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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成為作家


一百天

  哈德莉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個誓言并簽上自己的名字。誓言說,從她寫宣誓那天起一百天之內,厄內斯特和波林不能有任何接触往來,也不能繼續相愛。否則,她就向厄內斯特提出离婚。她聲稱,要是他們兩人不愿意看到事態的進一步惡化,唯一的辦法是斷絕關系。波林訂了九月二十四日從布倫灣開往英國索斯安普敦和紐約潘朗的郵船票。九月二十五日她從英國拍回一封電報:“一切都好,我親愛的。”當船剛剛离開英吉利海峽,她便迫不及待地寫信給厄內斯特,說分開三個月對她來說完全忍受得了。三個月后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波林在瓦爾道夫阿斯托里亞小住,等待傷風感冒好了之后恢复健康。多斯帕索斯和墨菲夫婦也在紐約。吉拉爾德在离開巴黎前,悄悄地到銀行給厄內斯特進了四百美元的帳,相當于一千三百法郎。七月份的時候,他還令人肉麻地吹捧過海明威的美滿婚姻,現在他已察覺到厄內斯特和哈德莉即將体面地分手了。他所擔心的是,由于懊悔与自責,厄內斯特的創作將受到极大的影響。他認為如果海明威放棄了發揮他的天才,不繼續寫作,那將鑄成大錯。海明威自己也有這种看法,只是不敢明說。他永遠不會寬恕吉拉爾德上次給他的那封奉承信。
  波林的伯父古斯普菲弗給波林買了去阿堪瑟斯的火車票。古斯先生個子高瘦,家財万貫。在哈德納特香水公司的股份中,他占絕對优勢。波林睡在火車的臥舖上思考著如何把她同厄內斯特的關系巧妙地告訴她的父母親。她父親是彼格特克斯頓吉恩公司的董事長兼經理。該公司主要為克萊縣農民加工棉花。他也是一個荒地的開拓者,在城市的東西兩方買了几千畝低洼地。她家的那幢寬大、牆壁刷得雪白的房子座落在櫻桃街附近的一個小山崗上。波林的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信徒。她生性溫順、賢慧、純朴、高尚。一天的生活就是打打橋牌,午飯后睡睡覺,定時去教堂做禱告,參加當地的慈善事業,做點好事。波林到家后,過了四天才把那件事告訴她母親。她母親听了先是感到震惊,接著表示非常同情那位男人的妻子。她流著眼淚問波林,“那她受得了嗎?”波林向她解釋說,那是雙方出于自愿的。她母親听了思想才慢慢有所轉變。波林深知,到了适當的時候,她的父母親會同意她這件事的。
  “啊,你太可愛了,”波林在寫給厄內斯特的信中這樣說,“你美貌,瀟洒,無与倫比。”可是,厄內斯特自認為自己決不是個盡善盡美的人物。當他告訴費茲吉拉德他已与哈德莉分居時,表現出十分痛苦的樣子。他說,本來他們的生活充滿著歡樂与希望,這下子什么都完了。哈德莉是無可指摘的。一切過錯都應由他自己負責。在奧地利過第二個圣誕節的時候,波林到他那里參加滑雪,從那時起,他的個人生活就起了變化,晚上常常鬧失眠,半夜三更起來點燈照路,外出熟悉地形。了解周圍環境。盡管他精神上十分苦惱,他仍然堅持不懈地寫作。這時,佐納森開普公司已出版了《我們的時代》這本書的英文版,并詢問斯克里布納雜志盡早把《太陽也升起來了》的清樣寄給他們。埃德華·奧布里恩准備把已經譯成法文和德文的《不可戰胜的人》這個故事收入即將出版的《一九二六年最佳短篇小說集》里。斯克里布納雜志用了二百美元買了《殘害者》這篇小說。這是美國雜志正式購買厄內斯特第一篇短篇小說。
  曾經在巴黎和紐約生活過的波林發覺彼格特這個城鎮幽靜舒适,富有鄉村情趣。這個地方的居民大約只有兩千人。她一天到晚無事可做。有時騎著男式自行車,行駛在僻靜小路上,飲用大量牛奶增強体質,彌補她過去一段時間里鬧戀愛時失去的体重。有時,她大量看書、有時做點衣服或打橋牌等,她著意讓前額的劉海型頭發長得長長的,好往兩邊梳。偶爾跟她父母親去看場電影,或參加跳方形舞和由兩小隊十七歲的青年人組成的一种游戲。她几乎每天給厄內斯特寫措詞誘人的信。她在信中給厄內斯特開玩笑說,“只花兩分錢,信紙一張,信封一個,我就來到你身邊”。但她朝思暮想的是早日回到他的身邊。她自認她的照片富有魅力,妖冶的容貌定能深深打動男人的心。她每天都要做晚禱告,祈求上帝早日賜福,從厄內斯特那里得到好的信息。她心里默默地念,“圣人約瑟1呀,請求您賜給我一個善良英俊的基督徒丈夫吧!”她一天天在計算著日子,盼望這种分開居住農村的生活早早結束,返回巴黎同他共享歡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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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猶太人十二列祖之一。

  十月里,有一天她突然得了精神憂郁症。她寫信給厄內斯特說,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可能是上帝的懲罰。她突然認識到,他們把哈德莉排除在他們的生活之外,不給她任何希望,實在太殘忍了。她感到十分內疚,于是寫了一封短信給哈德莉,主動提出延長隔离的時間,甚至保證,如有必要她可以不和厄內斯特通訊。
  厄內斯特常常到馬克萊西斯在杜巴克街的住家去玩。有一次,他和阿奇一起到扎拉格扎去觀看秋末的斗牛表演。厄內斯特設法勸說阿奇同他騎自行車旅行,不要談一般的文化体育,极力主張他去閱讀關于騎自行車運動的雜志《貝達爾》。于是他們一同騎自行車到查特雷斯去,厄內斯特一個勁地踩,跑到前面很遠的地方停下來休息,眺望著遠處藍天之下農民正在地里耕田种地。阿奇吃力地踩,好容易才赶上他。厄內斯特每次護送阿奇參加獎金拳擊賽或自行車比賽時,都表現出十分好斗。如果有人稍為推撞她一下,他總要站起來狠狠地打擊對方。那些人個子矮,只有五尺來高。厄內斯特站在他們中間簡直是鶴立雞群。有些朋友把在波隆格波依斯大街上一套公寓樓借給馬克萊西斯。阿奇很不喜歡這套房間,但又不敢明說。只有那個常客“爸爸”(他是這樣叫厄內斯特的)才敢罵它一通。在一次晚會上,厄內斯特堅持要大聲誦讀他喜愛的朵拉西巴克的詩句。唐和比特雷斯史梯華那天晚上也在場。唐認為該詩內容不好,直言不諱。于是導致了他同厄內斯特友誼的結束。
  厄內斯特表面上舉動橫蠻,這大概是內心懊悔的表現。波林在信中談到自己憂郁的心情,不免勾引起厄內斯特內心的苦楚。他寫了一封長長的复信,直率地訴說他的苦衷。他把這封信說成是一封充滿著庸俗,可怕的自我怜憫,沉湎于無限悲傷的卑劣的信。波林的憂郁症使他感到自己瀕臨毀滅的邊緣。時間過得那么緩慢,那么令人害怕和恐懼,他几乎要發瘋,要狂呼起來。夜晚在惡夢里他仿佛听到波林對他說,她受不了。她的神經已失常,他們倆都已徹底毀滅了。
  厄內斯特在信中告訴波林說,他甚至認真考慮過自殺。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在神志十分清醒,并非有意嚇唬人的情況下作出決定。如果他的戀愛事件在圣誕節前解決不了,他便自殺。這樣免得哈德莉辦理离婚手續。同時為波林洗清一生中的罪過。后來他自己又把自殺的時間延期了,他決定等波林回巴黎后再說。可是事件又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并非圣人,無法預測。因此,他認為与其等到万事皆空才去死,倒不如現在死,來得有意義。死后他甘心情愿進入地獄。但是他忍受不了現在這個活的地獄折磨著他。如果波林能早點回來,毫無疑問他便可獲救。那時他們兩人共同起來反抗這個不合理的世界。每天早晚他都要花很長的時間為她做禱告。他真切地愛她,希望波林寬恕他給她寫了那么一封卑劣的信。
  波林十分愉快地告訴厄內斯特,她并沒有把他當作一個罪人。她現在已經恢复了身心的健康。甚至她的母親也開始有所覺悟,對她說話時談到“等到你們結婚時”,一切都會好的。波林塞贊恩海明威彼拉普菲弗的痛苦消除了,恢复到先前那种精神狀態。那么可以肯定,厄內斯特自己說他也將完全恢复常態。他不是個天生的憂郁者,并認為自殺是一种愚蠢的行為。現在他唯一要做的是忘掉有關的一切,一直到波林回到他身邊。一百天的分离生活使他几乎受不了。簡直象腹中死去的胎儿一樣令人難受。他正准備寫一個描寫這种“可怕思想”的劇本。現在他思想上唯一的疙瘩就是有規律的失望情緒的襲擊。一到晚上五點鐘左右,這种失望的情緒就從心底里升起,象一層薄霧嚴嚴實實籠罩在河面上。
  厄內斯特雖然沒有寫出劇本來,但他卻用小說的形式來抒發心中的憂郁和痛苦。斯克里布納雜志用一百五十元要了他那篇《金絲雀》的短篇故事。故事是個虛构,描寫他和哈德莉八月份從安蒂布旅行回巴黎后分居的情況。十一月二十二日海明威給該雜志寄去了另一篇回憶在意大利米蘭度過的日子的故事《在异國他鄉》。故事回憶了他在戰地醫院進行外科手術治療的情況。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意大利的少校,他的右手在打仗中受傷,現在已變成殘廢。正在這個時候,他的年青美貌的妻子因得肺炎死去。這件事是這位意大利少校在同他的美國青年病友一起做机械操運動時告訴他的。很明顯,厄內斯特也正遭受到自己的損失。哈德莉開列了一個索取家俱雜物的單子,要求海明威把她開列的物品搬送到她在弗勒倫斯街的新居去。厄內斯特租了一部手推車,把她要的東西全部搬運去了。他一共搬送了好几趟,其中一趟是送往佐安米羅家的。在搬送第一批東西的時候,厄內斯特難受得流下眼淚。
  哈德莉把波比交給海明威照管,自己獨自到查特雷斯處理問題。她寄回一封信給海明威,說關于他們的婚姻問題她已經發過誓,希望他作出選擇——破鏡重圓還是分道揚鑣。現在既然厄內斯特有意要离婚,那么他應該開始辦理法律手續。她說,為了不讓波比知道,她希望一切手續的辦理全都采用郵寄的方式,個別需要面談的也可以,但要避免吵架。還說,海明威今后可在适當的時候探望他的儿子。在哈德莉离家去基特雷斯這段時間里,波比和他父親住在六層樓上。他用法語同人家交談,說話時愛開玩笑。例如,他稱呼他父親為“爸爸夫人”。還裝出嚇唬別人的樣子,說在他們住的樓房里有狼。十分惊恐地說,“狼先生來了,凶惡的狼先生來了!”當海明威帶著他,坐車子到城里其它地方去時,海明威問他,“這是什么地方?是斯查茲嗎?”這時波比就回答說,“這里是爸爸。”厄內斯特給波比買了一個口琴。他們來到咖啡店里,吃冰淇淋,嘴邊留下一圈黃白色的東西,左手抓著口琴,眼睛張得大大地望著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突然長長地松了一口气,十分滿足地說,“啊,我永遠要跟我的好爸爸在一起。”
  厄內斯特想等哈德莉回來之后,再回答她信中所提出的問題。對于她,他一貫認為她是一位勇敢,無私和慷慨大方的女子。他說他已經寫信給斯克里布納斯和佐納森開普公司把《太陽也升起來了》那本書的專利全歸給她。他認為過去他傷了她的心,現在應該盡力加以彌補。總之,他說他早期從事寫作時,她從經濟上全力資助他。沒有她那忠心耿耿,自我犧牲的精神,沒有她的鼓勵,她的愛情以及實際上人力物力的幫助,他什么書也寫不出來。至于他自己,他可以經常從費茲吉拉德,馬克萊西斯和墨菲夫婦那里得到經濟上的資助。最后,他有力地揮動雙手,作出十分寬宏大量的樣子說,他已經作出一項新的決定:把他過去、現在和將來所寫的書的全部收入歸波比所有,記入他儿子名下的信用基金賬目。他說,波比有了象哈德莉這樣的母親是十分辛運的。在厄內斯特看來,哈德莉思想單純、爽直、腦子靈敏、心地善良、手巧,是個最好、最忠誠、最可愛的人。
  第二天晚上,哈德莉寫信給厄內斯特直截了當地提出開始辦理离婚手續的事。于是三個月的禁規取消了。她將怀著感謝的心情接受了那本書的專利權。在辦理离婚手續期間,她若回美國去,她就得帶上波比回奧克派克去見見他的祖父。厄內斯特愿意到她飯廳里拿他的衣箱嗎?她希望他今后吃好、睡好、工作好和身体好。最后,她以母親般的情愛結束了那封信。
  厄內斯特在他的朋友中間并不隱瞞自己的思想。他同畢爾巴德在卡維斯米拉喝酒的時候,順口把他与哈德莉离婚一事告訴了對方。當畢爾問他為什么那樣做時,他只淡淡地說,“因為我是個坏蛋。”他對費茲吉德拉說,他現在已沒有自殺的念頭了。他認為自殺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做得出來。但他并不希望出現那不得已的情況。不管怎么樣,他說,他并不是個膽小鬼。必要的話他完全可以把房里的煤气開關打開或用消過毒的刀片切開自己手腕上的動脈。他不害怕,也不自責,將繼續扮演他那個“坏蛋”的角色。他住在吉拉德那間沒有暖气設備的工作室里,雖然每天只吃一餐飯,但他身体仍然很健康,頭腦很清醒,一切運轉正常。
  《太陽也升起來了》作為海明威第一本正式出版的書來說,情況也進行得十分正常。到了十二月中旬,即該書出版兩個月之后,銷售量已達七千冊。馬克斯伯金斯原先計划第一版出六千冊,第二、三段各出兩千冊。他希望過了圣誕節和新年之后,進入春天銷售量更大些。厄內斯特原來估計,人們對他這本書的評价不會那么統一。可是結果,評論界的絕大多數評論家都贊揚他這本書寫得好,內容充實有力,對話十分生動,自始至終情節緊張。這證明海明威具有把生活之中的一個主題用小說形式表達出來的能力。當然,很難說人人都喜歡書中所描述的人物。有一家評論甚至這樣說,書中人物的那种“极端的道德墮落”毀了海明威的創作藝術目的。有很多人把這本書看成是“垮掉了的一代”的樣板。厄內斯特在書中引用了格特魯德斯坦恩的話,“你們都屬于垮掉了的一代里的人。”這樣就更明确地說明了這個問題。另外他還引用了阿克萊西亞斯特關于人間社會規律變換的連續性的話。厄內斯特對伯金斯說過,他所強調的是后者,不是前者。他所要寫的是“正象書中的主人公那樣,人世間永遠存在著悲劇。”
  在巴黎,對這本書最欣賞的人是那些身份和書中的人物相同的人。住在塞納河東岸的人几乎都很熟悉布雷特阿瑟萊,邁克坎普貝爾和羅伯特科恩這類人物。有的人還察覺到書中的布雷多克斯和他的妻子就是福特馬多克斯和史蒂拉波溫。有些人對于書中有個象康特米彼坡普羅斯的人進行了長時間激烈而又毫無結果的辯論。伊凡西普曼說,那個頭戴黑色圓頂硬禮帽,象馬戲團里玩雜耍的,過著動蕩不安的生活的人哈洛爾德斯梯恩斯和書里那個哈維斯托恩一模一樣。畢爾巴特十分有趣地注意到,厄內斯特把巴特用來擺脫那些增添他麻煩的朋友的一种方法傳授給書中的人物杰克巴納斯。這方法是:把那些朋友請到咖啡館里喝兩杯,到了适當的時候,你籍口工作脫不了身而表示歉意地告辭。唐斯梯華特看到書里有個人物叫比爾哥登,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漫畫像。一想到這件事,他不禁暗暗地笑了起來。他從書中的人物比爾和杰克之間的談話中看到自己的奇怪行為,但他對整本書的印象是比那寫得最好的報告文學還要胜一籌。
  受厄內斯特書中人物所影射的其他的人普遍感到很气憤。凱蒂康涅爾看了這本書后气憤极了,把書放在她的床墊下整整壓了三天。她的憤恨主要是厄內斯特不該在書里影射侮辱她的丈夫哈洛德羅布。另外,她對厄內斯特在書中通過描寫弗朗西克萊恩和科恩的怀有妒忌心的太太,大大丑化他們,也很惱火。顯然,厄內斯特對于她的一言一行都大加注意。而這理應是不容別人侵犯、純屬私人的再明白不過的事。厄內斯特竟然把她這些個人性格特點和經驗強行移植到一個和羅布一同在《布倫》雜志編輯部工作的猶太人秘書身上。把羅布這個人描寫成為一個膿包。厄內斯特為什么要這樣惡意傷人呢?過去別人指控他反對猶太人,他挺身而出為他辯護;厄內斯特每次邀他打拳,他都答應了;他買了無數牡蠣給他吃,請他喝名酒;介紹他認識里奧弗萊斯;幫助他在美國出書等等。難道他都忘記了嗎?難道是由于上述原因他就成為他書中的人物羅伯特科恩,在每一次宴會上都要成為別人議論的對象嗎?朵芙特威斯登讀這本書時,該書已經出版很久了。開始閱讀時,她感到有點生气,到后來她的气漸漸消了。一天晚上厄內斯特在丁哥酒店偶然碰見她時,她說,她并沒有感到不安。唯有一點她要申辯的是她并沒有同任何一個可惡的斗牛士睡過覺。
  正如事先就料到的,海明威的父母親由于周圍一些言論偏激的人對他的書的議論而感到大為不快。他的父親給他郵寄了一份文學文摘書評雜志。他父親用紅藍鉛筆仔細在該雜志的一篇社論中划出重點。該社論說,當前社會上對“性愛小說”和“高級的現實主義小說”表示強烈反感。他的父親雖然偏向于要他寫健康的文學,但也尊重他儿子的意見,只不過他表示,希望厄內斯特今后寫書時,多創作一些思想內容層次較高的作品來。
  比起海明威醫生來,葛萊絲的意見更為直接了當,這是她一貫的態度。盡管她听說,她儿子這本書是“這一年里最坏的書,”因而感到有失体面,但當她知道這本書的銷路很好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她想,她的儿子不至于忘記做人要忠誠,高尚和自尊吧。他應該懂得選用文雅的詞匯而不是僅僅那几個罵人的字眼。她感到不便對他直講,但又不能保持沉默。她在信中寫道,“也許你找不到的好詞語,我可以幫你找到。”她感到生活非常美好,人間就是天堂,在這個天堂里到處都有人們創造出來的美的東西。厄內斯特如果有家庭困難或因飲酒過多影響了他,他應該設法擺脫這些羈絆和枷鎖,做一個上帝所寄望的真正的人或作家。當他還在母腹之中的時候,就完全奉獻給上帝,盼望在世上有所作為。“我疼愛你,親愛的儿子,”葛萊絲寫道,“我完全相信你能為人類干出有益的事業。請求上帝的指引,做真正有益的工作。望上帝保佑你”。厄內斯特在給他的母親的回信中憤憤地說,他母親所要的是對狹小家庭的忠誠,這對于他的不好聲譽只能起著一种麻醉劑的作用。
  當然,支持海明威的人大有人在。費茲吉拉德從華盛頓來信說,他看到美國人歡迎厄內斯特這本書,他非常高興。他說,“這一年半來,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旅行歐洲,我們獲益不少。”約翰彼爾比索在圣誕節前夕同厄內斯特一起喝酒時,拿出一封愛德蒙威爾遜剛寄給他的信給厄內斯特看。威爾遜對比索說,和海明威同時代的人非常推崇《太陽也升起來了》。這本書。同年冬天,馬爾科姆科萊發現海明威在巴黎的影響已大大超出那些認識他的人的范圍。從紐約來的史密斯學院的女學生在模仿書中人物布雷特夫人的一舉一動……
  成百成千從中西部來的青年人爭先學樣,做海明威書中的“英雄”人物,說話時微微張開嘴,聲音從嘴角擠出來,有力而含糊,給人以一种特別的印象。住在新哈芬的桑頓威爾德說,耶魯大學的學生非常愛讀《太陽也升起來了》這本書。說希望他寫的新小說里有表現出海明威的風格的地方。
  哈德莉訂下的一百天規定結果延長七天,因為波林到第一百零七天的時候才抵達法國瑟堡港。厄內斯特前往迎接她。在這之前他同阿奇和阿達馬克萊西一起滑了一個星期的雪。他們路經巴黎時作了短暫停留,目的是帶波林的妹妹吉尼去作陪伴,然后回到格斯達去度過那漫長的冬假。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七日是哈德莉与海明威离婚正式決定的日子,但海明威卻正在阿爾卑斯山麓同波林一起滑雪。

沒有女人的男人

  一九二七年開頭的几個月,厄內斯特總是用暴怒狂嚷來掩蓋他失去良妻愛子的懊悔和痛苦。例如,他自稱听到一种謠言,說有些讀過《太陽也升起來了》這本書的人無比憤怒,揚言要謀殺他。為了避開他們,他就逃到瑞士去。其中有個叫哈洛德羅布的,据說正持槍到處尋找他。据厄內斯特自己說,他捎了口信到他原來居住的地方,說他將在一月份里的某一天下午,大約在二點至四點左右坐在里普布萊塞里酒店門口等候。他認為那些指責他的人是一群膽小鬼,他們是不敢開槍的。
  過新年的時候,他收到一個叫查德波華斯史密斯的一封信。此人被他當作書中的艾略特夫婦的犧牲品。史密斯一直到十二月份,《太陽也升起來了》在《小評論》和《我們的時代》上刊出很久之后才看到的。史密斯說,海明威是個卑鄙的可怜虫,他對暗殺行凶根本一竅不通。厄內斯特從瑞士寫信回來說,史密斯明明知道我不在巴黎,他才有狗膽寫出這樣的信來。他說,等他回巴黎后,他將樂于同史密斯較量,用不了几個回合就可把他打倒,或只要一個回合就可把他打倒。這要看他被打倒后能否再有力气站起來。他在信的結尾說,他對史密斯其人,對于他的信,不論過去、現在或將來都是十分鄙視的。
  厄內斯特鄙視別人的情況已在許多方面表露出來了。此外,他還有個十分明顯的惡習,就是別人對他友好,尊敬他,他卻在背后說他們的坏話。例如,路易斯和瑪麗布隆菲爾德邀請他去吃飯,他卻鬼鬼祟祟地講主人的怪話。把“布隆菲爾德”說成“草包菲爾德”,指責他缺乏寫作才能,說招待他的酒質量太差。他譏諷瑪麗,說她那只愛貓偷偷爬上餐桌,把盤子里的魚吃掉了,然后跨在房內角落里拉屎。當謝烏來到巴黎時,厄內斯特邀他到外面喝酒。后來他告訴伯金斯,說安德森對于他那本《激流》的書,根本沒有什么意見了,說他們相處得非常好。可是安德森和他的說法大不相同。他說,厄內斯特來敲他的門,請他去喝酒,他們談了几分鐘的話,接著厄內斯特就大步流星似地走了。安德森心平气和地說,厄內斯特這种“斤斤計較的思想”毫無疑問影響了他同他人的友誼。
  隨著他的書的出版,厄內斯特的名聲在讀者當中顯然就越來越大了。正如伯金斯所預料的,《太陽也升起來了》這本書過完圣誕節后,仍然銷路很好。自一月中旬起到二月初止,銷售量從八千冊猛增到一万二千冊,而且沒有下降的趨勢。這就大大地激發了雜志編輯者的熱情。斯克里布納雜志正在排印海明威的三篇短篇小說;阿爾弗雷德克里姆波格的《美國商報》采用了他的《阿爾卑斯山牧歌》,甚至大西洋月報同意以三百五十美元買他那篇《五万美元》的短篇小說。這個价錢是厄內斯特的短篇小說的最高稿費。看到這种形勢,一月二十五日伯金斯意味深長地說,“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而且穩步上升,越升越高。”
  厄內斯特這段時間一直住在格斯塔露斯里旅店,過著一天滑雪,一天創作的生活。這時,伯金斯向他提出一個新的建議,准備在這年的秋天出版他的一本短篇故事集。厄內斯特听了當然很高興。這個集子將是他在美國公開出版的第四本書。毫無疑問,這對鞏固和提高他的聲望大有好處。厄內斯特當即答應下來,并提出先定一個書名和擬定一個目錄,其中包括他希望選入的文章。第一篇是由烏怀特《我們的時代》獨家刊登的《在密執安那邊》。另外兩篇是二月初才寫完還未發表的。一篇名為《你追我赶》,是一篇小品,描寫一個神經病患者前往堪薩斯城觀看雜耍表演。另一篇是《一次簡單的調查》,描寫對一個犯有同性戀病的意大利軍官与他的年青通訊員之關系的調查情況。這個集子的臨時書名定為《沒有女人的男人》。据厄內斯特自己解釋說,這個書名說明在他的全部短篇小說中,其內容沒有表現任何女性的嬌柔的痕跡,不管是由于嚴格的訓練,規章制度,殘酷的死亡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所造成。伯金斯老于世故,滿口熱情答應,并著手安排出書事宜。
  厄內斯特同波林的婚禮延期到五月份,這有點不如波林的意。其實,厄內斯特并不急于再婚。他對依塞貝爾哥多爾芬說,由于他和另一個女子有愛情關系,哈德莉同他大鬧了一場。他說多年來受到妻子很好的關心和照顧,他本意并不想那樣做,可是哈德莉一定要同他离婚,他沒有辦法,只好答應她。后來他告訴他父親說,即使他同哈德莉离了婚,今后只要哈德莉愿意,他隨時可以回到她的身邊。他的心情一直沒有平靜下來,當邁克斯特寫信給他說,“一切有天才的人都是不道德的。”不管他是不是和哈德莉复婚,還是繼續過他那“老一套的不道德生活”。邁克說,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他無關。但厄內斯特并不為這种無拘無束的不道德生活所誘惑。他仍然關心哈德莉的生活。一月份他把波比帶到格斯塔去住了兩個星期,并在他的朋友們面前吹噓說,他和哈德莉的關系很好。二月初厄內斯特寫信告訴他和父母說他与哈德莉在上一年的秋天就分居了。不過他肯定地說,他們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他根本沒提起离婚和關于波林的事。最后他說他正過著“修道士的生活。”
  蓋和瑪麗希科克在巴黎照顧哈德莉的生活。蓋渴望進行一次不帶女人的旅行,到法西斯意大利去。他曾兩次約厄內斯特同行,卻遭到波林的反對。波林覺得她离開厄內斯特,“流放”到畢格特去的時間太長了。可是厄內斯特卻同意和蓋一起去,盡管他曾發過誓,只要墨索里尼不垮台,他便決不到意大利去。三月初旬,他再次把波比帶到格斯特去住了十天。波林和吉尼輪流照管波比的生活,厄內斯特則每天在溫根上方高地上作三公里長距离滑雪。三月中旬,厄內斯特將波比送回哈德莉那里,然后同蓋一起在一個灰濛濛的早晨登程出發了。
  蓋的福特牌汽車已經十分陳舊。踏板凹凸不平,擋風玻璃開了折。但它跑起來還很不錯。他們十分舒适地通過法國中部的農耕地帶,來到抹上淡淡日光的里維埃拉。三月二十日星期天,他們經過意大利的熱那亞和雷巴羅。一九一八年厄內斯特在派維河谷受傷時就在這個地方見到了替他抹上神油的傳教十唐吉斯比彼安奇。接著他們的車子進入了內陸,行走在長著樹木的鄉村地帶。不時看見樹林里有燒炭窯的人居住的茅屋,聞到空气里有一股火燒過的火煙味。當車子到達卡拉達諾時;有個意大利年青法西斯分子走到他們的車子跟前,手里提著一口被打得七凹八凸的皮箱和一個用牛皮紙包起來的行李包。他要求坐他們的車到斯佩吉亞去。他站在汽車踏板上,雙手通過車窗抓住車篷撐杆,乘行了二十公里。這青年在斯佩吉亞城外下車拿了行李,站在一旁,以怀疑的眼光望著他們開車進城。
  墨索里尼已經關閉了所有的妓院,并給妓女們安排了体面的工作。但當蓋和厄內斯特在一家飯館吃中飯時,他們發現原來那飯館起著雙重作用。當一個身上只穿一件工作服的女招待員走到布科克跟前,眼睛露出一种如饑似渴,象老鷹急待捕捉獵物的眼光的時候,厄內斯特簡直樂得笑破肚皮。但在這种場合里他的揶揄只不過是掩蓋他內心深外的感情而已。昔日同那年青牧師的邂逅,此時触發了他對宗教的信仰,他和哈德莉婚姻的不幸結局,也使他良心受到譴責。當車子來到斯佩吉亞城外路邊一間圣堂時,他請求蓋停車。他走出車來,跪拜在圣像跟前,久久地虔誠地祈禱。返回車子時淚痕滿面。
  他們在彼塞住了一晚,接著向弗羅倫斯進發,跨過亞平宁山脈抵達同德里迪克的里米尼城鎮。他們到該地郵局取信。其中有一封信是波林寫來的。厄內斯特不在家時,她煩躁得坐臥不安,她在信中諷刺地說,厄內斯特到意大利去是一次“為了提高男人的社會地位的旅行”。她故意說,她希望他這次旅行要花很長時間。一旦成為他的妻子,她將全力反對一切方式的分离。在這期間,她和吉尼兩人每天只好守住空房。信里還說,馬克萊西夫婦告訴她,華羅街六號有一間房,又大又干淨,近來才從新修理裝飾的。如果蓋先生同意回巴黎時租這間房的話,他得先提前付房租。她說她曾問過一位牧師如何簡便地辦理結婚手續。牧師說男女雙方都得出具浸理教會洗禮的證明。厄內斯特在一九一八年已經洗過禮,可能在意大利那個地方保有他這方面的證明。另外,厄內斯特還必須出具同哈德莉結婚的證書。但是他們的婚書不是在教堂里辦的,所以在法律上無效。波林急切等待著結婚。可是,即使厄內斯特急忙地赶回國來,他也會去忙他自己的事,波林根本無法攔阻他。
  他們往意大利北部的弗里、依摩拉、波羅格納、比亞圣扎等几個地方游覽,然后返回熱那亞。在經過杜斯堪尼河谷,跨越埃米蘭平原的時候,厄內斯特時而祈禱,時而哭泣。他們到達熱那亞時,正碰上下大雨,街上積滿污水,有些地方水深過膝。地中海沿岸水面复蓋著一層污濁泡沫,灰濛濛,白茫茫,水天一色。他們在瑟斯特里一家飯店吃飯,又潮濕,又寒冷,那儿的酒喝起來味道苦澀如明礬。到了法國邊境,他們順利地通過檢查卡,然后直奔門通,當晚在那里過夜。他們在墨索里尼的意大利旅行了十天,在他們的印象里,意大利的城市“似乎比較干淨、有生气,社會秩序穩定,頗為可愛”。旅行剛一結束,厄內斯特已經寫出了好几篇小品文,文筆輕快,俏皮,帶一點嘲諷味儿。文章的總題目是:《一九二七年的意大利》。文章寫完修改之后,厄內斯特便把它們寄給愛德蒙爾遜,讓他在《新共和國》雜志上刊登出來。
  哈德莉終于開始了她一再拖延了返回美國去的旅程。四月十六日哈德莉帶著波比乘坐一列時間与輪船相銜接的火車。厄內斯特到車站為他們送行。返回寓所后,他便一頭埋進了工作。那個《沒有女人的男人》的短篇小說集的目錄,現在已基本上決定了。其中有兩篇較長:一篇是《五万美元》,另一篇是《不可戰胜的人》,還有八篇其它的故事,大多數是過去寫的,如:《今天是星期五》,《在异國他鄉》,《殘害者》、《一只金絲雀》、《你追我赶》、《阿爾卑斯山牧歌》、《一次簡單的調查》和《平庸的故事》。最后那一篇故事登在一九二六年夏天的小評論雜志上,是厄內斯特描寫斗牛士馬爾拉的最后一篇文章。五月四日他把前不久寄給《新共和國》雜志的几篇報導法西斯意大利的文章加了進去。還有尼克阿丹斯的故事《十個印第安人》,一九二六年五月寫于馬德里,現在改名為《第四個之后》。可是即使有十几篇這樣的文章,對他來說也是不夠的。在后來的几個星期里,他又加了兩篇,全數共十四篇。這兩篇的第一篇是《現在,我躺下》,另一篇是《白象山》。第一篇是描寫尼克阿丹斯的故事。故事的內容基于海明威本人在意大利時的經歷和他在奧克派克的童年,以及他父母親的情況。第二篇几乎全篇都是對話。主題是描述一個男人同他的女朋友在依布羅河谷一個西班牙火車站外邊喝啤酒時,那男子設法說服那個女的去做人工流產。
  一九二七年春天,厄內斯特的聲譽与日俱增。隨之而來的是結識了新的朋友。其中有兩位比較突出。一個叫多納爾德弗雷德,他是霍拉斯里烏怀特的第二合作者。他千里迢迢,遠渡重洋從美國跑到巴黎設法勸說厄內斯特到他們公司去同他們合作。弗雷德十分慷慨地提出同厄內斯特簽訂一個新合同,預約海明威寫一部長篇小說,先支付他三千美元。另外預支給他一千美元作為出版他一個短篇小說或雜文的集子,并且一開始就可提取百分之十五的專利稅。但這樣的优厚待遇并沒能打動海明威的心。他告訴弗雷德,他留在斯克里布納斯感到非常滿意,并斷然拒絕他的建議,把《激流》和《太陽又升起來了》這兩本書的版權賣給烏怀德,讓他們連同《我們的時代》一起出一個集子。
  厄內斯特新結交的第二個朋友,對他來說更具重大而深遠的意義。這人是個畫家,叫瓦爾多彼斯,班哥·梅因人,個子挺高,衣著不大整洁,留著長胡子。他怀著极大的熱情讀完了《太陽也升起來了》,而且迫切地想見這位作者。瓦爾多現年四十二歲,畢業于哈佛大學。差不多二十年來他為自己是哈佛的校友感到自豪。大學畢業后,他到國外從事繪畫工作,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七年他曾在凡爾登附近開救護車。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和西班牙語。瓦爾多心胸寬廣,待人溫和,健談,喜愛寫文章,能用三种語言朗誦長詩或打油詩,他非常敬佩海明威,知道海明威有個儿子叫波比,他特地畫了一套動畫片送給波比玩。厄內斯特和其他的人一樣發現瓦爾多熱情揚溢,于是他親熱地稱呼他為“MuyCaballeroMi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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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最親熱可愛的人。

  厄內斯特和波林舉行婚禮的日期終于決定了。四月下旬波林開始通知普菲弗家族的人。所有她的族親都反應熱烈,紛紛送去禮品和錢,其中有好几張一千元的支票。波林的母親除寫信祝賀他們外,還寄錢給他們,希望他們生活美滿幸福。他們的婚禮于五月十日在巴黎的普西教堂里由天主教徒主持進行,吉尼作為陪娘參加了他們的婚禮。馬克萊西斯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但后來阿達請了他們吃了一頓午飯。在這之前,海明威曾試圖說服天主教徒和教會,免去洗禮的儀式。他說九年前他在意大利戰場上受傷了,被抬到前線一個緊急醫療站。那里有個牧師,在傷病員中間穿來走去。就是在那個時候,厄內斯特接受了那個牧師的洗禮。阿達听了他這方話感到很惡心。特別是听到他說哈德莉根本不信教,所以她不是他妻子,他們在霍托灣基督教堂里舉行的婚禮也就不算數時,阿達更加火冒三丈。厄內斯特為了使他的宗教地位大致同他的基督教徒的教規相吻合,做了許多表里不一的事,但現在最低限度他認為自己在名義上是個天主教徒。几個月之后,一個多米尼加的教父寫信問他一些宗教的問題,他回答得十分蹩腳。厄內斯特后來寫道,他過去有好多年一直是天主教徒,雖然在一九一九到一九二七中斷了一個時期,在那期間他一直沒有參加過宗教活動。但在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間,他經常去教堂參加彌撒,特別在一九二七年他認真地把房子收拾干淨(原文如此)。他迫于形勢只好承認他信仰宗教甚于知識。一句話,他是個“笨拙的天主教徒”。他自認有足夠的信仰,但又不愿意正視究竟信仰的程度有多大。他想在宗教的名義下,生活過得好些,過得愉快些。不過他從來沒有公開他的信仰,因為他不想讓人家知道他是個天主教徒作家。他深知樹立好榜樣的重要性——可是他從未樹立過任何好榜樣。他的處世的基本信條非常簡單:生活過得好,搞好創作,寫出真正有价值的東西來。比較起來,頭一項容易做到,第二項難得做到。
  厄內斯特和波林的蜜月大約持續了三個星期。在這段時間里他們住在隆河三角洲末端,离埃格摩特五公里的一個小漁港——格羅都拉的一家膳宿旅店里。這個地區气候溫和,水源充足,大部分地方仍保留著自然的風貌,港灣邊上有一溜長長的白沙灘,海水淨洁,是天然的游泳胜地。每天上午他們倆在那里游泳,觀賞風景。厄內斯特說,埃格摩特是法國保存得最完美的有護城牆的古城。看到位于十三世紀圣路易斯率領十字軍東征的起點運河旁邊的格羅都拉時,他無法抑制內心的喜樂。波林實踐她的諾言,讓海明威有處理自己事情的時間和自由。于是他盡情地享受大自然賦予的歡樂——划船、游泳、晒太陽、釣魚,然后不知疲勞地進行寫作。一下子寫完了兩個短篇故事——《十個印第安人》和《白象山》。五月二十七日就地將這兩篇稿子郵寄給伯金斯。唯一使他掃興的是,他的一只腳游泳時被划破了,感染發炎。六月份他們返回巴黎時,他的那只腳腫得很厲害,又發高燒,連續十几天臥床不起。
  這年夏天,厄內斯特又到西班牙去。這次旅行,除了有個新結婚的妻子外,別的都和已往差不多。在瓦倫西亞斗牛節之前,他們先到龐普羅納,然后去圣西巴斯坦住了一周,在那里休息和游泳。厄內斯特抱怨他在那里搞不成寫作。他已養成一种習慣,在審閱修改稿子期間,也搞點創作。在瓦倫西亞,他們在茵格萊斯旅店住到三十一日,然后去馬德里的阿基拉。到了八月中旬,他們住在厄內斯特稱之為“西班牙最最美麗的城市”——圣地亞哥坎普斯特拉。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在教堂中殿上空盤旋的鷹隼。這時有個農婦急急忙忙向他走來,問他到什么地方去可以吃到耶穌的肉。他听了忍不住笑起來,十分風趣地說“在那邊,太太”。九月一日他們乘火車去瓦倫西亞,接著風塵扑扑來到亨第。這次走了不少路,去過不少地方,感到疲憊不堪,因此他們延長了在格里西亞停留的時間。
  他們在亨第住了兩個星期。這個地方給他的印象還不錯。他借著空閒時間給他父母親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表達他沒有做到他父母親對他的期望以及他与哈德莉离婚后的痛苦心情。這封信,內容真真假假。一方面,他說,在過去一年里他同時和兩個女人相愛——哈德莉与波林。但他始終忠于哈德莉。另方面他又說,當哈德莉決定与他离婚時,波林在美國,差不多兩個月沒有通訊。這顯然是撒謊,因為實際上,波林几乎每天都寫信給他。他還說,他現在已同波林結婚,但他將繼續對哈德莉和波比表示他對他們的愛。在信快結束的時候,他特別提到,他對于他母親在上封信中批評他為迎合讀者的低級趣味而創作,仍然有意見。
  閱讀海明威作品的人越來越多。十月十四日,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出版時,《太陽也升起來了》這本書的銷售量已達二万三千冊。寫給海明威的信件象雪片一樣飛來——有表揚贊頌的,也有批評謾罵的,但前者為大多數。厄內斯特十分仔細地閱讀了所有的評論文章和來信。他建議伯金斯買一批美國名人畫,如格林里弗威蒂,由他親筆簽名并作為海明威的名義寄送出去。他對《紐約論壇》報星期日版的書刊評論欄上登載評論《沒有女人的男人》一書的文章大為惱火。書評作者弗吉尼亞沃爾夫說海明威有膽略,直言不諱,寫作技巧好。但他認為海明威的言詞太過咄咄逼人,容易刺痛別人的心,他的才能受到約束,沒有完全發揮出來。海明威說,布龍斯伯里集團的成員自命為共和國文人的救世主,卻生性善于把不良的動机轉嫁于向他們挑戰的年青向上的作家身上。沃爾夫小姐對他的批評意見使他煩躁不安,于是他寫信給伯金斯說他圣誕節將到格斯塔去,在此之前有關他的其他作品暫時不發表。他現在更加努力地工作,并且發現通過閱讀作品評論,使他對自己有較清醒的認識,寫作時再不是隨心所欲。
  伯金斯很快接受了厄內斯特的建議。還有一些評論家談到海明威為人冷酷無情,說他專注于斗牛、拳擊、釣鱒魚、打獵;說他當過職業兵,嫖過妓女、嗜酒、吸毒等。他的那些下賤行為,都是出自于卑鄙齷齪勾當的。他們表面上冠冕堂皇,實質上是二流子。海明威的難處是他沒有掌握哲學,他有信仰、有誠意,但并不深入,從根本上說,他是個新聞記者,把事實建筑在清楚、确鑿的基礎上。
  厄內斯特早在看到這些對其最近創作的短篇小說的評价之前,就動手寫第二部長篇小說了。這是這年秋天的兩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中之一,另一件是波林身上已經有孕了。這是他們從亨第布拉格返回巴黎后發現的。在亨第的時候海明威就開始寫起來了,到了十月中旬,這本書已經寫了三万多字。厄內斯特計划在這年的冬天寫完。感恩節過后一個星期,他已經寫了二十二章。他對伯金斯說,這大概是完成了全書的三分之一。他摒棄他過去在《太陽也升起來了》和其它短篇小說中所用的第一人稱敘述法,采用第三人稱敘述法寫這本書,作為一种試驗。這時,他發現他無法按照原來的計划在初冬寫完這本書,原因是各方面的,但最主要的是他准備到附近的格斯塔去滑雪,住上兩個月。
  厄內斯特表示,在那以后,他將回美國去,一直住到一九二八年秋天。主要原因是波林准備象過去哈德莉所做的那樣,返回美國本土生小孩。當然,厄內斯特也想回家去看看。這個念頭早在一年前就有了,但是他和哈德莉离婚之事使他打算在一九二六年秋天回美國的計划落空了。從那以后,他甚至夢想能在离紐約只乘十二至十五個小時的火車就能到達的地方去工作。在那里他可以專心地干,進行創作,偶爾到紐約去參加獎金拳擊賽,或同朋友們到城里非法酒店去喝上几杯。但是十月下旬哈德莉同波比從美國返回巴黎,從而他歸國之夢又被打破了。哈德莉雖然長途跋涉,勞累不堪,但厄內斯特覺得她看起來很美。哈德莉的性格同過去大不相同。她克服了動不動就流眼淚的毛病,十分沉著地承受了离婚所造成的后果。她甚至向厄內斯特暗示,她已經愛上了某一個人。哈德莉的外貌和波林比起來有很顯著的差別。因為波林三十二歲才怀孕生小孩,顯然會給她帶來許多困難和不舒服的感覺。
  他們匆匆忙忙赶去柏林觀看為期六天的自行車比賽。在那里他們遇上了辛克萊露易斯。厄內斯特還未同哈德莉离婚的時候,在巴黎就認識他了。露易斯全然不知道厄內斯特同哈德莉离婚之事,也不知道他已重婚。當她听到這兩件事時,不免為之一惊。特別是看到一位身材瘦小、臉色蒼白、有點靦腆、沉默寡言的女子竟然是海明威的新婚妻子,更使他惊异了。晚飯是在一間形象一部拖車那樣的地下啤酒店進行的。應邀的客人還有:一位叫阿卡莎的好戰的德國婦女。另一位是露易斯新接交的一位法國朋友——拉蒙格瑟里。她曾在達特茅斯學院教過法文,不久前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阿卡莎在吃飯時搶著別人的話頭大談特談一切非德國油畫的空洞內容。格瑟里最后插進一句話,說卡莎忘記對另一個畫家埃爾格雷科攻擊。當阿卡莉剛要開口接著一個人講下去的時候,厄內斯特突然掄起一只拳頭砸在飯桌上,高聲喊起來,“埃多格雷科,是個很有名聲的畫家。”這樣才算把阿卡莎的嘴巴堵住了,接著晚宴也就結束了。阿卡莎最感到遺憾的是格瑟里的毫無情面的利己主義使她失去聆听兩位最著名的美國小說家的談話。
  快到年底的時候,零零星星的不幸事件接踵而來。吉尼從格斯塔寫信回來說,早雪已融化了。厄內斯特剛好喉嚨疼痛,被迫躺在床上休息。他耽心會得肺炎,甚至更嚴重的疾病。十二月十二日他們動身的時候,病情已擴大,胸部受到感染。當晚在蒙拉羅過夜又出了倒霉事。半夜里他起床叫他儿子波比拉尿,波比睡意正濃,糊里糊涂一個手指頭戳中了海明威的右眼。手指甲在他的眼珠子上刮了一下。傷痕大概有一小片魚鱗那么寬。碰傷的這只眼睛正好是厄內斯特那只好眼,現在這只眼睛的視線也弄得模糊不清。他在床上連續躺了六天,不但眼睛看不見,還鬧感冒,痔瘡出血和牙痛等,真把他折磨得夠嗆。唯一的收獲是胡子長得又粗又長,看起來真象個法學博士。
  厄內斯特收到了一份《奧克派克新聞》報紙,上面登著一篇与他母親有關的文章,看了使他煩悶不安。文章的標題是:《子女成人,父母開辟生活新途徑》。內容是關于五十二歲的葛萊絲霍爾海明威從事業余風景畫,頗為成功。“人們迷惑不解”,記者寫道,作為《太陽也升起來了》的作者厄內斯特海明威的母親,一方面她對現實生活的要求十分嚴厲,另一方面這位興高采烈的母親面對“這些年輕作家”的悲觀失望,卻哈哈大笑,表示相信:生活里的一切會象鐘擺一樣,蕩了出去,一定還會蕩回來的。“只要上帝存在,世界就平安無事,”這就是她對幸福美好生活的解釋。毫無疑問,厄內斯特說,葛萊絲希望她的儿子厄內斯特成為講話帶英國腔調,步祖輩們的后塵的上層社會的人。
  波林現在已習慣坐在厄內斯特的床頭大聲地誦讀亨利杰姆斯的小說《艱難的時代》。厄內斯特躺在床上听著,不安地轉動身子。他不明白,杰姆斯總是讓他書中的人物出現在客廳里。他說,杰姆斯所描寫的人物,除了少數是大老粗外,都是超凡脫俗的。難道他是個善于偽造的人嗎?他對于客廳之類的東西是熟悉的,描寫也是成功的。但在別的方面,他就不行了。
  這一年結束時,唯一的成果是,他這個大老粗寫的書《沒有女人的男人》已銷售了一万五千冊,而這僅是在該書出版后三個月之內的情況,在精神上多少給他帶來了安慰。

西行

  從一九二七年年底到一九二八年初,厄內斯特一直遇到不如意的事。幸好這些小事未釀成大禍。雖然他那只眼睛的視力完全恢复了,他仍然擔心會失明。如果雙目失明,他怎么辦呢?他還能寫作嗎?他寫了一封信給半盲的杰姆斯佐斯,他說近十天來,他坐立不安,簡直和杰姆斯的處境一樣,不知如何好。眼睛痛得厲害,甚至醫生開的可卡因麻醉藥,搽了也無濟于事。
  一月份馬克萊斯和他一起到薩阿內斯洛弗拉斯滑雪。可是這一次,他的滑橇一碰到硬的東西就溜脫了。滑下坡時,他一共摔倒了十次。有一次他一頭栽進雪地里,鼻子和臉碰得烏青,護眼鏡也打得稀爛。最后一天,波林帶著波比先回巴黎,他們走后,他一個人到蘭克和阿德爾波登去旅行。但遇上坏天气掃興而歸。二月初返回巴黎時,突然气溫下降,天气嚴寒,家里的鐵管子都炸裂了。整整一個星期,家里沒有暖气供應。他又得感冒了,只好蜷縮在床上。三月初他剛剛病愈,沒料到又遭受另一不幸事故的打擊。他后來不得不承認,他是最容易招惹事故的人。因為他視力不好,動作笨拙,導致一系列的災禍。有一次他和阿達、阿奇和馬克萊斯一起到外面吃晚飯,回家時已經十一點。凌晨二時,他起床到洗澡房去洗澡。他感到特別冷。原來先前有人想拉下抽水馬桶的鏈子,而錯把拉開天窗蓋子的繩子猛力一拉,撞碎了玻璃。當厄內斯特睡眼惺忪地去拉那繩子時,那個原被弄破了的玻璃蓋子一下子掉在他那倒霉的頭上。他右眼上方額頭被碎玻璃划開一道兩寸長的傷口,血流如注。波林急忙用衛生紙堵住傷口止血,一面把馬克萊斯喊來,叫了一部汽車把他送進醫院。這時厄內斯特感到眼前發黑,神志不清。他們的車子到達奈伊里美國醫院時,已快到凌晨三點。住院的醫生給他的傷口縫了九針。
  這件事一下傳開了。電台還特地報導了這個消息。埃日拉龐德從雷巴羅拍給他一封電報。“你這只笨貓一定喝多了。要不,怎么會爬上天窗給甩下來呢!!!!!!!”伯金斯電告蓋希科克到厄內斯特家去看看,有情況即向他匯報。哈德莉得到消息后,立即給海明威寫信表示慰問。信里寫道:“可怜的人呀,怎么會這么倒霉被這鬼東西打中。我希望你不會因生活中受挫折而感到沮喪。”對于這一系列發生的事,應如何看待,海明威至此還未能加以總結。
  對他打擊最沉重的恐怕是在寫作上面,二月份他寫了一篇短篇小說,結果質量不行。他哀聲歎气對伯金斯說,他過去一年連續遭受不幸——得了三次重感冒,在格羅都拉染上黃疸病,十二月眼睛受傷,現在又是天窗砸破額頭。使他身心蒙受极大的打擊和痛苦。他說,他正在逐漸恢复健康,請伯金斯不要告訴其他的人說他受了傷,寫作工作停下了。自然,他現在的創作熱情沒有原先那么高漲。那個新的長篇小說,開始提出來的時候還是個好主意,即《新時代的湯姆瓊斯》一定有新的精神。現在這本書他已經寫了二十二章,大約有四万五千字。但他沒有把握是否能繼續寫下去。他在信中暗示,由于病魔的折磨和最近頭部受了傷,他的創作能力受到嚴重的影響。如果這本書出不了,他建議取消計划,另寫別的。
  所謂另寫別的,實際上他已心中有數,盡管還只在构思之中。還在天窗事故之前,即三月初旬,他就開始著手寫了。起初,他只打算寫一個象《异國他鄉》那樣的短篇小說,因為他早就有把他在一九一八年戰爭中的經歷寫成小說的打算。他立意用英國作家馬婁的寫作手法,把戰爭与愛情兩條線索穿插交織起來。他寫道,“……但事情應發生在別的國家里,而且那個妓女已經死去了。”他所熟悉的別的國家只能是意大利,他認識的姑娘是阿格妞絲·万庫洛斯基。但阿格妞絲既不是妓女,也還沒死。他一直想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但又遲遲未執筆,一擱就是十年。這個故事的人物在他的腦海里形象是那么鮮明,任憑歲月的流逝,世事的變遷也無法把它洗刷掉。突然,象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他從那次戰爭中得到了很大的啟示,所有那些人物和地方對他都有了新的概念。他認定,無論如何,繼《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之后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其水平應該是第一流的。那末,他所要寫的這個故事正應該是這本書了。在《异國他鄉》那篇故事里,開頭有這么一句話:“整個秋天都有戰爭,但我們誰也不關心。”費茲吉拉德非常贊賞這句話。現在,在厄內斯特書房里的桌子上擺著他的手稿,其中有一頁寫到在另外一個國家里的另外一個秋天里發生的事。他寫道,“那年夏末,我們住在河邊的一個村子里,河那邊是一片平原,平原的遠處有山巒翠嶂。河灘上有無數的碎石和圓圓的鵝卵石。它們經過河水的沖刷,表面洁白可愛,現在被太陽一晒光澤奪目。河水清澈呈淺藍色,急沖沖地向遠處流去。……”
  厄內斯特原先一直盼望回美國去,現在他的興趣卻集中在到凱威斯特去。多斯派索斯曾經步行通過這個地方。他津津樂道地談起他乘著一列火車夢游似地從弗勒格拉跨線橋橫越過這個地方。他說,“凱威斯特”實際上是一個島嶼。后來厄內斯特是這樣描述的。
  這是一個運煤站。港灣里停泊著船只。空气里有一股海灣水味的气息……凱威斯特——當地人大都叫它卡約休索——同哈瓦那之間有輪渡來往。這里有制煙工厂,大多是古巴人和西班牙人開辦的。……講英語的人在這里多半從事鐵路工作,他們大都是來自弗羅里達州。有些是新英格蘭的后裔,他們的祖輩到這地方時,這里是個捕鯨場。還有一些漁民,大多數是白种人,如來自巴哈馬群島西班牙威爾斯人。
  現在美國內陸公路縱橫,輪渡連接水陸,乘坐汽車十分方便。波林的伯父格斯答應她和海明威一到就開一部黃色福特牌越野車去接他。
  當厄內斯特和波林搭上皇家郵輪奧里塔號去哈瓦那作為期十八天的旅行時,他額部的傷痕還未完全愈合。他看了奧里塔號的設備后,并不高興。船上地方既不寬敞,服務也不周到。還比不上他自家的小房間舒适。途中,他開玩笑寫了一張紙條交給波林。上面寫著“親愛的普菲弗小姐,我可以稱呼你為海明威夫人嗎?”這是諷刺他先前同波林分開住時那段修道士生活的尷尬處境。他常常感到茫然,后半生到底干什么。現在他确信,他后半生的生活就象此時乘坐奧里塔號駛向古巴去。
  四月上旬,他們抵達哈瓦那后,改乘小船走一百海里就可到達凱威斯特島。每天上午島上气候炎熱,潮濕,空气里滲有海水咸味。到了下午和晚上,由于大西洋刮來的陣風的影響,气溫下降,十分涼爽。他們發現一個處在低洼地勢的村落,富有熱帶和海洋那樣隨意的安宁的情調。處處可以看到鮮花、椰子樹,棕櫚樹。它們的葉子在微風中輕輕地擺動著。沒有完全舖蓋柏油的馬路兩旁有一排排的白色房子。其中有不少建筑物有很好看的門廊,有的二樓上有寬敞的陽台。多拉斯帕索斯把它們稱作“酷似新英格蘭”。但是真正的新英格蘭卻在山坡下面那個地區。這里的人口由原來的二万六千人,在戰后猛降到一万人。
  他們在島上只能住六個星期,然后到波林的家鄉彼格特去。他們在西蒙頓街的特雷沃和摩里斯公寓大廈租了房間。安排停妥后,厄內斯特立即外出去熟悉周圍環境。到南面海濱觀看成簇成從的暗黃色海草和被海水沖蝕了的古代葡萄牙士兵的石像,未經使用的海軍碼頭。還看到一間西班牙的餐館。杜維爾大街上的咖啡館,每到晚上人聲鼎沸熱鬧异常。在那里人們可以听到倫巴舞蹈音樂和商船水手們喝酒猜拳的喧鬧聲。白天里厄內斯特他們到碼頭或橋邊釣魚。海明威喜歡觀看海面上來往穿梭的船只:有商船,行駛于沿海城鎮的大型客船,還有大型的灰色海岸巡邏隊乘坐的快船在沿岸來往巡視,進出于昔日海上強盜亨利摩根發跡的地方——如今一派和平气氛的舊港灣。
  厄內斯特根据自己的個性愛好制定了一個寫作、釣魚計划。通常他每天晚上很早就休息,早晨很早起床,個別時候心情不舒暢除外。他習慣于清晨工作,因為清晨空气新鮮,環境安靜。白天里其他的時間他几乎全在戶外度過。他同他感興趣的人交談。詢問對方的家庭,對方的職業以及背景,工作經歷等。他對他想知道的事總是尋根問底,常常眯著眼睛傾听著對方講話,有時用一种庸俗的幽默口气或傲慢自負的口气對人說話。由于他舉止言談粗魯,再加上額頭上有一塊傷疤,人們常把他看作是從美國北方來的不法酒商或販賣毒品的奸商。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寫書的人。
  厄內斯特很快就認識一個專業捕魚者——布拉桑德斯。此人對那一帶的情況十分了解。他還認識一個叫佐西·魯賽爾的人,在格林街開了一個酒吧間。它占去了一幢白色房子的整個一樓樓面,里面象洞穴一樣幽暗。那里有個黑人酒巴間侍者,斯基納,一表人材,厄內斯特對他十分賞識。他說,如果他在非洲,一定會成為那個部落的首領。另一個他感興趣的人叫蘇里万,一個愛爾蘭的机械師。兩年前蘇里万開了一家机器厂。他個子高大,才四十歲就禿了頂。一九○六年前在弗拉格萊鐵路當建筑工人,后來到了這個地方。蘇里万喜歡海明威,說他是個不多說話,思想深沉,談吐嚴肅,對事情愛尋根窮源的人。蘇里万說,除了他的腦筋不同外,厄內斯特堪稱為斯基德羅烏這种人物的翻版。但是對于象蘇里万這樣非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來說,他認為海明威思想敏捷,好奇,有獨特的個性。
  和厄內斯特關系最密切的要算查理斯湯普森了。湯普森和他年紀差不多,寬肩膀,皮膚呈棕黃色。他們兩人都喜愛打獵釣魚。波林也很快同湯普森的妻子羅琳熟悉起來。湯普森開了一間釣魚用具商店,一個煙盒厂,一個船具雜貨店,一個冰厂,一個五金店和日常用具店。湯普森每天工作完畢回家后,總要和厄內斯特一起到河上去釣魚——琥珀魚、梭子魚、紅嚙龜和鰱魚等。他們每次釣來的魚按當時的市价賣出,大概可以抵償用去的魚鉺和汽車消耗的汽油。湯普森這种精打細算的做法給厄內斯特很深的印象。到了四月中旬,《沒有女人的男人》這本書雖然已銷出一万九千本,但他的收入仍然很少。然而,除了非常必要,他又不愿意再接受波林的伯父格斯普菲弗的資助。
  厄內斯特的父母親來到弗羅里達州,但事先沒有寫信告訴海明威。直到四月十日接到從巴黎轉來的他們寫給他的信,他才知道他的父母親抵達圣彼得斯堡。他立即打電報邀請他們到他那里去。當他父母親搭乘的船駛入港灣時,厄內斯特正在碼頭上釣魚。他父親是遠視眼,所以遠遠就認出他來,立即打招呼。厄內斯特立刻向停靠輪船的碼頭奔去迎接他們,帶他們回家与波林見面。葛萊絲穿著一套曳地的裙衫服裝,頭戴白色皮帽,顯得十分庄重。他父親卻臉呈病容,頭發和胡子都已灰白,由于患糖尿病禁食的結果,人消瘦了,精神脆弱了。他對他家在弗羅里達投資的不動產,到底有多少也記不起來了。他暗地里告訴厄內斯特,他有心髒病的症狀,說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他那被襯衣硬領裹著的脖子顯得比以前枯瘦了許多。葛萊絲站在他父親身邊顯得健康多了。厄內斯特不禁暗暗地怜惜起他的父親來。
  當他的長篇小說寫到一百頁時,海明威熱情地給他一些老朋友寫信,叫他們到這個新發現的天堂般胜地來玩。“這個地方,真的太棒了,”在寫給邁克斯特拉特的信中他這樣說,“美國万歲!”多斯帕索斯接信后立即赶去。他這個人本來就喜歡到處跑,喜歡游山玩水,觀賞風景。瓦爾多彼斯的母親剛去世,所以沒有立刻動身。但后來他還是去了。彼斯個子高大,留著長胡子,看到他多斯就想起羅馬巴羅克泉水邊的海神尼普頓。畢爾史密斯風塵扑扑,從波卡契卡而來,剛走出船時樣子顯得清瘦,臉色棕黃,一邊不停地抽著煙,一邊親昵地叫厄內斯特小時候的渾名——威米治。他們大伙一起住在外僑旅店,海明威陪著他們每天下午乘小船到海邊暗礁釣魚。离他們住宿旅店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海軍停靠船只的港灣。港灣內海水碧綠,他們站在長滿青苔的石板上面往下跳,入水時還要提防梭子魚的針鰭刺中人体。
  厄內斯特的好胜心很強,無論做什么,他都想占上風。對于別人的長處和所取得的成就,他都十分妒忌。他們請來一位開船的大副布拉桑德,租了一只游艇專程開到德怀托特格斯去玩。厄內斯特一個人划著一條小艇去釣魚,他拋下釣索,一會儿有許多旗魚上鉤。當他把釣索拖上船時,旗魚活蹦蹦地跳著,他快活极了。這次釣魚,瓦爾多本來可以釣到八條大鰱魚。但有七條他沒有釣上來。第八條足足有六尺長,猛一拖上來,那魚在半空中騰跳,立即又掉進水里,扑通一響,水花四濺。厄內斯特很有風趣地說,那條魚簡直象威廉霍華德跳水一樣,入水時發出巨大的響聲。瓦爾多拿著那條魚足足玩了四十分鐘才把它放進船里。他簡直象希腊神話中的半魚半人的海神一樣,胡須卷成許多小圈圈,赤裸的上身冒出來的汗珠和水面濺上來的水花混在一起,濕淋淋地。
  他們請來的那個大副布拉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說一九一九年九月,一艘西班牙的海輪,威爾巴那拉號在海上遇上風暴迷失了航向。后來在凱維斯特的西南面流沙地帶沉沒,船上的人全部罹難,其中包括五百名乘客。布拉說他第一個發現那艘沉船,他潛入水里,竭力想打開船窗爬進去搶奪遇難者身上的財物。在這個過程中他差點送了命。他說他看見一個被溺死了的女人的尸体,漂浮在船窗玻璃后面,她手里仍緊緊地抓著几個金戒指。厄內斯特仔細地听他講。這是一個在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故事,內容真實,卻充滿了海盜傳奇。這正是厄內斯特愿意听也愿意講的故事——一個人單槍匹馬同自然界作斗爭。他鼓足勇气,發揚堅韌不拔的精神敢于同比自己強大數倍的對手相抗衡。厄內斯特小說里的許多主人公,象一九一九年的巴布大副一樣,由于無力征服環境,結果失敗了。但他們也象巴布那樣常常取得了皮洛士的胜利1。他們所得的報酬遠非几個金戒指或几錠金條所能比擬。它是一种無价之寶,那就是一個人的智慧与堅韌不拔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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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希腊國王皮洛士在公元前二七九年以极大的犧牲打敗羅馬軍隊。

  經過這次十分理想的旅行度假生活之后,厄內斯特感到住在阿堪薩斯彼格特格十分枯燥無味。他們是在五月下旬到達彼格特的。厄內斯特几乎一到丈人家里就非常喜愛丈母娘了。但是除了處理自己的事外,其他時間都同家務打交道,這又使他十分煩悶不樂。他寫信告訴伯金斯說彼格特是個“他媽的鳥都不落的地方。”他寫信給他父親時暗示,他非常思念家鄉,渴望回到密執安北部去重溫他的童年生活。但他父親的回信象一瓢冷水潑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失望。雖然他父親說,他和他母親十分愿意海明威和波林隨時回到家鄉去,但當時密執安已進入寒冷季節,不大适宜他們去。他們認為波林在堪薩斯或圣路易生孩子比在派托斯基好,因為派托斯基的醫療條件比較差。
  厄內斯特接受了他父母親的建議,冒著酷暑,把波林送到堪薩斯城。他們同馬爾科姆、露絲羅沃莉同住在鄉村俱樂部對面,印地安路一間大房子里。波林住在家里待產,厄內斯特每天上午寫作,其余時間用來運動。他去拜訪了共和党全國大會名譽主席胡佛,由于政治家們耍陰謀,他當時辭職回家。厄內斯特喜歡堪薩斯人,因為他們沒有英國人的勢利心,講話也不裝腔作勢。他喜歡打馬球和在運劫員更衣室里閒談。打完球,滿身汗气,坐在更衣室里邊喝蘇打威士忌邊閒談,真有意思。羅沃莉住的那座房子里有一個游泳池,濃蔭遮地。每天傍晚,海明威照例要到游泳池里游泳,然后吃晚飯,再是閱讀他不久前買的作為送給湯普森禮物的杰恩格萊的近作——捕魚。到了六月中旬他的長篇小說已寫了大頁書寫紙(12×15英寸)三百一十一頁。他打算繼續到西部去旅行,一邊釣魚,一邊寫完這本小說的第一稿。堪薩斯城里有個運動員向他提起在愛達荷有個极為理想的釣魚地方。它位于塞爾蒙河中游分叉處,周圍五十里沒有道路可循,但卻是世界上最理想的釣魚地方。厄內斯特准備等小孩出生后再到那里去或者到怀俄明去,因為從堪薩斯城乘汽車只要三天便可到達怀俄明。
  七月二十七日波林終于感到產前的陣痛。她立即被送往里塞奇醫院,主管醫生是唐卡羅斯格菲。波林的分娩期長達十八小時,但嬰儿仍生不下來。最后,在二十八日施行了剖腹產木。嬰儿生下來体重九磅半,取名為帕特里克。因為動手術引起气痛,波林一連數天腹部絞痛不止。她吃不進東西,又無奶汁喂養小孩。格菲醫生說波林的傷口最少還要十天才能愈合,然后還需住院一個星期至十天左右才能出院,而且在往后三年里不能再怀孕。堪薩斯城的气溫很高,達到華氏九十二度,濕度九十六度。當波林和嬰儿的健康情況适應旅行時,那部小說海明威已寫完四百七十八頁。此時他對當父親已感到厭倦。從堪薩斯城到彼格特坐火車要二十一小時。他們坐在車廂里又熱又悶,嬰儿一路上哭個不停。厄內斯特說,他的儿子個子壯得象頭小公牛,哭叫起來聲音也挺象。听著它的哭叫聲簡直會使你“發瘋”。他壓根儿不明白,瓦爾多彼斯為什么那么迫切要孩子。
  他只要一有机會便設法擺脫這個困境。七月二十五日晚他乘火車返回堪薩斯城。開著那輛福特牌的越野車去找他的朋友畢爾霍恩。二十八日,他們動身到怀俄明州去。他已放棄到愛達荷的塞爾蒙河去的計划,因為他想以后還可另找時間去。他在寫給瓦爾多彼斯的信中說,他目前唯一需要的是急切找個地方躲避一下這個地方的酷熱,讓腦子清醒安靜一下,每天能到大角山下的河上釣鱒魚。他們的車子在三天之內就跑完了一千公里的路程。七月三十日晚他們來到高達七千公尺的牛角山東坡的佛利朗奇旅店,在旅客登記部上登記住宿。這個地方正在成為那些吵吵鬧鬧,游手好閒的人的聚集地。厄內斯特發現旅店里已住著十五個女客,感到怏怏不快。他悶悶不樂,糊里糊涂地過了好几天,上午寫作,下午出去釣魚。八月三日凌晨三點他就起床,拿著他的旅行袋和稿子,人不知鬼不覺地獨自開著車子到塞里登去。在那儿的一家旅店里他住了四天,平均每天寫九頁紙。八月八日他离開塞里登到伊利諾·登納萊的羅沃朗奇旅店。那里沒有花花公子一類的人物,安靜得象一座墳墓。這次,他每天可以寫出十七頁紙。但一到晚上,他便感到很寂寞,于是借酒消愁。由于他飲過量的威士忌酒,第二天腦子昏昏沉沉,根本做不了什么事。他現在又渴望到西班牙去了。自從一九二三年,這是他第一次想起要舊地重游,到龐普拉納去看斗牛。當然更不用說盼望到瓦倫西亞去參加盛大的節日。此時在他腦海里又閃現在座落在海濱的漆著白色的旅社和飯店,可口的海鮮。以及外出后回城,坐在酒店里大杯大杯地喝著冰鎮的啤酒吃著美味的西瓜。
  八月十八日,波林來到塞里登的時候,厄內斯特希望能在兩天之內寫完小說的全稿。波林告訴海明威,他們的儿子帕特里克体重已達十二磅,外表真象中國的拔土鼠。她腹上開刀的痕跡還未消除,但体力已經恢复了。厄內斯特沒有把他書中的女主角凱薩琳巴克萊即將在蒙特拉醫院因難產而死去的情節告訴波林。厄內斯特帶著波林到塞里登瓦爾威斯達街一間十分体面的大房子里去見一個法國家庭。他們自己制作和售賣好酒。這家人的名字叫查理士和阿麗思摩西尼。他們有兩個儿子,一個叫阿古斯,另一個叫盧西恩。查理士是某個礦山的貨車司机。阿麗思在家中做飯料理家務。厄內斯特和波林坐在搭著葡萄架的走廊里一面飲用冰鎮的本地制作的啤酒,一面望著前方,眼睛越過金黃色的稻田,凝望著遠處赤褐色的群山。他們在一起講法語。厄內斯特認真地听著,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并竭力記住對方所說的話。只要他認為适合,他便把蒙西尼斯的事跡寫成小說。人物輪廓鮮明,線條錯落有致,這是對一般人的靜景描寫或敘述。正是這些人,他們釀制和飲喝怀俄明的美酒,并想弄明白,一個名叫阿爾斯奇米德的天主教徒能否被選為總統。
  八月底,海明威已寫完了他這部長篇小說的第一稿。他實在太勞累了,對于稿子的質量如何他也無甚把握。他把稿子擱在一邊,等候下次修改。离他們返回阿堪薩斯整整還有一個月。他們住在威到斯火比爾大旅店。此地离伊利諾登納萊八公里。它位于大角山山麓,就在克羅印地安人居留地附近。厄內斯特還想再往西部去看看。于是他們驅車前往,越過黃石公園南面的林肯縣,到達同愛荷達隔界的地方。坐在汽車里厄內斯特想用自動手槍射殺車子經過地方的草原犬鼠。車子到了賽爾,他們下車去拜訪歐文威斯特——《弗基尼亞人》一書的作者和海明威小說的崇拜者。他們觀察了一下大泰通河,准備在斯奈克地方釣魚。在杰克遜霍爾附近的摩斯,他們住在由一個普林斯頓人,斯克里布納作者本特開辦的農場旅店。在回塞里登的路上,他們在印地安人居留地捕捉了九只松雞。然后車子朝南開,前往卡斯普,再跑上一千公里回到堪斯城。車子在通過奈布拉斯卡時,風刮得很猛,吹得公路兩旁高高的風滾草搖曳拍打。厄內斯特不停地喝著威士忌保暖,一邊吃著旅行袋里的秋苹果。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夭,他們回到了堪薩斯城,正好赶上到教堂去做彌撒。至此,海明威已完成了六百頁的手稿。這個數字剛好是他和波林西行旅行一個月所捕捉到的鱒魚的數目。
  住在彼格特的一個月時間里,海明威時刻想到別的地方去走走。他准備修改那部長篇小說,但又覺得還不是時候。他穿著長袖襯衣,外面一件無領短袖罩衣,跑跑跳跳地來到屋背后的小道上,然后在樹底下進行拳擊練習。近來他的体重突然下降到一百八十四磅,接著又降到一百七十八磅。但是他并不在意,因為是在鍛煉身体期間。他喜歡嘲弄侮辱當地的人,說他們又卑劣又固執。他對瓦爾多彼斯說,“中西部這個地方沒有一個象樣的人,都是一些蠢貨。”
  每天跑步使海明威的腿“硬得象木板”一樣。他坐在保爾普菲弗家的門前走廊里給朋友們寫信,訴說他的苦衷和渴望重返舊地——怀俄明、扎羅哥扎、凱維斯特和巴黎等地方。他想,在這個季節里,巴黎一定十分宜人了。秋葉紛飛,正是從事戶外活動的好季節。騎著自行車從愛麗舍宮到康科德廣場,該是一項多么得意的活動。甚至,等到秋天結束,冬雨來臨,那時你只好坐在家里窗口觀看外面的景色,一對對男女同性戀者從窗前經過,你就會想到在凱維斯特附近捕捉大海鰱的樂趣。當然,西班牙是個理想的地方。他想,他要是出生在西班牙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可以象西班牙人那樣從事寫作,而不感到陌生和格格不入之感。他也想到紐約去參加或觀看拳擊比賽。他有一個木匣子,里面收藏了兩只好斗的螳螂,用紙板把它隔開。厄內斯特喂活蒼蠅給它們吃。它們搶著吃,正象梭魚搶食生豬肉一樣。如果他去不了上述地方,那么他只好把時間花在觀看螳螂互相搏斗上面。他就是用這种方法來安慰自己同他的姻親們單調地住在一起的。
  關心冬天如何度過,原來并沒有一個确定的計划。現在卻一下子基本定好了。他們准備返回凱威斯特,好讓海明威修改他的小說稿。羅林托馬斯將設法替他們弄一間房子。還准備雇用一個黑人奶媽照料儿子帕特里克。波比也將到她們那里住,直到他們回巴黎時止。厄內斯特的二妹松尼吉姆將在感恩節前后到他們那里,一方面照管小孩子們,一方面協助他哥哥打字,完成那部長篇小說的最后一稿。伯金斯正在考慮出多少錢買他這部長篇小說。雖然伯金斯尚未看到到小說的原稿,但他答應用一万元的酬金,買他的版權,准備于一九二九年春季以連載的形式,把這部小說在斯克里布納斯的雜志上連續登載。厄內斯特和波林將帕特里克交由外祖母和姨媽吉尼照管,然后到芝加哥、康威、馬薩諸塞和紐約去。十一月中旬再折回彼格特,帶著帕特里克,坐上自己的汽車到凱威斯特去。
  一切安排都已停妥。十月份的最后一個星期海明威夫婦到了芝加哥,住在怀特霍爾旅店。他們就便到奧克派克一趟。這是厄內斯特离開家鄉五年后第一次回家。在芝加哥時,他們還參觀了芝加哥藝術學院。在那里他觀看了溫斯羅霍姆的油畫作品,贊歎不已。他小的時候同他母親到過南特基特,后來再沒有過馬薩諸塞州了。那個星期的最后几天是和馬克萊在一起度過的。在紐約停留期間,厄內斯特拜訪了几位獎金拳擊家,同伯金斯討論了他的長篇小說問題,還會見了他的老朋友斯特拉特和彼斯。他們都答應當年的冬天到凱威斯特去度假。
  十一月十七日,海明威夫婦和邁克斯特拉特一起從潘恩車站乘火車到帕爾姆体育館觀看普林斯頓同耶魯棒球比賽。司各脫和他的妻子惹爾達也到場觀看,他們住在普羅斯匹特大道柯特俱樂部。厄內斯特步行到納薩大街拜訪埃塞貝爾和弗朗西斯哥多爾芬。比賽結果普林斯頓隊以十二比二獲胜。在此之后,海明威他們搭乘特別列車前往費城。費茲吉拉德在觀看比賽時還十分活躍,可一下子就喝醉了。他的貝克牌汽車放在費城,汽車司机是過去在巴黎開出租汽車的菲力普先生。路上司各脫沉睡不醒,一直等到車子抵達他的寓所——威爾明頓的私人住宅伊拉斯里大廈。第二天海明威夫婦搭乘圣路易斯的史匹里特號汽輪返回芝加哥。船快到哈里斯堡時,厄內斯特草寫了一封簡短的感謝信,感謝司各脫夫婦的熱情款待。厄內斯特對于他前不久告訴馬克斯伯金斯的話越發感到可信。他說過,惹爾達是司各脫的“凶惡守護神”。“也許我的看法不對,”他對伯金斯說。但是十一月份的那一天晚上,當他乘坐的往西開去的列車在賓夕法尼亞山區轟隆隆地奔馳前進的時候,他的看法卻恰恰是相反的。

永別了,武器

  海明威一家四口乘汽車從彼格特到凱威斯特整整花了三天時間。一路上孩子們又興奮又激動。羅林湯普生早給他們找到一間房子。那是一間舊式的白色大房子,在住宅區南方街1100號,在該島的大西洋一側的海浴沙灘附近。他們剛住進去不久,海明威的妹妹松尼就到了。海明威又离家到紐約去接波比,順便購買圣誕節禮品。
  自十月份以來,海明威的父親心情越來越沮喪,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海明威為此十分擔憂。在搭乘火車往北方去的路上,他寫了一封信給他父親,安慰鼓勵他。信是在杰克遜威爾寄出的。在紐約,他見到了林肯斯蒂芬,并第一次見到了靈格拉德納。在菲奇商店他為自己購買了一支捕魚叉。波比按時到達。他牽著女服務員的手走下跳板。當天下午他們在賓夕法尼亞車站搭上開往哈瓦那的特別快車。火車在大橋下面呼嘯穿過,跨越新澤西大莽原。火車到達特雷頓幽暗的車站時,厄內斯特接到三妹卡露從奧克派克拍來的電報,說他們的父親已于當天清晨去世。
  厄內斯特立刻拍電報給伯金斯要他匯一百美元到賓夕法尼亞北車站。該客車的搬運工人麥克因太答應一路上照管波比。厄內斯特盡可能向他孩子解釋清楚情況發生了變化,不能再陪他一起走。波比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也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到時只跟著其他的旅客坐船橫渡大西洋就是。厄內斯特离開賓夕法尼亞北火車站時還沒有接到伯金斯的回電。他又拍了兩封電報分別給斯特拉特和費茲吉拉德,向他們借錢。上午八時,司各脫給他電匯了錢。這樣,厄內斯特在三個星期之內第二次通宵達旦坐火車到芝加哥。
  抵達奧克派克之后,他才詳細地知道他父親的死因。前一天的上午,他父親在火爐旁燒掉一些他私人的文件。然后,從一樓走上二樓來到他的臥房,輕輕地把房門關上。過了一會儿,他的十三歲的小儿子萊斯特——因得感冒躺在床上——听到一個奇怪的響聲,是一聲槍響的聲音。當時房里很安靜,因此听得特別清楚。事后才知道海明威醫生用他父親安森海明威那支舊式的零點三二厘米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朝自己右耳后面開了一槍。當時家里除了萊斯特外,還有他們的母親葛萊絲和廚子露易絲。
  厄內斯特暗暗地責怪他的伯父喬治沒有及時關心他那陷入經濟困難的父親。遺產少得可怜。一個二万五千元的人壽保險;瓦倫湖那里的兩間房子;奧克派克的住房(但已折价一万五千元抵押債款)。其它的財產已抵還在弗羅里達州的不動產。不過那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其實,海明威認為他父親的真正死因是他經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折磨。由于患嚴重的糖尿病引起生理上的痛苦和長期失眠帶來的精神折磨以及并發的心絞痛迫使他走上自殺的道路。海明威寫信告訴馬克斯伯金斯說,他父親是他真正關心的人。由于他父親的死亡,家里的情況突然惡化了。現在他成為一家之主,目前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原來家里欠下的債務要償還。幸虧他手頭有一部可以售出的小說。他告訴家里的人,這本書的名稱是他不久前從《牛津英文詩集》中一首由喬治波爾寫的詩歌那里取來的。他准備給這部小說取名為《永別了,武器》。
  海明威返回凱威斯特后便著手修改他的小說。第一次用鉛筆修改,然后用打字机打出來。每天工作六個小時。接著把每天修改好的稿子交給他妹妹用打字机正式打過。整個修改工作延續了五個星期,于一月二十二日結束。眼看著工作已經做完,厄內斯特電告伯金斯,請他親自來審閱。伯金斯勉強同意了。當他到達那里時,海明威正准備出外釣魚。過去一個月里他沒有去釣過魚,現在想補回來,連續釣它一個星期。每天早晨他們六點之前就來到海邊,在那里一直呆到下午。在這段時間里,海明威一心釣魚,伯金斯專心看稿子。整本稿子看完后伯金斯說,小說寫得出色。但他對于某些軍人用語表示不大贊同。他不很樂觀地說,橋梁不可能連續不斷的。回到紐約后,經過一段他稱之為一生中最難得的好時光之后,伯金斯發覺,他原來對那小說的語言的看法未免太過悲觀。現在他認為橋梁是完全可以溝通人們對事物的贊美和欣賞的。伯金斯于是電告厄內斯特,愿意出价一万六千元買這本小說的出版權。這是這家雜志第一次對一本連載小說出這么高的价錢。
  厄內斯特把他這部小說稱為“与在意大利發生的整個戰爭和男女之間愛情有關的一個長故事”。雖然伯金斯肯定了他的小說,并決定由斯克里納斯雜志連續刊載,但厄內斯特仍不放心。他盡可能地請他的朋友們對該小說作出實事求是的評价,以便他判斷這本書的質量。冬季來臨,他約請的朋友一個接著一個先后來到凱威斯特島。他們一起釣魚,一起喝酒。這時厄內斯特就請他們閱讀他的小說手稿,征求他們的意見。他們都贊揚他,說小說寫得好。斯特拉特說書寫得好,他提不出什么意見。瓦爾多彼斯說該書達到了出版水平。多斯帕索斯以前對《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提出尖銳的批評意見。這次厄內斯特以為他又會作出与人相反的評价。但出乎意料,帕索斯這次和大家的看法一致,認為該書寫得非常成功。厄內斯特听了樂得呵呵地笑起來。
  自從他父親逝世后厄內斯特每個月除了給他母親寄去交還家庭不動產的稅金外,還有一百元作為家用。他十分贊同母親把奧克派克的一部分房子出租,他甚至勸他母親將弗羅里達州的房屋賣掉。并且警告,如果他伯父喬治不付還抵押金,就拆除他的房子。他建議要求馬斯和斯特靈山福德提供經濟援助,因為一方面他們有錢,另一方面他們一直是海明威家的好朋友。而他自己是靠賣文為生的,有好几年簡直是過著流浪生活。他已拿出一筆錢給松尼去歐洲旅行的費用,此外,還要繼續給奧克派克家里寄錢。他在信的結尾說,他想寫一本有關他家庭情況的小說,但一直沒有寫,因為他怕傷害家里人的感情。現在,既然他所愛戴的人已經辭世,這种顧慮似乎沒有必要了。因此,他可能要拿起筆來寫這本書。這樣,不言而喻,在某些方面就會冒犯母親了。
  葛萊斯沒有給他回信,只郵寄去一個大木箱子。在他們的臨時住家南方街的房子里,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皮箱,旅行袋等東西,准備他們四月份返回法國時帶走。因此,他母親寄去的那個大木箱一直沒有打開。凱蒂史密斯也到他們這個地方旅游。多斯帕索斯非常仰慕她,尤其喜歡她那對綠色的眼睛。凱蒂卻一心一意想知道海明威那只大木箱里究竟裝的是什么。有一天,她忍不住問海明威,“喂,厄內斯特,你母親寄給你那只大木箱你打開了沒有?”海明威回答說,“還沒有。”但他心里明白,那木箱一定裝著他母親自己畫的油畫。肯定是要他返回巴黎時帶去那里售賣。后來還是波林拿了把錘子把箱子打開的。他們發現里面有葛萊絲的一些風景畫。畫的是上帝在科羅拉多花園泉水邊的情況。木箱里有一個已經發了霉的朱克力大餅,把周圍的畫都弄髒了。此外,還有海明威醫生十二月六日上午用來自殺的那支左輪手槍。在舉行他父親的葬禮那天,厄內斯特要求把那把槍寄給他作為紀念品。葛萊絲這次正是應她儿子的要求把槍寄去的。
  四月份,厄內斯特帶領全家,包括妹妹松尼和大儿子波比,浩浩蕩蕩坐船過海峽到哈瓦那,再從哈瓦那乘坐四月五日開往法國的北德勞德輪船公司的海輪約克號。四月二十一日輪船抵達法國北部海港布倫。下船后他們來到費婁路六號他們的住所。波林在凱威斯特島時喉嚨發了炎,所以一到家里她就上床睡覺。帕特克也受傳染,家里亂糟糟的弄得海明威無法坐下來寫作,只好坐下來修改即將在雜志上發表的那本小說的稿子。在修改時他對小說最后三段感到不甚滿意。這三段主要概述凱薩琳死后的情景和男主人公心理道德上的不正常反應。在五月八日至十八日之間他又重新修改,先后達七次之多。目的是使故事的結尾更自然,更合理。由于家務的煩扰和急于想把稿子修改好,厄內斯特被迫不得不加快速度。當他听說,伯金斯應維斯特的要求把一些校樣寄去奧文維斯特。維斯特看后,提出他一些修改的建議時,厄內斯特感到非常不滿。另外,他發現刊載在斯克里雜志五月號上的文章內容被羅伯特布里奇作了一些蹩腳的修改,他也很不高興。
  厄內斯特在多倫多的老朋友摩勒卡拉罕和他的妻子到了巴黎。他們四處打听海明威的住址,可是打听了好久仍無著落。后來一天中午他們在旅店的住房里突然听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海明威和他儿子波比正站在門口。他們夫婦主即換好衣服跟海明威出去,先把波比送交他前妻哈德莉,然后到附近咖啡店里喝咖啡。海明威身著一身整洁的暗灰色衣服。他看起來很得意,可能是因為他已成為一名虔誠的天主教信徒的緣故。摩勒卡拉罕第一次到費婁路六號海明威家拜訪時,海明威拿出拳擊皮手套,執著要摩勒同他賽拳。摩勒后來答應了,海明威很高興,并當即決定第二天他們在美國俱樂部的一樓体育館進行比賽。海明威當時身高六尺,体重二百磅,而摩勒身高比海明威矮四英吋身体健康情況也不好。但卡拉罕認為他在學校里曾同最出色的拳擊手較量過,學了不少招數,要打敗海明威并不困難。六月二十四日海明威對伯金斯說,他同摩勒比了五次。但他只字未提他們第三次比賽時發生的事。那次比賽,摩勒常常進攻海明威的左邊。“海明威知道我准備干什么,”摩勒后來寫道。“他那雙褐色的眼睛一直盯著我。他是想尋找机會向我進行……大概是由于我的左手向他進攻,打中了他,因而触怒了他。他的口開始出血了……他用舌頭舔掉嘴唇周圍的血。突然,他朝我臉上吐血,滿滿一口血,正好吐在我的臉上。”摩勘不禁一惊,猛地往后邊一退,脫下皮手套。“拳擊手被擊傷了正是這樣做的,”厄內斯特鄭重其事地說。“這是一种瞧不起人的態度。”于是他們停止比賽。摩勒用毛巾揩掉臉上的血和唾液。海明威心里想些什么,為什么做出這般野蠻的動作,摩勒對此感到十分費解。可是事后厄內斯特卻談笑風生,仿佛剛才那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一般。他對咖啡館一位叫吉米的服務員說,“雖然摩勒把我的嘴打出血了,可仍是我的好朋友。”
  佐安米羅和司各脫兩人都主動當厄內斯特和摩勒的拳擊比賽的記時員。一天,摩勒同意与海明威進行第五次拳擊賽。當時,司各脫正好在他們那里。那天中餐,厄內斯特在普魯尼飯館美美地吃了一頓,飲了法國馳名的紅葡萄酒。他深知下午五點鐘左右會要大睡一場,于是他同司各脫一起找到摩勒,建議拳擊賽立即開始。他們來到美國体育俱樂部。雙方同意每比賽一分鐘,中間休息兩分鐘。司各脫充當計時員站在比賽場邊邊上。厄內斯特盡管才吃中飯,他集中全力打好一分鐘。后來他猛地一躍,向前猛沖朝摩勒扑去。摩勒一拳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厄內斯特的下巴,把他重重地擊倒在地。
  “哦,天呀!”司各脫連忙說,“我忘記喊停了。比賽已進行四分鐘。”厄內斯特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咒罵著,走去把臉上的血揩干淨。司各脫嚇得臉色轉青,他對摩勒說,“厄內斯特一定認為這是有意干的。可是,我干嘛要故意這樣做呢?”厄內斯特打回轉時,神態十分嚴肅。此時,他已十分清醒、鎮靜。他說他喝了酒,還想繼續比下去。后來他們在咖啡館喝咖啡,他又同往常一樣有說有笑。但摩勒心想,通過這次事件,司各脫的威信喪失了。由于他沒有計算好時間,致使厄內斯特被摩勒打倒在地。這有點象看到自己的對手被打死倒在你的腳下,才意識到自己開了槍,槍管還在冒煙呢。
  月底,厄內斯特同波林坐著福特牌越野轎車离家往南開前往龐普羅納。此行是彌補這一年未能計划前往龐普羅納之不足。因此,一路上他情緒高昂,心情舒暢。本雷·拉特曼是首次到那里參加慶祝會的。有一天他看見厄內斯特在咖啡館里談得正歡。拉特曼眼睛盯了一下這個年青人,“發現龐普羅納的作者”。當時,厄內斯特身穿花格子上衣,脖子上松松地扎著一條領帶。一只腳上穿著一只呢絨拖鞋,因為前一天他不小心把那只腳割破了。拉特曼心想,厄內斯特如果不是他那与眾不同的身材和魄力,他的那頭黑發和胡子真會使他外表看起來像個西班牙人。
  參觀了節日大典之后,厄內斯特和波林悄悄地去探望佐安米羅。他住在一個俯瞰著海面,僻靜的山村里。在各地舉行斗牛比賽,特別是七月底在瓦倫西亞舉行的一年一度的盛大斗牛比賽之前,厄內斯特和他的朋友之間進行了互訪,閒談消遣。在這段時間里他根本無法寫作,只寫了一些信。其中一封信,他落的款是:“E·康特沃克·海明斯坦”。這些信件主要討論他的那本小說《永別了,武器!》的情況。他十分勉強地接受別人的意見,同意用破折號代替那鄙俗語,但他堅持自己的看法,說書里用上這些語句主要是反映逼真的現實,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所起的作用是十分顯著惊人的。波林的伯父原名叫古斯塔沃斯·阿多爾弗斯。厄內斯特決定把他那本書奉獻給古斯伯父。他寫信給伯金斯說,他所選的這個人及其姓名是最合适的。一九二六年古斯伯父站在厄內斯特一邊,替他向波林家做工作,清除誤會。正是在他的努力調停下,波林和厄內斯特的婚姻才能完滿地進行。厄內斯特說,原來波林的父母親都不同意波林嫁給一個已經結過婚,專門交結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有名的酒徒。后來波林特地要她的伯父格斯到吉拉爾德墨菲夫婦家的書房去。古斯硬說只同意停留十分鐘,因為他不愿意妨礙厄內斯特的寫作。但就是這十分鐘解決了問題。古斯走出書房逕直到電報樓給他的兄弟普菲弗拍電報,告訴他,波林所要選擇的丈夫再沒有比年青的海明威更好的了。
  厄內斯特正慶祝自己三十歲生日的時候,人家告訴他,多斯帕索斯已在埃爾斯沃斯梅恩与凱蒂史密斯結婚。他立即寫信祝賀并祝他早日完成他的新作《第四十二個相同的人物》。他說,多斯必須把錢藏起來,不要讓凱蒂知道,或者凱蒂這樣做。因為金錢可以毀掉友誼。例如,唐斯特華特与約克惠特尼有親密的交往,為了二万五千元不惜簽訂合同給好萊塢出賣自己的靈魂。約翰彼索的事業因妻子賺的錢太多而毀了。費茲吉拉德夫婦為了尋求永葆青春的妙法,明顯地破產了。美國在西班牙的資本弄得西班牙一蹶不振。在西班牙國內到處都有美國的口香糖和可口可樂,這只是這個國家的美國化的一种象征。使厄內斯特感到煩悶的是西班牙國內物价不斷高漲,而圣地亞哥山區的盛產鱒魚的河流卻日益被荒毀了。
  由于要見一位叫辛德萊弗蘭克林的人,厄內斯特九月初必須离開圣地亞哥。辛德萊的父母親弗倫普金是旅居俄國的猶太人。辛德萊本人在美國紐約長大。他身材魁梧,淡黃色頭發,具有体育運動員的風度,很健談。他的外號叫本·弗蘭克林。原先在墨西哥當見習生,這年六月來西班牙,在塞維爾作首次表演。從那以后聲名日隆。蓋·希科克想寫篇關于他的特別報導登在布魯克林的《每日鷹報》上。他請厄內斯特去探訪他。厄內斯特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和波林于八月三十日离開圣地亞哥到馬德里去的。
  通過接触,厄內斯特對弗蘭克林的印象是:冷靜、沉著、敏捷、勇敢,也很有藝術風度。厄內斯特要他表演得更令人注目,更藝術些。“他迎上前去猛力一擊!”他說,“我建議他表演時不要使人覺得輕而易舉。”他正式同弗蘭克林約定,九月份他來觀看他的盛大的斗牛表演。厄內斯特說,“同他談話時,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我寫過書。我們一起在西班牙好几個地方呆過。后來有人告訴他,我是個小說家,他根本不相信。我說這是人們贊揚我的話。”
  跟著弗蘭克林到各地去是一個應具有耐心的考驗。那輛新的福特牌汽車在西班牙布滿坑洼的公路上行駛了几百公里之后,現在跑起來時刻發出卡嚓卡嚓的響聲。厄內斯特說,在那段時間里天气簡直熱得腦袋要炸開了。但那年秋天弗蘭克林的表演确實非凡,簡直是一种奇跡。他的生活經歷比任何傳奇小說還更富有神秘色彩。雖然那年夏天厄內斯特沒寫出一點東西,但能結識象弗蘭克林這樣的人,即可彌補這樣的損失而綽綽有余。
  雖然厄內斯特自己沒有寫出東西來,他卻嘮嘮叨叨地催著費茲吉爾德快點寫完那本《夜里靜悄悄》的小說。他說,作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手上未寫完小說赶快寫完。司各脫當時的情緒之所以不太高漲主要是考慮到藝術的酬勞問題。他說夏季是個令人懶散的季節,不适宜寫作。只有等到秋天來臨,樹木開始凋零,開始有了死亡的感覺,才能重新執筆寫起來。在一本小說里,作家寫得最成功的地方莫過于他親耳所聞的東西或者是他本人一生中的不幸遭遇。藝術家不必為其興旺期的消逝而苦惱。人畢竟是人,不是桃花。人恰似槍支和馬鞍,多用了一個時期,雖然樣子顯得老了一點,但卻更好使用。如果一個作家沒有寫出作品來,而去借助他人的幫助,即使搞出一點東西來,他也知道結果如何。厄內斯特年輕,但他的第二本小說還沒有出版,他怎么能和那頭發灰白,年近五十歲的老作家相比呢?
  西班牙的旅行結束后,海明威夫婦在西法邊界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了休息了一個時間。九月二十日他們返回巴黎。一星期后《永別了,武器》這本小說就出版了。九月二十八日伯金斯在拍給他的電報中說,“書出版之后,評論界的反應很好,前途光明。”紐約時報的研究海明威專家帕西赫金森說,“這個關于一位英國護士同一個英國救護隊軍官的戀愛故事,就其主人公的不幸遭遇來說很象羅密歐与朱麗葉1。它產生了巨大的藝術效果,堪稱為文學上的新浪漫主義。”評論家克里登法迪曼把它稱為“現代派作品的頂峰”。馬爾科姆科萊說,看到這本書的名稱,“不禁使人想起,它象征著海明威同他過去所處的時代,他的處世態度以及寫作方法永別了”。确實,他的早期作品基本上沒有什么人情味。在這本書里,現在讀者們可以体會到人物的深邃感情和复雜的心理活動,作家設法表達下意識的東西,而且文筆流暢美麗。原先海明威喜歡用“粗鄙”話,曾使波士頓的新聞書報檢查官感到厭惡,現在問題解決了。檢查官亨利賽德爾坎貝說,“這本書里雖也有粗鄙話,但不嚴重。因此,如果拒絕出版,那也太過份了。從內容看,書里沒有低級趣味的東西,在兩性關系上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也沒有過多的渲染”。總之,評論家們對這本書的評論,認為這本書是好的,寫得成功的。這對海明威的將來事業和前途起了非常積极有利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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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莎士比亞悲劇《羅密歐与朱麗葉》中的男女主人公。

  海明威在西班牙時,由于飲食過量,喝酒太多,回巴黎后,一天早晨醒來他發現手指頭腫得象紅蘿卜一樣大。于是立即采取措施。不吃肉,不喝酒,多飲維希礦泉水。但他仍然到咖啡館喝咖啡。九月二十五日他在街上碰上了摩勒和羅雷托卡拉罕。他們兩人不去查特雷斯而直接去倫敦。厄內斯特堅持一定要在第二天開汽車送他們,并批評他們只沉湎干杯中物而不奉敬神明。摩勒覺得厄內斯特突然象著魔似的熱衷于宗教信仰了。第二天厄內斯特寫信給伯金斯說,查特雷斯對于一個在圣地亞哥附近教堂度過八月份的大部分時間的人來說,它似乎是個十分冷落的地方。
  几天之后,厄內斯特到賽爾維亞彼奇書店,在那里他第一次碰到阿倫泰特。他很年輕,子個矮瘦,前額很高,略禿,留著短胡。他一貫頌揚厄內斯特的作品。泰特和他的妻子卡羅琳戈登住在附近的奧迪安旅店。賽爾維亞剛要開口說話,厄內斯特就責備起他來,說對方不該講厄內斯特的作品受到笛福和馬利亞特船長的影響。當厄內斯特知道,在厄內斯特离開斯蒂拉波文以來,他們曾見過福特馬多克斯福特。厄內斯特問道,福特是不是軟弱無力。泰特咧著嘴笑,然后慢吞吞地帶著南方口音輕輕地說,他不是女人,此事同他一點也沒關系。厄內斯特于是從男性的角度對此進行分析。他說,一個男性青年應少談點戀愛,否則到了中年一切都完了。人一生下來就有情欲,而且可以很快消耗干淨。厄內斯特迫切想听取泰特對他剛出版的小說的意見。他連忙拿出一本書赶到醫院里送給他看。不巧泰特得了流感臥床不起。厄內斯特不敢進病房去看他,怕受傳染。第二天他又到醫院去听取他的意見。當他听到對方說,他這本書寫得很好時,他象小孩子一般高興得手舞足蹈,飛也似地走下樓梯。
  到了十月中旬,小說已售出二万八千冊。厄內斯特開始考慮執行他原來定下的計划,為他母親和他的兩個孩子留一筆基金。可是當他听說股票市場情況惡化時,他十分焦急,生怕由此會影響他的書的銷售量。偏偏在這個時候,在腎髒出毛病,他歸咎于在西班牙旅行時,時常沒穿高統防水靴就在山區寒冷的河水里釣魚。他還挖苦說腹股溝筋肉絞痛,這是他在巴倫尼亞遇到的不幸的結果。但是十一月十二日听說他那本書的銷售量比起其它的書來一直遙遙領先時,他又轉憂為喜。同他的書競爭的另一本描寫戰爭的書是里麥克著的《西線無戰事》。
  這年的秋天,每逢星期天,他的活動都具有雙重意義——履行義務和尋找消遣。他帶著波林去教堂做彌撒,然后參加為期六天的自行車比賽。和他一起騎車的是科羅奈爾查利斯威尼。后來听說比賽日期已定,他就停止訓練。厄內斯特騎自行車運動的巨大熱情開始在泰特身上產生作用。原先泰特認為騎自行車是最單調的一項運動。現在經過厄內斯特的“說教”,他很快就改變了看法并且積极行動起來。厄內斯特就是喜歡那些學東西一學就會的人。他告訴約翰彼索說,阿倫泰特有干勁,信心足,情緒高。泰特說,“就這樣,我就中了海明威的神法”。十一月中旬,海明威在蓋希科克的陪同下,參加了騎自行車到柏林的比賽。回來后,他開始為《幸福》雜志寫一篇關于斗牛的小品文。《幸福》雜志是魯斯的高雅商業雜志,它愿以每一千元買二千五百字的价格約海明威寫稿。阿齊馬克萊西斯為了維持家庭生活,接受聘請在《幸福》雜志社的編輯部工作。厄內斯特瞧不起這种“商業的羅曼蒂克”,他不明白阿齊為什么同這樣的團体混在一起,并為自己的不妥協,保持了一個作家的尊嚴而自豪。
  厄內斯特這种咄咄逼人的態度,主要是他對自己的前途有了成功的把握而產生的。他開始發動一幫人起來抗擊那些在美國企圖破坏他的聲譽的人。這些人當中有個叫羅伯特哈里克的。他在十一月份的布克曼雜志上發表一篇題目為《什么叫卑鄙和下流?》并且把海明威列入卑鄙下流的行列。海明威寫了一封信給布克曼雜志編輯部強烈地譴責編輯部的人竟讓這類破爛貨登出來。更使他气憤的是他的早期文章出版者鮑勃麥克阿爾蒙——他曾把此人介紹給伯金斯,讓他成為斯克里布納雜志的特約作家。十二月九日費茲吉拉德約海明威和波林去吃晚飯。席間費茲吉拉德透露說,十月份麥克阿爾蒙去紐約時曾對伯金斯和其他的人談起一些事。其中之一是,說海明威經常打哈德莉,致使波比早產。其二說波林是女同性戀者而海明威是男同性戀者。波林說,之所以有這樣的結果完全是海明威的過錯,因為他不應該交結這類象“豬”一般的朋友。厄內斯特說,象麥克阿爾蒙這一類人本應該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否則他們是不會老實的。但麥克阿爾蒙太可怜了不值得一打。
  正是在這些傳說紛紜,流言蜚語四起之秋,從彌漫的煙霧中射來了一顆炮彈。這又是一個离奇的故事。說摩勒卡拉罕宣稱六月份他同海明威賽拳時打敗了海明威。這個消息的來源是丹佛郵報的專欄作家卡羅琳班克羅夫特。接著他的這一消息紐約論壇報把它作為一條特別新聞刊載出來。卡拉罕當時在多倫多馬上否認有此事。但帕特森小姐于十二月八日登報聲明撤消該項聲明。但是厄內斯特气坏了,他硬拉費茲吉拉德同他聯名打電報給卡拉罕。電報上說:“我們已看到論壇報上的報導,等待著你的更正。”卡拉罕回電給費茲吉拉德表示不理解他的意思。海明威親自寫信給卡拉罕要把對此事負責。后來費茲吉拉德出面調停。他對卡拉罕說,當時拍電報太匆促未加思考因而造成不良后果。請他不必計較。這樣才又使雙方恢复了和睦關系。
  十二月十一日,僑居巴黎的美國青年僑民哈利克羅斯比開槍自殺。這件事使海明威想起他父親的相同情景。厄內斯特說,哈利是個很好的青年,他的死使他感到最可惜。盡管海明威和哈利的關系不密切,但他對哈利的感情是真摯的。他在寫給費茲吉拉德的信中表示哈利的自殺似乎是他的過錯。說信中主要談到那次在美國俱樂部一樓進行的拳擊賽沒有掌握好時間的問題。他說當時他离開場地去洗淋浴,心里雖然很惱火,但想到這种時間上計算的錯誤,對于業余拳擊者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就沒有什么了。他想起一九二五年春天有一次他与杰恩普雷沃斯特賽拳,請畢爾史密斯當計時員。當時他身体不怎么好,怕比不過對方,便暗中告訴畢爾,如果看到他處于劣勢,就喚暫停。畢爾照他的吩咐做。當他們才進行四十秒鐘的時候,畢爾就喚暫停。一停就兩分鐘。可是這個秘密普雷沃斯特并不知道。等到海明威恢复了体力,處于优勢的時候,畢爾卻把比賽時間延長了兩分鐘。他們就是這樣做的。但費茲吉拉德認為賽拳要光明磊落,要講究道德修養。厄內斯特認為各人的看法可以不同。他說他所學的那一套是不太講究客套,只注重實效。与朋友或熟人進行比賽可以從中作弊。他說,他慫恿司各脫打電報給摩勒卡拉罕主要是要揭穿麥克阿爾蒙不信守諾言。現在他已失去了好朋友哈利克羅斯比。那么如果僅僅因為司各脫在計時上面有了過錯就不同他交朋友了,那他是應該受到譴責的。
  在人們的眼里海明威小時候就很魯莽,鄙劣,在別人面前擺出一副气勢洶洶的樣子以及裝出自己是個在青年時期沒有大成果,如今是個有經驗的作家的架子。所有這些,正是海明威希望達到的。他有自吹自擂的本事,這點人人都相信,就連他的妻子波林也不例外,而且他曾不止一次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海島和山谷

  厄內斯特越來越怀念凱威斯特島的旖旎風光而對巴黎的感情自然暫時比較淡薄。他訂了一月十日起航的波多·奈斯號的船票。在這段時間里他准備好好地消遣休息。不久,多斯帕索斯帶著他新婚的妻子凱蒂于十二月中旬到達巴黎,于是大家決定再次到瑞士去旅行。墨菲夫婦的儿子帕特里克得了肺結核病,他們想帶他到蒙太拿威馬拉山區的旅店住一個時期,希望他在那里好好休息,呼吸新鮮空气,使肺病好得快些。“我們大家都盡量使墨菲夫婦心情愉快,”好心的多斯帕索斯說道。這些人中有個叫朵拉西巴克的。她還沒有听說過厄內斯特曾寫過下流的詩歌來攻擊她。她拿出一本《紐約人》雜志,上面有厄內斯特一幅側面像。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傻里傻气,雖然畫得不那么准确,但也有令人崇拜的地方。厄內斯特一聲不吭,任憑大伙去說。他感到喉嚨在發炎,并十分滑稽地說“喉嚨灌滿了膿”。此時此刻他對過去他們在阿爾卑斯山那种熱火朝天的生活再也提不起多少興趣來。
  他們一幫人回到巴黎過元旦。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厄內斯特又情緒高漲,精力充沛。他正在為他的第一本書寫一篇序言。雖然他竭盡全力,細心琢磨,結果寫成一篇結构十分松弛的散文。蒙特巴拿斯的奇奇——一個著名藝術家的模特儿,或者說是一位高級名妓——也為自己立了傳。在海明威的這篇序言中,他指出奇奇的芳名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人們是十分熟悉的。其聲譽之隆簡直胜過維多利亞女皇在其相應年代的盛名。海明威自己常常在工作之余望了一下奇奇那“美麗的臉蛋”和她那“迷人的身段”,頓時感到心曠神怡。海明威認為在他讀過的書中奇奇所寫的書是屬于最好的。當然還有坎明斯1的“巨大的房間”也是他喜歡讀的書。他還由此想起笛福的“莫爾弗蘭德斯”作品也是他最喜歡看的。但奇奇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复返了。自一九二一年蒙特巴拿斯第一次見到奇奇后,他就發跡,飛黃騰達了……但對于奇奇來說,在她二十八歲的時候相貌就開始象一尊石像一樣暗淡無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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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坎明斯(1898—1962)美國抒情詩人,劇作家、評論員和小說家。

  開往哈瓦那的波多奈斯號郵輪途經紐約時停泊了兩天。厄內斯特听說阿達馬克萊斯正住院開刀,便立即赶去醫院探望。他一進病房就雙手將她抱了起來。阿達高聲喊叫,生怕厄內斯特那熊一般粗魯的動作把她弄成兩截。其實,厄內斯特非常關心她的健康情況。他喜歡狡黠咧嘴而笑地說,他認識兩個馬克萊西斯。但他喜歡那一位,他自己顯然是十分清楚的。后來他又去拜訪伯金斯和斯特拉特。他們兩人都答應開春到凱威斯島去釣魚,并和他一道去德怀托杜格斯。船离開紐約港之后繼續航行了六天才抵達哈瓦那。他們回到先前住過的地方。羅林湯普森已為他們在卡西諾附近的珍珠街租了一間大房子,等到他們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已是二月初旬了。
  厄內斯特立即寫信給阿奇馬克萊西,催他盡快帶阿達到他那里休養一個時期。他記得他同哈德莉离婚時,他們十分關心他,還送火車票給他,讓他到格斯塔德去。對此他十分感激。于是他主動提出讓他們到他這個地方度假,呼吸新鮮空气,晒晒太陽,一切費用由他負擔。可是阿達當時身体還太虛弱根本不能外出旅行。阿齊則因為《幸福》雜志編輯部工作忙,脫不了身,也不能前往。邁克斯特拉特去凱威斯特島時帶了一把新魚叉。到了那里后還為厄內斯特畫了一幅半身人頭畫。厄內斯特一有空就談起到馬格塞斯或托杜格斯去旅行的事。他租了一只足以容納四個人的小船,十分舒适。伯金斯去信告訴他們,他准備在三月中旬到凱威斯特島去。約翰霍爾曼和他的妻子從去年冬天起就住在這個島上。約翰同意組成一個五人的旅行小組。他說布拉桑德的一個朋友伯格可以充當他們的響導和領航員。
  他們駕著小船向深水區划去的時候,馬克斯看到在五顏六色的水面和水面上有許多野生物,感到十分新奇。于是他問厄內斯特,“你為什么不寫有關這些玩意的文章?”“可能在什么時候我會寫的,”厄內斯特略有所思地說,“現在我還弄不清這些東西是什么。”突然一只被暴風雨襲擊的老鵜鶘,使勁地鼓動雙翅從他們身旁掠過。厄內斯特指著它說,“這是屬于那個种類的鳥,我也不知道。”伯金斯心想,他現在不知道,也不可能寫出什么東西來。等到這些東西在他腦子里浸泡多時,悟出一個道理來,他就明白,也就能寫出東西來。
  大批的灰色蚊子把他們赶出賽布爾海岬,長途跋踄來到馬格塞斯。据資料記載,迄今世界上人們釣到的最大的一條大海魚連同釣魚竿和繞線輪一起共五十七磅重。馬克斯伯金斯——厄內斯特現在叫他作“鐵面人”剛好釣到一條重五十八磅的,大家高興极了。伯金斯本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他們決定在那個地方多呆一個時候,直到海岸民衛隊赶他們走。不久東南海面上空出現几片浮云,海灣里的水象涂上一層油膩的東西微微閃光。當他們的船進入港口時,他們頭頂上已烏云密布。他們离凱威斯特島還有七十哩路程。可是在這种風云變幻莫測的情況下,這七十里外的那個地方,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那個在內戰時期,用來關押日益意志消沉的戰俘的杰弗森古老城堡,窗子后面沒有窗帘,就象一只只大眼睛俯視著海面。當他們离船上岸時,這些大眼睛就盯著他們看。
  風又開始猛烈地吹刮起來,水面上掀起了山一般大的海浪。他們連忙在被風雨侵蝕了的棚屋里舖上气墊。他們看到在陳舊的牆壁上面,殘存著好几代的人在上面刻下的名字或他們姓名的簡稱。此刻他們所能做到的,要嘛在碼頭外面撒下上了人造魚餌的編組魚鉤,要嘛坐著小艇冒狂風惡浪出去釣深水魚。在這种天气里,人們常可在深水區釣到很大的深水魚。伯格認為他們乘著小船凱威斯特島很危險,所以只好等待暴風雨平息下來再走。結果整個歸程共花了他們十七天的時間。
  他們蓄著長長的絡腮胡子,模樣真象海盜。一路上品嘗各色各樣美味的魚。馬克斯總是談起要回去工作的問題,雖然他顯然不需要那么急著回去。現在他們帶來路上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沒有人造冰塊,沒有啤酒,沒有罐頭食品,沒有咖啡和酒,大蔥也吃完了,最后除了吃魚外,什么吃的東西都沒了。可是厄內斯特并不焦急。他認為多吃魚對大腦有好處,他樂于這樣的生活,愿意一輩子靠吃魚過日子。后來他說,在那段時間里,他吃的、喝的比起他過去任何時期都好。最后他們在一只停泊在港口,模樣象快艇的船上補充了他們所要的東西。這條船的主人是一位名叫愛爾德里奇約翰遜,他是維克多拉公司的經理。斯特拉特被推選為代表,派他去采購食物和其它用品。他回來時,告訴其他的人一個消息,愛爾德里奇邀他們大家到他船上吃晚飯。他們已有兩星期沒有刮胡子了,這次順便認真刮了一次。他們用燭蜡擦皮鞋,一身穿得整整齊齊一起出發赴宴。他們在凱威斯特島的妻子(波林除外)望眼欲穿,盼望他們早日回家。當他們平安返回凱島時,大家都很開心。海明威當著大家洋洋得意地說,波林從來不為他耽心。說,一個女人愛你,但并不為你耽心,這是真正的好品德。馬克斯打電報給他的妻子路易斯,說他已經平安地從海上歸來,只是十分惦記著他在紐約辦公室里的工作。
  厄內斯特把赫伯特胡佛鄙稱為“白宮的工程師”。雖然厄內斯特還暫時得不到胡佛的賞識,但當他獲悉他的書《永別了,武器》被收藏在總統的圖書館時,他真是喜出望外。現在這本書對他來說不僅是一本小說,而是實現了他五年來的心愿。在他早期与伯金斯的通訊來往中,有一封信提到關于西班牙斗牛的事——“一本配有精美插圖的大書”。他開始寫一篇文章,題目是《斗牛,体育運動和工業》。這篇文章在一月份他動身去凱島之前就寫完了并在三月份的《幸福》雜志上發表。這篇文章的發表使他想起了他的另一項宏大計划,結束了長期拖延的局面。
  厄內斯特在這一年春天的主要計划是到非洲去。波林的伯父格斯普菲弗表示愿意從經濟上支援厄內斯特到肯尼亞和坦噶尼喀去旅行。這次長途旅行即使在經濟蕭條時期,所需的費用是相當龐大的。厄內斯特征求他的老朋友米爾福貝克關于選購槍支的意見。一九一八年他在巴黎認識米爾福,然后一起到意大利米蘭開救護車。厄內斯特在第四分隊,貝克在第五分隊。厄內斯特在他父親逝世之前,有一次在紐約的菲奇旅店的電梯上碰到貝克。當時他發現貝克在使用槍支方面比他自己內行。貝克曾收集了海明威出版的第一批書,請海明威簽名留念。從那以后至今已有一年零兩個月了。現在他借談論槍支和書籍來重溫他們的友誼。最后他們決定采用新式的重型斯普靈菲爾德來福槍。并決定向格里芬·霍沃公司訂購,由貝克監制。整個春季他們之間信件來往頻繁,他們的友情又進一步發展,同時,厄內斯特認為,他也更靠近東非的山川和平原。
  當約翰和凱蒂多斯帕索斯四月中旬來到凱威斯特島時,那里已是盛夏了。他們從三月初旬起就住在馬德里,當時正好西德弗蘭克林在第二季度的第二輪斗牛表演中,被猛牛嚴重撞傷。消息傳來,他既悲痛又恐懼。雖然后來他設法同波林和多斯帕索斯再次到托杜格斯去旅行以減輕內心的痛苦,但心情總是不能平靜。他還想通過喝一种新式的酒來安定自己的神經。這种酒的制法是:在一個新鮮的椰子上鑽一個小孔,然后往小孔里注入六至八盎司的杜松子酒,搖勻,再用一根空心稻草梗作吸管進行吸食。一天晚上,厄內斯特喝艾酒喝醉了,將几把刀子往波林的鋼琴上丟。五月份,他在練習拳擊打吊袋時,不小心右手食指被刮破了。切口從指根起直到中關節,刮出一道很深的傷口,里面的骨頭都看得見。后來到醫院縫了六針。由于天气又熱又潮濕,再加上對阿齊馬克萊斯作一次短暫的訪問,以及手指頭被刮傷,厄內斯特被迫把寫作暫時擱置起來。
  通過几次有關文學和寫作方面的活動,海明威的精神和精力又恢复了。其中一項是西里爾克里門斯邀請他出席授予他馬克吐溫文學會的名譽副主席頭銜的儀式,海明威愉快地接受了。另一項是紐約一位書商——路易斯·亨利柯恩,請他為他收集海明威作品的一本書目提要寫個序或跋,并愿意付給他三百五十元的酬金。海明威經過慎重考慮之后說,他要先看看那本書目提要再作決定。接著伯金斯請他的斯克里布納雜志八月號寫一個新的短篇小說。厄內斯特早就构思了一個新的故事。題名定為《怀俄明的酒》,描述斯里登摩西尼一家的事跡。草稿寫好之后,由波林用打字机打好。然后滿怀信心地寄給伯金斯。海明威自己認為故事寫得不錯,唯一不足的是文章大約有六千字,似乎長了一點,其中還夾著一些法文對白。伯金斯收到書稿后立即給他回信,告訴他那篇文章已交去付印,編輯部的布里奇即將給他寄去一張六百元稿酬的匯票。
  因為凱島的濕气太重,海明威現在正計划著离開那里重新回到怀俄明山區去。在那里他准備半工作半釣魚。他在那里的工作主要是寫完那部斗牛的書。六月初波林帶著帕特里克和他的法國媬姆到彼格特去。厄內斯特卻去紐約接波比的船。他一到紐約就先去找路易斯格蘭第爾。此人住在市中心區一個旅店里。厄內斯特打電話給他時,他正在房里睡覺。海明威找他的目的主要請他看那篇《怀俄明的酒》的稿子,并在法文的單詞上打重音符號以及核對一下某些法文的習慣用法是否用得恰當。路易斯睡態朦朧地答應了。其實這件事對路易斯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他一共只花了几分鐘就做完了。事后海明威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西班牙小刀送給路易斯作紀念。海明威怀著十分輕松的心情把校正稿送到斯克里布納雜志社去。六月二十三日海明威約米爾福德貝克到哈瓦德俱樂部吃中飯,并定購了一支六點五毫米的曼牌獵槍,准備帶往怀俄明和非洲團。第二天他寫信給路易斯亨利科恩,告訴他,他不准備替他寫那本書目提要的序言。他在信中說,一個三十歲的作家不應該寫這种夸夸其談的東西。他認為應按他的作品本身的优劣來評价他的作品,而不應按他自己說的如何如何,或別人說的如何如何來看待他的作品的优劣。例如,許多認識格特魯德斯坦恩的人,都非常贊賞她的精明能干,學識淵博以及她所著的書的优良質量。另一方面,有些親自見過他的人,根据他們自身的經驗确信,他的書“必定是(我們是否可以這么說)很蹩腳的”。他在美學方面和在經濟上的誠實方面都引以自豪。而在其它的方面,他認為自己是一只蠢驢。如果他与書目提要編著者有瓜葛,勢必會影響他以為榮的誠實的聲譽。他認為最明智的辦法是不去沾那個邊。他既這樣決定,也就這樣做。他在法國輪船停靠碼頭后,找到了波比,然后坐上火車出發到遙遠的波格特去。
  他們取道阿堪薩斯州,會見波林后便立刻一起動身。帕特里克和媬姆留在彼格特外祖母家。厄內斯特与波林以及波比坐上自己的汽車冒著滾滾熱浪向西部進發。他們經過內布拉斯加時,即使在陰涼的地方,气溫也高達華氏一百零八度。甚至到了塞里登,天气仍然很熱。他們向當地人打听專為旅游者服務的牧場旅店。人們告訴他到潘特附近找太陽溪的西蒙斯尼德旅社。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海明威其人,更不知道他是個作家,后來有人知道了,他們便爭著來見他,熱情地要留他住下。厄內斯特不喜歡那种熱烈的場面,于是帶著妻子和儿子開車走了。不久,他們另找到一個叫諾德瑰斯特的人開辦旅店。這個地方是一處寬闊的山谷,有一溜大地和許多房屋,都屬于諾德瑰斯特所有。這個地方仍在怀俄明州境內,离蒙塔納科克布的舊礦山有十二公里的路程。諾德瑰斯特個子高大,黑發,是個四十光景的人。他對海明威說,他有個地方很适合他們住。在一處山坡上有兩間新修的平房。站在門口可以看到西邊山坡上的一片松林,再往前就是峰巒起伏的群山了。七月十三日星期天,海明威一家就住進為他們安排的房子。
  海明威首先注意到的是住地附近有一條小河。這是黃石河的支流。河水湍急呈深色,有很多鱒魚。水流通過山谷向東流去。他們的汽車通過一座木橋時,橋面發出轟隆隆的雷鳴般的聲音。离木橋半公里遠便是該旅店的主体建筑。兩側有十几間房子,全部用木頭建成的。門上安著老式的生牛筋作為拉手,門把子是用鹿角做成的。那里有一個供騎馬牧者居住的簡陋小屋和一個可容納三十五匹馬的畜欄。在山谷和小河對面的東邊,地勢逐漸升高呈淡綠色,長滿了矮灌木叢和松柏。不少地方被山洪沖刷后留下的痕跡,形成條條或塊塊。這個地方的真正美景是坐在海明威現在住的這間房子門口所能看到的。在你前面的遠方有黑巍巍帕樂峰和英迪克斯峰,海拔一千二百公尺,高出山谷地面五百公尺。諾德瑰斯特用自己名字的開頭和末尾字母分別把這兩座山峰命名為L山峰和T山峰。
  旅店的生活自由自在。高山地區的清新空气象一劑興奮劑使海明威的胃口大開。他總是很早就來到旅店本部食堂等候吃早餐。他在碗里放著火腿、雞蛋和蕃茄醬,加入大片大片的伯莫達大蔥,然后用力攪拌成泥。最后一邊吃這种醬泥,邊喝咖啡,外加半瓶紅葡萄酒。他每天上午坐在門口走廊上寫作,不時翻閱著擺在面前的有關斗牛的雜志。有時吃完早飯,他慢步來到牲畜欄,身子靠在柵欄上,看著伊凡瓦拉斯為上午騎馬外出的人備馬。“上午不去釣魚嗎?”伊凡總是這樣問他。“不行,”厄內斯特回答,“我得工作”。于是他慢慢地走回住所,身上發出一股淡淡的酒味和蔥味。不久,他又到伊凡那里去,對著伊凡說,“伊凡,我整個上午的工作計划都給你打破了。好吧,咱們釣魚去。”后來海明威對另一位騎馬牧者說,黃石河的克拉克弗克支流是釣魚的最好地方。
  這里的騎馬牧者都認為波林是個“出色的運動員——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子”,特別是她穿著斜紋布工裝褲,留男式頭發看起來就更象。其實她每天只是專心照管波比和不讓別人去打扰海明威工作。每到下午或黃昏,海明威總是單獨出去釣魚或騎馬。晚飯后,他在飯堂門口隨便与其他住客聊聊天。一會儿隨便走到那幢工人住的房子同他們交談。“我發現總能從你這里學到一些東西,”他對伊凡說,“可是其他的住客對我沒有什么幫助。”伊凡長著一頭紅發,頭上戴著一頂很大的寬邊帽,身高約五尺四寸。另一個工人叫斯摩基羅斯的牧馬者身材魁梧,自稱是來自得克薩斯州,走起路來昂首闊步精神抖擻。赫克米斯是個愛喝酒的牧工,背有點駝,有點亂來,蠻干。莫恩烏格曼是挪威人,長著一對藍眼睛,皮膚象馬鞍皮那樣厚。弗羅德阿靈頓很會釣魚,厄內斯特想要他到海灣去釣大海魚。除了伊凡外,厄內斯特最喜歡的算是大家叫他做喬布的萊朗斯坦福威沃了。此人在那間紅色小屋出生長大的。但因為他生性好動,他几乎走遍了美國各個州,甚至到過遠東好几個港口。他們相處了一兩個星期后,這些牧馬人都稱海明威為“爸爸海明威”,一方面看到他的古怪模樣而哈哈大笑,一方面敬佩他的勇猛。海明威通過同這些人的接触——講故事談天,听他們之間的互相立誓,發表個人意見以及傾听他們談對美國的看法——在他們中間就很快建立了威信。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是這個地方的客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這些牧馬工都把他當作一位了不起的堂堂男子漢看待。
  八月份天气開始發生變化,空气十分潮濕。根据試測器在半個月內只有兩天是晴天,一號和十五號。其它時間不是下大暴雨,就是下冰雹。污泥濁水瀉入河里。厄內斯特單獨出去釣了兩次魚。第一次釣十二條,第二次釣七條。不久,從河的上游北方傳來了消息,說愛德西普森牧場來了一只大黑熊傷害了那里的馬匹。厄內斯特聞訊同伊凡一起來到該牧場。先打死一匹馬作誘餌。“誘捕大黑熊最好用一匹大馬,”伊凡說。“這樣,熊就會上釣……把打死的馬放在有太陽晒到的干燥地方,不要放在潮濕的地方。否則熊就不會來。為了使熊快點來,你可以用火燒那匹死馬。這樣馬的鬃毛和皮肉被燒時發出一股香味被風一吹飄到很遠的地方去,熊嗅到后就會來的。但可要小心,千万不能燒太厲害了。否則熊就不會來,相反會招惹來烏鴉大鵲來啄食。還有如果你想熊來得快,就要注意風向。因為熊來時要辨別風向的。順著方向尋找,發現時慢慢靠近它。”
  他們把放死馬的地方做上記號,然后返回住地。霍恩和他的法國新婚妻子彭妮也來度假,住在海明威的隔壁。他們到達后連續一個星期天气很好,因此厄內斯特和畢爾常出去釣魚。他們那几天一共釣了四十九條鱒魚和其它的魚。接著又下大雨,河水猛漲,混濁。大雨一直下到二十一日才停。他們最后一次釣魚是四個人一起去的,一共釣了三十條。
  霍恩夫婦剛走不久,海明威便遇上了另一件奇事。二十二日上午海明威騎著一匹容易受惊的栗色馬——格菲和伊凡等几位牧工到放死馬的地方去察看情況。格菲除了馱著海明威外,還有好几樣東西——一個雙筒望遠鏡,新買來的獵槍,一件雨衣,一套釣魚用具和一個魚网以及一盒午餐飯。正當他們停步前進仔細尋聞那死馬气味的時候,格菲突然受惊狂奔起來。厄內斯特因帶的東西太多,一時來不及跳下馬背。因此,格菲把他一直帶進茂密的樹林里去,結果他的手腳被嚴重撞傷,頦部被樹枝刮出一道鋸齒形的深口。牧馬工斯摩基立即騎馬赶回場部拿急救箱。可是因傷勢太嚴重非請專門外科醫生急救不可。伊凡陪厄內斯特赶到克朗達森林守望站,租了一部老爺車,讓伊凡的一個十几歲的女儿開著去看醫生。他們到達特魯布拉德醫生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這位醫生過去當過獸醫,現在已經改了學科,當上醫學博士了。他唯一的止痛藥是什牌威士忌酒。當厄內斯特提出止痛效果不好時,醫生才立即開處方,改用烈性威士忌作止痛劑。這樣縫扎傷口時才感到不那么痛。
  他們從醫生家里出來后,拿著那瓶威士忌酒到一家通宵營業的餐館吃東西。伊凡和海明威喝酒,伊凡的女儿瑪麗吃她的早餐。他們回到了住地,當瑪麗把門開開然后又關上的時候,海明威和伊凡就輪流喝酒,每人每次喝一口。他們上床休息時,天已經亮了。他們睡了一整天,傍晚才起床,接著又跑去看那作誘捕大黑熊的誘餌——死馬。他們發現那死馬發出的气味很不錯,隔著一里半路就能聞到气味。當他們靠近時,看到一只棕色熊正在吃死馬身上的肉。厄內斯特用那新買來的獵槍一槍就把那熊干掉。“這只熊,”伊凡說,“真大,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熊。”此外,他們考慮到另一個問題,那死馬身上已經長出了許多蛆,而且被剛才那只熊吃過了。如果想再誘熊來吃死馬,那就必須把死熊拖走,把死馬身上的蛆虫清除掉。他們兩人把剩下的威士忌全部喝光,接著把那兩件事做完后才回家。第二天在旅店里,厄內斯特對店主諾德瑰斯特說,他要那匹叫格菲的馬。店主說,如果他要一匹好的坐騎,他還有比格菲更好的馬。海明威說,“他不是買去騎的,”一邊用手摸了一下他頦上的繃帶,接著說,“我要把它打死用做捕熊誘餌。”
  特魯布拉德醫生的手術的結果使海明威的臉略略有點歪斜。他說他這個樣子看起來仿佛是對某些不順眼的東西大發雷霆。但他這個樣子并沒有削弱他原有的風度,也絲毫未影響他的活動。他一連三天在克拉克支流小河上釣魚。一共釣了九十二條鱒魚。他使用的是一种叫“教授”的魚餌和他自己新制作的魚餌。三十號那天海明威帶著波比去察看那匹死馬。當時正下著小雪,他們感到有點寒冷,但仍靜靜地站在那附近等候黑熊的出現。突然一只雌鹿從那燒焦了的木頭堆里跑了出來。波比是第一次隔得這么近看到野生動物的。“這是駱駝嗎,爸爸?”波比幼稚地問。他們一邊吃帶去的餐,一邊靜靜地等候著。正當他們決定打轉回家時,突然在放死馬的地方出現一只大黑熊。厄內斯特舉起那支新獵槍。砰的一聲,那大熊立即應聲倒地。這是在一個星期里,用同一匹死馬誘來兩只大熊,他用兩發子彈把它們打死的。
  厄內斯特寫那本斗牛的書進展一直很慢。后來他腦子里构思出一個叫“老婦人”的人物來。這個人物是在第七章出現的。她一出場就提出許多尖銳的問題,例如:“他說什么?那個青年人說些什么?”當那個青年問她是否喜歡觀看斗牛時,她回答說她非常喜歡看。說看到猛牛攻擊馬匹時是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你為什么喜歡看呢?”作者問。“因為看起來十分舒服,”那老婦人回答說。就這樣厄內斯特寫作的速度就加快了。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即使由于兩個星期的打獵度假——獵捕野鹿,山羊,大黑熊等——的延誤,他還是寫了二百頁。
  這次打獵活動是在九月十四日開始的,即波林帶著波比去紐約的那一天。這次厄內斯特自己挑選了一匹中意的馬,一匹黑色的臉上有白色條紋的母馬。人們叫它老貝斯。他們先沿斯科河走,跨過山坡斜陡的小徑來到蒂姆勃河,整整一天時間。第二天他們十分吃力地登上帕洛特大山的一側,越過石板路。這時地勢較平坦,馬匹走起來不是那么吃力。接著轉入了一個狹窄地帶,一邊傍山,另一邊有深谷。万一馬一失蹄,連人帶馬就會掉入谷里。但是這個地方是山羊出入最多的場所。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留下馬匹,然后步行向前。厄內斯特躺在一塊大石下面拿起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著。他發現在离他們三里外的一大片翠綠的檜樹林里,看到一只老山羊白色的后腿。他慢慢地走下山谷,爬到山谷的另一邊去,十分吃力地沿著一塊大花崗石來到一個地方。從那里可以看見下面一處長著青草的凹洼地,周圍有大塊大塊的岩石作屏障。他這下看得清清楚楚,一只老山羊,三只小山羊正在松樹林中吃青草。那只老山羊的毛呈暗灰色,臀部卻是白色的。當它抬起頭來的時候,你可看到它頭上十分彎曲的角。厄內斯特所處的位置是居高臨下,大約相距三百五十碼。他調准了獵槍觀測器,瞄准著老山羊的左肩部位,然后勾動扳机。那只老山羊扑騰了一下,便倒下去。那些小山羊站在原地發愣。它們轉過頭來望著老山羊,想等待著它重新站起來。“那些羊看不到你,因為你在高處,”厄內斯特說,“它們也嗅不到你。
  槍的響聲也不會比一塊從山上塌下來的巨石使它們更為惊慌。”
  又過了一天,他更向山谷下方走,結果捕獵到一只雄麋。最使他難忘的是听到雄麋在山谷里的叫聲。當它叫的時候,遠處的麋也就跟著叫起來。過了一會,在另一個山谷里就有回音。一只雄麋站在山間草地旁邊的樹林里。厄內斯特和伊凡只好匍匐前進。等到靠近了,厄內斯特拿起望遠鏡,心情十分激動地細心觀察著。他說,“看到雄麋抬頭時,它的胸脯在一鼓一鼓地動著,但看不到它的頭,因為樹木太密了。”一會儿那只雄麋從樹林里走出來,在草地上吃草。它低著長著角,威風凜凜的頭,正在品嘗九月份里翠綠的青草時,伊凡向厄內斯特點點頭,做出無聲的暗號:這是第一流的戰利品。接著厄內斯特端起獵槍,一槍就把它射倒在地。
  多斯帕索斯從紐約打電報給厄內斯特,說他將在十月份离開紐約到他那里去旅行,凱蒂則和一些親友留在紐約。在帕索斯預定到達的前一個星期,厄內斯特和伊凡騎馬逆克朗德河而上。來到一個地方,他突然看見一只大灰熊。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野生的大灰熊。這一次的遭遇也使他終生難忘。后來他寫道,“開始,我听到林子里有樹枝折裂的聲音。心想可能是雌麋在奔跑。接著,在林木的空隙處,大灰熊出現了。邁著慢悠悠的步伐,午后的陽光照射在它們的毛皮上,發出閃閃亮光。過了一會,他們(一共有三只)便走遠了,繞過岩石背后向深谷方向走去。樹林里又恢复了原來的宁靜,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
  就在這次出去打獵的途中,厄內斯特認識了約翰斯坦布。當時他和伊凡正朝著一條山間小路走,迎面來了一個子高大,体格碩健的男子漢。“這是約翰,”伊凡說。“約翰斯坦布,你的獵槍怎樣?干淨嗎?瞧,這位先生想看看你的槍呢。”他們兩人站著,約翰向他們走去。身子直挺挺的象根鐵棒。面目粗野,臉色象死人一樣,腳板粗而大。第一次大戰前他曾在凱塞的軍隊里服役三年,現在講話仍帶著很重的德國音。他們互相握手,然后老約翰想看看厄內斯特的獵槍。他把槍机打開,對著太陽,眼睛從膛孔向里面窺看。在這方面他是很在行的。看后他十分珍重地把槍交還給厄內斯特。他對厄內斯特說,他的槍很好,不過每天晚上都應把槍机拆卸下來,目的是讓里面的彈簧放松。當他們分手的時候,他顯然沒有听到厄內斯特和伊凡的告別致意,因為他頭也不回地只顧朝小路那一邊走去。
  十月二十一日,厄內斯特在比林斯遇上多斯帕索斯。他臉色有點蒼白,但對于這鄉間的生活和打獵,他似乎顯得格外熱情。他們一起來到牧場旅店,帕索斯發現那里的牧工都很听從厄內斯特的吩咐,他感到十分惊异。那些工人都把厄內斯特看作是他們一生中所碰到過的最好的人。從這一點,帕索斯認為厄內斯特簡直可成為一個出色的游擊隊首領。從他的一舉一動中,也可以看出他具有當首領的風度。多斯帕索斯隨身帶來了一張獵捕麋的許可證。因此在他們開車返回東部之前,他們有一個星期的時間去打獵。他們在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出發到山上去打獵。但是帕索斯是個近視眼,打獵有困難。有一次,他看見一只雄麋离他很近,當時他手里正拿著厄內斯特的獵槍,可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正當他糊亂地撥弄槍机的時候,那只麋已拔腿逃跑了。自那以后,他只好觀賞自然風景,從中尋找樂趣。但這遠遠滿足不了他心里的要求。
  他們在山上整整呆了十天,靠吃鹿肉和麋扒過日子。他們在克朗德,蒂姆勃河附近以及克雷茲湖周圍的野林荒一帶打獵。當他們開著福特牌車子返回比林斯時,路面上已開始結冰。弗羅德阿靈頓一身穿得鼓鼓囊囊的爬進車子,生怕受寒。他想跟他們到凱威斯特島去釣魚,因為厄內斯特以前曾寫信告訴過他。厄內斯特開著車子,多斯坐在他的旁邊,身上套著睡袋,還有一夸脫的烈性威士忌酒作為御寒用。九月三十一日他們的車子開過那座來時的木板橋,朝著克拉克分叉的河谷開去,踏上了迢迢歸程。

下午的死亡

  十一月一日傍晚,發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把他們的計划全給打亂了。事情是這樣:前一天的晚上他們到達黃石河附近一個听得到蒸气加熱器哧哧作響令人厭惡的響聲的地方——派克。他們都睡在睡袋里過夜。第二天上午,他們取道麻摩斯,大蒂姆勃和哥倫布前往比靈斯。黃昏時刻,他們的車子來到离比靈斯二十二公里西邊一個位于派克市和勞雷爾之間的地方。道路是一條雙車道,用礫石舖蓋的平板路,兩側有很深的路溝。有一輛汽車迎面開來。車前燈的強烈燈光照得他眼睛張不開。他后來說,“我只好把車開到一邊,可是地方太窄了。”突然,他們那輛福特牌車子翻進溝里。厄內斯特頭栽地腳朝天挂在車輪子背后。弗羅德和多斯赶忙把他拉扯上來,他們以為他的腿被壓斷了。等到他站起來時,才看到他的右臂麻木地一動不動地垂挂著。那輛開過去的車子里坐著一對夫婦,他們是上塞爾比去的,這時他們把車子開回來,把受傷的厄內斯特送到比靈斯的一所醫院去。去醫院的路上花了四十分鐘。厄內斯特坐在車后座里用雙膝夾住那只受傷的胳膊。
  圣·維生特醫院是由天主教衛生保健組織,利溫沃斯姊妹慈善机构開辦的。厄內斯特被安排在角落里一間單人病房里。從這里可以看到蒙塔納動人的日落全景。多斯給住在彼格特的波林拍了一封電報告訴她厄內斯特受傷的情況汽車的門窗已被撞坏,但發動机還能開動,于是多斯把車子開到哥倫布城鎮去修理。厄內斯特的傷勢十分嚴重。手肘骨呈哆開骨折。手骨的兩端折脫,用一般的接骨法無法使它复原。一個叫依耳斯諾克的來訪者——牧馬者藝術家威爾杰姆斯的朋友,看到海明威當時忍受傷痛的情景時說,海明威象一頭煩躁不安的巨獅,在房里走出走進,一時兩眼凝視窗外,一時又轉過身來。多斯在星期二到火車站接波林,接著他陪外科醫生給厄內斯特動手術,一直到星期四上午才完畢。醫生用大袋鼠的腱來聯接骨折的地方,然后把長長的刀切口縫合起來。“我從未見過象他這樣意志堅強的人,”波林后來在談到他丈夫那种斯多葛派學者1的行為時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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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公元前四世紀創立于雅典的哲學派別。主張禁欲,不以苦樂為意的處世態度。

  一個星期后,厄內斯特變得煩躁不安。他不無諷刺地提出建議說,斯克里布納雜志社應出錢為他買保險,防止發生事故和染上疾病致死。自從他同該雜志簽訂合同后,他連續發生了許多事件。首先是患炭疽病,接著右眼球受傷,前額被天窗玻璃砸破,腎髒出毛病,右手食指被刮破,下頦被樹枝刮破,后來又腿部被樹枝刺傷,現在他的右手臂嚴重骨折。他不顧一切,決心用左手寫字,并且在效果上要超過那些得知他受傷的消息而幸災樂禍的人。但這是需要勇气的。由于這次受傷,他的兩項大的計划得不到執行,他感到十分沮喪。這兩項計划是:第一,原先准備在圣誕節之前寫完那本斗牛的書的初稿。在發生事故之前,他已寫了二百五十頁。波林曾主動提出,剩下的未寫完部分由厄內斯特口述,由她作記錄。但他認為這樣做不行。他說,任何要用眼睛看閱的東西,必須要通過手寫,通過耳朵听,最后再用眼睛檢視。可是他的那只“傷殘的手”使他無法做到這一點。第二,他准備到非洲去旅行。九月份的時候,他對阿齊·馬克雷斯談起這件事。加上查理斯湯普生和邁克斯特拉特便組成一個四人旅行小組。他們到非洲去淨化自己,冒一點險。當你走到离獅子不遠的地方,聞到它的气息的時候,就可扣動扳机射殺。可是對一個折臂人來說這項計划是無法實現的。
  他現在連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都不行了,因為根据醫生的囑咐,他必須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他已躺在床上將近一個月了。到了十二月一日扭傷部位越來越明顯了。“厄內斯特的處境确實艱難,”波林后來寫道,“他整整痛了一個月,晚上痛得難以入睡。他除了整天糊思亂想外,什么也不行。始終用一种姿勢躺在床上,惶恐不安,痛苦和焦慮使他越來越沮喪……收到的信件,內容總是千篇一律單調無味。”
  每天晚上,他無事可做只好听收音机。一個電台的節目播完了,他后來寫道,“你可以調波選擇其他的電台。最后,你可以收到西雅圖的,華盛頓的以及……當凌晨四點鐘全部節目播送完畢時,在醫院里……到了五點鐘就……到了六點鐘,你可以听到明尼亞波利斯電台的大狂歡節目。接著几乎全部電台都同時播放歌星露蒂瓦麗低聲哼唱傷感的歌曲,如《貝蒂的朱唇》和《不怀惡意的謊言》等。這些曲調厄內斯特白天听熟了。特別是《貝蒂的朱唇》那首歌,他覺得實在是庸俗淫穢不堪。他也常常以批評他所不喜歡的人的方式來自取其樂。他所批評的人中包括斯諾克的朋友,那個牧工藝術家威爾杰姆斯。厄內斯特說,他曾見過他——他是個卑下的庸腐不堪,模仿真正牧工藝術家C·W·羅塞爾的家伙。
  厄內斯特的另一項消遣是談論兩個阿彌陀佛的工人——一個俄國人,另一個墨西哥人。有一次他們兩人被打得象豬一樣在地上翻滾嚎叫。一天,他們正在一家店里喝咖啡,被一個來歷不明的打手打傷。原來,有人開槍想打死那個墨西哥人,可是子彈卻打進了那俄國人的大腿。接著那個墨西哥小賭徒肚子挨了兩槍。可是他拒不說出開槍的人是誰,想以此來說明他沒有仇敵。當這位墨西哥人的朋友來探望他時,他們也同厄內斯特閒聊。他們用通俗的西班牙語交談,厄內斯特還用威士忌招待他們。
  在所有的來訪者之中,厄內斯特最喜歡弗洛倫斯修女。她性格溫柔,喜歡打壘球,并且堅信人世間的恩怨都可由上帝來調解解決。她說她的祈禱得到應驗,上帝解決了十月份發生的一系列世界糾紛。厄內斯特喜歡見到她,傾听她那細聲細气的談吐。除了同那位墨西哥小賭徒的交談和夜里長時間的收听電台廣播外,弗洛倫斯修女是他長期纏綿病榻,精神苦惱的主要安慰者。
  厄內斯特住院的時間延續了七個星期。最后,他的手臂發腫、灌膿、破裂,放出膿血直到痊愈。他有意讓他的頭發和胡子長得長長的,然后穿著醫院的病人衣服去照像,那個樣子活象個哥薩克傷兵。阿齊·馬克萊斯十二月份匆匆坐飛机來醫院探望海明威。可是,他的好意卻引起海明威的誤會。真是恩將仇報。海明威疑心很重,他責備阿齊是有意來參加他的“葬禮”的。馬克萊斯离去的那天,依耳斯諾克返回醫院探望海明威的病情。到達那里時,發現他同那位墨西哥小賭徒談得正歡。他感到很生气,但仍強裝笑容。后來他們一起喝了兩瓶加拿大啤酒。斯諾克后來寫信給伯金斯時預言說,“這次住院一定會嚴重影響厄內斯特的寫作生涯。”他万万沒有想到,厄內斯特當時正在构思一個自傳体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那位修女和墨西哥小賭徒。此外,晚間收听電台節目也成為其中的主要情節。
  厄內斯特在圣誕節前出了院,并同波林一起回到彼格特過圣誕節。圣誕節那天晚上,到午夜十二點,互相交換禮品后厄內斯特來到保爾普菲弗的住房睡覺,經過這場挫折后內心創傷未愈。他身著西部人們常穿的衣服,留著長長的頭發和胡子,那只受傷的右手臂用板子夾著,并用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吊帶懸托起來。由于一件偶然的事,使他更加不喜歡彼格特這個地方。有一天,當地的學校開學了,他一個人,扶著那只受傷的手臂,緩慢地走進櫻桃街對面一所學校的操坪里。那些中學生以為他是個流浪漢。看到他正往普菲弗家里走去時,他們議論紛紛,然后決定去保護這個城鎮上最体面的人家,不讓一個面目丑惡的外來客侵犯。大約有二十多個男女學生跟在他后面走,一邊大聲喊“流浪漢!流浪漢!”,一邊向他扔雪團。厄內斯特气得臉發青,身子發顫。后來他再提起此事時,好象是做了一場惡夢似的。
  一九三○年發生的這些事件,給海明威留下很坏的印象。羅倫斯史多林將海明威的作品《永別了,武器!》搬上舞台,在一九三○年九月演出。但只演了三個星期就停止了。這也是一樁令人不快的事。可是,這個由小說改編的話劇上演失敗后,好萊塢把它拍成電影,卻獲得很大成功。光是該影片的發行權就有一大筆錢。厄內斯特從中得了二万四千元。辛克萊路易斯當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祝賀斯克里納雜志出版了兩本最优秀作品——《永別了,武器!》《安琪儿沃爾夫望鄉》。嚴重的經濟危机大大削弱了這兩本書的銷售量,雖然路易斯的捧場有助于提高兩本書的身价。然而,海明威十分清楚地表示,他宁愿別人或別的公司來宣傳他的書。因為他以前曾因愛德蒙威爾遜介紹斯克里布納雜志重版《我們的時代》一書而被弄得煩燥不安。威爾遜認為,從海明威的寫作生涯角度考察,《永別了,武器!》是一部优美的敘事詩。對此,海明威覺得威爾遜有意把他當作一位冒牌的浪漫主義者。海明威在寫給伯金斯的信中气勢洶洶地說,雖然他見過的人不見得比威爾遜多,但是,在某些方面他是比威爾遜高明的。威爾遜收集了海明威從事寫作生涯六年來的情況,特別是他那粗暴如熊的脾气和性格等方面,然后作出最精彩的描述。威爾遜用了四個字來概括說明海明威的世界觀。這四個字是:“公正,殘酷。”他說,即使在他的一篇叫《滔滔雙心河》的敘事性文章里,讀者也能体味到內在的憂郁和隱痛。在平靜和滿足后面隱藏著激動情緒和悲痛的心情。《我們的時代》這本書事實上是為后來更卓有成效的書開辟道路的。在海明威的作品里主要是描寫人所遭受的痛苦,痛苦的來源以及痛苦和人生歡樂的關系。最后威爾遜說,海明威認為我們孜孜以求,熱心奮斗的生活到頭來只是一場被人打敗了的競賽。甚至“在輸了的情況下”,我們還必須遵守比賽運動的信條,要輸得合理,輸得光采——要象在《不可戰胜的人》一書中主人公馬紐爾卡西亞一樣,在比賽中死去。
  一九三一年春天,厄內斯特在凱島休養。象過去一樣,他在那里結交了一些朋友。這些人都住在本地,离他住的地方不遠。帕特里克臉長得圓呼呼的,已兩歲半了,仍然由保姆照料。他講法語,也在學英語。他用英語說,“這是什么,爸爸?”厄內斯特的二妹卡露——現在已二十歲了,長著一對和她哥哥一樣的栗色有神的眼睛,亭亭玉立,一表人材——正在溫特派克羅林學院念書,常到他哥哥家里走往。海明威的母親也來住過兩天,全由波林接待照顧。吉尼普菲弗也住在那里。還有那個把海明威的福特牌汽車從比靈斯開到彼格特和米阿米的丘布維爾,雖然住在該島的一家旅店里,卻大部分時間在海明威那里玩。羅倫斯和奧利弗諾德基斯德在瓦倫登節那天約了海明威和丘布一起去釣魚。約翰和佐西哈曼恩剛從俄國旅行回來,特地到凱島來度過春天。朋友真的不少。因此,即使海明威的右手臂不受傷,恐怕這种頻繁的社交活動也會大大影響他的寫作的。
  他偶爾用左手寫信,有時又用打字机打。不過他只能用左手打而且每分鐘只能打三個字。一共只寫了几封信。一次丘布維拿著一本海明威寫的書讀,海明威看見后,一把搶走說,他的書是寫出來賣的,不是寫給他的朋友們看的。丘布在蒙塔納開了一間香油舖。厄內斯特知道后對他說他可以到西班牙去教那里的人如何使用香油防腐。厄內斯特說,“這個春天我得到西班牙去寫完我那本斗牛的書。你可以跟我去,給那里的人作示范,告訴他們怎么使用。”丘布咧著嘴對他笑,說他不是天主教徒,因此不可能做到。“嗨,”厄內斯特說,“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天主教徒。只要你愿意,加入几次都可以。”他那只受傷手臂的神經開始复蘇舒展起來了。每天他把那只手臂放在燈火上烘烤。他對馬克萊斯吹牛皮說,他將很快恢复健康。可是他近來還用左手持槍射擊,把槍托頂在自己的右胸上。結果弄得胸部青一塊紫一塊的。仿佛他為自己恢复了体力而自鳴得意。他后來寫道,“生命是不朽的。”
  馬克斯伯金斯如今把到凱島去度假釣魚作為一年一度的慣例了。三月份他去托杜格斯之前來到這里。這次他們坐著一條新買的大木船去釣魚。這條船的主人是阿爾伯特·賓德,人們通稱他“奧布雷德”。同去的有丘布維爾、約翰哈曼恩、伯吉還有一對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派特和摩德莫根。象一九三○年一樣,他們很快就把大洋蔥吃完,而這种東西是厄內斯特最常吃的食品之一。他和馬克斯來到一條小帆船上看是否能買到一點。那小帆船打掃得很清洁,收拾得井井有條給厄內斯特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很快就和那只船的主人混得很熟。此人枯瘦,但動作敏捷,名叫格雷哥里奧費恩茲,自小就在海上長大。厄內斯特心想,要是他有心要買條船的話,請格雷哥里奧來管理那只船是再合适不過的。
  這次釣魚活動還沒有結束,伯金斯就先動身走了。他坐上另一條魚船回凱島。恰好在這個時候,刮起了冬季的颶風把他的同伴圍困在托杜格斯碼頭。他們再一次面臨著缺乏食品,物品的供應。而最急需補充的是人造冰。沒有冰,他們捕獲的三百多磅的鮮魚就會發臭。約翰哈曼恩和伯基到凱島購買冰塊。不料路上風浪大,船上的發動机出了故障耽誤了五天。當他們帶著約翰的妻子——作為他們臨時的商業負責人——返回原地時,那些魚已經腐爛發臭了。厄內斯特又禁不住大發脾气。
  厄內斯特說了許多刺激人的話,批評哈曼恩不該耽擱那么長的時間。此時他們正坐著布雷德賓德的船返回凱島。厄內斯特用左手開船掌舵。海浪從船后側方向扑打著船身,賓德耽心船會出問題。風浪大,他不得不用很大的聲音對厄內斯特說話,要他小心開船。后來,他決定由哈曼恩開船,把厄內斯特換下來。厄內斯特很不情愿地讓位哈曼恩,自己轉去用槍打鏗鳥玩,一邊不斷地嘲罵哈曼恩。后來,佐西覺得厄內斯特做得太過份了,她悄悄地來到海明威的背后站著,說,“喂,你听著,你要是不閉上尊口,我就拿過你的槍把你斃了!”海明威立即把系在腰間的手槍帶解下,連同手槍一起丟在一旁。接著笑容滿面,開始給他們講故事,說他的外祖父霍爾在一八五○年從英國坐船回美國時,在船上鬧便秘,一路上使他吃了不少苦頭。
  四月下旬,情況已表明海明威的妻子波林將在十一月份生第二個孩子。海明威寫信同在堪薩斯城的格菲醫生聯系,并訂出計划安排好十一月份前几個月的工作。他准備在五月份帶波林回法國,六月份至九月份呆在西班牙,一方面觀看斗牛,一方面寫作。最后,從容地返回法國,仍然有足夠時間准備波林坐褥。他們計划再回到凱威斯特島過冬。這次回去,可以住上自己置下的房子——一間舊式的磚石房,配有陽台和鐵欄杆,在白頭街九百零七號,正好是燈塔的對面。這間房是前一年買下的。那年春天波林的伯父格斯到凱島度假,波林和厄內斯特陪著格斯來到這間房子的地方。當時房頂破漏,有的窗子也被打破了,但就這個小島的情況來說,這間房子仍不失為是一間最体面的。只要略加修葺就很象樣。那房子要价為八千元。格斯伯父當即買下作為特別禮物送給波林。這樣他們在美國第一次有了自己永久性的住房。
  這次海明威一家是分作兩批离開凱島的。首先波林帶著帕特里克和她孩子的保姆從紐約坐船到法國。厄內斯特則在五月四日單獨從哈瓦那乘瓦倫登郵輪去西班牙,同他一起的還有七位西班牙傳教士,他們是從墨西哥來的。他們知道一些西班牙共和党人革命的情況,据說有的暴徒放火焚燒了教堂。旅途上倒是十分平靜,但覺得枯燥無味。厄內斯特十分風趣地說,這次海上旅行真象是在皇后的腋窩里賽馬——沒有意思。厄內斯特在威格登岸,直接奔赴馬德里,一心想赶在大廣場上搭上斷頭台之前赶到那里。可是當他到達馬德里時,到處都是共和党軍,天气又熱得令人難受。种种跡象表明,共和党人不讓革命党插手斗牛會。于是厄內斯特開始同自四月份在到馬德里來的西德奈弗蘭克林取得聯系。他仍象過去那樣是個极端的利己主義者。所不同的是一年多以來由于住醫院多次開刀動手術,身体健康不如以前了。
  波林准備把他們在巴黎公寓住房里的家俱運到凱島去,擺設在他們新置的房間里。厄內斯特覺察到由于美國貨的沖擊,西歐市場正出現不景气現象。他現在手頭有錢,經濟十分寬裕,辦什么事就不必多加顧慮。他和波林把小孩帕特里克交給保姆帶他到亨德普萊格去度暑假。接著他一個人又返回馬德里,住在一家常住有斗牛士的大旅店彼阿里茲。在那里他結識了一個叫路易斯奎塔尼拉的西班牙畫家,并且見面后就十分喜歡他。他傾听著畫家對他解釋為什么西班牙需要進行一次革命。厄內斯特也曾就這個問題同芝加哥論壇報記者杰阿倫,哈明爾頓菲恩阿姆斯特安以及伊利阿特保爾進行熱烈地討論。有天晚上,厄內斯特酒喝多了,醉醺醺地脫口而出,告訴阿倫說他自己是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后來,阿倫回到自己旅店正准備上床睡覺時,接到一張條子。是海明威寫給他的。海明威在條子中說,他向他表示歉意,因為他對他撒了謊。說,他并不是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先前之所以那么說,是出于一种妒忌心。他妒忌費茲吉拉德讀書和畢業于普林斯頓大學。厄內斯特怀著一种玩世不恭的態度作為西班牙的朋友和各義上的天主教徒,他認為覬覦王位的唐詹姆正以龐普羅納作為他的指揮所,在那瓦爾挑起一場同西班牙王室正統派的新戰爭。六月十四日星期日大約有二万三千名狂熱的正統派分子來到龐普羅納的托羅廣場集會,他們高呼:“克里斯托万歲!”
  盛大的華明節前夕,所有的示威者都被驅散。這是厄內斯特九年來第七次參加這樣的節日盛會。節日過后,他就完成了他編寫的《斗牛詞匯小辭典》的工作。這是他在辭匯學方面的一次探討經驗,而且他做得十分出色。書中有許多詞條配有寫得很好的簡短解釋。這些解釋簡明扼要,有知識性又富有幽默感。他寫完了他那本斗牛書的十八章。書中插入許多最新的斗牛情況描述,從而使他原稿的內容充實新穎。這時全書只剩下兩章沒有寫。一章是描述斗牛士用劍刺殺猛牛的藝術,其中包括一般的敘述和個人對親自參加目睹的最負盛名的斗牛十几次斗牛精彩表演的回憶。最后一章是對全書的概括和總結。概述作者九年來七次參觀盛大斗牛會的感想和本人同西班牙人民接触過程中的深刻感受。九月中旬海明威回到巴黎時,這本書還沒有寫完。但厄內斯特為自己能得到印象派畫家朱安格里斯畫的一幅吉他演奏者的畫感到無比高興,因為他准備把這幅畫作為那本斗牛書的卷首插畫。
  厄內斯特和波林搭乘“法國之島”號郵輪返回法國,唐斯梯華特和他的妻子,介紹他們認識珍妮梅森。她是喬治格朗特梅森的美麗嬌妻。格朗特梅森是泛美航空公司駐哈瓦那的公務員。波林和斯梯華特夫人都有孕在身,不便陪客。因此,在海明威稱之為一路飲酒一路歡笑的旅途中,只有海明威和唐斯梯華特陪著梅森夫人。
  海明威到曼徹斯特康衛尤普希農場訪問馬克萊西斯。當馬克萊西斯的女儿米米走進房間來向海明威問候時,他正站在壁爐前面。海明威的姿態使那姑娘感到害怕,赶緊跑回自己的臥房。阿達發察她女儿一邊哭一邊說這個人不是她認識的海明威。海明威几乎用了一個小時的工夫在樓上同那姑娘談話。后來他把她同他最愛讀的,由湯普著的故事《混亂和早來的痛苦》中的小女孩愛麗相提并論。
  第二天,海明威同阿齊開車到劍橋去找瓦爾多彼斯,邀他到哈佛体育館觀看足球賽。他一邊為本地球隊喝采捧場,一邊大量喝威士忌酒。球賽結束后,他們參觀場內設施,漫步球場。厄內斯特自從一九一○年同他的母親到這個地方來過一次后,現在是第二次。過了一會馬克萊西不由得建議大家去拜訪查理斯湯森,一位哈佛的有名教師。他們來到那位老師住家的門口,霍里斯大廈十五號的大門。湯森剛好在家。他年事已高愛發牢騷。厄內斯特一見就不喜歡他,但放在心里沒說出來。這次見面使阿齊突然想起那樓房里一只珍貴的家貓同一只凶猛的大狗之間發生的一場沖突。第二天厄內斯特輕松自在地同阿齊在尤普希農場的樹林里打鷓鴣。
  厄內斯特后來到了紐約,他拿出前一年夏天他在西班牙花了不少工夫拍攝的斗牛照片給伯金斯看;有天晚上他同一個名叫埃里克親特的作家喝酒談天。此人想寫一篇關于海明威生活的文章;還邀請書商路易斯科恩帶夫人到海明威家吃飯。這是他們彼此間斷斷續續通訊几個月后第一次會面。海明威同這位身材魁梧,留著修剪得很整齊的絡腮胡子,有在法國軍隊里服務的顯著成績的人談話后,他內心的疑慮和不信賴的想法一下消除了。科恩談到他已經得到相當數量的《太陽也升起來了》正确版本,其中包括刪掉第一頁上關于布雷特阿瑟萊,邁克坎普貝爾和羅伯特科恩的情況。這個版本是斯克里布納雜志一個推銷員從一個廢品站那里收回來的。現在是波林到西部去生小孩的時候了。于是海明威一家在費城車站搭乘路易斯特別快車登程了。
  帕特里克由新雇請來的媬姆格布里爾護送到彼格特去。海明威和波林卻住在堪薩斯城。起初,他們与馬爾可姆羅里斯同住在印地安路的一間房子里,后來羅里斯家遷加利福尼亞,他們便搬到華德派克威的里維埃拉公寓去住。厄內斯特不知在什么時候听到一句俚語“舞廳里的香蕉。”于是他就不分青紅皂白一概用來說明他對某人某事所產生的怀疑。但他不希望在他那本未寫完的斗牛書里有任何足以證明出現這個俚語的東西。如果有的話,在他動手寫該書的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時,一定會大加刪除。
  波林臨產時的腹痛已經開始了,厄內斯特于是忙個不停。格菲醫生在十一月十二日上午給波林作了剖腹手術。雖然厄內斯特想要一個女孩,但生下來仍是個男孩。体重九磅,黑頭發。海明威夫婦給嬰儿取名為格雷格里漢科克。海明威說,其所以給小孩取這個名字,一方面為紀念几位歷史上的教皇,另一方面紀念多倫多的格雷克拉克,再是為紀念海明威的外祖母卡羅琳漢科克霍爾。
  十二月一日,波林已脫离危險,厄內斯特回到彼格特住了一個星期,主要是到林木深處打鵪鶉。在返回堪薩斯前,他寫完了斗牛那本書的最后“臃腫”的一章,共三千字,以此作為該書的結尾。其中作了一些解釋,為什么著重描述斗牛,而忽視描寫作者自一九二三年春天第一次訪問以來對西班牙的印象。他還記得他們從龐普羅納乘車到馬德里,他們喝醉了酒,而他自己竟弄得把車票都掉了。他想起斗牛士尼諾把一個牛耳朵送給哈德莉作紀念,并用唐斯梯華特的手帕包起來保存的情況。在愛荷茲附近的伊拉第游泳,水明淨如鏡;海邊樹林里嬉玩的歡樂,那里的古樹看起來就象童話故事書里的圖畫一樣;有一年,水里堆的木頭太多了致使水里的魚無法生存。從一九二九年夏天起,他記得在巴倫西亞一間旅店里,因天气太熱,弄得汗流浹背;他訪問蒙特羅奇的米羅時,看到一個廚子殺鴨子,廚師的女儿用一只杯子接鴨子流出來的血拿去做肉汁。當晚大伙站在幽暗的房里吃起香噴噴的烤鴨,個個用很大的杯子盛酒猛喝;那年夏天剛過,白鸛成群在天上飛過,飛過阿維拉巴哥的房頂;從馬德里的路易斯奎塔尼拉的窗口眺望那覆蓋著白雪的廣場,一群軍校學生肩上背著槍正在訓練正步走。在他們前方遠處,卡達拉馬西拉山峰巒重疊,高高的山巔直刺卡斯迪利亞的晴空;那斗牛士以及他們的女伴沿著巴多路到曼扎納斯野餐郊游,在那里他的儿子波比學著斗牛士一手執劍,一手拿斗牛三角布在練習斗牛。海明威象賬房里的先生記賬算錢一樣,把他所見所聞所覺的東西通通都寫出來。納瓦爾綠色的麥田;走著碎步的馬匹……用繩子織成的鞋……大蒜、瓦罐、挎搭在胸前和背后的鞍囊,用硬木做成,末端有尖叉的干草叉,生長在沿海地區高高的紙莎草,枯干的山土,紅塵和白沙;遠處山村教堂里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微弱鐘聲,驢子走路時發出得得的蹄聲,海風輕拂棕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橄欖油的香味,馬路上的塵灰、熱气,清晨咖啡店里飄逸出來的食品香甜味等等。總之,他真想象畫家古亞把一切都展現在畫面上,把他要說的每一個寫都寫出來。把他“看到的、感覺到的、接触到的、聞到的;把歡樂、痛苦、酗酒、嘔吐、騎馬、躺臥、怀疑、觀察、喜愛、憎惡、淫欲、恐懼、痛恨、羡慕、厭惡、毀滅等等都寫出來。”但他深知,“任何一個局部,如果合乎真實情況的話,都可代表整体。”他也懂得任何一本書不能沒完沒了地寫下去,總得有個結尾。
  在結束寫作那本書的時候,自然又碰上几個實際問題。十二月十九日他們遷入凱島新居的時候,木匠、水管安裝工人都在房里搞裝修工作,更不用說從法國運來的許多大件的家俱和其它物品。波林由于旅途勞累倒在床上休息,新雇請的媬姆格布里爾生病了,厄內斯特自己也喉嚨腫痛。有次午睡時,帕特里克把刷牙粉,爽身粉和驅蚊藥粉放在一起倒進驅蚊噴射器里,然后往睡在小床上的嬰儿亂噴一气,后來,大人問他是不是有意要傷害他的小弟弟,他顯得有點惊慌說,“是的”。過了几天,他把一粒含有三氧化二砷的藥丸吞進肚子里,結果連續嘔吐了二十六個小時。
  一月中旬,《下午的死亡》這部長篇小說終于寫完了。稿子寫完后,厄內斯特給馬克斯伯金斯寫了一封短信。
  這本書的重寫工作已于昨天晚上完成。
  下星期一你就可以收到。帕特里克已
  平安無事——厄內斯特。
  馬克斯收信后回電說:
  稿件已收到。很高興,謝謝。馬克斯

回歸的地方

  凱威斯特島白頭街九百零七號的那所房子,是厄內斯特結婚十年以來第一次完全屬于自己的房子。它在离路邊一百英尺的一個角落里,房子周圍种有西谷椰樹和棗椰樹,扇狀葉的矮棕櫚和榕樹等。房子的式樣有點象西班牙的建筑,走廊上方有鐵架子,配著法國式的圓形窗子,還有綠色的百葉窗。牆壁是大塊石頭砌成的,這樣房里便冬暖夏涼。厄內斯特站在街的對面望著他自己這間房子,然后說,那房子真象佐安米羅的“農場房子”。几個本地工匠為他家重新安裝水電設施,檢修破漏的房頂,把過去八年荒廢造成的破坏全部修理好。吉尼普菲弗在回彼格特前負責叫工人將從巴黎運來的家俱開箱,然后擺放在房子里。厄內斯特說,她工作干得很出色,把房子里收拾得干干淨淨,家俱用物擺設得很整齊。看起來真正象個住家。但是,厄內斯特覺得居住并不是專注料理家務。在飯廳的壁爐上方懸挂著一幅瓦爾多彼斯畫的油畫,上面畫著一對鷓鴣和一支獵槍。這仿佛表明外面的廣闊世界正在等待著他們。厄內斯特后來寫道,“對于我們這种人來說,家,意味著一個人离開原住地外出遠游,回來后有個栖身的地方。人很快就會變老,而經驗則往往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獲得。”
  現在,厄內斯特那受傷的右臂已完全好了。于是他又計划著同湯普森,斯特拉特和馬克萊斯到東非去。斯特拉特了解到他們可以從開羅乘飛机到內羅畢去,但厄內斯特不同意那樣做。他說,要是飛机出問題,那不就誤了打獵旅行的大事嗎?海明威小心挑選他要帶走的槍。一支三○○六式的馬薩獵槍,一支6.5六○五式的曼里徹槍,一支直徑12毫米的鳥槍和一支科爾特沃德曼手槍。根据斯特拉特的情報人員說,一位叫菲力普帕西維爾的英國人是肯尼亞最好的白种人獵手。他們准備雇用三名響導:埃雷斯、里斯和克靈。他們每人每月的工薪是一千元。厄內斯特對克靈這個人有些怀疑。他說,如果是德國人那就不錯,如果凱克斯人就不好了。四個人的旅行費用需要一筆很大數目的錢。此外,往返橫越大西洋的費用和從法國馬賽到肯尼亞的蒙巴薩的膳宿費,十九天每人最少要四百元。一位名叫康拉德斯喬爾的坦葛尼卡向導報价說,四個人帶兩位白人獵手,在東菲旅行兩個月大約要花九千五百元。此外打獵執照每人要花五百五十元。另一位向導說,据他估計全程費用大約要二万二千元。厄內斯特對于這筆開支感到無所謂,因為波林的伯父已經為他這次“東非遠征”准備了二万五千元。厄內斯特就象一位童子軍計划星期六步行到森林里去探險那樣,心情激動迫不及待。
  整個春天,厄內斯特同伯金斯通訊頻繁。他們主要商量那本書的排版和插圖的問題。至于書名現在已正式改為《下午的死亡》。當多斯和他的妻子凱蒂去墨西哥路經凱威斯島時,海明威征求他對《下午的死亡》這本書的意見時,多斯說:“寫得很好,很有特色。”事后當多斯表示某些保留意見時,海明威卻接受不了,很生气,并向對方進行攻擊,揭露所謂的私人內幕。厄內斯特說,多斯不應該一味追求完美的象征主義。應讓書中的人物有人性,具有普通人的一切缺點。象征性的人物是不可能有的。例如,佐斯的《第德拉斯》一書中的人物是理想的但是不可信的。而利奧波爾和莫刊布龍用普通的人性拯救了“尤利西斯”1。多斯還要注意,不要總是擺出一副“圣人”的面孔。他說,一個作家的所能做的也是必須做的就是如實地反映現實。如果多斯是被共產主義所深深吸引,那是他自己的事。人類的歷史比任何一种經濟制度要古老得多。任何一种顯赫一時的運動最終都要消失的,原因是它是人為的。基督教的創始人該是偉大的了,但仍逃不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命運。“并非因為耶穌的偉大,別人才殺害他。”多斯應該牢牢記住,良好的管治是暴政的同義詞。對于厄內斯特來說,無論是那种形式的政府他都要強烈加以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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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神話中的德德修斯。

  一位中西部的書商保爾羅邁恩認為,厄內斯特能辨別出美國寫作界有一种左傾的現象。對此,厄內斯特在寫信給羅邁恩時向他說了一番道理。他說他拒絕在政治上追求時髦。有些人傾向左邊,另外一些人傾向右邊,其他的人抱著不偏不倚的態度。他認為在文學創作上既不能左也不能右。唯一的標准是好与坏。他說德萊賽的左傾只是他個人思想上的信仰。他書中的主張無非要大家信奉共產主義。他口出不恭地說,他并不是個狂熱的愛國主義者。他要求的是實際而不是空話。因為空話對生活是毫無益處的。當羅邁恩要他停止寫關于垮掉的一代和斗牛方面的作品時,海明威回答說,他曾經花了六個星期的時間寫了一本描寫几個酗酒青年事跡的書,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寫過任何所謂的“垮掉了的一代”的書。至于斗牛,他說他多年來在西班牙觀看斗牛表演感到有不少樂趣,是一种很好的精神享受。他寫那本斗牛的書,目的是把他所見所聞和感覺全都寫下來作為一种資料加以保存。他覺得他的愿望和現實并不矛盾,他也不想加以辯解。他認為自己是人類世界的一個微小分子。他很清楚,所有的政治家們都在為自己那一份進行激烈的爭奪。
  羅邁恩正在收集胡克納早期的作品,准備出版一個名叫莎馬公迪的集子。收入這個集子里的詩和散文除了一篇以外,其余的都取自已經停刊了的新奧林斯《雙面人》雜志。羅邁恩說,如果海明威同意的話,他想把那首《終极》小詩登在該集子的封背上,這樣,他相信會給那個集子增添光采。海明威同意讓他登,雖然他后來私下對書目提要編輯者科恩說,他那首詩寫得很精,根本不配同胡克納早期作品放在一起。海明威對胡克納后期的作品的評价既有肯定也有否定。他對歐文威斯特說,他喜歡讀《我正在死去》這本書。而《圣殿》則給他有十分虛假的感覺。但當羅邁恩去見胡克納時厄內斯特請羅代他向胡問好。他自己一切都好,既寫作又溜冰。
  現在,海明威正處在他稱之為重新重視寫短篇小說的時期。除了那篇根据布拉桑德所描述的一艘沉沒的西班牙客輪寫成的以外,還選了另外六篇編成一集子。其中有兩篇已刊登發表了。一篇是《怀俄明的酒》刊在斯克里布納雜志上;另一篇《海變》發表在埃德華迪托斯的《季度》雜志上。這是一篇奇异的故事,可以說是《白象山》的姊妹篇。几乎從頭到尾由一男一女在咖啡店里的一場對話所組成的。那位姑娘開始的時候和那男的相愛,后來得了女性同性戀。厄內斯特后來解釋說,這個故事里的人物典型是他一次在咖啡店里听人講起的一對年青夫婦。但是在他寫作過程中他有意地隱瞞了原來的一些情節,而自己虛构一些情節加進去。
  海明威的另外兩篇故事起著他同堪薩斯城羅安克倫德宁醫生發展友誼的作用。海明威是在他二儿子格雷格里出生時同克倫德宁醫生認識的。當時克倫德宁醫生主辦一個醫學聯報。每天他的郵箱里堆滿了人們向他訴說痛惱哀喪的信件。醫生給海明威寄去他收到別人寫的六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位婦女寫的,她說她的丈夫是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在上海得了花柳病。她問醫生她是否能再与她的丈夫同居。厄內斯特將這封信的日期,地點和人名略為改動,加上一個按語和結尾,然后寫成一個短篇故事,取名為《一位讀者的信》。這大概是他寫小說以來最容易寫的一篇。他又以一九一七年在堪薩斯的見聞作為另一個故事的背景。這是一個譏諷圣誕節的故事,取名為《先生們,上帝會賜給你平安,快樂》。故事由兩個開救護車軍士的對話組成。他們談到一個男性病號,他懇求醫生給他作閹割手術。后來他自己用剃刀切割,以便擺脫自己認為是猥褻圣洁的可怕色欲感。厄內斯特再次用上克倫德宁醫生寄給他的信,雖然這次沒有那么明顯,寫了另一篇故事。敘述一位新澤西州的青年多年來一直受到情欲折磨之苦。
  厄內斯特在二、三月份先后兩次到德怀托特格斯去釣魚,以便調節一下長時間的伏案工作。但是,他的真正釣魚活動是在四月份開始的。他和佐羅塞爾——斯洛彼佐酒店老板——一起坐船橫渡海峽到哈瓦那去度假。他們原先只計划兩個星期,結果延長到兩個多月。羅塞爾原名佐西格蘭茲,他買了一條三十二尺長的夾艙船安尼塔號。先前他曾用這條船往返于美國和哈瓦那,不下數百次,進行酒類走私。但這一次他是純粹作海上度假的打算。只收海明威每天十元的船費,另外住宿旅店每天二元。波林在五月份到那里兩次,每次住一個星期,費用每天只加收半美元。厄內斯特發現,那旅店環境幽靜,适合他寫作。沒有出海釣魚的時候,海明威就在旅店里校對《下午的死亡》那本書的稿子。他把原稿中的某些情節刪去。結果大概在關于哲學探討方面的內容上刪去了很大一部分。而這一刪改是根据伯金斯的建議做的。厄內斯特和波林在那里常和唐斯蒂華特的朋友杰恩馬森來往。他們是在一九三一年秋天同乘“法國之島”號郵輪去法國時認識的。杰恩和她丈夫住在哈瓦那西邊一個叫杰明尼塔斯的地方。五月初杰恩來到安尼塔號船上同厄內斯特一起釣了好几天的魚。后來人們在他們的航海日志上發現有一句話,但不是出于海明威之手:“海明威愛上了杰恩。”
  海明威的古巴之行的最大發現是釣馬林魚。截至五月底他已經一共釣了十九條馬林魚。他高興极了。他很喜歡這种魚,因為它們“游動起來快如閃電”,身子“結實得象大公羊”,嘴巴硬如鐵。這种魚比大海鏈還更喜歡蹦跳,而且跳得很高。每條重量從七十磅到一千二百磅不等。厄內斯特樂不可支地說,釣馬林魚就象進行一項体育運動,既講究技術,又要有耐性,令人感到滿足。厄內斯特經常向一位古巴的以捕魚為職業的人卡羅斯請教捕魚的經驗。卡羅斯自一八八四年起就跟他父親出海捕魚,當時他才六歲。十五年來,几乎每次出海捕馬林魚他都要比其他的捕魚者捕得多。
  在古巴度假期間,厄內斯特寫了一篇故事《你永遠做不到的》。這是他描寫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尼克阿丹斯故事類型的第三篇,也差不多是那惡夢式的故事《現在我躺下》的續篇。后來他對這個故事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標題作了解釋,說,當時哈瓦那天气炎熱,熱浪襲人,使他想起一九一八年夏天在下派爾維的情形,想起當時他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變得痴情迷戀,瘋瘋顛顛的情狀。他說,他之所以取這個名稱,目的在于使這姑娘感到高興。因為故事里的“人”——尼克阿丹斯,要比她痴情迷戀,瘋傻得多。其實,這里很明顯地暗指杰恩馬森,她被迫進入紐約多克托斯醫院,并定于五月十三日動手術。當然,所謂“她變得痴情迷戀,瘋瘋顛顛”這完全是作家使用的夸張手法。從厄內斯特這個故事的內涵來看也可以理解為這個姑娘之所以有這种不正常的精神狀態,完全是由她同作者本人的戀愛破裂所引起。
  六月初,厄內斯特仍留在古巴。此時他已決定,把談論已久的“非洲之行”延長一年再進行。波林的伯父表示十分贊同他的這一決定。阿齊馬克萊西在四月份已先离去;查理斯湯普森表示愿意等待;邁克斯特拉特雖然感到失望,但沒有他法,只好也表示同意。對于這次旅行的推遲,厄內斯特本人的藉口是:整個春季,他的眼睛一直在鬧毛病。另外,美國正在發生某些大的變化,他不愿意在這個時候离開自己的國家。但是他的真正理由似乎是,他決定再到怀俄明的諾德基斯特去度暑假,在那里釣魚和打獵。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動机,他有許多故事內容需要盡快地寫出來,因為他在古巴海濱度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假之后,心情舒暢,精神煥發,新的創作欲和創作力早已孕育生長,現在達到了迸發的程度。伯金斯獲悉厄內斯特推遲去非洲旅行的消息后,十分高興。他寫信給厄內斯特說,“我向你大聲疾呼,希望你真的推遲你的非洲旅行。到非洲去,我想都沒有想過。”
  病魔的糾纏几乎迫使他取消了“非洲之行”。他在海上度過了六十五天的假。在返回凱威斯特島的前夕,他釣到一條很大的馬林魚。魚被魚鉤鉤住了,拼力掙扎。厄內斯特盡情玩賞,足足玩了兩個小時。正當他玩夠了,准備用大魚叉叉住它的時候,那魚突然脫了鉤,扑通一聲掉回海里去了。他非常失望,坐在船上又是喘气又是咒罵。整整半小時,怒气才逐漸消除。恰好在這個時候,突然下起瓢潑大雨來,雨水沒頭沒腦地往他身上淋。气溫突然下降,他感到全身冰涼。兩天后,他開著小船越過海峽返回凱島時,他的体溫升高到華氏一百零二度。回到他的新居白頭街住房,他便臥床不起。醫生診斷的結果,确認他得了支气管迸發性肺炎。
  當厄內斯特病情略有好轉,但仍臥床靜養的時候,他對這次得病感到十分惱怒。然而,他根本閒不下來,他又拿起《下午的死亡》那本書的校對稿進行校對。他翻閱著稿子。驀地,在每一頁的上方空白處,他第一次發現有一行用打字机打的字:4版80……3404海明威的死亡111C2—14斯各齊。
  厄內斯特心里明白,上面那行字只是排字工人為了方便,把書的名稱和排版要求用縮寫的方式表示出來。但是,他是個性情暴躁的人,因而大發其火,有意小題大做。他立即打電報給伯金斯,說:“在每一版上都嵌插進‘海明威的死亡’字樣,這不是很荒唐嗎?要不然,就是你別有用心。”第二天他又為此寫信給伯金斯,揚言他要扭斷那個寫這行字的排字工人的脖子。他說,對于一個有迷信思想的人,在校對這本書時,這六個字要看上千百次,那不是一樁很倒霉的事嗎?在最近一批“庸俗不堪”的書刊上,有些不知名的傻瓜蛋寫了一些褻褻下流的話,看了多么令人气憤!如果海明威在校閱書稿時死去,那么伯金斯是要負完全責任的。
  厄內斯特病剛剛好,就迫不及待地到彼格特去。陪同他前往的是他的三妹卡露。卡露准備到密執安去照顧小弟弟萊斯特,直到她去維也納大學為止。他們坐的車是新出厂的V—8福特牌越野車。厄內斯特對其速度和性能极為滿意。他開得很快,每天跑六百五十四公里。抵達彼格特時,他感到疲勞不堪。一進家門倒在床上便睡了起來。但是,他和波林過去開車到西部去,比起這次來,他感到更得意。當時,一路上他們遇到很多向西部移居的工人。他們有的步行,有的開著老掉了牙的破爛車。這种情景使他想起了過去有人告訴過他一個事實。在俄國有二十万流浪者到處流浪尋找實際上不存在的工作。厄內斯特覺得車子開過從前是闊佬現在是窮鬼住的頗為熟悉的地方很有啟發教育意義。他覺得,只要口袋里有大把錢,開著新式的車子到西部去心情不會是不舒暢的。不過,他對蓋希科克說,他在二十年代經濟大繁榮中,沒有投過什么股。當然,這不是絕對的真實,但他已經就其早期住在巴黎,過著极端貧困生活的情形,開始加以渲染。
  在怀俄明,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七月十二日下午厄內斯特和波林高高興興地來到羅倫斯和奧利佛諾德基斯的第一號房間。派洛特和莫得克斯山峰在夕陽西下時顯得十分巍峨雄偉,陰森可畏。十三日,厄內斯特大清早就起床觀看太陽從河對岸高山背后升起來。他樂于傾听清晨万物蘇醒過來的聲音,嗅聞大自然發出的新鮮气息:牧場廚房里傳來碗碟叮啷作響的聲音;微風吹送來陣陣咸肉、咖啡和鱒魚的香味;山林小屋周圍松樹上被太陽晒得暖烘烘的針葉;披著晨露的草場上歐薔草、三葉草、釣鐘柳、畫筆草和白羽扇豆在晨曦中更加清秀悅目;狹窄的灌水渠里淙淙流水,轉彎抹角穿過整個牧場;更遠處傳來河水奔流的響聲和畜欄里系在馬脖上的鈴聲;牲口跺腳的響聲以及口里發生的嘶鳴聲。厄內斯特倚在畜欄的橫木上看著伊凡備馬准備上午出游。
  當他想寫作的時候,厄內斯特便到位于小河的轉彎處的西德萊住所去。坐在桌子旁邊,在稿紙上寫下往下傾斜的字体,有時一連把几行字都划掉,細加思考后,又重新寫上。奧利佛諾德基斯特經常看見海明威從房里走出門來,一邊用布拭拂他的眼鏡,一邊不斷地眨著眼睛仰望那湛藍的碧空,或凝望那英得克斯的美麗山色,仿佛他要把那壯麗山川風景深深地嵌在腦海里。他不停地進行深呼吸,讓新清的空气進入肺部。然后穿著軟拖鞋又返回寫字台重新執筆寫作。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來一頂黑色瓜皮帽。當他寫作時,總是戴在頭上。他對朱布維沃說,他戴帽子是為了使腦神經不受涼。但他每次戴著這頂帽子在紐約街頭走時,背后總有許多猶太人跟著他,把他當作他們的兄弟。
  “我們整個夏天都騎馬出游,”厄內斯特說。他還清楚地記得,當伊凡把咿呀作響的柵門打開,坐騎便快步沖出。他們經過印地安人的村落,順著小道走上斜坡,在松樹和葉子在風中搖曳的白楊樹林中通過。他們的馬小心地越過橫倒在地上的樹木,蹚過第一道溪流停下來飲水。他們居高臨下,山下景致一目了然。在林木的遮掩下,山村屋舍隱約可見。煙囪高高伸出屋頂,飄出淡淡的炊煙,在空中逐漸消散。波林注意到她騎的那匹馬的鼻子緊緊地眼在厄內斯特騎的那匹母馬的屁股后面。原來那母馬不停地甩動尾巴拂打蒼蠅。在山坡的頂處,他們看到一群麋正在吃草。厄內斯特立刻下馬,拿起望遠鏡觀察。但現在不是打獵的時候,還要過六個星期才行。下坡的時候,馬開始小跑起來,到了空闊平坦地帶馬蹄得噠,疾步如飛,直奔山坡下的綠色草場。卸下馬鞍,馬匹便自由自在地吃起草來。當夕陽把東邊的山脊染成褐紅色的時候,夜的帷幕正緩慢地籠罩著大牧場的農舍。
  這個夏天厄內斯特的一切活動都充滿著急促感。從這個時候起,一年之后便是他計划到非洲去的時候。往后很難說他再有机會到怀俄明來旅行了。這個州已決定修筑一條從紅屋經過熊牙山口到庫克市的公路。等公路修筑好了,這個地方也就永遠不能打獵了,因為所有的動物都會跑到更遠的地方去,比方說跑到黃石溪那儿去。想到這一點,他就掃興。七月份他的主要活動是釣魚。一共釣了一百五十條鱒魚。由于筑路的緣故,他最喜歡去釣魚的一條小河被破坏了。他戀戀不舍地回到寫字桌旁,重新拿起校對稿,校對《下午的死亡》那本書的最后一章。
  正當厄內斯特熱心于釣魚和打獵,從中取得無窮樂趣的時候,美國政界各派的斗爭越來越激烈。厄內斯特從他的手提式收音机廣播中听到胡佛和羅斯福正在發表競選演說。他說,与其听這類演說,不知去听山里狼嚎狐叫的聲音。他發現西部大多數地區是擁護胡佛的,羅斯福在東北部名聲不怎么好。但是在阿拉巴馬州,喬治亞州和弗羅里這州,他卻是個天之驕子。厄內斯特的理想候選人仍是尤金迪布斯,所以他根本沒有興趣在“癱瘓的盅惑民心的政客”和“得了梅毒病的嬰儿”1之間去挑選。在政治和宗教之間,他對后者更有誠意。他帶著波林開車跑了將近四百公里到普威爾去以便及時參加八月份第一個星期五的彌撒活動。后來他十分詼諧地對波林的母親說,要是他的福特牌曲柄齒輪箱在离家十四公里處被山中路邊伸出來的巨石撞坏,波林就要被宣告為圣徒,那么這個功績應該登載入冊。但在宗教方面她卻得不到任何賠償。當他們的車子通過一處荒野公路時,路旁有四只黑熊和四只公駝鹿,厄內斯特立即拍了几張快照。他還打了十几只野雞,其中有些和火雞一樣大小。他准備帶著這些野雞給奧利弗,諾德基斯特烤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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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里海明威影射胡佛和羅斯福。

  當吉拉爾德和薩拉馬菲帶著他的兩個小孩,包斯和霍諾里亞到他們那里度假時,海明威正同羅倫斯諾德基斯特到克拉几湖去玩。九月九日厄內斯特帶吉拉爾德上派洛特克里克地區告訴他如何用死驢作為捕捉大黑熊的誘餌。兩天后,他開車到科迪去接查理士湯普生,他是從弗羅里達州來這里度假的,時間是一個月。這時捕獵季節開始了,厄內斯特躍躍欲試,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查理斯只用一天的時間來适應當地的高山气候,接著就參加為期一周的騎馬去派洛克高坡的打獵活動。他們一連四天,從清晨到黃昏,風餐露宿,練個不停。山上有時刮起很大的風,有一次波林的帽子被大風從頭上刮走了。另一次,他們看到十九只山羊在一處高地上吃草。查理斯是第一次看到這种動物。可是這些山羊很怕生人,他們在离山羊六百碼的地方就停下來,結果一事無成。十八日返回住地。
  露克在第二次騎馬外出狩獵時表現很突出。他們先到离牧場騎馬約距三十五里的克里克懸崖去。墨菲夫婦已經走了,波林也將在二十二日回去。伊凡瓦萊斯和朱布維沃搭了一間小棚屋為打獵的人躲避風雪和寒冷。波林离開他們的那一天,他們在伊凡的指導下殺了一匹馬,用來作為捕捉大黑熊。一天,他們在返回營地的途中,看見一只公麋,半隱半現在樹林里游蕩。湯普生開槍打它的背,厄內斯特打它的肩膀。那麋倒在溪谷邊上,可是等到他們靠近它時,它又拚命地掙跳了起來,飛也似地向遠外竄去。這次查理斯擺好架勢,作好准備。他一槍打中那麋的后腿。那麋扑騰了一下便倒下死去。兩天之后,厄內斯特在另一處林子里看到一只大麋,离他只有二百碼遠。他立即開槍射擊,子彈穿過那大麋的肺部,很快便死去。由于他們的捕獵,附近一帶的山林里的動物都往別處跑。自那之后他只打了一只小狼和一只正在飛翔中的老鷹。每到晚上,在小棚屋外面空地上燒起了篝火。他們坐在篝火旁邊一邊燒烤獵來的獸肉,一邊喝酒談天。厄內斯特給其他的人講故事。一天晚上他一面啃吃著烤麋腿,一面喝紅屋自產的威士忌,津津樂道地對朱布和維沃講起他六年前對別人講過的一件自殺的事。最后他告訴他的同伴說,如果生活逼得他走頭無路,他也會自殺的。
  《下午的死亡》一書終于与讀者見面了。厄內斯特在十月份曾先后四次騎馬到場部看是否有人寄來對該書的評論。結果他收到兩篇,所談意見都使他很失望。他把它們擱在一邊,一心一意找赫克米斯談論他們放在派洛克坡地上的死驢,用來誘捕大黑熊的問題。赫克告訴他,那死驢全被熊吃光了。根据后來仔細觀察,先后有三只大熊吃那驢的肉。現在只剩下一堆骨頭。就熊留下的腳印看,其中有的是印長達十一英寸。可以斷定中間有一只相當大的北美大灰熊。驢尸旁邊有個大坑。顯然是那大熊挖掘的,用它作為掩体,防止在噬食驢尸時遭到別的野獸的襲擊。赫克說,后來他在放死驢的地方,殺了一匹馬作為捕熊的誘餌。當厄內斯特和伊凡冒著十月初的暴風雪,回到提姆伯克里克時,湯普森和斯台布讓厄內斯特看他們在克魯斯德峽谷打的一支大黑熊。第二天他們到覆蓋著白雪的山林里打獵,但毫無收獲。十月十一日厄內斯特單獨騎馬返回場部。在半路上他看到一只大駝鹿正在离他三十碼遠的一處草地上吃草。由于海明威沒有捕獵駝鹿的許可證,所以他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眼前的獵物跑走了。但他不忍空手而歸,結果打了十几只松雞。到了場部,他把松雞交給奧利佛諾德基斯德,自己喝著威士忌,坐在火爐旁邊拆讀才接到的郵件。伯金斯在信中說,他那本新書《下午的死亡》的銷路不坏,盡管正處在工商業不景气的時期。他說,“從出版商的角度看,對這本書的評論是相當不錯的。當然其中也有提你所不喜歡听的意見。”
  不過這些不中听的意見比起另一件事來,他又覺得無足輕重了。原來這次出獵至今他還沒捕獵到大黑熊,而查理斯湯普森卻打了一只,心中不免感到不服气。十月十一日下午他和羅倫斯諾德基斯特重上派洛特克里克山林,到赫克米斯放死馬的地方。雖然馬尸周圍的積雪被野獸踩過,留下清晰的足印,但沒有看到大熊的蹤跡。到了傍晚突然出現一只大黑熊。它來到馬尸旁邊開始噬食死馬身上的肉。厄內斯特匍匐在离目標七十五碼的一個小丘邊上。他瞄准那大熊的肩背地方開槍。可惜打高了一點。那巨熊怒吼了一聲慌忙往遠處跑去。雖然此時天色已晚,但從那熊身上流下的鮮紅的血,滴在雪地上卻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在大熊后面緊追。在离那龐然大物只有二十尺的距离的時候,厄內斯特又放一槍,大熊應聲倒地。熊身上的毛象厄內斯特的絡腮胡子一樣黑糊糊的,濃密得象地毯。那巨熊重五百磅,身長八英咫,比查理斯上一星期獵捕到的要大得多。這樣才滿足了他那強烈的好胜心。
  查理斯湯普森在當天和第二天又打了兩頭公鹿和一只小雄麋。這樣便結束了這次的打獵活動。他們一連三天在牧場里忙個不停。又是興高采烈飽餐鹿肉和麋肉。十月十六日當他們動身回家的時候,路上遇上暴風雪。車子開不動,一連搏斗了三天好不容易才通過奈布拉斯卡。厄內斯特點燃一支蜡燭,放在一個空洋鐵罐上,用來燒熔擋風玻璃上的積雪。每隔几分鐘就要燒一次。正如他所說的“簡直是做了一場惡夢”。凱威斯特島在這個時候,陽光普照,充滿著歡樂与幸福。對他來說,經過在曠野上旅行二千公里后,凱島便感到更加親切,是他值得返回去的最美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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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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