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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商量的結果,我們的計划是這樣的。
  正月初一,趁大家亂哄哄的都在賭博的時候,要馬浪蕩設法把美云帶走,強迫和她成婚,事成之后再回來。然后,從馬浪蕩那一筆嫁妝費中拿出一部分錢給我們作為報酬,我就把這一筆錢設法給大舅。由他拿去做生意及給茵如辦喜事。當然,整個計划如果能實現,就便宜了馬浪蕩,他對美云已覬覦很久了,只是因為大姨醋心太重,防得緊,所以他無法下手。這次為了大姨將美云配給國一,他气得當著小阿嬸他們面把大姨唾罵一頓,斷絕了他們之間曖昧的關系。美云如果給他得到了,無疑是將一朵鮮花插在牛糞里,不過為了我自己要報复,縱使我對美云還是十分怜惜的話,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把她給了馬浪蕩,無非是把她從一個糞坑撈起扔入另一個糞坑中。但是她罪有應得,為什么她好端端的踏入我的領土里來了,至于這件事故將對國一發生的后果,我也想到了,他可能會把馬浪蕩謀殺,但祖善會警告馬,叫他當心的,而且要他發誓不許泄露什么人是這件事的幕后主持人,他如泄露的話,祖善就會找日本人把他抓起來。至于國一在失去美云后將會變得怎么樣呢?這個后果,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它。我想的是他對不起我,我應該報复,別的我都不管。
  現在想起來,覺得那天我好像完全不是我自己一樣。一個人像是整個著了迷,不但沒有料到事情的后果,而且覺得整個計划充滿了小說所寫的那种惊險、緊張的刺激,可怕而又好玩。我想,如果祖善沒有那么下流,那么可鄙,那么丑惡,他不但不會和我共同計划這种瘋子才會做的事,同時必會极力阻止我斥罵我是一個天底下最可恥的人,那么我當時就會打消那個念頭的。祖善是祖善,他不但沒有阻止我反而慫恿我,稱贊我,才會鑄成日后的大錯。
  回家吃了中午飯,我們就不介意地分開,各人做各人的事。他去找馬浪蕩,我裝做若無其事的到外祖父母房里坐著听他們閒談,房里坐滿了人,正在談阿爸的事。自阿爸和阿姆那次大吵鬧,大毆打之后,外公很少在阿姆面前提起阿爸的名字,這是他的細心及對阿姆的体恤。外婆則不然,有机會,就把阿爸罵得体無完膚,一點也不顧惜阿姆听了之后心里難過。
  我進去時,她正在說:“……你也太蠢了一點,為什么每次把錢退回去呢?你們是趙家的人,總該由趙家供養的呀!”
  “我們過得滿好,何必要他養。”
  “難道靠賣谷倉里的谷子,可以過一輩子嗎?”
  “這個時局,活一天算一大,哪里能想到那么遠。”
  “定玉馬上高中畢業,要出嫁,要讀書,都要錢,小梁轉眼就要進中學,這些都是說到就到的事,你想了沒有?一個人光靠一點志气,就可以過了嗎?而且,由那個不是人的東西和一個舞女逍遙自在的過快樂日子,豈不太便宜他,對不?”外婆轉著紙捻絮絮的說。
  “姆媽,你要我怎么樣,披頭散發,到上海去和他吵鬧不成?”阿姆硬著脖子說:“這种人沒有良心,當他死了,不就是了嗎?為了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和他吵鬧,我是做不出來的。我情愿一個人,過清苦日子,苦一點,耳目清靜。”
  “錢用光了呢?”
  “等用光了再說。”
  “哼!”
  阿姆有點气了,終于說:“姆媽,你放心,我再窮再苦也不會哭到娘家來的。”
  “你哭來了都沒有用,你阿哥現在停了生意,在家坐吃山空呢!”外婆知道阿姆的牛脾气,只好轉了話題,攻擊大舅。大舅背著手,來來去去踱他的方步。外公吸著煙筒,眼睛卻跟著他轉,皺著眉不說話,過一會,他說:
  “德良,我好几次想問你,前次你們店里二老板又給你來的信,你給他回音沒有?”
  大舅停了下來,恭敬他說:“回了,我對他說要等過了年才有錢,有了錢就去上海找他。他的生意很好,我想和他合股試試看,爹爹的意思如何?”
  “你信都回了,還問我的意思,有什么用!”
  “如果爹爹覺得不穩當,我可以拒絕他的。”
  “一會同意一會不同意,算是什么道理?做生意人講的就是一點信用!”他不高興他說,呼嚕嚕的去吸他的煙,吸了一會加上一句:“他那個人看起來倒滿可靠的就是了,試試也無妨,不要孤注一擲就是。”
  我听得無聊,正要站起來走,忽然祖善從外面進來,也不先叫外公,外婆,只對坐在一邊的大姨說:
  “姆媽,何興發叫我來問你,今年初一,要不要他那班跳花臉的進來?”
  大姨說:“算了吧!哪個有那么好興致看他們。”
  小梁在一旁插嘴說:“大姨,給他們進來跳一跳好不好?外婆,大姨,你說肯就好了。”
  阿姆喝道:“大人在講話,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小學都快畢業了,還像個孩子一樣。”
  “小姑也真是,他明明是小孩嘛,像他這樣大的正是喜歡看花臉的時候呢!”舅母插了一句。
  “你看舅母都肯了,大姨你給他們進來跳吧!”
  大姨尖酸他說:“你舅母肯了,不是一樣嗎?由你舅母負責給賞好了,我不管。”
  舅母臉都紅了,不知怎么說好。阿姆是客,當然更不好說話。在我們鄉下,跳花臉或跳大頭和尚一向是小孩子們在正月初一那天最大的娛樂。那是由几個男的,戴著畫得奇形怪狀的臉罩跑到人家天井里亂跳一陣,嘴里說些吉利的話,伸手出來討點錢,或追逐小孩及膽小的大人瘋一陣,就跑了。太平的時候一個上午有好几班跳花臉的來來去去,講究一點的,還敲著鑼鼓十分熱鬧,我們小時在林家橋過年,正月初一起來拜了年,抓了糖果,吃了湯圓,就擠在天井里,等大頭和尚來跳,一班又一班,那時外公手頭闊綽,給許多賞錢,我們也把銅板送到他們手里,他們作揖道賀,手舞足蹈,我們看得也起勁。現在外公、外婆手里閒錢也不多,同時畢竟是住在女儿家,雖然想熱鬧熱鬧,也不好自作主張要他們進來跳,所以也沒有作聲。
  大舅見大家不說話,就停了踱方步,半解大舅母的圍,半湊外公、外婆的趣說:“祖善你去對何興發說,要他帶著班子進來跳好了,賞錢由我給。今年大舅來請客,難得大家都在,熱鬧一下。”
  小梁站起來,沖著大舅咧了嘴笑。外公、外婆也開了笑臉,老年人有兩點和小孩一樣:天真和喜熱鬧。祖善興沖沖的點點頭,就往外走。
  大姨閒閒的說:“這個年頭,這批跳大頭和尚的人雜七雜八的,給他們進來了,順手牽羊拿點東西去,那才有苦說不出啦!去年美香家正月初一那天,就丟了好些東西,想必是他們拿去的,卻又查不出,還不只好算了,啞子吃黃連,我這里擺設的東西,雖說不上什么珍寶,買起來倒要好些錢呢!”
  大舅給她一說,紫臉變得發黑,忙道:“阿姊,到正月初一那天,他們跳完走了,你如少了一根汗毛,都由我來賠好了吧?林德良如賠不起,把儿女賣了都不少你一個椅角,好了吧!”
  大姨還未答話,外婆說:“對阿姊說話,怎么這副神气?當著儿女面也要像個長輩呀!德賢也是好心,提了一句,這個時勢,小心一點總沒有錯,所以事情都以防万一。”
  “一切由我負責就是。”大舅說。
  “那就好。”大姨說。
  不想他們這樣無中生有的一事,倒為我爭出一條妙計來了。我趁大家不備,就溜出來,到外面追上祖善,就把他拉到天井里,看了沒有人,把那條妙計講給他听,他興奮得立刻跳起來,擰了我一把臉說:
  “小丫頭,看不出你詭計多端,倒真是可以當軍師了。我現在就去找他,今天晚上听你的回音。”
  ……
  我們在大姨家的仙子間吃年夜飯,滿滿坐了一桌人,外公、外婆、大姨、大舅、大舅母、阿姆、祖善、祖明、茵如、國一、我和小梁、美云共十三人,廚房里也有一桌,阿歪嫂、齊媽、徐媽、桂菊、金榮娘、阿炳及打雜跑道的徐媽的丈夫徐阿丰,不管平時怎么不和睦,怎么勾心斗角,在年夜飯桌上,統統忘卻了,大家都興高采烈的吃著,喝著。外公、外婆、大舅、大姨都能喝酒的,酒的顏色,紅噴噴的涂在臉上,人就比平時顯得和悅得多了,阿姆是席間最不愉快的一個,我知道,不過她是最要強,最不喜歡愁眉不展的,所以也打起精神來講話,談笑。她吃得很少,但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注意她,阿爸在家,而他們感情十分濃密時,喝起雞汁年糕湯來,阿姆可以喝三大碗,阿爸總得要取笑她,說她粗得像男人,一點不秀气,她總是回駁說:“不秀气,你為什么還要討我?”
  今晚阿姆只喝了大半碗,推說菜吃得太多了,就把剩下的推到我面前,要我替她吃了。我無聲一口口吃著,喉口哽哽的,竟有點咽不下去,半為她難過,半為明天的事,心里慌亂得很。奇怪,在計划討論時,心里十分鎮定,好像自己十分老成,深慮熟謀,胸有成竹,現在什么事都安排好了,只等它的發生,心里忽然慌亂起來。想反悔,想阻止,想逃脫,想告訴祖善,這件事是万万做不得的,好像一根繩子在我身体里盤來牽去,把我整個胸腔腸肚都牽絞在一起。嘴里的年糕嚼得稀爛,卻無論如何吞不下去。母親吃不下去是暗自傷心她的苦命,我的吞不下去是暗自鄙視自己的品格。偷眼看祖善是否和我一樣食不下咽,咦,他正在起勁地吃,梳得精光雪亮的西裝頭,歪在一旁,拿著銀筷子的手,白嫩細致,一個小指頭,那么女人气地蹺著,一張比我還小巧的嘴,撮著,細气地吹著剛夾起來的年糕。看見他那副惡心的腔調,立時對他充滿了鄙夷,我怎么竟會和他同流合污起來,怎么竟要与他合伙陷害美云!不管美云怎么傷我的心,我只有恨她,卻沒有鄙視過她。面對祖善,對他憎惡得几乎想立刻吐他一臉口水似的。恨与憎惡,完全是兩回事,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對方至少還有被人恨的品質,一個人被人嫌憎,那就是一點值得恨的品質都沒有了。難道,我還想落把柄在他手里,一生受他的牽制嗎?我一定要放棄這個計划,同時也迫他放棄,由國一和美云成婚好了,我不在乎!
  想到這里,心里舒服一點,喝了一口年糕湯,帶點寬恕的微笑去看國一。他已吃完了,松懈地靠著椅背,一只臂彎架在桌上,用手托著前額,一雙微帶醉意的眼睛,在手掌的遮掩下,聚精會神的射在美云臉上,眼光中燒著一股柔情和陶醉及几乎無法控制的欲望,和一股我從來沒有在他眼光中見過的愛戀。看見他這股表情,我不能自制地渾身顫抖了一下,這就是我企求著的愛情,這就是我理想的、愛我者會給我的全心全意的傾倒,全心全意的占有,不是肉的占有,也不是心靈的交流,而是兩者。這就是我在熱戀國一時,希望他給与我的狂熱,他當然沒有給我,我一直以為他是個不會擁有這种狂熱和完美的情愫的人,然而我錯了,并不是他沒有,而是他沒有給我,他不是覺得我不值得他,就是他不曾愛過我,他把它給了美云。
  我遲呆地順著他這股熱流看到美云的臉上去,不知道是他的熱流照亮了她柔美的臉,還是閃動的燭光點燃了她嫻雅的態度。她呈現了一种令人不能相信的純良女性的美,一桌人中間,她是被冷落的一個;然而她的整個臉龐、整個形態給我的感覺是:她不但不是寂寞、冷落的;她的心里靈魂里充滿了一种說不出來的溫馨和甜美。這种內心的和諧安詳与興奮,充滿了她柔美的眉梢,低垂的眼瞼,微閉的唇角。她臉上沒有笑容,可是我覺得她一臉都是幸福滿意的笑,那种笑是要得到了一份無條件無保留,能熔化一塊鐵石的愛情之后才能發出來的。她垂著眼,安靜地吃著,可是我看得出來,她覺得那雙燒著火的眼睛在注視她,所以她偶爾抬起眼皮,不偏不倚地,對准了那道光芒,回看一眼,那一眼包括了無盡的感激与奉獻,無限的柔情与幸福,她這樣偷偷地會心地看了他好几次,每一次我的心都被宰割著,最后終于割得粉碎,混著血一起流到我的眼光,我再把它們噴射到美云身上去。我對國一的恨是怨恨,而我對美云的恨是嫉恨,為什么呢?因為我是一個平凡庸俗而又极度小气的人,我容納不下一個崇高的靈魂,一個完美無垢的心,我容納不下那個能得到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快樂的人。我一口口咽下那碗母親給我的年糕湯,也一口口吞沒母親給我的好的品格:正直不屈与寬容。我已決定不改變初衷了,我要報复,我要拆散他們。
  飯后,大家散坐著抽煙,我丟下一個眼色給祖善,兩人出來,在黑洞洞的天井里,慎重的把明天的事再研討一遍,确定了一切都沒有漏洞之后,才分手。
  老年人去安寢了,大姨回房去抽煙,下一代的也各自散開,只有阿姆和舅父坐在仙子間守歲,我獨自回房睡覺,卻睜了一夜的醒眼,無數次美云的臉出現在我面前,無數次我猛地坐起來,想不顧一切跑到她房里,跪在她面前求她饒恕我,寬恕我,求她了解我——我這顆卑鄙的心!但是每次有這個沖動,我都緊抓了床沿,抑壓住自己。不行,我現在不能回頭了,現在如果回頭,事后我一定會更恨她,恨得想把她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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