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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定玉,听著,本大人要你把所有偷听到的話,一一道來,否則,小丫頭,你悔之晚矣!”
  “算了,算了,你那一套,听得夠了。”我一面不耐煩地回答他,一面在心里忙忙的打算,要怎么樣支使這個憨大對我服帖,以后,可以听我的調度。“喲,祖善哥,你請我吃豆酥糖好不好?青河那家糖果店關了門,我想吃得很呢!我陪你一起到永祥號去買如何?”
  他閒閒地瞟了我一眼,“是真想吃,還是有話和我講?”這個小人聰明不是沒有,就是不肯用到正事上去。
  “又想吃又有話和你說,好了吧!”我白了他一眼。
  “啊喲喲,有事求人,倒曉得對本大人用一番媚勁了,”他輕佻地擰了我一把,“唉,定玉,國一不要你,嫁給我這個貌胜潘安的表哥就是啦,何必對那個三句話沒有講完就動手的粗胚戀戀不放呢?老實說,我雖然書沒有他讀得好,人品也不比他差就是了。何況,你嫁了我,包你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做個少奶奶。”
  我故意一扭身,往回走。
  “好,好,不說,不說。”他涎著臉拉住我,“明天請三姑六婆和阿姨去說親,夠了吧?”
  “你到底去買豆酥糖不去?”我把臉繃得鐵緊,忍住笑。
  “沒有人說不買啊!怎么了,現在就去?不是說要吃飯了嗎?”
  “我現在就要吃嘛!”
  “好,好,小姐吩咐,不敢不听。”正好桂菊蹲在小阿嬸后門口的河埠頭淘米,祖善丟了一個石頭過去,她嚇得一撒手,差一點把箕里的米倒掉。我們在塘上笑得前仰后合,桂菊見是祖善捉弄,也不敢說話,咧著那張闊嘴跟著我們傻笑。
  “噯,桂菊,等下和大小姐說一聲,我和定玉小姐到永祥號去了,轉來才吃飯,叫金榮娘給我們留點菜。”
  “曉得了,祖善少爺。”
  我跟著他轉了兩個彎,就把王宅那個巍巍的灰白大廈,撇在腦后了。他見田野沒有人,就問:“你有什么事和我商量?”說時故意把聲音放得低低的。
  “見你的鬼?”我見他賊頭賊腦,不免有气,“人家想和你聊聊天,非得有事找你才可以嗎?”
  “哼,沒有事,你這個鬼精靈,就躲得我遠遠的,每次對我笑眯眯,就准有事求我,你怕我還摸不清你的骨頭呀?”
  我故意惊叫一聲說:
  “咦,祖善,你怎么走路也一瘸一瘸的,祖明傳給你的?”
  他站住腳,粉白的臉頓時通紅,怒气沖天他說:
  “哼,你還好意思說風涼話呢!問你那位為了一個下賤舞女,迷得老婆儿女都不要了的好父親去。”
  “你還在生阿爸的气?”我柔聲說。
  “生气?王祖善不報這個奇恥大辱才不是人呢!”他那雙比女人還要柔軟十倍的白手當胸一指,揚一揚他那條黛黑的眉毛說。
  “當然吆,有仇不報非君子,”我不在意地說,“不過你要先把對象找到了,才好報仇,是不是?”
  “怎么,那天晚上,把我几乎打死的,不是姨丈還是誰?”
  “打是他打的,不過是有人唆使他來打你的,這一點你要弄明白。你小時候,你爹用教方打你,你恨的不是教方,是你父親,對不對?同樣的,阿爸不過是一條教方,打在你身上,你要找那個拿教方的人報仇才對。”
  “我不懂你的大道理。”
  “什么大道理,我不過是對你說,你和翠姨的事也許有人向阿爸告密,不然你想,阿爸好端端的怎么會突然回來呢?”
  “你是說……?”
  他的眼球往我臉上游來游去,我把臉繃緊,不露一絲真情。
  “我早就在疑惑是有人告密的,你這個鬼丫頭,你害得我好苦!”
  我气惱地把他推了一把,自走了,狠狠他說:“去你的吧!你這個大傻瓜,我難道有千里眼嗎?人在學校可以看見你和翠姨的事?再說如果我通知了阿爸,我還會對你講嗎?真是千年少有的笨瓜。”
  “那你是說……”
  “我是說美云,是她寫信給阿爸的,她親口對我說的。”
  這時我走在他前面,雖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可以想像得到他相當吃了一惊,以致好久沒有作聲。我歇了一陣,猛地轉過身去看他,他的那雙帶著七分女人的妖气,三分小人的窺伺的眼睛又在我臉上游來游去。看了一會,他的嘴角開始往上牽,牽出一個不屑的笑意來。
  我不等他開口,就說:“信不信由你。”就掉回頭走我的路,他趨上一步,踩著石板路邊的泥巴和我并肩走。
  “她什么時候對你講的?”
  “那次我回來,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坐在塘邊乘涼,她對我說的;就是那次她要了阿爸在上海的地址去,不信你去問她,她說你是個敗家精,她說你居然在家里也這樣亂搞起來,糟蹋了王家的名聲,她將來怎么嫁得出去。大姨管你不住,她得設法找一個能管教你的人來治你一頓。第二天我就回學校里去了,所以不曉得她的信是怎么寫的,但她寫是一定寫了的,因為我后來問過阿爸的。”阿爸不在,所以祖善要查也沒有對證,我可以大著膽撒謊。
  撒了謊,我照例是不敢看人,所以也不曉得祖善臉上起了什么變化。
  忽然,他從牙縫里迸出了一句:“他媽的,臭婊子養的!”
  我當他罵我,忙虎起臉預備和他吵,一看他的臉整個變了形,眼睛的瞳孔縮得很小,射著凶光,嘴角下牽,露出流氓气的輕蔑,翹起上唇,露出一角門牙,嘿的冷笑一聲說:
  “好,這下看老子好好收拾她!我不把她揍死就不是人養的了!”
  這种凶暴的表示,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在我的計划中并沒有要將美云置之于死地的意思,所以一看見他這副惡气沖天的樣子,倒著實吃了一惊,只好故作輕松地說:
  “不要裝出這個閻王樣子,好不好?曉得你本事大就是啦!”
  “我今天對著你趙定玉起誓,我王祖善如不打死這個下賤無恥的臭婊子,我馬上給雷公打死!”他圓睜著眼,指手畫腳地說。
  我有點急起來,“祖善,靜一靜好不好?你怎么舊性不改,動不動就要鬧人命,是怎么搞的?你記得你在高塘小學讀書時,割了人家喉嚨,鬧得滿城風雨的事嗎?殺人要償命的呵!”
  “哼,償命,我王大少爺償那個臭丫頭的命?嘿,小表妹,你太天真啦!跟你講句老實話吧,我今天如殺了一百個王美云,鄉公所也不敢派人來碰一下本大人的毫毛。你倒去打听打听看,我在這里的人緣!”他又用他那只細嫩的手拍拍胸,半帶得意,半帶威脅地對我說。
  我看著他那只手,被一陣突然沖上心來厭惡的感情塞住了喉嚨,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因為他講的句句是實話,他不但和區公所那几個無恥的漢奸走狗,稱兄道弟,而且還和宁波的几個大漢奸有來往。前次大阿嬸家的大儿子被捉住,我們就怀疑是祖善搞的鬼。
  不過現在,我不但不能給他看出我的情緒來,同時還要极力裝出我對他是欽佩万分的,所以我勉強笑著,勾著他的手臂說:
  “曉得你厲害就是了,何必天天擺在嘴上講呢,跟你講吧!我們學校里,有好些同學都羡慕我有你這樣一個親戚呢!做錯了事,不必提心吊膽,怕給便衣捉去。”
  “真的?”平時他很少听人家贊頌,所以几句好話,就會把他樂得連骨頭都酥化了,“他們真是這樣說?”
  “我騙你做什么?還要討你好不成?”我瞟了他一眼,看他臉上殺气消了許多,就接著說:“不過你神气也不用神气到美云頭上來,你們到底是同一個父親生的,你何必就這樣容不得她呢?”
  “我容不得她?她唆使姨丈把我打得半死,還說我容不得她?咄!”
  “你怎么好意思撇得這樣清?”
  “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呀!她是什么東西,活生生的把我和翠姨的戀愛史打斷?我難道不報仇?”
  “我又沒有叫你不報仇!你就想辦法把她和國一也打散,不是就報了仇了嗎?”
  他停了腳步,側著頭打量著我。因為我是挽著他的手臂走的,只好也站下來,裝著若無其事的由他打量。他忽然朝著我的臉嘩啦啦地笑起來,因為聲音太大,把枝頭几只在睡午覺的鳥都嚇醒了,它們嘰哩嘰哩埋怨了几聲,揉揉眼就飛走了。我假裝去看它們,不理會他的迫視。
  他說:“這算是替我自己報仇,還是替你報仇,定玉?”
  “我和美云無冤無仇,要報什么?”
  “不要裝蒜了吧!怎么,把我拉到這樣遠來還不肯說實話?你平時不是這樣不爽快的呵。”
  被他一激,我就气了,就說:“好,說實話,我報我的仇。你報你的仇。我們合作,把他們拆開,你干不干?”
  “一個林國一有什么稀奇,你何必對他那樣認真,不要以為他雄赳赳气昂昂,像一個大丈夫,其實他比我高明不了多少。你得不到他,要我,包你不吃虧。”
  我板著臉說:“你合不合作?”
  “合作,合作啊!啊!當然合作,你作軍師拿令箭來,我一定做先鋒,怎么樣?”
  “不過我們先說好,我們只把他們拆散,你不能對美云做不利的事?答不答應?”
  “我只和你合作拆散他們的事,別的,不關你的事。”
  “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不害她。”
  “憑什么我要答應你?咦,奇怪!”
  “不憑什么,就憑我和你這一點感情。”
  他捏我一把臂膀,褻瀆他說:“什么為交換條件呢?”然后對著我耳朵說些鬼話。
  我臉上帶一點點笑,手掌卻啪的一聲,打在他腮上,打得很重。他想翻臉,看見我臉上那點笑意,倒又不好意思,只好狠狠他說:“跟你開開玩笑,何必認真呢?小丫頭,看你不出來,下手這樣狠的,爹爹死了以后,還沒有人敢打我的嘴巴呢!”
  “大姨如常常這樣打你,你也不會這樣不成器了。”
  “天哪!你照照鏡子看,看你有沒有比我成器?”
  一句話射中了我的心坎,我是被自己卑視的人!不禁默然。
  “是吧!你和我不過是半斤八兩,對不對?所以我們應該親愛一點才對。”
  “廢話少說,永祥號到了,你進去買吧,我在這里等你。”
  “我們不如一齊進去吃了中午飯再走,老板我認識的,我肚子餓得要命。”
  “你吃好了,我要先回去。”
  “那我當然和你一齊回去,我們不是還要商量那件事嗎?”他擠擠眼,進店去了,我一人站在街上。太陽底下,太陽很暖和,街上人也不少,但我卻覺得出奇的寒冷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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