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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審堂設在大姨的小廳房里,主審官是大舅,陪審的有外公、外婆及大姨。舅母、阿姆及我們這一代是旁觀者。被審的是何興發,時間是正月初二,美云失蹤的第二天,這件事由大舅來辦有三個原因:1跳花臉的事是由他負責的。2他是美云的舅父,同時還是未來的公公。3除了外公外,他不但是林趙二家惟一的男人,同時還是王氏大府里惟一的成年男人。他既然在家,對外的事就該由他辦理。
  何興發是一個小老頭,佝僂著背,站在大舅面前,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腳,腳上沒有襪子,只穿了一雙草鞋,腳背的皮都凍裂了,張了嘴,露著猩紅的新肉。日本鬼進來后,鄉下的小農民被他們及漢奸們刮削著,被土匪掠擄著,苦得就差沒吃草根樹皮了。我住在這個華麗的大宅里,丰衣足食,一點都未曾感到做亡國奴之苦,看見了他及苦著臉站在門口的他的老婆及他的孩子們,才覺得心里被一根細針扎著,与其說是為他的悲苦貧窮難過,還不如說是痛心自己的麻木和沉淪。
  “興發哥,”大舅說,聲音出奇的和善,我立刻抬頭看他,他臉上一點怒容都沒有,卻在眉宇之間充滿了悲苦的疙瘩。自美云失蹤后,我能看見國一布滿了紅紅的怒眼,能看大姨充滿冷笑的鐵青的臉,能听外公、外婆的長吁短歎,卻無論如何不能對大舅正視。一夜之間,他的臉老了十年。從出事到現在,他還未曾開過口,昨夜我和茵如睡在床上,可以听見他在隔壁踱方步,來來去去,不知是否踱了一夜。更緊要的,不知是否想出什么解決的辦法來了,“每年正月初一跳花臉的事是不是都由你在管?”
  何興發腿打著抖,說不出話來。
  “興發哥,你不用怕,昨天的事,我知道是与你無關的,只要你老實回答我,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是!舅老爺,”他舐了舐嘴唇,咽了口唾沫,囁嚅他說:“是這樣的,往年都由虎子,我那個大儿子領頭到處去跳,賺點外快。前年他到山里去當游擊隊,以后就沒有人來管這件事。去年從下埠張來過几個班子跳,我們這里沒有。年前何麻皮來跟我說,要我出名把舊時那几個跳花臉的找在一起,跳一下樂得賺錢几個角子。我起初不肯,何麻皮說,大宅里的人只曉得我何興發,若我不出來,他們是不能進來跳的,叫我做個好事出個名,跳完了分點外快給我。我……我也是貪小,就答應了,舅老爺,我千不該,万不該,貪圖那几個錢,唉!我千不該万不該……”
  “興發哥,這年頭哪一個不想弄點錢呢?我不怪你,你說下去好了。”
  听大舅如此說,他膽子好像大了點,抬頭對大家看了一眼,順便掃視一下房里的人,看到站在大姨背后的祖善,忙把眼光收回。“謝謝舅老爺。何麻皮向我說過后,我田里事忙,也就忘了。前兩天,何麻皮又來了,帶來好几個人對我說,他們就是正月初一那天要跳大頭和尚的,要來和我打一個照面。我看看都是生面孔,就覺得不大妥當,因為听見舊年下張家埠來的那批,搶過人家東西的。但是,當了他們的面,我又不能問何麻皮,只好含糊答應了。后來把何麻皮叫來問,他說胡大、胡二生凍瘡,今年不能跳,他們就找兩個人代,那兩個人何麻皮也不認識,我正要向何麻皮推手這件事,這里大少爺和二房里的馬老板來找我,問我有沒有跳花臉的,何麻皮搶著說:“有,人已經找全了。”我對大少爺當時就說了虎子不在,這批跳的人我都很生,大少爺最好是回去問問二太太,看看要不要。
  大舅這時轉過頭盯著祖善,板著臉問道:“你當時怎么也沒有提都是生人的事?”
  祖善說:“大舅當時也沒有問是什么人來跳?”
  大舅半天不說話。然后,有聲沒力的對何興發說:“你講下去。”
  “大少爺當時來問了,說可以,他就給我說是定了。我想這事情讓大少爺負擔,也可放心。想不到……前天晚上何麻皮又來了,說,他們又加了兩個人進來,熱鬧點,問他是什么人,他說還不過是村子里的人。我說不行,亂七八糟的人太多,出毛病我擔不起這干系。他說,不用我擔,他們已經和這里的大少爺接了頭了,我听了他這樣一說就算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會出這樣大的事,一切還請舅老爺包涵。”
  “那兩個是什么人?”大舅問,聲音嚴了一點。
  “我不曉得,我看都沒看見過,也許大少爺曉得他們。”
  “阿爸,阿爸。”縮在門邊的一個十几歲的孩子輕叫著。
  “什么事?”何興發轉過臉去瞪著他。
  “有一個是張老大。”那孩子說。
  “什么?”全房間的人,除了我和祖善,全惊呼起來。
  “有一個是張老大,我和小朱精看見的。他從后門跳出來,摔了一跤,把面具摔掉了,我們看清楚了的。”
  “小豹子,你還不給我滾出去,在這里胡說八道些什么!看我等下不撕爛你的嘴!”他父親吼他。
  “興發哥,小孩子不會無故說謊的,讓他說,你說吧,小豹子。”
  “我和小朱精站在后門口上等跳大頭的出來,因為,因為……那個吊眼婆(齊嫂)不肯讓我們進來……我們只好在后門口等。忽然,沖出來一個大頭,兩手捧著一個小娘,跑出來,把我們撞倒。我們赶快爬起來,還沒有站穩,又跳出一個大頭,幸好我和小朱精連忙躲開,不然他正好跌在我們身上。他把面具跌翻了,我們才曉得是張老大,不信你可以把小朱精找來問,他也看見的。”
  “好,乖,小豹子,我相信你。興發哥,勞駕你去把何麻皮給我找來,沒有你的事了。”
  “舅老爺,何麻皮早躲掉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去找他,他家門口關得鐵緊的,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舅沉吟半天,叫齊嫂來給小豹子一包凍米糖,把何興發一家領出去了。然后,對祖善說:“祖善,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戲?”他臉色很難看。
  “大舅,我不懂你的意思?”
  “祖善,大舅看你大的,所以你不必對大舅調槍花(注:說謊),這件事一定有你在內。”
  “德良!”
  “阿姐,你由我來辦,好不好?美云是你的繼女,也是我的媳婦。她不見了,也許你不在乎,我是非把她找回來不可的。”
  “姆媽,你听听,”大姨青著臉,一個尖尖的食指指著大舅,向外婆說:“好像美云丟掉了,我不打算把她尋回來似的,這叫什么話?當初要他們來跳的也是你,現在出了事你倒反而來咬我一口,當著姆媽、阿爹,還說我的不是!美云到今天為止還是王家的人,即使我不管她也還輪不到你來多事,你嘴巴說得好听,美云長,美云短,為來為去還是為那几個錢,你當我不曉得!我現在就是不追究,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房里的空气突然一縮,結起來了。大家無形中都被這股冷气僵化了,大舅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走到大姨眼前,外婆以為他要打大姨,身不由主的也站起來,我嚇得直咽口水,嘴里卻又干得如枯井,一滴口水都沒有。
  大舅慢慢的說:“阿姐,你以為我只顧錢,別的不顧。可見你在做了几十年阿姐,一點都不曉得我。現在發生這件事,錢是小事,美云也是小事,主要的是祖善。如果你還是這樣一味的衛護他,他這個人,今后要完全絕望了。阿姐,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以為我故意和他為難,老實說,如果他不說老實話,我還是可以把這件事辦得水落石出,不過我情愿祖善覺得他做錯了事,把整個事對我實說,這樣,這個孩子還會有救。他是你的儿子,他也是我的外甥,難道我會故意和他為難嗎?”
  大姨嘿的冷笑一聲說:“嘿,你原來既不是為錢,也不是為美云,更不是為你自己的寶貝儿子,卻是為了我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好一個仁慈為怀的娘舅,我倒要問你,你怎么知道這件事与他有關?你有什么證据?”
  房里很靜,像一支毒箭射出去,大家吸著气等著它落地,或是傷人。大舅還是很平靜的說:“證据當然有。”
  我的呼吸有點困難,只好把嘴張得大大的,卻只有吐出來的气,沒有吸進去,難道他們已經找到馬浪蕩?馬浪蕩已招出來了嗎?怪不得大舅不時的對我看,怎么辦?怎么辦?阿姆,我怎么對得住你呢!
  “在哪里?”三個人同時問,大姨、外公、外婆。
  大舅的聲音仍是平平的,毫不動情,“那個搶美云的是馬浪蕩。”
  “啊!”好像所有的人都惊呼起來,我和祖善交換了一個眼色:我的充滿了惊悸,他的充滿了暴怒。
  “誰說的?誰說的?”是什么人在問,我已辨不出聲音了。
  “茵如。”大舅說。
  “嘿!”大姨連連冷笑几聲,“原來如此,你女儿的話就可以相信,而我儿子所說的話就都是調槍花,好一個大公無私的舅舅!”
  別的人也在嗡嗡說話,有的不信,有的將信將疑,有的相信,有的不知信好還是不信好,我呢?茵如雖然和我并排的站著,我竟然不敢看她。
  “她的話自然不能作證,”大舅接著說,“昨日出了事之后,她跑來對我說那個把美云搶走的人舉動很像馬浪蕩,而且大小高矮也合他。我當時立刻到小阿嬸家查問,小阿嬸說他年三十夜里帶了包袱走的,到現在都未回來,走時,祖善和他一起。小阿嬸還听他們在說什么跳花臉的事,我听了她的話,立刻去找何興發,走到橋頭劈面碰到胡家兄弟,他們從下張家埠跳了回來,我就捉住老大問他怎么馬一鳴會混在你們班里跳大頭的?他听我這樣問以為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也沒有抵賴,說了實話:原來三十晚上何麻皮帶了馬一鳴和祖善到胡家,跟胡家兄弟說好,他們兩人要客串跳大頭,塞了他一點錢,叫他們不要對人講是什么人……”
  “那倒奇怪了,昨天祖善一天都在家,他們來跳時,他不是在擲骰子嗎?大家都看見的,可見這年事和他無關。”大姨搶著說。
  “阿姐,阿姐,你等我說完了再駁我好不好?正因為他說了要客串而沒有客串,才表示這件事有他在內。他把位置讓給張老大,而自己到家里來把事情布置好,來一個里應外合,好叫他們動手,我正在奇怪,怎么平白里他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周到,把大家找到仙子間去,請阿爹做庄,推牌九……”
  “嘿!這才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他好心好意,正月初一給阿爹解悶,擲骰子,湊巧美云這鬼小娘平時搔首弄姿,招來大禍,現在倒把她的事怪到祖善身上了,真是气煞人!我倒要問你,昨天是不是祖善把她五花大綁,綁到外面去看跳花臉,還是那個賤貨自己輕賤跑出去自找麻煩的?你怎么不疑心她自己生性下賤,和馬一鳴勾通好要隨他私奔的?你還一心一意的以為她是一個上品人呢!她半夜三更和外面什么野男子在稻田里幽會的事,你們可都知道嗎?不曉得吧!不信問定玉,她親眼看見的!”大姨的薄嘴唇一掀一掀的,嘴角兩堆的沫因為她講得快,愈聚愈多,襯得她的臉更青。她大概把美云恨得切骨了,把馬浪蕩活活地從她手里搶去,如果現在她在她面前,我相信她可以把美云的肉一塊塊撕下來吞噬的。
  “定玉,”大舅猛的向我吆喝一聲,我知道自己的難關到了。
  “大舅。”我的眼睛只看到他的胸口,不敢往上移。
  他盯著我,頓了頓說:“我現在沒有時間問你,等下你到我房里來,听見沒有?”
  “唔,大舅。”
  “祖善,我剛才說的話你都听見了,你對大舅老實說,這件事有沒有你在內?”
  “有,怎么樣?”他冷冷的說,只要大姨和他站在一起,十個大舅他都不怕的。
  “你這個畜生!”想不到站在外婆右側,到現在都沒有開過口的國一,一步躥到他跟前,一手拉住他袍子領口,另一手辟啪兩個耳光打在祖善粉嫩的臉上,瞪著一雙快要奪眶而出的眼睛,喝問他道:“她現在在哪里?”
  “國一!”外公站了起來。
  “國一,你瘋了!”外婆站了起來。
  “你!你!你!還有王法沒有!”大姨站了起來。
  “國一,你眼睛里還有大人沒有?”大舅抖著聲音說。
  “……”舅母和阿姆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
  “國一哥!”我自己的聲音。
  “阿哥!”茵如的。
  我和茵如的聲音里,不是叱責而是哀求。茵如是怕國一火气一來,什么野蠻的事都做得出來的,她怕國一也許就一下把祖善扼死。而我的怕,恰正正相反,因為他打祖善耳光的一瞬間,我看見祖善的眼睛里閃過一道毒光,有些人体力不夠常挨体力強壯的捶打,挨得多了,他們所恨聚積起來,有一天那股恨就變成一股暴力,能置体力最強者于死地。我這時就在他眼睛里看到那股恨之切骨的表情,一閃就過去了,不知為什么,我立刻就有一种不幸的預感,很自然的,我就替國一害怕,求他不要再用暴力。
  “你這算是什么!當著阿爺、阿婆及我們面前!”大舅一下捉住他的膀子,緊緊扣住,一面气呼呼的問:“你書讀到哪里去了,動不動就打人?快快給大姑道歉。”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盯在祖善身上。
  “你還不道歉!”大舅喝道。
  “大姑,請你原諒。”他說,說完甩掉了大舅的手,奪門走了。
  “真是,天下哪有這种事,父子兩人連好來欺侮我們寡婦孤儿,真是比狗都不如!”大姨青著臉站了起來。“跟我來,祖善,祖明,誰叫你們早早死了父親,現在人家吃了你家三年白飯倒過來咬你一口,還不是活該嗎?”
  他們娘儿三人走了后,房里可怕地沉寂著,大舅背著手踱他的方步,舅母和阿姆裝著和小梁說話,不敢抬頭,我和茵如互相不敢看。過一晌,大舅住了步說:“阿爸,您坐久了,回房里去歇歇吧,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外公半晌說:“唉!寄人篱下的日子真不容易過啊!”
  外婆站起來,扶著外公出去,臨走回頭來說:“為了一個美云,真犯不著!”
  他們走后,大舅說:“定玉,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我看著阿姆。
  阿姆說:“大舅叫你,還不去!如果有你在內,大舅不處罰你,我也要把你打死,你听見沒有?我可不是你大姨,你這點要認清楚。”
  我的腿抖得快把小便抖出來了。
  大舅平和地說:“你又要神經過敏了,德貞,這件事和她有什么關系呢?我是有別的話問她,有你這個母親就不會有祖善那种子女,你自己難道沒有數目?來吧!定玉!大舅站得累死了,要坐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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