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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戰斗的方式


胜者無所獲

  海明威回到凱島時,他的大儿子波比已在家里。波比現在已經九歲了,長得又高又結實,講一口又流利又地道的法國話。過了圣誕節,他就要做伊凡西普曼的學生,接受教育。學習之余,他可以在這個天然的熱帶的儿童樂園——凱島,盡情地玩。他家里養有四只浣熊,一只負鼠,几條金魚和三只孔雀。离家不到一里路就有游泳池和釣魚的地方。在彼格特,普菲費太太發現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都得了百日咳時,立刻要她女儿波林回去照顧他們。現在家里只有波比和他父親海明威兩人,波比感到有些寂寞。自從那次他和他父親一起坐火車,半路上他父親接到電報說波比的祖父海明威醫生病故,父親于是決定讓波比一人到哈瓦那去。自那以來,這還是頭一次感到這么孤獨。
  厄內斯特回到凱島与家人共敘天倫之樂。但是從各方面來的,對他那《下午的死亡》一書的意見在某种程度上卻大大降低了他的興致和情趣。有個批評家尖銳地說:“那本書只是幼稚地堆砌一些詞匯,令人可怕地無休止地降臨災難。”另一位評論家說,作者明白通暢的文筆中不時夾雜著隱晦艱澀字眼,因而大為遜色。同時,過多的男子气慨的描寫使人讀了感到索然無味。H·L·梅康一方面贊揚小說的內容闡述得充分,一方面擺出海明威執著地在書中刻划人物性格——其實是他自己——的桀驁不馴,而變得類似陳詞濫調。《紐約人》雜志刊登了評論家羅伯特M·寇特的評論文章。他說,這本書讀了使人不安。一個浪漫主義者,在生命垂危之際,不承認死亡的來臨。有時候,不幸和災難蛻變成為惱怒。已如胡克納、科克圖、阿爾道斯赫克萊和T·S·艾略特之對待嘲笑一樣。厄內斯特對之進行了公開答复,并承認對赫克萊和T·S·艾略特的辯駁。他說科克圖是個拋頭露面的人物,很有“名气”。說他本人對胡克納十分崇敬,祝他百事如意,但這并不等于說不能開胡克納的玩笑。他說:“只要內容可笑,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作為取笑的對象,就是自己的母親也不例外。”
  十一月份,他帶著波比開車到彼格特去,在那里同波林和他另外兩個孩子一起度過感恩節。行車途中,他又一次飽覽美國鄉村的自然景色。他向來是酷愛自然的。波比坐在車座位上打盹,厄內斯特邊開車邊遐思起來。他設想,車子到了什么地方就可看到成群的鵪鶉在田里覓食,車子開過去時,它們如何受惊飛走。他不知不覺陶醉于這個想象之中。驀地,在他腦海里閃現一种觀念。秋天意味著打獵和死亡。恰好就在不久前,他得悉他的叔父韋勞畢海明威醫生在中國山西省行醫,不幸身亡。時間正好是他父親逝世四周年的前一個月。現在他和他儿子同坐在一輛車里。他想得很多。逐漸地一個以父子關系為中心的故事正在他腦子形成。
  厄內斯特即將有一本書被拍成電影。巴拉蒙特影業公司將把他的《永別了,武器!》搬上銀幕。領銜者海倫赫斯。其他主角蓋里庫伯和阿多爾夫·梅約。但厄內斯特并不為此感到高興。特別當他看到劇本的喜劇式結尾——這和許多報紙上報導的差不多,和描述戰爭中的英雄主義以及拳壇上的冠軍,不免感到悶悶不樂。他一到彼格特馬上就寫信給伯金斯,重新聲明,他對報刊在全國范圍內關于該書內容的宣傳有意見。他寫道:
  海明威先生是個作家,他鄭重聲明:在戰爭末期,他曾隨軍在意大利呆過一段時間。他之所以去意大利,是因為當時呆在法國,處境更加危險。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他在意大利的任務是開救護車搶運傷病員以及做其它零碎工作,從來沒有過顯赫的英雄行為。任何有識之士都知道,一個作家是不可能在拳擊賽中打敗一個中量級冠軍的。當然,如果這個作家的名字剛好和拳王格恩坦尼的姓相吻合,那又另當別論。海明威先生感謝報界把他的事跡宣揚得那么動人,并把他的名字列入名人錄,但他懇切地要求電影界的先生們切勿歪曲他個人的生活史。
  厄內斯特在彼格特被一些輿論弄得心煩意亂,為了擺脫這种處境,圣誕節前他和伯金斯到外面打野雞。每年在這個時候,成群的野雞來到阿堪薩斯州稻田里覓食。厄內斯特買了二千三万發小子彈准備大干一番。他還租了一條有艙的小木船,停泊在白河邊上。由于一陣寒潮的到來,气溫突然下降,獵物稀少,伯金斯的興趣便轉到欣賞自然風景上面。“我在寒冷中呆呆地站了好几個小時,這在我一生中還是第一次,”伯金斯后來寫道,“大雪象白粉般不斷地撒在陡峭的河岸上……我們站在岸邊,靜候著野雞的到來。看著面前這條河使人想起反映南北戰爭的影片里河流。”這次出獵最使伯全斯難以忘怀的是,他听到河彎那邊傳來了一陣可怕的卡嚓卡嚓作響的爆裂聲,接著河面上出現一只汽船。船頂有兩個漏斗形煙囪正飄散出滾滾濃煙。對于海明威,這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的事,但對于一個來自佛蒙特州的人來說,此情此景,仿佛置身于八、九十年前馬克吐溫時代的環境之中。
  厄內斯特回到彼格特后,為了找個比較安靜,能進行寫作的地方,海明威一家住進普菲費住家后面一個重新修理過的谷倉里。一天,外面正刮著大風,海明威全家正在吃早飯,突然,由于煙囪破裂火焰外延導致房頂起火。當地的自愿救火隊迅速地赶到現場把火扑滅。可是他的許多書和一些稿件卻被水弄坏了。一位年輕的木匠奧托布魯斯和一位青年印刷工勞德佩恩,主動協助他修補和烤干書稿。埃日拉龐德聞訊后從雷巴羅寫信給海明威。他在信中寫道:“哈!哈!老兄這回真夠嗆。你干嘛住在谷倉里?火怎么又沒把你的全部稿子燒掉呢!”
  龐德以前曾約厄內斯特給由福德馬多克斯福特開辦的“費斯特克里費特”刊物寫稿。自從近日接到龐德的信以后,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這個刊物主要是配合龐德將在一月份出版的《長詩三十首初稿》。福德在信中寫道:“如果你能利用權威來壓倒那些批評家的話,寫長詩便是個妙法。”關于壓制批評家的意見,厄內斯特在給對方的复信中是這樣說的:
  在上個世紀末或本世紀出生的詩人可以真誠老實地說,他們從未受過埃日拉龐德的影響,也沒有從他那里學到什么東西。這樣的詩人值得怜憫,而不應加以指責。
  倒是出生在上述時期的散文小說作者,似乎不應該向詹姆斯佐斯學習,接受他的影響……龐德的偉作——如長詩三十首——將在文壇上永放光芒。
  當海明威全家即將离開波格特的時候,不巧波比得了流感臥床不起。海明威給波比量体溫,熱度達到一百零二度,波比知道后嚇坏了。他六神無主,甚至在他父親給他念霍華德波爾寫的《海盜》一書的某一精采片斷時,波比也顯得心不在焉。后來,海明威同普菲費家里一位愛爾蘭的年輕姊妹出去打鵪鶉。回來后,他看到波比的一舉一動仍不正常。原來波比的同學曾告訴他,人的体溫一旦超過四十四度生命就有危險。他心想,現在他的体溫已超過那個量度一倍多,肯定自己馬上就會死去。當海明威向波比解釋,体溫表有兩种——一种叫華氏,另一种叫攝氏,波比的緊張情緒才明顯地緩和下來。這件事,雖然隔了好几年沒有想到它,后來被海明威編成一個故事。
  新年一過,海明威的三個孩子的健康情況都很好,于是波林便帶著孩子們乘火車返回凱島。厄內斯特自己開著福特牌越野車,先去羅諾克,再到弗基尼亞,把車子停放在車行里,然后乘火車前往紐約。湯姆沃爾弗當時正在那里。斯克里布納雜志社特約的這兩位大作家迄今未曾相見。這一次伯金斯特意安排,請他們共進午餐。專門拜訪一位同業作家,在海明威的一生中這是第一次。見面后,沃爾弗給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舉止十分幼稚。他后來寫信給伯金斯時說,他這樣的天才人物就象儿童一樣真實可靠。天才和儿童就其純真的方面講,恰似一對孿生兄弟。他認為,湯姆沃爾弗稟賦高,思想崇尚,學識淵博。他估計,伯金斯肯定指望湯姆沃爾弗今后寫出更多的作品來。
  在逗留紐約短短的兩個星期中,厄內斯特還遇到一件不快的事。原來他的三妹卡露在弗羅里達溫特派克羅林學院讀書時有個男同學約翰卡德納愛上了她。作為一家之長,海明威決心在卡露就讀于維也納大學期間保護她不受外界干扰影響她的學習。因此,當卡德納登門請求海明威同意卡露与他結婚的時候,海明威不但斷然拒絕,還正顏厲色地威脅他說,要是他再敢糾纏想娶他妹妹為妻,他就要打斷他的脖子。不幸的是,這种虛張聲勢嚇唬人的作法,結果适得其反。那年輕人在盛怒之下,買了去歐洲的船票,然后東渡前往維也納。
  在紐約期間,厄內斯特除了忙于同伯金斯和他的律師及代理人毛里斯史貝塞應酬業務外,他還抽出几天的時間同西德奈費蘭克林交談。由于海明威在《下午的死亡》一書的附記上歌頌了他,他現在簡直變得目中無人了。海明威的反猶思想在其朋友西德奈·摩爾斯貝塞和書目提要編纂者科恩的影響下有了明顯的改變。离開紐約的前一天,厄內斯特拜訪了科恩。科恩征求他的意見,以快版形式出版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先生們,愿上帝賜給你們歡樂和幸福》。科恩對于一些評論家說了《下午的死亡》一書的坏話感到很惱怒,他自告奮勇要為海明威鳴不平。但海明威堅決表示,一切由他自己來對付。過了不久,他聲稱(但不是針對著科恩),他非常有興趣辦這种事,而且將奉陪到底,但他不希望那些友好支持他的人出面去做。
  同一天,在科恩辦事的地方——書屋,厄內斯特第一次見到了一個從賓夕法尼亞來的荷蘭青年阿諾爾德·金格里奇。此人熱衷于藏書,曾在十二月份寫信給厄內斯特,請他在一本《下午的死亡》的書上簽名留念。厄內斯特提醒他不要被評論家的批評所嚇倒。他听了說:“啊,不會的,人們對你印象很不錯。”即便他的評价還不能說是很高很高,但他是把寫評論和寫書弄混淆了。金格里奇正在負責編輯一個商業雜志《外觀藝術》,總部設在芝加哥。他把厄內斯特看作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并為他的會面交談的時間太短促而惋惜。海明威告別了他,匆匆赶到火車站,坐上開往費基尼亞的火車。
  海明威從羅諾克開車到杰克遜威爾,波林已先在那里等他。見面后他們便一起返回凱威斯特島。詩人伊凡西普曼已准備當波比的導師。伊凡和過去在巴黎相比,沒有多大的變化。仍是那樣的懶懶散散,漫不經心,飽一餐餓一餐,寫出許多不成熟的抒情詩,用他那平板無味的新英格蘭口音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跑馬的事。雖然他在生活上不時碰到困難,但他總可以從海明威那里及時得到幫助。
  海明威回凱島后,他的創作欲又旺盛起來了。斯克里布納雜志已接受他的三篇新作,准備在春季刊載。這三篇故事是:《一個清洁、明亮的地方》、《向瑞士致敬》和《醫生,請開給我一張處方吧!》最后那篇的名稱,后來改為《賭徒奈恩和雷迪》。故事內容是根据作者在比林醫院醫治受傷的手臂時的見聞寫的。《向瑞士致敬》是回憶一九二七年作者尚未同哈德莉离婚,訪問瑞垣時的情景。這是一個分成三部分的幽默諷刺故事。故事里主要描述三個人——威爾先生、約翰遜先生和哈里先生。了解海明威的婚姻關系的人都會明白,故事中的三個人都是指作者本人。作者企圖通過故事的描寫來醫治他同結發妻离婚所造成的心靈的創傷。《一個清洁、明亮的地方》是一個自傳体的故事。它主要揭示作者的心靈世界——內心的空虛所引起的惡夢般的恐懼。厄內斯特把這三篇故事稱之為“安全”故事。所謂“安全”是指象斯克里布納這一類型的家庭雜志而言。斯克里布納來了一位新的編輯阿爾費雷德戴希爾。此人厄內斯特從未批評過他。這一次他拒絕接受海明威的另一篇故事《世界之光》。它描寫北密執安一個小市鎮的火車站里一群妓女的故事。戴希爾認為——他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故事所描寫的內容對該雜志的讀者太過于裸露。但是厄內斯特說,戴希爾根本不知道,故事當中的潛在的爆炸性的東西究竟有多少已故人們所接受了呢?
  厄內斯特現在手上有三個短篇小說要寫。他的干勁又來了。由此,他更加苛求那些少產的作家,批評他們太懶惰。而其中之一便是司各脫。司各脫的妻子日爾達寫了一部小小說《華爾茲救了我》。厄內斯特讀后覺得過于荒誕。至于司各脫,他認為只有兩件事才能拯救他。要嘛日爾達死去,要嘛司各脫自己得了嚴重的胃病迫使他不能再喝酒。他為什么不能振作起來?為什么每次厄內斯特見到他,他總是醉醺醺的?他的《見鬼去的浪漫主義》和《廉价的愛爾蘭式的失戀》現在它令人感到煩悶討厭。另一方面,厄內斯特說,他有的是時間,他一工作起來,就精神抖擻,干勁倍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可以工作三百四十天。他認為這是一种樂趣。他常常意識到他正在過著兩种類型的生活。一种是作家的生活。將來作家死了,他就得到了報酬和榮譽,而現在只能帶著他現有的一切到陰司去;另一种是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這种人現在已得到了一切他想得到的東西,但死后卻万事休。名聲与榮譽是一种奇怪的現象。一個人有時只要寫上十行詩或一篇一百頁篇幅的文章便可一舉成名,而且流芳百世。但是,如果運气不好,你寫得再多,也無濟于事。名聲与榮譽永遠和你絕緣。一個活著的作家,評定他的一生的成績主要是根据他作品的多寡。但是,他死后,則是根据他作品質量的优劣。他認為人大概是為了“受苦”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不過根据他個人的經驗。只要你不杞人憂天,一切世事,你都會習以為常。
  海明威正計划著四月份再次到古巴去作一次釣魚旅行。他不僅把這次旅行看作是一次良好的体育活動,而且是一次搜集編寫一本關于古老而神秘的斯特里姆海灣一書的材料的极好机會。与此同時他正在寫一個篇幅較長的短篇小說,以哈瓦那凱威斯特島和海峽為背景。故事的主人公是遐邇聞名的亨利摩根海上大盜。這個形象的塑造是根据海明威對曾把船租給他的那個專搞酒類走私的漁商佐魯賽爾。二月二十三日,海明威寫信告訴伯金斯,這個故事他已經寫了三章,可望把全書寫完。
  机會悄悄地來到明威海身邊,有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在引誘他。于是他在三月份動身到紐約去。電影公司制片主任路易斯邁爾斯頓急于要拍一部海明威西班牙之行的紀錄片。根据計划,影片里要重現《下午的死亡》一書最后一章里的故事情節。邁爾斯頓希望這些有關的場景能在來年夏天到西班牙去作實地拍攝,并能請非專業演員在拍攝中扮演相關的人物。在這過程中,厄內斯特擔任制片顧問和物色客串演員。在這次訪問中他還特地抽出一天去拜訪馴獅手克萊德畢蒂。海明威是在化妝室見到他的。見面時海明威送給他一本簽有自己名字的《下午的死亡》,并觀看了馴獸訓練。克萊德畢蒂動作敏捷,手腳靈巧,步法繁而不亂,技藝精湛,和被馴的野獸關系密切。這一切深深地吸引著海明威。他后來說,畢蒂廚房里的椅子就象斗牛場里斗牛士手中的三角斗牛布那樣神奇,法力無邊。厄內斯特的計划是年底前到非洲大森林去打獵。因此,當他看到馬戲團里的獅子在奔跑、蹲伏、蜷縮和騰跳時,覺得特別開心。
  然而樂极生悲。接踵而來的兩件事深深地惹怒了海明威。圣帕特里克節1那天,約翰卡德納從維也納打電報告訴他,下一周他和海明威的妹妹卡露將在基茨布赫爾舉行婚禮。他得消息后非常失望。后來提起這件事時,他十分厭惡地說:“這簡直是在做牛肉生意。”他寫信給波林的母親,說那件事已經完蛋了。自那之后他再不提起新郎新娘的名字,也不談及這樁使他失望的婚事。他遭受的第二個打擊是來自格特魯特斯坦恩。格特魯特寫了一個回憶錄,公開立名為《愛麗斯B·托克拉斯自傳》,即將在《大西洋》月報上連載。雖然這年夏天之前他寫的有關海明威的部分還不會登出來,但海明威早已發覺,自從他离開巴黎后,她對他的態度已大不相同。在巴黎時,她和愛麗斯還主動地當他儿子波比的教母。格特魯特最近說了一些令人不能容忍的話,使他十分惱怒。其中之一說,海明威實際上是她和謝烏安德森一手扶植培養起來的。現在她仍對自己所培養出來的結果,既感到自豪,也感到羞愧。另一個是:她說一九二四年海明威通過校對《美國的形成》一書學到了很多寫作方法。最使他難以忍受的是,她說海明威是個卑鄙小人,象馬克吐溫書中所描寫的十九世紀行駛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平板船上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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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愛爾蘭的守護圣徒紀念日。

  海明威忍气吞聲。他告訴一些同他要好的朋友說,格特魯特早就把他當作“草包朋友”加以鄙視了。她到了斷經期后才突然狂熱地談論起性的問題來。其表現大致可分成三個方面。首先,她确信,凡是性格上不古怪的人一定不是好人。其次,凡是性格古怪的人一定很聰明。最后,她深信不疑,凡是有成就的人一定是性格古怪的。厄內斯特尖銳地說,等到他老了不能再寫作時,他也要寫一個回憶錄。在回憶錄中他不企圖證明什么,只要求寫得實事求是,恰如其分,同時又不會枯燥無味。
  阿諾爾德金格里奇寫信告訴海明威,說有個尚未命名的雜志即將在秋季發刊。他請海明威給該雜志撰稿,寫有關釣魚和打獵方面的短篇小說。每篇愿付稿酬二百五十元。該雜志想通過作者的文章告訴美國的男人和女人什么叫做時髦。金格里奇請海明威不要為該雜志的質量擔憂。他保證說,絕對不會把它辦成一個女人气的刊物。當厄內斯特表示愿意為該雜志提供一些文章的時候,金格里奇當即把廣告商送給《外觀藝術》雜志編輯部的成衣樣品——一件時新的藍色襯衣和一件皮質短夾克拿給他看。海明威隨后給他寄去自己衣服鞋子的尺寸和號碼——衣領171C2,鞋子11—D,茄克衫44—46,褲子34×34。接著他把几項個人經歷寄給金格里奇作為交換。其中他提到,他喜歡佐斯,把他當作一位朋友和作家看待,并從閱讀佐斯的作品中學到一些東西;他還從同格特魯特和龐德的交談中學到另一些寫作的技巧。他承認曾受過謝烏安德森的創作影響,盡管這影響极為微小。他說,他雖然沒有同羅倫斯見過面,但他承認在描寫自然風景方面受到他的啟發,向他學了一些創作技巧。在年青的時候,他曾著意模仿靈格拉德納。但沒有學到什么東西,因為拉德納是個無知的人。他說在創作上他所擁有的是他從生活中得來的經驗,是他用他那尖利的耳朵傾听那些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人的講話。
  四月份,當殘月复圓的時候,海明威橫渡河峽到古巴去。他又向佐羅賽爾租“阿尼塔”號船,為期兩個月,并雇請卡洛斯作航海和捕魚方面的顧問。在四、五兩個月的好天里,他几乎每天都釣到大馬林魚。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一些好朋友沒有同來。多斯帕索斯又得了風濕熱住在巴爾迪摩的約翰霍普金醫院里。厄內斯特聞訊后,查閱了布萊克醫藥詞典。据記載患這种病的人体溫常常高達華氏一百零六度。全身關節感到劇痛。他覺得不能掉以輕心。立刻賣掉一些波林的伯父資助他去非洲旅行的普通股票。然后給多斯寄去一張一千元的匯票。五月底,當多斯和凱蒂乘船去法國時,厄內斯特已捕獲三十四條馬林魚,其中有一條蹦蹦跳跳,一共跳了三十七次。他對邁克斯特拉特說,他學到許多東西,而且其中有些是實實在在的。盡管如此,他仍覺得斯特里姆海灣神秘莫測,對于這個熱帶海灣里,海灣之上或周圍生物的复雜形態仍一無所知,令人怯步。
  厄內斯特在古巴生活了兩個月后,六月份他為他构思中的新短篇小說取了一個名稱叫《胜者無所獲》。他暗示他的那些小說里包含著對人類社會的冷嘲熱諷。表面上,好象在談論賭博,實際上厄內斯特把十七世紀人們認為是真實的東西收進自己小說里。他寫道,“這不同于其它形式的競爭,實際情況是胜者得不到任何東西,既不自由自在,也不歡樂愉快;既沒有任何光榮与自豪,即使他大獲全胜,也不可能給他任何獎賞。”他為自己選擇的名稱而得意。在此以前,在他所寫的短篇小說中最好要算《暴風雨之后及其它故事》。這些新的故事,他在信中對伯金斯說,證明“老兄”是靠得住的。這和釣魚有相似之處。開始一個鐘頭里,魚可能吃掉海明威。但在后來的兩個鐘頭里,海明威卻弄死那條魚。
  現在一共有十四篇短篇小說。厄內斯特想把那篇描寫一個密執安妓女同一位獎金拳擊家相愛的故事——《世界之光》放在首位。伯金斯勸他不要那樣做。他說,如果把它放在首位,就會引起評論家的攻擊,又會指責他“象小孩子一般堆砌詞匯企圖獲取惊人的效果”。伯金斯建議用那篇《一個清洁、明亮的地方》作為首篇。他認為与布拉講述的沉船故事有關的《暴風雨之后》那篇文章是整個集子里最出色的。后來,厄內斯特接受了他的勸告,盡管他自己喜歡《世界之光》,并堅信他寫的那篇故事,內容要比莫泊桑的《戴家樓》好得多。該小說集的末篇應是《父与子》。這是根据他前年十一月份和波比開車到彼格特路上的情況寫的。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以虛构的形式描寫他父親自殺的情況。他准備承認《胜者無所獲》的內容包括社會公眾不加注意的人和事。然而,他深信這個故事集有其本身不衰的价值。這十四個故事就等于他宣布列入創作規划的長篇小說的十四章。他幫助讀者了解世界的全貌,最少了解到作者本人已經看到的那一部分的世界。
  六月里,《新共和報》刊登了評論《下午的死亡》的文章。作者是海明威的老朋友馬克斯伊斯托曼。評論的題目是:《下午的斗牛賽》。伊斯特曼不無幽默地哀歎海明威在西班牙斗牛方面所刻意描寫的猛牛的殘暴品性。他惊問,為什么這凶猛的現實主義者一進入西班牙國土,就沉溺于幼稚的浪漫主義呢?答案并不難找到。誰都知道,海明威在生理上的發育是不健全的。而這种現象在身体組織机能脆弱的所謂藝術家中并不罕見。海明威的特點是不斷用男子漢大丈夫的信念來為自己壯膽,并用一些裝模作樣的寫作風格來克服心虛所帶來的疑慮和不安。
  伊斯特曼的話本來不會引起人們注意的,但是阿奇馬克柴斯卻注意到了。他勃然大怒,認為他說這番話是有意毀謗海明威的聲譽,特別是在性的机能方面。他一面寫信給《新共和報》的編輯布魯斯勃利溫,一面給海明威寄上該評論文章和他給勃利溫的信的副本。勃利溫接信后大吃一惊,伊斯托曼也同樣吃惊不小。他們立即向海明威和馬克萊斯表示,他們絕對沒有想污辱海明威的意圖。當然,海明威不肯相信,心中怒火也平息不了。他沒有听從馬克萊斯的勸告,給報社寫了一封幽默陰毒的公開信。
  編輯先生:
  難道貴社不是有意讓馬克斯伊斯特曼在我的性功能
  方面肆意寫文章毀謗我嗎?在哈瓦那,人們可以津津有味地大聲朗讀這篇文章。而我們的興趣也十分簡單,如果編輯先生同意的話,我愿意就這方面提供一些資料加以說明,使伊斯特曼的文章大大生色。亞歷山大沃爾科特先生和伊斯曼先生都已就我的性功能問題大做文章,提出怀疑,并指望很快會從斯達克·楊先生那里得到什么結論。難道這不會高興得太早了嗎?
  公開信發表以后,厄內斯特心頭的怨气仍未消除。他后來在寫給伯金斯的信中說,伊斯特曼對他的誹謗如果是以書本的形式出版,那么出版商就會要倒霉,伊斯特曼就會被關進監牢。象伊斯特曼這類蠢貨,他根本用不著浪費筆墨加以駁斥。他寫的那篇文章,看了令人作嘔。厄內斯特指責伊斯特曼在性的知識上,他是個無知者,在政治上,他是個叛徒。使厄內斯特和他的朋友最不可容忍的是,厄內斯特無疑是個精明的好人,他可以輕易擊敗對方那一伙中的任何人。但是他沒有那樣做,最后他只訴諸筆端。這一招他們感到最難對付。但海明威卻偏偏要他們嘗嘗厲害。于是,他一寫就好几張紙。伯金斯想出面調停,在他們中間疏通渠道。他對海明威說,伊斯特曼的評論文章并未造成太大的影響,絲毫無損于海明威的威望。“關鍵的問題在于你的作品的質量”,伯金斯寫道。可是海明威心中慍火難消。過了一個月,海明威寫信告訴伯金斯說,伊斯特曼寫信向他討好,并對他自己的所作所為表示歉意。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件事可以從此一筆勾銷。
  將來一有時机,海明威會對他進行報复的。
  厄內斯特真正在經歷著最艱難的時期。在格特魯德斯坦恩、馬克斯伊斯特曼和許多其他的人對《下午的死亡》的評論中,都指責海明威象小孩一樣幼稚可笑,任性。作品里一味堆砌詞匯,沒有獨特的風格,陳詞濫調,裝腔作勢,缺乏知識性,喜歡嘲諷同行,很不得体,蒼白無力,膽怯心虛以及性的軟弱等等。在目前的情況下,《胜者無所獲》這篇故事堪稱處為世格言,或者就他過去的生活而論,即不僅是他過去十年的寫作生涯,這文章甚至可作為一篇出色的墓志銘。

革命

  海明威抵制評論家對他的批評的最好辦法是出海釣魚。當你來到海上,最少你得知道你應該忙于什么。到七月中旬止,他已經在斯特里姆海灣度過了一百天。在這段時間里他已釣到了五十條馬林魚。那里箭魚成群結隊,常常撞擊他的船,以致船底有漏水之勢。
  海明威被這种生活迷住了。從早到晚沉醉在自然賦予的歡樂之中。在這個夏天里他常常是等到太陽高高地從卡索布拉卡半島升起,燦爛的陽光射進了安布斯摩多斯旅店住房的窗子,他才醒來。他習慣于一起床就去洗淋水浴,穿上卡嘰布褲和襯衫,拖著一雙軟皮拖鞋來到旅店營業處柜台拿報紙,然后在咖啡間的一個角落座位上坐下吃早餐。若是在要出海釣魚的那天,他的早餐吃得很簡單——一小塊古巴面包,一杯維希礦泉水,一杯冰牛奶。如果吃得太飽了,在烈日的烤晒下,即使魚再多,他也釣不了許多。
  出海釣魚時,海明威的中餐簡直是象和尚吃齋一般。佐魯賽爾和卡羅斯注意到船上的冰柜里藏著食品和啤酒以及用來作魚餌的新鮮鯰魚和食用大海魚。中餐一般總是吃三明治、鴨梨——用鹽和辣椒攪拌再加上新鮮的酸橙汁。碰到沒有魚可釣的那天,他們就把船停靠在一處僻靜的海灘上,然后去游泳,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再去燒午飯。
  清晨,船离開三藩市碼頭時,眼前出現的情景簡直使你入迷。厄內斯特從船舷往外望去,只見銀色大鰱魚在水面游弋尋覓食物。每天都有几十條小船用深网捕捉嚙龜或用特种釣魚鉤釣鮐魚。在更遠的水域里,有許多專門捕馬林魚的漁船。捕魚者在很粗的繩子上系結著誘餌,引誘在深水里的馬林魚上鉤,一般水深40—70苤C當季風從東北方向吹來,馬林魚便從深水處露出水面,隨風游弋。它們那大鐮刀式的尾巴犁過波濤起伏的海面。它們那高高豎起的尾巴遠遠望去很象在水面上迅速流動著的木頭。但一旦受到外界的攻擊,它們的形態奇妙地迅速發生變化。背鰭豎起,寬大的藍色胸鰭向兩側伸開。剎那間,馬林魚變成了水中海鳥,擺開架勢准備迎擊。
  七月六日在馬羅卡索海面,厄內斯特的魚鉤鉤住一條重約七百五十磅的馬林魚。海明威同那條魚較量了一個半小時,拖著它跟船走,長達八海里。海明威跪在船尾,腰間纏著釣繩,卡羅斯不斷地往他身上澆淋海水,或幫他將腰間的繩索纏緊,以防大魚把他拖到海里去。那條被鉤住的大馬林魚离水面只有二十苤A厄內斯特慢慢地牽動繩索,每動一下就把繩子拖上來一尺。眼看魚就要到手了,不料釣竿一聲啪啦斷折,那魚脫了險,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厄內斯特汗水交融,一身濕漉漉,坐在船上足足咒罵了半個小時。隨后,他的神气又來了。他同那大魚相持的時間比任何一個次級運動員所能做到的還要長。在這种情況下,別的人一定早就砍斷繩索,放棄不干了。“可怜的海明威,你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子”,厄內斯特用大拇指堵住鼻孔,扇動著其它四只手指說。以此來蔑視格特魯德斯坦恩、馬克斯伊斯特曼以及其他對他是否是個男子漢表示怀疑的人。
  兩個星期后,厄內斯特回到凱威斯特島。趁著此次出海釣魚印象猶新,他寫了一個取名為《一封古巴的來信》的短篇小說。這是他應金格里奇之約,給《大眾雜志》寄去的第一篇文章。這個雜志即將改名為“紳士”。海明威覺得該雜志在經濟大蕭條時取這個名稱,似嫌勢利了一點。但他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他把文章和一些即景照片寄去。不久收到了二百五十元的稿酬。他想不到間隔了十年時間,現在又涉足新聞界。金格里奇在供稿方面給了他充分的自由。他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海明威認為這是他向人們闡述他的觀點的好机會,讓人們同他共享生活的樂趣。他提請金格里奇注意,他的有關体育方面的報導比澤恩格雷的要實際得多。格雷寫文章的目的是要人們欣賞他的技巧。而厄內斯特卻可隨時隨地教讀者如何釣魚、打獵、欣賞斗牛以及看待革命。
  現在离他到非洲去旅行的行期只有兩個星期了。在他們原先組成的四人小組中,除了海明威外,只有湯普森一人愿意同行。他准備到凱島過夏天以便秋天去巴黎同厄內斯特匯合。馬克萊斯和斯特拉特兩人卻退出這次旅行活動。部分原因是一想起要在東非度過兩個月的漫長時間,而且他們有一位好胜的朋友,他每天一定要打獵打個不停,不免躊躇起來。
  厄內斯特早就訂好了八月七日從哈瓦那起航的“大西洋納雷”號船票。他將在西班牙的桑坦德登岸,住兩個月觀看斗牛。波林和吉尼這時則繼續登程把波比護送到巴黎交給哈德莉。
  哈德莉已在七月初同保爾斯各脫莫爾在倫敦結婚。這樣,六年來厄內斯特第一次感到壓在心頭的巨石被搬開了。莫爾是芝加哥《每日新聞》派駐歐洲的記者。前不久他同他的第一個妻子离婚。現在正准備回芝加哥去接管編輯工作。杰恩梅森的影子也從海明威的生活中消失了,至少目前是這樣。那年夏天有兩個意外事件嚴重地傷害了她,不得不住進紐約一家醫院就醫。厄內斯特對伯金斯說過,杰恩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一個人才二十四就肩負起如此重擔,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當海明威一家在八月四日抵達哈瓦那時,由左派分子組織的反對古巴獨裁格拉爾多馬塞多的革命運動已達到高潮。在春天和初夏,厄內斯特由于忙著出海釣魚,所以對那儿的巷戰他一點也不清楚。現在古巴各地工人正在鬧罷工,致使各大城市處于癱瘓狀態。海明威一家住在阿姆波斯孟多斯倒還安全,只是有一次波林和吉尼上街時有人向她們開槍。厄內斯特同情古巴人民。他暗地里說,他祈求上帝保佑使古巴人民早日擺脫馬塞多“獨裁暴政”的統治。八月七日當他們的船啟航的時候,很多群眾一早就上街歡乎馬塞多斯辭職,結果許多人遭殘暴的軍警開槍射擊,死于非命。八月十二日下午,船上收音机里廣播,馬塞多斯已被免職。就位臨時總統的是理想主義者和愛國主義者卡羅斯馬紐爾博士。
  厄內斯特一想起他离開西班牙后,那里所爆發的革命運動使他感到不如現在這么高興。因為那里的農民仍然過著貧困的生活,但大官僚們卻揮金如土,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的看法是,當時掌權的理想主義者想從中撈點什么。但當一切暴露以后,又孕育著一場新的革命。西班牙共和國的頭三年就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后來終于垮台了。盡管許多人流了血,出現了几個無產階級者,但是一股強大的保守勢力正在形成。
  但是,海明威的主要興趣不在于政治。他同他的一位革命朋友,藝術家路易斯基塔尼拉到山林里打野公豬。他注意到在馬德里附近一家老咖啡店——托諾斯已被拆除,地皮用來建造新的官方辦公樓。他還注意到一個象蒙特巴拿斯的地方出現了。在曼扎納斯邊上建了一個很漂亮的亭子。過去厄內斯特曾他西德奈弗朗克林和波比一起去游泳,在臨時燒起來的火堆上燒肉吃。現在這里成為一個大沙灘,環礁湖,湖里的水清澈如鏡,但寒冷异常。然而,游泳者來到湖邊卻望而生畏。海明威一路上哼著小調,走過河去,可是很快便回轉來了。海明威注意到,在馬德里人之中正在醞釀一場革命。人們提倡多作戶外運動,能使姑娘們長得又高又瘦。市場供應似乎有些改善。這時,斗牛活動也會被認為是不合時宜的。弗朗克林沒有參加斗牛,因為他受傷未愈。在新來的斗牛士中有個叫費利克恩科羅摩的,他曾名噪一時,這次連續上兩場。但厄內特斯感到他不怎么樣。
  厄內特斯在去觀看斗牛的來回路上閱讀了格特魯德斯坦恩的回憶錄連載的最后部分。他認為寫得令人可悲。倒是詹姆斯托伯斯的《我的生活和艱難處境》一書給他良好的印象。海明威寫信給托伯,十分詼諧地說,托伯寫自傳比亨利阿丹斯略胜一籌。“托伯在用阿里斯B托克拉斯筆名寫作的時候,”海明威說,“就已經顯示出他在這方面的才能。”這番話使托伯感到非常高興,他特意把這些話印在他的書的護封上。厄內特斯著手寫一個新的故事《哈里摩根》,描寫古巴的革命派同馬塞多的追隨者進行街頭激戰的情況。除了那篇刊登在《紳士》雜志上的描寫釣馬林魚的文章外,這是他第一次用有關古巴方面的材料寫的書。書里述及的內容是那么充實可靠,因此吉尼普菲弗深信,一切都是如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那樣。他的書能產生如此良好的效果,這正是海明威所致力追求的。
  難怪他的姨妹子給了他那么高的評价。
  秋末。海明威回到巴黎。他發現這個城市同以往一樣美麗吸引人。但他開始用回憶過去的口吻來談論巴黎。他說:“這是一個人們接受教育的好地方。”蒙特巴拿斯太過于安靜了,從而令人有壓抑陰森的感覺,而且總認為會爆發另一次戰爭。一旦戰爭真的爆發,美國切勿介入。巴黎是他度過青年時代的國土。“但是”,他說,“我現在愛上了別的東西。如果我參加戰斗的話,我要為另外的理想而戰斗。”所謂另外的理想即是他的祖國——從遙遠的弗羅里達州山角到怀俄明的高山之巔。他甚至准備為他的第二祖國西班牙——不是法國,最低限度現在不是——而戰斗。這年的春天,埃日拉龐德在米蘭給人作了關于經濟方面的報告,贊美墨索里尼攝政有方。厄內特斯和過去一樣十分痛恨意大利的法西斯統治,雖然近年來他開始憎恨起希特勒來了。馮·克勞斯韋茲經過觀察得出結論說:戰爭能使一個國家永遠生机勃勃。厄內特斯預言說,凡是接受希特勒治國觀點的人,就必須利用戰爭來實踐這個理論。
  海明威此時的內心世界比外界的秋天景色還要陰暗凄涼。紐約的一些評論家看了他的《胜者無所獲》之后,向他發動新的攻擊,而把評論《下午的死亡》暫時擱置起來。幸好,他的《怀俄明的酒》和《暴風雨之后》還受到普遍歡迎。他的一個短篇小說新集子內容還不至于太差。T·S·馬修斯積极地向有關刊物推荐海明威的《等待的一天》。但他特意指出海明威的其它一些作品,其主題思想帶有描述人在青春時期的神魂顛倒的變態心理。馬克斯伯金斯小心翼翼地把一些評論文章寄給海明威。其中大部分是令人不滿的,有些甚至看了會令人立即發怒。但是另一個消息的到來,使他傷口的灼痛程度大大地緩和下來。原來,他的書的銷售量劇增,到了十一月中旬就已售出一万一千冊。
  在他看閱的評論文章中,他選了一個作者叫克里弗頓華迪曼的,給他寫了一封信。華迪曼的文章刊登在《紐約》雜志上,標題是《致海明威先生的一封公開信》,文章說,海明威作品中的內容很難說是真實可靠或者是不可妥協的。作者在作品中對体育運動項目或突然的死亡的描寫已達到飽和狀態。作者為什么不寫一點別的東西呢?厄內特斯在那封長長的复信中用蔑視和自豪的口吻回答了對方提出的問題。他自我炫耀說,他有很好的孩子,有他理想中的女人作他的老婆,他多次受傷,也多次受獎,看到了世上一切真正誨淫誨盜的東西和行為。到寫信之日止,九年來他已經出版了三個短篇故事集,兩部長篇小說,一本描寫謝烏安德森的《漫畫》和一篇專論斗牛的論文,這就是他的成績。對于那些指責他是個脆弱無用的人的評論家們,他絕不過多計較。他決心走自己的路,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到那時他就可以對所有反對他的評論家進行有力的回擊。他計划每兩年就打倒一個,先從伊斯特曼開始,其他的人按抽簽的次序進行。他對華迪曼說,他的計划是一次定一個專題,寫別人沒有寫過的內容的文章,然后出三個新的短篇小說集。他還計划要對斯特里姆海灣和那個海域里的大魚進行更長時間的觀察研究,充分利用他過去兩年中在海上釣魚所搜集到的資料,然后把他寫成小說。他說他的寫作原則十分簡單,就是:認真研究你所感興趣的東西和拿出足夠的時間去做。
  海明威公開回擊格特魯德的第一篇文章是給一本自傳寫的一個序言。自傳的主人公是吉米查特斯,一個從二十年代起一直在巴黎工作的酒巴間服務員——受人歡迎的倫敦青年。厄內特斯通過對丁果的沙龍1和傳說中的斯坦恩小姐這類女人經營的沙龍的比較,來提出問題和說明問題。然后得出結論說,吉米查特斯所在的沙龍比任何傳說中的女人所開辦的沙龍要好得多,因為吉米查特斯服務周到,使顧客能多喝上几杯。他所在的沙龍甚至使蒙特派納斯黯然失色。吉米走到哪里,哪里就出現令人快樂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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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酒館或酒巴間。

  到非洲去旅行的日期已經迫近。查理斯湯普森一到巴黎,海明威就邀他到以前他們去過的地方去打獵。索里達梭拉諾——杰奈特弗朗納的一位朋友——答應替海明威把《亨利摩根》的小說稿用打字机打出來,然后寄給《世界報》。厄內斯特和湯普森以及本格拉赫到梭羅根去打獵,回來時帶著一對野雞,几只野鹿。第二天晚上,即离開巴黎的前一天晚上,海明威一家應邀到詹姆斯佐斯家吃晚飯。佐斯說,他擔心他的作品內容貧乏,必須到外面去走走,見見世面,增廣知識。佐斯的妻子諾達說:“杰姆可以一起到非洲去獵獅。”但佐斯對它不感興趣。那天晚上,佐斯不停地引用歷代流傳下來的關于殘花留香的艷麗詞句。這些詞句是出自十九世紀歷史學家埃德加基內特之手。佐斯對這些詞句能背誦如流,并把他們用在他的近作《醒覺的芬蘭人》中去。他引用的最后一句引起了厄內特斯的興趣。“戰斗日子的來臨給我帶來新的喜樂”。
  這正好表達他即將動身去非洲的激動心情。

非洲高原

  十一月二十二日正午,SS吉拿拉梅特吉格號輪船在馬賽港起錨向賽伊達港駛去。船經過地中海時,天气寒冷,正下著雨,但來到下埃及沿海時,天气晴和炎熱。船在寒伊達港停泊時,他們登岸去吃晚餐。他們找來一位當地的譯員向導帶他們逛大街,參觀市場。輪船經過蘇伊士運河時,厄內特斯來到甲板上倚欄憑眺河岸上的沙丘和沿河來往行駛的車輛,流連忘返。他看到河岸路上一位士兵騎著一匹駱駝,他用鞭子拍打著他的坐騎,想同厄內特斯乘坐的輪船比快慢。十二月二日船來到紅海的南端,即將進入亞丁灣和印度洋。厄內特斯和湯普森在甲板上下棋,船上水手正忙著把遮擋風雨的厚帆布放下來抵御熱帶那毒辣辣的太陽。他們兩人全神貫注下棋,根本沒有注意到身旁別人正在干些什么。
  十二月八日,他們在蒙巴薩1上岸。這里的濕度很重,簡直象在洗蒸气浴。阿拉伯沿海航行的獨桅三角帆船鱗次櫛比地停泊在耶穌紀念塔的下方水面上。這個紀念塔是葡萄牙人在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一個世紀后建立起來的。這個古老的半島城市的街道,多半是狹窄不堪,路面年久失修,積聚著層層污垢,太陽一哂散發出難聞的臭气。但在大陸上又是一番景象。那儿有現代化的建筑,寬闊的柏油馬路兩旁有林蔭道。他們在那里度過了第一個周末。他們乘坐火車去內羅畢2,全程三百公里。當火車緩慢地穿過干燥,樹木叢生的尼依卡山地,接著又爬上高高的丘陵地帶進入寬坦的平原時,海明威的心情非常激動,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象畫片一般移動著的自然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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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肯尼亞港市。
  2肯尼亞首都。


  內羅畢地處一個杯形凹地中間,周圍都是山。一眼望去,整個城市五顏六色。有建筑得很好看的石屋,有古舊的波紋鐵商店,机關和成排的平房,路邊桉樹成蔭。他們住進新斯坦萊旅店后,打听到將陪他們去打獵的白人獵手菲力普帕西威爾近几天有工夫陪他們出去。菲力普說,歡迎他們到他的住地去。他住在一個農場里,東米亞山區東南二十公里的馬察柯斯勃塞山下。他表示,等他們一到便可到開比迪平原打獵。
  厄內斯特一下子和帕西威爾混得很熟,關系很好。帕西威爾是個有名的獵手,他身材魁梧,淺灰色頭發,臉色紅紅的顯得很健康。態度謙恭、言詞簡練,講起打獵故事來滔滔不絕。他的一言一行使厄內斯特聯想起那個愛爾蘭的士兵多曼史密斯來。所不同的是他最少可從帕西威爾那里學到一些東西;而同琴克接触只能討論某一件事,討論很久沒有結果,只好各行其是。看到海明威寬闊的肩膀,听到他爽朗的笑聲,帕西威爾想到二十年前的羅斯福上校。但是厄內特斯眼力不好,打獵必須戴眼鏡。他發覺海明威有敏銳的觀察力,接受能力強,記憶力也很強,看過或听過的東西他都記得住。
  去非洲的途中,他仍在海上度過了兩個星期的時間。現在來到內陸高原,海明威一下子不習慣那里的環境。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整天在卡比迪平原打獵,一到晚上他精疲力盡,累得喘不過气來。他們獵捕瞪羚取其肉食用;獵捕大羚羊取其頭角;捕捉珍珠雞喂養。過了不久,厄內斯特的食欲大增,對這個地方產生無限羡慕之情。他一再重复地說,他讀過的書沒有一本提到這個美麗的國家,更沒有提到如今還存在的大批獵物。相比之下,蒙塔納和怀俄明就顯得大大遜色了。他說,他活了三十四年,在此之前尚不知世界上的非洲有這樣一個美好的國家。
  他們大隊人馬轟轟烈烈出發到坦葛尼卡。他們在那里的情況這里不必評述。他們的裝備有:兩部專門運載帳篷營具的貨車,一部專供人乘用的大座交通車,車后坐著兩位持槍者。這六人中,除了菲力普、查理斯、波林和海明威外,另外還有兩人。一個是沉默寡言的年青人本福里。他是机械師也是獵手助手。汽車司机是個二十五歲,不愛多說話的人。他穿著一身打著補釘的舊衣服,但顯得十分神气。替海明威家扛槍的是個五十多歲,身材瘦長,禿發,嘴角上留著几根稀疏胡子,名叫馬可拉。他的穿著十分單調:一條背心,一條褲子,一頂絨帽,一件用舊了的美國軍用緊身短上衣,腳穿一雙用汽車輪胎做的拖鞋。他多年來受雇于菲力普,現在只是被新來的客人暫時借用。“我對這個人沒有什么看法”,厄內斯特說,“他既不喜歡我也不恨我。”他對查理斯湯普森的態度好得令人厭惡。他真正喜歡的人是波林,因為她的身材和他差不多。他總是注意保護她,仿佛其他的人要存心搗亂,不讓這位女性打獵似的。
  十二月二十日上午,他們從內羅畢出發沿著通往開羅的道路向南走了大約二百公里。位于西邊的恩公山在晨曦中巍然聳立。凱倫布里森1原先住在那里,后來她把咖啡种殖園賣掉回丹麥去從事寫作。當天晚上他們住在阿盧沙市鎮的阿瑟南姆旅店,基里曼查羅山的峰巔直插云天,突兀的峰巒在東北方向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第二天他們在一條淨洁的溪流旁邊搭起帳篷。但他不多逗留,因為在他們前方不遠的地方就是獵物最多的塞倫格第平原。在那里有數不盡的動物在覓食、角逐和嬉游。那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獸中之王靠吃弱小動物為生。它們經常出沒在茂密的林木中間或高高翹起的悕奶坐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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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位丹麥的女作家。

  他們出獵的頭十天收獲還不少。有旋角大羚羊、花毛羚羊、瞪羚、南非羚羊、大羚羊和兩頭豹子。但新年剛過厄內斯特就得了阿米巴痢疾。疾病到底怎么染上的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他認為要嘛是在賽伊達港吃飯時得的,要嘛是在船上吃那質量低劣的食物染上的。但海明威性格倔強,他不向疾病屈服,堅信自己能頂得住,于是繼續坐汽車——旅行車或貨車,出獵,每隔兩天一次。然而,在一月份頭兩個星期的打獵中,由于染上一种最令人厭惡的疾病,他對打獵的觀念,無論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顯然受到影響。因此,每取得一次成績都潛藏著失望和沮喪,稍有差錯可能釀大禍。捕殺鬣狗最能使他開心。他和馬可拉都認為鬣狗是最令人厭惡的東西,阿米巴痢疾也是如此。盡管海明威以前多么夢想到非洲來,現在理想已經實現,但一想到在那枯干的平原上散發著惡臭的鬣狗成群走出林區,邊走邊回頭望,惡相難看時,這個地方的迷人程度便大大削弱了。
  在這次行獵中,第一件使他感到不滿意的事是他們捕獵第一只獅子。除他以外,大家都認為那只獅子是波林打死的。情況是這樣:一月份的一天傍晚,他們發現在衛矛樹下有只蓬頭黃毛大獅。波林從汽車上下來,菲力普持槍走在她背后。厄內斯特和查理斯分別在波林的左右側。在帕西威爾的示意下,波林一腳跪地舉起獵槍描准。剎那間“砰”的一響,只見那獅子身子往上一躍,立即朝左邊林地奔逃。厄內斯特扣了一下他那斯普林菲爾德牌新獵槍的扳机。槍一響,那獅子應聲翻了一個筋斗,倒在林間空地的草叢里。馬可拉一口咬定獅子是波林打死的。他說:“肯定是夫人打中的。”回到營地時,他第一個向別人報喜。大伙把波林高高抬起,一邊口里哼著打獵歌,慶祝這次巨大的胜利。只有厄內斯特自己心里明白,那獅子是他打死的。他覺得這件事仿佛是一個并無惡意的令人嫌惡的謊言,做得有點缺德。
  不久,厄內斯特自己打死一只獅子。他那高興的心情自不待言,但也隱約也有點傷感。有一次,海明威同菲力普坐車去打獵,看見在平原邊上的一棵大樹底下站著一只威風凜凜的雄獅,由一只雌獅在它后側伴隨著。帕西威爾給海明威做了個手勢,他便站起來准備射擊。那雄獅站在原地回頭望了一下,口張得大大的,長長的鬃毛在風中飄拂著。厄內斯特朝它開了一槍,雄獅應聲倒地。那雌獅轉身拼命逃竄,消失在峽谷之中。他們向被打死的獵物走去,只見那濃密的鬃毛上淌著鮮紅的血。“你打中了它的脖子”,菲力普說,“真是好槍法。”厄內斯特此時的心情很复雜,既有自豪感也有羞愧感。他看到那雄獅的傷口上已圍聚著一群駝蠅,爭相吮吸那流滲出來的鮮血。誠然,當他看到那頭美麗威武的獅子,它那長長的身軀,光滑的皮毛和在那棕褐色的肚皮下面肌肉象被電流触動那樣還在微微抽搐著的時候,他內心深處涌起一陣強烈的胜利自豪感。但當他看到和想起這個獸中之王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都不得不同一大群小小蒼蠅作斗爭時,又感到十分羞辱。
  有一次,他和查理斯在平原西端草地上追殺三頭野牛時,海明威也經歷了類似的复雜心情。他們部署了行動,讓菲力普殿后,必要時出來狙擊。槍聲一響,那三頭野牛便拔蹄狂奔。不久,他們擊倒了兩頭,還有一頭在繼續奔逃。那牛身上已中了四槍,血流如注洒在地上,但仍不停蹄地向灌木林跑去。這時菲力普砰地猛放一槍,那野牛身子搖搖晃晃地又朝前滑行了五碼遠,地上一灘鮮血,塵土都被染紅了。海明威原以為那野牛會象獅子那來猛沖,可是它畢竟不如猛獅。當然,他仍贊美那牛的耐力和無比的猛勁。但他后來說:“它跑得太慢了,一開始我就預感到他不會逃出我們的手心。”
  厄內斯特得了痢疾,病狀最嚴重的時候是在一月中旬。一天,他身子疲乏地靠在一棵樹上,一邊用槍打那朝干涸了的河床飛去尋找水吃的野雞。“突然”,他后來說,“我深深感到……我是被指派來生‘耶穌’的,因為他注定要再次降生于塵世。我感到這是一种光榮,只好勉為其難。但我不知道究竟‘耶穌’到了哪個年齡酷象格特魯德斯坦恩。我發現……我現在沒有力气打那從高空中飛過的野雞。我只好把身子倚在樹上,胡亂地開槍。”他說,据他的体會,生小孩就象屙痢疾那樣,把肛門脫垂出來。當海明威背著獵打到的野雞步履蹣跚地走回營房時,菲力普勸他到內羅畢去看病。
  通過無線電聯系,恩仰扎維克多利亞方面派來了一架急救飛机。這是一架雙翼雙座朴斯摩斯號小型飛机。在營地周圍,人們早已清理出一個供飛机降落的空地。當飛机到達營地上空時,他們在跑道兩端燒起兩個火堆。駕駛員華迪帕森身穿花格上衣,燈蕊絨褲,頭上戴著褪了色的棕黃色皮帽,走下飛机。華迪帕森是菲力普的朋友,中等身材,負責在叢林地帶的搶救工作。他建議立即行動,因為上午已過了一大半,到內羅畢有兩百多公里,而且飛机必須在阿洛莎加油。
  厄內斯特忍著痛苦爬上飛机駕駛員背后的座位。飛机朝跑道末端火堆方向迅速滑行,最后騰空起飛,在營地上空繞了几圈。營地上的人不斷揮手。從飛机上往下望,低矮的山丘平平整整,獵物的行蹤可以在地圖上作出標記。當飛机飛過一處平地,正在覓食的長頸鹿被嚇得四處逃竄,長長的脖子仿佛是登天的梯子。他們的飛机在阿洛莎降落加油,厄內斯特走下飛机伸展一下全身筋骨順便上公共廁所。飛机再次起飛時比第一次平穩些,他們朝北向內羅畢的方向飛去。在東邊,遠遠地看見巍峨的基里曼查羅山覆蓋著白雪的山峰。皚皚白雪,在下午的陽光照射下發出耀眼的白光。
  經過兩個星期病魔的折磨,厄內斯特到內羅畢后感到舒服多了。安德森醫生讓他住進新斯坦雷旅店,靜臥床上,并給他注射依朱丁注射劑1。六個小時后,病情有了顯著減輕。于是海明威坐在床上,怀里放著一塊木板開始為《紳士》雜志寫稿。文章描寫他得病的經過和第一個月的狩獵情況。文章末尾注明:一月十八日于內羅畢。同一天,海明威還寄去几張照片作為文章的插圖。其中一張是海明威洋洋自得地跪在那被他打死的雄獅身旁拍攝的。他收到的郵包里,有几封給他帶來好消息的信。其中一封是伯金斯寫給他的,已擱置了一個月的時間。信中說:《胜者無所獲》一書到圣誕節前已售出一万二千五百冊。哈里佩恩的《世界報》給他拍了一封電報,十分贊揚《橫越海峽的旅行》一書,即《哈里摩根的故事》。他們表示愿意以五千五百元的代价買他的書稿。這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得稿費最多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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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吐根素,一种治痢疾的針藥。

  一月二十三日海明威病愈回到山區,他的同伴那里去。這時他們住在克拉特南部。這個季節平原上的動物已經稀少,于是他們轉而獵捕犀牛、黑貂之類的動物。菲力普請來一位本地的野獸追捕手。這人的外表很特殊,給人一种勇猛之感,海明威叫他作德洛比。他總是手執長矛,頭戴圓筒形無邊氈邊帽,一邊肩上斜捆著一條長白布。厄內斯特稱贊他是“良好的射手,出色的追蹤者”。他的臉頰上刻有部族的印記,胸前和肚皮上也有類似的印記。這些印記既是一种裝飾也象征著強悍勇猛和机智。
  這個地方同先前他們住過的斯倫格第相比,情況好多了,一月份的最后一個星期里,海明威顯得格外的高興。他后來寫道:
  這种打獵方式是我真正喜歡的。我們走路,不坐車。
  這里是山地,不是平原……一邊往前走,一邊打獵。誰也不知道會碰到什么野獸,我們自由自在,獵到什么就吃什么。對德洛比這种人,喜歡看他走路的樣子。他走起路來,步伐松慢,每挪動一步,腳略略往上一揚。總之,我喜歡他走路的那种模樣。我喜歡我的膠鞋踩在草叢上那种松軟的感覺,喜歡把獵槍背在身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覺,喜歡陽光晒在身上熱烘烘地使你汗流浹背,喜歡看到草葉上的露珠在陽光下气化升華……我雖然病了好些日子,身体虛弱,但每次都有新的事物出現,有陌生的東西可看,我感到無比歡樂。
  對海明威來說,看德洛比走路,听菲力普談話都一樣能引起极大的興趣。晚上是他們一天的愉快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一到晚上,他們洗完澡,輕松愉快,穿著舒适的晚服或睡衣,防蚊的靴子,拿著輕便椅圍坐在營火旁,一邊喝威士忌摻蘇打,一邊回味當天動人的打獵場面或傾听菲力普緬怀往事。在菲力普講述的名人軼事中,使他最難以忘卻的是菲力普過去的气魄和膽略。厄內斯特最喜歡談論關于人的勇敢和懦怯問題。他認為勇气是人的尊嚴和自豪。“懦夫說,勇气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獲得了勇气”。一個人如果沒有尊嚴,他將處處陷入窘境。從處身的体驗中,厄內斯特深知“究竟怎樣叫做懦夫,怎樣不叫做懦夫”。臨危不懼的人就不是懦夫。“我深深懂得,面對危難,你不要退卻,闖過去。即使你死了,你也沒有白送命,因為你已經做了你應做的事和你一生中樂于追求的事。”菲力普也認為一個人從懦怯到勇敢是要經歷一個微妙的過程的。厄內斯特向菲力普提出許多問題。的确,這個問題很重要。菲力普在下面所提供的一個事實也是值得重視的。他說,一九二六年在基里曼查羅山的基布山巔一個火山的邊緣,一位叫魯齊的登山者發現了一些枯干了的和凍僵了的豹子的尸体。厄內斯特說,盡管沒有人能知道那些豹子到底在那里干什么,但事實上,它們是在追捕山羊時經過那里的。
  晚間圍著篝火閒談,時間并不長,因為厄內斯特想早點歇息以便第二天天一亮就起床同德洛比和馬可拉出去打獵。在這個綠色的山區,早晨呼吸著新鮮的空气,下午清風徐來,遠眺碧波蕩漾的曼耶拉湖和里弗特山谷的美景真令人心曠神怡。一天下午,他們無意中來到一處當風的坡地,厄內斯特拿起望遠鏡,象他在怀俄明獵捕麋那樣四處仔細觀察,終于他第一次看到了犀牛。這龐然大物在陽光照耀下身呈暗紅色,高視闊步向樹林邊緣的一處草地走去。接著又來了三頭,其中兩頭邊走邊打架嬉鬧,在他的鏡頭里它們簡直象甲虫一樣大小。第二天,厄內斯特為了向多魯比顯示自己的槍法,他打死了一只大山羊。多魯比笑著說:“打死了?”海明威回答說“死了”。但當他們走近時,那山羊的心髒仍在劇烈地跳動,肚皮一鼓一鼓的。海明威拿出一支小刀割斷山羊的動脈讓血流光而迅速死去。隨后,他又想在多魯比面前露一手。他一下把山羊的胸口劈開,取出肝髒和腎髒。多魯比接過刀子,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的本領。他動作靈巧,一下就把羊肚割下來,接著里朝外地一翻,變成一個袋子,里面可以裝上細小精美的東西。厄內斯特后來說,這玩意真不錯,以后到怀俄明去,我也要照這樣做給約翰斯苔布看。那時,約翰就會“笑得合不攏嘴巴”,還會說:“嘿,厄內斯特真了不起!”
  厄內斯特的好胜心曾使斯特拉特和馬克萊西感到畏怯而放棄同往非洲打獵的念頭。到非洲后的打獵過程中,他的這种好胜心也經常表露出來。但當他看到查理斯湯普森得到的獵物比他多得多,而且質量又好時——這和一九三二年他們同在怀俄明打獵的情況相反,他那小孩子般的妒忌心便勃然而起。一天他隔著三百碼遠的距离,十分出色地打死了一頭犀牛。他喜气洋洋地把獵物背回營地。結果發現湯普森打到的一頭犀牛比他的大得多。它那最小的頭角比他的那頭最大的頭角還大還長。又僅如此,湯普森獵取到的山羊、野牛、獅子、豹子等也比海明威的好。海明威憋了一肚子气。第二天他在离目標四百碼的地方打死了一頭野牛。這樣才算挽回一點面子。
  厄內斯特向來不喜歡在平原地帶打獵。因此,當他們离開山林地帶下到枯干的沙土飛揚的里弗特山谷時,心里便產生了抵触情緒。他的心始終在高原,高原狩獵會給他帶來快樂。至于在平原上打長頸鹿,把皮毛送給朋友,打直角大羚羊,把它那美麗的黑角作為珍品展出,這些他都認為不夠勁。他這种悶悶不樂的心情一直延續到二月初旬,當時他們正在巴巴第附近扎營。他寫道:“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不喜歡把營扎在這里,不喜歡這里的向導。”他們的帳篷搭在林木間一處平地的大樹底下,周圍有長著濃密灌木叢的小山。采采蠅象瘟神一般到處飛舞,白天天气熱得令人透不過气來。厄內斯特生平最害怕蛇,厭惡蛇,尤其是在黑夜里。但他們扎營的這個地方,采采蠅比蛇還更討厭。白天里他手執多葉的樹枝,不停地赶走這些憎惡的東西。
  后來,菲力普建議他們把營地遷到二百公里外的一個新的地區去,海明威這才松了一口气。他們從巴巴第拔營起程,再次沿著通往開羅的公路向南進發,沿途時有小村落出現。到了康達埃朗齊市鎮的十字路口,他們朝左轉再朝東邊的公路到亨德尼去。不久,他們來到一個叫基巴耶的小村落,本弗里給他們講起自己過去的一個經歷。他說,有一次他坐在一個草堆上等著捕殺野牛,突然一只跟蹤他的獅子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差點成了獅子的犧牲品。這故事證實,在基巴耶和基贊古六十五公里的山地之間有很多野牛,它們經常成群結隊到鹽漬地去舐鹽。或到空曠地上吃草,它們頭上長著長長的向后盤曲的角,看起來真有點威武神气。有時它們就站在路邊,獵手可以輕易地捕殺。
  他們在基贊古扎營。營地是在兩座長著茂密林木的山間谷地。帳篷搭好后,本弗里就把當地的几個向導喚到一邊。其中兩人是從住在附近的村落里找來的,沒有正式證明;另外兩人持有用打字机打的證書。一個叫阿布杜拉,個子矮小,鼻梁又大又扁。厄內斯特一見就要倒胃,他給這個人另取一個名字——大衛格里克。但是那天晚上格里克摸黑帶他走了五公里十分准确地到了一處鹽漬地,這使厄內斯特大為惊奇。從地面上留下的足跡說明不久前野牛曾到那里舐食。厄內斯特返回營地時興奮极了。据向導說,只要你站在那里,就可以打。海明威夸口說:“明天我到鹽漬地去打它兩只回來。天呀!
  明天就有好戲看了!”
  可是,第一個打到公野牛的是查理斯湯普森。一天上午厄內斯特和格里克在一個碗形山谷的半山腰上看見兩頭母野牛和一只小牛犢正在悠閒自得地吃草。不一會,听到一聲槍響,接著看到一個獵人大踏步走下山谷,嚇得一些小野物四處逃竄。等他們回到營地時才發現查理斯當天上午打了一頭野牛。這牛樣子很奇特,頭上長著向外斜的角。現在打獵的季節即將過去。再過一個星期左右,雨季就會來臨。那時,將刮起二月的季風,普降大雨,道路將被水淹沒,平原洼地將變成澤國。打獵活動就不得不停止了。
  他們兵分兩路。湯普森和弗里往東獵捕黑貂,海明威則繼續獵捕野牛。瓦倫登節那天海明威在營地西部四十公里的鹽漬地邊上一個獵人埋伏處的沙坑里蹲了整整一個下午。和他一起的有馬可拉,阿布杜拉和格里克。他們發現在鹽漬地周圍留下了野牛的蹄印。估計大約有四頭。按照以往的情況,野牛要在傍晚往回鹽漬地。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突然遠處傳來了貨車馬達轟鳴的聲音,車上的人還不時朝車路兩旁的山路開槍,把野獸全都嚇跑了。格里克見狀攤開雙手無可奈何地說:“這下全完了!”
  汽車跑遠了,周圍又逐漸平靜下來。他們動身回家,在离家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看到先前那輛貨車停在路邊一處空地上。旁邊圍著一堆人。其中一個顯然不是本地人。他個子矮胖,戴著一頂寬邊帽,穿一身沾滿油污的工作服。此人自稱漢斯科里斯楚納,操一口帶澳大利亞口音的英語。出乎意料的是他知道有海明威其人,并在几年前讀過他的詩作。他對文學有自己的見解,提出了不少問題。厄內斯特建議他第二天在基贊古停車,那里可以找到修車的地方。
  第二天吃中飯時,海明威和科里斯楚納又重新熱烈地討論起文學來。科里斯楚納拿出他帶來的新鮮牛油。他們的飯桌擺在搭在一處樹蔭底下的綠色遮篷下。桌上擺有玉米飯,馬鈴薯泥,羚羊排。這位澳大利亞人是個農業技術人員,受雇于一位經營波蘿麻种植園的東印度富商。但是他的業余愛好卻是人類文化學。多年來他在部族語言和風俗習慣方面作了大量調查,記了很多筆記。他當即圍繞著餐桌跳起一种民族的舞蹈給在場的人看。厄內斯特對之不大感興趣,因為他覺得這种社會生活同他獵捕野牛有些格格不入。
  午睡之后,天气特別悶熱,這是即將下雨的征兆。他們的出獵旅行車上裝滿了食品和啤酒。他們又要轉移地方。這次准備到离基巴耶三十公里的一個鹽漬地那里去。沿途他們見到成群結隊的本地村民紛紛朝西方向走。原來那附近的地方正在鬧饑荒。人們無法生存,只好离家背井走他鄉。海明威一行連續找了兩個地方,都不理想。夜幕降臨,正下著霏霏細雨,他們就在汽車旁邊搭起帳篷過夜。可是他們的運气不好,直到十六日還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在吃中飯的時候,突然來了兩個土人,要求同帕西威爾說話。其中一位長者,住在附近一帶。另一個渾身污垢,瘦小,一只腳站著另一只腳半著地,樣子象吊車。他們剛好從一個山區出來,走了三天的路程,說那里黑貂和野牛很多。
  厄內斯特和他五個隨行人員立即動身前往上述山區。卡瑪開著車子,越過黃色平原,來到一個風景优美的地方。這里的自然景色簡直使厄內斯特入了迷,他表示愿意一輩子住在那里。接著車子經過一個村庄,有几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子跑在汽車后面,想和車子一試高低,看誰跑得快。他們在一塊周圍都封閉起來,只留一個出口的空地上搭起帳篷。下午五點過后,他們便出發去獵捕野牛。半小時后,厄內斯特一人就打了兩頭挺好的野牛。它們的角蜷曲成螺旋形,呈棕紅色。厄內斯特這一下樂极了,因為他終于壓倒了湯普森。
  第二天,獵捕黑貂卻沒有第一天那樣順利。厄內斯特開槍打一只母黑貂,可惜沒打中,卻打傷了一頭公牛。這野牛長著一對尖刀般銳利的頭角。受傷的野牛逃跑了,他們跟蹤追擊,但沒找到。厄內斯特一想到鬣狗不久就會把被他打中的那頭受傷的野牛吞噬掉,心里不禁感到一陣厭惡。不過晚上回到營地,走去看看放在帳篷角落里那些長長的,樣子很好看的野牛角,心情又舒暢起來。他們拔營向馬塞村進發。途中,厄內斯特打開罐頭白果肉和梅子布丁,十分慷慨地招待他的隨從人員。這些人也就高高興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在長達三十五公里的旅途上,厄內斯特自己不斷地喝著啤酒,夢想著未來。此時他的心思全在非洲。他覺得七十二天的時間還嫌太短。他渴望知道更多的東西,比如:季節的更迭,雨水中斷了人們的旅行,甚至你出了錢,卻得不到舒适。他希望能在這里住下,學習當地的語言。但不必那么著急,可以仔細計划,慢慢來,等雨季到來后再說。
  卡瑪開著車子迅速地越過一處棉花地。這個地方一旦下雨,車子就過不去了。厄內斯特坐在車里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絲毫沒有睡意。最后車子開進一條公路。遠處林木中有火光閃動,他們知道,他們的另一路打獵人馬就在前方。厄內斯特听到了汽車喇叭的響聲,他朝天放了一槍作為信號。接著他們的同伴都走到路邊來迎接他們,湯普森也在其中。馬可拉和卡瑪把放在車上的獵物搬下來,拿到他們的營地中去。
  當厄內斯特看到湯普森捕獵到的全部獵物時,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擺在他面前的野牛角是迄今他所看到的世界上最長、最寬、顏色最黑、曲度最長、質量最好、份量最重的。“真了不起,”厄內斯特自言自語地說,一股無名的妒火從他心中燃燒起來。他明知他并沒有捉弄他人,包括湯普森在內。夜里,他輾轉反側,十分痛苦。到了天亮,可能想通了,妒忌之心全然消逝。早飯前,厄內斯特同菲力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比高矮,結果兩人不相上下。
  “看到你好一些我很高興!”菲力普說,“我們的思想感情很原始。如果一個人的好胜心不強,什么事都將做不成。”
  “一切都過去了,”厄內斯特說,“現在,我的思想情緒又恢复正常。大家都知道,我進行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
  “你說得對,”菲力普說。

迢迢歸途

  當厄內斯特一行來到坦噶1時,東非和中非就被遠遠地拋在后頭。再過兩個星期,他們將到蒙巴薩,然后起程回國。厄內斯特想模仿菲力普在印度洋進行深海釣魚。楊阿爾弗雷德愿意參加并承擔費用。二月底他們來到馬林第富麗堂皇的帕爾姆比奇旅店。它俯瞰著風景如畫的海濱。一條長長的淨洁的白色沙灘,微微的海風吹過海面,碧波蕩漾,樹影婆娑。夜間,從東北方向吹來的季風把日間太陽烘晒的熱量帶走,气溫下降,涼爽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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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坦桑尼亞一港市。

  他們通過無線電聯系,租來的一條叫桑拿都號的船。第一天出航,大家都發現它的一個引擎損坏了無法修理,每一小時最多航行四公里。每次發動机一出毛病,那個欣都机械師就把汽化器拆開,拼命地吹。但每次足足要二十分鐘才能使發動机重新轉動起來。一天,他們的船在平靜如鏡的水面上行駛,突然看見水面上漂浮著一團紅色的奇异的東西。原來,海里生存著成千成万的各种顏色的小虫。他們都以一种盤旋跳動的方式出現。它們的形狀是兩頭尖,大小如蚯蚓,厄內斯特看了,不禁大吃一惊。此時,他害怕蛇的恐懼心理又出現了。有人在一旁說,要對那個租船給他們的人進行報复,最好的辦法是把他推入水中,讓他和那些虫一起浮游。
  盡管出現了這些意外的情況,他們的釣魚活動仍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們在船尾艙頂上釘了一塊木板,再用兩張沒有腳的椅子固定在長木板上,椅子上鑿有釣竿的插孔。他們分好工。兩個坐在木板上面提釣,另外兩個在下面協助。他們釣到大海魚,琥珀魚、旗魚和海豚等。厄內斯特渴望在馬非亞島扎營。島和海峽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据說,從外海來的魚群都沿著海洋線游動。厄內斯特自言自語說,到四月份,他將到紅海和阿丹海灣釣魚。先從蘇丹的港口出發,然后整個冬季呆在桑給巴爾。
  格里普索爾姆是一艘瑞士輪船,体積大、設備好,船体漆著乳白色,船艙寬敞舒适,配有調溫裝置和海水游泳池。厄內斯特的几個隨從人員——万德比爾特、巴倫等現在都成為他的好朋友。每天他們都要在游泳池里消磨一段很長的時間。航行九天之后,輪船抵達海發港1。海明威一行登岸去同湯普森的妻子羅琳匯合,然后到加里利海濱去。途中他們在一處舊石牆背風處歇腳吃中飯。加里利海安宁平靜,海鳥在海面上翱翔。厄內斯特安詳地坐著,手里端著酒杯,一面點數著飛鳥,一面沉思,為什么圣經里沒有提到這种鳥。最后,他給自己下個結論:大概古代的猶太人根本不是自然主義者。
  三月十八日他們在威拉弗朗克上岸,然后從尼斯坐火車到巴黎,住在凱塞特大街一家旅店。湯普森沒呆多久就動身乘船回家。海明威一家卻多住了九天。在此期間,海明威心情舒暢,無憂無慮,舉止瀟洒,不落凡俗。在前一年十一月的時候,他認識一個叫奈德卡爾默的年輕人。此人身材消瘦,皮膚黝黑,神情嚴肅,在《巴黎先驅報》工作,先后寫了好几部小說。他的妻子普里西拉患有慢性病。他們有一個女孩名叫阿爾丹。厄內斯特一听說阿爾丹還沒受過洗禮儀式,便主動提出做小女孩的教父。洗禮儀式完畢后,海明威請他們一家到皇家大道維伯餐廳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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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以色列的一個港口。

  奈德的第一本小說雖然很快就要出版了,但他仍然沒有足夠的錢給全家買船票到紐約去,厄內斯特知道后,悄悄地把一張三百五十元的支票塞進奈德的口袋里。這樣奈德全家便高高興興地乘船去紐約。
  另外一次,厄內斯特和波林邀請索利達和杰內特到米查德飯館吃飯,佐斯也應約前往。席間,佐斯一個人說個不停,別人無法插上一句。海明威坐在一旁凝神靜听,痴呆得入化了。到了午夜,波林和杰內特感到十分困倦,海明威起身到珙~室,說他感到有點不舒服。來賓紛紛起身告別。佐斯搖搖晃晃地從桌子那邊伸過一只手拉住索利達說:“別走!”海明威打轉回來時經過柜台,順手把一張古畫卷起來。佐斯踉踉蹌蹌向老板娘——一位頭發用藥水染過的干瘦女人——走去,到了廳中間便一腳高一腳低地跳起華爾茲舞來。“怎么搞的?”厄內斯特喊道:“他這個樣子會出事的。”佐斯的華爾茲舞步越扭越快越瘋狂。終于打了個趔趄,摔倒了,一頭撞在桌子上。厄內斯特走過去一把拉住他,把他放在椅子里坐好,一面要索利達去叫出租汽車。厄內斯特付完帳,象背一個未裝滿東西的布袋一樣將佐斯放在他一只肩膀上,送他上車。到了格里利大街佐斯的寓所,海明威又把佐斯背上樓。打轉下樓時,他一邊用手擦著臉上的汗,一邊定了定神說:“真見鬼,找不到鑰匙開門。原來,他眼睛被碰傷了。可他還感覺不到痛。”
  三月二十四日,厄內斯特到賽爾維亞彼奇書店去看書。西爾維亞拿了一本溫德漢路易斯的新作給他看。這本書的書名叫“蠢牛”。作者在書中猛烈地攻擊海明威對抗理性。海明威怒不可遏,捏緊拳頭,往桌上重重一挺。結果打爛了擺在桌上的一盆金香花。過了一會,他感到不好意思,堅持要對方收下他的一千五百元作為賠償費。一個晚上,天正在下雨海明威又到這家書店去,在那里他碰上凱瑟琳安恩波德。他走進門時,看見她正同賽爾維亞談話。一見到海明威,賽爾維亞就介紹他們認識。她說:“讓我來介紹你們兩位美國現代偉大作家互相認識。”賽爾維亞走開去接電話,海明威和凱瑟琳彼此對視了几秒鐘,誰也不吭聲。接著海明威轉身走出門外。
  在“法國之島”輪船上,一次,一位著名女演員瑪倫迪爾特里奇匆匆走進宴會廳。宴會已經開始了,在座的人一見瑪倫迪爾特里奇,都紛紛起身讓座。但她一看,她剛好是第十三位來賓,感到是個不祥之兆,轉身就走。海明威正好在場,一把攔住了她,十分有禮貌地說,他愿意陪她赴宴,把自己列為第十四位客人。散席后,海明威陪她上甲板散步,談話間,她告訴海明威,她有個八歲的女孩瑪麗亞很喜歡寫詩。在紐約,海明威對一位專門報導船務的記者說,他正要回到凱威斯特島去投入一次“非常緊張的創作活動”,以便寫出更多的作品,賺取更多的錢,准備第二次到非洲去。他把旅途上碰到的事寫成短篇小說。在他邂逅另一位有名聲的女士,接受她的邀請去喝茶的時候,他的那篇小說發表了。喝茶時,那位女士對他說,他不必為再次旅行非洲缺乏路費而發愁。她表示愿意承擔全部費用,只要他答應她能跟他們夫妻一起去。厄內斯特后來也把這件事寫成一篇短篇小說。在談到那位女士的慷慨解囊時,海明威說,我當時考慮再三,最后婉言謝絕了。
  司各脫費茲吉拉德在這段時期也住在巴黎。他到巴黎來主要是慶祝他寫了《偉大的格茨比》一書后的第一部小說《夜晚靜悄悄》。馬克斯伯金斯說,該書的出版將大大地提高司各脫的聲譽。他對海明威說,司各脫完成這本書的創作簡直是他思想精神領域里的一項奇跡。可是,當海明威去拜訪他時,司各脫卻酒醉正酣,神志不清,無法交談。使海明威更不滿意的是那小說里的一些內容。司各脫把吉拉爾德和塞拉墨菲作為塑造小說中主人公狄克和尼可爾戴維爾的模特儿。雖然司各脫十分出色地把墨菲夫婦的言談舉止和他們生活習慣移植到小說主人公身上,但就海明威所見,司各脫失敗的地方在于他僅僅在于重視原來人物的外貌与動作,而不能深入地掌握他們在心理和生理上复雜的反應。海明威認為塞拉既可愛可親,性格又十分堅強——是位標准的模范母親。司各脫把塞拉的形象同日爾達的形象揉合在一起,成為一個精神變態者,喪失了她原來的性格。吉拉爾德也成為司各脫筆下的一幅自畫像。在海明威看來,司各脫并沒有根据他所熟悉的人物來進行創作,因此在作品中有許多方面難免對現實有所歪曲,這正是他失敗之處。
  四月初,海明威正積极地准備一項新計划。這個計划的重要性不亞于文學創作本身。早在他去非洲旅行之前他就听說有個叫比米尼島的地方。它在米阿米以東四十公里處。那是個釣魚絕好的地方。到那里去要有船和其它工具。但關鍵是要弄到一條船——一條長三丈八尺,雙螺杆,配有柴油發動机,雙舵,艙位大,經得起風浪的船。這种船他很久以前就在布魯克林維拉造船厂提供的目錄畫冊中看過。每條价格為七千五百美元。一次落定要三千三百元。海明威當時可以付得起定金,因為阿諾爾德金格里奇預先支付給他一筆錢,作為他將來給《紳士》雜志寫稿的稿費。在回家之前,海明威和他的妻子波林乘出租汽車到造船厂交付定金。交貨期限為三十天,交貨地點在米阿米。在回旅店的路上海明威始終沉醉在喜樂之中。高興之下他給這條新買的船取名為“彼拉”,一方面表示圣洁另一方面用來紀念西班牙的斗牛節。特別有意思的是,波林也同意取這個名稱作為她同海明威初戀的代名詞。
  海明威离開凱島時間長達七個月之久。現在回來了,感到一切更美好,更親切。他的老朋友都還在那里——多斯、凱蒂、墨菲夫婦、阿達馬克萊斯和湯普森等。達恩波威爾和她的丈夫特地從哈瓦那到凱島來同海明威家一起住上一段時間。厄內斯特于是向桑德斯租船,每兩天一次出海釣魚。自從在西班牙寫完那本短篇小說《哈里摩根》以來,除了零零星星給《紳士》雜志寫几篇稿子外,海明威迄今尚未一本正經,全力以赴地進行創作。但是到了四月底,他已經寫了五十頁。不過,后來發現其中三十頁寫得太差,只好作廢。然而他并不气餒,決心重新寫過,因為他認定這本小說一定能寫好。他給小說取名為《莽莽非洲高原》,副標題為:《獵人皆兄弟》。他認為“兄弟”二字意味著在狩獵中共同經歷過的友好競爭。危險、挫折和磨煉。這一切他感到格外地親切。
  海明威立意要把他非洲之行的經歷,作為真實的故事寫出來。他不准備把它寫成一部游記而決心寫成一部小說。在寫的過程中他將全面運用他熟悉并已掌握了的各种寫作技巧,如:描述,人物性格化,人物的對話,行為舉止,內心獨白,甚至他在《太陽也升起來了》和《永別了,武器》中所運用的對山川平原自然風景的描繪等。他還想以狩獵中某個事件為起因,作為小說的開端,然后逐漸舖陳擴展,如下面這個小小插曲為例:一九三四年瓦倫丁節那天,一輛貨車轟隆隆地從一處鹽漬地附近駛過,嚇得在那里舔鹽的野物拼命四處逃竄。然后他將運用回顧,概括和超越時空的敘述等方法使小說情節達到高潮。這樣做在結构組織上困難會比較大。在他已經寫好了的五十頁中有一部分用來專門描寫他第一次遇到漢斯科里茨楚納和他們同坐在營火旁邊談話的情況,以及第二天他們在基贊古附近營地吃中飯時的攀談。為了使內容故事化、虛构化,海明威把有關人物的真實姓名全部換掉,如:科里茨楚納換成堪迪斯基,波林換為P·O·M·(即可怜的老媽媽)等。但是那些非洲人的名字沒有改變。這是為了保持它的真實性。這种處理方法,在他的早期作品《密執安的印第安人》中就已使用了。
  海明威原來計划每天都從事寫作,直到小說寫完為止。但是他現在已開始計划,只要“彼拉”號小船一送到,他便將再次到古巴沿海去釣魚。他先說服多斯帕索斯作為先行軍到哈瓦那參加馬科多總統退位后古巴慶祝第一個國際勞動節的情況,并探望一下他們的老朋友卡羅斯等人在新的政權統治下的生活情況。不久,多斯等人從哈瓦那返回凱島,帶回的消息并不使人鼓舞。他們說,他們曾出海釣了兩次魚,但在比米尼附近海域尚未發現馬林魚。卡羅斯和愛斯普對他們說,盡管人們在前一年的夏天表示對新政權寄托重望,但目前政局仍沒有明顯的好轉。
  五月九日,厄內特斯接到通知,說他訂購的那條船將開到米阿米交貨。于是海明威將索德斯赶到現場驗收貨物。交貨那天,海明威的弟弟剛好在凱島,“彼拉”號象皇后一樣庄嚴華麗停泊在港灣里。船体上新的油漆在陽光照射下閃爍發亮。大伙都上了船,作一次檢查驗收。船里有兩台發動机,一台七十五匹馬力;另一台四十馬力。船上的汽油罐可以容納三百加侖的油。開足馬力的話,每小時可以在平靜的海面上走六十海里。船艙可容納六個人,船尾舵手座還可坐兩個人。過道圍欄全部鍍鎳光澤照人。在返航中,海明威心想,這條船今后便是他心愛的釣魚船了。他恨不得開著她到波加大海灣去顯一下威風。
  五月份,他的寫作和釣魚交錯進行。到五月底他已寫了十六頁。其中一頁(后來不要了)作者開列了一大堆他所喜聞樂見的東西,如: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口里吃的和喝的。睡眠和讀書;觀賞圖畫、城市、海洋、各色各樣的魚;拳擊,觀察与思考,乘船出海去同大自然搏斗,騎著馬,背著槍出發去狩獵;去看雪雨、青草、風,野營帳篷,觀察季節的變換……与朋友交談,回家看孩子,和一個女人,另一個女人,更多的女人交往。但其中只有一個女人真正和你好的;結交朋友,開車或步行的速度,動物、懦怯和勇气、自尊和合作;魚群的遷移、河流、釣魚、森林、田野、飛鳥、狗、公路、好的作品和畫面、革命的原則和實踐、基督教的無政府主義論、斯特里姆海灣千姿百態、季風、逆流、西班牙的斗牛場、咖啡、美酒、普拉多、龐普羅納、納瓦拉、圣地亞哥、謝里丹、開斯普、怀俄明、密執安、弗羅里達、阿堪薩斯和蒙塔納等。
  要開列的東西很多很多。要全部寫出來單子就會太長,也似乎不可能。海明威大刀闊斧加以刪改,最后,重新寫過如下:
  在一些地方住下來,有時暫時离開;對某些人要信任,對另一些人不要信任;對某事不必相信,但對某些事都要深信無疑;關心各色各樣的魚,觀察不同的風向、季節的更迭;注意你周圍發生的事,坐船出海去、騎馬去狩獵;迎送飛雪、靜听風雨聲;真正做到我要什么就能找到什么,并知道在那里能夠找到。
  海明威所真正需要的東西是認真思考總結自己生活中所感知的東西。所述開列出來的東西只是文字上的,充其量只能起著幫助他達到上述目標的作用。
  阿達·塞拉和凱蒂都离開凱島了,“他們都是很好的女人,”海明威說。唐波威爾也要走了,她有點戀戀不舍。有很多人到火車站送行,祝她旅途平安。在人群中她沒有看到海明威,感到很失望。當火車開始蠕動的時候,海明威才匆匆忙忙地跑進月台,一面不停地用右手放到口邊給她許多飛吻,一邊說著听不清的話。唐波威爾剛一离開,阿齊馬克萊斯來到凱島釣魚度假。厄內特斯對阿齊上次拒絕同他去非洲旅行,早就有意見。現在,他發覺(或者說他發明)有充分的理由來說明阿齊已深深卷入政治和經濟旋渦中去了。阿齊認為厄內斯特太自負,利己主義特別嚴重。他們兩人坐著“彼拉”號小船去釣大海魚,但一無所獲失望而歸,因為連大海魚的影子都看不到。接著他們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后來,阿齊說:“海明威這個人就是這樣,用一支槍打燕鷗,用另一支槍瞄准我。他厭惡這個世界,我厭惡他……我們的矛盾暴露得很徹底……他是個非凡的難得的人才,但很難同他結交朋友;他這個人,有時能同你相處得很好,如魚得水,有時可以翻臉無情。”他們兩人結成朋友已有十年。而現在海明威卻怒气沖沖地對瓦爾多佩斯說,他只喜歡他所喜歡的人,他不喜歡那些喜歡他的狗雜种。
  六月中旬,那本書已經寫了一百五十頁。他越來越充滿信心:這書一定寫得好。他決定把原來計划寫的第四部分加進去。這部分是個人的親身經歷,即在塞倫格蒂得了阿米巴痢疾所帶來的痛苦和失望,在基贊古山區追捕獵物的歡樂這些感情的強烈對比。目下他的寫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因此,他重新考慮了他以前對司各脫寫的《夜晚靜悄悄》一書的意見。他認為這确是一本好書。他寫了一封長信給司各脫。在信里,他十分坦率、嚴肅認真并略帶規勸的口吻談到他對該書的一些意見。他确實懂得該書的优點和价值,但過分夸大了它的缺憾。厄內斯特說,司各脫為人聰明,可惜在這本書里弄虛作假的東西太多了。他認為司各脫犯這些毛病的根本原因是他長期不听取別人的意見(偶爾只回答別人向他提出的問題)。這就使一個作家慢慢脫离群眾,孤立起來。一旦他重新到群眾中去,听取人們對創作的意見,他就會象因久旱快要枯死的小草一樣,突逢天降甘霖,歡天喜地地吮吸著救命之水。一個作家還要善于擺脫家庭悲劇的折磨。開始時難免埋三怨四,看到什么都不順眼。然而,司各脫顯然是在不再怨艾過去自己命運的乖戾的情況下,才能認真寫出作品來的。當然,司各脫完全有義務把他的傷心事告訴讀者,但他卻沒有義務去欺騙讀者。不論是海明威還是司各脫,都不是扮演悲劇的角色。他們是作家,而作家就必須寫作。大凡好的作家,包括杰姆斯佐斯在內,性格都是稀奇古怪的。話又說回來,好的作家,即便遭受挫折,總可東山再起。司各脫目前的情況比之他寫的《偉大的格茨比》時好多了。“繼續拿起筆來戰斗吧!”厄內斯特最后寫道。
  司各脫立即給海明威寫信,空郵給他。他的信比海明威的要長三倍,措詞和口吻和海明威的雷同。司各脫在信中說,他的朋友的慷慨陳詞,直言不諱驅散了近年來籠罩在他們之間的“互相猜疑的陰霾”。他說:“我非常崇敬你的藝術生涯,佩服你的藝術成就,贊同你的藝術觀點。這是無可置疑的。我覺得在美國除了几個已經离開人世或距大去之日不遠的名家外,你是我唯一敬仰的人。我反复地拜讀了你的一些作品和文章。但是為了避免在我的創作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受到你的創作風格和手法所影響,我實際上,停止閱讀你的作品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了。”
  迪克和尼科爾戴維在里維埃拉所遇到的奇事同厄內斯特在非洲的坦噶尼喀狩獵探險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當他回憶在非洲大陸度過的一段漫長生活時——熱浪逼人,寒气襲人,驕陽似火,雨水如劍,歷盡艱辛,備遭危難,一种歡娛、滿足、快樂的情感便油然而生,這是毫不足怪的。不久前,海明威寫了一段他和波林之間關于他自己和別人在危難面前的表現的對白。波林認為湯普森十分勇敢,海明威表示同意。
  “當你表現出很勇敢的時候,你顯得特別高興,這是為什么?”波林問道。
  “我也說不上,”厄內斯特說。“我向來是高高興興的。”
  “這太做作了,”波林說。“真有點傻里傻气。”
  “哦,”厄內斯特說,“其實使我高興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事。它們中大多數需要一种自然的反應能力和配合能力,才能做好。正如在釣鱒魚時所要求那樣,動作要迅速。在百分之几秒中迅速准确地拋垂釣鉤。我從小時候起,每次這樣做的時候,我就感到高興。現在不管我開槍射殺獵物也好或做其它類似的事也好,總有一個共同感覺,那就是“高興’。”
  這段對白十分清楚而准确地說明,厄內斯特在出色地做好一項困難复雜的事情中,所表現出來的一种自豪感。他小的時候膽子很小,几乎什么東西他都怕,甚至晚上天黑了他也怕。到了青少年時候,由于他發育太快,肌肉協作功能很差。到了成年人時期,身体發育不協調的弊痛消除了——他在許多方面有惊人的進展,如:体魄的強健、勇猛、堅韌的耐力,迅速的反應。這是他的胜利。在回想取得這些胜利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就感到格外的高興。
  海明威喜歡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這點也是他引為高興和自豪的。在過去的年代里,他曾到加勒比海海域和印度洋釣魚,他目擊古巴發生了一場大的革命,他兩次橫渡大西洋,從地中海的一端航行到另一端。在西班牙他觀賞了流行的斗牛表演,在梭羅根他獵捕野雞和野鹿,他進行了一次終生難忘的非洲之行——到了肯尼亞和坦噶尼喀。然后,出版了一個新的短篇小說集,寫了一部他的得意之作《哈里摩根》。他獲得了漫游黑非洲的稱號,回國后重新過著他喜愛并由自己建立起來的生活——按照他自己設計的生活(其實并沒有什么設計):寫作和釣魚。當然,這個時候他時刻挂念的是要寫出一本迄今為止的質量最好的書。

生活·寫作札記島

  七月中旬卡洛斯格蒂雷茲寫信告訴海明威,說馬林魚群終于出現了。海明威得到消息后立即到格林大街找佐魯賽爾問他是否愿意掌舵駕駛“彼拉”號一同到古巴去。但佐不能去,因為自從撤消酒類走私的禁令后,他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可是斯洛波的生意卻很不錯。他向聚集在酒店門前的水兵招手告別。那些水兵是從一艘停泊在港口的驅逐艦來的。他們正在這個港口度假。“今年去不了,”他對厄內斯特說,“我和你一樣非常想去,但我得考慮我們什么時候能脫身。”
  “我明白了,”厄內斯特怏怏不樂地說。“不過等你懂得怎樣捉魚的時候,魚早就跑光了。”
  使厄內斯特感到更不高興的是他雇請一個從明尼蘇達來的年輕人竟是個不懂航海知識的人。此人名叫阿納爾德塞繆爾松,從明尼蘇達步行到凱威斯特島求見海明威,向他請教創作藝術。他是個農民的儿子,曾在一家報紙當記者,做過木匠、收割工也打過零工。因為他會拉小提琴,厄內斯特便給他取個外號叫馬斯特羅,簡稱邁斯。有一次厄內斯特對他說:“邁斯,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作家,因為你干別的都不行。”据海明威說,出海時,需要他靈活敏捷的地方,他卻磨磨蹭蹭……要嘛就激動得手足無措,他暈船的毛病是無法克服的,又不太愿意听從命令。他就是這么一個特殊的人物。當船离開凱島,橫渡海峽到哈瓦那去的時候,海明威還指望他能在各方面協助他呢!
  海明威選擇七月十八日星期三作為起航的日期。因為出海度假釣魚會中斷他的寫作工作,所以盡管做得合理,也未免感到心痛。他說,他在“工作室”里所干的繁重工作已使他感到疲憊不堪。自從四月初以來,除了中間去了一趟米阿米,把新購買的小船“彼拉”號開回來以外,他一直埋頭寫作。在法國國慶前夕,那本書他已寫了二百零一頁。現在他停下來給《紳士》雜志寫小文章。這篇文章的名稱叫《為下流話辯護》。這篇文章所得的稿費至少可以抵去他欠金格里奇三千元債款的一部分。他說,在此之前他并沒有向那一家雜志先要錢再寫文章的習慣。他不喜歡采取先拿定錢后寫文章的辦法。
  七月十八日傍晚“彼拉”號抵達舊金山港碼頭后,厄內斯特旋即拍電報給卡洛斯格蒂雷茲,并雇了一位叫朱安的人上船工作,他既是舵工又是炊事員。開頭兩個星期,厄內斯特除了同阿納爾德討論文學問題講英語外,在其它場合他全講西班牙語。到了月底情況發生了變化,有兩位科學工作者應海明威的邀請來到船上。這兩人中,一個叫查理士卡德華拉德,費城國家科學院主任。他是個直率誠摯的人。他的同伴叫亨利比·弗拉,一位杰出的魚類學家。他們住在安波斯摩多斯,但每天都隨厄內斯特出海。弗拉工作努力,不愛多說話,做事認真細致。在海明威的幫助下,經過一個月的實踐,他們搜集了許多資料。特別是厄內斯特告訴他們有關馬林魚的生活習性和其它方面的知識,從而使他們重新修改關于馬林魚及其在整個北大西洋分布的情況。卡德華拉德后來把這次活動稱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度假。格朗特和杰恩馬森常坐著他的船出海。一個美國記者兼攝影師迪克阿姆斯特朗和一位体育運動員羅佩茲替海明威看船。他們給各种魚類拍照。他們還采集魚鱗和魚皮准備制作標本。
  兩個科學工作者离開后,厄內斯特便同一位古巴畫家交朋友。此人叫格托諾,住在瑪莉安納的郊外。盡管他對釣魚不感興趣,仍有几次跟船出海去。在交往中他覺得海明威在性格方面常常自相矛盾。例如,他可以連續几個小時不說一句話,可是在另一個時候他卻談笑風生,滔滔不絕。時而凌厲嚴肅,時而和藹可親;時而高興得落淚,時而厲聲責斥格托諾是個膽小鬼,因看到在斗牛時牛被殺死了而害怕。有一次格托諾在談話中提到死亡一事,海明威說,死亡正象在賽拳時對方給你一擊那樣。由于海明威硬要他喝酒,結果使他暈船。
  他的寫作速度十分緩慢。到了八月二十日,剛好是他三十五歲生日后的第二個月,他已經寫了二万三千字。現在他正寫到他在德魯波山地捕獵第三只野牛。這本來是一個很有趣的經歷,但不容易用文字准确地表達出來。這樣,寫作的速度十分緩慢。他在寫給波林的母親的信中談到寫作中的文字簡洁問題。當他忙著寫這部大作品的時候,他完完全全無利可得。這時家里的人叫他作游手好閒者。可是在他的書寫成出版后,他真正開始成為個游手好閒者的時候,人們卻十分尊敬地把他當作財神爺看待。厄內斯特說,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紳士》雜志九月號刊登了海明威的文章《為下流話辯護》。威斯特布魯克雜志登出專欄文章提出這個問題進行討論。作者認為“靈格拉德納從來沒有描寫過下流的場景,下流的詩句甚至是下流的話,盡管他的一些短篇作品中描寫了几個不受歡迎的人。”對于這一切的爭論,海明威心中是有數的,他是這樣回答的:他使用的語言是他所描寫的人物最一般的語言。盡管赫沃德布隆或亞歷山大沃爾科特詆毀他,說他“乳臭未干、詭辯、隱晦、狹隘”,厄內斯特公開表示:他寫作的動机是純洁的。他認為作家所描述的內容要逼真,不能毫無根据地取寵讀者或使讀者震惊。誠然,朗德納的作品中有其獨創之處,但厄者斯特不得不遺憾地指出:從維護美國文學出發,朗納德作品中人物的語言并不是真正的人民語言,而是純粹做出的“滑稽的語言”。
  九月初旬,厄內斯特返回凱島,把船留在哈瓦那進行清掃和大檢修。此時,他的寫作工作大有進展,平均每天可寫五至六頁。他接連好几天,速度達到最高峰。九月十日寫了二十二頁,十一日寫了三十頁,十二日寫了二十頁,充分顯示了他非凡的才能和無比的干勁。十三日晚上他乘汽車輪渡再次去哈瓦那。當時月亮正圓,馬林魚饑腸轆轆,正四處覓食。卡塞布朗卡的漁民每天出海平均每人可捕到五十條馬林魚。這正是:要得虎子,必入虎穴。這道理是不講自明的。
  海明威為人也十分幽默。有一天,他收到金格里奇寄給他的一疊剪報,其中有赫沃德布隆在体育專欄上發表的文章。布隆污蔑海明威,說他的拳擊純粹是“虛假”的。厄內斯特十分樂意听到“虛假”二字。他說,任何一個小說作家都是虛假的,因為他所寫的內容是虛构的。然而,對他來說,至少有三個方面,他不是虛假的。這三方面是:打獵、釣魚和拳擊。布隆先生如果不信,可以向菲力普帕西維爾,康耶等人打听一下海明威的槍法到底怎樣。至于他釣魚的高超本領,布隆先生完全可向卡洛斯格蒂雷茲了解,在斯特雷姆海灣的千里海域里他是如何顯示出來的。在拳擊方面,厄內斯特說,他常常打得他的對手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當然,等到他疲勞了,沒有提防了,那些他本來可以使他們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人,可能乘机打他一下。
  在古巴,他發現曾經折磨他整個夏天的倒霉事現在又發生了。那個廚工兼舵工的朱安因闌尾炎發作住院開刀,因此不得不另找人代替他的工作。結果他找來一個廚工名叫波羅。一天,他們出海釣魚,風向突然改變,吹起南風來。霎時間巨浪排天,輪机驀地發出嘶嘶的響聲。十月十八日前盡管他每天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釣魚,每天至多也只釣到十几條小馬林。當然,可以在其它方面取得一點收獲。例如,他結交了一些古巴朋友,杰恩馬森不時隨他出海,還有他自己當上了他這條船的船長。一想起這些,多少感到有所安慰。使他感到最有趣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他看見遠處飛來一大群鳥。顯然它們是從大陸那邊飛來的。路程遠,飛得精疲力盡,發現海上一個浮動的小島——海明威的小船“波拉”號,這些鳴禽便不顧一切全部飛到他船上歇腳,以便恢复疲勞繼續再飛。它們中有的一歇就几個小時。令人惊奇的是它們都很馴,要是不去惊動它們,它們一點都不顯得慌張。后來,海明威寫信給他的朋友,自然科學家卡德華拉德,生動地描述了事件的全部過程。末了他說:“這使我感到非常有趣。”
  另外一天,他們剛吃完中餐,卡洛斯突然听到船頭舷窗附近水面一陣悶水聲,禁不住一怔。起初他還以為是在附近的古巴或美國的炮艦往水里開槍。接著他看見一大群鯨的黑色背脊在海浪中忽沉忽浮,在陽光下發出明亮的光澤。厄內斯特聞訊赶來,連忙拿赶望遠鏡觀察,一數,總共有二十條。其中有兩三條最大的,身長大約有七丈。他急忙跑去船頭擺好捕鯨炮。他們用一組救生帶把一個救生圈系好。卡洛斯開著船筆直朝兩條并肩而游的鯨中間駛去。其中一條突然向他們噴水,把甲板弄得濕淋淋的到處是水。厄內斯特擺了擺頭,定了定神,然后對著那笨重地搖擺著背的脊瞄准。過了一會,轟隆一聲炮響,水面上泛起一股濃煙。炮彈擊中了那鯨的口鼻部位。海明威手執魚叉,擺好架勢准備等鯨的頭露出水面吸气時往它頭部猛擊。但這無异于用棍棒去驅赶巨龍。那魚叉一碰就松了,可那巨鯨卻若無其事,耀武揚威地往深海處游去。這是海明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捕鯨的經歷。他永遠忘不了這次經歷。當十月二十六日清晨“彼拉”號起錨返航回凱島時,他還津津有味地談到這件事。
  十一月上旬,多斯和凱蒂再次來到凱島。這個時候正是一年當中最适宜人体健康的海洋气候季節。夏季里,多斯在好萊塢為《魔鬼女人》寫劇本。這個電影的主角將由影星馬倫迪特雷奇擔任。“多斯這個小子在那里賺了大錢,”厄內斯特惡聲惡气地說。他認為多斯這樣做是為了賺錢不惜犧牲自己的尊嚴。對此他毫不掩飾地表示不滿。作為海明威多年的老朋友,多斯和凱蒂總是把他看成自己人,盡量不同他計較。在他們看來,海明威已經成為名作家,擅長拳擊運動和釣魚的名人以及著名的非洲狩獵者,而且顯赫得過頭了一點。不過他們愿意奉承他,迎合他的心意。每當海明威喉嚨疼痛,他就故意裝出病情很嚴重立刻上床休息,然后別人就會送飲料給他喝,送飯給他吃。“我們稱這個作高貴或驕气,”多斯毫無怨言地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運動員,一個身強力壯的人象海明威那樣有點小毛病就在床上呆那么長的時間。”
  十一月里的一天晚上,海明威在收听電台廣播節目時,突然听到格特魯德斯坦熟悉的聲音,感到很奇怪。他覺得這聲音仿佛從很遠一個已經死去了的朋友的墳墓那里傳來的。原來她不久前由愛麗斯托克拉斯陪同,去紐約作巡回報告。節目播完后,厄內斯特說:“太可憎了。”接著他約略地想起以前他曾以書面形式用這同樣的話咒罵過她。但是他對金格里奇說,他現在不想這么做,因為肆意抨擊他一個過去的朋友不是他的意愿。現在對她進行攻擊無异于鞭打一個死尸或幽靈。他几乎忘記了那年夏天曾在描述非洲之行那本書中插進了几句話的情況。那几句話重述了海明威夫婦在非洲時談起格特魯德說他“卑鄙”感到很气憤。他說,她過去的才識已變得十分可憎、毫無意義和自我陶醉。他已寫了“一個男文學家”和“一個女文學家,即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她所過的生活是多么的肮髒下流”。
  厄內斯特也常常幫助那些他所敬佩的人。例如:普魯登西奧,他正設法出版他的小說。再是奈德卡爾默,他正申請加入格曾赫姆聯誼會。他積极鼓勵格特諾從事繪畫,規勸阿納爾德金格里奇收買和出版華爾多佩斯的油畫。他還同人合作推行在紐約比爾麥蒂斯畫廊展出的路易斯金塔尼拉單人蝕板畫。金塔尼拉被控參加陰謀推翻西班牙政府罪送押在馬德里的一所監牢里,至今尚無人保釋他出獄。畫展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在紐約開幕展出,吸引了許多觀眾,得到各界重視。第二天佩爾馬蒂斯請海明威簽名呼吁援救金塔尼拉出獄。海明威積极熱情地響應和支持。他說,路易斯不但是個杰出的畫家,也是他所見過的好人之一。
  由歐文斯敦寫的關于溫斯特·凡·哥赫的傳記式小說《生活的欲望》已經出版了。斯敦專程拜訪海明威并給他一冊上面有自己親筆簽名的書。他們坐在一條翻轉過來放著的小船上面,一邊喝蘇格蘭威士忌,一邊討論文學創作的問題。斯敦十分謙遜地說,他的創作沒有海明威那么順利。他說:“為了尋找有歷史意義的事跡,我得花几個月甚至几年的時間才找到。”海明威說,寫傳記不能虛构。他談到他寫的自傳式的短篇故事和在一本書中他利用綜合的人物性格來描繪某個特定人物的性格。他執著地說,在小說創作上根本沒有所謂純粹的想象的東西。他表示他寫的小說根本不是虛构的,可說是自傳式的小說。因為,小說的內容都是現實生活的反映。當斯敦問他為什么不寫一部反映美國社會現實生活的小說時,海明威回答說,美國的生活太過于枯燥無味不值得一寫,也沒有什么重大事情可寫。當斯敦向他建議寫羅斯福總統在社會和經濟方面進行了一些改革的情況時,海明威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說,那不是他所要寫的東西。
  他所要寫的東西是關于他的非洲大陸之行。到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五上午為止,這本書已經寫了四百九十二頁。從內容上考慮,他覺得他要寫的東西都全部寫出來了。這本書的完成給他帶來极大的歡樂。從質量上講,他認為比他的得意之作《滔滔雙心河》有過之無不及。前者是在一九二四年寫的,后者寫于一九三四年。時間雖然不同,但主旨相同,都是著重于對自然風景,山川湖泊的描寫,賦予大自然生气,使之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兩書中所不同的地方是:后者有更多的人物活動場面和對話,而這正是他認為是該書的特點。開始動筆的時候,他只考慮單純地把他在非洲大陸的所見所聞寫出來。然而,隨著故事情節的深入發展,他逐漸發覺有一個引向故事情節最高潮——最動人的狩獵場面——的自然趨勢。
  當然還有個篇幅長短問題。他說,這個問題他過去寫《亨利摩根》時考慮過,現在寫這本非洲之行也考慮過。現在他已學會如何用簡單明了的方法去描述那些看來似乎很复雜的場面,學會用凝煉的語言去表達仿佛很多的內容。值得他感到欣慰和自豪的是,在這本書中,沒有半點虛偽,沒有欺騙讀者的東西。
  海明威認為,馬克斯伯金斯如果同意把非洲大陸之行這個故事排在即將出版的他的《第一個五十四篇故事集》的最前面,對于讀者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的。他本人認為這個故事是他迄今所寫的最好的一個。他認為在一部小說中,既有真實事例的報導,又有激動人心的活動場面,又有濃厚的文學色彩,這樣的小說是罕見的。因為要達到這個要求,首先要有真實的事例,其次作者和与事件有關的人必須親身經歷。要做到這一點無异于給賽贊納1作畫那樣難。而海明威自認,他是當今唯一能這樣做的人。他是花了很大的力气,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辦到的。他感到,在整個過程中,他仿佛害了一場大病一樣。他以為,一個人的任務的迫切性和時間的迫切性有相似之處。一年四季,當秋天到來時,就預示著舊的一年快結束,新的一年快要到來,你就必須以加倍的速度把任務完成。那個星期上午寫完這本小說后,他覺得還不能松勁。因此,第二天他著手新的短篇小說的創作,星期天還給《紳士》雜志寫專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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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賽贊納(1839—1906)法國著名意象派畫家。

  這篇文章的題目是《生活、寫作札記》,主要是用來回擊威廉賽羅安的。賽羅安在他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在秋千架上飛舞的可愛年輕人》中,肆無忌憚地攻擊海明威、多斯帕索斯、福爾克納和佐斯。海明威也不示弱,他態度嚴肅,措詞強硬,無情地駁斥對方的胡言亂語。海明威每寫完一本書,就要發一頓脾气,把積壓在心頭的悶气全部傾瀉出來,這已成為他的習慣了,哪個碰上,就該倒霉。不過他的文章充滿著庸俗的謾罵詞句,讀起來使人感覺到海明威是個脾气很坏,喜歡罵人的人。
  阿納爾德金格里奇即將動手術切除扁桃体,好心的厄內斯特對他表示同情,并邀他同乘“彼拉”號出海釣魚。他說,除了買飛机票外,其它費用由他負責,并保證他會玩得很痛快。金格里奇提議邀司各脫一起去,厄內斯特同意了。但司各脫本人不愿意。他對金格里奇說,他不好意思見到海明威,因為海明威近來成績卓著,他自己卻一敗涂地。為了搪塞其事,司各脫和金格里奇找了一個借口,說司各脫的母親痛得很厲害,他不能同他們一起去釣魚。海明威只好同金格里奇出海釣金槍魚和梭子魚。多斯帕索斯對于這個《紳士》雜志的大編輯并不怎么買帳。他寫道:
  這個人在處在恍惚迷离的狀態之中。這是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蚊虫叮咬著他,有點暈船,皮膚被太陽晒得黑黑的,感到惊奇,又有點害怕,又有點高興。無論你看海明威釣馬林魚還是看他捉弄那個編輯,都會使你感到好笑。金格里奇簡直被海明威釣魚時的模樣和神態吸引住了。他慢慢地繞線,讓上了鉤的魚有充分的時間掙扎。結果這位編輯也上鉤了。
  多斯給《新共和報》寫了一篇關于金塔尼拉的蝕板畫的評論。厄內斯特和阿納爾德都勸多斯把那篇評論賣給《紳士》雜志。金格里奇回芝加哥后,在厄內斯特的催促下,多斯才同意把那篇文章給登出來。海明威對金格里奇仍然象捉弄馬林魚那樣,他說,他和多斯都認為他是個好人,是個他們最信賴得過的人。
  不久前紐約約克斯佐納斯兄弟動物標本剝制公司把海明威在非洲獵獲的動物全部制作完畢并送歸原主。這些動物從蒙巴薩運到紐約運費花了七百五十元,剝制費三百六十八元五角。獅、豹的皮毛已制成墊毯,保留其張牙舞爪的形狀。這家店子還制作了挂在牆上作裝飾品的動物頭角。如:黑貂、棕灰色大羚羊、小羚羊、直角大羚羊等。另一個小羚羊頭寄送給在紐約的吉拉德墨菲作房里的裝飾品。佐納斯兄弟標本制作公司正在制作非洲旋角大羚羊和犀牛的標本。厄內斯特和他的朋友親自到約克斯去催貨,他們想快些拿到標本,最少在圣誕節前后。
  圣誕前一個星期,海明威帶著妻子波林,儿子帕特里克,開著他那部福特牌敞篷越野車,行駛了一千六百公里,從凱威斯特島到彼格特。海明威認為這次長途跋涉既影響生活又中斷了他的寫作工作,心中感到又惱怒又惋惜。但是,波林認為她父母親年已老邁,往后海明威一家到阿堪薩她父母那里度假,人多了他們就受不了。二十二日他們在曼非斯匹勃迪旅店過夜,第二天抵達彼格特。這時,獵捕野雞的季節已經過了。但海明威希望能獵捕鵪鶉,他發覺同波林的父母親生活在一起總感到是一种安慰。然后,這一年夏季和秋季在斯特雷姆海灣所發生的災難此時在美國中西部又出現了。長期的干旱使這個地方簡直成為到處塵土飛揚的可怕世界。鵪鶉由于找不到食物几乎都死光了。在這种情況下進行打獵,如果可能的話,比起在古巴海域釣魚來不知要難多少倍。海明威是在非洲大陸的綠色森林里迎來了一九三四年的,現在他卻在美國阿堪薩斯州久旱成災的枯干土地上目睹這一年的歸去。

比米尼島的發現

  彼格特的气候糟透了,海明威受不了。他在那里住了十天卻有七天下雨,而且一下就沒完沒了。情況稍微好轉他立即溜之大吉,開著車子到奧爾良去。在那里他吃得好睡得好,等到他回凱島一秤体重達二百一十磅。可是,不久他在非洲得的那种痢疾又來了。這次疾病使他的体重又大大地減輕了。他寫信告訴他的朋友,說每天大便時流血成杯,每隔兩小時就要用蓖麻油涂抹一次肛門。每天服用吐根素。結果產生副作用,頭腦膨脹,嗡嗡作響,根本不能想事。
  一月中旬,馬克斯伯金斯偕夫人路易斯到凱島旅行訪友。海明威見到伯金斯時順便把他剛寫好的《綠色的非洲山巒》稿子給他看。伯金斯看后印象很深刻,熱情地稱贊寫得很有特色。但他不敢隨便開口答應高价買下書稿在《斯克里布納》雜志上連載。《世界報》已通知海明威,說如果他把該書的篇幅縮小到四万五千字,就答應把稿子買下。海明威极不滿意地拒絕了。海明威希望該書稿能給他帶來一万元的收入,甚至是一万五千或二万元。后來,伯金斯的《斯克里布納》雜志表示愿意以四千五百元買下該書稿。海明威接信后連夜复信,怒气沖沖地列舉了自一九二六年來他為該雜志撰稿的情況,埋怨對方太不懂人情。最后,雙方達成協議,海明威勉強地接受了五千元的稿費。
  海明威現在已經毫無疑義地成為凱島最有名聲的公民了,甚至他所在的那條街——白頭街也被列為供外來游客參觀的地方之一。當參觀的游客看到他身穿粗藍斜紋布工作服,邋里邋遢,匆匆忙忙,怪模怪樣,大踏步向西蒙通大街湯普森的小五金店或斯洛彼佐的咖啡店時,他們便在他背后指手划腳地議論著。他簡直被佐魯賽爾店里的顧客迷住了。那里熱鬧极了。現在顧客中不但有水兵,海岸警衛隊員,而且有在麥特坎布凱斯地區民間自然資源保護團工程部工作的退伍老戰士。他們正在這個地方修筑公路和橋梁。這些人中有的身体很結實,吃苦耐勞,只是運气不好,其余的不是生理上有缺陷,精神恍惚,就是生性粗暴乖張,好斗。佐魯賽爾拿出一根被截斷了的彈子棒給海明威看。這棒曾用來作指揮棒,指揮那些人站隊的。人們紛紛傳說,這批人的存在使羅斯福總統處于窘迫的地步,他要哈里霍普金斯把他們送到弗羅里達州看不見的地方。
  海明威已決定到巴哈馬斯的比米尼島去旅行釣魚,時間定在四月份,因為那時正是出產大金槍魚的季節。人們看見他光著腳板,兩腿叉得開開地站在他的小船旁邊,一只手抓著舵輪。臉上戴著綠色護眼罩,上身穿件圓領汗衫,下身穿一條白色褲子,上面沾滿了机器的油污和魚血。一位來自北方名叫山貝爾的隨同海明威出海好几次。海明威釣魚時的動作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海明威把釣竿粗的一端用力往褲頭一塞,匆忙地拿起繞線机用力繞。他的右手臂肌肉很發達,簡直可和職業网球冠軍選手媲美,海明威也為此感到驕傲。這仿佛令人感到他太自信了一點。但,同他一起釣魚,還是感到十分愉快的。由于那個不稱職的馬斯特羅,塞繆爾遜回明尼蘇達他家里去了,海明威又找來一個叫布雷特賓德的當舵工,還雇用了一個新的廚師。一個叫杰恩格雷的人邀請海明威同他合作拍攝一個海上釣魚的電影。海明威感到沾沾自喜,但他婉言謝絕。他認為格雷不但想利用他出面賺取一筆五十万元的酬金而且借此出名。這是蠢人干的蠢事。
  三月里的一個星期天,年輕的波斯墨菲得肺病死去的消息,傳到凱島的時候,海明威和多斯帕索斯正好出海釣魚。直到第三個星期三他才獲悉,旋即寫信給對方家里安慰一番。海明威在里維爾達他儿子波比得百日咳的時候就認識這個年輕人了。他在給墨菲夫婦的信中說,波斯的死雖然不幸,但与其受痛苦折磨,不如早日歸天的好。他頭腦十分清醒,而且又非常自信地說,一個年輕人在度過了快樂的童年之后死去,可說是死得有价值,因為這樣一來可以永遠擺脫認識這個世界的真正面目所引起的苦惱。別的人卻要在失敗中死去。他們的尸骨四分五裂,他們所在的那個世界已被毀滅。波斯离去時,這個世界仍完整無損,但真正活著的人并不多。然而這些人是不會死的,他們的靈魂是永存的,他們就是你所喜愛的人。海明威繼續寫道,凡是認識波斯,喜愛波斯的人,他們的任務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彼此相親相愛,切勿刀槍相見。他打了一個很生動的比喻說:凡是還活著的人,都好象同在一艘永遠達不到彼岸的大船上。前途茫茫,處境險惡。這就要大家齊心合力,同舟共濟了。
  四月七日星期天大清早,海明威同邁克斯特拉特、多斯·凱蒂、布雷特賓德和賽克阿丹斯登上海明威的“彼拉”號起程前往比米尼島。該島在斯特里姆海灣東北方向二百三十海里外。一路上南風習習,曳繩釣魚也很順利。突然,他們看到一只大綠龜,立即拿來大魚叉捕捉。霎時間所有的人都手拿捕魚工具一齊動手。多斯捕到一條海豚,海明威和邁克各捕到一條鯊魚。和往常一樣,厄內斯特第一個把捉到的魚提上水面。他左手執著魚叉,右手拿著手槍,把鯊魚擺正位置。突然,魚叉啪啦一聲斷折了,海明威見自己腿上一片紅,血流不止。原來當魚叉斷折時,子彈竟打中了他自己的腿。
  多斯和邁克見狀,立即砍斷手上的釣索,放走上了鉤的魚,向海明威走去;布雷德則迅速掉轉船頭駛回凱威斯特島。他們用煮開了的清水和抗菌皂外加碘給海明威洗傷口。海明威頻頻嘔吐,雖然還痛得不厲害,但這個事故卻大大丟了他的臉。回到凱島后,華倫醫生給他打預防破傷風的針藥,取出進入他腿部的小塊子彈碎片,把大片的留在左小腿里。這下比米尼島不但沒有去成,還要躺在床上養傷。凱蒂感到很惱火,窩了一肚子气。看到海明威,她都不同他講話。
  一星期后,他們又做好去比米尼島的准備。這次邁克不想去,讓湯普森代替他。湯普森原計划五月份到凱島來的。海明威盡管走路一拐一蹶的,但他相信,坐船出海去比呆在陸地上,傷口要恢复得快些。這次出航,順利地到達目的地。多斯和凱蒂見到比米尼小島高興极了。多斯后來回憶說:“那里有可供停船的碼頭,島上有些簡陋的小木屋,周圍是椰子樹和棕櫚樹,還有一個酒巴間。晚上,我們常到那里喝朗姆酒。還有一片長長的迷人的洁白沙灘。”海明威也同樣感到心悅神怡。除了泛美航空公司的水上飛机和從米阿米駛來的一些游艇外,再沒有其它船只了。因此比米尼島仿佛處在這個地球的最末端。四月底,波林乘飛机到比米尼島,一看到那里美麗如畫的海灘,立即想起要帶她的孩子到那里度暑假。多斯和凱蒂在海濱沖著浪花游泳,拾貝殼。但海明威卻不喜歡這种活動。他頭上扎著土耳其式的頭巾以抵擋火辣辣的太陽,開始捕捉金槍魚。
  可是金槍魚卻姍姍來遲。第一條大金槍魚是在一天上午由那位從凱特開來的看守者釣到的。那天當海明威從陸地上來到船上接替凱特開的工作時,已是中午時分了。多斯和凱蒂出于好奇來到船上觀看。由于周圍有許多游艇,給他的捉捕工作帶來困難,盡管如此,到了黃昏眼看那魚就要到手了。他緩慢地繞線把那條大金槍魚拖出水面,這時天色已晚。海明威拿起魚叉朝大魚猛刺,可惜沒有刺中,那魚又落入水中。這時天邊的烏云迅速翻滾,預示著大雨即將來臨,周圍的小船紛紛駛回港灣去。海明威卻執著地仍在繞線,想把魚重新拖出水面。不料,驀地來了几條大鯊魚,它們活象在深水里的魚雷一般朝大金槍魚猛扑過去。只听見一陣牙齒撕開肌肉的破裂聲,剎那間水面上出現一大片被血染紅了的東西。最后海明威從船尾把那金槍魚拖了上來,一看,除了魚頭魚尾和骨頭外,其它都蕩然無存。
  這場戰斗結束后,旁邊還有一條游艇沒有走。這條三角帆船“摩那”號的主人威廉B·里茲是位國際体育運動員。他還有一件寶貴的東西是一支用來打擊鯊魚的小型沖鋒槍。多斯和凱蒂知道厄內斯特非常羡慕,很想得到那支槍,可是又沒法得到。不久,下起瓢潑大雨,他們全身濕漉漉的象落湯雞。當晚他們在里茲的游艇上過夜。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只見海明威兩腳攤開睡在船面上,怀里緊緊拖著里茲那支小型沖鋒槍。金色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他如痴如醉沉浸在甜蜜的夢里。
  可是這支槍卻引起了他和邁克之間一場風波。原來邁克是梅恩地區捕捉金槍魚俱樂部的主席,他曾在梅恩地區沿岸捕了十六條大金槍魚。五月里的一天他同海明威出海釣魚,他釣到一條大約有十二尺長的大馬林魚。經過一個小時的相持爭斗,邁克終于把魚拖到船邊,不料來了一群鯊魚,迅速地朝馬林魚襲去。海明威立即朝鯊魚開槍,說是為了保護邁克的馬林魚不讓鯊魚吃掉。結果卻适得其反。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紅色,那群鯊魚爭相撕食邁克釣到的那條馬林魚。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當邁克把那魚拖出水面時,那魚只剩下一小截,大約五百磅左右。事后,厄內斯特寫了一篇文章《總統的胜利》寄給《紳士》雜志。文中沒有提到他用小型沖鋒槍沒打中鯊魚反而打中邁克的馬林魚一事。斯特拉特邁克表面上裝作喜歡海明威這篇文章,實際上卻窩了一肚子火。因為那條馬林魚是他有生以來釣到的最大的一條,可就糟塌在海明威手里。在整個五月份里,海明威的一舉一動總是十分粗野無禮。當巴倫·凡·布里森同他的第二個妻子依娃——一位漂亮的金發女飛行員,從米阿米坐飛机來到比米尼時,海明威邀請他們到他的“彼拉”號船上玩。海明威只顧自己滔滔不絕地向凡·布里森講述他在非洲的見聞,有意讓邁克在一旁坐冷板凳。可是當巴倫夫婦同邁克進行熱烈談話時,他卻表示不滿。海明威還為自己打敗一位很有錢的出版商約瑟夫克內普而得意洋洋。克內普是乘坐他自己的游艇“風暴之王”到比米尼的。据說,這次打架是克內普挑起的。開始的時候,海明威用兩個大鉤子鉤住克內普,接著朝他的左耳根上重擊兩拳,再把他推開,最后致命地一擊,克內普一個趔趄,一頭栽到船甲板上,昏了過去。他的隨從連忙把他抬進船艙。一支黑人小樂隊臨時編了一支曲子,演奏慶祝海明威胜利回到凱島。五月的最后一天,海明威滿怀喜悅從凱特卡胜利而歸。一到家里先看看妻子和孩子,后看看六個星期來寄給他的書信和郵件。
  從金格里奇和伯金斯的信中,兩個人告訴他兩個奇异的消息。金格里奇說不久前芝加哥有個冒充海明威的騙子。此人是個高個子,留著絡腮胡子。他跟隨一個婦女俱樂部演說團到處跑,接到別人的要求在厄內斯特的作品上簽名留念。他還在紐約探索者俱樂部住了好几個星期。在那里,按照厄內斯特的習慣,他帶領青年人去餐廳吃早餐。据說他還是一位美國海軍上將的儿子。顯然,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一种精神變態的表現。當然,海明威認為應該毫不含糊地在全國范圍內追查這個冒名頂替的流氓,徹底揭穿“海明威是騙子和乞丐”這個流毒深廣的謊言。
  第二個消息也是十分奇特的。据說司各脫費茲吉雷德正在寫一部中世紀歷史小說。該書暫定名為《菲力普的黑暗時代》,描寫公元八八零年至九五零年一位法國貴族的生活經歷。這本書的前兩部分已用連載的形式先后在埃德溫布拉默的《紅書》雜志上發表。第三部分准備在八月份發表。盡管所涉及的內容是在法國十世紀的文化歷史,但令人惊訝的是書中菲力普的畫像是照著海明威的模樣畫的。仿佛海明威生活在中世紀。“這本書是講述海明威的,”司各脫在他的一個筆記本中寫道。“正如《紅与黑》中司湯達描繪拜倫式人物的畫像一樣(原文如此),我為什么不能把菲力普畫作海明威,使菲力普成為現代的人呢?”伯金斯告訴海明威,說司各脫發誓要戒酒,曾到北卡羅來納州湯姆沃爾弗的家鄉——阿塞維爾,在那里同一位有夫的少婦有愛情關系,但最終沒有成功。司各脫又拒絕厄內斯特的邀請,到比米尼島去。這次他借口身体不好。伯金斯說,將來有一天,司各脫會樂于同厄內斯特一起去作一次長途旅行的。不過有個先決條件,那就是“他的身体要不出毛病”。与此同時,似乎司各脫想通過把海明威描寫成中世紀披盔帶甲的武士和綠林好漢的領袖,從諾爾曼貴族手中奪取世襲的領地和財富,從而從精神上永遠擺脫害怕和恐懼。
  六月五日,厄內斯特返回比米尼島。兩個星期前他釣到一條大鯊魚。那魚和他斗了半個多小時后,終于被他拖出了木面放進了船艙。鯊魚在船艙里跳個不停,力气比金槍魚和馬林魚大得多。這條大鯊魚重達七百八十五磅,只差十二磅就達到世界記錄。海明威吹噓由于他的到來,比米尼島的捕魚活動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還對伯金斯說,在他到比米尼島之前的四年里,還沒有人用釣竿,釣線釣到大金槍魚的。他舉例說,有個從米阿米來的年輕有錢的運動員湯米。釣魚時,魚有六次上鉤,但最后一條也沒有釣上來。后來他請海明威到他的船上作指導,傳授技術。真是名師出高徒,一經指點,湯米就釣到一條重六百三十六磅的大馬林魚,打破大西洋沿岸的記錄。
  六月底,海明威這一次的釣魚活動宣告結束。他把船開回去進行大檢修,并給船身上漆。趁這一段空閒時間,海明威帖招賽拳。挑戰書聲明賽拳時,雙方戴重六盎司1的手套,比賽每輪三分鐘,如果有誰能連續三輪取胜,他即給對方二百五十元。海明威胸有成竹,不怕輸。經過數星期的釣魚活動,他的肌肉和筋骨得到了鍛煉。每擊一拳,其勢之猛相當于驢腿猛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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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盎司為一英兩,等于1/16磅。

  在應戰者之中有個名叫維拉桑德斯的大個子黑人具有很大的威脅性。維拉在朱麗奧家做工。据說,他体力過人,能雙手把一架鋼琴抬起放在頭上。海明威在后來寫故事的時候提過(顯然有所夸張);晚飯前,他正同邁克勒納一起喝酒。有個通訊員上船來說,甲板上有個人想同海明威說几句話。海明威來到甲板上,只見維拉桑德斯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儿等他。
  “厄內斯特先生,”維拉說,“我想同你比賽一場二分五十秒的。”
  “太好了,維拉,”厄內斯特回答說。“我想和你在上午賽,然后出門去釣魚。”
  “別在上午賽吧,厄內斯特先生,”桑德斯說,“我想現在就在這里同你比。”
  “很好,”海明威說,“那末我去戴手套。”
  “別戴手套了,”那應戰的人斬釘截鐵地說。“我要在此時此地(即甲板上),不戴手套地比。”
  第一回合很快就結束了。厄內斯特讓維拉休息一分半鐘。第二回合的情況同第一回合差不多,雖然那黑人曾用右手猛力一擊,使海明威的臉几乎有半個小時失去知覺。總之,那個月他比賽了四次,有兩次是赤手空拳,有兩次戴了手套。這一年夏天的賽拳高潮是他同湯姆希尼的表演賽。湯姆希尼個子大,体格重。他曾同吉恩賽過。据厄內斯特說,比賽時希尼的神情有點不正常。對于這次比賽,厄內斯特后來一談起就滿面春風,神乎其神。
  海明威在比米尼的生活主要是釣魚和拳擊。他找不出多少時間進行寫作。整個七月份他僅為《紳士》雜志寫了一篇小文章《注意下一次戰斗:一封措詞嚴肅的信》。七月十七日他把這篇文章寄給金格里奇。他回憶起一九一八年他在意大利戰場上受傷時所發的誓言。他當時說,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度過死亡關,他活著一定不遺余力反對新的戰爭的產生。他的這個誓言,每年都要提出來一次,并盡力做到符合誓言所說的。而撰寫上述那篇文章就是一個實際行動。他預言第二次世界大戰將于一九三七年或一九三八年爆發。美國毫無疑問會卷入這次戰爭。原因是多方面的,或出于宣傳的需要,或由于貪婪成性,或渴望通過戰爭來醫治它本身的創傷。厄內斯特認為,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總是在策划戰爭,發動戰爭。他在文章中寫道:
  任何獨裁者和盅惑人心的政客,當他們無法實現夸夸其談的計划或治理國家不得法而引起人民不滿時,他們就設法向人民大談特談愛國主義,分散人民的注意力,把他們引上邪路,使大家相信發動戰爭的好處。而我們應該看到,在美國,不論是誰,不論地位高低和能力大小都沒有權力把這個國家拖入早已預謀策划,并即將爆發的戰爭中去。即使人們想把權力交給總統,但仍然弄不清,當國家正處于經濟危机的時候,總統究竟由誰來當。
  海明威在校閱《非洲大陸的綠色峰巒》一書時,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沾沾自喜。他預料這本書的銷售量不下于一万五千冊。他是完全有把握的。因為這本書,正如他對伯金斯說的那樣,真正是一本自傳体小說,內容真實可靠,文筆和質量也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他認為讀者讀了這本書仿佛有身歷其境的感覺。伯金斯提議請個非洲問題專家幫助校閱,以便處理語言上可能碰到的問題。海明威立即明确表示他的書不需要大學問家修改。那樣,反而會把書糟塌了。海明威在書里重視了東非斯瓦西里語,所表述的內容的准确度几乎同使用該語言的本地人差不多。他堅持對其所使用的語言要達到非常准确的原則。
  海明威對他的朋友說,比米尼島的發現在他的一生中是一件大事。他喜歡這個島,正象他喜歡那些他曾經去過的地方一樣。對于過去他到過的地方,如非洲大陸,剛离開不久,又想舊地重游。八月初旬,這里(比米尼島)的景色已失去魅力,气溫開始升高,海明威抱怨他的頭整天昏昏沉沉,干不了多少事。他的那條船“彼拉”號也和他一樣,气溫高耗油多,兩個引擎需要配上新的活塞環。十四日午夜他們動身返回凱威斯特,全程用了二十四小時。一路上“彼拉”號机件運轉正常,沒有出什么毛病。海明威准備用一個星期的時間給“彼拉”號小修一下,然后再橫渡海峽到哈瓦那去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釣捕馬林魚旅行活動。他還計划在即將到來的颶風季節里,“彼拉”號將交由卡羅斯格蒂雷茲管理。可是,后來出乎意料,船上的机件有些已失靈了。他只好寫信告訴卡羅斯,說他不能按計划前往古巴,“彼拉”號將停留在凱島,不管有沒有颶風。

勸 告 者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的美國左翼作家和評論家,都因為海明威不愿加入他們的陣營從而對他橫加指摘,大發雷霆和蔑視。他們認為象海明威這樣一個有名聲有地位的作家,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不加入他們的陣營致力于解救世界的偉大事業,卻醉心于斗牛、獵捕獅子、釣馬林魚以及到處游蕩,不但使他們感到震惊,而且理應受到譴責。
  他們承認,海明威非常直率地表明了他的立場。他說:“作家最困難的工作莫過于描寫人物時要真實。要做到這一點,作家要十分熟悉自己所要描寫的對象,其次必須懂得怎樣寫。光是這兩點就夠你學一輩子了。要是有人想從政治上找出路,那簡直是自欺欺人。找出路是容易的,但要搞好創作那就很難很難了。任何一本書,如果要寫得真實可靠,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經濟上的某些問題。如果你讀的那本書是一本真正的好書,那就讓那些狗娘養的狂吠好了。”這些狂叫聲就象在冬天夜里,寒風刺骨的時候,你舒舒服服睡在自己暖烘烘的家里,屋外雪地里一群饑餓的郊狼正在嗥叫一樣。
  海明威從比米尼回來后,接到別人郵寄給他的一篇文章。閱讀之余,不禁气憤万分。文章的標題是《厄內斯特·海明威:寫作藝術的悲劇》。文章的作者叫伊凡卡斯金。一九三四年他曾把海明威的兩篇短篇小說譯成俄文,因此對于這兩篇小說,包括收在《胜者無所獲》一書中的其它短篇小說,他都十分熟悉。他在這篇文章中寫道:“海明威的作品毫無情趣可言,他最喜愛的書中主人公,也是千人一面,只是改名換姓而已。讀者讀后感到作者臉上戴著一個假面具……可以想象到這個人一定沉默寡言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一定十分拘謹,死心眼,疲憊不堪,失意落魄,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气來。”卡斯金還寫道,海明威那毫無表情的笑容說明了他內心充滿了可怕的矛盾,精神上或心理上的失調,使他頻于毀滅。在文章的結尾卡斯金用了一句醒目的概括語:“一個健康的身体上長著一個不健康的腦袋。”
  海明威前不久寫的那本書在《斯克里希納》雜志上分期連載。他在書中极力想向讀者說明一點,對于世上一切邪惡的威脅,包括死亡在內,他早就加以藐視,絲毫不感到可怕。他說:“我曾在戰場上被槍炮打傷,走不動。別人把我抬走。我隨時隨地作好准備讓生命离開我。我,說實在的,對死亡已感到無所謂了。”至于他對社會應盡的義務和民主的享受,這在他年輕的時候已完全做到了。他再也不去當兵了,他下定決心自己只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把昔日在軍隊中那熱烈、友愛的同志之情換成今天的孤芳自賞——從寫作中尋求歡樂。
  盡管他把自己囿于寫作這個孤獨的小天地里,海明威仍希望別國的讀者能了解他。他對卡斯金說:“有人這樣威脅說,如果你不參加共產党,或沒有馬克思的觀點,你就不可能交結朋友,你就會感到孤立。這些人似乎認為,孤獨十分可怕,不結交朋友就活不成……我現在還不會加入共產党,因為我想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受任何約束。首先我要自己照料自己,一心干我要做的工作。其次我要照料家庭。再其次我要幫助周圍鄰居。但對于政府我絕對不予關心。政府,對我來說,總是意味著不合理地語言……我對它絲毫沒有感情。”
  海明威續繼寫道:“作家就象吉卜賽人,處在社會生活的外圍……如果你是一個好作家,你就不會喜歡統治你的那個政府,甚至你會起來反對它……如果一個作家的天賦不好,那他就只有階級的意識,而缺乏藝術的意識。如果他的天賦很高,那他的藝術才能就會為各階級所接受。他從他們那里吸取創作的素材,他所創造出來的作品便成為他們共同的財富……真正好的藝術品是不朽的,不管它的政治色彩如何。”
  當海明威獲悉他的作品在蘇聯很受歡迎時,他既高興又自負。他寫信告訴伯金斯,他的作品在蘇聯的銷售量大大超過德萊賽、多斯帕索斯、辛克萊·路易斯和其他一些作家的作品。海明威說,他的小說《下午的死亡》在蘇聯讀者中轟動一時。這個事實說明,人們喜愛一個作家的作品,不是看他的政治觀點如何,因為他本人和他的政治觀點并沒有改變。海明威認為在這方面,經濟和創作有相似之處。他們(一些無名的普通敵人)現在利用宗教取代經濟,來毒害人們的思想。這就給某些批評家有可趁之机,使之有理由排斥,指責海明威的作品。但是只要一個作家能夠寫而且愿意寫,并且寫出好作品來,任何批評和指摘都無損他一根毫毛。當然,寫不出好作品來又當別論。海明威的作品在蘇聯如此受歡迎,也說明了一個事實:“這些人”現在暫時不會加害于他。他自己認為,他不但可以繼續寫下去,而且越寫能力越強,因為他總在不斷地學習,吸取新的營養。
  兩個星期之后,即八月份最后一天的傍晚,天气十分悶熱,海明威手里端著一杯冷飲來到后廳,坐在椅子里看晚報。當他打開報紙開始看的時候,一個醒目標題映入眼帘。這就真正使他感到煩悶不安。原來報上報導巴哈馬斯的熱帶颶風即將襲擊本地區。他一直耽心襲擊“彼拉”號的颶風終于來臨了。他連忙走進屋里去查對九月份颶風活動周期表。根据提供的資料,自從一九○○年以來在該地區發生了四十次強颶風,清楚地注明發生的時間和地點。按照表上提供的情況,他估計,颶風最早也要到星期一中午才能抵達凱威斯特島,也就是說,他大約還有三十九個小時去做好一切防護准備工作。
  海明威首先關心的是他的小船“彼拉”號。他几乎用整個星期天的時間來做防護小船的安全工作。港口的工作人員不同意把他的船拖到里面來,因為在他前面已經有許多船了。
  于是他花了五十二元從湯普森的五金商店買了新的粗大繩索,把他的小船停靠在潛艇基地一處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用繩索栓牢。九月二日星期一那天,他把放在花園里的木器用具和小孩的玩具,全部搬到房里去;還把房里所有的窗戶上方的綠色圓形百葉窗用釘子釘死。這個鎮上所有的人家都這么做。人們升起了許多上面畫有黑色方格的紅旗作為一种警告的信號。紅旗在強風中猛烈地扯動著,發出啪啪的響聲,仿佛有人在打手槍。溫度計上的標度不斷地向下降,海明威開著車子又來到停靠小船的地方。他用帆布將繩索全扎起來以免遭受磨損。他想,除非颶風從西南方向直接吹向潛艇基地的出口處,他的小船是可以确保無恙的。他和許多人一起守候在气象局門口等候消息,一直到晚上十點鐘。最后的消息表明情況不妙,于是他返回家去睡了兩個鐘頭的覺,他的汽車就停在街邊上,因為他對那個搖搖欲墮的停車房有點不放心。到了半夜,突然狂風怒吼,下起了傾盆大雨,放在他床頭邊上的溫度計的讀數是華氏29.55而且還在繼續下降。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慌忙穿上衣服,走出門來,三腳兩步跳上汽車准備開走。不料馬達出了故障,起不動。于是,他下車小跑起來。他跨過被風吹倒橫在馬路上的街邊大樹、電線和高大的棕櫚樹,好不容易才跑到停靠船的地方。他手上的電筒因電池被雨水淋濕已不亮了。眼前一片漆黑,他心急如焚。心想,要是小船被風刮走了,他再也沒有能力買船了。然而謝天謝地,他那心愛的“彼拉”號還在。那小船正象一片細小的葉子在那泛著白沫澎湃洶涌的水面上瘋狂地顛簸抖動著。深夜二點,狂風朝西方向吹刮。從四點開始溫度計的讀數保持不變。到了五點,他猜想最嚴重的時刻已經過去。天正蒙蒙亮,便大踏步走回家。他家門口馬路邊一棵大樹被風刮倒了,橫在人行道上。他朝自家的院子里一望,空空蕩蕩的有一种陌生感。原來前院的那棵熱帶常青樹也被大風吹倒了。來到房里,他連忙剝下衣服,把水擰干,喝了兩大杯威士忌,往床上一倒,登時呼嚕嚕地睡著了。
  過了好大一會,他做了個惡夢。這次暴風雨只襲擊凱威斯特島。狂風在凱拉哥猛刮。弗羅里達半島上遍地是被颶風卷起吹倒的紅樹。而埃斯拉摩拉達和上下馬特坎布基首當其沖。除了本地居民和外來游客外,大約有一千名在建設營里工作的退伍老戰士遭受暴風雨襲擊被水淹死。
  海明威急于到遭受暴風雨洗劫的地區去看看。他想,如果有幸存者;他們一定急需要食品和飲用水。他雇請一位舵工和一個机械師一起開船到受災地區去。船离開凱威斯特碼頭向海面駛去,這時海上風浪還很大。雖然离開海岸很遠了,海面上仍可看到漂浮著的破碎的椽木家具之類的東西。沿海的礁石已無法辨認,即便是有經驗的舵工索德斯也認不出來。海灘上停著一條被暴風雨毀坏了的船。在馬特坎布下方有一座八十五尺高的塔被風刮倒了,那形狀仿佛是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所扭坏,丟棄在一旁。他們登上岸時,索德斯看到好几台自動售貨机半埋在沙地里。他開始在机器旁邊用手挖,不一會,他手里捧著一些硬幣,笑容滿面地走回來。
  厄內斯特對他的同行者說,這個地區除了令人畏懼的夏季外,再沒有其他的季節了。島上一片荒涼景象,就象才被洪水沖刷過的枯干的河床一樣。接著他們看到了死人的尸体。在兩碼頭之間的水區里漂浮的尸体中,厄內斯特認出一具是佐羅沃的。此人是海明威小說《哈里摩根》里的主人公之一。鐵軌和路基被洪水沖坏了。那些退伍的老戰士當時住在鐵路后面的房屋里,現在尸首橫躺在地上的紅樹之間。尸体被水泡漫后發腫,他們身上穿的衣褲顯得太小了,隨時都可能被炸裂開來。厄內斯特寫信告訴伯金斯,那天他在現場所看到的死亡人數之多,大大超過一九一八年夏天他見過的。他猜測他們當時大概死死地抓住欄杆不放,直到后來巨浪把他們沖到紅樹林里去。那些老戰士的死還可以說是意料中的。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是看到兩具女人的尸体。赤身露体,挂在靠水邊的樹枝上。尸体已經膨脹,開始發臭。她們的乳房腫得象大气球。成群的蒼蠅,在下身兩腿之間不停地飛來飛去。有人仍能辨認出了她們來。她們本來是在一個离渡口三公里的加油站和經營三明治的店子里工作,都是很好的姑娘。
  眼前的現象使海明威既惊愕又气憤。當他接到佐諾斯的電報要他給《新馬薩斯》雜志寫稿時,他立即執筆寫了一篇二千八百字的文章,強烈譴責華盛頓當權的老爺們的官僚作風,致使一批老戰士白白送死。他私下明确表示,他給《新馬薩斯》雜志寫稿,并不會改變他對該報的觀點。一年來該報連篇累牘刊載文章告訴讀者海明威的作品是如何的低劣。
  可是到了他們要了解暴風雨給人民帶來的災難的實際情況時,就打電報給他,要他寫文章提供情況。海明威說,這些人根本不值得敬重,特別是那個對批評特別敏感的羅伯特福賽德。海明威揚言下次見到他一定砸斷他的狗頭。
  然而,讀過他的文章的人大多數都有這么一個感覺:海明威的思想傾向于左翼。一位叫查理斯B·斯特勞斯的讀者。現年二十九歲,是海明威的崇拜者,他得到一份提前出版的《新馬薩斯》雜志。讀了海明威在該雜志上發表的那篇文章后,立即給海明威寫信贊揚了一番。他希望海明威今后多寫關于人与人之間的兄弟情誼關系和人們同呼吸共命運方面的文章,少寫或不寫象杰克巴納斯和弗萊德里克亨利等人那种离群索居,落落寡歡的文章。海明威十分親切地給這位讀者复信,表示愿意在他今后的作品中注入人類兄弟般的情愛。他說,一個能寫出真正反映現實作品的作家,不必公開來表明他站在那一邊。作家的立場觀點,思想意識,正确与謬誤,這一切都明白如鏡,披露于讀者面前。
  《非洲大陸的綠色峰巒》一書迄今已整整一個月找不到印刷出版的地方。現在海明威決定把書交給菲利普帕西維爾·查理斯·湯普森和J·B·索里万去印。至于他一直非常關切并希望盡可能做得更合理想的書中的插圖卻已由愛德華謝頓,一位費城的藝術家,辦好了。在紐約的評論家中是否有人能對他的作品作出應有的評价,他心中無數。從而表露出一种淡淡的憂愁。不過他還是滿怀信心,對于他將在九月中旬到紐約去抱著极大的希望。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安排了一場引人注目的重量級拳擊比賽,對手是佐路易斯和馬克斯貝爾。厄內斯特准備給《紳士》雜志寫篇有關這次比賽的報導性文章,以便得一筆稿酬作為去紐約的路費。結果,門票的收入出乎意料地達到一百万美元。但使海明威更為關注的是多年來一直被他嫌惡的人,杰克丹普賽准備在這次拳擊賽中作為貝爾的助手。
  事后,海明威把這場比賽稱之為“大剎風景”的比賽,簡直糟透了。比賽進入第四輪,時間還沒有到貝爾就被擊敗了。他在前三輪比賽中競技狀態就不好,他十分懼怕路易斯,簡直就象老鼠見貓一樣。海明威在那篇報導中寫道,他以往也有過恐懼心理。他一想起在怀俄明山上打獵,一次為了獵捕大山羊,不顧一切爬上懸崖,不小心溜了一腳,差點掉入深谷中去,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在意大利戰場上,那天晚上他突然被敵人的炮火打傷,差一點喪了命,整整一個月,他的勇气喪失殆盡。那种恐懼終生難忘。但海明威堅信,恐懼心理其實是一种最好的精神淨化劑,特別是如果你掌握得法,它并不會給你帶來坏的結果。話又說回來,貝爾在那次拳擊賽中所表示出來的恐懼又是另一回事,那只能令人厭惡。厄內斯特認為,對手只是路易斯這樣普普通通的人,貝爾就那么怕,足以說明,貝爾只有個好看的身架子而已。
  十月份,海明威到了紐約,住在市東六十九號大街的韋斯特布里旅店。這同他的主觀美好設想有點不對口徑。他迫切希望有人接受《非洲大陸的綠色峰巒》。他這本書里有几段話可能會引起人們反感和攻擊。他把紐約的一般文人作家比作放在瓶子里的蚯蚓,每天彼此從對方身上吸取自己需要的養料。他還把批評家比作在文壇上爬行的虱子,并列舉兩例說明,有兩位著名作家受到這些人的謾罵攻擊而抬不起頭來。
  評論家對于海明威這本書的評論和一九二九年的情況相似,各家說法不一。愛德華威克說,盡管他本人對体育運動十分反感,但是這本書還是相當吸引人的。查理士波爾的評价是該書是他所讀過的有關狩獵故事,寫得最好的書。卡爾·凡·杜倫讀了該書后的印象是,行文流暢,情節多變,對人物的描寫和刻畫十分生動。伊斯貝爾派特森說,這本書除了有些地方寫得太嚕嗦以外,他是十分欣賞的。這本書不僅全面反映了海明威的思想和行為,也反映了他的才能和不足以及其它方面的情況。另外一些評論家的評論令他听起來有點刺耳。路易斯甘奈特把這本書稱為“另一次非洲之行”。愛德蒙威爾遜認為這是海明威作品中最差的。伯納德迪瓦圖說:“這是大人物寫的一本小書。”T·S·麥修斯也認為這本書沒有多大特色。他說:“我還記得他年輕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的手上工夫不錯……我們認為在我們這一邊多一個男作家是件好事……現在的問題在哪里呢?……他以為他能寫點什么,然后拿去發表。也許他能做到。但是事實并不如他所說的那樣。”
  海明威對這些評論意見進行了反复的思考和推敲,最后得出結論是:這本書之所以沒有受到社會上的普遍歡迎,主要有三方面的缺點。有兩方面屬于斯克里布納出版社,有一方面屬于他自己。斯克里布納出版社把書的价格定得太高,又沒有進行很好的宣傳。海明威自己方面的缺點是,他敢于同批評家針鋒相對。因此那些人就采取對策,指責他的書,只講缺點,不講优點。但是海明威相信,他的《非洲大陸綠色的峰巒》一書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的,正如《下午的死亡》一書那樣,曾經被人說得一無是處,現在已越來越得到好評。
  十二月份,一些左翼文人批評家又猛捅了海明威一下。阿布納格林曾在二十剛出頭的時候就是海明威的崇拜者。阿布納出生于布魯克林。父母親是外國移民。他專寫以教育為題材的作品,目前在“美國維護外國出生的公民權益委員會”工作。他在一個新的文藝刊物《美國的准則》上發表了一封致海明威的公開信。信中先對海明威的小說加以贊揚,接著把他登在《紳士》雜志上的文章說成是為混飯吃而粗糙濫制出來的,并极力暗示,作為美國有影響的作家,他應該去尋找或發現重要的主題,而不去計較打了多少獵,釣了多少魚。厄內斯特讀了格林的信后,立即給他回信。他用以前對付伊凡卡斯金的方法,在信中提出許多理由和看法。接著格林又給海明威寫信,設法說服他,激發他的社會團結的新覺悟。雖然海明威被格林的高尚品德所感動,但他仍堅持己見,認為一個作家的義務是搞好創作,而不是做好事。
  盡管海明威孤芳自賞,但是卡斯金、斯特勞斯和格林等人的主張和看法開始在他身上有所反應。這在海明威的第二本哈里摩根故事中表現得特別明顯。這本書的書名叫《商人歸來了》,已經定稿于十二月十日寄給金格里奇。在第一本哈里摩根故事中,主人公受物欲的驅使,不擇手段地進行走私和謀殺。在第二個故事中主要描寫主人公在凱威斯特島和馬里爾古巴沿岸之間從事朗姆酒的私運活動。故事一開頭就著重描寫哈里摩根的孤獨無援,耐性和絲毫不怜憫自己也不怜憫他人的處境和性格。故事結尾時,哈里和他的黑人助手韋斯萊都受了重傷,差點沒能回到他們在沃曼凱礁地的一條秘密通道。當他們正把一袋袋的酒丟入海里時,一條從凱島來的專用船已沿著這條通道向他們開來。船上掌舵的是凱島一位叫維利船長的人。船上的乘客是兩個從華盛頓來的非正式官員。他們認出哈里是個朗姆酒的走私者,于是要維利船長把船停下來,但維利沒有照辦。
  “嘿,”維里對哈利大聲喊道,“你把東西都倒入海,然后溜回城里去吧?我船上有來自華盛頓的官員,比總統還重要。他說你是非法釀造。販賣酒的不法分子,要來抓捕你。他知道你的船的號碼。但是我從未見過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誰。”
  “太好了,”運酒的船上有個人回答說,“太謝謝你了,好兄弟!”
  “同你說話的是你的兄弟嗎?”從華盛頓來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問道。
  “不,先生,”維利船長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彼此都稱兄道弟。”
  這是海明威在創作上描寫工人階級團結,互助方面的一個小心翼翼的嘗試。對于象阿布納格林這樣的人來說,小說中所描寫的是難以令他們信服的。小說《商人歸來》不同于處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無產階級作家所寫的作品,但是他的左派同情心,最低限度能夠說明,海明威在某些人的勸告下,他的思想意識開始發生變化,這是應當引為自慰的。

基里曼查羅的斜坡

  第二本哈里摩根的故事剛寫完,海明威就動手寫它的續篇。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很高興一個星期里就給費茲吉雷德寫了兩次信。信中自然充滿著他圣誕節前的愉快心里和歡樂。可是歡樂中也夾雜著哀愁。這仿佛證明了阿諾爾德金格里奇的看法:司各脫的憂郁哀愁常常要引起海明威的惱怒。海明威告訴司各脫,他仿佛象個總是把答案弄錯了的聰明數學家。他說,可能因此引起不良后果——他每次到司各脫家去,總是見他喝得爛醉如泥。難怪他總是把人長大了同變老了混淆起來。
  海明威的幽默是以死亡為主題的。如果司各脫的意志真象他從阿賽維爾來信中所說那樣消沉的話,那他最好先給自己買好人壽保險,然后乘飛机到南方去。然而他將帶司各脫到古巴去,讓那里的革命勢力把他干掉。于是把他分尸。心髒送到普拉閘旅店,肝髒送到普林斯頓大學博物館,左肺送給伯金斯,右肺送給喬治霍拉斯羅里默。剩下的全部由海明威運送到開普·德安蒂布斯,再由那里的人舉行儀式進行海葬,把尸体丟入海里。可以肯定,屆時阿齊馬克萊斯會就這件事寫一首充滿神秘的詩歌。厄內斯特已私下寫了一首詩,題目為:為司各脫在埃登羅克舉行海葬而作。顯然,這是一首模仿哈特克雷恩詩作的拙劣詩歌。
  費茲吉雷德對于厄內斯特開這种毫無意義玩笑無動于衷。圣誕節剛過不久,海明威收到了提前出版的二月號《紳士》雜志。里面刊載了司各脫的一篇忏悔式的文章《崩潰》。海明威讀后不禁感到惊异。他覺得,司各脫似乎不覺得他的失敗是一种恥辱反而是一种光榮。天曉得,他怎么不懂得作家要經歷無數次空靈的感覺?一個作家,只要他下決心把工作做好,工作會給他帶來安慰的。老老實實工作,就會寫出老老實實的作品來。司各脫的難題之一是他的思路不清。用他那樣的智慧和才能去辦某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事辦好。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的缺點在于他年輕的時候過于驕縱自己,以致于沒有經歷過中年階段便直接進入老態龍鐘的暮年。
  但是這一切都是空談。一月份,厄內斯特自己有一段時間患失眠症和精神憂郁症。前前后后他精神上受折磨達三個星期之久。后來他認為這种現象是由于缺少鍛煉和過份耽心創作的緣故。這樣精神上和心理上才算不那么緊張。最后他得出結論,比較理想的做法是一半時間工作,一半時間運動鍛煉,寫作的工作不能操之過急。歸根結底,正如八月份他對卡斯金說的,他從事運動的能力比寫作要強。從事運動他無所顧慮,從事寫作卻不能做到得心應手。
  他的寫作工作常常被來訪的客人所中斷,這是他感到最頭痛的事。有一次電影明星南希卡洛爾拜訪他。那是二月份的某一天中午。南希到他家門口時,后面跟著一大群崇拜她的影迷。為了不讓那些人涌入他的房里,波林索性把前院大門關上。吃完中飯,海明威用腳把大門踢開。因為用力過猛把大腳趾踢破了。一下子,他心中的怒火象火山爆發那樣傾瀉出來了。又气又恨,自怨自艾。即使后來到了大齋期1,他發誓不喝酒,因為他的气還沒有完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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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复活節前的四十天。

  厄內斯特的老朋友瓦爾多帕西二月份帶著他的嬌妻和兩個十分調皮的雙生子來拜訪他。厄內斯特說,他看到瓦爾多在他的儿子面前那种馴服的樣子,非常惊訝。他回憶起過去有一次在酒巴間里,有兩個喝醉酒的水手拿瓦爾多的胡子開玩笑。瓦爾多當即抓住他們的脖子,一邊一個,狠狠地把兩人的腦袋猛力相撞。但作為教養自己孩子的父親,瓦爾多卻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男人。他的兩個雙胞胎的儿子,一個用一個空玻璃瓶猛擊瓦爾多的頭部,另一個用火柴去燒他的胡子。令人震惊的是,在這种情況下,瓦爾多不但不發气,反而笑笑地說:“哎呀!他們很快就要進學校念書了。”厄內斯特的觀點是:做父母的在子女面前要絕對的嚴肅。他十分樂意回答他儿子提出的問題。他們乘“彼拉”號出海釣魚,他就給他儿子作指導。他認為他們都是好朋友,既有趣又活潑。
  但是從來不太過隨便。
  整個春天里,厄內斯特一頭埋在寫作里。到三月底,當哈里佩恩巴頓以《世界報》編輯部來找他秘密地談生意的時候,厄內斯特正准備寫一部新的有關西班牙情況的小說。故事描寫一個叫巴科的農村小孩在馬德里一間供斗牛士住的膳宿公寓里當侍應生。他同他的同輩一樣,希望當個斗牛士。他在一次摹擬斗牛中,被刀刺中流血不止而死去。巴頓向海明威表示,他愿意用四万美元買下他新小說的第一部分的版權,用七千五百元買他的長篇小說,用三千元買他的几篇短篇小說。但他對那篇巴科的悲劇不感興趣。后來海明威把這篇小說寄給金格里奇換下那篇報導性的文章。
  海明威繼續利用他非洲大陸之行所收集的材料進行創作。四月十九日,他又寫完一個短篇小說,取名為《快樂的結局》。哈里巴頓立即用五千元把它買下。這篇作品是作者通過個人的觀察、傳說和构思,精心創作出來的。在寫作過程中海明威充分利用他狩獵的經驗,如打野牛和獅。好几年之后,他根据現實生活中他所熟悉的人物,如一位很有錢的國際青年運動員在作品中塑造弗朗西斯·梅坎布的形象來。“他和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几乎毫無差別,”海明威喃喃自語地說,“只是他是虛构出來的。”梅坎布的妻子瑪格特也是一個虛构的現實生活中的典型人物。她有一張鵝卵型的臉,卷云般的黑發,身段勻稱,相貌非凡。海明威把他從那些有錢的朋友的妻子身上采集到的优點放在一起,注入瑪格特的靈魂里,使她成為一個心靈幽美,完美無瑕的人物。海明威說:“我是從許許多多的普通女人的形象中創造出這個人物的。這個人物之所以可愛,并不是她合乎我的口味,愛好和習慣,而是她本身具有的美德。這也就是我一心要創作她的原因。”他又理直气壯地說,對于這個人物的描寫同他早期所描寫的婦女形象非常酷似。
  小說中的羅伯特威爾遜——梅坎伯家的獵手,是以菲力普帕西維爾為對象虛构出來的。他臉色紅潤,藍色的眼睛發出冷漠的光,說話簡明扼要,勇猛而不魯莽,精明而不死板。海明威后來說,他根据菲力普而塑造威爾遜這個人物主要是出自家庭和事業上的原因,也為了避免他同坦噶尼喀的狩獵部族有任何關系。這部小說,海明威越寫越細致,情節越寫越生動。其中有的是他們在非洲時,晚上圍著營火坐著听菲力普講故事得來的。帕西維爾自己覺得,海明威的小說寫得非常出色。他原先有點擔心,在他講述的故事中的人物的名字可能在小說中被人認出來了,如那位白种人獵手羅伯特威爾遜。幸虧海明威運用了高超的寫作手法,使原來人物的名稱在小說中不露痕跡,甚至在私了談話中也察覺不出來。海明威十分細致,書中他描寫那獵人使用的0.505吉布斯牌獵槍,也不是現實生活中那位白人獵手所使用的那种槍。這件事也使帕西維爾感到放心。
  關于野營打獵的故事,据說還有這樣的情況。有些白人獵手同他們的女性受庇護人睡在一起。威爾遜据說就是這樣,常常帶著一張可睡兩個人的大吊床,同他的“艷遇者”合睡一起。但帕西維爾從不這樣做。他還提到有些女受庇護人由于害怕,拒絕那樣做而被殺死。海明威根据這條線索在書中安排弗朗西斯梅坎布被一頭受傷的獅子追赶的情節。小說的結局是瑪格特梅坎布為了使她丈夫免受野牛撞死之苦而先開槍把他打死。這种手法是海明威在別的小說里常使用的。“就我所知,”菲力普帕西維爾說,“在海明威的筆下,根本沒有一個女受庇護人能成功地開槍把她的男伴打死的。”
  當海明威忙著寫他的小說《梅坎布》時,杰恩梅森多次到了凱威斯特島和米阿米島。當海明威談起請佐羅賽爾在四月底五月初開“彼拉”號到古巴去時,杰恩主動提出由她開船。波林准備回彼格特探望她父母親。她將從阿薩堪斯回來后到哈瓦那同厄內斯特匯合,估計要到四月二十三日才能動身前往。在海明威的印象里,在他的朋友當中只有佐每次跟他出游不帶妻子的。而杰恩恰恰相反,她不愿意帶著丈夫到處跑。
  复活節前,由于發生了一件令人懊喪的小事,海明威的生活海洋里泛起了一陣微波。事情是這樣的。哈特佛德保險公司的經理美國當代最著名詩人之一華萊斯史蒂文斯到凱島度假。史蒂文斯身材魁悟,頭發花白。他才學會打拳,年紀比厄內斯特大二十歲。出于某种至今還不清楚的原因,這位詩人主動邀海明威進行拳擊比賽。結果史蒂文斯被打得眼青鼻腫。華爾多帕西看見他戴一付黑眼鏡遮丑。史蒂文斯請海明威体諒他的處境不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海明威出于對這位詩人的敬重,滿口答應了,但他仍禁不住在給多斯派索斯的信中轉彎抹角,若隱若現地提起這件事。
  海明威和他的朋友們四月底從凱鳥出發到古巴海域去釣魚,一直到五月中旬后才返回凱島。這次活動与往年相比,真使他們掃興。一方面他們所在的海域馬林魚不多,另一方面,“彼拉”號的机件經常發生故障。此外,海明威發現他請來的有經驗的魚叉手卡洛斯這次似乎是“又瞎又聾”。五月中旬佐斯魯賽爾回凱島去,船上的情況就更糟了。這時,每當海明威怒容滿面,板起臉孔的時候,誰也不敢吱聲。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他開始訓斥他的部下,野蠻粗暴,惡聲惡气。在場的人簡直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做。現在掌舵者是波羅。以前他曾隨海明威出海捕鯨。卡洛斯卻成為海明威的出气筒。有時海明威刺人的話使他受不了而落淚。
  雖然卡洛斯無能,海明威仍決定六月份帶他和波羅到巴哈馬斯去。另外要他的儿子派特里克當船艙服務員。經過檢查,已探明船上机件的毛病是汽缸活塞破裂引起的。七月二日海明威把船開到米阿米,把整個机組換成新的。幸好這樣做了,不然就不堪設想。兩天后當他們离開米阿米駛向比米尼島時,途中碰上比一九三五年還更厲害的暴風雨。暴風起處,海浪如山,從四面八方向小船襲擊。海明威親自掌舵向西北方面駛去,通宵達旦一刻也沒有休息,簡直緊張到心都快跳到口里了。隨后他又朝西北風向開去,船在浪谷里航行,“彼拉”號仿佛是在水面上滾動一般。海明威絕望地咒罵著,風太大,水泵被吸住轉不動,大浪擊拍著船頭,發出雷鳴般的響聲。帕特里克在船艙里睡得很香甜,全然不知船正在同狂風惡浪搏斗的情況。浪頭如山,一個接著一個向小船壓來。海明威惊恐万狀,簡直气都喘不過來。盡管如此,他緊緊地握住舵盤堅持往前開。終于他沖破了暴風雨,“彼拉”號順利抵達比米尼島碼頭。看到自己的駕船技術和堅韌不拔的精神,海明威豪情滿怀,去迎接新的戰斗的一天的到來。
  比米尼島碼頭停靠著各色各樣光澤奪目的游艇,它們的主人都是一些有錢的体育愛好者。在這里,海明威遇到了很多朋友和熟人。湯姆謝弗林和他的妻子;基普華靈頓夫婦在進行釣魚友誼賽;里查德科普少校也從米阿米赶來了;諾尼布里格斯帶著年輕美貌的妻子到這里度假釣魚。他們常到海明威船上作客;杰恩梅森駕著小船,希望能在這里比海明威釣到更多的魚。一天海明威得知瑪米里全納羅林到奧利弗格靈奈爾夫人家作客。羅林雖然已是四十歲的女人了,但風韻猶存。她作為斯克里布納的小說家,頗有點名聲。一天,海明威突然來到格靈奈爾的游艇訪問他們,他們感到十分意外。羅林夫人從自己平時閱讀海明威的作品中對海明威其人有大概的印象。她滿以為他是個“暴戾的惡魔”。誰知他同她握手時溫柔備至,并告訴她,他很喜歡讀她的書。這一來,她立即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現在她得出的印象是,海明威是這個島上居民中最負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無論是來這里釣魚的闊老還是貧困的本地人,都和他合得來。人們至今仍在傳說海明威五拳就把佐克納普擊倒的事跡;黑人音樂家仍在演唱《比米尼港口的大漢子》歌曲。
  海明威開始擔心自己這么廣泛地結識有錢人會影響作為一個作家的尊嚴。其實他的這种害怕心理已經在他的一篇小說里表露出來了。小說中的主人公亨利華爾登自己在非洲平原身生毒疽即將死去。可是他卻糟踏了他的有錢的妻子,作為自己的替罪羊。九月份的颶風剛過,這篇小說的初稿已經完成。隨后他把稿子塞進抽屜里,等候進一步修改。他一方面繼續同那些有錢人保持關系,另一方面對錢財采取疏遠的態度。當金格里奇來到比米尼島同他商量編輯的事的時候,厄內斯特几乎是漫不經心地提出來。“我們在這里都是農民”,有一天他用手一揚,指著那些有錢的、穿著時髦的人說。他們正好在那里。几個月后,他對羅靈太太說,這些人實在太麻木不仁。其中只有本·芳內是個例外,他确實是個好小伙子。他很喜歡他們,同他們相處也很不錯。但是他認為參加釣魚的女人中有好的也有坏的。這些女人的男人中有百分之九十和她們一樣,只是有點老處女的脾气而已。
  那個月通過文學創作的討論研究,金格里奇十分惊奇地發現,海明威為人十分溫順,對于來自編輯方面的意見他很尊重。他在寫第三本摩根故事的前几章。這本書大約三万字。這一年的前面几個月他一直沒有動手寫。他征求阿諾爾德的意見,想把它寫成長篇小說,作為在今年秋季出版的小說集的一部分。這樣,他在長篇小說創作上就有新的建樹,就能沉重地打擊那些圍攻他的紐約文人。
  金格里奇認為海明威的想法不可取,因為摩根故事是一個整体。第三本的寫作已經有個良好的開端,他應該把它寫完寫好。然后把這三個分冊集中起來成為一部摩根三部曲。這本書從開頭到結尾始終貫穿著海明威對古巴的革命和政治的見解。從內在能力來看,海明威完全能對付戰爭中的老兵和抗御梅特坎布風暴所帶來的災難。佐斯魯賽爾的住地已偽裝成一家酒巴間。它作為美國這一方,哈里進行交易活動的重要場所。他們磋商的結果,書中要突出主題,強調摩根的衰敗和破產——海明威稱之為“個人的沒落”,緊接著的就是東山再起。海明威十分愉快地把這個變動寫信告訴伯金斯,也寫信告訴金格里奇。說金是他最可信賴的人也是對于寫作能提出中肯意見的人。查理斯湯普森·J·B·蘇里万和佐斯魯賽爾都是人中之人,無論從哪方面,他們都是很可靠的人。但阿諾爾德卻是一個在文學方面可以共同商量切磋的人。
  在瑪朱里羅林准備返回弗羅里達州之前,海明威在古恩海灣釣到一條重五百一十四磅的金槍魚。海明威同這條魚相持了七個多小時。他拼死拼命地抓住大魚,每個小時都要流下一磅多的汗水。當堅持到第三個小時的時候,他精疲力竭,心里發慌,兩眼直冒金星。他不得不停下來喘一喘气,待呼吸恢复正常后又開始戰斗。后面那四個多鐘頭的時間過得特別慢。据他后來說,在返航的途中,他一面躺著休息恢复疲勞,一面猛喝啤酒和蘇打摻威士忌,全身軟綿綿的根本坐不起來。當“彼拉”號回到比米尼港口,雖然已是晚上九點半了,周圍的人,包括瑪朱里羅林在內,都爭相出來觀看那條身長11.5尺的大魚。不久前一位老人帶著新婚的年輕妻子坐游艇來到比米尼島。這時他也在場,他十分無知地說,釣金槍魚并不難。等船靠穩碼頭后,羅林夫人一下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只見海明威突然醉熏熏地從艙里走出來,一邊雷鳴般地喊道:“哪個狗娘養的說釣金槍魚不難?”這天晚上人們最后見到海明威一個人站在甲板上,身邊是那條被挂在支索上的大金槍魚。顯然海明威把這條大魚當作他練習拳擊的吊袋。
  關于海明威,羅林夫人有個問題使她迷惑不解。她想起同他第一次見面時,他那只巨大而溫柔的手握住她那只纖纖細手,令人有親切体貼之感;可她同時又感到,正是他那只同樣的手卻無情地,凶狠地打在對方拳擊手的臉上,把他擊倒在地。在她看來,海明威是個偉大的藝術家,他根本用不著擔心別人會攻擊他。他身材如此魁悟,精力如此旺盛,根本不需要用拳頭來顯示自己的威力。她尋思,在海明威的性格里必定有某种值得探索的東西,這就是他的体育運動生活同他的文學創作生涯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矛盾和沖突,也就是体育運動家同藝術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羅林夫人在訪問比米尼島期間,通過同格靈奈爾夫人的接触使她得到了某些經驗。她体會到,人一出海,就全神貫注于釣魚,一切別的事情都置之腦后。她覺得那些從事体育活動的人都是很可愛的。每當她离開他們的時候,她就感到郁郁寡歡,似乎同他隔得很遠。誠然,在此情況下她所知道的東西,他們不一定知道,反過來他們所經歷過的事,她不一定經歷過。這些人所看重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金錢。他們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但沒有悟出生活的真諦來。羅林夫人說:“海明威正是生活在這樣的人群中。他的同伍者喜歡他,崇敬他。這是由于他的人格,他的体育運功的才能,他在文壇上的聲譽与地位決定的……海明威必定要無意識地評价他們的意見和看法,必定害怕在他們面前揭露會導致他身敗名裂的痛苦……因此,在他的《下午的死亡》一書中,他對這些人的描寫得出色。但立即又巧妙地避開面進行一番美好的評价或有意地使用一些庸俗猥褻的語言。他的体育界的朋友一定還不懂得妙在哪里,只知道在听到他說出這种輕率的話,做出如此無禮的行為時高興得哈哈大笑。正是這些人對海明威作品中的某些人和事感到無比高興,而對我們來談卻感到极大的失望和痛苦。”
  當羅林夫人把她的看法告訴海明威時,他作出解釋說,他之所以從小時候起就從事釣魚和打獵,主要是他對這兩項活動有特別濃厚的興趣,做起來心情特別激動。他說,寫作對他來說是一种精神寄托,靈魂的淨化,一种在戶內就可以完成的,甘愿离群索居的工作。當創作順利,成績斐然,除有酬勞外,你所感到的歡樂是世上任何別的東西無法比擬的。但當工作受挫折或進展不大時,除了心緒不安,甚至引起神經錯亂外,唯一可以擺脫的,對他來說就是釣魚或狩獵——拿起釣魚工具坐船到海上去;拿起獵槍出發到森林里去,到自然界中尋求歡樂与安慰。海明威認為殺死一只熊,一只野牛,一只大羚羊,一只黑鬃巨獅;同一條大馬林魚相持爭斗直到把魚弄死,弄死一條金槍魚,甚至是一條大鯨,要是他能把大魚叉刺中它并深深插入它的肉里的話,所帶來的歡樂是真正的歡樂。而這种歡樂的取得除了打獵、釣魚外,就是寫作了。難道這兩者之間有矛盾嗎?海明威認為沒有。
  七月十六日,海明威回到凱威斯特島。不久,他認識一位叫哈里彭斯,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英語教授。海明威向來喜歡給別人取外號,所以他別出心裁地給彭斯教授取個綽號——夢克華爾賽教授。海明威常約彭斯談話聊天,常常談到半夜三更。一天,他正同彭斯一起談天的時候,他收到一份提前出版的八月號《紳士》雜志。這一期里有海明威連載短篇小說的最后部分。內容描寫那位作家如何在非洲因身生毒疽而气息奄奄。過去,當這小說的稿子擱在抽屜里不用的時候,他曾想到給它取一個通俗的名稱《友誼的蓓蕾》。當然,現在取的這個書名:《基里曼查羅山上的積雪》比那更好。此外,他還把小說里的主人公的名字簡單化。原先叫亨利華爾登,現在叫哈里。
  海明威后來就其如何构思這部小說作了一些說明。他說,一九三四年四月他在紐約的時候,一位闊婦人請他到茶館喝茶,并主動提出愿意出錢支持他再次到非洲大陸去旅行。那年夏天回到凱島后,仔細想起這回事,設想如果當時答應她,將會有什么后果呢?書中那位气息奄奄的作家便是影射他自己。不難想象,如果那位有錢人的庸俗生活引誘他,使他上了勾,那他就一定會落得書中那個作家的下場。
  海明威后來又夸口說,他把足以寫成四篇小說的素材全部集中寫到這一篇中來了。“我把全部真實的材料,”他說,“都用到這篇文章里,其內容之丰富是過去任何一個短篇小說所沒有的。”但是這篇小說象功力巨大的飛机一樣仍然騰空起飛。這小說中很大一部分材料与作者自己過去的生活和寫作經歷有關。例如:她回憶起他祖父在瓦倫湖畔的木屋,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他与哈德莉住在巴黎時那間在小山坡上的房屋,在巴黎第一個夏天到黑色森林旅行釣魚的情況。但是,在小說里他把這次旅行賦予浪漫和虛無的色彩,并把旅行的目的地改為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書中還提到斯克倫斯和滑雪指導者華爾德朗特以及在西爾威里這高地上玩扑克牌的情況。他提出怀俄明的諾德基斯特大牧場,那里一條河對岸山坡上的萋萋芳草。小說在結束性的高潮中,哈里盼望有架小飛机把他送到內羅畢醫院去治療。這是根据厄內斯特自己得惡性痢疾后坐飛机到內羅畢醫院治療的經歷。故事情節中還描寫了從飛机舷窗往外望,看到遠去基里曼查羅高山西側峰巔上的皚皚白雪。小說的卷首引語中所提到的那只枯干、凍結的豹子尸体,是海明威從菲力普帕西維爾那里听來的。后來他自己把它稱之為故事的玄學部分。他心里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但他覺得沒有義務加以解釋。
  這篇小說不僅包含了海明威許多個人的回憶,而且小說的主題同他的藝術創作觀有密切關系。海明威曾對卡斯金說過,作家應該“象吉卜賽人那樣過著游蕩的生活”。那么,他是否已把部分的吉卜賽式的獨立性同他現在從事的体育活動相交換呢?在“基里曼查羅山上的積雪”一文中,有大量例子可供說明作者對某些國際性的体育組織逐漸產生厭惡感。其中一個突出的例子是:在比米尼島瑪朱里羅林夫人所看到的一批人對于厄內斯特從事藝術創作來說具有潛在的危險。
  這篇小說的內容也涉及費茲吉雷德。文中那位奄奄一息的作家在生命垂危之際還想起“可怜的司各脫費茲吉雷德”以及“那位有錢的具有特別魅力的人的羅曼蒂克般的敬畏”。當司各脫發現他們并不象他想象中那樣具有魅力時,他身心健康受到极大的摧殘。厄內斯特決心不跟隨司各脫自我摧殘。他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他,作家常常走自我毀滅的道路,甚至毀滅了一個人的整一輩子。倘若有錢人确實是敵人,厄內斯特就會在他的小說中常常提到他們。
  費茲吉雷德正在北卡羅萊納州的青翠林木山區養病。他心情憂郁,看了厄內斯特寫的一篇小說,發現里面有他的名字之后,不禁怒火中燒。當時他住在阿謝維爾格羅島的派克旅店里。他從桌上文具匣里拿出便箋,寫了下面一段話。
  親愛的厄內斯特:請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寫進你的小說里。雖然有時我想寫點內容深刻的東西,但這不意味著要我的朋友對著我的尸体大聲贊揚。無疑,你的用意是好的,但卻使我整整一晚沒有合眼。當你把這小說印成書時,我請你把我的名字除掉。這是一篇好作品——
  是你最好的作品之一。盡管如此“可怜的費茲吉雷德等一類的話”足以毀了這本書的聲譽。
  你的朋友  司各脫
  又及:理查德夫婦從沒使我神魂顛倒,除非他們有天大的本領和魅力。
  厄內斯特立即寫信給伯金斯,說司各脫的反應很不正常,仿佛象一個整個冬天為《紳士》雜志撰寫有關自己的可怕文章的人。海明威在給司各脫的回信中說,五年來他從未在他的書里寫過一個字關于他所熟悉的人。但現在情況不同了。他不准備再當好好先生,他要做個名符其實的作家,他要采用他所選擇,合乎要求的一切材料。
  厄內斯特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使司各脫大為吃惊。他覺得海明威既瘋狂又自負,顯然認為自己是位“了不起的大作家。”到底是什么奇异的想法使海明威得出結論:司各脫的《毀滅》一書致使作者受到大家的攻擊,仿佛司各脫是一只野鴨或火雞。厄內斯特此時似乎已失去理智,象在電影里一只被打得暈頭轉向的哈巴狗自己打自己一樣。司各脫認為現在不要同他多糾纏,因為海明威已到了瘋狂的地步,只是其表現形式不同而已。“海明威的傾向是狂妄自大,”司各脫寫道,“而我自己卻越來越憂郁。”
  司各脫和海明威其他的朋友所不了解的是,海明威思想上的鐘擺正在有規律地大幅度擺動著,從狂妄自大這一端擺向憂郁那一端。伊凡卡斯金把他的苦惱和折磨說成是:“一個健康的身体上長著一個不健康的腦袋。”海明威目前思想中不健康的因素是,他壯志未酬,卻要早死。他在寫那篇描寫一位作家在非洲大陸上即將死去的文章時,他心里明白,他在攀登個人的基里曼查羅山時,最多只能到達半山腰的斜坡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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