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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翌日清晨,辟里啪啦的鞭炮便把一屋沉睡的人都響醒了。小梁跳下床來,跑到我床前,使勁拉著我。
  “阿姊,快起來,天亮了。”
  我一躍下床,眼睛因為一夜沒有休息,有點酸痛,頭重重的像頂了塊大石頭似的,低頭去找拖鞋時,頸子也是酸溜溜的僵直難過。
  “輕點,阿姆剛睡下,不要把她吵醒。”
  “剛睡!真的?又是想阿爸,想得睡不著?”
  我一惊,看他不出來,這樣小居然也懂得不少,平時阿姆在家長吁短歎,倒也沒瞞過他的眼睛。
  “不要亂講,你懂什么,阿姆和大舅他們昨夜守了歲的。”
  “外公、外婆呢?”
  “他們早睡了,外公近來身体不好,要多休息,曉得吧!”
  他點點頭,“我們赶快去洗臉,洗了臉先去拜年,好拿壓歲錢。”
  “你去拿吧,我大概沒有。”我毫無興趣地說。
  “怎么會呢!因為你是小娘嗎?”
  孩子的話最天真,也最傷人。
  “不是,因為我是大人啦,我今天是十八歲,怎么還好意思拿壓歲錢?”
  “咦,大舅講過的,沒有討老婆、沒有出嫁的都可以算小孩呀。他們一定會給你的,快來,我們搶第一個。”
  我跟他出房,在外間洗了臉,換了阿姆給我們擺在矮凳上的新衣,穿了新鞋,替他也穿戴好,就到外公、外婆房里。國一已在那里,我和小梁恭恭敬敬地朝兩位老人家行了三鞠躬,外公笑哈哈的摸出兩包紅紙包來交在我們手里,小弟大方地接了,還在手里掂了一下看看有多重,有几塊洋元在紙包里。我看也不看塞進衣袋里,外婆把他拉到怀里,摸著他的頭眯著眼笑道:“好好的讀書,小梁呀!爭口气,給你阿姆享點福,今天又長了一歲,要長點靈性呀。”她聲音特別柔和,正月初一大家都需要和悅開心的。
  “你呢!阿玉呀,定定心心的把書讀了,嫁個好老公,規規矩矩做人,曉得吧。”我笑笑,不說話,國一沖著我(目夾)(目夾)眼,我也笑了一下,遮掩了心里的不安。
  “你也要給我行一個禮呀,我比你大。”每年正月初一他都說同樣的話逗我,今天听起來特別勉強。
  “你想死啊!”我沖口說。
  “咄!”外婆叱我一聲,臉上黑云滿布,“怎么正月初一,清早起來就講不吉利的話,要用粗紙擦嘴了。”
  “他們表兄妹玩笑慣了的,而且他們年輕人不講這套迷信的。”外公說。
  “迷信不迷信,一個大姑娘,出口就講死活也難听。”
  我實在也有點迷信,話講出口了,后悔得不得了,但又收不回,只好說:“對不起,國一哥。”
  “我不在乎。”他和善地朝我笑笑,站起來說:“走,我們到外面去吃湯圓。阿爺、阿婆已用過了,小梁來,吃了一起去給大姨他們拜年。”
  吃完湯圓,因大姨還在睡,就先到大舅他們房里,給他們也鞠了躬,拿到了紅紙包,吃了點糖果,約了茵如,再到大姨房。她已起來,大概煙也抽了,正盤坐在床上喝蓮子湯,我們必恭必敬地朝她行三個鞠躬禮,大姨只顧喝,喝完了,對倚坐在床沿上的祖明說:
  “到梳妝台第一格抽屜里把我那個黑皮包拿來。”
  祖明拿了來,大姨放下那個小巧的蓮子碗,打開皮包,給了我們一人二十塊大洋,小梁喜出望外,直叫:
  “大姨,都是我的?統統是給我的?”
  大姨笑了,露出一嘴黑黃的牙及閃亮的金牙。
  “是呀!小傻瓜,大姨昨夜又贏了,咦,祖明,你大哥呢?”
  “誰曉得,還不是在睡懶覺。”祖明懶洋洋地說,他做什么事都懶洋洋,慢吞吞地,好像對什么事都极度厭倦似的。他只比小梁大兩三歲,可是一點孩童的天真都沒有,親戚中沒有人喜歡他,又因為他是拐子,大家倒是怜憫他,所以他做了坏事或態度不好,都沒有人說他的。
  “乖,去他房里看看,把他叫起來,和他一起去給外公、外婆拜年,省得等下又說我的兩個最沒教養。”
  祖明拐出去不久就回來了。
  “根本不在,床好好的,好像他一夜沒來睡過。”
  “這孩子難道賭了一夜?”大姨半自語他說,“茵如,去把徐媽叫來,讓我問問她。定玉,你到小阿嬸那邊去問問看一鳴叔昨夜是不是回了家的!”
  怀著忐忑的心,我走出房門,穿出弄堂,到前廊,穿過堂房前階到小阿嬸家。我明知祖善和馬浪蕩的行蹤,他們昨夜都在張老大家,一面安排今天的事,一面賭錢,兩個人都在那里宿了。張老大在太平時候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流氓,日本鬼子打進之后,他勾結了附近的地痞惡棍做起土匪來,到處搶擄生事。王家庄有好些家遭了他們的殃,幸虧馬浪蕩和他一向稱兄道弟的,所以這批流氓來不到王宅來打混。這次因為要行事,祖善說過馬浪蕩會去約張老大他們幫忙的。
  我一邊走,一邊希望能在小阿嬸家找到祖善及馬浪蕩,希望他們告訴我張老大不肯幫忙,所以這件事行不通就算了。這真是一個极端矛盾的心理,此時此刻,我自己的良知還是跟我丑惡的那面格斗,把我的身体朝兩個方向撕裂。
  給小阿嬸拜了年。
  “怎么只有你一個人來?”
  “是大姨叫我來問小阿嬸,馬……阿叔昨夜可在家?”
  她歪著嘴,不屑地笑笑,“怎么?你大姨還沒有吃夠我這個寶貝兄弟的苦?”
  我忙說,“不是的,小阿嬸,因為祖善哥昨夜沒回家睡,大姨想也許他跟著馬……阿叔到哪里去了。”
  “怎么!自己弄坏了這么一個寶貝儿子,哪樣事不會做,還怕別人將他帶坏嗎?”
  糟糕,大年初一触楣頭,小阿嬸昨夜一定把錢都輸給大姨了,所以這樣惡聲惡气的對我發作。真是,等下看見大姨卻又笑得眉毛開花,怎么這些女人都有這么多面具?她發气,我當然不說話。“大概他們昨夜在一起吧!我出去打牌前看見祖善來的,兩人嘰里咕嚕說了半天,一鳴年夜飯也沒有吃完就走了,還帶了一個包袱,說是有人約他去住几天,不知搞的什么鬼?我也懶得查問他,唉!祖上沒有積福,留了這個禍根。怎么?祖善也沒有回來過?”
  “沒有。”
  “總是去賭了,還有什么好事!對你大姨說去,上午會回來的,我听他們在說什么帶跳花臉的進門……都是成年的人,對這种小孩子的事還有興趣。”
  她說一句,我的心沉一級,到最后沉到腿肚里,墜得我几乎站不住,忙說,“我去回話了,小阿嬸!”
  “吃碗湯圓再走,定玉。阿福嬸,端碗湯圓來給趙家大小姐。”
  “不用了,小阿嬸!大姨在等我回話呢,我吃了早點來的,我走了。”
  回到大姨房里,祖善倒已在了,大模大樣的坐在大姨床上,蹺著一個小手指,端了一碗湯圓在吃,大姨坐在梳妝台前,徐媽站在她身后,給她梳頭,房里沒有別人。
  “啊!”我不由自主的叫了聲。
  “定玉,”他朝我嘻嘻一笑,“好漂亮啊!一切都好。”他做了一個手勢。
  我的臉一下子變白了,站在那里像一根蜡燭。
  “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給小姨拜年。他們已走了,拜完年我們要外公做庄,擲骰子怎么樣?”這些都是我們預定好的。
  “外公人不舒服,最好不要吵他。”我說。
  “什么?”他迅速地瞄我一眼。“那有什么關系?不要玩太久就是了,玩到跳花臉的來就停止好了。”
  “你們這樣大了,還看跳花臉,也不怕難為情。”大姨說。
  “今年与往年不同,非看不可!”
  “是同一班子,有什么不同的!還不都是那一套。”
  “哪里!今年多了兩三個人跳,熱鬧得多,听說他們還有新花樣。”
  大姨張大了嘴,對著鏡子打了一個呵欠,然后懶懶的說:“徐媽,等下把后門去關了,省得跑進許多野孩子來,一听見跳大頭,就鑽出些人來,擠來擠去看熱鬧,真是煩不過。德良真是多事!”
  “姆媽,他們這些窮苦人家小孩,可怜死了,讓他們進來看看又有什么關系,我們王府做事一向漂亮,這次也樂得做個人情。還有,我還約了几家附近的大人一起來看,難得的,后門不要關了,徐媽,我來負責監視好了。”
  大姨說:“咦!你今天怎么又大慈悲起來?”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搖頭晃腦的說。
  “隨你去吧,一年只有一個正月初一,我也懶得管你。”
  祖善對我擠擠眼,放下碗站了起來。“走吧,定玉,你今天特別標致。”
  我垂著頭跟他出房門。一切已定,即使要反悔也已太晚太晚了。
  從前在林家橋過年,正月初一最熱鬧的,除了跳花臉,就是擲骰子,拜完年,吃完早點,趁外人還沒有來拜年時,大家圍著一張嵌瓷青大理石的八仙桌。外公做庄,他鼻子底下擺了几串閃亮嶄新的銅板角子,桌子中間是一個大口尖底的碗,碗里三顆像豆子那樣大的骰子,大人小孩擠擠攘攘的圍著桌子。外公那雙炯明的眼睛對我們一巡,點清了人數,然后伸出他蒼白的手,慢條斯理的卷起袖子,接過坐在他身后外婆手里的老花眼鏡戴上,說:
  “好,下注吧,外公今天要把你們的壓歲錢統統贏回來。”
  我們哄然一聲,摸出剛剛從大舅處換來的銅板,紛紛下注,嘴里叫叫嚷嚷。
  “我打一個銅板。”
  “我打五個。”
  “我打三個,前關一個,后關兩個。”
  “外公,我先看看,這次不打。”
  嘰嘰嚷嚷,吵喊一片,母親輩的聲音就小得多,打得倒很大,多半用角子,等我們打好了,外公抓起碗里的骰子,捧到嘴邊呵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詞,然后一撒手把骰子擲在碗里,同時叫一聲:
  “六猴,六猴,豹子豹子……”
  我們异口同聲在一旁大叫,“么二三,么二三,一點,一點,統賠,統賠一副……”
  十几個頭一齊往前沖,緊張地看著在碗底急轉的骰子,如果轉出么二三,我們几個,就跳得几丈高,狂呼。
  “外公,我先賠,我先賠,我打了三個。”
  “外公……”
  “外公……”
  外婆說:“叫什么,大家都有賠的……”不過沒有人理她的。
  如果是四五六或是六猴,或是豹子,外公就一伸手,刷的一聲,把桌面上的錢統統順到他面前,笑呵呵的對我們看看,見我們都嘟著嘴,就笑出聲來。
  “你們打下來了,翻本呀……”
  這樣亂哄哄的要玩到外客來拜年,外公就去陪客,我們還是繼續賭,由外婆或大舅做庄,不過我們最喜歡是外公做庄,因為我們多半是贏錢的,如輸了錢,他等一下會偷偷的如數還給我們的。
  外公他們搬到王新塘來后,因為他提不起精神,所以沒有玩,不過今天當我們大家給阿姆拜了年又擁到他房里要他做庄,他居然說:
  “好,做庄就做庄,外公要把你們壓歲錢都吃回來才算數。”
  小梁開心得直跳,嘴里叫著:“外公的老花眼鏡呢?外公的老花眼鏡呢?”
  “來,我們來把桌子拉開。”國一對我說。
  我正要動手,祖善說:“我們到仙子間去擲,這里太暗了,我已經把那邊預備好了。”
  “你看你,講起賭,最起勁。”大姨說,臉上卻得意。
  “就在這里吧,那里太冷。”
  “不會的,外婆,我已經叫他們生了火盆了,而且今天有太陽,把桌子稍微往天井那邊移一下,既可以晒太陽,等下又可以看跳花臉,一舉兩得。”
  “嘖!嘖!嘖!”外婆稱贊道:“我們祖善要么不做,做起事來比哪一個都周到。”
  “就是呵!”大舅母湊趣道:“表兄弟里面,比起聰明來還是算他第一。”
  “聰明而不用功,有什么用,不然今年大學都畢業啦。”大姨說。
  “咦!姆媽,正月初一,不要訓我好不好?明天起改邪歸正,真的。外公,你好了沒有?”
  “看你急的。”外婆說:“就看中外公的几串錢,是不是?”
  “是啊!昨夜輸了錢,今天要在外公身上撈本。”
  大家一面說一面擁著外公出來,走到弄堂口美云就站住腳了。
  “咦,你不來,美云?”大舅母問。
  “我不了,舅母,廚房還有點事。”
  “什么事,我幫你一起去做,做好了一起來。”國一說。
  “人本來不多,再走了兩個還有什么好玩?”如果國一不說話讓她悄悄走了,今天這場禍事也許可以避免,偏偏國一要說這么一句話使我生气,他這樣對美云一体貼,把我最后的一絲良知赶跑,我就大聲說給走在前面的人听。
  祖善站住腳說:“大家都來參加,陪外公散心。美云,廚房有什么事要你去做的?”
  美云不回答,看了一眼大姨就垂了頭。
  “姆媽,讓她一起來玩玩吧!”他大聲說:“大年初一何必還要她做事,她做了一年事,今天給她放假一天有什么不可以?”
  大姨沒有防著這一點,倒怔怔的講不出話來,大家對祖善的態度都很吃惊,都站住了。
  他若無其事的說:“咦!我不是說了嗎?我要改邪歸正,怎么!你們不贊成?”
  “呵,這樣才像做阿弟的。”大舅母興奮的說:“來,來,美云,一起來玩,有事等下再去做。”
  美云看看大姨沒有异議,就默默地跟著大家到仙子間。仙子間朝天井的一排長窗都打開了,太陽直瀉進來,射在長方形的紅木桌上,映得室內一片明亮。桌中間有一個青瓷大碗,對著仙子間門的座位上擺了一張太師椅,舖了毯子給外公坐的,靠他左手,擺了一個大火盆,熊熊的燒著火。房間里明亮溫暖,無形中給大家一股熱力,外公干癟癟的臉也展開了,朝著祖善笑著,點點頭連說:
  “不錯,不錯,二十歲的人啦,也該有點靈性啦!”然后對我們巡視一周,笑眯眯的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把兩個袖子往上一提說:“好,來來,看外公的神手,先把小梁的壓歲錢吃光再說!”
  小梁說:“哼!才不呢!我跟著阿姆打,阿姆會看眼子,一定會贏的。”
  大家哄然一聲笑起來,外婆說:“小傻瓜蛋,又不是推牌九,有什么眼子不眼子的,來!到外婆這里來,外婆幫你打,少打一點,保你不輸錢。”
  外公把錢摸出來,朝我們亮一亮,通的一聲擺在桌上,我們也紛紛拿出錢來下注,叫叫嚷嚷的擲了起來,吵的聲音大,把廚房里的几個佣人、小阿嬸家的兩房媳婦及小孩子、大房的三儿及他的媳婦都引了來,黑壓壓的擠了一屋人。外公仗他自己手勢好,請大家都參加,大家擠著下注,擲叫,鬧成一片,形成了一個空前的熱鬧局面。我運气好,連連擲子好几次豹子,贏了不少錢。正在玩得得意忘形時,忽然被人在屁股上扭了一下,痛得我几乎叫出聲音來。回頭一看是祖善,他朝我對著美云一努嘴,就擠出人群去了。我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叫我從現在開始守著美云,但我竟一步也移不動,所以只好站在原地,一面机械地打,一面覷著她。如果她這時走掉的話,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幸好她自己也玩得入了迷,把回廚房的事統統忘記了。
  祖善一下子就回來了,跟著他來的是一片鑼鼓聲,及七八個戴了怪里怪气面具的跳花臉的,被擠在桌子最里層的小孩子們一听見聲音,就死命的往外擠,我這時勇气一下子都回來了,擠過去,拉起美云的手說:
  “走,我們去看跳花臉,不打了。”
  “你去吧,定玉,我不要看那些臉,看了怕人。”
  我刮了一下臉羞她,“好意思,這么大了還怕花臉。”
  “你才不好意思呢,這么大了還要看跳花臉。”她說。
  這時,大人們也停了賭,臉轉向天井,看那几個穿著扎腳棉褲、對襟棉襖的花臉隨著鑼鼓聲跳著。大舅听著我們的話,笑對我們說:
  “這樣大那樣大還不都是小娘,心里還不是和小梁一樣想看。去吧,去看一下吧,外公反正也不擲骰子了,茵如你也去。”
  “我也去。”國一說,和我們一起擠出來。
  我心里暗暗叫糟,他一來破坏了全部計划,正在這時,祖善從天井進來,脅下挾了一盒東西。
  “喏,外公,我給你拿了一副牌九來,現在這些小嘍囉都走了,你可以推牌九給我們打了,一面照看他們跳。國一,你把天門,我們要把外公面前的錢贏光算數。”
  我這時的感情真是難以分析的,恨他的刁利,佩服他的細心,厭惡他的毒辣,可惜他的聰明被濫用。原來國一對什么賭都沒有興趣,只有見到牌九,就走不開,祖善就利用他這個缺點,把他困在仙子間里。
  “你們要看赶快去呀!他們等下就要到下張家埠去了。”他對我說,暗里推了我一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拉著美云,一手拖住茵如就鑽出人堆,跑到天井,那几個大頭正在跳得起勁,有几個追著小梁打躬作揖,看中他手里的錢,有几個跟著小阿嬸的兩個小孫子跳,故意扭扭擺擺,惹得那兩個小東西又是怕又是喜歡。我們三人混著小阿嬸家兩個媳婦及外面進來的庄稼人家女人們站在階上看,我微微留了意,就看見一個戴著小丑面具的花臉是馬浪蕩,另一個戴著張飛臉的是張老大,因為祖善預先告訴我,張老大是最高的一個。見他們兩人都在,我的心禁不住噗噗的跳起來,身不由主的對著美云看。
  “怎么,定玉,你肚子痛嗎?怎么臉這樣了?”她吃了一惊似的看著我,“要不要進去躺躺?”
  每次都是這樣,她對我好,我對她愈恨,她這樣溫存的一問,倒把我剛剛到嘴邊的反悔話統統問回去了,我立刻撒謊說,“唔,胃有點不舒服,大概一個上午雜七夾八的東西吃大多了。”
  “要不要上馬桶去?我陪你進去,我真的不要看。”
  “我也要進去了,我又不喜歡牌九。”茵如說。
  我看她們中了計,就故意大聲地叫了一聲:“呀!肚子好痛呀!”才扶了我往后廊走,這時就有兩個花臉隨著我們跳過來,一高一矮,迫在我們身后,隨得很緊。
  美云在口袋里掏了一點錢出來,放在那個矮的手里說:“我們要進去了,不要跟了來。”
  那兩個花臉不理,還是一面跳著一面跟著我們進中門到弄堂來,茵如有點害怕,就咕嚕嚕地發著不自然的笑,美云膽子大,就把那只沒有被我扶著的手撐起來,擋著中門,不許他們進來。
  我見事不宜遲,一面唉呀一聲叫,放開了美云的手去捧肚子,一面往地上倒,趁勢把茵如也拖倒,壓在我身上,“肚子好痛呀!”
  那個矮的見我松了美云的手,立刻將她就地抱起,飛也似的朝大姨家的后門跑去。高的一個一面跳著,一面守著中門以防有人來,這時茵如嚇得面無人色,渾身打著哆嗦對著我耳朵:
  “定玉,定玉,肚子不能再痛啦,那個人把美云搶走了,快起來!快讓我起來,我去告訴爹,快呀!”
  我用盡全身之力,緊拉著她的手,一面按著肚子,一面呻吟。“我肚子痛死啦,茵如,我肚子痛死啦,替我揉揉!”
  “快給我起來,定玉,美云給那個花臉搶走了,你看見沒有?快點呀!我跟阿哥去說。”
  我臉上爬滿了汗,眼睛閉得死緊,兩手死命扣住她的手,不放她走。
  “定玉,你要死啦,你讓我起來呀,他們把美云帶走啦,你曉得嗎?”
  等一下大人都來了,我松開她的手,喃喃他說:“我曉得,我早就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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