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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陽升起了


青年的方向

  當卡那德公司的客輪安達尼亞號抵達加拿大魁北克港碼頭,厄內斯特夫婦登上岸時,他們被一群熱情好客的朋友團團圍住了,彼此談起渴別一年的情況。厄內斯特接到約翰勃恩的一封短信。信中表達了他對海明威夫婦的歸來感到無比的欣慰。格雷格·克拉克也寄給他一封便函,說,“親愛的海明威,歡迎你回到出產鱒魚和鹿的地方來。”他和他妻子海倫渴望會見哈德莉。格雷格寫道,“報社很需要你,并將給你安排最忙碌的職務,你也將遐邇聞名。”
  可是格雷格估計錯了。當厄內斯特九月十日去報到上班時,他發現他的新老板是本市《明星日報》的編輯哈里欣德馬斯。此人身材魁梧,寬胸闊背,頭發剪得很短,開車速度快,十分自信。他立即決定,讓海明威做一般工作。這就意味著,不僅不能把他的名字列入報上的名人欄里,還要接受到城外采訪的任務。布置給他的第一個任務是去采訪金斯頓·安塔里奧一個逃犯的情況。
  哈德莉住在謝波恩大街的一個家庭旅店等待分娩。但醫生說嬰儿要到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才能生下來。一九二○年厄內斯特曾寄住他們家的康納布爾夫婦仍住在林赫斯特大街。克拉克夫婦幫助海明威夫婦在康納布爾夫婦住的那個街區的巴瑟斯特大街一五九九號賽達維爾公寓里租到一套房間。海明威夫婦于九月底遷住那里。海明威的父親把他儿子結婚時的禮物由水路寄運給厄內斯特。有法國人馬森給他畫的肖像和靠壁放的日本Kuma都有待厄內斯特抽出時間去懸挂擺設。套房里有一間朝南的玻璃日光房,前面是一道流經康納布爾家房屋后面的深水溝,還有一間臥室,里面有個隱壁床。
  厄內斯特顯得健康,英俊。不過,他非常想念巴黎。畢爾巴德仍在忙于籌划出版那本書的事。他最近還別出心裁,想用白報紙來鑲嵌每一頁書,既可作為裝飾,又可加上插圖。他認為這樣設計出版的書對于這位年青的新聞記者來說是再好也沒有了。畢爾巴特所提議采用的書名也使厄內斯特聯想起當前的歷史——他們都准備把書取名為《我們的時代》。龐德在畢爾·巴特的信上添上自己的話,然后寄給厄內斯特。
  你同意,
  還是不同意?
  見信請即复。
  欣德馬斯派厄內斯特到格魯吉亞海灣以北的塞伯里盆地調查采訪開礦的情況,因為不久前那里發現了白煤的礦層。他隨身帶了三本過期的周刊畫報上面連續刊載了約瑟夫康雷德的小說《流浪者》。厄內斯特寫了兩篇報導該礦情況的文篇,作為交差。然后在尼克朗治旅館的房間里讀康雷德的小說。
  “天一亮”,他寫道,“我就象醉漢一樣把小說讀完。我原來希望那小說能讓我看到离開那里為止,并感覺到自己象個把家傳遺產揮霍一空的年青人。但,我認為他會寫出更多的小說,因為他有的是時間。”
  厄內斯特的另一個外出采訪任務是到紐約采訪英國首相大衛·勞依德·喬治由他的女儿梅安陪同訪問美國的情況。十月初旬厄內斯特把哈德莉交托給康納布爾夫婦和克拉克夫婦代為照顧,然后乘火車去紐約。他已經有兩年沒有到紐約去了。百老匯美麗的摩天大樓仍然在他腦海里有著深刻的印象。不過,他不是為了愛情和金錢而在那里生活。那個城市里盡是一些臉上從來不露笑容的,面目可憎的人,有一個宗教信仰的狂熱分子,表現特別奇怪。他拿著紅黃粉筆在證券交易所門前的人行道上寫寫畫畫。從金融區那邊走來几個傳遞消息的小孩子,厄內斯特停下步來听他們議論。“他把自己親生的儿子挂在樹上吊死,”那個狂熱分子大聲喊道,“他把他唯一的親生子吊死在樹上。”
  “那孩子真難受,”一個送消息的小孩說。
  厄內斯特曾于一月份在詹貝教一位從奧克派克來的姑娘滑雪。這位姑娘名叫伊塞貝爾·西蒙斯。她現在在紐約巴納德學院念書。一天上午她上完課回來,厄內斯特碰上了她。他要求她在英國首相一行到達紐約時幫他一點忙。從婦女的角度出發按照厄內斯特提供的內容向梅安提問題。伊塞貝爾勉強同意,和女記者們一起登上汽艇去問問題,然后回來告訴厄內斯特。于是他肯定梅安此次來美是要同一個美國的百万富翁談婚事。厄內斯特以前在洛桑和平會議上見過勞伊德喬治。他對首相的看法受了利爾看法的影響,認為首相脾气暴躁,容易沖動,用心險惡。他寫了五、六篇文章報導首相的到來,但沒有一個字談到紐約副市長赫伯特的講話。赫伯特在接見英國首相時所發表的講話中談到英國的一些過錯。紐約的報紙都報導了這項消息和演講內容。但多倫多的《明星日報》卻沒有報導。《明星報》的老板J·E·阿特金松大發雷霆,打電話給夜班編輯,要他立即調回厄內斯特。可是厄內斯特已經搭上特別快車在返回的途中了。
  十月九日晚上,哈德莉分娩前陣痛開始發作時,厄內斯特還在火車上。康納布爾太太帶哈德莉去醫院,第二天凌晨二點,嬰儿就生下來了。是個男孩,体重七磅五盎司。嬰儿的頭發象厄內斯特的那樣暗褐色,一對藍色大眼睛,小身子胖呼呼的真好看,一個海明威式的高鼻子。那天上午九點鐘,厄內斯特匆匆忙忙走進產房,第一眼看到嬰儿時,他對哈德莉說,嬰儿的鼻子使他看起來象西班牙的國王。甚至他們給嬰儿所取的名字也帶有西班牙的風味。為了向嬰儿的母親和斗牛士維拉爾塔表示敬意,他們替嬰儿取名為約翰·哈德莉·尼卡諾·海明威。在嬰儿出生這件事的前前后后,唯一使他們夫婦倆感到厭煩的是,欣德馬斯偏偏要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刻派海明威到紐約去。哈德莉后來給伊塞貝爾·西蒙寫了一封信,抱怨說,她被迫留下到醫院生小孩,“我的寶貝男人沒有給絲毫的溫暖和安慰”。哈德莉說,厄內斯特一來到醫院,就因旅途的勞累而疲憊不堪,雖然后來好一些。昨天是十月十一日,他在辦公室被那毫無良心的人責罵一頓,說他在回報社匯報工作之前不應該先到醫院來看我和小孩。“伊塞,”哈德莉寫道,“我打算在我身体恢复過來以后就盡快离開這個地方。在這里簡直太可怕了,真是無法形容,也不值得留戀。要是我們在這里多呆一個時候,我的寶貝男人就會被傷害,甚至被害死。他几乎已經發瘋了。我們本來應該高高興興的,可現在我們的心情卻万分地沉重。”
  十月下旬海明威房間前面的深水溝兩旁的樹木,隨著秋天的到來葉子轉黃了。成群的蒼蠅飛進他的住房,發出厭人的嗡嗡聲。他家里新買來的一只貓在追捕蒼蠅取樂,時而騰空躍起,時而向它們扑去,玩得津津有味。貓拉屎在地上,他就用一張《明星日報》包起,把地板揩干淨。他仍在生欣德馬斯的气。他雇用了一個八十九歲的老媽媽來料理家務,照看哈德莉。嬰儿每隔四小時就要喂東西。他寫道,“六點、十點、兩點,每天從上午到下午”。有人送他一本加拿大出版的《母親手冊》。里面有許多類似“爸爸會做的,不是嗎?”這樣的詞語。厄內斯特添上一條适合早上六點鐘時做的,“爸爸會喚媽媽起床的,是嗎?”嬰儿長到一歲時,身体很健康,已開始會對父母親笑了。厄內斯特在寫給格特魯德斯坦恩的信中說,“我對小寶貝的愛越來越深了。”
  現在厄內斯特已是一位成熟的作家了。在家中的一個壁廚里,他珍藏了一疊他自己寫的書《三篇小說,十首詩》。唯一使他感到不滿意的是,他的書似乎根本沒有引起美國評論家的注意。不久,有人送給他一輯從《紐約論壇報》星期日版上剪下的評論家巴頓雷斯戈文章的剪報。雷斯戈說他拜訪過經常給一家有很大聲望的雜志月刊《黛爾》寫書評的愛德蒙威爾遜。威爾遜送給雷斯戈一本《小評論》的增刊,并提請他注意其中有由一位名叫海明威的青年作家寫的六篇短篇小說。雷斯戈認為這些文章可能很有趣味。他接著說,路易斯·格朗梯爾前不久曾送給他一本由上述那個青年作家寫的書,書名叫《三篇小說,十首詩》。但他還來不及閱讀。厄內斯特對雷斯戈遲遲不看他的書感到很惱火。在慶祝停戰紀念日那天(十一月十一日),厄內斯特獨自坐在日光房里給愛德威爾遜寫信。
  親愛的愛德蒙威爾遜先生:我在巴頓雷斯戈主辦的社會与文學通訊上看到你提請他注意我寫的,發表在《小評論》上的文章。現寄上《三篇小說,十首詩》一冊,請閱。据我所知,這本書在美國還沒有人給予評論。格特魯德來信說,她對此書已寫了一個評論。但不知是否已發表。你對加拿大的情況可能不了解。我想寄些書請人評論,但又不知道要寄給誰,寄到法國去呢,還是別的什么地方?由于我是個無名之輩,這些書又不是名家之作,雷斯戈先生會評論我寫的這种書嗎?況且雷斯戈先生抽不出時間,三個月來還找不出時間去讀一讀格朗梯爾寄給他的那本書(其實他只要花一個半小時就可把全書讀完)。康狄克特出版公司的老板是麥克阿爾曼。這家出版公司已經出版了威廉卡羅斯、米納勞伊、馬斯登哈德萊和麥克阿爾曼的作品。我希望你喜歡我寄給你的書。如果你對此書有興趣,那末,你能提供四至五個人的名字,好讓我請他們給我的書加以評論嗎?如果能得到你的幫助,我將非常感激。這個通訊處可以使用到一月份我們回巴黎時為止。不管你有無時間去辦理此事,我同樣地感謝你。
  厄內斯特  海明威上
  威爾遜收到書和信后,立即讀了那本書,并寫信給海明威說,其中有些文章寫得很好。他覺得那篇《在密執安那邊》的文章不怎么樣,認為《我的老人》這篇文章讀后使他想起謝烏安德遜的賽馬小說。他的看法是厄內斯特的小說比詩歌寫得好些。他對《小評論》上刊載的海明威的那篇小文章頗為賞識,也對曾由希普出版社在同期發表的諷刺洛桑會議的那首詩很感興趣。在信末尾他寫道,他同意在《黛爾》雜志簡訊欄里報導一下厄內斯特寫的這本書《三篇小說,十首詩》。厄內斯特立即回信謙遜地表示,希望等到十二月份《三山》出版社出版了《我們的時代》這本書后,再登簡訊報導。到那時,威爾遜就能同時對兩本書作出評論。厄內斯特所提到的即將出版的書是包括《我的老人》這篇文章在內的《一九二三年最佳短篇小說選》。他說,奧勃里恩准備把那本書獻給海明威,他甚至建議厄內斯特將他的小說集寄到紐約的波尼·利物萊特去。這是否意味著奧勃里恩能說服他們給他出版那本書呢?厄內斯特對這是弄不清楚的。興許威爾遜能說服他也說不定。
  至于說他的作品受安德遜的影響這一點,厄內斯特表示不能接受。《我的老人》寫的是關于一個男孩和他的父親以及賽馬等情況。謝烏雖然也寫男孩和馬匹,但內容“完全不同”。厄內斯特堅信在創作上,他自己沒有受到安德遜的影響。他很熟悉安德遜,只是近數年來沒有同他見過面。謝烏近來的作品“糟透了,這可能是從紐約來的一些人對他講了過多的奉承話。”不過,厄內斯特還是很喜歡他。他寫過許多很好的作品。坎明斯也是那樣,他寫的《偌大的房間》是一本厄內斯特在一九二二年就讀過了的最好的書。他尖刻地批評了最近出版的另一本描寫戰爭的小說,威拉·卡瑟著的《我們中的一個》。這本書不但銷售量大,而且還得了獎。他說,最有諷刺意義的是該書所描寫的戰爭場面都是假的,或從D·W·格里菲思的小說《一個國家的誕生》中剽竊的。這本書只是格里菲思那本書的翻版而已。“這個可惡的女人,”厄內斯特說,“她應該親自去体驗一下戰爭的生活。”
  厄內斯特的新聞報導工作,現只极限于為《明星周報》撰寫熱門的特寫文章。他寫信給格特魯德斯坦恩說,他也許會照她過去經常勸他那樣放棄新聞工作,全力投入專門的寫作中去。厄內斯特夫婦等到嬰儿滿了三個月之后,就會從紐約港搭乘坎納德安東尼亞號郵輪,(厄內斯特稱它為“我的安東尼亞”)返回巴黎去。在《明星報》社搞新聞工作用去了他全部的時間和精力。在寫給西爾維亞比奇的信中,他說,“我根本無法從事自己的創作”。他覺得加拿大是個很糟的國家,他非常思念巴黎。在加拿大他處處受羈絆,無法施展他的才能。現在他才明白人們為什么要尋找自殺。這是因為在他們前進的道路上有許多障礙,使他們無法通過,也看不清前進的方向。
  海明威的性格特點之一是喜歡言過其實。他過份夸大了《明星報》對他的要求,工作的复雜性和困難。他對一位女記者瑪麗羅里說,他在多倫多工作三個月毀了他十年的文學創作生涯。那年秋天,他結識唯一的一位文學朋友摩萊·卡拉罕,一個大學低年級學生,當時在報社兼職。一天摩萊在圖書館里用打字机打一篇預約的稿子。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見海明威在一旁看著他。卡拉罕寫道:
  他坐在我的對面,靠得很近,臉上笑容可掬,和靄可親……他使我感到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們開始交談……他原先怀著极大的希望到多倫多來的。現在雖然他在這里結交了不少朋友,但感到很苦悶……他給我的印象是,他具有成為一個机智敏感出色記者的才能。如果說他是個很好的記者,那么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干得比他更出色的了。但他比別人橫蠻些。
  “他嘛?簡直不要臉。”這個人有點同性戀的傾向。接著我們談到文學。他的一切判斷或對事物的看法可說完全出于強烈的自信。然而,他對你所提及的東西仿佛他要讓你進入他那個熟悉的天地。他說,“詹姆斯·佐斯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赫克貝利芬”是一本很好的書1。
  你讀了“斯坦荷爾”和“弗勞伯特”這兩本書嗎?始終顯出一种深沉莫測的神色。但他仍然十分認真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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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赫克貝利芬一書的作者是美國著名作家馬克吐溫。

  厄內斯特問卡拉罕是否也寫小說。這位年青人回答說“也寫一點”。他還答應拿一篇給海明威看。過了几天,他們在樓梯上碰見,海明威大聲地埋怨說,“你怎么還不拿文章給我看?”卡拉罕只好搪塞一下,說,“我這些天都很忙。”“呃,”他突然身子一緊說,“我只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是個冒牌貨。”
  在一九二○年,《明星報》社的辦公室對厄內斯特來說是既重要又親切,可現在他感到有些厭煩了。他用打字机打了一篇文章,對他身邊的同事一一作分折。文章內容如下:
  這樣他們談開了,越談越起勁。從過去的歷史談到現在……其他的人在一旁靜靜地听著。勃比里得是個學者,討了一個裝腔作勢的女人做老婆……格雷格·克拉克是退伍的陸軍少校,也是個表現很出色的士兵。他們兩人對于自己談論的事都是一竅不通的……他們又不需要工作……畢爾韋金偷偷摸摸溜進來打字……里得和克拉克坐在旁邊談天。聊天是不要本錢的……他們喜歡給別人取綽號……而所取的名字都是陳腐不堪的。沒有一個名字听起來清新順耳,都是一成不變,呆板沒有生气……我感到十分高興和自豪,因為我有一件從安哥拉得來的神物。它樣子既好看又給我帶來极大的快樂。它比里格的繪畫要珍貴得多。他們兩人誰都不愿意看它一眼。
  他們剛從名利場或其他什么地方來,只想獲得新的消息,對這种神物并不喜愛。只有杰米例外,他喜歡它。報社里除了我喜歡藝術外,就是他了。杰米了解人們的心理活動,他是我結交的朋友中最好的一個。……他什么都懂……他第一次見到哈德莉,就十分了解她。勃比里得腦子枯竭,枯竭無用……一點用也沒有……我還沒有替格雷格克拉克說句公道話。也許我傷害過他。傷害他是太殘忍了。不過他很難相處,因為他不是扁的而是圓的,圓得八面玲瓏……他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愛打獵、釣魚和釣魚用具;他愛槍和有關槍方面的書……他也愛思考,而且很會思考,但從來不冥思。他也喜歡想起加拿大。凡是我不喜歡的他也不喜歡,但他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格雷格很有一點浪漫派的思想。可是我對于他的內心世界一點也不清楚,因為他是個浪漫者。我也是個浪漫者,麻煩就在這里。你不能開除他,也不能讓他靠邊站,因為他總是在積极地干活。不過很難說干活到底有多少价值。他也有內心的活動。他既是個武官也是個謙和君子。這樣可能更好些。他為大眾做事……他的脾气好,我從來未見過他發脾气……如果說,他有什么缺陷的話,那就是他的感情太脆弱了一點。他寫文章登報比誰都好。雖說我認識他已經很久了,但談不上對他了解。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只有到那個人傷心得大聲哭泣的時候。遲早你會見到人們大聲哭泣的。哭泣就象化學反應。當你大聲哭泣的時候,你內心的東西就分散顯現出來,就看清了。格雷格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對他的了解沒有象我了解欣德馬斯那樣深。欣德馬斯是個狗娘養的東西,他是個騙子,這种人你很容易了解他。真正的好人是不容易了解的。狗娘養的人要了解他是有規律可循的。……我對格雷格不滿意的地方是他對賽馬和拳擊一竅不通。邊兩樣東西是衡量男人的勇猛和气魄。但我不能因為這一點同他過不去。再說,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了酒……我可喜歡看到人家喝得爛醉如泥。人,只有當他喝醉了才能真正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喜歡喝得酩酊大醉。從懂事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有這樣的感覺。
  克拉克對厄內斯特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說是十分客觀,合乎情理的。他說,“厄內斯特有一對烏黑的眼睛,深紅色皮膚,樣子有點象拉丁人,舉止粗獷豪爽……他說話口齒不清。一件事他要用三、四种表達方式才能說清楚”。克拉克和瑪麗羅雷注意到厄內斯特講話時有點口吃,特別在發L字母音的時候。克拉克說,當厄內斯特要說出斗牛士維拉爾塔的名字時,他總說成“維屋達”。他對寫文章特別認真。當他從畢爾巴德那里拿回《我們的時代》這本書的校對稿時,他來到辦公室大喊大叫,“我又有新的發現了”。于是摩萊卡拉罕不無羡慕地拜讀一番,然后問他,“你在法國的朋友對此書有什么評价?”這時,厄內斯特不動聲色地回答說,“埃日拉龐德說,這是他四十年以來所讀過的最佳小說”。卡拉罕覺察到,厄內斯特盡管表面上沉著冷靜,可在他心里“對于任何會妨礙他的寫作的成功的人,他是冷酷無情的”。
  《我們的時代》這本書已在圣誕節出版了。精巧美觀,封面上印有報紙的標題和圖案。扉頁上有木刻的青年作者的像,是仿照一九二二年邁克斯特拉特為他作的一幅拳擊家畫像刻制而成的。可惜這本書只印了三百本,因為一位法國印刷商粗心大意用水彩紙去复印木刻畫,結果報廢很多。只有一百七十本書上有作者畫像。巴德留了五十本作為贈送別人的禮物和備下次修訂用。厄內斯特立刻郵寄一本給愛德蒙威爾遜。
  厄內斯特回奧克派克作短暫的采訪。哈德莉沒有跟著去,主要是路程太遠,嬰儿受不了,此外,也怕耽擱了他們一月份返回巴黎。厄內斯特的母親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各方面比以前老練成熟多了,感到格外高興。他在許多方面真象他的外祖父厄內斯特霍爾。他母親后來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寫道:
  星期天晚上,我們坐在一起談話。你談起對人生的看法。你的人生觀和你外祖父的很相同……我還記得他這樣說,“愛國主義往往被走頭無路的暴徒和惡棍所利用”。他是那樣的慷慨激昂,認為只有世界愛國主義才是正确的。我的孩子,看到你對外叔祖父泰勒那樣的熱心和慷慨,做母親的再高興也沒有了。歡樂的淚水滾淌在他的雙頰上,母子兩人坐在音樂室的一角,抱頭哭了一場。你無法体會,一位母親在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志气有出息的時候,感到一种非語言所能形容的快樂的心情。
  厄內斯特對哈里欣德馬斯的看法不但沒有改變,而且越來越坏。他從奧克派克回來之后,便意味深長地給約翰勃恩寫了一封辭職信。他希望約翰勃恩不致于把他的慷慨陳詞誤解為魯莽。他住在歐洲時,他一直同勃恩打交道,可是后來,他的老板卻是欣德馬斯。昨天,欣德馬斯還說,事實證明厄內斯特既不聰明,正直,也不忠誠老實。情況既然如此,繼續在欣德馬斯手下做事就沒有意思了。厄內斯特的辭職從一九二四年一月一日起生效。
  在离多倫多去巴黎之前還有一段時間讓厄內斯特夫婦做好旅行准備。他們准備跨越過公寓住房的六個月租期,于是和朋友們商量把屋內的物品全部先寄放在朋友家里。這樣房里的東西——他們結婚時的禮品,畫像,都全部搬走了。后來他的一位記者同事杰米柯旺結婚借他的房子時,屋內只有一張雙人床,一架租來的鋼琴。一月十二日晚,康納布爾夫婦為他們舉行了一個歡送會。到車站送行的人中只有瑪麗羅雷是《明星報》的記者。火車頭噴出的陣陣煙霧直升空中同凝滯寒冷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列車慢慢蠕動起來,到紐約去的漫長旅行開始了。厄內斯特夫婦忙著照顧孩子和行李,根本來不及回過頭來再看多倫多一眼。

木匠的崇高愿望

  在紐約等待郵輪安東尼亞號起航的時候,厄內斯特自由自在,高興得象剛從監獄里放出來一樣。馬卡雷特安德森和杰恩希普都在紐約城里,于是厄內斯特帶他們到馬迪森廣場花園觀看獎金拳擊賽。厄內斯特在觀看時作出的評論對安德森夫人來說簡直是莫明其妙。她說,“坐在我們附近的觀眾都緊張地向前傾著身子听他講解。晚上散場后我們走在街上,他又講起拳擊賽來。講了一場又一場,又具体又詳細,真是不厭其煩。他那股興奮激動的勁誰也比不上。”伊塞貝爾西蒙夫婦到坎納德碼頭為厄內斯特夫婦送行,厄內斯特的侄子華爾特·約翰遜也去了。他看到海明威穿著不合身的花呢金黃色褲子,毛襪子,頭上戴著一頂無邊帽,手上拿著一支多節的木手杖,不禁感到好笑。顯然,厄內斯特是有意做出這般希奇古怪的樣子的。
  到了巴黎,首要問題是租賃住房。埃日拉在山普圣母院街的房子又太潮濕,不适合嬰儿住。不過在較遠的一個山坡上有一幢房子,二樓里還有空房出租。樓房所在的那條街很特別,它從觀察大街和摩特巴納斯大道的拐角地方起開始問低處傾斜。從這里到愛丁堡公園很方便,哈德莉可以帶孩子到公園呼吸新鮮空气。這里离一家叫麗拉的咖啡店也不遠,特別是到格特魯德斯坦恩家,從這里去比原先住在卡迪那雷蒙恩大街要近得多。新的鄰居雖然并不比原先的安靜多少,但卻更加客气,更有禮貌。海明威家的窗子正對著堆木場和鋸木厂。堆木場和鋸木厂的主人是一個叫皮爾喬達的人。他和妻子及一只狗住在一樓。電鋸發出來的撕耳鼓的尖叫聲,帶動電鋸的馬達轟鳴聲,新鋸出來的木板拋丟堆積起來的響聲以及那些把木板運走的老式卡車引擎發出的陣陣轟隆聲交雜在一起常常弄得厄內斯特無法靜下心來執筆寫作。
  在房子里,有一條幽暗的過道,從住房通到廚房。廚房里有個石砌的水糟和一個雙灶煤气爐。飯廳里擺著一張大桌子,一個小臥室与飯廳相通。海明威有時在那里工作。正房臥室里擺一張雙人床,一個火爐,還有一個小小的更衣室,其大小只能放一張小儿的睡床。哈德莉重新雇請一個女佣人亨利羅巴奇太太。她以前曾在哈德莉家做過。瑪莉是個鄉下人,身体碩健。他的大夫叫通通,夫妻倆住在比斯街十號。她的綽號是瑪莉科科,這是她在鄉下家里用來喊雞的名字。她很快就掌握了嬰儿的生活規律,常常推著那輛從斯特拉特家借來的搖籃車帶小海明威去看她的丈夫。他是個已到暮年的退伍軍人。鋸木厂老板娘喬達太太是個肥胖而有孩子气的女人,黃銅色頭發,講話聲音又粗又沙啞。她一開口說話,總要把嬰儿嚇哭。她對哈德莉的為母之道,似乎有點看不慣。當她看到嬰儿每天按時吃桔子汁時就十分輕蔑地說,“IL sera un poivrot Comme sa move”1厄內斯特夫婦給嬰儿取了許多外號,如加里多,梅特和佐。但他們更喜歡“波比”這個外號。因為這是哈德莉給她那長得胖呼呼,暖融融,象小狗熊一般的寶貝儿子所取的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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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他將來會象他媽媽一樣是個酒醉鬼。

  福特馬多克斯已到巴黎創辦一种新的文學雜志《美洲評論》。他的出版辦公室就在畢爾巴德在利安佐大街的“三山出版社”的后樓。厄內斯特還在多倫多的時候,龐德曾勸他“回家”主持《美洲評論》的編輯工作當時厄內斯特以為埃日拉是夸海口的,沒想到真的有那么一回事。他們第一次在埃日拉的辦公室見面時,龐德當著福特的面极力贊揚厄內斯特。厄內斯特這時正踮前腳穿梭走步,擺開架勢打著太极拳。后來福特說,“正象那肥頭大耳,眼睛閃亮的東方和尚,”埃日拉所研究的中國遺風之一。
  “這個年青人,”福特說,“看起來不喜歡中國,他這樣做只是想消耗身上的一部份精力而已。你應該說服他讓他當你的副編輯。他是個有經驗的新聞記者。他詩寫得不錯。而且具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小說寫作風格……此外,他也很遵守規矩。”
  福特表示有興趣。看到海明威使他想起皇家在中部軍團的一位英勇的青年上尉埃通·奧克福德。于是一切都安排妥當。“福特叫我替他看稿子,”厄內斯特寫道,“我經常到他的工作地方去,拿一批稿子回去看……有些文章,出于一時的高興,我重新寫過。”他注意到福特的外貌非常一般。眼睫毛和眉毛都是灰白的,淺藍色眼睛,濃密的短胡,講起話來,吃力地吸著气。‘他的軀体活像一個穿著衣服,能走動的倒立大木桶。他發現在卡迪那雷蒙恩大街有一家跳舞廳,便要厄內斯特帶哈德莉到那里喝喝酒,跳跳舞消遣一個晚上。可是厄內斯特回答說,“我已經有兩年沒有去過這种地方了。”但是福特還一個勁地鼓動他。“那儿真不錯,”他說,“我常到那儿去。我給你畫個路線圖,你就能找到那個地方。”一個星期三,福特邀他到科安佐大街辦事處參加文藝茶會,厄內斯特穿著舊网球鞋,和打補釘的上衣赴會。就在這次會上他第一次与一個衣冠楚楚,一頭黑發,寬肩膀,高顴臉的青年相識。從側面看,他真象古希腊的角斗士。此人名叫哈洛德羅布,是普林斯頓學校十一年前的校友。在學校時他确實參加過摔角運動。不久前,他自己創辦一個叫《勃倫》的小刊物,自己兼編輯。羅布比厄內斯特大八歲,他的父母親是紐約市有名的猶太人之家的子女——羅布家族和格吉亨家族。羅布和一位叫吉蒂·坎奈爾的姑娘都住在愛菲爾鐵塔附近蒙蒂休大街一個公寓里,他們是隔壁鄰居。吉蒂長得很漂亮,金黃色頭發,她是個職業舞蹈家。他們兩位當即就邀請厄內斯特帶太太哈德莉到托羅斯的涅格耳吃龍蝦晚飯。當他們來到鋸木厂上面厄內斯特的住房時,听到嗡嗡的響聲感到很有趣。但厄內斯特卻叫他們“高舉拳頭,做出一副非常生气凶狠的樣子”。
  吉蒂認為哈德莉是她所見過的女人中最好的一個。他對厄內斯特使他的妻子穿舊衣服,住肮髒的樓房,過著不應該有的貧困生活表示十分不滿。她經常帶哈德莉上街買東西,有時還買些化妝用品或首飾送給哈德莉。后來她發覺厄內斯特對此很不滿。她便暗中采取對抗行動,為一位恭順的妻子作出“坏榜樣”而從中取樂。不過,海明威家的經濟現在确實成問題。厄內斯特替福特干活,當副編輯,可一個子儿也沒得到。《明星報》那儿也沒有錢給他。更糟糕的是哈德莉繼承她父親的那筆遺產,變得越來越少了。她原先把信托基金投股于她的一位好朋友海倫的丈夫喬治布萊克公司。由于喬治布萊克判斷錯誤,經營失利,害得哈德莉的本金几乎損失去一半。
  厄內斯特打算把格特魯德斯坦恩早期寫的一本書《美國的形成》的稿件寄給《美洲評論》雜志社分期刊登。厄內斯特提出計划同格特魯德商量。她听了高興极了。接著他們把格特魯德自一九一一年以來就裝訂好,并束之高閣的那本書的稿子先抄出五十頁寄出去。不久,厄內斯特寫信給格特魯德,把有關的情況告訴她。
  福特看了稿子之后很滿意,他准備去拜訪你……他將在《美洲評論》第四期起連續刊登你的稿子,但在三月份先發表第一部分。他說每一頁(他的雜志的每一頁)稿酬是三十法郎,不知你愿不愿意。我對他表示,我一定設法說服你,讓你同意(我們要做出不是輕易就答應別人的樣子)。此外,我說這稿子很有特色,是別家雜志所沒有的……是通過我才弄到的。現在只要你同意發表,你就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我對福特并沒表示急于要發表的心情,但也并不無動于衷。歸根結底這是約翰奎恩的錢,而這些稿子的稿費可達三万五千法郎。這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而稿子對他們也确實有价值。佐斯也將從他們那里得到相同數目的款項。
  但是《美洲評論》的四月號沒有發表佐斯和格特魯德斯坦恩的作品,而刊登了別的方面的文學作品。轉載了以前《小評論》發表過《三篇故事和十篇詩》和《我們的時代》等作品。据說《三篇故事》充滿了激情和沖勁。福特的秘書馬佐里雷德十分中肯地說,這三篇故事反映了現實生活,界線分明而富有意義,作者敘述簡洁,文章里沒有贅語。《美洲評論》四月號還刊登了厄內斯特的一篇《印地安人營寨》的短篇小說,但改名為《工作在進行之中》。
  厄內斯特自多倫多回來之后,就開始寫《印地安人營寨》這篇小說。故事描寫住在北密執安的印地安人某個夜里發生了一個緊急事件。故事中除了印地安人外,主要的人物還有涅克阿丹斯,阿丹斯的父親阿丹斯醫生以及他的叔父喬治。阿丹斯醫生給一位年青的印地安婦女作剖腹產手術時,他用大折刀作為手術刀剖腹,然后從他的釣魚用具箱里取出一條九寸長的線為她縫合刀口。手術做完后,醫生才發現那女人的丈夫,因忍受不了他女人的痛苦尖叫聲,在雙人床的上舖用刀子割喉自殺。故事以瓦倫湖為背景,所說的印地安人營寨也与貝根農場附近的印地安人營寨雷同。故事中的醫生,醫生的弟弟和儿子,顯然是以海明威醫生,他的兄弟喬治和他的儿子厄內斯特為模特儿的。故事中描述的可怕事件則是厄內斯特虛构的。原先在故事的開頭,有一個長達八頁的序曲。在修改時,厄內斯特把它刪掉了,也沒有對誰提起這件事。這段插曲主要敘述小孩子涅克阿丹斯害怕黑暗,于是開槍發出信號好讓他在湖上捕魚的父親和叔父回來。當他的父親和叔父回來之后,小阿丹斯告訴他們說,他看見有什么動物在帳篷外面轉來轉去,一种似狼非狼,似狐非狐的動物。故事中的阿丹斯醫生是個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而他的弟弟喬治卻相反,缺乏他上述兩种美德。
  厄內斯特為什么要把這段故事的序曲刪掉,現在還弄不清楚。也許是為了适應福特的需要把篇幅縮短了;也可能是實行他所主張的寫作新方法,刪掉這一部分,不但使行文簡洁,而且使文章更有力,更引起讀者的興趣,玩味和深思;也可能是作者認為故事中若保留這段序曲就會大大削弱故事的主題——生与死,從而使故事的高潮——暴力摧殘受到弱化。最后,作者之所以要把這段序曲刪去,可能是作者原來准備把小阿丹斯作為一個小英雄來描寫,而序曲中小阿丹斯表現出來的那种懦弱、膽怯的性格顯然是与作者的原意背道而馳的。
  當小海明威“波比”五個月的時候,海明威夫婦帶他到格蘭德大街的圣路克圣公會教堂去,在做晚禱告之前舉行一次小小的洗禮儀式。琴克史密斯當“波比”的教父,格特魯德斯坦恩當他的教母。由于哈德莉不專門信奉那個教派,厄內斯特也不准備讓他的儿子進入天主教,所以格特魯德說,圣公會也算是一個教派,于是她開始叫小海明威為“圣子波比”——上帝的儿子的簡稱。當“波比”滿六個月的時候,即四月十日,她和阿麗絲帶了許多禮物——好几只橡皮做的動物和一個盛桔子汁的的銀杯子,去看“波比”。哈德莉准備了牡蠣肉和白葡萄酒招待她們。
  在參加福特的文藝茶會上,厄內斯特調子低沉地說,一個人要成名非要很多年的時間不可。“不見得吧,“福特說,“你很快就會出名了。”福特确實從心底欽佩他這位才二十四歲的副編輯。福特后來寫道,“厄內斯特寄來的東西,我才看了几行就馬上決定發表他的”。就是在一般的談話中,厄內斯特處處顯示出自己是一位名符其實的藝術家。他喜歡邊說話,邊思考。他習慣于想好再講。講話態度溫和,然而決心很大。福特認為,厄內斯特的性格非常典型,他的思想非同一般。總的印象是此人辦事認真,嚴守紀律。
  不管福特怎么說,一個人不經過卓絕的奮斗是不可能成名的,而厄內斯特正是個努力刻苦工作的人。春天里,他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先把橡皮奶咀和奶瓶煮過消毒,再調配奶粉,然后把配好的牛奶裝入瓶內送給小“波比”吃。接著他坐在飯桌上抓緊時間在哈德莉起床之前寫上一個時候。這時,周圍一片宁靜,陪伴著他的只有小“波比”和費德帕斯先生——一只由剴蒂康涅爾給的大花貓,這個名字是哈德莉給它取的。不過,厄內斯特每天做家務的時間僅在清晨這個時候。他充分利用巴黎的自由環境,選擇他愿做的事。在龐托思大街有個体育館。厄內斯特常到那里去,同重量級的職業拳擊手比賽,一次賺上十個法郎。這項工作既要求他有技術又要有耐性,因為被雇佣的人在同對方比賽時,不但要有禮貌,而且不能激怒對方,只能同對手配合,挑戰或迎戰。厄內斯特結識一位在里拉小園圃做事的職員,有時厄內斯特幫他在小園圃里鋤草。這位小職員知道海明威是位作家,便提醒海明威說,拳擊會影響他的思維。但海明威樂于撈取外塊,他已經開始把錢積蓄起來,准備去兌換成比塞塔1以便七月份再次到西班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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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班牙的貨幣單位。

  厄內斯特雖然說過,他再不參加或觀看斗牛了,但對于別的運動項目,他的興趣仍不減當年。他同哈洛德羅布、喬治、奧涅爾以及一個名叫保爾菲思的年輕美國建筑師賽拳。羅布看到保爾的側面像就想起一种箭牌硬領襯衣的廣告。可能是由于這种原因,有一天,厄內斯特沉重的拳頭象雨點般地打在菲思的身上。后來,厄內斯特對羅布說,他簡直把菲思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但這并不奇怪,過去在霍托海灣他也是這樣對待畢爾史密斯的。一位性格外向的銀行出納員T·H·邁克華特介紹厄內斯特參加瓦倫登節連續六天的自行車比賽和在巴費羅体育場以及普林斯公園舉行的田徑賽。當比賽場地積水被打掃干淨,厄內斯特和哈洛德羅布在巴黎監獄和阿拉哥大道的斷頭台附近的紅土球場上打网球。五月里的一天卡羅斯威廉斯醫生也來參加打球,打了很長時間,直到厄內斯特感到一條腿的膝蓋骨痛得厲害,他們才停下來。他還經常觀看巴黎“獎金拳擊賽”。他對一個名叫拉黑的黑人拳擊手很有興趣,時常用巴德或希科克給他的記者證入場觀看。
  厄內斯特的交際范圍越來越寬,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些是在咖啡館里喝咖啡時認識的,有的是下午到西爾維西畢奇書店看書或借書時相識的。他加深了同多納德奧登斯迪華特的友誼。他們是在前一年春天認識的。斯迪華特三十歲。一九一六年畢業于耶魯大學。這人聰明,机靈,是個喜歡旅游的幽默小說作家。多斯巴索斯經常來巴黎,有一兩次被邀去看晚間給“波比”做禱告洗澡。洗澡完畢,“波比”由女佣人羅巴奇太太照顧,其他的人到飯廳吃飯。有天晚上,給“波比”洗完澡后,大伙到一家中國餐館吃飯,席間多斯和厄內斯特款待即將同林肯斯梯芬結婚的愛拉溫特,并對他說,無論誰,只要下決心都可以成為作家。“你能當作家,”厄內斯特指著愛拉溫特說,“寫作是件苦差事,把你的精力耗盡,要你的命,不過你能把事情做好。”
  他切身体會到作家工作的辛勞。近來他開始寫一個比較長的短篇小說,准備取名為《滔滔的雙心河》。寫的是關于那個布《印地安人營寨》里的男孩尼克阿丹斯事跡。現在他已長大了能單獨到密執安北部高原悉尼附近的福克斯河去鈞魚。后來他參軍到前線打仗,負了傷回來。但是故事并沒有正面明指戰爭和受傷。厄內斯特再次運用他那隱秘的寫作手法,當然在故事中他用上自己過去在一九一九年同華爾科和杰克·朋特科斯特一起鈞魚時的經歷。不過這兩個人的名字在故事中也沒有出現,因為尼克阿丹斯能夠單獨作戰。故事中厄內斯特把福克斯河改為“雙心河”是有其用意的。他后來解釋道,“改動這條河的名稱既不是出于無知,也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滔滔雙心河’這個名稱更富有詩意。”
  在他那個藍色筆記本里寫的故事草稿中,也并非全部反映了過去的生活。他也描寫在外國僑居的同胞,其中包括描寫他所厭惡的人和一些他認為是自命不凡,夸夸其談的人。在這些作品中的主要精神和思想同他過去所寫的作品大同小异。過去他曾用尖刻辛辣的筆調描寫諷刺某些人物,如戴衛奧涅爾·喬治的父親,以及專門探究格雷格、克拉克和鮑畢理德他們如何在多倫多的《明星報》社辦公室里閒聊消磨時間的。不同的地方是這些短篇小說的內容和結构都很完整。當巴黎的草莓季節一到,他就借用他的“好侄子”弗朗克·欣思的大名敘述關于福特和他夫人斯蒂拉勃文在杜拉斯奈格爾大街他家里吃晚飯時,就酒的問題大肆爭吵的情況。
  福特的《小評論》報已面臨破產,他決定到紐約去。一方面是拜訪一下他的美國出版商托瑪斯·塞爾特茲,但主要希望從約翰奎恩那里尋求財政上的幫助,只有他才能使《美洲評論》辦下去。福特离開巴黎之前,《小評論》七月號的目錄基本上定下來了。他要厄內斯特同馬佐里雷德一起對該期內容加以審查,定稿。起初,厄內斯特不肯答應,理由是,那樣做會影響他自己的工作。但是,福特對他說,如果他不答應做那項工作,并為八月份的《美洲評論》選定好內容,《美洲評論》就會徹底垮台。厄內斯特沒有辦法,只好同意。福特在离開普利茅斯的前夕,公開宣布他的決定:“我即將西去旅行,”他寫道,“決定將《評論報》交由海明威先生代理……
  他是最适合擔任此項工作的人。”
  俗話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當福特不在的時候,厄內斯特趁机寫了一篇標題為《出訪美國》的未署名的挖苦文章,對特里斯頓、特日拉、吉恩科登和吉爾伯特·賽爾德等人所寫的《七种活藝術》一書公開質疑。盡管福特离巴黎前講了一番好話,把《小評論》交由厄內斯特代理,但厄內斯特似乎仍把原先他同福特的談話說成是爭吵。在那篇文章里,厄內斯特挖苦說,他現在正用新發明的強有力武器“回敬”福特。
  厄內斯特准備在七月初帶哈德莉到龐普羅納去,因此編排八月份期刊便成為一個難辦的問題,首先是時間的問題。他從朋友那里收集了一些文章,算是解決了部分問題。多斯巴索斯提供一長篇小說,納生·阿斯奇一個短篇,蓋希科克一篇通訊報導,另外還從格特魯特的《美國的形成》一書中摘選了好几段。但是他侄子弗朗克欣思的到來,更增添了他的困難。童年時,在伊利諾斯他曾和欣思一起騎著小馬波尼玩。現在欣思已二十二歲,剛從奧伯良學院畢業。看到欣思隨身的物品只有一件華達呢罩衣,一件換洗的襯衣,一支安全剃刀和八十五元現鈔時,厄內斯特感到又奇怪又好笑。他用欣思的剃刀刮臉,把胡子全都剃光,准備讓哈德莉嚇一跳。弗朗克在他家住了兩個星期。在這期間,厄內斯特每天早晨為了不惊動他的侄子,總是在一間雜屋里寫作或搞編輯工作。到了下午,他們或進行拳擊或打网球。從球場回來,厄內斯特總把他的球拍當作斗牛的披肩,一路上邊走邊跳。一時走在無軌電車前面,一時走在人行道上做出模仿斗牛的動作,引起騎摩托車或駕駛汽車的人的不滿。曾經有兩個晚上,他們去觀看獎金拳擊比賽。站在比賽場的最前面。厄內斯特似乎對所有的拳擊家和導師都很熟悉,能喚出他們的名字。看完拳擊后,他們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他鄙夷地指責那些住在巴黎的美國移民,說他們到巴黎來表面上說是為了寫作,可實際上,他們都住在塞納河的對岸,悠然自得,口里談論寫作,實際上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當弗朗克同他一些同學离開巴黎去意大利之后,海明威夫婦開始他們的第二次(厄內斯特是第三次)西班牙旅行。
  “波比”由羅巴奇太太照顧。到了馬德里,厄內斯特按老習慣給格特魯德寫信,告訴她關于他們觀看了好几場斗牛,實在過癮。他們還在馬提涅茲牧場觀看一种脖子很長的維拉爾塔動物同六頭猛牛格斗。拳擊与此相比就大煞風景了。他們正迫不及待地盼望在龐普羅納舉行的圣華明節的到來。
  厄內斯特關于一九二三年西班牙的節日盛典的熱情洋溢的報導使許多人大受鼓舞。曾經當過兵,參加第一次斗牛時吃了苦頭的琴克·史密斯說,“斗牛是他所見過的最可憎的事情。”不過,他很快便對該報導的技術性描寫深感興趣。看了五、六次斗牛之后,他覺得他同情約翰安羅·納辛奈爾二世,而別的觀眾卻站在他的對立面。畢爾和薩巴德也在那里觀看。薩利被斗牛場里的情景呆住了,再也不敢去看。多斯·巴索斯、唐斯梯華特、鮑勃·麥克阿爾曼以及年紀很輕的喬治·奧涅爾都參加了集會。照麥克阿爾曼說,厄內斯特一直在大談特談勇气的問題,相信厄內斯特本人每天上午都參加了業余斗牛比賽吧。厄內斯特在寫給多倫多《明星報》的信中,大吹大擂說他和唐斯梯華特第一天就參加斗牛的情況。說他穿著白色襪子,手里揮舞著一個紅色披肩,向在場內的那頭猛牛呼喊“嗚,嘟,嘟!”登時那猛牛直向他扑來。厄內斯特勇敢地用手抓住用軟物包扎著的牛角,接著成功地把牛按倒在地。斗牛士馬爾拉和阿爾格貝諾站在一旁,一當需要他們,他們就會走上前去接替。兩位斗牛士分別給厄內斯特和唐斯梯華特輔導。厄內斯特大言不慚地報導說,他們每天都在兩万觀眾面前做表演。說那個城市里的人分成兩大派——人道主義派和狂熱派。第一派主張在人和牛還活著的時候就停止角斗;第二派則持相反意見。他們早晨六點就成群結隊來到斗牛場,想知道美國人是否出場斗牛。斯梯華特說:
  厄內斯特真他媽的勇敢,我們不讓他一個人單獨去斗牛……那牛只朝我猛沖過來,一時全場觀眾都樂起來了。海明威還是若無其事,一點也不慌張……當牛把我撞倒時,我身上肋骨折斷兩支。好在龐普羅納的酒具有奇妙的醫治傷痛效力。節日盛況空前,永遠令人難以忘怀。
  一天晚上斯梯華特在下榻旅店門口廣場跳西班牙土風舞,他跳得不錯,一些人將他高高舉起,為這個能干的外國人歡呼喝采。通過別人介紹,哈德莉見到了斗牛士馬爾拉和阿爾格貝諾。但是那個星期里她的最重要的消息是羅巴奇太太來信告訴她,“波比”已長出第一顆牙了。
  盛大的節日慶祝活動結束后,巴德夫婦,和鮑勃麥克阿爾曼乘坐老式公共汽車去古代羅西阜克遺址附近山區的巴士克村——巴格特參觀。海明威夫婦等到節日慶祝活動完全結束之后,在十四日才到他們那里去。厄內斯特建議到數公里外的伊拉底河去釣魚。旅店老板為他們准備好中餐(里面有一塊本地制作的奶酪),讓他們帶走。中午他們便在河邊舉行會餐。畢爾在吃奶酪的碎邊角時,厄內斯特吃惊地看著他。
  “所有的奶酪都是這個樣子嗎?”他問道。畢爾手上的那小塊奶酪上面有蛆虫在爬動。他手一揚,把那奶酪扔進河里,然后坐在地上設法把吞下去的奶酪嘔出來。哈德莉在一處瀑布下面一個水潭里釣到六條鱒魚。厄內斯特身子斜靠在水邊一棵樹干上,看他的妻子釣魚。琴克史密斯很快跟多斯巴索斯和喬治奧涅爾也到來了。他們准備同麥克阿爾曼一起到比利牛斯山脈的西班牙一側。厄內斯特跟著他們走了好几公里。他本來想走完全程,但由于責任感的緣故,他及時地回到哈德莉身旁照料她。
  走路對厄內斯特來說并不困難,有時他甚至愿意同那些步行旅行者一起出去旅行。他熱切地盼望去游覽巴格特附近的地方。他喜愛冰涼的山泉,喜愛那人跡未到的原野森林和百里松濤,浩浩蕩蕩一直延伸到山巔。他稱這個地方為比利牛斯山脈最荒涼的地方。這個地方既沒有汽車也沒有火車,所以,它提供了最好的釣魚場所。厄內斯特說,在歐洲大陸,唯一未被分割的國家就是西班牙。墨索里尼的黑衣党已使意大利遭受蹂躪,國家窮困,民不聊生但西班牙人民都是天之驕子,所有的人都象霍托海灣的杰姆迪爾華茲一樣,都是好人,确實,西班牙堪稱為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國。

美洲評論

  厄內斯特夫婦返回巴黎時,家里一切如常,所不同的是“波比”正在長牙,每天早晨三點鐘就把全家吵醒了。于是他調整了晚上值班的時間,并在值班時,清除廚房水槽里的污水雜物。這樣做很解決問題,即使“波比”哭鬧,他也睡得著。那些去登比利牛斯山的男子們已經回來了。他們身上粘滿火絨草,皮膚上留下臭虫咬的印痕。多斯巴索斯,多曼·史密斯和喬治奧涅爾用兩個星期的時間從巴格特步行到安多拉,全程四百六十公里。徒步旅行的熱情發起人麥克阿爾曼由于腳起泡,被迫掉隊。大約在這個時候,查特太太發現她心愛的小狗死在院子里。開初她責怪鄰居蓄意毒死她的狗。后來通過尸体解剖才證實,狗是被車子壓死的。她請來一位動物標本剝制者,把狗皮剝下做成一只模型狗,作為紀念品,使精神得到安慰。但她從未料到這只狗將會在美國文學上留名永存。
  八月份本來應是厄內斯特感到高興的時候,可是他讀了八月號的《美洲評論》,對福特的所作所為大為惱怒。福特去美國期間,厄內斯特竭盡全力把《美洲評論》八月份的內容全部編排好。福特回巴黎時,厄內斯特正在西班牙。福特沒有同厄內斯特商量,就擅自加了一條編者按語,惡意地指責厄內斯特私自把一個美國青年作家的長篇文章塞進第八期里。在按語的結尾中聲稱,該雜志從下一期起恢复以前的正常關系。厄內斯特認為這是一种侮辱,非常憤怒,因為實際上他不僅刊登了一些非美國作家的作品,而且為了幫助福特渡過難關,把自己作出了巨大的犧牲。
  過了不久,福特親自向厄內斯特表示歉意,請他息怒,并告訴他該雜志的經費已全部用盡。所以雜志要嘛從月刊改為季刊,要嘛就停刊。原來的資助人約翰奎恩因得癌症而死亡,迄今還沒有一個有錢人來接替他。厄內斯特壓下心頭的怒火說,他認識一個人,可以來接替。此人叫克雷布斯弗林德,是他的老戰友,一個古怪孤癖的年輕人。第一次結識他是在芝加哥。克雷布現在巴黎,外表看起來很不像樣,可他同一個据說擁有數百万資財的女繼承人結婚。過去克雷布替人還清一筆從一九二○年算起的連本帶利的十五万美元的貸款而使厄內斯特十分惊訝。現在更使他惊訝的是,克雷布同意連續六個月每月給福特預支二百美元。這簡直象給一個快要被水淹死了的人丟去一個救生圈。在八月十五日的董事會上,克雷布被授予《美洲評論》董事長的榮譽稱號。
  在這段時間里,厄內斯特突發猛勁,寫完了短篇小說《滔滔的雙心河》,這是他寫小說以來篇幅最長的一個,但在小說的結尾,他還加上三千字。這主要是尼克阿丹斯的內心獨白。十分詳細地反映他對密執安的老朋友和歐洲的新朋友,以及美學原則的分析与評价。他寫道:
  通過你虛构或想象所寫出來的東西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東西……佐斯的弱點就在這里。在小說《尤里賽斯》中的人物達達拉斯就是佐斯本人。是個令人可怕的人。關于他,佐斯是那么的羅曼蒂克和有理性。他使布龍出了名。布龍是了不起的。他也使布龍夫人出名。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這就是邁克的創作方法。邁克的創作太接近于現實。作家要深入体驗生活,然后才能創造出你自己的人物來。尼克阿丹斯在小說中不能反映出他的性格。
  當然,他從來未見過印地安人的婦女生孩子。這就是好的一方面……他看見過一個婦女在通往卡拉格齊的路上生小孩時,他主動地走過去幫忙,這樣做才是正确的。
  尼克想成為一個作家。而且自己深信克疑。如果你
  熱愛你居住的這個世界,熱愛這個世界的人,那么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好作家是不容易的,因為要你同時喜歡那么多的地方是困難的……有可供你寫作的時間。不是良心,而是行動。這是比任何東西都有趣的。他,尼克,想描寫農村,那他就得象賽讓恩作畫那樣,得從你內心的想法做起。他感到這件事做起來十分神圣,但又非常的難辦。要是你盡力去做,你就能做好。如果你只是用眼睛觀察事物,你就很難談出什么東西來……他明白賽讓恩將如何繪出這一段河流。天啊!要是他能在這里多好呀。他們死去了,真糟糕。人們工作一輩子,到后來就是衰老和死亡。
  不過厄內斯特年紀并不大,他才二十五歲。他后來在談到寫作時說,作者開始時設想要描述他的意向、抱負和理想,對美學發展探究的癖好,對寫作,對世界的無限熱愛,但并不是那么強烈。寫出來的詞語有些可能很吸引人,但描寫的內容不要和生活等同,應該熟悉生活,然后根据自己腦子的构思創造典型的東西來。創作不應該憑良心,應該憑生活實際。在生活中處處留意,寫出來的東西要有趣,而不是干巴巴的。創作是件嚴肅認真,十分神圣的事,它要求一個人付出整輩子的精力。厄內斯特愿意成為一名作家。他自己覺得很有保握,當然他還是表現得十分謙虛。在寫給格特魯德的信中,他告訴她《滔滔雙心河》已經寫完,目下正在寫有關鄉村的東西,時間很緊,邊展不快。他寫道,“這個短篇大約有一百頁的篇幅,不過,長點不要緊,我會把它寫好的。現在我都明白了,有些東西是有規律可循的。……但寫作是不是一項艱苦的工作呢?我認識你之前,我感覺到寫作很容易。而現在我感到自己不行,感到很棘手。然而這种困難和以前的大不相同。”
  他對格特魯德說的這番話,仿佛是一位年輕的戰士十分謙虛地向他的前輩挑戰。厄內斯特從多倫多回巴黎后連續不斷地寫了九個精彩的短篇小說,而《滔滔雙心河》是剛寫完的其中一篇。他在創作上所取得的進步和成就是十分迅速和巨大的。除了《印地安人營寨》這一篇外,他還寫了一篇以一九一一年尼克波爾頓和比利苔伯蕭在溫德米爾附近河岸砍樹為基線的《醫生及其妻子》的短篇。《歸來的戰士》描寫一九一九年一月戰士從前線回來看到奧克派克誠鎮變化的情景。《終結》和《風刮了三天三夜》是作者根据一九一九年夏天同馬佐利在霍托海灣度假的情況虛构而成的。《在積雪的鄉村曠野馳騁》是為紀念他和喬治奧涅爾一九二三年一月一起滑雪而寫的。《落湯雞》描寫他和哈德莉一月份在雷巴羅豪華旅店住宿,外出時遇上大雨的情況。此外,還寫了一篇題目為《史密斯夫婦》的談天說地文章。有意取笑查得·波瓦史密斯夫婦進行不正當的兩性關系活動。
  這九篇小說和那本《三篇故事,十首詩》以及由畢爾巴德編輯出版的《我們的時代》一書,如果全部加在一起,無論數量或內容,都可稱作一個非常可觀的集子。斯梯華德和多斯巴索斯都鼓勵他同美國出版商聯系,并表示愿意全力協助。九月份厄內斯特將那用打字机打出來的复稿寄給紐約耶魯俱樂部唐斯梯華特。哈洛德·羅勃也愿意幫忙。霍拉斯里烏怀特同意出版他的第一個小說《多戴伯》,他很樂觀,相信將來他和厄內斯特一定能以新型作家的面目出現,受到出版界的重視。
  但羅勃的朋友凱蒂康奈爾感到哈洛德同厄內斯特之間的關系很奇妙。誠然,厄內斯特有許多吸引人的地方。例如:白洁的牙齒,象紅苹果般的臉頰,微笑時嘴角微微泛起的酒窩。然而,從他身上,她也覺察出某种不祥之兆。表面上,他們相處得不錯。看到他就使她想起厄內斯特小的時候的情景。他們都喜歡小貓。每當她送點東西給他的貓吃的時候,厄內斯特總要表示感謝,說,“凱蒂最關心我。”使她感到奇怪的是厄內斯特的話里沒有提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她把他當作一位很有幽默感的朋友。他對于移居外國的同胞的看法,一時把他們說得很有風趣,一時又說得一無是處。她覺得,在他那吸引人的外表后面隱藏著一种邪惡的東西。她提醒哈洛德說,厄內斯特有一种對朋友反臉不認人的坏習性。
  利物怀特派出聯絡員利昂弗雷斯曼到巴黎同羅勃就其小說《多戴伯》簽訂出版合同。哈洛德立即准備讓利昂同海明威見面。凱蒂心里又起疑竇,她注意到海明威有時反對猶太人。但哈洛德主意已定,并且作出了會面的安排。利昂和他的妻子海倫住在依麗榭宮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厄內斯特和往常一樣,不注意修邊幅。當彬彬有禮的弗雷斯曼引他們進房,遞給他們燈草絨的吸煙服時,厄內斯特楞住了。他坐著一言不發,只顧用蘇打水摻蘇格蘭的威士忌。利昂十分客气地說,如果能拜讀厄內斯特的作品,他一定很高興。要是他讀后認為好的話,他將把它們推荐給利物怀特出版社。話中流露出這是一种特殊的优待。最低限度,海明威認為是這樣。于是他索价更高了。但他沒再說什么。到了傍晚,他們走下樓來時,他突然破口大罵弗雷斯曼是卑鄙的猶太人和其它一些難以入耳的話。羅勃非常震惊。不過他沒有听凱蒂的勸告,仍然支持他的朋友海明威,根本不考慮有一天海明威也會對他惡言相見的。
  不久,厄內斯特發現一個德文雜志《過渡》可以刊登他的作品。這個刊物是四年前一個名叫阿爾弗雷德的藝術商人在柏林和都塞爾道夫創辦的。“他是個很有才干的藝術商人,”厄內斯特寫道,“他是戰爭時期在烏赫蘭兵團中唯一的猶太人軍官。”阿爾弗雷德在巴黎的代理人——阿弗利·尼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對厄內斯特寫的几首蹩腳詩感興趣。他買了四首登在《過渡》雜志上。其中有一首很長,分作兩期登載,詩名為“与麥克阿爾曼和出版商巴德的西班牙之游”。另一首是諷刺詩《有注腳的女詩人》。大概是諷刺女詩人艾略特在他的長詩《荒原》中所用的注腳。再一首語气比較嚴肅的詩《時代的要求》題目借用龐德的詩題“休格塞利馬伯利。”這些詩寫得并不出色,因此在他的聲譽上造不成什么影響。在這個無所需求的時代,海明威被這家雜志的讀者稱為“多產的海明威”确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愛德蒙威爾遜在《代耳》雜志十月號上發表文章談到《三篇故事,十首詩》這本書時說,“海明威先生的詩顯得不突出。”然而,海明威的小說卻給威爾遜留下深刻的印象。海明威此時已象格特魯德斯坦恩和謝烏安德遜一樣運用特別技巧,通過原始語言來表達說話者內心深邃感情和复雜的思想。看了海明威的頭兩本書后,威爾遜評价說,“海明威的枯燥情節,”并把《我們的時代》一書中的斗牛場面比作古耶的平板畫。他引用了《我們的時代》一書中關于希腊內閣大臣上斷頭台的那段“干巴巴的描寫”文字。還說《我們的時代》的內容充滿著藝術的尊嚴,這一點是任何描寫這次戰爭的美國作家所不能比擬的。威爾遜不喜歡《在密執安那邊》那篇文章,說,本來應該是一篇好作品,遺憾的是霍托海灣的“粗魯和不開化的人”沒有做到這一點,不能從淺顯的題材中反映出深邃的含義來。
  厄內斯特寫信給威爾遜,對于他早期的書得到如此好評表示高興,并提請威爾遜注意,他最近出了一本短篇小說集。《我們的時代》一書的簡介將扦在那些篇幅更長的小說中間。
  “用這种方法可以更好地了解故事的全過程,”他說。用這种方法所取得的效果同一個站在船上先用肉眼后用望遠鏡觀察岸上情景的人所取得的完全相同。在信的結尾,厄內斯特贊揚威爾遜采取十分冷靜、清醒、公正、毫無個人偏見又富有同情心的態度來評論他的書。象威爾遜這樣有見識的人實在很少見。
  厄內斯特想在移居巴黎的美國同胞中尋找正派和有見識之士,但沒找到。他接触了許多人。他買飲料給一個衣衫襤褸的美國年青詩人喝。此人叫依凡西普曼,是個賽馬迷。厄內斯特對此人的社會經歷和交往頗感興趣。他不厭其煩地仔細閱讀納生亞齊的短篇小說。作者只二十二歲,一心想躋身于巴黎作家之列。但在這些人背后,厄內斯特卻不怀好意地議論他們,從中取樂。他告訴麥克阿爾曼,亞齊与西普曼兩人打架,歐斗了一個鐘頭之后,雙方都沒有受傷,走了。大概是西普曼借錢給亞齊去鑲假牙。亞齊出于對猶太人的感激而打了西普曼。厄內斯特對T·S·愛略特十分冷漠無情。他一貫稱呼他作“長者。”他十分傲慢地把艾略特比作那又厚又笨重的季刊——准則。康納爾去世時,福特專為康納爾出了一個《美洲評論》增刊。厄內斯特在書面談話中說,“如果他把艾略磨成粉末,撒在坎特伯雷康納爾的基地上,他就可能使康納爾复活。他明天清早就帶著絞肉机到倫敦去。”他繼續對龐德表示敬佩,只是因為他的怪癖而有點茫然不解。但當龐德決定把他的辦事處永遠遷移到雷普羅的時候,厄內斯特注意到埃日拉為了逃避收撿、搬運東西的工作而佯稱有病。在創作上他极端蔑視任何形式的浮夸、矯飾和不切合實際的渲染。這已經成為他創作上主要動力之一。但這并不是他那令人喜歡的品性的表現,而是一股強大的力量,象他天真地崇拜琴克史密斯在蒙斯作戰時的英勇和馬爾拉在馬德里多羅斗牛場里殺死猛牛所表現出來的大無畏精神。此外,他那篇關于里德和克拉克的文章是他在多倫多時,下午閒聊中构思的;那篇關于福特和斯迪拉的文章是在多羅和尼格爾喝酒時討論出來的。他描述史密斯夫婦如何渴望有個孩子而不可得。在他那個藍色筆記本里還寫了一些漫談文學創作的心得和故事的片斷。其中的一個,描寫一位肥胖的姑娘,她到巴黎來學習鋼琴,如有可能她還想找個對象談戀愛。她到巴黎住了一年,仍然打單身找不到對象。厄內斯特說那個女的如何設法偷听隔壁鄰居是怎樣談戀愛的。不過他說,他不計較這件事,因為那個肥胖姑娘是他妻子哈德莉的好朋友。他還寫了一篇描寫一位叫巴特拉姆哈特曼的文章。此人是一位美國畫家。哈特曼認識一位在慕尼黑”時新照相館”工作名叫哥斯達的德國姑娘。据厄內斯特描述,哥斯達樣子象猶太人,身腰纖細,黑頭發。她只身逃离在波登士的家庭。后來同巴特拉姆結婚。從此哥斯達織地毯,巴特拉姆替她設計圖案。可是,由于毯子賣价太高銷售不出去。愛德蒙威爾遜看了這兩篇小說后作出了十分中肯的評論。他說,“海明威先生并不是人道主義的宣傳者。”
  這個故事顯然是針對著福特而寫的。原來,厄內斯特指責福特急于把《美洲評論》轉讓他人。整個八月份厄內斯特為福特處理雜志社一事而鑄成大錯大為惱火。他對格特魯德斯坦恩說,福特善于撒謊,是個騙子。他道貌岸然,裝出一副英國紳士的模樣,以此來掩蓋他的無能和內心的空虛。當然,厄內斯特的指責,是過份夸大了。福特十分傷心地對格特魯特坦恩說。作為編輯,他好象一扇蒙上一層綠絨呢的活門,進進出出的人都可隨意把它推來推去。
  十一月份福特登出了一篇因海明威攻擊艾略特而表示道歉的文章,福特和海明威之間的關系更加惡化了。文章寫道,“兩個月前,有人攻擊T·S艾略特先生……當時我們考慮了很久,后來決定有必要闡明我們自己的立場。与此同時我們還約請這位作家為我們寫文章。我們對他沒有施加任何限制……然而,我們愿意再重复十次,二十次表示我們對艾略特的詩作非常欣賞和無比敬佩。”
  福特的態度是溫和的,他所說的當然也是合情合理的。除厄內斯特外,任何人都會因福特作出种种努力使事情得到和解而原諒他。可是厄內斯特卻認為這是對他的人格的莫大侮辱。事情的起因是在三個月前,福特公開批評厄內斯特不應該把許多美國作家的文章集中登在《美洲評論》第八期上。現在事情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厄內斯特一下子斷絕了他同福特的友誼,肆無忌憚地攻擊謾罵福特。當巴頓雷斯科和他的妻子到巴黎時,福特帶他們去參觀位于卡迪那雷蒙恩大街的音樂舞會時,福特把他們介紹給南西坎納德,E·E坎明斯,波布麥克阿爾曼以及哈德莉海明威。厄內斯特當時也在場,雷斯科注意到他和福特彼此不講話。厄內斯特告訴雷斯科自己的名字,很高興地同他握了握手。愛德蒙威爾遜第一次見到一個新聞記者做出這樣的表現。當福特邀請大家到附近一家飲食店吃東西時,厄內斯特拒絕同往,并高聲對哈德莉說,“自己付錢,听了沒有?別讓人(指福特)家給你買。”雖然《美洲評論》在停刊前所出版的兩期中都登載了他的文章,但厄內斯特仍然沒有停止對福特的攻擊。甚至連福特的朋友克雷布也倒霉地受到他的指責。厄內斯特說,克雷布為了使福特的雜志能苟延殘喘,四出活動,耍小聰明。然而,一切都枉費心机。該雜志終于在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壽終正寢”。這就是那令人不悅的事件發生的大概情況。

東方王國

  十一月份的巴黎又潮濕又寒冷,海明威一家過不慣這种气候。于是厄內斯特開始計划到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去。他曾發過誓,只要有可能他一定不錯過時机到那高山白雪渾然一体的神奇世界去領略一番。現在這种強烈的愿望又涌上心頭了。他寫信給霍維爾詹金斯說,“我們在世上只活一次,讓我們痛痛快快玩一下吧。”他目下的困難是錢不夠用。盡管此時的房租比起過去在霍托海灣住的還要便宜些,但海明威在銀行的存款已大大減少了,而且眼前不可能有更多的收入。
  正當海明威感到為難的時候,他接到伯特拉姆霍托曼的一封信。信中告訴他,在奧地利瓦拉伯格地區有個叫斯奇倫斯的小山村,位于蘇黎世和莫斯布盧克之間。那里有一家叫托布的家庭旅社。生活簡單,伙食也不差,据說在那里滑雪更是不可多得。以海明威一家三口人計算,一星期的全部費用只要二百万奧地利舊銀幣就夠了。但是這個數額不一定靠得住,因為奧地利國內正鬧通貨澎脹。一塊美元可見換七万奧布。厄內斯特立即在他那個記錄寫作筆記的藍色筆記本上算開了。結果,出于他意料之外,一家三口,在那里一個星期的生活費用只需二十八元五角。他們完全可以把巴黎的房子臨時租給別人,全家安心地在白雪皚皚的大山區里渡過整個冬天。那家家庭旅店的主人是保爾涅爾斯。厄內斯特立即給他寫了一封信,預定兩間十二月二十日用的房間。
  去奧地利前,海明威照例向他新結交的朋友告別,其中包括阿齊布特和阿達馬克列奇。他們兩人都住在盧森堡附近波爾邁克大街上的一個公寓里。亞齊布比厄內斯特大七歲,一位面目嚴峻的蘇格蘭人。他來自伊利諾斯,在耶魯大學得了學士學位。后來在哈佛大學又獲得法學士學位。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和戰后曾在法國軍隊里服役兩年。現在退伍回來從事詩歌創作。在詩歌方面他完全可當厄內斯特的老師,但他察覺到厄內斯特對美學不大感興趣。相反,他們的談話內容主要是拳擊和打壘球。厄內斯特還去拜訪約翰赫爾曼。此人出生于密執安,一直在慕尼黑學習歷史,他即將同一位叫約塞芬赫伯斯特的漂亮姑娘結婚。約塞芬皮膚白皙、藍眼睛、金黃色頭發。約翰卻皮膚黝黑,長相很象海明威,不了解的人會把他當作海明威的弟弟。他們兩人志愿相同,都希望成為出色的作家。
  海明威還探望了一位患肺病的年青人,厄內斯特華爾斯。此人有個很親密的女朋友兼庇護人愛賽爾莫赫德。他們談論創辦一個小雜志《季度》。過去厄內斯特曾說他是個十分自負,裝腔作勢的人而不愿同他交往。現在他改口說,“華爾斯是個蠻好的小伙子”。厄內斯特經常到華爾斯長住的旅店去找他,談論創作、作家以及藝術家的情況。他這樣過往頻繁,其目的是顯而易見的,就是華爾斯本人也很清楚。這就是《美洲評論》的停辦,迫使厄內斯特不得不另辟蹊徑,找個發表文章的地方,而他認為華爾斯的雜志完全可以幫他的忙。
  但并不是對他所結識的新朋友,他都怀有這樣的動机。他認識一位叫珍妮弗萊娜的朋友,一個又漂亮又聰明的新聞記者,是《紐約時報》的特約記者。厄內斯特常到她在波拿巴特大街的住所去。而且每次總是坐在一張原是為喂奶的母親特制的寬椅里。這張椅子是珍妮從舊貨市場上買來的,并重新油漆了一下,還畫上大帆船在世界地圖上的五洲四海航行。她想,厄內斯特看了,更加引起他周游世界的強烈愿望。她把那張椅子取名為“厄內斯特椅子”,因為她房間里只有那張椅子才适合他坐。厄內斯特坐在那椅子里談天——總是談天——翹著二郎腿,牙齒刷白閃亮。珍妮很欣賞厄內斯特那雙“友好的,有敏銳洞察力的,閃閃發亮的紅褐色眼睛,”看不出有拉丁人的任何痕跡。有一次他帶她到巴黎共和宮附近一家小型的拳擊場去看拳擊比賽。她怀著欽佩愛慕的心情听厄內斯特和一個法國拳擊迷用本地黑話互相指責辱罵。她心里想,“厄內斯特是個生來聰明的語言學家,他首先通過耳朵來學習語言,以适應交流思想的需要”。
  厄內斯特對他的新作《不可戰胜的人》到底水平如何,自己沒有把握。這個故事是九月份動手寫的,十一月二十日寫完。這個故事集中概括了他三次去西班牙看斗牛后的觀感。他自己喜歡這篇故事,因為題材新穎,從未寫過。故事描寫一位年老無能的斗牛士馬紐爾,一九一八年夏天重新回到馬德里多羅斯游樂場參加斗牛慘死的事跡。這是一個繪聲繪色,充滿惊險的悲劇故事。馬紐爾在力量极為懸殊的情況下,付出巨大的犧牲而取得胜利。他雖然肉体上被摧垮了,但他的精神并沒有被摧垮,厄內斯特自認這個故事是他所有的作品中最好的一篇。但他又覺得与《歸來的戰士》那篇文章雷同。那篇文章已經在十二月十日賣給麥克阿爾曼,收進一個叫《當代作家作品選集》里。這個故事也有點象《滔滔雙心河》,只是在結尾時沒有象尼克那樣,有一大段的內心獨白,想到這里,他也十分激動。他從頭到尾把故事讀完,才察覺到那些內心獨白把他預想要取得的效果全給毀了。唐斯梯華特已經把全部文稿交給他的出版商喬治多朗。厄內斯特急忙寫信給多朗,請他把《滔滔雙心河》最后的九頁刪掉。
  厄內斯特夫婦馬上就要到奧地利去了。圣誕節前六天,他們在火車東站上車。第二天上午到達邊境一個木材集散地——巴奇鎮。厄內斯特走到鐵路那邊換了一些錢,買兩張到布魯登茲的車票。到達那里后,他們改乘電車到斯奇倫斯山谷。近處成群的母牛正在草地上吃草,遠處高高的峰巔复蓋著白雪。在車站里他們碰上了保爾涅爾派擊迎接他們的搬運工人。托布家庭旅店是一幢白色拉毛水泥,十分結實的五層樓房。大門朝克奇普拉茲山,附近有一座暗灰色的古老教堂,房頂是圓的,從遠處望去很象一個倒立的青色大蔥頭。厄內斯特一家住在二樓一個套間里。厄內斯特自己住前房,哈德莉和小孩住在臨花園的后房。從厄內斯特的前房窗口往外望,可看到東南面一個大山谷里長滿了茂密的火杉,中間伴有星星點點的草地和農舍。再往遠處望,只見群山疊嶂,連綿不斷。
  這個村鎮不大,有几分故鄉的情調。底里茲河把村鎮隔成兩半。河上有座木橋把河兩邊的村鎮連接起來。鎮上有商店,鋸木厂和一個遺棄了的博物館。鎮上的人講蒙太納方言——一种發軟喉音的混合語言。他們一見外地來的人便一邊用手托一托帽子表示致意,一邊說,“歡迎你!”厄內斯特尋思,象這樣有禮貌的人民,他以前怎么把他們(指奧地利人)當作敵人呢!這個地方多么好呀!住得舒适,伙食令人滿意,有各色各樣的啤酒,房里有一架鋼琴可供哈德莉使用,還有一位住在旅店附近的漂亮女佣人。她叫瑪西德布朗,從第一天見面起,她就喜歡“波比”。
  這年冬天,整個歐洲的气候与往年不同,气溫高,雪來得很遲。厄內斯特經過秋天的奮力寫作,此時已經有點惰性。他對哈洛德羅布抱怨說,他需要一個象巴黎那樣的大城市來激發他的創作欲。他已習慣于同波特拉姆哈特曼在托布旅店的小花園里玩滾木球戲。唐斯梯華特從紐約寄給他一封慶祝圣誕節的信,里面夾著一張匯票。厄內斯特眼睛一亮,猜想一定是出版商多朗寄給他的。但仔細一看,卻是斯梯華特私人的匯票,寄來鼓他的气的。多朗已決定不出版厄內斯特的短篇故事,但表示愿意考慮接受他的長篇小說。斯梯華特已經把厄內斯特的全部短篇小說稿拿給有名气的H·L·孟肯,希望通過他交給阿爾弗萊克諾普夫。如果孟肯不喜歡那些故事,那還有霍拉斯利物怀德。羅布來信說,他不能到奧地利去,因為他要到紐約去了解一下他的長篇小說《都達布》出版的情況。他答應就厄內斯特的《我們的時代》一書在霍拉斯面前講几句好話。
  終于下雪了。開始在高山上,接著在山谷里。白雪复蓋著斯奇倫斯和特察根斯小山村,象一張白色大毯子向南延伸一公里半。哈德莉開始在旅店后面一個山坡上練習滑雪,后來到一個小羚羊時常出來尋覓食物的小山丘上。赫涅爾斯把店里的一架鋼琴搬進她的房里。上午,當波比在外面同女佣人瑪西德玩的時候,哈德莉便在房里彈奏巴哈和海頓1的曲子。有時她也編織毛衣。用的是本地出產未經染色,直接從黑羊或白羊身上剪下來的羊毛,再由住在山谷里的農婦將它們加工,紡繞成毛線。她為厄內斯特編織了一件毛衣和一頂滑雪帽。他穿著毛衣,戴上毛帽站在雪地里讓巴特拉姆哈特曼給他畫一幅水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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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哈,德國鋼琴家和作曲家。海頓,奧地利作曲家。

  厄內斯特在山村里的生活過得十分愉快。他的食欲大大增加了。他后來說,“對他來說,每頓飯都是十分重要的。”弗羅涅爾斯負責廚房炊事工作,他監制燒牛肉,里面加馬鈴薯,酒和醬油以及鹿肉;制作蛋餅和蛋奶酥以及本地梅醬布丁等。那里有大量的紅葡萄酒和啤酒供應。厄內斯特喜歡飲用本地的龍膽紫制成的荷蘭杜松子酒和米酒。他蓄起了胡子,人家叫他作“黑胡子基督”或“黑胡子酒鬼基督,”他听了樂得笑呵呵的。當時奧地利國內禁止賭博。但玩扑克牌是可以的。几乎每天晚上,在旅店的煙霧騰騰的飯廳里都有人在打扑克。在參加打扑克牌的人當中有一位是本地著察局局長,這真是莫大的諷刺。還有銀行家、律師、旅店老板赫涅爾斯和一個從慕尼黑到那里開辦滑雪學校的華爾特蘭特,他個子高大,瘦弱,講話時喜歡挖苦人。他嫌在山坡上滑雪不過癮,揚言要帶學生到海拔約二千公尺高的阿爾卑斯俱樂部去。
  一月里的一天,厄內斯特收到華爾斯給他寄來的剛出版的雜志《季度》。厄內斯特把該雜志轉寄給格特魯德斯坦恩,心里覺得華爾茲在作家之中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這點使他感到不無諷刺意味。但他沒有把這种看法告訴華爾茲。他熱情洋溢地給華爾茲寫信,并隨信寄上一本《滔滔雙心河》。關于這本書,作者自認沒有寫出水平來。他主動列出了他即將完成的書稿名稱,對英赫德小姐決定慷慨地為那家雜志代付稿費,高興得拍手稱快。同時,以長者的口气嚕嚕蘇蘇地建議他們辦個評論雜志。后來他們同意接受他寫的那個故事,稿費定為一千法郎,以示對他的熱情和關心的獎勵。厄內斯特為此動了心。他指出,一九二四年他辛辛苦苦寫了一年,總共才得到一千一百法郎。而《三個故事》和《我們的時代》兩篇故事一個子儿也賺不到。他說他和哈德莉每月只靠一百美元過日子。
  一月中旬華爾蘭特在高山上辦起了第一所滑雪學校。他們乘坐雪橇沿山谷而上,到達巴特努。當天晚上在一所古老的客棧里過夜。第二天,一清早就起床繼續登山赶路,雪橇上舖著海豹皮,背上背著旅行袋。雇來的几個挑夫——個子矮胖的農民,繃緊著臉,背著最沉重的東西,象背馱重負的馬匹一樣,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到了山頂,他們把貨物卸下靠放在山上一間小房的牆邊,然后一個個象妖魔般坐著短雪橇飛也似地下山去了。在朝著山谷往凍結了的弗曼特斯托西坡地去的路上,厄內斯特看到了野鹿和小羚羊,成群的雷鳥,兩只貂,有一次還看到一只狐狸。梅達拉納滑雪學校建在克雷斯普卑茲山峰的一側。一千九百八十六公尺的地方。周圍是一片廣闊的雪地。他們滑了一整天的雪。晚上天一黑便早早上床,象死人一般地睡去。外面房子周圍角落里狂風怒吼,高地上的積雪被卷了起來,在月光底下,只見半空里,團團白云在迅速地移動著。
  二月初厄內斯特第二次滑雪登山到梅達拉納滑雪學校。不過這一次他交上了好運。有天晚上他參加打扑克牌游戲,他拿了一手好牌,連胜几局。結束時他贏了很多錢,大概有四十三万奧幣。第二天他和蘭特一起從海拔三千二百公尺的地方往山下滑雪,并用了十二分鐘的時間,滑完一條五公里長的冰河。返回來時已是黃昏時刻,滿面風霜,疲憊不堪,一進屋便看到從山下送來的兩封由斯奇倫斯來的電報。一封是唐斯梯華特的,另一封是哈洛德羅勃的。兩封電報都不約而同地報告一個喜訊——霍拉斯里烏怀特已同意出版他的《我們的時代》一書。
  起初,他簡直不敢相信。后來到了托布旅店看到里烏怀特親自拍來的電報和寫給他的一封信,他才完全相信是真的。霍雷斯說,厄內斯特寫的那些故事很不錯,得到廣泛好評。問題倒是有兩個。其中一個是關于“艾略特先生和夫人”的一段描寫。這段描寫里烏怀特說十分淫穢,當然應該刪除。另一個主要問題是《在密執安那邊》那篇故事涉及性愛的問題。顯然,根据霍雷斯的意見是這篇故事不能出版。因此,厄內斯特必須再另寫一篇補上。厄內斯特于是動手寫起來。他用那台老掉了牙的打字机打出一篇取名為《一台了不起的作戰机器》,后來簡稱為《戰斗者》。故事發生的地點是在密執安曼西羅納附近的無業游民集合處。故事的背景則完全是虛构的。這位戰斗者是一個被對手打得暈頭轉向名叫阿德弗蘭西斯的職業拳擊家。此人的性格是根据厄內斯特很熟悉的兩個拳擊家——阿德華爾格斯和巴特尼爾遜的情況寫的。作者虛构的阿德弗蘭西斯的朋友,一位名叫博格斯的黑人,他有禮貌,性格溫和。這人是作者模仿實際生活中的一位黑人。他在瓦爾塔斯特走下坡路的時候照料過他,厄內斯特寫這個故事的時間實際上還要早些,可能是在十二月份他剛去奧地利不久。現在他將原稿加以修改,并重新用打字机打過。從二月十二晚上開始一直工作到二月十三日上午才完工。
  由于某种原因,厄內斯特沒有立即拍電報告訴里烏怀特,請他“接納”。他一直拖到三月五日才把稿子寄出。在奧地利停留的最后那段時間,厄內斯特主要用來處理他的兩件棘手的事。第一件是替畢爾史密斯在巴黎找一份工作。畢爾史密斯三年前同厄內斯特吵架鬧翻了臉。前不久,突然寫信給他,就那次爭吵之事向厄內斯特賠禮道歉。厄內斯特在寫給詹金斯的信中說,畢爾老兄,正遭受家庭和經濟上的困難。他甚至在療養院里一住就是几個月。過去的事如浮云流水不必追思。他覺得應該幫助他度過難關。另一件是厄內斯特和華爾斯兩人商量好准備把《季度》的第一期配上名人畫像和頌詞,使它成為一個專輯。華爾茲向厄內斯特要了一篇稿子。這篇稿子是他在三月九日赶出來的。他說,不管怎樣,龐德的精力和干勁是使用不完的,他真象一頭猛牛,誰用斗牛披肩逗弄它,誰就要遭到它的沖擊。他以無比堅強的毅力進行了無數次的戰斗和沖殺,他的傷口已經迅速愈合。現在他已遷居雷巴羅,住在那里,他的朋友們就不會經常來打扰他,使他感到厭煩,同時,他可以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寫出更多的作品來。
  海明威一家在奧地利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漫長的假期行將結束。在這期間,除了個別情況外,他沒有花多少時間在寫作上。而且一般只是寫寫信而已。正象他所說的,也許他需要住到大城市里去寫作——每天的閒聊,談天說地,上午獨自在書房里工作,偶而過河去探望朋友。過了好几個月之后,他才弄清他有幸曾在一九二五年在那個地方住過一段時間的那個國家的名稱的切實含義。“你知道奧地利是什么意思嗎?”翌年圣誕節他問他一個朋友說,“東方王國,多好听的名字呀,不是嗎?”

《季度》雜志

  哈洛德听說海明威一家已從奧地利回來,立刻就去探訪他。他滿怀喜悅,十分自豪,因為他和厄內斯特的作品即將由波尼和里烏怀特出版公司出版。他特地邀請海明威夫婦到他家同他和他夫人凱蒂康奈爾喝酒慶祝一番。厄內斯特夫婦到達時,凱蒂正在招待波林和沃吉尼亞普菲弗。她們兩人都是阿堪薩斯彼格特地方一個紳士的女儿。兩人都個子矮小,十分秀气,蓄著劉海發式,波林的年紀稍為大一點,她在巴黎一家叫《風行》雜志社的編輯部工作。但是凱蒂總認為波林到巴黎來的真正目的是找一個理想的丈夫。她服裝考究,穿戴時髦,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哈德莉那身普普通通的衣服。她們姊妹倆都信奉天主教,并經常到离哈德莉原先住家不遠的圣路易斯女修道院去。波林剛從密蘇里大學畢業不久。她正在同哈洛德羅布談話,而厄內斯特卻對吉尼講起他在奧地利滑雪的情況,當她們起身准備离開的時候,波林穿上一件漂亮的小金鼠皮的外衣。厄內斯特對凱蒂說,在這三個年輕姑娘中,他更喜歡吉尼些。他說,“要是吉尼穿上那件外衣,他愿意帶她上街去玩。”
  過了不久波尼兩姊妹又到鋸木厂上面厄內斯特的家看望哈德莉和波比。顯然她們姊妹倆已過慣了上層階級的舒适生活。后來波林對凱蒂說,她對厄內斯特以文學藝術創作為名讓他的妻子和儿子過著艱苦的生活,簡直使他十分震惊。她從哈德莉那敞開的臥房門往里面掃了一眼,只見厄內斯特躺在床上看書,身上衣服很髒,胡子很長。給她留下的印象是他的外表難看,舉止又粗魯。她簡直沒法理解,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哈德莉竟然能生活下去,她又怎能同這樣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的。
  厄內斯特從斯奇倫斯回來后第一個月几乎每天都要到圣霍努街赫們特克拉克的出版社去,參加華爾茲的雜志《季度》的編版工作。該雜志的篇幅已大大增加,共二百五十頁。克拉克原先是《美洲評論》的承印單位。該雜志的停辦原因厄內斯特非常了解。對于處理諸如雜志不能及時印出,延誤了發行,印刷上有錯誤,甚至鼠害等都頗有經驗。他用龐德的像作為卷首插圖。書內還有許多別的插圖,和一些雕刻畫。他還為哈德莉報名擔任校對員的工作。每周要花几個小時的時間來協助,促使克拉克克服拖拖拉拉的毛病。
  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大家正在忙于工作的時候,那篇《不可戰胜的人》的文章從《代耳》寄回來了。信上說故事寫得很好,只是對美國讀者來說,不合時宜。厄內斯特原先對《代耳》的旺盛熱情陡然下降到零。他完全懂得,要是美國出版商不買他的文章,他應該怎么辦。他只要把那些折皺了的稿子裝進另一個大信封,然后直接寄給厄內斯特華爾斯。他對華爾斯說,美國有名聲的或無名聲的雜志沒有一家愿意接受他的稿子。這雖是言過其實,但也确有此事。華爾斯給他寫了一封贊揚信,隨信附上一張莫赫德小姐的匯票。厄內斯特在复信中十分感激地說,他准備拿那筆錢去交房租,定做一套新衣服,多買一些雜貨蔬菜等東西放在家里以及買几張觀看達六天之久的自行車大比賽。
  埃瑟爾莫赫德買了厄內斯特兩篇較長的短篇小說,厄內斯特收到了付給他的稿費。此時《季度》雜志第一期已基本上編排出來了,厄內斯特覺得他的任務已告完成。四月初的一個星期六上午他寫信給華爾斯說為了進行自己的寫作,他必須停止對雜志的工作。他說,他一停止創作,就感到難受,心情煩躁。為了搞好創作,他腦子里應排除干扰,保持沉靜。如果華爾斯确需一位助理編輯,他愿意介紹華爾史密斯。此人可于四月底到達巴黎。如果每月工薪一千法郎,華爾完全可把排版、印刷、發行、寄送等項工作一個人包下來。華爾斯很不客气地拒絕了他的意見,認為他多管閒事,似乎想以通過介紹自己的朋友為借口,向莫赫德小姐敲竹杠。厄內斯特十分气憤,義正詞嚴地反駁說,“tanpispourmoi。”1華爾斯大概怀疑自己受了騙。厄內斯特在同福特和《代耳》雜志的編輯關系鬧僵之后,出于妒忌,他又同華爾斯和莫赫德小姐鬧翻,絲毫不念及他的兩篇小說在美國沒有人接受的情況下。他們欣然將它們買下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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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文:意思是“算是我倒了霉”。

  厄內斯特還賣給波尼和里烏怀特一本故事集的手稿。三月三十一日他同他們簽訂了合同,并寄給他們一篇新的作品《戰斗者》替換他原先那篇不走運的文章《在密執安那邊》。他十分贊賞里烏怀特和他的主編T.R.史密斯辦事的原則性——沒有得到他本人的同意,故事內容不能有任何更改。他估計該書的銷售率可能很高。霍雷斯在一九二二年出版的那本書《巨大的房間》是一本好書,但銷路并不大。根据厄內斯特的意見,《我們的時代》一書的長處在于受到有高度文化修養的人的贊揚,而廣大的讀者卻是沒有多少文化修養的。那些受過高中教育的人絕對不會費神去寫小說。他表示對《戰斗者》一書感到滿意。因為它表達了某种內在的統一和諧性。正如他提到他其他的一些故事所說的,這個故事是他所寫的故事中最好的一篇。
  前不久紐約的另一個編輯馬克斯威爾伯金斯,寫信詢問厄內斯特的某些情況。此人被一個年青的作家F·司各脫·費茲吉拉德所說的一番話所鼓動。費茲斷定厄內斯特前途無量。過去比爾巴德出版了一些很好的書,他真正是個有才華的人。伯金斯寫給厄內斯特的第一封信被人送錯了。他寄給海明威的第二封信時,剛好海明威到奧地利去了。該信由西爾維亞比奇代收,放在其他的信里面,等到海明威接受霍雷斯·里烏怀特所提供的幫助后五天才把信交給他。厄內斯特寫信給伯金斯就他最近簽定的合同談談情況。這樣一來,就給波尼和里烏怀特提供了對三本書的選擇机會。除非他們在六十天內收到了稿子,否則就撤消合同。厄內斯特說,他愿意把《我們的時代》一書寄給斯克雷納斯。若情況允許,他還將另一本書寄給伯金斯。他有可能研究一下斗牛。那就要熟悉牛和斗牛士的情況,正如多迪在小說中描寫阿拉伯沙漠地帶的游牧民族一樣。這樣的書篇幅一定很長,而且書里配有許多精彩的插圖。但厄內斯特說,這种想法很難實現,因為美國的出版商不會要他寫的這類書的。除了描寫斗牛外,厄內斯特唯一感興趣的是寫短篇小說。他覺得長篇小說太做作、太虛無。另外,他的一些短篇小說都有一万二千字,篇幅夠長的,完全有可能稍為加工成為長篇小說。
  當畢爾史密斯到達巴黎時,厄內斯特象多年不見的兄弟一般非常熱情地歡迎招待他,他把自己的書房讓出來給畢爾住。不久,畢爾訪問了喬達夫婦,他們都為彼此見面相識而感到高興。厄內斯特還把畢爾介紹給波林普菲弗。畢爾似乎覺得這個姑娘在耍小聰明,故意讓厄內斯特認為她正在認真工作,說,“我正在同這位先生談起你。”厄內斯特就會回答說,“是嗎?那么他說了些什么呢?”每天上午,厄內斯特坐在小花園里一張桌子旁邊寫作,下午只要网球場上沒有積水,他便同畢爾·哈洛德羅布和保爾菲謝他們一起打网球。
  在打网球的時候,羅布有時表現出心不在焉。凱蒂盡量不多加干涉他個人的自由行動。羅布有心事,但又沒講出來。原來他對一個名叫朵芙特威登,十分漂亮的英國女士很傾心。他喜歡她优美的身段,藍色的眼睛,剪得短短的金色卷發。他們第一次碰面是在一次雞尾酒會上。但過了好几個星期之后,他偶然到一處專供上層人物活動的場所去玩,才又听到她輕柔低沉的笑聲。哈洛德羅布听了仿佛感到是“小鳥儿在對著明月啾啁歡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最喜愛的一部由W·H·赫德森著的羅曼蒂克小說《綠色公寓》中的神秘女主人公麗瑪。盡管朵芙身上穿著男式的花呢外套,后腦勺上戴著一頂男式的皮帽,她看起來是那么漂亮,瀟洒迷人。她臉上沒有涂抹化妝品,但隱隱約約有化妝品的痕跡。同小說中的那位女繼承人南西康納德相比,朵芙的美貌似乎略胜一籌——美得有气派,美得有特色。她那個天生美麗的臉蛋,秀麗典雅象浮雕玉石。簡直可与陳列在國家藝術館里畫廊上的十八世紀最杰出的人像油畫相媲美。
  朵芙當時已三十二歲,是人們稱之為危險年齡的時候。對她的身世人們現已有所了解。她的原來的教名為瑪麗朵芙斯特林拜倫,是約克式郡理查蒙德,副修道院院長B·W·史沫斯韋特的女儿。一九一七年(這個時候厄內斯特正在中學念書),在倫敦她嫁給一位剛從達特茅斯皇家海軍學院畢業的羅格托馬斯特威斯登爵士。一九一八年三月她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安索尼。這男孩現在仍由遺棄她的丈夫的家庭撫養。据說她和丈夫的离婚很匆促。一九二五年春她的主要男朋友是帕特格斯里,一個身材高大,嗜酒、行為放蕩的蘇格蘭人。哈洛德羅布叫他作寄生虫。但他把從家庭得來的錢与朵芙以及他那一伙褲褲子弟一起揮霍。帕特几杯酒一下肚,有時表現出傻里傻气,有時又慍怒不語,這要看當時他的心情而定。朵芙的酒量不小,即便縱飲几個小時,她仍然神情自然,若無其事。
  厄內斯特對朵芙有點迷惑不解。雖然他不象羅布那樣思想上那么羅曼蒂克,但朵芙的外貌、風度、漫不經心的舉止,她那帶著很重的英國口音以及她惊人的酒量都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當他同朵芙談話的時候,他原先那种极端鄙視游手好閒的脾气就沒有完全泄露出來。雖然他沒有被卷進她那個不正當男女關系的漩渦中去,但由于羅布近來對她瘋狂般的迷戀,他自己也确實有點心情不定,象中了她的魔術一般。
  五月里的一天,厄內斯特正坐在第蘭布大街丁哥小酒店里同朵芙和帕特談天的時候,忽然听到身邊有人在說話,他抬頭一看,原來是曾經介紹他認識馬克斯威爾伯金斯的那個人——費茲吉雷德。和厄內斯特一樣,他對寫作持嚴肅認真的態度,有獨立見解,沒有人云亦云。他年青樂觀,慷慨大方,對人熱情。他的衣著比厄內斯特講究些。生活條件也比他好一些。他雖個子高大,卻有點雅气,也有點脆弱。他作了自我介紹,也把与他同來的一個年青人——普林斯頓學院的以前運動員,介紹認識。厄內斯特立即對這個年青人感興趣,但對于費茲吉雷德他還沒有具体的看法。他后來寫道,他留著卷曲的金發,前額很高,一對充滿著激情和友誼的眼睛,幽美的寬嘴巴。要是是一個姑娘,定會增添了几分美貌。他臉型勻稱,耳朵靈巧,鼻子端正……看了他的嘴巴,你會感到几分疑慮,促使你去了解他。
  待朵芙走后,費茲吉雷德對尼克阿丹姆斯的故事贊不絕口,厄內斯特听了很不自在。他想起了舊日在學校時常說的一句順口溜,“當面贊揚,便是公開丟臉”。他只顧喝費茲吉雷德買的香檳酒,偶而對費茲的滔滔不絕提出的問題淡淡地答上一兩句。正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費茲吉雷德的上嘴皮上突然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霎時間他的臉色腊黃,兩只眼睛象瑪瑙一樣變得直瞪瞪的。臉頰皮膚繃緊,接著整個臉浮腫起來象個大西瓜。在場的人准備送他回家,但這個前普林斯頓學院運動員告訴厄內斯特說,不必替他著急,因為他時常發這种病,過一會就會好的。
  過了數日,厄內斯特和費茲吉雷德在厄內斯特家的小花園第二次晤面。司各脫說,他建議海明威看一本叫《偉大的格茨貝》的書,并約略地談了一下該書的內容。這次他雖然也喝了威士忌酒,但幸好沒有發生那天在小酒館那樣的情況。厄內斯特對司各脫很有好感,當對方邀他到里昂去開回司各脫的汽車時,他滿口答應了。他們約定第二天在車站晤面。但第二天,厄內斯特到車站時,沒看見司各脫,于是他單獨一人先坐火車走了。第三天司各脫才到達海明威下榻的旅店,當即向他表示道歉。他們找到了那輛汽車。厄內斯特發現車子沒有蓬蓋。后來才知道是司各脫的妻子特意請人把車篷蓋弄掉的。車子在里昂北部行駛了一個小時后,忽然天下大雨。當車子開到查隆斯塞恩時,他們簡直成了落湯雞,只好找個旅店住一宿。來到旅店,費茲吉雷德匆匆上床睡覺,說是肺部充血。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那次在小酒店發作的毛病又開始了。翌日車子到達奧爾邊界的時候,司各脫又恢复了常態,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他詳盡地把小說《邁卡爾阿蘭》的要點講給厄內斯特听,以此來消磨旅途的時間,排遣寂寞和無聊。
  第二個星期,海明威一家到迪爾西特街司各脫家吃午飯。海明威覺得那地方又陰暗又充滿霉气和酸气。司各脫夫人澤爾達正鬧宿醉,海明威感到厭惡。她長著一雙鷹隼的眼睛,帶著妒忌的口吻談起里昂之行,仿佛那是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海明威猜想,司各脫的妻子可能是妒忌他丈夫把時間花在寫作上。當海明威喝酒的時候,澤爾達意味深長地暗地里笑了一笑。厄內斯特意會到,她在笑司各脫往后不能寫小說了。這次聚會給厄內斯特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司各脫妻子的一言一行,而是讀了《偉大的格茨貝》一書。后來他寫信給馬克斯伯金斯說,這是一本第一流的書。
  他和司各脫討論了這本書以及司各脫早些時候寫的小說,參加一起談論的還有一位普林斯頓的法語教授古司。古司教授由他夫人愛莉斯陪同到法國來度暑假和進行寫作研究及創作。古司教授身材瘦小,但很結實,說話刻薄,愛挖苦人。顴骨高聳,滿面凶相,但又不相稱地呈現出微微的喜樂。在普林斯頓讀書的時候,他就認識費茲吉雷德和愛德蒙威爾遜并且對美國和法國的先鋒派文藝的怪誕思想產生一种奇妙的興趣。他問他的同行對史蒂文生對青年作家的教導看法如何。史蒂文生主張每個青年作家在形成自己的創作風格之前必須向他的前輩學習,亦步亦趨,依樣畫葫蘆。司各脫說他在普林斯頓時就是按這個法則去做的,寫了小說《在天堂這一邊》。主要是模仿康普通馬堪吉的小說以及佐斯的小說《青年的藝術肖像》。厄內斯特也承認他早期的作品受到謝烏安德遜的影響。安德遜曾積极把海明威的作品《我們的時代》推荐給里烏怀特,并獲出版。對此,海明威已寫信感謝他。“你們兩人都同意,”古司教授說,“往后酬謝他們對你們的幫助。”這好象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脫离了精神病醫生一樣。每個作家最終都要擺脫別的作家對他的影響而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這對厄內斯特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古司教授的早期學生愛德蒙威爾遜說,他和安德遜·格特魯德斯坦恩是屬于同一個流派。自然他想盡可能快地繼承發揚這個藝術流派。
  六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海明威動手寫起長篇小說來,他自己也為之一惊。兩個月前他還在指責這种作品虛假和做作。現在他從他的抒情詩里選了一個詩題,用大寫字体寫在他的藍色筆記本里。這個標題是:《和青年們在一起》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是尼克阿丹姆斯,背景是交通繁忙的芝加哥。時間是一九一八年六月里的一個暖和的夜晚,乘汽輪通過波斯卡海灣。小說從頭到尾基本上是用對話的形式進行的。除了尼克外,還有兩名波蘭軍官,里奧柯西諾維茲和安東格林斯基以及一個睡在上舖喝醉了酒的年青人卡博。旅途中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況發生。這几個年青人常在一起聊天。有時在甲板上,有時在船艙里或懸吊在吊艇架上的救生艇里,下面是平靜的閃爍著磷光的海洋。
  可是,厄內斯特寫這本書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他是想描寫他年青時候的第一次經歷。在書里他用了兩個波蘭上校的實際名字和一個別名,霍威詹金斯。近來他同他們通了信。顯然他的目的是要描寫尼克從波多克斯到巴黎、米蘭、斯奇奧、巴索、帕維,最后又回到米蘭的經過以及他同一位叫阿格妞絲的護士姑娘相戀的事跡。關于他同那位護士姑娘戀愛的經過以及后來所發生的情況,他已經在一個短篇故事中概括描述了。現在他祗要略為加工就可以寫成一本長篇小說。可是他的計划并沒有得到實施。《和年青人在一起》一書才寫了二十七頁便于一九二五年六月底的一天完全停下來了。盡管如此,仍不失為是長篇小說的一個開端。

太陽也升起來了

  厄內斯特在斯奇倫斯度過了冬天,在巴黎度過了春天,在這期間他一直計划著第三次到西班牙去參加在龐普羅納舉行的一年一度的圣華明節。他對畢爾史密斯說,“你可不知道,那場面真太動人了”。那里的牛簡直象響尾蛇一樣,跑起來又快又凶猛。那里的人就是這樣養牛的,一代傳一代,至今已有六百年的歷史了。這些牛以每小時九十公里的速度狂奔,直到沖入角斗場。這种場面有點象觀看史前的騎馬斗牛士被群牛追赶的情景。結果騎馬斗牛士被猛牛撞倒,從馬背上摔下來,死于犀利的牛角之下。西班牙是世界上具有基督精神的神奇國家。
  六月下旬一切都已准備就緒,厄內斯特從朋友那里籌集了買火車票、觀看斗牛的入場票以及預訂旅店房間所需的錢。這一次他們將住在廣場對面的佐安尼多旅店。這是一家有名旅店。斗牛士常常住在那里。他的儿子波比將隨同羅赫巴齊斯一家到法國的布列塔尼去。厄內斯特和哈德莉打算在圣華明節之前一個星期在巴格特釣鱒魚。畢爾史密斯,唐斯梯華特和哈洛德羅勃也將一同前往。阿爾弗萊弗里奇賽姆先寄給厄內斯特一本有關斗牛的書。有關賽馬和拳擊方面的將收在這個叢書第三本里。這些叢書將由畢加索、佐安格里斯和其它的畫家加上插圖。此外叢書里還有大量的照片。
  哈洛德羅勃告訴厄內斯特,在去巴格特匯合之前,他想到圣路茲吉安海濱去休息一下。其實他沒有說出他內心的打算。他已同朵芙約好兩人一起盡情地玩一個星期。后來朵芙把這次活動稱為“光榮美麗的夢”。朵芙單獨回巴黎,接著在酒吧間的一張帳單背面寫了几句話給海明威,“請你赶快回詹米的酒吧間——真正的麻煩事——剛才打電話到巴拿斯,可是找不到你來回話。特急!朵芙”。然后她又給在圣路茲吉安的羅布寫了一封愛情信。“沒有你在身邊我真難受,”她寫道,“隨著時間的消逝,事情并不見得有什么進展……現在告訴你一個不知是喜還是憂的消息。我正動身去龐普羅納,到海明威和你那儿去。對此,你有意見嗎?當然,同行的還有帕特。如果你受不了的話,那末請告訴我。我一定設法擺脫。不過,我非常想到你那里去。那怕只看到你一眼,同你講上几句話,比什么都要好。”
  哈洛德完全同意朵芙的意見,即便這個安排計划牽涉到他的對手。他耽心當厄內斯特知道他同朵芙一起在圣路茲吉安呆了一個星期的情況后一定會吃醋的。但當他接到海明威六月二十一日寫給他的信后,他的心又安定下來。信里寫道,朵芙已經寫信回英格蘭要錢去了。并說,既然她沒有同那幫不三不四的人一起來,那么哈洛德可以組織一批西班牙姑娘,手里拿著鮮花去歡迎她,使她感到無拘無束。接著他又收到朵芙的信,大大減輕了他心中的焦慮。信中寫道,海明威答應對我好,那么我們應該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她和哈洛德在圣華明節之前完全可以到圣路茲吉安去消遣一番。哈洛德又照著她的話做了。既然他不愿意离開山區,朵芙又來了,于是他打電報給海明威,告訴他,他不准備去巴格特釣魚了。到了七月五日那天在龐普羅納再見。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的上午,海明威和哈德莉清早就起來收拾行李。西爾維亞比奇為執行詹姆斯佐斯的任務,前天晚上已先到達。《季度》雜志第二期將刊登一篇新作《芬尼蓋斯的覺醒》。另外一個問題是稿子往哪里寄。想到這里,他把手頭的活儿停了下來,寫了一張紙條給華爾斯。佐斯的文章應該直接寄往圣霍納路赫克拉克印刷厂。厄內斯特添上几句表示友好的話,說貓先生對家里老鼠橫行感到煩悶不安。清晨第一道曙光照臨鋸木厂的院子里。他無法控制心頭的喜樂。這就是他最后一次編輯《季度》雜志,再過一兩個小時,他就要出發到西班牙去了。
  他們到達巴格特時,情況的變化使他們大失所望。旅店的老板娘站在門口直搖頭,神情十分沮喪。原來,從去年冬天到今春,大批的伐木工人在松林里伐木,并把木材運到河邊進行加工。据傳說,河里的魚因此被毒死了。厄內斯特不肯相信。畢爾史密斯帶來了一盒“一定會成功”的蒼蠅魚餌。昔日在霍托海灣的魚友也來了。他們是:麥克吉提,羅依爾科奇曼,耶路塞里等。經過仔細觀察和調查,證實那位老板娘所說的屬實。依拉底河幽暗的河灘堆積著伐木工人留下的木材加工后的廢料。“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唐斯梯華特說,“太令人遺憾了。”他們把蠅魚餌扔掉,換上小虫和蚱螞,在里奧華布里卡河沿岸和其它一些小的河流里垂釣。但釣了四天,沒釣上一條魚。“魚池被毀,水庫破漏,魚被毒死,”厄內斯特說,“真使我掃興。”
  在龐普羅納,情況也不如他們原先想象的那么好。厄內斯特希望看到以前那种壯觀的場面。可是落空了,因為這一次和往年大不相同。唐斯梯華特和哈德莉一九二四年都到那里,他們更注意到這一次的變化。他們認為情況變化的原因主要是來了一些新的參觀者——朵芙、帕特、哈洛德羅勃和畢爾史密斯。他們步行到火車停車場觀看從車上卸下來的牛。厄內斯特借此机會給他們講解這些牛的品种和特性,指著牛的肩胛骨之間一個部位說,斗牛士必須把劍刺中那個地方才能致牛于死地而獲胜。第二天他們天未亮就起床到外面看牛群沿街奔跑。后來,在非正式的斗牛會上,厄內斯特頭戴貝雷帽,身穿運動衣和燈籠褲。唐斯梯華特在場地外邊觀望,畢爾和哈洛德跟在厄內斯特背后走進人山人海的競技場。突然畢爾被他背后的一條牛撞了一下,引起觀眾的哄堂大笑。哈洛德,身穿印有仙島圖樣光艷奪目的運動衫,雙手抓住一頭牛的角,他象正在耍雜技似的倒立著,兩只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腳高高撐起,從場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奇怪的是他鼻梁上那付用牛骨鑲邊的眼鏡沒有掉下來,真有一點比海明威還要海明威。不過,海明威這時對業余斗牛的熱情已迅速下降了。
  在下午的正式斗牛中,觀眾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件新的事情上面。斗牛士是一位從隆達來的十九歲的凱依塔諾奧多涅茲。他身材瘦長、挺直、簡直象一支箭。這是他第一次參加斗牛。他通過在馬拉卡,薩維爾和馬德里等地多次的斗牛比賽,取得了赫赫戰果。所到之處,人們為他熱烈歡呼,稱他為“來拯救斗牛于危難之中的彌賽亞1”。哈德莉立即成為這位斗牛士的崇拜者。厄內斯特也十分佩服這位斗牛新秀。奧多涅茲手里拿著斗牛披肩,舉止瀟洒,別具風格……他同猛牛米勒塔相斗表現出高超的競技。接著又斗了几頭牛,最后把猛牛雷西賓多一劍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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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猶太人期望中的复國救主,也稱救世主。

  厄內斯特象往常一樣,抬起眼睛注意觀察同他一起來的人的表情。唐斯梯華特似乎對斗牛很感興趣。畢爾史密斯卻恰恰相反,他看到猛牛用犀利的頭角抵刺馬匹時感到害怕。朵芙雖然不喜歡看到馬匹被牛刺傷的情景,但她觀看斗牛時,心情顯然十分激動,從她這种強烈的反應上來看,算是一個具有基本欣賞能力的觀眾。不過隔了不久。喝了几杯酒后,她對斗牛的印象已忘得一干二淨了。哈洛德從斗牛一開始到結束都絲毫不感興趣。他不喜歡看到參加角斗的牛被活活殺死。
  在某种程度上,他認為這是一种恥辱。
  唐斯梯華特覺得,這次旅行西班牙,除觀看斗牛外,沒有什么別的吸引人的東西,因而感到失望。他深切地怀念一九二四年的“男友狂歡會”。不分男女排著長長的隊伍,激情滿怀走上街頭,邊唱邊跳。當時的情景真象校友會,气氛熱烈,大家天真純朴,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一切已成過去。
  “伊甸園再不是昔日那般模樣了。”現在到龐普羅納來的美國人也不只是他們這几個人。有坐著高級大型轎車從比阿里茲來的上層社會人物,阿勒克斯摩爾大使和他的一批女賓的汽車開到伯拉旅社附近的市場觀光,身穿整齊制服的司机畢躬畢敬地守候在汽車旁邊。此情此景仿佛是异軍入侵。“兩性關系”在他們某些人中間也很明顯。唐已察覺到這一點。他知道厄內斯特和朵芙之間有曖昧關系。對于朵芙同羅布一起在圣路茲吉安呆了一個星期的事,厄內斯特很生气。是不是朵芙已愛上了海明威呢?唐沒有把握,他也不愿去加以證實。接著出現的問題是錢不夠用。帕特帶來的錢不夠支付他自己和朵芙的費用。唐代為支付,因而一時成為大伙賞識的“好老唐”。然而,他總覺得龐普羅納發生了某些不尋常的事。
  畢爾史密斯也察覺到這种反常的現象。他喜歡哈洛德羅布,同時對于他的處境,又寄予同情。在整個參觀活動中他情緒始終十低落。厄內斯特和帕特格斯里都不喜歡他,成為他們兩人指責攻擊的對象。畢爾心里明白,朵芙對厄內斯特十分放蕩,雖然他不敢肯定他們倆人是否有過不正當的關系。在這問題上厄內斯特是個占著毛坑不拉屎的人。他始終想占有朵芙,因此對于羅布在六月份同朵芙的一段短暫的歡娛公開表示忿恨。
  星期六晚飯后,謎語終被揭穿了。原來,前一天晚上羅布和朵芙避開別人一起到一家咖啡店喝酒。后來又到廣場那邊一間西班牙俱樂部里開怀痛飲。在那里朵芙是唯一的女顧客,在那個蜂窩般的房子里,有成百成千的“雄蜂”,朵芙就是“蜂后”。朵芙不愿意回旅店去,哈洛德只好自己單獨回去。第二天吃中飯時,只見朵芙一只眼睛被打得發青,前額也受了內傷。哈洛德問她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厄內斯特搶先插嘴說,她撞到了鐵欄杆。帕特十分吃醋,臉色很難看。哈德莉神情嚴峻,沉默不語。唐帶著嘲弄的口气說,這下變成瘸子了。畢爾卻悶悶不樂。當天晚上在喝白蘭地的時候,格斯里突然喊哈洛德到外面去,哈洛德轉身問朵芙。朵芙立即表示不贊成他出去。厄內斯特見此大發雷霆。他沖著羅布厲聲地說,“你這卑鄙的下流貨,竟去搞女人”。厄內斯特認為羅布本應該挨揍,但他沒有那樣做,他是想利用朵芙這塊盾牌來對付格斯里的粗暴行動。
  羅布站起來時腳根沒有站穩,有點失去平衡。他叫海明威到外面去。海明威不吭聲地跟著他走。他們走過廣場,轉入一條兩旁排列著低矮破舊的店舖街道,一片黑暗。羅布心里有點害怕。他曾和厄內斯特賽過拳,深知他的厲害。但立即他那受侮辱的自尊心占了上風。他認為這是生活的安排——昔日是好友,今朝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終于他停下了腳步,脫掉上衣,把他那付牛角邊的眼鏡收起來放進內口袋,接著向周圍掃了一眼想找個地方放衣服。他自言自語說,要是眼鏡打爛了,在龐普羅納這個地方是修不好的。這時厄內斯特站在一旁微微發笑——笑得那樣開心,那樣天真又那么富有感染力。結果使他無法不去喜歡他。他于是說,“我并不想打你。”“我也不想”’厄內斯特說,接著他們朝著剛才來的那條路往回走。
  七月十三日上午,當羅布從住房走出來時,守門的人遞給他一個條子。條子是海明威寫的。上面說,十二日晚上他對哈洛德的態度太過惡劣凶狠。他不愿意讓哈洛德帶著這樣的印象和心情离開龐普羅納。他希望撤消他所說的那些庸俗卑鄙的話,而這張條子正是讓哈洛德知道,厄內斯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辱,不光明磊落,因而十分內疚。
  誤會消除后,他們就分散了,各自去辦理自己的事。哈洛德和畢爾租了一輛汽車同朵芙、帕特一起出發到貝約恩去。唐斯梯華特前往法國的雷威拉。厄內斯特和哈德莉坐三等車廂去馬德里。他覺得他們這幫人是在玩游戲。這個玩完了,又去玩另一种。在他的車廂里有個從多弗拉來的酒商的儿子。他隨身帶著好几瓶他父親要他到首都去售賣的好酒。厄內斯特同這位年青交談起來,當談到酒的質量問題時,這個青年主動拿出樣品酒讓海明威品嘗。車廂里還有兩位神甫,四個民防隊員,大家談得很投机,顯得很親熱。哈德莉興致勃勃地用拉丁語同那兩位神甫交談,越談越有興致,結果海明威竟忘記下車。當他發覺時,火車已經過了馬德里,繼續向北行駛,又經過几個站了。海明威感到十分懊喪。那些民防隊員十分同情他,都紛紛替他向乘務員說情,讓他們夫婦繼續乘坐到中轉站。后來海明威在寫給格特魯德斯坦恩的信中說那些旅途上的朋友真好,在他所遇過的人中他們是最好的。
  海明威夫婦在科爾圣杰羅尼莫的一家膳宿公寓住了下來。每天膳費為十個比塞塔。由于他們所帶的錢已剩下不多,不能住條件更好的旅店。他們安排好活動的時間。一個星期里進行兩次大活動。一次去參觀新修整好的普拉都古老建筑;另一次去觀看斗牛。他們看到格特魯德斯坦恩的老朋友貝爾蒙特在斗牛時被牛角抵傷。就在他上場之前,那個在龐普羅納得胜的青年斗牛英雄奧多涅茲剛在這里鎮服了一頭猛牛。相比之下貝爾蒙特大為遜色。奧多涅茲把一頭牛牽到哈德莉眼前,割下一個牛耳作為獎利品,接著他把那只牛耳送給哈德莉作紀念。哈德莉用唐斯梯華特的手帕把它包了起來,放在旅店一個大柜子的屜子里。隨著七月里气溫的升高,厄內斯特催促哈德莉要嘛把牛耳丟掉,要嘛將它切成碎片放在信封里寄給她在伊利諾斯的朋友。哈德莉為了珍惜那只牛耳,也對那斗士表示欽佩起見,她沒有按厄內斯特的話去做。七月十五日他們又參加了一次盛大的斗牛會。奧多涅茲又一次給予哈德莉特別榮譽。哈德莉正在挂念她的儿子波比,耽心他在布列塔尼過得不好的時候,奧多涅茲把他的斗牛披肩遞給她讓她牽住時,她的心情便慢慢安靜下來。她和厄內斯特都覺得奧多涅茲真了不起。他舉止文稚,技術嫻熟,在誘殺猛牛中所表現出來的認真細致,深思熟慮是別的斗牛士所不能比擬的。
  厄內斯特決定以他作主人公,寫一本取名為《斗牛節》的長篇小說,他已經用打字机打出了第一章。故事一開頭敘述某一天下午三時半在龐普羅納的蒙托亞旅店一間幽暗的臥室里,十九歲的斗牛士羅米洛正起床來穿衣服。住在這家旅店里有兩位美國人——威廉戈登和杰科布巴拿斯。蒙托亞主動問兩個美國人愿不愿意見見斗牛王羅米洛。他領著兩位美國人走進羅米洛的房間,他們彼此親熱地握了握手。蒙托亞在簡短的談話中,談到美國人多么稱贊西班牙的斗牛技術,并說美國人祝愿羅米洛斗牛取得胜利。
  小說開端這個場面,厄內斯特設置得很好。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是根据他在堪薩斯城,多倫多他的良師益友所教導啟發之下而選定的。羅米洛是其中的主角,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厄內斯特安排了一間很差的房間,隨從人員,美國人的局促不安以及斗牛士的寂寞無聊等。厄內斯特并不是生來就高高在上,在那規定的時間一到他就要面對著第一批猛牛,同它們搏斗。正在這個時候,良好的開端被破坏了。畢爾戈登和杰科布巴拿斯走過酷熱的廣場來到一家咖啡店——依露娜。那里停著一輛高級轎車,周圍站著很多人。有美國大使,俄亥俄州的費迪納丁華生,還有大使的侄女和一位愛賣弄風騷的女人凱爾登夫人。她的頭發和惹爾達費茲吉雷德的一樣披散開來;她和朵芙一樣戴著一頂男人的皮帽。杰克和畢爾從那輛發亮的車子旁邊走過,來到那家咖啡店同他們的朋友一起喝酒。其中一位是布雷特阿瑟萊夫人。布雷特說這樣對待一位大使真太糟糕了。她要杰克打回轉去對華生以及那些女士們說明情況。后來他對自己吹棒凱爾登夫人感到不滿,也對布雷特慫恿他去干那件事感到生气。但布雷特顯然占了上風。
  海明威夫婦在馬德里住了八天,接著天气轉冷,他們衣服帶得少,几乎被凍僵了。奧多涅茲的下一次斗牛表演將于二十四日在瓦倫西亞舉行。海明威夫婦提前許多天出發到那儿去,一方面躲避寒冷,一方面提前買觀看斗牛的門票。他們到達那里,一切安排停妥之后,剛好是海明威第二十六個生日的前夕。他急切想寫一部長篇小說,詳細描述龐普羅納所發生的事情。開始的時候,他設想得很好,但后來又推翻了。原先他想從龐普羅納的盛大慶祝會的前兩個星期寫起,現在他改變了主意,准備從巴黎寫起,并為他小說中的人物,如布雷特阿瑟萊,邁克坎布貝爾和羅伯特科恩等提供傳記資料。這些資料主要是根据他對朵芙,帕特格斯里和哈洛德等人所了解的情況加工而成的。住在瓦倫西亞期間,他每天上午坐在床上寫作,下午同哈德莉海濱去游泳,然后乘坐涂著鮮黃顏色的電車回到多羅斯競技場觀看斗牛英雄奧多涅茲的另一場精采表演。
  在重寫的那本小說的開端,作者說,這本小說主要描寫一個女人的事跡。這個女人名叫阿瑟萊,住在巴黎。她的身世既充滿著羅曼蒂克又富于倫理道德。她的原名為伊莉莎白布雷。她的別名是根据她的第二個丈夫——一個皇家海軍軍官的姓名取的。此人后來成為一個嗜酒狂人。當他喝醉的時候,他甚至威脅要殺害她,但他又不同她离婚。后來她設法同坎普貝私奔逃往美國。坎普貝爾過去當過兵,后來在西班牙做生意時,把全部資財都虧空了,并染上同性戀的惡習。是布雷特把他拯救過來。自那以后,在布雷特的支持鼓舞下,他過著燈紅酒綠的社交生活。
  杰克巴那斯在巴黎遇上布雷特和邁克。他是個美國記者,一九一六年從一個英國醫院出院后在紐約郵報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來組織成立了大陸印刷出版公司,并以董事兼經理的身份來到巴黎。他發覺他每天可以工作4——5個小時,于是決心動手寫一部長篇小說。他的設想得到另一個美國人羅伯特康恩的大力支持。羅伯特康恩自己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并已決定由一個美國出版商出版。康恩网球打得很好,而且曾經在普林斯頓學院獲得中級拳擊賽冠軍。杰克巴那斯寫道:“不要以為我對拳擊冠軍稱號感興趣,但康恩卻把它視為至寶。”
  厄內斯特原先寫的那段小說的開端還是很不錯的。但終于失敗了。厄內斯特在文學閒談方面很有實際經驗,寫作技巧也不錯,因此,在以巴黎為起點的新的段落里,他寫起來就更加順手,生气勃勃。八月初旬他和哈德莉回到馬德里在那里才住了几天,他就寫了很多。他坐在旅店的房間里寫,也在啤酒店的餐桌上寫。八月份的天气炎熱异常,他們只好离開馬德里到海濱旅店住兩天,每天到海島一側的藍色海灣里游泳。再從那里出發越過邊界到達亨代爾的一家豪華旅店。這里風景十分幽美。旅店背后有連綿的蔥籠群山,前面瀕臨大西洋,中間隔著一條長長的白色沙灘。只是房租貴一些,每天要三十個法郎。八月十二日哈德莉先乘火車回巴黎打掃房間,准備她儿子波比回家。這時海明威的兩個筆記本已滿滿地寫著他具有童稚痕跡的手抄字体。
  厄內斯特單獨在享代爾多住了一個星期。他寫信給霍維爾詹金斯說他有點怕回巴黎,因為畢爾在那里。畢爾感到十分沮喪,因此厄內斯特害怕自己思想受到影響。在這段時間里,他工作更刻苦了,是他有生以來工作最起勁的時候。他經常工作到凌晨2—3點才休息。這時他感到疲倦,打瞌睡,腦子昏昏沉沉,象一株冰凍的大白菜。几個小時之后又突然醒來,原先思考的那些詞語已經串成句子,只需他立即把它們寫下來就行。八月十九日他動身到巴黎時,他的那個筆記本已經寫了二百五十頁,心想整部小說的草稿很快就會完成。
  女房東喬塔德太太寫信告訴海明威,說他們回巴黎住所時會有東西使他們感到惊喜的。原來,一個損坏的窗子被修好了,飯廳里重新糊了牆稿,但并不好看,不過海明威仍然表示感謝。這時女房東陰陽怪气地向他微笑說,她要提高房租租金。厄內斯特表示不滿,揚言要搬走,但這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因為他現在正需要生活安定,環境安靜。動蕩不安的生活只會使他的寫作計划毀于一旦。他腦子里曾閃過一個念頭,到摩洛哥去。三年前他在康斯坦丁堡認識的那個士兵,查理斯維尼上尉住在城里。斯維尼曾經同一批軍官一起報名志愿到法國去打仗協助鎮壓里弗的叛亂。不過厄內斯特并沒有想入非非。因為他清醒地知道,如果那樣做,他的長篇小說的創作就會被迫中斷,而這絕對不是他所希望的。
  八月底,厄內斯特全力以赴集中描寫龐普羅納節日的盛況。書中的佩德羅·羅米拉就是奧多涅茲的化身,占著主導地位。盡管厄內斯特在回巴黎前對畢爾有過懼怕心理,但實際上哈洛德和畢爾史密斯對他一如既往。他們兩人親密無間,從龐普羅納回巴黎后他們曾多次騎自行車到大森林里去玩。有一次他們計划到羅布的祖先發源地——烏姆斯去參觀,但途中碰上大雨,泥泞滿路,被迫轉乘火車回巴黎。他們兩人已訂好九月五日開往紐約去的船票。
  离開巴黎之前,凱蒂康納爾在多洛斯納格爾飯店舉行晚宴為他們餞行。凱蒂邀請了哈德莉和厄內斯特。他們一起步行到飯店去。哈德莉同畢爾、羅布走在前頭,厄內斯特陪凱蒂走在后面。凱蒂多次建議海明威不要寫虛构小說,要寫真人真事,情節動人的小說。她認為虛构的小說只憑作者個人的想象和思想感情。“你說得對,凱蒂,”厄內斯特說,“我正在按你的意見辦事。我正在寫一部情節复雜,富有戲劇性的寫實長篇小說。”他做了個手勢指著走在前面的哈洛德和畢爾說道,“我要把他們都安插到小說中去。而那猶太人羅布是個惡棍。不過你在書里卻是個好姑娘,凱蒂。我不會做出使你生气的事。這點你可放心。”凱蒂沒做聲。但她沒忘記她是如何提醒哈洛德的,總有一天他會出人頭地的。
  他們在飯店訂了烤鴨。畢爾顯得很高興;哈德莉同凱蒂談得很歡;厄內斯特一個人獨飲,喝了很多洒;哈洛德盡量克制自己,不露出任何不愉快的表情。在龐普羅納時厄內斯特那种野蠻的態度仍記憶猶新。此時再不能出什么岔子使空气進一步緊張。當服務員走過來把烤鴨切開之后,除了海明威外,其他的人都吃了一塊鴨胸肉。哈洛德注意到,海明威得了一份腿骨肉。海明威怒目而視,但沒有大發作。
  五天之后,海明威已寫滿了第六個筆記本,開始寫第七個。他已經寫完描寫斗牛節盛況的章節。讓杰克巴納斯到圣賽巴斯菲斯塔去休息。這里就不加以細述。不久布雷特打電報給杰克要他馬上回馬德里。他們一起坐出租汽車先到格蘭維亞去。“哦,杰克,我們玩得真痛快,要是能再玩玩該多好啊!”杰克兩眼注視著路上一個穿卡嘰布制服的交通警察說,“你這個想法真不錯”。
  厄內斯特凝視著他寫的那部長篇小說的最后那個句子。過了一會,用筆把它划掉,改成一個疑問句:“這個想法不錯吧?”這樣的措詞可能還嫌不太准确,可是他已經太疲勞了,他不想再修改。最后他補寫上一行字:“全書完。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巴黎。”

雙  渡

  厄內斯特一鼓作气把那部長篇小說寫完。寫完后他才感到精神上、体力上的极度疲勞。他原想到冰寒徹骨的塞納河去游泳藉以恢复疲勞,但由于不小心把右腳扭傷,韌帶移位,只好作罷。他本可以帶著他的妻子哈德莉步行旅行到意大利北部,越過圣巴納德山口,然后到米蘭、威生札、斯奇奧和巴沙諾,再到威尼斯,作一次富有羅曼蒂克的談情說愛、觀賞風光的旅行。可是這個計划行不通。主要原因是他的儿子波比從布列塔尼回來后,比以前長高了,皮膚晒黑了,身体結實些,也比以前更活躍了。帶他去不行,不帶他去也不行。另外,他說,到意大利去沒有妻子同行就沒有意思,如果帶別的女子去,他又怕出亂子,將來要負擔贍養費或搞出一個私生子來就麻煩。還有一個問題是如何對待靠暴力和陰謀上台的墨索里尼政府。這個政府干了許多坏事,其中之一是謀殺馬迪奧蒂1,但凶手卻一直逍遙法外。“我已經把意大利埋葬了”,厄內斯特說,“當尸体還在發臭時,干嗎又把它挖掘出來呢?”
  最后他決定帶著他那部長篇小說的稿子,于九月下旬一個人到查特雷斯去作一次短途旅行。原先,他打算等到圣誕節的時侯再把稿子仔細檢查一遍,加以修改定稿,最后用打字机打出來。后來他發現,這項工作不是那么容易辦好。部分原因是小說的名稱問題。本來他定名為《費爾斯塔》2,但他又不愿意用一個外國的名稱。在查特雷斯旅行的時候,一時心血來潮把它取名為《垮掉的一代》。他寫了一個前言,說明這個書名的由來与涵義。事情是這樣的:那年夏天,格特魯德斯坦恩到愛因縣一個鄉村去,她把汽車停放在該地的一個車庫里。离開前,發現她的福特牌汽車活門堵塞了。這時一個年紀很輕的修理工替他修理好,既修得快,又修得好。格特魯德當即問車庫老板,這些技術很好的年輕机修工是從那里招來的。老板回答說是他自己培養出來的。他說這些年輕人腦子靈,學東西學得快。只有那些二十二歲至三十歲的青年人才學不好。簡直是朽木不可雕。“C’est une g’en’erBalion perdue。”3那位老板說。厄內斯特在他的筆記本的背面開列了好几個書各:《注入大海的河流》、《兩人在一起》、《舊習未除》、《太陽也升起來了》。厄內斯特最后選了《太陽也升起來了》作為該書的書名。這是引自愛克萊西亞斯特的一句話。厄內斯特到查特雷斯旅行的主要收獲是改換了他那部長篇小說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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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意大利政府領導人之一。
  2西班牙和拉丁美洲人民以游行和舞蹈等來慶祝的宗教節日。
  3法文。意思是“這是垮掉的一代”。


  在這期間,他收到朵芙給他的一封短信。信是用一家旅店的信箋寫的。交由服務員弗雷德轉交。朵芙對厄內斯特扭傷了腳表示同情和慰問,但她主要的是談另外一件事。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厄內斯特,請原諒我這樣不客气,你能否借點錢給我?我刻下手頭很緊,但只是臨時向你借這一次,并且肯定如數奉還。請借給我三千法郎——當然,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多借一點就更好。我本不想向你開口,但我的朋友們的處境和我一樣,身上一個子儿也沒有。我現呆在鄉下,什么東西都沒有,卻欠下酒館一筆錢。債務未清我不敢回城。要是我在這里呆下去,欠債就勢必越來越多。因此,如果可能的話,煩請你在收到我的信后盡快地給我一個回音,信可交給弗萊德轉交。我此時心急如焚,盼你能真正寬恕我。得知你扭傷了腳,但愿傷勢不很嚴重。
  請善自珍重。永遠忠于你的
  朵芙特威斯登
  不管海明威答不答應朵芙的要求,朵芙在他腦海里确實占有一定的地位。他在筆記本里寫上七句獨白。顯然,朵芙以前對他說過的話,他仍記得清清楚楚。他寫的七句話如下:
  1.你必須認真說明事情的真相。
  2.你似乎同時与十几個男人相好,但誰也不知道你究竟愛哪一個。
  3.我們可不能這樣做。這樣做你會傷害別人的心的。我們都是信奉上帝的人。
  4.我必須得到我需要的東西,但是我從你那里得不到它。所以我准備要別的東西。
  5.我從來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
  6.我看見你,可我受不了眼前所見到的情景。多么丟臉呀!我們要上去,他卻不讓,把我們壓下來。
  7.到底是什么使你那么開心?几天前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得意?
  厄內斯特在修改他的小說的時候,他想把這几個句子插了進去,而且想通過布雷特阿瑟萊的口說出來。但只有其中一句适合他講,即:“我們都是信奉上帝的人”。這些話适合一個女人私下對別人講的話。例如她教一個男子去說謊,說:“你應該認真說明事情的真相“。她正設法隱瞞她同別的男人有不正當的關系,以取得他的信任。“你似乎同時与十几個男人相好,但誰也不知道你究竟愛哪一個。”如果真相敗露,其他的人就會受到傷害。“我們可不能這樣做。這樣做會傷害別人的心的。我們都是信奉上帝的人。”當這個女人得不到完滿的結果,便退而求次,說,“我必須得到我要的東西,但是我從你那里得不到它。所以我准備要別的東西。”接著她抱怨自己運气不好,說,“我從來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她回想起她被欲望所征服的時刻,渴望同一個男人秘密地乘小馬車出游,可是剛到馬車跟前,車夫就把車頂蓬蓋上。“我看見你,可我受不了眼前所見到的情景。多么丟臉呀!我們要上去,他卻不讓,把我們壓下來。”最后這女人看到這男的很幽默,自己又做不到,于是气憤地說,“到底是什么使你那么開心?几天前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得意?。
  筆記本上所寫的那几句話足以說明海明威与朵芙之間的親密關系達到了什么地步。他們兩人經常在咖啡店里會面。厄內斯特第一次在丁哥酒店見到費茲吉霉時,他正在同朵芙談話。朵芙一碰到手頭沒有錢用,便暗地里送信給海明威,向他借錢或請求幫助。這种情況至少有兩次。在龐普羅納時,朵芙的一舉一動使畢爾史密斯和唐斯梯華特深信,朵芙和海明威之間有曖昧關系。海明威當時對哈洛德羅布大發雷霆一事,暗示他是為了女人而爭風吃醋。但這些事實證明,如果出現了性行為的問題(很可能會出現),海明威是完全能抵制這种誘惑的。讀者可從《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中看到相類似的情況。書中描寫了杰克巴納斯在戰爭中受傷,他有性的要求,但他沒有性的行為。厄內斯特認為,巴納斯和布雷特阿斯萊之間的情況具体反映了他不可能与朵芙睡覺的事實。
  然而,正是朵芙其人和她的欲望強調了主題——欺騙和出賣。厄內斯特認為,這是有意或下意識的東西。近几個月來他只寫了兩個短篇小說,都是圍繞著欺騙和出賣這個中心。一篇叫《十個印地安人》。他先寫好初稿留以后修改。它描寫一位印地安姑娘普魯迪如何欺騙尼克阿丹姆斯的。當尼克在派托斯基觀看七月四日舉行的壘球比賽時,阿丹姆斯醫生看見普魯迪和弗蘭克華司波恩在瓦倫湖附近的樹林里嬉游。另一個故事《五万美元》是根据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六日紐約競技場舉行的次重量級拳擊冠軍賽情況寫成的。在以十五回合決定胜負的第十三回合中,世界輕量級拳擊冠軍班尼利奧納德對次輕量級拳王杰克布里頓。在犯規的情況下,班尼打了杰克。厄內斯特的故事具有欺騙和出賣的兩重性。杰克布倫納私下把賭注五万美万押在他的對手吉米·華爾科特身上。但當吉米后來犯規的時候,杰克心里明白,如果他指出對方犯規,而自己取戰,他的五万塊錢就收不回。于是他沉住了气耐心等待,結果他自己也犯了規。這樣華爾科特取胜得獎,他也就保住了五万塊錢。
  司各脫·費茲吉雷德看了厄內斯特給他看那個描述拳擊的故事之后,十分贊賞。他唯一感到不足之處是故事開頭杰克布倫納和他一個侍男的一段對話。他們正在談論另一次拳擊賽中頭几個回合的情況。
  “杰克,你是怎樣輕易取胜班尼的?”
  “班尼是一個很出色的拳擊家,”杰克說,“當時他站在那里沉思,我就趁机向他進攻,把他打敗。”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厄內斯特把上述那句話視為“拳擊學上最好的啟示。”因此當他听到司各脫說,那已不是什么新鮮玩藝儿,應當丟進垃圾堆的時候,他感到十分震惊。雖然他那個時候對于司各脫所說的話,從來是恭听照辦的,但過了几個月之后,他感到很后悔。因為這件軼事決不是什么老生常談,就是司各脫本人也是頭一次從他這個朋友之口听到的。
  費茲吉雷德和多斯巴索斯談論一對叫墨菲夫婦的有錢美國人,談得很多。吉雷德畢業于耶魯大學。他個子又高又瘦,額頭生得很高,褐紅色的頭發向腦后梳得整整齊齊。他的三個孩子都習慣叫他作“多多。”一九一六年他同一位叫莎拉的女子結婚,并于一九二一年帶她一同族居海外。他們在凱道葛蘭奧古斯丁租了一套公寓房子,但他們的大部分時間是住在安迪貝斯河灣附近的一所別致的美國別墅里。吉拉德原先學習建筑學,后來從事繪畫。莎拉為人率直、誠懇、不賣乖巧,也不因為自己出身名門望族而蔑視他人,所以大家都喜歡她。那所雅致的美國別墅里有一賓客室,多斯巴索斯是那里的常客。盡管他喜歡莎拉的為人,也樂于同吉雷德交談,但他更感興趣的是通過每隔四天一次的接触,使他了解到墨菲夫婦的慷慨大方。他每次從墨菲夫婦家回來總要到海明威家去打一轉,有時還幫忙給海明威的儿子波比洗澡。
  有一天多斯巴索斯看到海明威買了一幅大油畫。畫題為《農庄風光》。作者是一位個子矮小,黑皮膚名叫佐安米羅的西班牙人。依凡西普曼很想買這幅畫,并勸說米羅通過經紀人把畫賣給他。當依凡得悉海明威也想買這幅畫,作為生日的禮物送給哈德莉時,他十分大方地主動提出通過抽簽來決定誰買下那幅畫。抽簽結果,厄內斯特贏了,但他一時拿不出五千法郎買那張畫。他們急急忙忙地四處張羅借錢,最后籌足了錢把畫買下用車子拖回家。作者米羅特地到海明威家里參觀。見到那幅畫懸挂在臥床擋頭的壁上。他為自己的畫有幸落到珍惜藝術品的人手里感到非常滿意。厄內斯特也欣喜若狂。他說,沒有去過西班牙的人看了這幅畫之后,會感覺到身臨其境;去過西班牙的人看了這幅畫之后感到仿佛舊地重游。而只有米羅這樣的畫家才畫得出這樣的好畫來。
  這年的秋天,海明威除了喜得一幅好畫之外,另一件使他高興的事是十月份正式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說《我們的時代》。里烏為該書的出版費了不少心血。該書的護封上有由謝烏安德遜寫的簡介短評。愛德華丁·奧布里恩、約翰多斯巴索斯、華爾多弗朗克以及吉爾伯特塞爾德也都寫了贊揚性的短評。該書的發行量不多,一共只印一千三百冊。除厄內斯特外,大家都認為這本書銷路不廣。喬治多朗對唐斯梯華特說,在市場上長篇小說是暢銷貨,短篇小說是滯銷貨。對于這本書的評論,自然有些是令人滿意的。《紐約時報》說,故事情節使人愉快,文筆簡洁,讀之耐人尋味。此外語言地道,用詞新穎。赫伯特哥爾曼說,海明威大刀闊斧,毫不掩飾地說出事物的最本質的東西來。持反對意見的也有。如赫塞爾布里科爾的評論。他說,從內容的整体看來這些還不能稱之為短篇小說。但《我的老人》這一篇除外。這篇故事描寫得十分動人,那怕是謝烏本人寫的也不一定會超過他。厄內斯特對于這种不恰當的比較,也感到討厭。他早在一九二三就曾對愛德蒙威爾說過。安德森當時一開始就出了名,不過近來,他的某些作品寫得不怎么樣。其原因可能是在紐約的人們對他的稱贊過頭了。到了十一月的陰暗天气里,厄內斯特開始构思寫一本以滑稽諷刺故事為題材的書。這樣,今后就可避免人家拿他的作品去同安德森的相比。
  正當厄內斯特開始動手寫這本書的時候,哈德莉和波比都得了重感冒。他虛构了一寓言,說明春分這個時節對住在密執安派托斯基兩個人的生活受了什么影響。在他确定這個名稱時,屠格涅夫的小說《春潮》起決定性作用。而菲爾丁的《湯姆瓊斯》卻在內容上起著座右銘的作用。這說明一切真正滑稽的東西都是靠模仿得來的。厄內斯特模仿寫作滑稽作品主要是受安德遜最近寫的小說《憂郁的笑聲》所影響。這部小說的确克盡嘲笑譏諷之能事。厄內斯特的態度十分輕率,但他不假作正經。他在致讀者的說明中談到一點,他用兩小時的時間打字,完成了第十二章的寫作,接著陪多斯巴索斯出去吃中飯。還談到一點,他前不久去探望費茲吉拉德。看見他正在壁爐旁邊烤火,竟然把大衣丟到火爐里當柴燒。費茲吉拉德的确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半夜以后來找過海明威。當時費茲吉拉德喝得醉醺醺的,厄內斯特馬上送他回家。十一月三十日他給海明威寫了一封短信,對他前兩天的行為表示歉意。信中寫道:“星期六上午闖入你家的那個可怜的家伙不是我,是一個各叫約翰斯頓人,人們總是把他錯當作我,這真是奇事。”
  費茲吉拉德离開巴黎時,厄內斯特那本書還沒寫完。海明威把書的內容讀給多斯巴索斯听。多斯很喜歡《密執安的印地安人》那一章。他說,“海明威對印地安人很熟悉。”他還同意海明威的看法《憂郁的笑聲》那本書的內容傻里傻气,又十分傷感。如果有誰批評謝烏的話,那么海明威是最合适的。難怪《欺騙和出賣》的寫作手法是他的拿手好戲。多斯設法勸他不要出那本書,至少,目前不要這樣做。他說,“就諷刺挖苦,嘲笑譏諷而言,這本書的水平還沒有達到。”但《我們的時代》一書卻寫得很不錯,值得效法。多斯說這番話時,海明威只是哼了哼几聲,并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彷佛他的主意已定無法更改。哈德莉同意多斯的觀點。她對謝烏是很尊敬的,雖然她對他丈夫的整個設想很不贊成,但她很快發現她無法阻止海明威把書寄給里烏怀特看。格特魯德斯坦恩看了他的書后,感到很生气。她發現海明威不僅把該書的第四部分叫做《美國人的成功与失敗》,而且出賣了那些她認為是自己的心腹的人。真正贊成海明威寫《激流》的人是個子矮小的波林普菲弗,她是阿堪薩斯州《時新》雜志的編輯。她早就改變了她對海明威的看法(過去海明威在她印象里是個粗魯,不修邊幅,流浪漢一般的人),而且成為哈德莉的知心朋友。當別人為海明威寫這類嘲諷別人的書而感到惋惜時,波尼卻樂得哈哈大笑,說,海明威干得不錯,并且鼓勵他立即把書寄給里烏怀特看。
  盡管海明威的一些朋友怀疑他把那本書寄給里烏怀特是另有目的,但海明威還是寄去了。由于里烏怀特是安得遜的出版商兼朋友,他不可能出版這類書籍。他不出版海明威的書,就等于自動取消了同海明威訂立的合同。多斯弄不清究竟是海明威有意這么做,還是一時糊涂呢?邁克斯特拉特認定是由于這本書的緣故,合同才遭到破坏的。如果确實如此,那末,厄內斯特有意忍心這樣做的。他在十二月七日附在寄出的書稿上的那封說明信便足以表明這個態度暴躁的年青人的心里活動。他以為有一堆体面的書搞《太陽也升起來了》作底,使認定自己占据了有利地位,可以洋洋得意進行討价還价。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厄內斯特對霍拉斯說,他听到人們的各种議論和批評,哀歎美國缺高水平的諷刺作家。假如霍拉斯讀了《激流》一書之后,他完全可以要批評家們停止叫喊。總之,菲爾丁的《約瑟夫安德魯》一書是十分拙劣模仿理查德遜的英文小說《黃金時代》而寫成的。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兩本書,現在都被列為古典作品。這里又提供了新的例子,這本書已得到在紐約早已聞名的作家——司各脫,路易斯布朗費爾德和約翰多斯巴索斯等的賞識和贊揚。諷刺的小說到底要寫多長。這本書比斯梯華特的《模仿滑稽作品史綱》還要多五千字。這本書之所以被拒絕出版,唯一可以想到的原因是霍拉斯害怕得罪謝烏。但是,任何擁有這种材料的人,誰也不會被諷刺所傷害。一本配有漫畫家雷爾夫巴頓的漫畫插圖的書銷路一下子很容易賣出數千冊。厄內斯特預支了五百元,并早早作出決定先打電報給斯奇倫斯托布旅社訂好位子。這是該死的一本好書,它使他們兩人撈到一筆可觀的收入。
  厄內斯特接到家里來信說,他的父親買了一本《我們的時代》,并滿怀興趣地看完那本書。他的母親葛萊絲替他廣泛地收集人們對該書的評論和意見,然后轉告海明威。在奧克派克,有不少的人到海明威醫生家里道賀,贊揚他儿子厄內斯特所取得的成就。但海明威醫生在另一方面也深深感到那本書的內容還缺少奮發精神。他在寫給他儿子的信中說。“相信在你未來的作品中,能看到你描寫更多的人物和他們不同的性格。在這書里,你已經向讀者指示人的殘酷品性一面。今后你應多描寫人的歡樂,振奮精神以及樂觀向上的性格。這是十分重要的,上帝要求我們每個人盡力而為。我每天都想到你,為你禱告,我親愛的儿子。”

雪崩之年

  十二月十二日,他們回到斯奇倫斯時,積雪足有兩尺厚,天气卻十分晴朗。天上無云,皚皚白雪的高山輪廓清晰可見。厄內斯特向來喜愛高山。几天前他得了重感冒,后來又給他新結識的朋友——吉拉爾德和莎拉墨菲大聲朗讀《春潮》的全書,現在已發展到重要的喉炎。厄內斯特認為墨菲夫婦是非常高尚的人。當他和哈德莉帶著孩子和行李動身到火車東站乘坐晚班列車的時候,墨菲夫婦平時對他的贊揚聲仍縈繞耳際。波比十分饒舌,坐在車廂里整夜話說個不停,哈德莉則由于缺乏睡眠,眼睛都熬紅了。后來他們在布魯登茲換車,乘坐直接開往斯奇倫斯的列車。
  赫爾華爾德蘭特已聘請好一位滑雪導師。是一位萊比錫的德國姑娘。她擅長滑雪,身材纖細,健美,一張褐黃色細臉,頭發往后梳,在后腦門上打了一個發髻,她叫瑪利亞格拉薩。赫爾蘭特說,當到了可以在西爾維雷塔高山滑雪的時候瑪利亞格拉薩對他們非常有用。但現在還不行,即使現在已是十二月,還可能經常出現雪崩。第一次碰上雪崩,死人最多的是在阿爾貝格萊奇山區,一隊德國滑雪者遇難。當時赫爾蘭特打電話要他們不要上山,他們不听,到山上后,蘭特不肯帶他們出去。他們便自己出去滑雪。蘭特無奈只好帶他們到一個他認為是安全的斜坡。他自己先滑過去,他們隨后跟了上去。正在這個時候,整個斜坡的積雪突然崩塌,象排空巨浪從他們頭頂壓了下去。全部被埋在里面。后來挖救出十三個人,其中九人已斷了气。因此在雪崩期間,雪尚未凍結之前,蘭特是很有理由兼止任何團体外出滑雪的。
  第一個星期厄內斯特大部分時間呆在床上細心護理喉炎,胸痛,吃東西很費勁。有時寫寫信或讀點書,他主要讀托馬斯馬恩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如《巴登布魯克》和《父与子》。他認為這樣的書比H·L·梅肯的《白發男童作家》和幸克萊路易斯的成名之作《美國的嚴酷現實》要好得多。厄內斯特的這种觀點使哈德莉感到惊訝。她后來回憶起當時厄內斯特是如何全神貫注閱讀小說《大街》的。除了閱讀馬恩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外,海明威的書包里還放著毛姆的《人類的束縛》、康納德的《潮流之中》以及托爾斯泰的《戰爭与和平》等。這些書籍去年夏天旅行西班牙時,他一直帶在身邊。
  厄內斯特在閒暇時間同費茲吉拉德充分談論創作小說主題的重要性。他說,戰爭是寫小說最好的主題。因為描寫戰爭的內容很多,動作,場面也多。戰場上情況瞬息万變。身歷其境的作家從中取得的經驗之多相當于在一般情況下他得花一輩子時間才能獲得。例如多斯巴索斯經歷過凱撒王朝的戰爭1。他經受過兩次戰爭,而且在這兩次戰爭中長大。因此,難怪他所寫的小說《三個士兵》成為一本大受歡迎的書。在厄內斯特看來,除了戰爭這個主題外,其它較好的主題是:愛情、金錢、貪婪、謀殺和無能等。他那部要花整個冬天修改的小說《太陽也升起來了》所触及的主題,除了上述第二項和最后一項外,其它概未涉及。但他對這本書卻寄予很大的希望。他准備等他的呼吸器官受感染的毛病治愈后,便立即動手修改,然后用打字机重新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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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里指神圣羅馬帝國凱撒皇帝發動的戰爭。

  海明威現在漸漸地恢复他過去愛好的文娛活動,不過現在增添了一個項目——打台球。由于十三、十四日連續有暴風雪,整個城市复蓋著三尺深的新雪。厄內斯特曾經兩次到托布旅店后面的山坡上試滑,可是都未滑成,因為他發現疾病不僅削弱了他的体力,也降低了他的勇气。一場持續的大雨使積雪逐漸溶化了,厄內斯特每天抱著馬利亞特上尉寫的《天真的彼得》一書在床上看。一天晚上他一邊打扑克一邊喝啤酒,一連喝了七瓶。結果贏了十五万八千克朗。雖然貨幣貶值,兌換率很低,仍然兌了二百三十五塊美元。他用其中的一半在城里一家小舖子里給波比買一件圣誕禮物——旋轉木馬。
  凱蒂康涅爾已經返回巴黎。十二月里的一天,她在街上遇見了波林普菲弗爾。波林背著一付雪橇,背彎得頭几乎碰到膝蓋,笑哈哈地對她說,她准備同哈德莉以及厄內斯特到奧地利去過圣誕節和新年。說她從未滑過雪,不會滑,但厄內斯特答應教她。凱蒂听到這個消息感到十分意外,因為她還不知道波林和海明威家的關系現在這么好。她記得以前波林對她說過,認為厄內斯特是個好吃懶做的浪蕩子。可是現在波林的看法改變了。對于波尼和厄內斯特關系的改善,感情的融洽,以至于他們好到上滑雪課,這些凱蒂都不放在心上。能夠同厄內斯特接触就行了。她心里清楚,她深深地愛上了他。但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哈德莉知道。
  凱蒂到斯奇倫斯大約十天左右,厄內斯特就接到霍雷斯里烏怀特關于出版他的書的消息。凱蒂對他那本書也是十分欣賞的。電報說,“退還《激流》書稿。請寄來《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的全稿”。對于厄內斯特來說,這個電報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于是他立即給司各脫弗茲吉拉德寫信說明情況。他十分清楚里烏怀特不會也不可能出版他的書,讓《一個流浪漢》成為他們的佼佼者,讓他的書成為暢銷的書。他同里烏簽訂的合約只是書信一封而已,并且信里講得清清楚楚,如果他們不采用他的第二本書,那么第一批三本書的出版也就不可能了。他們已經這樣做了。“既然如此”他說,“我也無所謂。”
  事實上也有別的人找海明威聯系的。就司各脫所知,去年冬天,馬克斯伯金斯就曾寫信給海明威。在克諾普夫的畢爾布雷德萊前不久寫了封信給海明威詢問他寫書的情況。再是路易斯布隆菲爾德——他的出版商是哈科特,最近向海明威轉達了哈科德對他的書的一些意見說海明威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會震動美國。并表示如果海明威決定另找出版商出版他的書的話,他可先預支給海明威一筆錢。海明威當机立斷,滿口應承了伯金斯。做法很簡單。首先他打電報給里烏怀特,叫他將他的書稿轉交給在耶魯俱樂部的唐斯梯華特。第二步讓唐斯梯華特再把稿子交給伯金斯。海明威認為,他的書《太陽也升起來了》大可成為進行這筆生意的籌碼。
  除夕晚上海明威焦急不安,輾轉反側夜不成眠,第二天清早他匆忙地給費茲吉雷德添寄一張新年明信片,上面附有簡短的話。他非常認真地考慮盡可能快地到紐約去一趟。到那里后,可能當場能解決《激流》那本書易主出版的問題。甚至還可能征用《我們的時代》一書的印版。但最快也要到一月中旬才能成行,因為他原來的護照在圣誕節前就已失效,新護照要到一月初旬才能辦好。在這期間他還得到海關申報費茲吉拉德給他的儿子波比寄來的圣誕節禮物——一頂小騎師帽,一根馬鞭,一套騎師穿的綢衣服。這些主要是同波比那匹旋轉木馬配套。
  里烏怀特的信到達斯奇倫斯的時候,波林還在那里。霍拉斯十分坦率地說,所有在辦公室的人都說那本書寫得不好,因為除了象安得遜作品的漫畫式挖苦和嘲弄外,還過份幽默,根本無法同唐斯梯華特和鮑勃本奇萊寫的讀了令人心曠神怡的作品相比。正如厄內斯特所預料的,該書不可能銷售兩万本,最多只能銷售七、八百本。因此,出版這本書是不可取的,對安德遜來說簡直是可怕的。但是另一方面,人們盼望《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的問世。如果工作順利的話,出版商可在當年秋天出書。波林普菲弗捏緊著她那小小的拳頭,無可奈何地返回巴黎去。
  厄內斯特此時對波林就這件事引起的反響,以及事態的進展使他心里漸漸明白起來了。后來他是這樣描述的:
  一個未婚的青年女子一時成為另一個已婚的青年女子的好朋友,并且同那對夫婦住在一起。后來人不知鬼不覺地,她單純而善良地情愿同那個有婦之夫結婚。這個丈夫后來成為作家,工作繁重,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寫作,很少有時間陪他的妻子玩。這樣的生活、工作安排自有优點的。當這位丈夫每天工作完畢,就有兩位漂亮的女子在等著他。其中一個是新來的,還不那么熟悉。有時湊巧兩個女人都在場,再加上他們的孩子,一共三個人。開頭,還搞得很歡,很有情趣,而且持續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世上一切邪惡的東西都是從天真純朴開始的。人們一天天這樣過下去,并已習以為常,無憂無慮。人們撒謊,痛恨生活,生活把你毀滅,危險的因素一天天在增加,這時你仿佛覺得自己置身于戰爭之中。
  波林回到巴黎,竭力裝作她与海明威一家只保持一般的友誼關系。她寫信給哈德莉向她要回放在她家里的和服式晨衣和發梳,還寄錢去買玩具送給波比。她稱贊哈德莉鋼琴彈得好,也稱贊厄內斯特在創作上取得新的進展(不過他想把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述法,改為第三人稱敘述法,但沒成功)。當波林知道厄內斯特已決定為出版書的事到紐約去時,她鼓足勇气表示要跟他一起走。霍雷德里烏怀特的信便是一篇很好的滑稽模仿文章。十分明顯,他所要的是口頭上對諷刺藝術作點講解或說明。波比現在長得很結實,臉頰紅紅象苹果一樣,波林此時才明白哈德莉為什么不把波比交給苔迪照管,以便自己一路上陪著厄內斯特乘輪船到巴黎。可是當厄內斯特回家時,她又答應跟他一起走,就象秤不离砣一樣,死死地跟著他,寸步不离。
  一月下旬,厄內斯特到達巴黎。波林便寫信給哈德莉。說她看到了厄內斯特因工作需要出席了一個時裝展覽開幕典禮。一天下午波林和厄內斯特去游樂場看電影。厄內斯特顯得特別“与眾不同。”他顯得特別高興。但究竟怎么高興,波林卻沒有明講。波林在彼科特大街有一套公寓房子。厄內斯特則住在蒙特巴拿斯大街的威尼西旅店。此時的厄內斯特同時得到兩個女人的愛——他的妻子哈德莉和波林。他神魂顛倒,几乎已經達到神經錯亂的地步。就他當時的思想,他是不愿离開波林乘船橫渡大西洋的。
  厄內斯特獨自到美國去,對于這种孤孤零零的處境感到十分懊喪。二月九日當他乘坐的瑪雷塔尼亞號輪船抵達紐約港碼頭時,他立刻上岸住進布萊沃特旅店,然后直接乘車去找波尼和里烏怀特。他們公司在西四十八號街六十一號的一幢棕黃色大樓房里。到那里后立即有人領他到二樓霍雷斯擁擠的辦公室。他們一見如故,彼此直呼名字,气氛也十分熱烈友好。厄內斯特在談到不得不易主出版時,表示不安和內疚。后來他們一同在一家酒店里喝酒。當晚厄內斯特有點坐臥不安,睡不成眠,他拿不定主意到底去找斯克里布納好呢還是去找布朗菲爾德的出版商阿爾弗雷德哈科德好。第三天他決定先去找他最先承諾過的那個出版商伯金斯。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紐約第五號大街找斯克里布納的辦公室。早晨街上的車輛穿梭往來,一片繁忙景象,伯金斯在二樓他那間紙張撒滿地板的辦公室里接見他。伯金斯是一個很机靈的人。見到厄內斯特,他表現出一种不冷不熱的態度。他說《激流》那本書很不錯,并立即表示愿為那本諷刺的書和一本未寫完的小說,先支付給厄內斯特一千五百元。甚至還表示愿意特別优待按高于統一版權費百分之十五計算付款。
  厄內斯特后來又去拜訪阿爾弗雷德哈科德。他告訴哈科德關于他和斯克里布納斯的計划安排,并解釋答應伯金斯出版的优先權。哈科特十分和藹,又很有禮貌。他表示厄內斯特如碰到新情況,他樂意幫忙。哈科特和布雷斯有象格倫威維斯科特這樣能干的中西部作家。在巴黎的時候,厄內斯特曾對維斯科特委婉地表示不滿,討厭他說話做作,冒充英國口音。關于這一點,在《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中,他進行了挖苦和嘲弄。他十分粗魯地對哈科特說維斯科特的書基本上沒有什么新的內容。
  厄內斯特雖然因自己方才態度上的輕率,魯莽感到難為情,但一想到自己對伯金斯的許諾,并在無意之中指責了維斯科特時,也就無動于衷,甚至有點趾高气揚了。但哈科特听了只是眉毛略略揚了一下,立刻轉過一個話題。
  厄內斯特這次到紐約,本來只打算住一個星期,結果卻延長到十九天。他在紐約碰到了很多人。他覺得厄內斯特波德很了不起,其他如梅德萊恩,鮑勃本奇萊和多迪巴克等也是很偉大的。大家在談到文學時,一致認為在知識分子中布朗菲爾德和福特是真正受崇敬的人。還談到多斯巴索斯“曼哈頓1的轉移”一書已是第四次印刷了。安德遜的《溫斯巴格俄亥俄》一書已印刷第十次,歐文戴維斯將費茲吉雷德的《偉大的蓋茨拜》改成劇本,登上了舞台或銀幕。厄內斯特專門看這個戲。他認為把別人的小說改寫成劇本是最容易賺錢的。他后來說,他曾出錢讓人把他的書改寫成劇本,又有一兩次出錢把劇本編成戲搬上舞台。總的來說效果還十分滿意,內容也接近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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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美國東部哈得遜河口的岩島,為紐約的市中心。

  直到他即將离開紐約的時候,他的社交活動仍很頻繁。杰克考萊斯認識很多非法釀酒賣酒者,鮑比勞斯,一個芝加哥Y、K、史密斯時代的老党徒,也認識許多這一類的人。杰克在格林威治村康涅利亞街二十五號馬房后面有一間小房子。一天晚上這幫人抓住了約翰赫曼恩,他同佐西赫布斯特結婚后住在那個村子里。麥克阿爾蒙已經出版了他的小說《發生了什么事》真實地描寫了美國青年的風貌。但該書被認為過于暴露,敗坏美國名聲,不允許在美國市場上售賣。這幫人襲擊西宁斯街五十號一家住戶。里面住著小說家達恩波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達恩波是個身材矮,人肥胖,長相頗為漂亮的女人。頭發剪得短短的,有點象波林普菲弗的發式。這幫人把她帶到杰克的家去。當考萊斯准備飲料的時候,厄內斯特躺在沙發里,舒舒服服地睡著。
  厄內斯特還訪問了依莎貝爾西蒙。她已同一個叫哥多爾芬的古典派學者結婚,人們通常稱他為弗里斯科。离開紐約的前一天,他又到厄內斯特波德家去。午飯前他同考萊斯和勞斯喝了三瓶雞尾酒,午飯后他們又喝了几瓶啤酒,后來厄內斯特醉醺醺地又喝了一瓶馬提尼酒。然后他匆匆忙忙地赶回旅店去參加為他舉行的告別宴會。參加宴會的人也和他一樣喝得醉醺醺的。這時他又愛上了一個叫伊麗諾維莉的女子。后者也似乎有點相同的意思。馬克康奈爾邀請出席宴會的人都去看他拍的電影《威斯登的牙齒》。厄內斯特因為要收拾行裝,沒有同往。在乘車去布雷沃特的路上,厄內斯特記起了他愛上伊麗諾的事,于是又回轉。后來她送他到霍波康碼頭,准備搭乘半夜里起航的“羅斯福”號郵輪。這次同行的有多迪派克和鮑勃本奇萊。
  厄內特斯抵達巴黎時,剛好司各脫和他的妻子惹爾達要到尼斯1去。他同他們共進午餐和晚餐。司各脫勸他到里維埃拉2去休憩一下。厄內斯特答應考慮。墨菲夫婦也邀請海明威一家四月份到他們那個美國別墅去玩。這樣,司各脫夫婦感到厄內斯特比以前更忙了。他的那部小說還沒寫完。哈德莉和波比在斯奇倫斯等著他回去。可是在彼科特街卻另有一位“新歡”在等著他。她身材纖細,但靈活如狸,決心選他作為她的男人。后來,過了很長時間他寫道,“本來我應該到火車站搭火車……可是我所鐘愛的女子卻在巴黎……無論我要去哪里?無論我將干些什么?我內心突如其來的痛苦別人是無法相信的。這种愁殺人的歡樂、自私以及我所干的背信棄義的事,都使我深深感到懊喪久久不能平息,以致第一、第二和第三班車我都沒有搭上。”最后他乘坐第四班車。“我又同妻子見面了。當列車駛進車站經過堆放在車站里的木材堆時,我看見哈德莉站在鐵路邊上等著。除了妻子外,我不該再愛上別的女子。現在情況如此,真不如死去的好。妻子對我微笑著,陽光照在她那美麗的身段上,照在她那張被太陽和雪晒照成褐紅色的動人的臉上,金黃色的頭發在陽光之下光澤更加艷麗。經過一個冬天,她變得更美麗了,也好象更羞答答了。在妻子的身旁站著我的儿子波比。他頭發淡黃,長得胖呼呼的,冬天過后雙頰白里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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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國的一個港口城市。
  2法國東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沿地中海的假日游憩胜地。


  三月份多斯巴索斯和墨菲夫婦去采訪海明威。多斯剛從摩洛哥旅行回來,皮膚晒得黑黝黝的,但顯得很有精神。他只能停留一個星期接著就要到美國紐約去。墨菲夫婦穿上滑雪衣服后看起來別有派頭。他們告訴海明威,說渴望听他朗讀他的新作,非常欣賞奧地利的偏辟小餐館和娛樂場所。在那里有瓷磚火爐,別有風味的菜肴以及溫斯杜溫泉等。多斯認為那种生活仿佛是老式圣誕卡上描繪的那种圖式。海明威察覺到墨菲夫婦為人既慷慨大方,又容易相處。他們似乎每天都在過節,高高興興無憂無慮。海明威的性格的特點之一,就是喜歡想入非非。他曾對哈德莉說,他非常想當國王。后來又把自己說成只是墨菲夫婦跟前的一只捕鳥獵犬而已。墨菲夫婦要求海明威讀几章他的新作《太陽也升起來了》給他們听。海明威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听完后他們大加贊揚。海明威心里樂滋滋地,覺得世上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使他感到比這個更愉快的了。
  海明威送走了兩位貴客之后,又開始他的寫作。他把寫作筆記裝訂成一本厚厚的書,用黑色硬布作封面,里面還夾著一些漂亮的小紙片。在那之前兩個星期。他在上面注明:“寫作筆記本,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海明威”。筆記本上第一頁上面有一句話說,他要盡快寫完《太陽也升起來了》這本書,然后寫4——5個月的短篇小說。他擬定了一個他喜歡的書名,《新游俠騎士》。這個名稱取自英國中世紀的民歌。如不用它來作短篇小說集的標題,就肯定會用作長篇小說的標題。自他從菲爾丁的小說《湯姆瓊斯》中借來的名稱用作他的書名《激流》以后,他一直考慮寫一部他稱之為《美國傳奇》的長篇小說。這小說的題材主要以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回到多倫多之后接受第一個工作任務的情況為背景。“那就要牽涉到瑞德里安,”他在筆記本的背面上寫道,“關于他离開金斯頓潘恩。毆斗——躲在樹林里,多倫多河岸上的搶劫,在明尼阿波里斯搞欺騙和出賣的報紙——返回多倫多和金斯頓——或者寫一部描寫一群四處游蕩的青年。他們中有騎師,酒吧間侍者,意大利的騙子,拳擊家——基德霍華德——四處游蕩。這部小說并不描寫青年們由于命運的乖戾而失意落魄,而描寫這些青年如何吃喝玩樂,盡情享受生活的慷慨賜予,最后逃脫不了厄運的懲罰。
  總之在那段時間里,他的腦子里時時縈繞著才气、命運、欺騙和出賣這些概念。他的精神极度疲勞,心神甚為錯亂。他試圖通過翻閱他那本用黑色硬布包封起來的大書來鎮定他的神經,引開自殺的念頭。他寫道,“每當我情緒不好,我總想到死亡,想到用各种方法去結束自己的生命。我認為,除了象睡一般死去的方法外,最好的死亡方法是夜里坐船跳海。因為這种方法顯然死得干脆,情狀也不可怕。只消一跳了事,而迅速騰跳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的事。另外,人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沒留下任何痕跡,不需要別人花錢料理后事,甚至可能會受到人們的稱贊。”
  在盧溫,一天晚上厄內斯特和弗羅蘭格拉斯一起談論死亡的問題。他說他愿意在滑雪的時候死去,不愿意讓雪崩壓死。格拉斯坐著沉思,瘦削的臉上神情嚴肅,赤黃色的頭發向后飄散。過了一會她說,她認為最理想的方法是在快速滑雪的時候,心髒突然停止跳動。厄內斯特听了覺得這种方法很有几分浪漫色采。格拉斯接著說,心髒停止跳動后,你還可以再向前滑一會儿,否則你就會突然往前面一栽,蒙受痛苦。至于雪崩,她說,死的情狀是各不相同的。有一次,有個人遇上雪崩。雪壓下來時,他跌倒了,但又掙扎著站起來,身上扭轉著,伸出一只手,招呼他的同伴求救,但他的同伴也和他同一命運。后來人們把他的尸体挖出來時,他的臉上還留著笑容。厄內斯特听了對那人死后臉上仍留有笑容這一點迷惑不解。他認為如果他的同伴在雪崩發生后不同他笑,他自己怎么會笑呢?但格拉斯對他講述的另一個在雪崩中遇難的人的故事,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是他的親身經歷。事情是這樣的,有個人在一次大雪崩的時候被大雪埋起來了。過了兩天,人們把他從雪堆里挖了出來。開始的時候,人們只發現雪地里有血,便循著血跡深挖下去,發現血跡越來越多,再深挖下去,終于找到了他的尸体。人們發現遇難者的頸部有傷口,原來血就是從那傷口流出的,當時可能是由于死者不斷地強力扭動脖子,引起內傷。格拉斯說,遇難者當時只顧掙扎,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
  厄內斯特在后來的回憶中寫道,“我已經成為雪崩的好朋友了。我了解到有各种各樣的雪崩。而且知道,怎樣才能避開雪崩,或一旦碰上雪崩,怎樣對付。那一年,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雪崩的時期寫出來的。”當厄內斯特修改完《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的最后五章,并用他那台卡卡作響的老式打字机打出來時,正是三月底,雪崩期還沒有結束。他曾經想用第三人稱敘述法代替第一人稱,但后來還是用第一人稱敘述法。整個修改工作進行得比較順利。對小說中的一些重要場面和人物,如貝德羅·羅米拉的斗牛高潮,朋友歡宴和分別,以及在馬德里莫塔娜飯店,杰克為布雷特舉行的歡送會等場面,他無不加以大力渲染,著意描繪,使之有聲有色。三月底抵達巴黎時,他手里的書稿已有九万字。收獲真不小,他把那九万字的稿子交打字社打,一共花了一千零八十五個法郎。接著而來的是他再次受到精神上痛苦的折磨。几個星期前,他在這里依依不舍同波林分手到美國去,現在又在同一個地方他戀情綿綿,憂郁地同她吻別乘火車回到斯奇倫斯他那合法的家去。盡管春潮之后帶來了宁靜,但是一九二六年复活節前夕的厄內斯特,其內心痛苦之劇比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崩還要厲害。

一個重大的結局

  當羅爾山谷里的樹木枝頭吐出嫩綠的葉子時,吉尼和波林普菲弗邀哈德莉乘坐吉尼的汽車到古堡之鄉去旅行。她們取道凡賽爾和朗波勒,再到查特斯,一路上觀賞風光,住宿在上流旅店,每天晚餐都很丰盛。羅爾河河水上漲,水流湍急。古堡之鄉的古花園和高處筑有石板塔樓的古堡是吸引游客的地方。哈德莉從未見過,所以格外興致勃勃。
  車子在路上走不好久,哈德莉便注意到波林的舉動有點古怪。她突然連珠式般同你談上几句話,立即又沉默起來,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要是向她提出個什么問題時,她象發怒似的惡聲惡气回答你。哈德莉受了委屈,有點受不了,深知她姊姊內心秘密的吉尼于是出來解釋一番,說波林自小就養成這樣的性格,請她不要見怪。但哈德莉心中疑慮未消。一天,她直截了當地問吉尼,她丈夫厄內斯特是否同波林有過情愛關系。“我想,”吉尼說,“他們兩人彼此都很要好。”哈德莉再不窮問下去,只是參觀古堡之鄉的高昂熱情一下跌落千丈。在返回巴黎的途中,卻輪到她鮮言寡語,噤若寒蟬。
  現在矛盾已達到激化的程度。巴黎的四月和五月又陰暗又潮濕,自從斯奇倫斯回巴黎后哈德莉一直鬧感冒,咳個不停,胸部咳痛了。波比卻咳而無痰,有時還嘔吐,有點象百日咳的症狀。厄內斯特晚上鬧失眠,一天哈德莉對厄內斯特說,她完全有理由說他同波林相愛。厄內斯特听了臉刷地一紅,但立刻又鎮靜起來。他說哈德莉不應該提起這件事。現在她把秘密揭穿了,就等于把連系他們之間關系的鏈條砍斷了。哈德莉意識到他是怪她不應該把事情點穿。他踉蹌地走下樓去,出了門,走進雨中去。哈德莉則坐在房里暗暗地流淚。
  夫妻吵架本是家常便飯,這次口角卻意外地大大激發了厄內斯特的創作欲。五月初旬,他就寫完了一個短篇故事《阿爾卑斯山牧歌》,描寫离斯奇倫斯東邊很遠一個叫巴茲南塔耳地方上的一個農民奧爾茲。厄內斯特本來可以借用同弗羅蘭格拉斯的談話,談到自殺和死亡的問題來描寫奧爾茲妻子的死及埋葬她的情況。但他卻從奧爾茲對他妻子的無情無義方面描述。五月五日厄內斯特把這篇故事的稿子郵寄給伯金斯,請他在《斯克里布納雜志》上發表。該雜志的編輯覺得,《五万美金》文章太長,而《阿爾卑斯山牧歌》比較短,正合适。
  由于波比的百日咳和為波林的事夫妻吵了一架,海明威原來計划全家再次到西班牙避暑已經行不通了。但厄內斯特仍決定在五月十二至十三日离開巴黎去西班牙。如果到時他儿子波比的病還沒好,他便自己先去馬德里,哈德莉晚一點再去。厄內斯特急切地要去參加西班牙斗牛節,以便收集材料,寫出新的小說。他自己感到茫然若失,十分自怜。因為几乎他所有的好朋友都离開了巴黎。如司各脫在佐安拉賓斯,亞齊馬克萊西在波斯,琴克多曼史密斯跟軍隊回英國,多斯巴索斯在紐約。厄內斯特寫了一封信給司各脫,告訴他即將去西班牙,并准備在那里大喝一場。
  波林同她的姨媽姨爹此時正在意大利度假。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厄內斯特抱怨說,波林有一個習慣,就是有意事前不告訴你就走了,而且時間很久,這樣讓你去想念她。但這次波林走后不到一個星期,厄內斯特便收拾行李,坐上開往馬德里的晚班列車,并在賓夕安阿基拉旅店下榻。他發覺那里的气候很干燥,到處塵埃滾滾。特別怪的是已經是五月天了,气候還十分寒冷。這次他去得太遲了,五月十三日的大型斗牛他沒有看到。下一次的斗牛本來安排在五月十五日星期六舉行的,但因為牛得了傳染病,所以獸醫取消了這次斗牛會。星期日清早起床,他才發現前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圣埃西德羅的斗牛也被取消了。無奈他只好整天坐在床上取暖寫小說。
  這次到西班牙,他隨身帶了好几個短篇小說的草稿。星期天一天他一口气就改完了三篇。其中有兩章是關于教育青年——書中的主人公尼克阿丹斯的。他的那篇《十個印地安人》故事的第一稿中描寫了尼克半夜三更會見那個印地安姑娘普魯蒂波爾頓的動人場面。修改時他刪掉這個情節并以尼克因普魯蒂變心,愛上了弗蘭克華斯本而感到絕望結尾。另一篇故事開始時取名為《斗牛士》后來改為《殊殺者》。故事發生在派托斯基的供應快餐的小飯館。雇請來的兩個殺人者是芝加哥的槍手阿爾和馬克斯。假定的犧牲者一位意大利的拳擊家湟羅尼。這個人也曾在厄內斯特早先的小說《經過匹克爾麥卡蒂》中出現過。在馬德里,那天上午他把這個人的名字改為奧爾安德森,并把故事發生的地點改為一個离芝加哥不遠的城鎮森密特。第三個故事是他的第一個劇本。這是一個獨幕劇,描述三個羅馬士兵在耶穌遇難那個晚上,在耶路撒冷的一間酒店里喝酒。這個劇本寫得很不成功。劇中士兵的對話好象是中學二年級學生打足球前在更衣室里的對話。
  當厄內斯特去馬德里的時候,哈德莉帶著波比到安蒂布海岬去,他們住在墨菲夫婦的美國別墅的客房里。他們在那里住了數天,一切都很好。司各脫一家和馬克萊西斯一家就住在他們附近。每天上午他們結伴在海濱游泳,波比因咳嗽未愈,留在岸上与墨菲家的孩子玩。但是這個孩子的病狀引起墨菲夫婦的怀疑。便要他們家里的英籍保健醫生檢查。結果斷定波比患了百日咳。費茲吉雷德最近從吉安拉賓斯的巴吉塔別墅搬到更為寬敞的圣路易斯別墅,在那里有供他們自用的海濱浴池。他們原來的住房租期還沒有滿,所以便讓哈德莉帶波比去住。哈德莉立即把她家的女佣人羅巴奇太太從巴黎召去同住,以便讓波比同外界脫离接触。
  厄內斯特在馬德里寫了一封信給謝烏安德遜談到那本即將由斯克里布納雜志社出版《激流》的事。他承認謝烏可能會認為那是一封談論一本討厭的書和令人煩惱的信。然而他覺得他必須對謝烏表示由于他的協助,他的書《我們的時代》得以出版,這是要感謝他的。這件事還是在前一年的十一月份某一天進行的。當時多斯巴索斯同他正在吃中餐,討論《笑聲》一書。厄內斯特說,午飯后,他回到家里開始動筆寫《激流》,并在一周之內完成。所寫的內容只是一個虛构的答話,是無意的,但卻是認真的。作家之間不必過份謙讓。象謝烏這樣的人,他本來可以寫出好的作品,卻偏偏寫出質量低劣的作品來,對厄內斯特來說,他認為有義務提醒他。所以謝烏不應該認為厄內斯特是站在象本赫奇特和其他顯赫一時的人物一邊來嘲諷他。批評諷刺難免要傷害一個人的感情,除了是毫無意義的諷刺和批評。但既然這本書不是對那個人進行人身攻擊,那么這种諷刺和批評越尖銳厲害,就越好。
  厄內斯特在西班牙呆了三個星期,然后回到巴黎上巴吉塔別墅哈德莉和波比那里。墨菲夫婦在海濱娛樂場舉行一個小型魚子醬三檳酒會為厄內斯特洗塵。六月初旬,黃昏早早降臨,地中海的水波微微拍岸,一片靜謐和諧气氛。亞齊和亞達馬克萊西在悄悄細語,墨菲夫婦和藹可親,厄內斯特与哈德莉的關系似乎很融洽。但當費茲吉拉德夫婦一到,當時已略有醉意,司各脫似有意要攪亂平靜的气氛。他說,“一開始,他對魚子醬三檳酒講了許多的坏話……顯然他認為是最喜歡的。”接著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旁邊餐桌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員,弄得那姑娘向她的領班提出控訴。接著他又到鄰座去撣掉煙灰,嘻嘻哈哈地動作十分輕浮,接著又把領班找來。吉拉德見大家都不理他,感到沒趣,只好离開會場回家。
  海明威也不喜歡這种場合。朋友濟濟一堂,里維埃拉這种海濱游樂場所絕不是馬德里的阿基拉可讓他安安靜靜進行寫作。他几乎找不出時間讓他單獨一個人呆著。當費茲吉雷德腦子清醒過來時,厄內斯特把《太陽也升起來了》的复寫本拿給他看。費茲吉雷德看了說那是一本好書。不過他建議第一章的內容可大大刪減。他的意見很中肯,厄內斯特決心把書稿的第一部分中的十五頁刪掉——其中有布雷特·阿斯萊、邁克康貝爾和敘述者杰克巴納自傳等,所有這些提到的或在小說里后面會提到的,不管如何對于厄內斯特這些年來的美學理論也是一次很好的測驗。他運用美學理論寫了《不合時宜》、《印地安人營地》和《滔滔雙心河》等短篇小說,它還可用來指導長篇小說的創作。他寫信通知馬克斯伯金斯關于這一重大的決定,等待著他的答复。
  馬克斯帕金斯同意他的修改意見,并在信中說,他認為整篇小說寫得很好,很有生气。例如人們跨越過比利牛斯山來到西班牙,人們在寒冷的河流里釣魚,人們把雄牛和小公牛赶到一個特別的集中地,然后挑選最好的公牛到競技場里參加角斗。所有這些場面都描寫得十分具体,細致,栩栩如生。接著傳來了不好的消息,《斯克里布納雜志》把《阿爾卑斯山牧歌》的書稿退了回來。認為如果刊登出來,該雜志會受到社會的抨擊,至少羅伯特布里奇是這樣認為的。說該書內容与高爾基,契柯夫的某些小說相似,讀了令人害怕。因為書中所触及的社會現實問題,談得太過于裸露,不加掩飾。
  而一般人的做法是有所保留。
  馬克斯還給厄內斯特寄了一些評論文章,這些文章主要是評論五月二十八日出版的《激流》這本書。哈里漢森在紐約世界報上發表文章對《激流》并不贊賞。他說,“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寫。滑稽嘲弄作品,因為寫這种書需要有特別天才。而海明威在這方面比較欠缺。他只擅長寫短篇小說。”不過持与哈里漢森相同意見的人只占少數,大多數評論家認為這本書“非常有趣”。有個評論家說,海明威在模仿安德遜寫嘲弄滑稽文章方面做得很出色。在二月份曾經同海明威一起喝雞尾酒的厄內斯特波依德說,芝加哥學校的老桂冠尺逐漸失去优勢。《激流》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安德遜那种陳腐的造作的文風。謝烏卻很惱火,他察覺厄內斯特從馬德里寄給他的信中体現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所表現的最自負最傲慢的態度。而這本書自身就是妒忌和忿怒的明證。安德遜說如果馬克斯比爾波姆將該書壓縮十几頁,那可能更滑稽。
  這年夏天,哈德莉感情上也受到了打擊,雖然原因和上述的不相同。波林普菲弗自稱她小的時候得過百日咳,有免疫力,不怕傳染,于是住在海明威家,直到去龐普羅納為止。費茲吉拉德的巴吉塔別墅租期已滿,海明威家和波林便在吉安拉賓斯的比奈德旅店租了兩個房間。這個地方靠近海濱,還有一個花園。每天上午他們在海濱度過,游泳或晒太陽。在花園里吃過午飯后便睡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午睡,然后沿著吉安海灣進行長距离的騎自行車運動。黃昏時刻返家同墨菲夫婦,馬克萊西斯和費茲吉拉德一起唱雞尾酒。波比和羅巴奇太太住在附近的一幢平房里,他們常在松樹林里散步,在岩石上游玩。在他們住的旅店里,有三件東西對他們最重要——盛早餐的盤子,自行車和涼晒在晒衣繩上的游泳衣。當然,最坏的事是兩個女人都同時愛上一個男人。哈德莉只好裝出什么事也沒發生,真是啞子吃黃蓮,有苦難言。
  這种生活一直延續到七月初。然后海明威家同波林以及墨菲夫婦出發到龐普羅納參加斗牛節。他們住在奇塔娜旅店度過了節前几天喧鬧的日子。每天下午由吉拉爾德出錢買票,他們坐在斗牛場內的排椅上觀看。有一天上午,根据安排是專為觀眾中業余斗牛愛好者斗牛。厄吉斯特慫恿吉拉爾德到斗牛圈里去同那些小公牛斗著玩——以便試一下他的精神狀態,厄內斯特臉上毫無表情地說。吉拉爾德用一件雨衣當三角斗牛布。當一頭公牛凶猛地向他沖去的時候,他慌得手足失措,在最后關頭,他急中生智,把手上雨衣往旁邊一撩,公牛便朝雨衣扑去,他幸而沒有受傷。厄內斯特走過去向他表示祝賀。吉拉爾德解釋說,“老兄我明年再來,到那時看我的。”波林此時的心緒紊亂如麻。她一心想返回巴黎去,再不想看到海明威,不想听到他的聲音。大家坐在伊露娜咖啡店外面的藤椅里談天時,哈德莉發覺波林情緒低沉怏怏不樂。
  斗牛節過后,波林和其他的人仍留在圣西巴斯蒂安的蘇依卓旅店,准備再玩一個時候。哈德莉只好遷就大家陪著玩玩。墨菲夫婦和波林乘火車到貝安去游玩。他們在東站小賣部買了一個明信片寄給她作紀念。上面寫著:“好了,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這三個心情不愉快的人,想到你就高興,祝你好!”他們三個在明信片上自上而下地簽了名“莎迪、波林、杜杜”。但事情并不真正完全結束,當墨菲夫婦返回恬靜的美國別墅,波林回到他住在巴黎的妹妹那里,海明威一家卻繼續到馬德里的阿基拉去。此時,波林卻頻頻給海明威寫信。她寫道,“我正設法弄來一部自行車,騎著它到樹林里去,我也准備弄一匹馬。我想得到我所需要的一切,請來信。特別是請哈德莉來信。”但哈德莉沒有心情執筆。
  在吉拉爾德寫給海明威的感謝信中,他稱贊海明威一家給世界帶來了光榮。他說,“你們是那么正直和本份。你們的作用与人類息息相關。能結識你們,我們感到無比的榮幸。你是了不起的。”但是海明威一家的作用并不是与人類息息相關。這在七月底瓦倫西亞斗牛節之前他寫給邁克斯特拉特的信中就暗示不幸的事將降臨到他的頭上。他和哈德莉已決定這年秋天不到美國去。厄內斯特說,事事都不順心如意。首先是斯特拉特的母親那年夏天病故,厄內斯特寫信表示慰問。他希望邁克能設法安慰他那煩惱不安的父親。他認為,當一個人失去了他所愛戴的并与之生活多年的人。內心是十分痛苦的,即使這种偶發事件在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會碰到。厄內斯特所說的是話中有話。也就是說他也即將失去一位他過去所愛的而且現在仍在愛的与之共同度過一生中最美好的五年的女人。但他并沒有把他這個預見真正地告訴斯特拉特,只是泛泛地触及了一下。八月初旬海明威一家住在美國別墅的時候,唐斯梯華特和他的新婚妻子正在安蒂貝海岬度蜜月。當他得悉一對他素來認為感情很好的夫妻,突然感情破裂,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墨菲夫婦也有同感。費茲吉雷德听到海明威夫婦要分居時,他立即表示愿意把他弗羅依德輔街六十九號出租的房讓給厄內斯特住。厄內斯特茫然若失地接受了吉拉爾德的關怀和幫助。他內心似乎還不大相信他會同妻子分居。
  厄內斯特和他妻子最后一次外出旅行時的情景至今仍深深鏤刻在他的腦海里:法國南方城市的酷暑,馬路兩旁葉子沾滿塵灰的樹木,峰巒起伏的青石山,籠罩著迷霧的馬賽港灣,夜幕降臨時他們抵達亞維尼翁城一座被毀坏了的大橋旁邊。鐵路旁邊田野里一間房屋著火了。火光沖天,從家里搶救出來的家俱、雜物凌亂地放在草地上,孤零零地樣子好不凄涼。上午在巴黎市郊有輛破舊的行李車打從他們身邊經過。看到眼前的瘡痍景象,厄內斯特心中激起了反響。他們從里昂火車站坐汽車去查普斯圣母院。家里靜悄悄的,杳無人聲。儿子波比仍在布列塔尼同瑪麗、通通安排在一起。哈德莉安排住在里拉斯克羅斯對面街的泥瓦旅店。厄內斯特則住在吉拉爾德的工作室里,他一到那里就閱看《太陽也升起來了》的書稿。八月二十七日他把書稿寄給馬克斯伯金斯。他在附上的一封信中寫道,他要求在他正式出版的第一本書上寫著下面這句話:“謹以此書獻給哈德莉和約翰哈德莉尼卡諾。”他心想,這是他所能表示的最最微薄的一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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