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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愛情的玄妙


  ●這是伊莎多拉一生中最神圣、最飄忽微妙的愛情的開始。
  ●伊莎多拉沒想到,她的大天使和她的一個學生聯手把她的這次愛情送進了墳墓。

  在美國的生活奮斗,已經使伊莎多拉精疲力盡,失去了勇气。于是,她想回巴黎去,在巴黎也許或能把財產變賣一些錢。
  瑪麗已從歐洲回來,從巴爾的摩打來電話。伊莎多拉把自己的困境告訴了她。
  瑪麗說:“我的好友戈登·塞爾弗里奇明天動身去歐洲,要是我求他一下,他一定會給你一張船票的。”
  伊莎多拉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第二天早晨,她就從紐約乘船出發了。
  第一天晚上,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由于戰時燈光管制,到處漆黑,伊莎多拉掉進了甲板上一個洞里,跌得相當厲害。戈登·塞爾弗里奇慷慨地把他的房艙全讓給她使用,一路陪伴著她,非常和藹可親。伊莎多拉向他敘述了二十年前,當她還是一個餓著肚子的小姑娘的時候,去向他賒購一件女衫作跳舞的服裝的事情。
  這是伊莎多拉·鄧肯第一次接触到的一個實干家。他的人生觀和她過去認識的一些藝術家、幻想家根本不同,這使她大為惊奇——他比起那些人來,可以說几乎是另一种性別的人,因為她過去的那些情人明顯地都是女性化的男人。
  過去跟她好的那些男人中間,有些人多少有些神經衰弱,要不就是陰郁不堪,要不就是醉酒狂歡。
  而塞爾弗里奇則与眾不同,任何時候見到他,他都是一樣地快樂,從不喝酒。這一點也令伊莎多拉大為惊异,因為她從來沒有想到有誰會認為生活本身就是樂趣。
  伊莎多拉總是認為,未來只有通過藝術或者愛情使人偶然瞥見轉瞬即逝的歡娛,而塞爾弗里奇卻在現實生活之中找到了快樂。
  到了倫敦,她已經沒有錢去巴黎了。因此,她在公爵街找了個公寓住下,然后打電報給巴黎各方面的朋友求援。
  由于打仗,沒有回音。
  伊莎多拉在那里住了几個星期,窮愁潦倒,心情极為苦悶优郁。她孤身一人,貧病交加。她的學校完蛋了,戰爭好像沒完沒了地打下去。夜里,她常常坐在黑暗的窗前看著空襲,希望炸彈掉在頭上,結束自己的困境。
  絕望之中,伊莎多拉打了電報給帕里斯·辛格,但還是沒有口音。
  一位演出經理人為伊莎多拉的學生組織了演出,她們想在美國打開個路子。后來,她們以“伊莎多拉·鄧肯舞蹈演員”的名義做巡回演出,然而演出的收人并不給她分文。她仍陷于絕境中。后來算是僥幸,她遇上法國大使館的一位人物。他向伊莎多拉伸出援助之手,帶她到了巴黎。伊莎多拉在巴黎奧賽飯店租了一個房間住下,向放債人借錢應付開支。
  每天早晨五點鐘,他們被德軍大炮的霹靂巨響惊醒,開始不祥的又一天。前線時有可怕消息傳來。死亡、流血、屠殺,無時無刻不帶來悲慘不幸。夜里,空襲警報凄厲刺耳,令人心惊肉跳。
  日子過得單調可怕。當護士伊莎多拉倒很樂意,但是她知道,申請當護士的人排成長龍在等候,她夾進去添一份不見得成功的力量也是沒用。因此,她想還是回到藝術中去。
  伊莎多拉很喜歡瓦格納的一首歌曲——《天使》,內容是說有個精靈無限愁苦凄涼地坐著,光明天使來到他身旁。
  在那黑暗的日子里,終于有這樣的一個天使來到了她身旁:她的一個朋友帶著鋼琴家沃爾特·拉梅爾看她來了。
  當他進來時,伊莎多拉以為是青年李斯特從畫像的框子里走出來了——他身材修長,高高的前額上垂著一綹光亮的頭發,那雙眼睛像閃閃發光的清澈源泉。
  他為伊莎多拉彈奏,她把他叫做大天使。
  他們在劇院的休息室里工作,這是借給她使用的。
  在不斷傳來的隆隆炮聲中,在戰爭消息引起的种种反響中,拉梅爾為伊莎多拉彈奏了李斯特的《荒野的祈禱》。他的演奏啟發了伊莎多拉的靈感,她創作了一些新的表現了祈愿甜蜜与光明的舞蹈。同時,她又重新振作精神,返回了現實生活。
  這是伊莎多拉一生中最神圣、最飄忽微妙的愛情的開始。
  在伊莎多拉的眼中,彈奏李斯特的作品,誰也沒有像她的大天使彈得這樣美妙。因為他有丰富的幻想,能透過寫在紙上的樂譜,把握住狂想真正引起的幻覺,每天在和天使交談中訴說他自己的狂想。
  拉梅爾非常文雅、親切,內心卻熱情洋溢,演奏時有一种難以言傳的狂放之气。他從不以青春的一時沖動向激情讓步,相反,他顯然厭惡這种激情,就像支配著他的不可抑制的激情一樣明顯。他就像在炭火通紅的火盆上跳舞的圣者一樣。要愛這樣一個人又危險又困難,對愛情的厭惡很容易變成對進攻者的憎恨。
  通過一個人的血肉之軀去接近他的靈魂——通過他的軀体得到享受、快感、幻覺,然后触及靈魂,這种方式真是太奇怪了。只有伊莎多拉能這樣做。
  在她的一生中,伊莎多拉的情人不計其數,而每當新的情人來到她身邊的時候,不管表現為什么姿態——惡魔、天使或平凡人——她都相信那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唯一伴侶。她也相信這次戀愛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次复活。愛情總是給人以這樣的自信。伊莎多拉的每一次愛情都可以寫成一本小說,但是結局都很不好。
  對此,伊莎多拉·鄧肯說:
  愛情的玄妙就在于它能夠奏出种种不同的主題、种种不同的音調。而一個男人的愛情和另一個男人的愛情相比較,就像听到貝多芬的音樂与普契尼的音樂之不同,而響應這些美妙旋律的樂器就是女人。我想,只体驗過一個男人的女人,就像只听過一個作曲家的作品的人。
  夏天即將過去,他們在南部找到一所安靜的隱居之地,在一所几乎荒廢了的旅館,把它的空車庫改做工作室。從早到晚,拉梅爾彈奏音樂,伊莎多拉跳舞。
  這段時光伊莎多拉倍感幸福!身邊有情人陪伴,周圍是大海,完全生活在音樂的海洋里,宛若處于天主教徒死后進入天堂的夢中。
  他們不時從隱居地出去救濟那些不幸的人,或者為傷員們舉行演出,但多半是單獨在一起。通過音樂和愛情,通過愛情和音樂,伊莎多拉的心靈在极樂世界的高峰找到了寄托。
  后來,他們在尼斯找到一間工作室。第一次世界大戰宣布停戰的時候,他們回到了巴黎。
  戰爭終于結束了。伊莎多拉和拉梅爾觀看了胜利閱兵式,隊伍經過凱旋門。他們高呼:“世界得救了!”
  伊莎多拉的大天使拉著她的手,一起走到貝爾維。房屋已變成一片廢墟。但是他們想:干嗎不把它重建起來呢?
  他們費了几個月的勁,謀求資金,結果白費了一頓气力。
  最后,确信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了,伊莎多拉就接受了法國政府給的公道价格,把這所房子賣了。
  賣房成交,錢存入銀行。伊莎多拉買了一所房子,過去是貝多芬展覽館,她把工作室設在這儿。
  伊莎多拉的大天使有一种很可愛的同情感。凡是使她心情沉重、時常失眠、終夜流淚的一切痛苦,他好像都感覺得到。每當這個時候,他就以同情的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她,使她的精神得到安慰。
  在工作室里,兩种藝術絕妙地合而為一。
  在他的影響之下,伊莎多拉的舞蹈也飄然欲仙了。他是第一個啟發伊莎多拉去全面理解李斯特作品的超凡精神的人,他們把李斯特的音樂編成了一整套演出節目。在貝多芬展覽館安靜的音樂室中,伊莎多拉開始研究一些偉大壁畫的動作和光線,想用《帕西法爾》這部作品把它們体現出來。
  他們又在那里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兩個人的心靈結合在一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著他們,載負著他倆的心靈。
  人從來不會滿足,總是要打開大門讓魔鬼進來制造一切災難。
  伊莎多拉并不滿足于追求她已經找到的幸福,重建學校的老想法又回來了。為了這個目標,她給在美國的學生們發了電報。
  學生們來了以后,伊莎多拉聚合了几個忠實朋友,對他們說:“咱們到雅典去看看衛城吧,咱們有可能還是把學校設在希腊。”
  學生們年輕漂亮,而且頗有成就。伊莎多拉沒想到,她的大天使和她的一位學生聯手把她的這次愛情送進了墳墓。
  他們在黎多山上的至高旅館住了几個星期,伊莎多拉第一次看出了他們兩個在搞戀愛;后來是在去希腊的船上;最后,伊莎多拉再也沒有心思去觀賞什么雅典衛城的月色夜景了。
  到雅典后,學校的一切似乎都很順利。由于維尼哲洛斯的好心安排,查培昂大廈歸伊莎多拉支配,他們在這儿有了工作室。每天早晨伊莎多拉和學生們一起練功,竭力用無愧于衛城這個圣地的舞蹈來激發她們的熱情。伊莎多拉計划訓練出一千名儿童,在大競技場上慶祝盛大的酒神節。
  他們每天都到衛城去。從美國來的學生帶來了不少裝模作樣、矯揉造作的習气,伊莎多拉非常不喜歡。現在,在雅典燦爛輝煌的天空下,受到群山、大海的壯麗景色和偉大藝術的鼓舞,她們把那些習气改掉了。
  科帕諾斯山上原有的房子已成廢墟,牧羊人和一群群山羊出沒其間。但是伊莎多拉沒有气餒,決定立即清除地基,重建房屋。
  工作立刻就開始了。堆積多年的垃圾清除掉了,請來的建筑師著手安裝門窗和屋頂。他們在高高的起居室里舖上舞蹈用的地毯,并運來了一架大鋼琴放在里面。
  每天下午,衛城山外落日美景燦爛輝煌,紫紅色的晚霞輝映在海上。拉梅爾為大家彈起巴赫、貝多芬、瓦格納和李斯特的宏偉壯麗、激動人心的音樂。在涼快的夜晚,大家把從街上的雅典小孩那里買來的白色茉莉花扎成花環,戴在頭上,溜達著下山,到海邊的法利龍去晚餐。
  處身于一群戴花冠的少女之中,伊莎多拉開始注意到拉梅爾眼睛里有了一种新的表情。原來伊莎多拉以為和他的愛情由于理智和精神上的緊密聯系而极為牢固,到現在伊莎多拉才猛然醒悟——他那一雙閃亮的翅膀已經變成了兩只熱情的手臂,能夠抓住和摟抱林中仙女了。
  過去的一切經驗對伊莎多拉毫無助益,這次失算對她仍然是可怕的打擊。
  從此,伊莎多拉惴惴不安,痛苦不堪,不由自主地開始觀察他們兩人愛情日益增長的明顯跡象。看著看著,心生惡念,自己也不寒而栗,有時候她恨不得把他們都殺了。
  一天傍晚的日落時分,拉梅爾剛剛彈完《曙光》進行曲,伊莎多拉突然看見他倆在眉目傳情,雙方的眼睛都燃燒著同樣熾熱的火焰,猶如鮮紅的夕陽映照。
  看到這副模樣,伊莎多拉气得渾身發抖。她抽搐起來,怒不可遏,連自己都害怕了。她轉身走開,整整一夜都在山上徘徊,絕望得快發瘋了。
  的确,她從前在生活里也曾知道嫉妒惡魔的毒牙會引起最難忍受的痛苦,可是從來沒有達到現在這樣可怕的程度。伊莎多拉愛他們,同時又恨他們。這种体驗使伊莎多拉對那些由于嫉妒而痛苦得難以想象,只好殺掉他所愛的人的那些不幸者深表同情、深為理解。
  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事件,伊莎多拉帶了一小部分學生和她朋友愛德華·施泰肯,登上了查爾西斯山。
  但是一切并不能驅除那糾纏著伊莎多拉的可怕惡魔,它不斷使她腦子里總是出現那一對男女留在雅典的形象,咬噬著她的血脈,像酸一樣消蝕她的頭腦。她們回去以后,伊莎多拉見他倆偎依在臥室窗前的陽台上,情味濃濃,她的痛苦簡直到了無以复加的地步。
  盡管如此,伊莎多拉還是每天教學生,繼續實現在雅典建校的計划。
  維尼哲洛斯的內閣對她的計划很支持,雅典的公眾對此也很熱心。
  一天,他們都被邀請到古競技場去參加祝賀維尼哲洛斯和年輕的國王的盛大集會。
  五千人參加了這次集會,全部希腊教會人士也參加了。國王和維尼哲洛斯進入竟技場的時候,受到了极其熱烈的歡呼。元老們列隊通過,身著錦緞長袍,金線繡花,整齊筆挺,在陽光下金光閃閃,令人目眩。
  伊莎多拉·鄧肯穿著輕紗飄拂的長袍,后面跟著一群活潑的學生。和靄可親的康斯坦丁·梅拉斯走上前來送給她一頂桂冠,說:
  “伊莎多拉,你又給我們帶來了菲迪亞斯不朽的美,复活了古希腊的偉大時代。”
  伊莎多拉回答說:“啊,請您幫助我培養出一千個出類拔萃的舞蹈演員,在競技場上表演舞蹈,他們將跳得那么精采動人,讓全世界的人都到這儿來,又惊奇又高興地注視他們。”
  這些話剛說完,伊莎多拉發現拉梅爾痴迷地握著他心愛的人的手。這一次,伊莎多拉心存和解的愿望。她想,和這樣偉大的前景相比,個人的感情何其渺小。于是滿怀著仁愛和寬宥,她向他們微笑。
  然而那天晚上,當她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在陽台上緊貼著臉的時候,又受到世俗感情的擺弄。腦子里亂哄哄的,獨自一人向前狂奔,到處亂走,心里盤算著從山岩上縱身跳下去。
  為激情吞噬痛不欲生,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周圍景色何等美妙,但只能加深伊莎多拉的不幸。
  她陷入了絕境,再也沒有出路了。既不能把從自己學校里培養出來的那個女學生打發走,她又不能每天眼見著他倆相親相愛,而忍住自己心里极度的委屈懊惱。
  然而,盡管很不幸,但她不斷跳舞練功,又到山上去長途跋涉,每天還在海里游泳。這些都使她胃口大開,但同時那也使得伊莎多拉的塵世激情劇增而無法控制。
  就這樣,伊莎多拉一面努力教給學生美和宁靜、哲學与和諧;另一方面,自己內心深處卻上下翻騰,如利爪抓心,受盡致命的痛苦煎熬。
  這种令人無法忍受的局面,由于一次偶然的命運轉折而告結束。其起因微不足道,一只淘气的小猴子咬了希腊國王一口,后來竟送了國王性命。
  年輕的國王一死,引起了希腊全國動亂的局面,又一次使維尼哲洛斯和他的內閣倒台。伊莎多拉也垮台了,因為他們是被請到希腊來的,是維尼哲洛斯的客人,所以也成了混亂局勢的政治犧牲品。
  就這樣,花在重建科帕諾斯山和准備工作室的全部錢財都白扔了。伊莎多拉被迫放棄在雅典建校的夢想,搭船經羅馬回到巴黎。
  回到巴黎以后,她又重新受苦,最后拉梅爾走了,那個學生也永遠离開了她。雖然伊莎多拉為這受盡苦難,但她的學生的看法卻正好相反,嚴厲責備伊莎多拉不該嫉妒,根本沒有順從這一切事態。
  終于,只剩下伊莎多拉獨自坐守空房,待在一切為了拉梅爾的音樂而准備的貝多芬大廳里。她的絕望無言可表。睹物思情,看見曾經幸福地待過一陣的房屋,伊莎多拉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渴望從這所房子里飛出去、從這個世界飛出去,因為她相信,世界和愛情對自己來說都泯滅了。
  1921年春,伊莎多拉收到蘇聯政府發來的一封電報:
  只有蘇俄政府能了解您。歡迎速來,將為您建立學校。
  這是從哪儿來的電報?從地獄里來的嗎?她自問。環視空空如也的房子,沒有了大天使、沒有了希望、沒有了愛情。伊莎多拉回電說:
  欣悉來電,同意來俄,愿教育貴國儿童,唯一條件為一工作室及工作經費。
  對方的回電是“同意”。于是,伊莎多拉·鄧肯乘上船順泰晤士河而下,离開倫敦到雷維爾,最后抵達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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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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