣不顧一切的迫著爹爹給我們訂婚的嗎?你說!”
  被他一陣亂動,美云的針線又掉了,她也不顧,只管痴痴地回看著。在她那雙帶著靈气的眼光下,我看著國一臉上的變化。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當事人,又像一個局外人;以一個當事人的感情,体驗著那雙眼睛里流出來的愛;以一個第三者漠然的心情,觀察這份愛的力量。于是我悟到,我是永遠戰不胜美云的。
  “爹爹不給我去升學正好,”我听見他說,微喘著气,“我們可以馬上結婚,我就住在鄉下,教小學,也未嘗不可。”
  美云臉上的笑影,一下子就不見了。
  “國一,你千万不能放棄,你一定要去讀大學。我宁愿在這里受罪,等你四年,也不愿意你放棄你原來的計划。大舅如不肯,我可以跪下來求他。等過了年,我拿到了錢,大舅到上海去,你跟他一起去,那樣你自修起來就可以專心一點。你自己說過,用同等學歷,一樣可以考大學的,是不是?我求你,國一,千万不要被那件事打破你原來的計划。”
  “咦,你怎么比我還急?”
  “我覺得一個人最要緊的是爭一口气。這些年來,他們那樣折磨我,我從來沒有叫過苦,為的是爭一口气。我希望你也這樣,定玉想害你讀不成大學,你偏偏要進個大學給她看看,爭气是很要緊的一樁事。”
  她突然頓住了,但已太晚,我對她的恨又深了一層。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她?”國一急切地問。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國一,不要去管是誰害你的,好不好?如果真是定玉,你是不是更應該進大學?”
  國一想了半天,才勉強說:“大學我總會念的,不過你怎么辦呢?你一個人怎么對付得了大姑一家和馬浪蕩這個流氓呢?姆媽是沒有辦法保護你的,你到底還是他們王家的人呀!如果爹爹肯讓我們結婚,我們結了婚,你改了姓,即使你還住在這里,他們也不好欺侮你了。”
  美云搖搖頭,又拾起抖落在地上的活計,遲鈍的縫了起來。
  “茵如的婚事要先辦,那邊男家來催過了,大舅要排場一番,此外大舅的生意要本錢,你進大學要學費,這三件大用場一派,我那筆嫁妝費就沒有剩的了,哪里還有錢辦我們的事?你如迫著大舅辦,不是故意叫他為難嗎?”
  “但是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我有辦法保護我自己的。”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們同時回頭找聲音,我忙把身子緊貼了那塊門板,不作一聲。
  “什么時候,趁一個黑夜,我把大姑母一家三人謀殺掉,才能出這口气。”他大概以為祖明在愉听,就故意這樣說。
  “你又來了,”美云朝他溫婉地笑,“動不動就講這种嚇人的話,你現在還樣樣靠著他們,說話舉動總是要小心才好,惹出事來,又是舅母受罪,你去上海后,我也許到二姊家里去住几個月,免得你不放心。說也奇怪,這一回你在家,祖善就不敢怎么樣對我,他對你倒是有三分懼怕。”
  “倒不是怕我,是怕這個東西呢!”他捏著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兩下,險些打到美云臉上去,美云笑著躲開了,瞟了他一眼。看她不出,活潑起來,卻是媚態百出的。“這樣一個廢物,前次沒有給姑丈打死,也難得。”
  “死沒有死,卻也把他打得夠了。”美云放下活計,仰著頭,看著梁上一只蜘蛛留下來的絲說:“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個月,傷好了,二媽愈發放縱他,根本就不催他回宁波去讀書,書沒有讀成,錢也不知道給他糟蹋了多少,現在干脆跟著馬浪蕩從師練武了,說要報這個仇,二媽也不管他。”
  我听得忍不住想笑,祖善那個人七分像女人,三分像男人,還練武呢!我倒要去觀光觀光。
  “哼,他還會報仇,這次小姑來,他敢動她半根毫毛,我就先把他揍個半死。”
  “他不會在小姨頭上報仇的。倒是怕二媽,這次又要給小姨難堪,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要我是小姑,我就不來過年了,有什么好過的。”
  “你哪里知道,小姨本來不肯來,是大舅看外公身体不舒服,又悶得慌,偷偷差了阿炳,藉了外公的名義去催小姨他們來的,大家熱鬧熱鬧。”
  怪不得呢!剛剛我們一到,先去外公家里,他見了我們,喜歡中帶點惊訝。大姨正好也在,當著外公雖然沒有說什么尖刻話,臉上卻是涂了一層霜。
  我正要轉身去看阿姆,忽然有人一下子將我攔腰抱住,湊上臉來,對著我耳朵叫了一聲。我雖然猛地里嚇了一跳,卻還能迅速的反身把他嘴捫住,原來是祖善。
  “好,我說怎么一晃就不見了呢?原來在這里听壁腳!怎么樣,是不是愈看愈眼痒,愈听愈傷心?”他說。
  我死命地想把他往弄堂拉,省得國一和美云听見,他偏不走還提高聲音說:
  “听見了什么好話?快向老爺道來。”
  我一發恨,干脆就拉了他,跨出門檻,大大方方的站在國一和美云面前說:“你們看,我們剛到,祖善就不像一個主人樣子,盡欺侮我,把我死拉活拉的拖來,說是看西洋鏡,哪有這個道理!”
  美云把活計放下,笑著迎上來說:“咦,定玉,你們來啦?什么時候到的?我和國一還在說不曉得小姨他們哪一天來。”
  我不等祖善插嘴,接口說:“剛到,在小阿嬸那邊下的轎子,你們都好?”
  我的眼光從她的身上滑向國一,他正在專心一意的打量我。我們的目光一接触,我就急忙掉過頭去,不過只有這短短的一霎間,他已經曉得是我做的那件事了,同時美云也已看見我狼狽的神情,奇怪,她不但沒有帶一絲仇恨的表情,反而,好像她無意中看到一樣不敢看的事,帶著羞愧的神色。這使我心里更恨她,因為恨她,就故意對祖善顯得很親熱他說:
  “咦,你不是要帶我去看西洋鏡,去看你那個拳師的嗎?赶快去,等下他們要找我們吃中午飯了。”說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他的手就沖出大姨家的后門。
  他一時被我說糊涂了,等他想通,是我在耍花樣時,他已被我拖到河塘的那面了。
  “咦,咦,你這個精靈古怪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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