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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另一次戰爭


跟蹤至倫敦

  在一九四四年開頭几個月,海明威在哈瓦那的酒吧間里常常當眾宣布,他將備好馬鞍,騎馬去追赶瑪薩。他認為瑪薩是他的妻子不是遠不可及的偶像,因此他決定跟隨她橫渡大西洋,緊跟她不放;告訴她要嘛留在家里,要嘛進軍事學校。他說,自從一九四一年以來,他一直辛辛苦苦地工作,但沒有寫出什么東西來。而從一九四三年起,他實際上同沒有妻子的人一般。政治家們的陰謀詭計使他感到气憤,正象鍋底下的火,越燒越旺。除了這樣公開的聲明外,他還不時提到要去紐約安排訂購到歐洲去的船票。可是事實上他并不急于立刻就走。一月份的最后一天,他在給瑪薩的信中還說,他對歐洲并沒有特別的興趣。他只是一匹備好了鞍的馬,任憑放縱的主人的指使,准備跨越過任何一道障礙。
  三月份,瑪薩返回家里共商行動計划。她認為海明威把到戰爭前線去采訪的計划拖延太久了,現在他應該從古巴的事務中解脫出來。她一直同在華盛頓的英國大使館航空助理專員羅爾德·達爾保持聯系。達爾說非戰爭人員根本買不到飛机票。但是倫敦的航空局表示,如果海明威能把英國的皇家空軍在作戰中的英勇行為通過美國某家雜志加以報導,他們將設法給他弄一個飛机座位。當海明威同意接受對方提出的提議時,很快就同科勒雜志簽訂了一個合同。接著,海明威夫婦便出發去紐約等待飛机票。
  到紐約后,厄內斯特感到特別高興。達爾陪著海明威夫婦和拳擊教練喬治布隆在格拉斯頓大旅店消磨了一個晚上。他們吃魚子醬,喝香檳酒。伊里斯布里格看了他一眼,發覺海明威的行李十分簡單。只有一支牙刷,一把梳子,沒有帶換洗衣服。但卻帶了兩瓶苦藥酒。原來,海明威听說,由于敵人潛水艇在加勒比海地區的破坏,英國朋友買不到苦藥酒。一九三八年曾和海明威一起參加依布羅行動計划的溫圣特錫安現在空軍某部工作,目前來紐約度假一周。錫安去探望海明威,陪他几個小時。厄內斯特談起約翰斯坦貝克,他十分稱贊一九三九年寫的《蝴蝶和坦克》一書。錫安和他的妻子十分懇切地請他們几位朋友到第三馬路科斯特羅酒店吃晚飯。斯坦貝克夫人也在座。后來又來了一些客人,其中有約翰赫賽。歐·哈拉站在前房的柜台旁邊。他隨身帶著斯坦貝克送給他的禮物——一支手杖。手杖是用黑刺李木做成的,十分精巧,雖然手杖舊了一點并且容易折斷。海明威望了一下手杖,然后用五十元同歐·哈拉打賭,說手杖在他頭上會斷折。歐·哈拉同意和他打賭。于是海明威用手抓住手杖的兩端,然后舉起用頭去抵那棍子。最后手杖斷折了。海明威滿不在乎地把弄斷了的手杖往旁邊一扔。這一舉動實在沒有多大意思。但是海明威卻為自己能露一手而感到洋洋自得。歐·哈拉既輸了五十元又丟了手杖。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斯坦貝克看了很不高興。
  五月十三日,瑪薩坐上一艘滿載炸藥的貨船走了。她是這艘貨船上的唯一乘客。厄內斯特只好留下等搭飛机。第二天,星期天剛好是母親節。海明威打電話給作家唐恩·波維爾,說他將到他府上拜訪他并在她家吃早飯。海明威去時帶了一些禮品——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一小盅巴哈米安的芥辣。碰巧海明威在凱島時的一位老朋友伊斯德·參伯也在那里。中午的時候,伊斯德先走了,海明威便倒在沙發上睡了起來,一動也不動地。下午他們吃火腿三明治和奶酪,間或喝摻蘇打水的威士忌一直到晚上六點才結束。唐恩家的貓躲在屏風后面偷偷窺視這位身材魁梧,滿臉胡須的陌生人。唐恩哈哈大笑地說,這家畜看起來活象家庭偵探家。厄內斯特制止她說:“別嘲笑一只貓”,一邊用手敲著自己的腦殼,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你可以嘲笑一只狗,因為狗想同你作朋友。貓卻不同,它不愿同你交朋友。它們一定是國王和皇后”。他說他還在生瑪薩的气,因為她离開芬卡家里時,對她自己喂養的貓連一聲再見也不說。唐恩突然想起那天是母親節。馬上給他母親打了一個祝賀電報。“哎呀,”厄內斯特邊說邊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今天是母親節,是嗎?那我也要給我的慈母拍個祝賀電報呢。”
  厄內斯特訂了五月十七日去倫敦的飛机票。他這一次可說是輕裝旅行。隨身只帶一個小背包,一個旅行袋和兩個長頸酒瓶。同到倫敦去的人有:女演員格特魯德羅倫斯,她隨身帶著十几個鮮雞蛋准備送給她在倫敦的朋友;一小隊海軍技術人員——負責与公眾聯系的瑞爾阿德米拉·拉夫特,他的助手威廉·万·杜森,瑞格林·布拉特的侄子亨利諾斯,耶魯大學畢業生;前全美足球明星,賓夕法尼亞大學畢業生邁克布魯克。諾斯和布魯克都是在美國戰略情情局工作,他們准備在法國上空用降落傘降落。那些海軍技術人員都穿著便衣,他們准備到中立地區愛爾蘭去,從那里再轉乘飛机。飛机起飛前,乘客們先在第二十一號俱樂部吃晚飯。在搭乘泛美海上航机時,格特魯德的雞蛋不但全部打得稀巴爛,蛋黃濺坏了她的裙子,還招惹來別人的不堪入耳的指責。万杜森帶了一些蕎麥粉。厄內斯特暗自思量,等他住進多切斯特旅店時,用蕎麥粉做早餐吃的煎餅。飛机最后在塞隆河畔的机場降落,大多數的旅客在弗內斯吃愛爾蘭式的早餐。厄內斯特平時習慣不吃早餐,于是在轉乘飛机去倫敦之前,他請諾斯和布魯斯吃點流質的東西。
  這次去倫敦是厄內斯特生平第一次。他過去習慣叫這個城市“可愛的老倫敦城”。因為他的父母親都是英國人后裔,所以他把這次到倫敦去在某种程度上看作是回故鄉。多切斯特旅店,一般叫“多齊”旅店,經過五個年頭戰爭的考驗,如今仍盡可能維持戰前那种另人感到豪華舒适的水平。位于帕克小街對面的海德公園里的樹木正長出鮮嫩的葉子來。空气里有一股令人聞起來十分清爽的青草味。厄內斯特向英國航空公司提出建議,希望讓他跟飛行員一起到歐洲大陸執行任務。于是航空公司派喬治賀頓到多齊旅店拜訪海明威。喬治賀頓當時是代表英國皇家空軍同三百名記者保持聯系的負責人。他這次找海明威主要想同他訂一個訐划。一天上中,賀頓帶著一位很年輕的空軍中尉,約翰馬卡達姆——此人准備當海明威的聯絡官。他們來到厄內斯特的住房門前敲門。敲了好几分鐘才听到房里隱約有個聲音在答應,喚他們進去。原來,厄內斯特還睡在床上。他雖然一絲不挂,仍然堅持要起床,因為他說每當他同一個有身份地位的人談話,他總是全神貫注的。這是他的習慣。他立即打電話要了些飲料,接著他們就談開了。談話內容主要是關于制訂厄內斯特在英國皇家空軍的工作活動計划。
  据消息透露,盟國軍隊將隨時開進歐洲戰場。在等待任務期間,厄內斯特在多切斯特旅店的住房成為他的老朋友和新朋友常去的地方。當時瑪薩還在大西洋彼岸,但倫敦街頭經常可以見到身穿軍裝的年青姑娘。只是這些姑娘們一見到他這個大胡子就嚇跑了。對此,厄內斯特感到非常遺憾。在此期間去探訪他的人很多。其中有:二十六年前同他一起在意大利前線開過救護車的弗雷德斯匹吉爾,多倫多明星報編輯格雷戈里克拉克和伊拉·沃爾夫特。北美報聯記者——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在巴黎結織的第一個朋友路易斯·格朗迪爾一天上午跑來問由厄內斯特作東道主的香檳酒會進行得怎么樣。倫敦的《時代·生活和命運》刊物負責人查理斯的夫人瓦登佩葛也去拜訪他。到他那里次數最多的要算攝影師鮑勃·凱柏,他每次來時總跟著一位漂亮的姑娘,他們倆住在貝爾格雷夫廣場上一間破屋里。厄內斯特一個在文獻電影机构工作的弟弟萊塞斯特,和他單位的一位士兵威廉塞羅揚,此人曾在一九三五年同厄內斯特吵過架。盡管他們在文學批評會舉行的茶會上簡短地交談過,但塞羅揚并不象其他的客人那樣隨便進出厄內斯特的房間。
  厄內斯特到倫敦不久,遇上了一位從美國北明尼蘇達來的金發女郎。她的名字叫瑪麗維爾斯,剛滿三十六歲。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她在芝加哥日報社工作了五年,后來到倫敦在貝武布洛克爵士的《每日快報》社當專欄作家。她同一位《每日郵報》記者,澳大利亞人諾爾蒙克結了婚。一九四○年她被調到《時代·生活和命運》雜志社工作。一九四二年她曾去過紐約,其他時間她都呆在倫敦。她住在格羅斯万諾大街三十一號一家公寓的頂樓套間里,离美國大使館和多切斯特旅店不遠。每當她丈夫諾爾因公出差時,她便刻苦自學政治和經濟。這為她在魯斯雜志上發表的三篇文章提供了有益的背景知識。她覺得政治和經濟比小說和詩歌更能反映世界的真實情況。
  關于她在一九四四年初對生活所抱的態度,人們不難從她的日記中看出來。她在一月一日的日記中寫道:“我一個人先回家。時候還很早。我感到孤獨,很想念諾爾。今天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大家都感到很無聊。本來想和比爾去跳舞,但結果呆在家里談論麥西隆和俄亥俄。生活并不象有些人所想象那樣美好、舒适和雅靜。”一月三日的日記寫道:“今天買了一對高級的金耳環。感到太浪費太奢侈了。整天在家工作。”一月三十一日的日記寫道:“今天,我第一次自己動手做檸檬餅。結果味道真不錯。”二月十四日的日記寫道:“空襲使我感到情緒低落。”二月二十九日的日記寫道:“諾爾似乎离我很遠很遠。肖這個人很有意思,說我如果呆在歐洲,一切都會很順利的。”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記寫道:“今天諾爾請路西和阿朗吃中飯……空軍駕駛員(入侵机群)可望今天离開倫敦。”五月二十二日的日記寫道:“諾爾預測,納粹將侵略愛爾蘭——空中轟炸。今天我穿著新買的獵人服,步行回家,經過格林公園。心中感到我生活過得夠好的了,但我一事無成——沒有孩子……而且有時候,我感到對諾爾十分陌生。”
  瑪麗維爾斯和其他的人一樣,從報上得知海明威到了英國倫敦。關于海明威的事她就知道那么一點。到了第二個星期,她同摩赫德去吃中飯,她才知道關于海明威的更多的情況。那天中午她穿一件毛線衣外面套著一件外衣,到軍人和外國記者常去的梭河白塔飯店去吃飯。同去的有歐文肖。他和海明威的弟弟萊賽斯特在同一個單位工作。飯館里客人多,气溫高。瑪麗于是把外衣脫了下來。肖當即低聲細語地對她說,只穿件緊身毛線衣,會立即惹來許多男人象雄蜂一樣從四面八方向她這個蜂后飛來。果然,很多人朝著她看。有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人走過她前面時停了下來,出神地望著她。此人就是海明威。肖當即給他們作介紹。厄內斯特當時的舉動真有點象爭著去求婚的人。厄內斯特開始重視他那越來越少的頭發了。一天,羅爾德·達爾順路到多切斯特旅店去看望厄內斯特。進門時他看到厄內斯特正忙于用一支眼藥水滴管和一瓶生發劑滴抹頭發。
  “厄內斯特,你干嘛使用眼藥水滴管?”
  “把藥水滴進頭發,注入頭皮。”
  “可是你的頭發并不多呀!”
  “我的頭發夠多的,”厄內斯特堅定地說。
  人人都爭著請厄內斯特做客。一天,他接到在巴黎結識的吉米查特斯的電話。原來梭河酒店,即費茲羅酒店的老板娘尼娜看報得知厄內斯特住在倫敦,當即要吉米組織一個老蒙特巴拿斯觀光團成員聯誼會,并推選厄內斯特為主賓。時間定于二十六日星期五。地點在布里克萊海灣。二十四日晚厄內斯特應開普之請到他家去作客。開普夫人家里藏有十瓶蘇格蘭威士忌和八瓶松子酒。開普還買了一瓶香檳酒,一瓶白蘭地并特地到西邊市去采購宴會上用的食品。
  這天晚上,厄內斯特大部分時間坐在一個角落里同一位在蓋伊醫院工作,鼻子高高,身材魁梧,名叫彼得哥爾的醫生談話。彼得哥爾醫生的妻子是個德國難民,能講几句英語。厄內斯特十分得意地拿出一封复制的布萊頓大使寫給他的證明信,表揚海明威和他的部下不怕艱苦和危險,連續不斷地在海上巡邏了兩年。厄內斯特解釋說,他的胡子就是這樣長起來的。由于在海上晒多了太陽得了一种良性皮膚癌。哥爾醫生是位癌病專家,听了半信半疑。十點鐘左右,厄內斯特看到一個身材高大,頭發稀疏的人獨自坐在靠窗的座位里,凝望著窗外慢慢移動著的阻塞气球1。這些气球就象懶洋洋的巨人般停靠在這個古老城市的古老建筑物上。厄內斯特悄悄地走過去向那個人作自我介紹。那人說他的名字叫瓦爾登。他是倫敦魯斯雜志社的記者,曾經在紐約与瑪麗維爾斯在同一個辦公室工作。他佩帶著傘兵部隊的徽章。他剛剛參加了第八十二次嚴格的飛行訓練。一旦發動攻勢,他就要到法國去。厄內斯特把瓦爾登的沉默不語錯認為是對方心情憂郁。現在他別出心裁,給它重起一個名稱叫“黑屁股”。瓦爾登听了感到莫名其妙。當他不承認自己有什么痛苦時,厄內斯特顯得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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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阻御敵机空襲用的气球。

  大約到了半夜,厄內斯特帶著他的弟弟萊賽斯特和彼得哥爾走出開普的廚房。他邊走邊喊,“跟我來,兄弟們。咱們去活動一下吧。”大家放下酒杯,走進一間小房間,認真、凶猛地練起拳擊來。過了一會,有些人請那位精疲力竭的哥爾醫生用拳擊打他們那繃得很緊的肚皮。這是厄內斯特最愛玩的一种小孩子游戲。當哥爾醫生的拳頭打痛了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另一些人走上前去繼續打擊對方的肚皮。
  晚會在二十五日凌晨三點結束。這時天灰朦朦的。哥爾醫生和他夫人主動開車送厄內斯特和瓦坦貝克回多切斯特旅店。瓦坦貝克婉言謝絕——后來事實證明,他的這一決定是十分明智的。哥爾醫生那天晚上從十點鐘起一直喝酒喝個不停。外面街道一片漆黑。他起動了馬達,盡他腦子里的清醒程度,車子沿著街道向前駛。可是還走不到半里路遠,汽車就猛地向街邊一個大水塔撞去。厄內斯特的頭砸在車前的防風玻璃上。頭被玻璃划開一道很深的傷口。鮮血順著臉頰流下,把他那一大篷濃密的胡子都浸透了。人們只好把他從那輛撞坏了的車子里抬出來。哥爾醫生夫婦雖也被玻璃划傷了,但傷勢不重,能自己走路。受傷的人立即被送進离多切斯特旅店兩個街區的海德公園區的圣喬治醫院。厄內斯特得了嚴重的腦震蕩。他的雙膝因与儀表板相撞,腫得很厲害。當他的弟弟萊賽斯特几個小時后聞訊赶來醫院看他時,他神志已清醒,但顯得特別煩躁。他弟弟注意到,在纏繞在頭部的繃帶底下他那雙褐色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厄內斯特急切想看報紙,想知道報紙如何報導他發生的這次事故的。外科醫生在給他施行手術前給他的傷口洗刷干淨。据說,醫生給他一共縫了五十七針。他滿頭包扎著繃帶,頭部痛得厲害。這种情況將延續好几個月。
  瑪薩搭乘的輪船停靠在利物浦。這次海上航行真使人難受。船上燈火管制非常嚴格,還禁止人們吸煙。輪船在霧濛濛的大海里摸索行駛,經歷了整整兩個星期。最后登岸時,瑪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當記者問她對她丈夫因發生事故受傷有什么感想時,她感到很奇怪,一時說不上,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那回事。當記者對她說,她丈夫是在參加一個通宵達旦的晚會后出事的,現在住在倫敦某醫院里養傷,瑪薩很生气。她想,在戰爭的非常時期里,象他這般喧喧嚷嚷的鬧飲,雖說是普遍,實在令人憎惡。她先去多切斯特旅店住下,然后到醫院去看她的丈夫。到醫院時,厄內斯特正躺在病床上,雙手交叉放在后腦勺下面。他的胡子很長,几乎把胸脯都遮蓋起來;頭上的繃帶仿佛象穆斯林頭巾緊緊地裹住額頭。厄內斯特原以為他妻子會怜憫他,可事實卻使他大失所望。瑪薩不但不同情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厄內斯特很受委曲,心里難受极了。事后他對人說,他的妻子簡直“傻到不懂人情”。當瑪薩埋怨那次晚會使他陷入如此困境,并從此否認他是個敢于戰斗的勇猛的人時,厄內斯特只能十分蹩腳地重复他那早已過時了的笑話:陸軍婦女隊員還沒有把他打死。后來他對他的朋友們說,大概她的幽默感沒有發揮作用,所以她离開病房時樣子很不高興。
  厄內斯特住在醫院期間,去探望他的人絡繹不絕。吉米查特斯也前往探訪。原先他准備組織一幫人重上蒙塔巴拿山口,由于厄內斯特發生事故而告吹。查特斯說,“厄內斯特一見到我就伸出雙手來歡迎我。象平時一樣大聲地向我打招呼問好,仿佛他并沒有受重傷,只是擦破了一點皮而已。他不要我談起這次發生事故的情況,硬要我談過去在蒙塔巴拿山口的情況……許多年過去了。可是名利和地位并沒有改變他的為人……過不多久,他說的話使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要不是他頭上扎著繃帶,我真的忘記了他是個住院的傷病員”。談話中,他們偶然發現,他們兩人都是在一八九九年生的。于是厄內斯特說,“吉米,我和你真正成了一對老伙計了。”說罷將一迭票面一英鎊的鈔票遞給吉米,作為分手時的一點小禮物。
  曾和厄內斯特坐同一架飛机橫渡大西洋的諾斯和布魯克到醫院探望厄內斯特。他們發現厄內斯特對于自己的傷并不在乎。他所擔心的是由于身体受了傷不能參加進軍歐洲。而据說,离進軍歐洲的時間不遠了。他們談話時,情況和查特斯一樣,厄內斯特有意把話題轉移到談論他如何征用倫敦的出租汽車的技術方面去。他說由于他長著大胡子,模樣象不朽板球英雄W·C·格拉斯,所以出租汽車車夫見了畢恭畢敬,听任他使喚。布魯克來時隨身帶了半瓶威士忌,原是為祝愿厄內斯特早日恢复健康而准備的。沒想到,厄內斯特那里已經有很多威士忌了。“于是”,布魯克說,“厄內斯特收了我半瓶威士忌,卻回送給我一瓶威士忌。他真是夠朋友的。”不僅如此,他在對青年人的關心和勸告方面就象慈父一般循循善誘,也是十分慷慨大方的。一位年輕的英國傘兵通過別人的介紹來找厄內斯特,向他請教,當飛机抵達法國領土上空時,他應該如何跳進被納粹占領了的法國。“保持大便暢通,”他親切地說,“并且記住,在那里有一塊非德國占領的外國人居住區,即英國人的居住區。”
  五月二十九日,厄內斯特傷愈出院。雖然醫生囑咐他,由于他有腦震蕩病,不宜喝烈性酒,可是一出院他又喝起威士忌來了。六月一日上午當他的弟弟萊賽斯特到旅店去看他的時候,厄內斯特已經起床,穿好了衣服。他的頭嗡嗡作響,神經跳動得很厲害,他以為在房間里的人都听得見。厄內斯特堅持要到戶外去活動。他要去看看赫頓和馬卡達姆關于推遲英國皇家空軍飛往歐洲大陸的計划。一旦動机形成,他就要行動。
  厄內斯特一心想在巴克萊銀行開個使用支票的戶頭,于是他要諾斯和布魯克穿上海軍服,佩戴手槍,說銀行經理看到他有這么兩個彪形大漢的保鏢,一定會有深刻的印象。事后他帶著諾斯和布魯克到一家叫弗里斯科的酒店去招待他們。這家酒店的老板是一位美國黑人,是厄內斯特住在巴黎時認識的。弗里斯科酒店里有著名的威士忌和美國的爵士音樂唱片。厄內斯特使用他在巴克萊銀行開立戶頭后的第一張支票。這樣他就成為“海明威斯坦突擊隊”的隊長,諾斯和布魯克是他的部下。他向他們兩人喊口令時用的是土耳其語。
  初到倫敦的几個星期里,雖然厄內斯特為人慷慨、直率、豪爽,但并不是人人都對他有好感。他的一些老熟人認為,他正在發揮其作用。雖然厄內斯特有時候也利用自己的威信和聲望,但更多的時候,他卻不這樣做。此外,在一些場合里他還常常表現出十分幼稚可笑。查理·斯坦貝克二十年來一直是海明威的狂熱追隨者。在他的眼里,海明威是一位斗牛英雄。一位英國皇家空軍聯絡官約翰普德奈發覺厄內斯特的行為十分古怪。他說,“對我來說,這個人迷戀于扮演海明威這個角色,但太過火了。一個十九世紀的感傷主義的演員去扮演二十世紀一個行動鹵莽的小伙子。他把一群無所畏懼的青年人撇在一邊,自己卻象一個希奇古怪的紙影人儿。”
  厄內斯特的古怪行為還表現在他和瑪薩的關系上。自從他發生那次事故以后,他一直叫她“沒有良心”。伊拉沃爾弗特有一次親眼看到厄內斯特報复瑪薩。開始是厄內斯特打電話給住在樓上的瑪薩,約她一同吃晚飯。估計她快要到來的時候,厄內斯特溜進洗澡房,開始脫衣服洗澡。當瑪薩來到門口時,厄內斯特做出要打她的樣子。瑪薩連忙走開,气得流下眼淚。沃爾夫特就此事責備了厄內斯特。他后來只好打電話向瑪薩賠不是。經過調解,瑪薩表示,除非他們到她住房門口叫她,否則她不同意一起去吃飯。正當他上樓去找瑪薩的時候,在走廊上恰好碰到瑪麗維爾斯。厄內斯特立即纏住瑪麗,讓沃爾弗特單獨陪瑪薩去吃晚飯。

跨過海峽作戰

  厄內斯特作為觀察員的身份隨同英國皇家空軍到歐洲大陸去的計划因頭部受了重傷而延期了。不過,在大規模進攻的D日1之前,上級就發給他一套藍色制服,肩章上繡著“記者”兩個字。一個安全箱,里面放著一條上面印有地圖的綢手帕、錢、藥丸,指南針和朱克力。万一飛机被地面炮火打中,机上人員可以跳傘,這些東西可以維持三天的生活。通過約翰普德奈的介紹,他認識了他的隊長彼得威克漢巴內斯。巴內斯身材高大結實,有將近五年的飛行經驗——去過北非,中東,最近在英國。他負責一個在格拉威森基地的戰斗隊工作。厄內斯特在事故發生后不久見到了這位隊長時,編選了一個故事瞞騙他,說有一天,晚上參加了一個晚會酒喝得太多了,第二天大清早走出門來一頭撞在多切斯特旅店的混凝土噴水池的邊角上。血流如注,到醫院后,醫生用繃帶把他的頭包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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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英美聯軍在法國北部登陸的日子,即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

  盟軍大規模進攻的開始日越來越近了。六月二日正逢周末,厄內斯特和其他几百名戰地記者一起听完了上級軍官的訓令后,乘飛机到南部海岸,准備搭乘停在那里整裝待命投入戰斗的小艦隊。六月五日晚,天下著濛濛細雨。厄內斯特一瘸一瘸地跟在別人后面登上戰斗船朵拉西M·迪克斯號。他們的司令員是位表情十分嚴肅的愛爾蘭軍人名叫里希。厄內斯特走上前去迫著他講出星期二上午的行動計划。他問,這次行動是不是佯攻,故意愚弄敵人,而把盟國的主要作戰力量去攻打敵人的要害部門?他們的這次出發是不是真正登陸?里希回答說,“要登陸”。靠岸后,開始半個小時用來清除敵人布下的地雷。然后,登陸車沿著新開辟的無雷區開過來。厄內斯特走去看垂挂在戰斗船迪克斯號兩邊的网子。他的雙膝在十二天前的一次事故中碰傷,現在仍然發腫未消。他十分害怕要往下爬。凌晨二時,浩浩蕩蕩的小艦隊,乘風破浪駛過了海峽的中線。當換船的命令下達后,里希采取了措施,不讓海明威發生第二次事故。他坐在工作吊板上從船的一側慢慢地降下來,然后把他放進另一艘運輸船帝五號的船尾。這一次厄內斯特堅持要同別的人一樣爬网。到下午五點鐘,也就是要進入登陸船的時候,他才十分吃力地抓著原來那根繩索下降到船艙里。
  天亮了,強大的西北風吹刮著海浪,浪花濺到船上來。敞口的戰船象一只棺材在波峰浪谷里飄浮。藍色的海水被風一吹不斷地潑進船艙,淋在沒有佩戴頭盔的士兵身上。這些士兵一排排,肩并肩象中世紀那手執長矛的士兵一樣坐在敞口的船艙里。厄內斯特和司令員鮑勃安德森一起坐在船尾。他回過頭來望著那巡洋艦的輪廓,朦朦朧朧的在海平線上,還有得克薩斯和阿堪薩斯兩艘巨型戰艦一邊向法國海洋駛去,一邊開炮的情形。厄內斯特從外衣下面拿出一副老式的雙筒小型望遠鏡,浪花飛濺在玻璃鏡上,但他仍盡可能地觀察著海岸上的動靜。
  戰船越靠近海岸,岸上戰爭的气氛越看得清楚。在那長長的后面有陡壁的海灘上到處有戰爭遺留下來的痕跡。水邊靜靜地躺著兩輛被打坏了的坦克;盟軍向敵人陣地發動第六次進攻時,敵軍陳尸海灘,處處可見;一個水泥結构的碉堡里殘存著兩挺机槍;一間被炮火毀坏的房子仍在冒著煙。岸邊有許多鐵樁,上面挂著小雷,首先要把那些小雷等危險障礙物清除掉,船上的人才能沿著放下的梯子下船。里希原先的估計實在太過于樂觀了。使人感到惊异的是盟軍發動第六次進攻,終于沖破了敵人的防線。在船上海明威和別的人正在議論著陸地上一些明顯的標志:教堂的塔尖,遠處的懸崖峭壁。厄內斯特一邊用布拭擦著望遠鏡的玻璃,一邊心想,眼前這個地方正是阿馬哈海灘的○七○○福克斯格林地段。他到這里來的時間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星期二。
  驅逐艦開到离海岸最近的地方,艦上的炮火把岸上的防衛工事,碉堡夷成平地。根据海明威的觀察,碉堡里一個德國士兵的一只手臂被炮火炸斷,飛到半空中。這使他想起了在馬德里寫一篇關于彼特洛斯卡的報導。中校安德森協助搶救一艘被水雷擊中而下沉的登陸艇上的人員脫离險境。一艘驅逐艦接收了受傷的人員。厄內斯特說,“誰都沒有理由袖手旁觀,他們跑到一處十分适當的地方,把盟軍的士兵,他們攜帶的炸藥,火箭筒等都搬上船。安德森抬起梯子,清掃海灘,讓厄內斯特上船,然后開走了。
  瑪薩乘坐一艘停泊在离海岸很遠的海面上接收傷病員的救護船橫渡海峽。她和厄內斯特的做法不一樣,她設法上岸。這點厄內斯特永遠忘不了。上岸后,她遇到比爾万杜森。他告訴她,厄內斯特已經在倫敦。瑪薩寫了一個小條子請比爾交給厄內斯特。她知道厄內斯特平安返回英國心里感到寬慰。她在倫敦只停留很短的時間,馬上就要到意大利去。不過她至少要在這里看一看情況。她說,“我是到這里來看打戰的,不是來住在多切斯特旅店里”。厄內斯特看了紙條后立即在條子邊上注上一些尖刻的挖苦話。不過,瑪薩去看厄內斯特時,他還沒有看到她的條子。當她回到多切斯特旅店她的住房准備收拾行裝去意大利時,厄內斯特帶著一個女人正在她的房間里。他仍住在旅店里接受來訪者,繼續向瑪麗維爾斯求愛,為柯勒雜志寫出第一批報導文章。瑪薩走后,有一天,羅爾德達爾發現厄內斯特正在打字,寫了一篇有關盟軍向敵人發動進攻的報導性文章。達爾要求厄內斯特把文章給他看。他想,文章一定寫得不好。于是不動聲色地說,“厄內斯特,你沒有把你告訴我關于那個士兵從一輛燃燒著的坦克中爬出來時,他那种惊慌失措的神情寫出來。”厄內斯特听了說,“哎呀,象這樣的文章,我決不會交給柯勒雜志社的。”
  從六月下旬開始,德國人大規模地使用V彈,即嗡嗡彈。
  這种V—I型飛彈也叫V—I型火箭或自動控制導彈。它們是從被占領的法國境內發射的。它可任意大量發射攻擊英國東南部地區甚至倫敦。厄內斯特看了描寫說,這种武器看起來象金屬標槍,上面裝有活動翼和出气孔。每個飛彈能攜帶一吨重的彈頭。射程為二百公里,時速為每小時四百多公里。發射時發出一种象載貨車或摩托車馬達低沉的聲音。厄內斯特返回倫敦后開始收集整理有關英國皇家空軍在作戰時的情況。盟軍用來對付德國飛彈的主要武器是一個中隊的台風戰斗机。這些飛机是從賽利斯伯力平原,靠近斯通亨奇一個簡易机場起飛的。每天從清晨四點到半夜,駕駛員不停地駕駛這种飛机在空中飛行,企圖截擊或打落正在飛行中的飛彈。有一天,厄內斯特親自跑到作戰地區去觀察。
  厄內斯特一看到那些“台風”戰斗机,禁不住喜气洋洋。他把它們錯喚為“暴風”戰斗机。這些飛机又大又結實,有點象身強力壯的驢子一樣。駕駛飛机的小伙子們也是個個身材碩健,精神飽滿。司令員溫格,個子不高,可十分神气。說話口气犀利,但富有表情。有個中隊長,是個比利時人,最近參加了一次為期六天的自行車競賽。臉上皮膚晒得黑黑的。另一個飛行中隊長是個英國人,個子高大,對陌生人說話時顯出一點靦腆。他的皮膚帶紫紅色。就象一個人的臉皮被火燒坏了,然后醫生給他施行植皮手術。在厄內斯特再三地要求下,這位中隊長講述了一些關于他作戰的情況。他說他第一次成功地把一枚飛彈打落。但他說,“你根本不知道你打下飛彈的准确地點,因為它們飛行的速度非常快。”厄內斯特當時的心情很不平靜,渴望自己能象那些駕駛員一樣,成為這次戰爭中的戰斗英雄。后來他告訴別人說,早晨他常陪那些飛行員到酒吧間去喝酒。經常到賽里斯天主教堂去為英國的祖輩們在天之靈祈禱。
  厄內斯特還訪問了第九十八中隊總部。這個中隊的司令員是保爾,有轟炸机二十五架。飛机起飛基地在頓斯福,薩里的吉爾德福聲部八公里,离海岸線大約四十公里。六月十五日下午當他在軍官食堂吃飯的時候,一枚V—I飛彈從飛机場附近飛過落在環形防線邊上爆炸了。事后,記者們聞訊紛紛赶到現場進行采訪。厄內斯特和其他的記者一起來到飛彈爆炸的地方。記者們及時赶到現場,四處觀察,從地上撿一些飛彈的碎片。但記者是絕對禁止拿現場的東西的。當地警察立即赶到了現場并到司令辦公室了解記者私自拿現場的東西的情況。司令杜拉普說,“當警察到達的時候,海明威已經來到軍官食堂的柜台,占了有利的位置。由于厄內斯特的容貌容易被目擊者所辨認,所以他首先引起人們的注意。警察對整個事情的處理雖抱著悲觀情緒,但對這件事本身卻是毫無置疑的。厄內斯特很快意識到面臨的情況,他的樣子象一個偷甜餅的小偷當場被人抓住那樣怪難為情,默默跟著警察來到他的住房把那飛彈的碎片交出來。或許將來在适當的時机,他還會犯別的罪行的。
  六月十八日上午星期天,厄內斯特約了几個朋友到多切斯特旅店,在他的住房里做他們早就想做而未做的煎大餅早餐。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第二顆飛彈爆炸事故。這天上午,比爾杜森拿來了喬麥粉,羅威特帶來了烈性威士忌酒。參加的人中還有諾斯和布魯德以及海明威的突擊隊員比爾德朱尼爾。諾斯認為煎餅太堅韌,布魯斯說煎餅很可口。不過,此時他們的注意力卻被外面的東西吸引住了。那天上午,一批飛彈正以勻稱的速度沿著倫敦河飛行。厄內斯特提出他的得意的論點:除開你直接被飛彈擊中,否則不會發生危險。這時諾斯把頭伸出窗外,只見有一顆飛彈正朝著他們的房頂方向飛來。那飛彈落在离多切斯特旅店不遠的地方。原來那飛彈剛飛越泰晤士河,就停了下來,搖搖晃晃,過了一會突然下降,落到有名的威斯敏斯特教堂附近的豪斯加德教堂上面。那教堂頓時被炸毀。因為是星期天上午,人們正在教堂里做彌撒,所以死了很多人。糖煎餅都冷了,可是沒有人吃。諾斯和布魯德連忙從房里跑出去經過格林公園來到出事地點,盡可能協助人們把幸存者從教堂里抬出來。厄內斯特和羅威特重新喝起威士忌來。
  英國的情報人員早就知道德國人的飛彈發射台在什么地方。六個月來,英國皇家空軍的飛机出動了四千七百一十架次,轟炸德國人的飛彈發射基地。這些發射台的暗號叫“無球”。它既表示飛彈發射台又表示飛彈的制作和儲藏中心。在飛机駕駛員中,他們簡稱之為“滑雪場”。由于這些飛彈發射場周圍設有高射炮,所以迄今已有四十一架皇家空軍的飛机被擊落,四百多架被嚴重擊傷。這种飛机叫米歇爾雙引擎中型轟炸机。它們和截擊“台風”飛彈的飛机不同,這种飛机上面除駕駛員和投彈員外,還可以坐觀察員。六月底,厄內斯特又到第九十八中隊的作戰辦公室要求參加一次去轟炸飛彈發射場的任務。
  選定出擊的那天,天气很好,能見度也高。厄內斯特戴著鋼邊眼鏡和頭盔。頭盔的帶子緊緊地鎖住下頦讓濃密的胡子遮蓋住。他身穿皇家空軍飛行服,皮夾克和降落線設備,看起來象個巨人。經過出發前的拍照后,厄內斯特登上飛机坐在駕駛員里恩旁邊的副駕駛員座位上。投彈手是一位荷蘭人,名字叫基斯。他說話時聲音低沉,有時很難听清楚。快到中午的時候,出擊的飛机分成兩隊,每隊六架。接著起飛了。起飛后不到五分鐘,就几乎看不到陸地了。迎面而來的是英吉利海峽,只見一片淺藍色海洋,有點象起了皺紋的橡皮一樣。
  不一會,飛机飛臨轟炸目標,只見一溜樹林里在那“滑雪場”的周圍有無數的彈坑。被炸翻了的泥土高高地凸出地面。當他們的飛机作投彈前的俯沖時,地面上的高射炮火密集地向他們射擊。當另一架米歇爾飛机的机艙下方的艙蓋一打開,炸彈往下掉落的時候,厄內斯特禁不住想起一只大貓一下生下八只又長又大的鐵小貓。這時耳机里傳來基斯的聲音,“炸,炸,炸,”……接著六架飛机迅速作弧型飛行,沖上高空,然后以出發時的那种速度飛返基地。厄內斯特感到十分失望。他認為飛行結束得太快了。他問里恩,是否可以返回轟炸目的地,看看轟炸后結果怎么樣。里恩不答應。他說,地面的防空炮火太密集,那樣做太危險。這次出擊,在返航時,從耳机里傳來了消息,說第二組損失了一架領航机。
  自從這次米歇爾出擊飛行之后的十天里,厄內斯特沒有參加任何飛行活動。他后來說,英國皇家空軍一位醫生說他頭部受傷不宜參加飛行。那醫生說,“爸爸,你可以再參加一個星期的飛行。不過我絕對不同意。打死我我也不同意。”在這期間,他利用寫詩給瑪麗維爾斯來消磨時間。他和瑪麗維爾斯之間的愛情進行得非常順利,他非常滿意。他說,他愿意向她保證,盡管他的頭腦不适合于高空飛行,從事寫作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他寫給瑪麗的那首詩叫做《瑪麗在倫敦》。這首詩同他在這個時期里所寫的其他的詩作一樣,內容十分奇特。既有感傷又有期望;富有情感又有決心。詩的結构是一种散文式的自由体詩。在這首詩里他把以前在古巴的生活同現在在倫敦的生活加以對照比較。經過在古巴海域兩年的巡邏生活,現在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自己感到在海上呆的時間太長了。他惦念著他的小艇“彼拉”號。昔日他駕駛它出海,現在,它的水手們解散了,船上的武器裝備歸還原來分配給它的上級。他回憶起漫漫長夜里他站在駕駛台上掌舵,駛過熱帶海洋,靜听著耳机里傳來的靜電干扰的破裂聲。他還清楚地記得,他們看見敵人潛水艇,故意逗引敵艦靠攏他們的那個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他們日晒雨淋,風餐露宿,歷盡艱苦,可大家心里卻熱呼呼的;沃爾夫蓋斯特,牙根咬得緊緊地,站在船的那一邊說,“爸爸,我頂得住。不要管我!”來到倫敦,他經常想家,感到十分寂寞。常常想起海上的生活和曾同他在一起的同事。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海龜噬食了,他的希望都化為烏有。一切都完了。他那可愛的“彼拉”號已遠遠离開他。現在陪伴著他的是那個令人厭惡的兄弟——沒完沒了的頭痛。可他這位兄弟真夠忠誠老實,一刻也不愿意离開他。只有兩种情況是例外。一是當他乘飛机參加出擊的時候。二是每當瑪麗維爾斯輕悄悄地來到他在多切斯特旅店住房的門邊的時候。
  用鑰匙輕輕地轉動,把門啟開,
  輕問一聲,“我可以進來嗎?”
  悄悄地進來了,那么溫柔可愛,
  吻一吻手和眼睛,
  讓死去了的心复蘇,
  驅散寂寞和煩惱。
  顯然,厄內斯特的自怜和孤寂,部分是頭痛引起的,部分是在這次車禍中沒有得到瑪薩的同情而感到痛心引起的。一天,他的弟弟到旅店來看他,發現他眼睛呆呆地望著窗外,喃喃自語說,“在他受傷睡在床上養病時期,瑪薩只看他兩次。”這种傷感的情緒持續了好几個月。在他九月份寫的一封信中,他說,當他坐乘中型轟炸机去轟炸敵人陣地時,他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但當他在一万二千公尺的高空冒著地面高射炮火的轟擊飛行的時候,他越希望能生活下去。六月底他去摩斯奇托執行任務時,他對瑪薩的思念已逐漸淡薄了。
  快到六月底的時候,海明威接受隊長巴奈的邀請去參觀摩斯奇托第一百四十突擊隊。德國人的飛彈已把這個隊從格雷威森赶到朴茨茅斯附近的皇家空軍基地——桑奈島。從這個地方,他們日夜不停地襲擊諾曼底橋頭堡后面的德軍聯絡線。六月二十八日約翰普德奈陪同海明威到桑奈島營地。這一天,海明威穿一身劣等的皇家空軍飛行服,不合身又難看。看起來仿佛是一只藍灰色的熊。他對第一百四十突擊隊最近的行動感興趣。他們襲擊蓋世太保在歐洲大陸各地的總部。這些任務執行得非常出色。他們常常低空飛行掠過敵人的門前再投彈。巴奈的名字在蓋世太保所要逮捕的人的名單里列在第一位。海明威就飛机的低飛技術和日夜定點襲擊向對方提出許多問題,并一再表明他渴望能再次參加飛行。
  六月二十九日下午巴奈要海明威乘坐他的摩斯奇托
  “EGX”型飛机試飛。那架涂著V—I摩斯奇托字樣的飛机又輕又快。机內只有兩個座位,即駕駛員座位和領航員座位。兩個座位是并排的。巴奈的個子比海明威還要高大,所以兩人坐在一起,顯得特別擁擠。海明威十分風趣地說,這好象一只大灰熊极力想擠進一輛奧斯丁牌小轎車那樣。巴奈說,“這次飛行主要讓海明威獲得坐在領航員座位上如何進行工作的經驗。他催促我轉動摩斯奇托座机,大幅度地環繞飛行。”駕駛員答應了。這樣,這天下午飛机就會飛出海去,然后返航。
  途中海明威為這個中隊起了一個特別名稱“特別出航”。
  快到半夜的時候,他們又起飛了。巴奈說,“當時月黑天高,黑洞洞,伸手看不見五指。”
  有人囑咐我,我不應該帶厄內斯特到敵人占區去。而實際上,如果沒有領航員,我就是要飛也飛不遠,特別是在晚上作低空飛行就更困難。因此,我們只想在英吉利海峽周圍轉一轉,看看那里是否有什么能引起我們興趣的東西。果然,我們發現敵人的大量飛彈,瞄准著朴茨茅斯,准備射擊。
  飛彈從被占領的法國德軍基地發射,每小時四百公
  里向攻擊目標前進,其速度比我的摩斯奇托飛机每小時快三十公里。晚上,要截擊這樣快速的飛彈确實是很困難的。我們設法截擊的那顆飛彈离朴茨茅斯地面炮火太近了。我們的飛机時而飛在其上面,時而在前面,時而在下面。等我們靠近它時,我們都被地面高射炮火封鎖住了。我朝V—I飛彈開了一槍,接著飛离開去,免得同阻塞气球相撞。厄內斯特看到我們周圍響起了辟啪的炮竹聲,他催我繼續往前飛,跟蹤追擊那顆飛彈。
  我們的飛机在周圍打轉轉,十分鐘后,又發現另一
  顆飛彈。現在,我已經熟悉厄內斯特的思想情況——我正在違反自己的良好判斷。我的飛机的任務不是摧毀敵人的飛彈。我心里明白,除了僥幸外,我們不可能捕捉到任何飛彈。我們有夜航机專門跟蹤追擊這些飛彈。所以我們到這個空間區域來純粹起著阻擋妨礙的作用,我不能給厄內斯特帶來麻煩。要是在夜里真的打掉一個,那可真帶勁。
  我們的飛机降到第二顆飛彈的下方,慢慢地向它靠
  攏。我們的飛机是一种老式飛机,我開足了馬力迎上去,接著發射了兩顆炮彈,我看到一陣火光。我們又回到朴茨茅斯防空网上空。突然地面發射探照燈,隨之一陣密集炮火向天上射擊。我們連忙飛開。剛一离開,只見我們的后面出現一道巨大的火光。這時我們的飛机象一片葉子在強風中旋舞。原來另外有人打中了飛彈。我們又在空中盤旋了一下,然后下降著陸。對于這次出航,厄內斯特似乎感到十分滿意。
  夜里我總是要等到最后一架飛机返航了我才上床睡
  覺。而這個時間經常是在天快亮的時候。這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樣呆在地面指揮所的帳篷里。同往常不同的是這次我有厄內斯特一起談天。厄內斯特談起來有很多話可說,例如:人的腦力,勇气和恐懼以及一些傳統話題。
  雖然他如人們所預料的那么精明睿智(我讀過厄內斯特所有的作品,并坦率地告訴他,我是如何地崇拜他),他偏要采取連我們這些老戰士都不愿意采用的那种危險而困難的航線。我記得我曾批評過美國人在同神經過敏或疲勞作斗爭中采取過于粗暴的行動。我舉了一個負責守衛一個堡壘的隊長為例。此人因有過失被降為列兵,讓他干一般工作。第二天,他做清洁工作,打掃他曾任隊長的那個碉堡的衛生。厄內斯特選了一項難做的工作,我們告訴他,我們要在采取新的行動中,考查一個人的勇敢程度。如此等等。這真有點太幽默了。
  天亮前我們分了手,各自回營地休息。我一上床,十分鐘就睡熟了。中午,我在食堂里又碰到了厄內斯特。他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于是我問他昨晚是否睡得好。他回答說,他沒有睡。我們分手后,他就坐在打字机旁打字。他說,他要趁這些情況還沒忘記,把它們寫下來。我听了,一股崇敬的熱流從心中升起。不過,厄內斯特從沒告訴我他寫的是什么。
  在諾曼底,情況不斷有所好轉。在厄內斯特參加摩斯奇托飛行之前,他的兩個記者同事住進赤彼格地方一所寬敞的白石大房子。這兩人中一個是比爾瓦爾頓,他是厄內斯特最近才結識的。根据原來計划,他將在盟軍發動進攻的那天凌晨一點跳傘降落在諾曼底地區。第二個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二十六歲的查理斯·柯林烏德。查理斯帶領一個水下爆破小組在尤達海灘登陸,作為六月六日第二次進攻計划的一部分。三個星期后,他們碰巧在參貝格相遇,于是一起住進了那大房子。從各方面考慮,生活上的安排是令人滿意的。他們請了一對夫婦專門照顧他們的生活。男的管家,女的燒飯。不久,從某种意義上來說這里便成為旅行記者們的旅社。鮑勃謝烏、比爾帕萊、鮑勃開普和查理斯等也住在這里。
  厄內斯特雖然到倫敦已有六個星期了,但他仍然沒有机會到德國去。他在倫敦新交結的朋友中,有個是瓦登貝克的侄子喬治。他二十七歲就晉升為上校。他的戰斗机組P—47的基地在伊西格尼。在那里有一种雙引擎能乘坐戰地記者往返于倫敦的輕型飛机。七月初,厄內斯特免費搭乘這种飛机橫過海峽,胡子剃得光光的,滿面笑容地來到參貝格瓦爾頓柯林烏德的住地。厄內斯特向他們解釋說,醫生同意他把胡子剃掉。更使瓦爾頓感到意外的是,厄內斯特把他一個月來的郵件都送來了。“為了慶祝他的到來,我們舉行了一個狂歡會,”柯林烏德寫道,“我們痛飲海軍方面送來的純度很高的烈性酒和我們在港灣附近一處懸崖下面石洞里發現的敵人潛艇人員存放的酒……”一些愛爾蘭的深海潛水員也參加他們的晚會,使狂歡會的气氛更為活躍。這些潛水員的任務是清除敵人在港口布下的水雷或其他破坏性的設施。晚會上這些潛水員邊喝酒邊唱歌一直到深夜。快天亮時,他們倒在地下胡亂地睡上一兩個小時,然后……跳進水里潛入海底,來到世界上最危險的海域。他們的性格真夠悍勇堅強。
  厄內斯特同這些愛國者一起在參貝格住了一個星期。他最近去過摩斯奇托戰斗隊和皇家空軍的其它作戰單位,了解了許多情況,体會很多,感想很深。他同別人一起喝酒唱歌,仿佛無憂無慮——的确,在當時他是無憂無慮的。每天上午記者們离開他們那舒适的住地,到戰地采訪情況,晚上回來大家又高高興興地喝酒唱歌。雖然厄內斯特的職責要求他掌握敵我雙方步兵和裝甲車的情況和資料,但實際上他從沒有認真寫過。一個星期之后,他象來時那樣悄悄地离開了。他回到多切斯特旅店,繼續過著他同瑪麗維爾斯的愛情生活。七月十七日厄內斯特帶瑪麗到白塔出席一次告別午餐會,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識的地方。瑪麗后來在日記中寫道,“我和海明威出席了告別午餐會,雖然我很困乏,可這次午餐會太好了。”接著厄內斯特再次渡過海峽,這樣他在倫敦的生活就結束了。

返回諾曼底

  七月十八日海明威回到諾曼底。首先他到喬治派頓將軍的裝甲師去采訪。路上裝甲車掀起的灰塵使他那敏感的眼睛和喉嚨忍受不了。他從口袋里拿出個小日記本,作了簡短的記載。“這個夏天這里一片灰塵和泥泞。兵車在泥路上駛過,留下的車轍泥深盈膝或是厚厚的塵灰在車子后面卷了起來蓋住你眼睛,使你感到窒息……。”不過,這里寫的只是這种現象的一個方面而已,除了派頓將軍的裝甲車和飛机外,還有別的事情引起厄內斯特的不滿。其中之一是他的一位記者同事所引起的。這人名叫奈莫卡那貝羅路卡斯,巴西人。厄內斯特第一次見到他就不喜歡。七月二十一日是厄內斯特四十五歲生日。這一天比以往更難受。除了寂寞無聊外,還加上天熱,灰塵多以及周圍喧鬧的聲音。快到黃昏了,他准備洗個冷水澡,然后慢慢喝酒消磨時間,自我安慰一番。他發現房里剩下的威士忌不多,一口就可喝光。他把酒全都倒了出來,盛在一只高腳酒杯里,再加入一些水。這樣便可多喝几口。他把酒杯放在一把交椅的扶手上,坐在椅子里脫掉高統靴,然后身子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休息起來。他根本沒想到這個時候奈莫會走進房里來。可是他來了。奈莫是剛從外面采訪回來,渾身灰塵,一身臭汗。當他走過厄內斯特的椅子時,看見了那杯酒,順手端起來,一飲而干。然后眼睛盯著海明威十分不滿地說,“怎么搞的,里面摻了水!”厄內斯特气炸了,差點沒斃了他。他好不容易在派頓將軍那里呆了一個星期,他把這一個星期的生活經歷叫做“流產”。他開始盤算找個更好的地方。
  厄內斯特另選了一個采訪的地方——第四步兵師。七月二十四日他來到步兵師的記者住地,要會見這個師的指揮員。有人把他領到巴頓將軍的臨時辦公室。巴頓將軍個子高大,有點肥胖,蓄著軍人短胡,得了潰瘍病。巴頓將軍對于海明威印象不很深。他約略記得海明威曾是一個運動員兼体育記者,曾同一些有名人物賽過拳。巴頓將軍表示,眼下他沒有時間同他談話,因為他的軍隊正在作好配合總進攻的准備。他的部隊的任務是沖過橋頭堡,占領圣—羅陣地。厄內斯特离開指揮部到記者住地去。這個地方由師部聯絡官馬科斯史蒂文生隊長負責管理。史蒂文生是得克薩斯州人,他曾擔任已故賽奧多羅斯福將軍的副官。巴頓把他看作是看護厄內斯特最合适的人選,特別是他和海明威有著共同的愛好。史蒂文生蓄著軍人短胡,在厄內斯特的印象里他很象得薩斯州的法官。
  史蒂文生帶領厄內斯特去見巴頓將軍手下的官員。二十八日,即發動總進攻三天之后,厄內斯特同伊拉沃爾夫特一起到第二十二團所在地麥斯尼爾赫曼的交叉路口附近的一間農舍去采訪。當時的軍事形勢仍然是多變复雜的。美軍和德軍之間常常只隔著一片樹林甚至是一排樹篱。前几天軍隊只向前挺進十多公里,俘獲了三百名敵軍士兵,步兵巡邏隊經常在南邊出現。七月里到處滾滾塵沙,洒落在綠色的山坡上,空气中有一股窒息人的熱浪。中校愛德華是個滿頭灰白頭發的大個儿,正忙得不可開交,這時來了一位個子比他矮的同事,要求會見上校查理斯吐魯曼拉罕。他正在那間小農舍里,牆上挂著作戰地圖,他同樣也很忙。那個高個子咕咕噥噥地說出名字和職業來。接著上校愛德華取走了情報。
  巴克拉罕率領部下鎮守第二十二團几乎有三個星期了。他個子矮,身体結實,生著一對褐灰色眼睛,是美國華盛頓特區的人。他渾身是勁,不信教。愛德華告訴他有記者前來采訪。一個是戰地記者,另一個,他認識的,從華盛頓來的上校柯里斯。拉罕后來說:“按照對方的等級,來訪者級別比我們高,而我們對他不怎么尊敬。這樣,從華盛頓來的客人被看成是最低等的。我要上校愛德華把這些先生們請進來,然后我又去研究地圖去了。”
  拉罕完全沒料到從那窄小的門口會擠進來一個巨人般的人來。“是上校科勒嗎?”他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來准備同對方握手。
  “我不是上校,”來客說,“我是柯勒雜志社的記者。我的名字叫海明威。”
  “厄內斯特吧,准沒錯,”拉罕說。
  “不錯,我是厄內斯特。”
  拉罕給來訪者簡單地介紹那里的作戰計划。他看見海明威十分迅速准确地把有關的軍事情報記載下來,不免感到吃惊。在他看來海明威似乎具有先天的軍事知識和專業才能。他所提出的問題很有啟發性,他的一舉一動与眾不同。整個討論會進行得十分順利。到場的人都積极發言。最后拉罕宣布討論會結束,邀請來賓共進午餐。拉罕自己是個有經驗的作家,在某种程度上還是個詩人。吃飯的時候,他想把話轉到談論文學方面去。海明威是個純朴、直率、和藹和不裝腔作勢的人。但此時此地,海明威不想談論文學,他把問題一一叉開。顯然,他的興趣在于談論戰爭。
  在后來的九天里,厄內斯特跟著這個師團不停地往南轉移。一路上經過丹尼斯,威拉巴東、漢白、波勒斯和圣波斯等地。他對新聞采訪十分內行,他摒棄一切羞怯躊躇的心理。
  他把這次行動叫作“和步兵一起進行一次艱苦而愉快的轉移”。他給住在倫敦的瑪麗維爾斯寫信。他說他的生活過得十分愉快,他跟著士兵們跨越山崗与敵人作戰,沿著塵土飛行的公路前進,出沒于叢林之間,走過麥地被炸坏了的坦克靜靜地躺在田地里,雙方都有傷亡,不時看到被擊斃的士兵倒在地上。在上校拉罕的排里他發現有個會講西班牙語的軍士。由于語言相通,他們很快成了好朋友。在行軍的路上,他們兩人有時甚至沒有停下來吃東西。睡覺的時間和地點沒有保證。經常是睡一下就得走,斷斷續續。他們經常睡在露天里,泥土地上,谷倉里,農民用的大車里,有時還遭雨淋。天朦朦亮就起床,接著用肥皂和毛巾全身沖水洗刷一番。天大亮了,悄悄地從口袋里摸出個小鏡子照一照自己的臉。他發現他的眉毛和眼睫毛上積聚了厚厚的一層灰塵,真有點象一位初進入社交場所的女子,眉毛和睫毛象涂著厚厚的一層油彩那樣。
  七月三十一日,厄內斯特在威拉巴東向領導要了一部從德國人那里繳獲來的一輛附有單輪側車的摩托車。巴頓將軍從師部汽車隊給他調來了一個司机。司机是二十九歲的小伙子阿齊佩基。他是紐約人,中學畢業生。入伍前曾在馬希納某鋁制品公司做工。他的頭發呈赤紅色,眼睛向里泛藍。在一次事故中他的門牙被砸脫了一個。佩基把摩托車開回車隊重新油漆。后來,當他們開著那部修好了的摩托車經過巴頓的辦公室時,巴頓將軍剛好站在門口。看到車子被修理粉刷一新,微笑著揮手向他們致意。八月初,天气晴朗,清風徐徐,這是厄內斯特最喜歡的天气。吃過晚飯,他赤著腳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給瑪麗寫信。桌子底下一只絨毛狗,聾拉著耳朵,正在一心一意用嘴嘻弄厄內斯特的腳趾。信還沒寫完,他和同事們先打了一陣扑克牌。等他重新提筆寫信時,天已全黑了。在信里,他想讓瑪麗听到戰場上真正的槍炮聲。他用了許多擬聲詞來摹仿机槍射擊的音。例如:嗒嗒嗒,砰!這聲音令人听起來十分緊張。
  經過這么一段平靜的生活之后,厄內斯特又渴望到前線去。八月三日的上午他和佩基來到威拉迪拉波勒北邊一個頗具規模的市鎮。本地人叫它火爐城。他們坐著摩托車,身邊帶著手榴彈。敵我雙方互相開炮。炮彈常常落在街道上。狙擊手十分活躍。許多建筑物遭炮轟后正在著火燃燒。牆壁斷裂倒塌了,急救人員正在搶救傷病員。巷戰十分激烈。最后敵人被赶走,美國人控制了這個城鎮。厄內斯特同一些本地人談話了解情況。他們中有一個告訴他,有個地下室里,藏有許多敵人的諜報人員。美軍步兵經過那里時沒有發現。他表示愿意帶他去那個地方。厄內斯特全副武裝,佩基也帶了手榴彈跟著那人到上述那個地方去。到那里后,他們用法語和德語向地下室喊話。命令躲在里面的人投降,一個個地舉手走出來。可是里面沒有一點動靜。厄內斯特又喊了一遍,仍然沒有回音。于是他把三顆手榴彈的蓋子揭開,把手榴彈往地下室里丟。“好吧,”厄內斯特說,“就讓你們見鬼去吧。”實際上,地下室里并沒有德國鬼子。要是有的話,他這次就一下消滅了許多敵人。現在戰爭仍在進行,他也就沒有工夫下到地下室去看個究竟,到底他是不是打死了敵人。
  法國人斷定,厄內斯特是位大軍官。于是他們帶著他去見市長。市長恭恭敬敬地送給他兩大瓶香檳酒。厄內斯特回到停放摩托車地方時,只見拉罕上校坐在一輛吉普車上架起一挺机關槍,正從大街向他這個方向駛來。原來他是到城里執行公務,現在事情辦完正准備返回司令部。在人行道人拉罕看見一個人,背影十分熟悉。原來是在前一個星期那個和他一起吃午餐的記者。拉罕喊司机停車,大聲問厄內斯特為什么到這個地方來。海明威臉上露出笑容,向他揮一揮手。接著從側邊的一個袋子里拿出一大瓶香檳酒送給拉罕上校,并告訴他關于那個地下室的故事。炸死德國人并不是戰地記者應該做的事,不過現在是戰爭時期,拉罕也顧不得許多了。吉普車開走了,上校坐在車子里,手上抱著那瓶大香檳酒。厄內斯特站在街邊目送車子遠去。他久久地站著,就象拳擊場里拳擊員站著對峙,准備迎擊對方所作出的姿態那樣。他四處觀察,看看這個被解放了的斯托夫城鎮。
  厄內斯特寫信告訴瑪麗維爾斯,說巴頓將軍派他到即將進攻的地方去進行偵察工作,十分風趣地把他的摩托車叫做“未列入名冊的非正規騎兵”,并配給他槍枝彈藥。他說,有一天,一天工作完畢,巴頓將軍感到非常疲勞,他的潰瘍病又發作,痛苦難忍,厄內斯特來到巴頓跟前向他提供關于德軍在前方的行動情況。厄內斯特說,“在大多數情況下,我說的是法語。告訴他德軍駐扎在哪里,他們的去向或者前方的其他情況。有時候,是低聲細語在他耳朵邊說的。”占領威拉迪拉波勒城鎮兩天之后,巴頓的“非正規騎兵”的偵察活動几乎陷入絕境。
  師團部隊現在朝著東南方向走,來到圣波斯附近的鄉村山地。在最前方,部署了三個團的兵力,目前多少正處于相持狀態。德國人的后衛部隊不斷地刺探巴頓將軍前方防衛的情報。美國《生活》雜志記者鮑勃開普跟隨駐扎在十二公里外,格朗威爾附近的派頓將軍的第四裝甲師。厄內斯特請求巴頓將軍同意他開摩托車去請開普將軍過來一起度周末。到達之后,他調換位置,坐在摩托車的后座,在佩基的背后,厄內斯特自己坐在邊車里。他們動身去找拉罕上校的指揮所。
  圣波斯村鎮里的房子擠得密密麻麻的,房頂是黑色的,其余部分都是灰色的。那里有一幢庄園主的住宅——圣波斯城堡,一座屋頂尖破損了的教堂。主要街道是一條還沒有舖好的鄉村土路。沿著這條路,通過重疊的小山巒向南延伸。拉罕的指揮所在大路右手邊的遠處,离開大路,轉入小道,走不多遠就可到達。可是,他們离開大路后忘記轉彎,于是只好垂頭喪气地繞了一個大彎,來到山腳下一條直通德國人反坦克炮陣地的小徑。
  佩基來一個急煞車,把摩托車停了下來。不料來勢太猛,坐在車上的人全被甩進路邊的溝里。厄內斯特摔得最重。他的頭撞在一塊巨石上,接著反彈過來,背又碰到另一塊大石頭。德國人用机槍向那輛摔在地上的摩托車掃射。那些美國人只好在溝里縮成一團。大約躲了兩小時,靜听著德國巡邏兵在樹林里穿來插去,邊走邊說話。他們手里持著槍准備隨時戰斗。夜幕開始降臨了,德國的反坦克炮撤走了。厄內斯特和他的同伴慢慢往后爬,繞了一個彎,開始尋找拉罕的兵團所在地。厄內斯特同開普發生爭執。厄內斯特指責開普只是呆呆地躲在公路那邊那個德國人的火力到達不了的壕溝里等,為死去的著名畫家拍攝第一張照片。
  第二天,厄內斯特寫信給瑪麗維爾斯,說,他們原先計划的美好的未來生活,現在暫時實現不了,因為他被“一顆坦克炮彈彈片擊中了”。坦克車上的机槍朝他掃射,還有兩個持著机槍的士兵也向他開火。這兩個士兵站在离他只有數碼遠的地方談話。他們十分放肆地談到瑪麗的這個好朋友,因為他們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了。敵人的坦克車開走后,厄內斯特立即搶救那部摩托車。由于車子損坏得十分厲害,只好用別的車子把它拖走。厄內斯特說,他的背部受了傷,小便里有血。可是傷勢最重的部位是額頭。他的頭撞在巨石上起了一個大包。可怜的,他五月份因車子出事故,患嚴重腦震蕩,最近才好一點。現在情況就更嚴重了。后來他談起在圣波斯發生的事件時,他說,那事件使他好几個月處于癱瘓狀態。不管他所說的事其真實性程度如何,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就是他极力用他那輝煌的成績來獲取他的新歡——瑪麗維爾斯對他的愛。這也就是利用在實驗室里培殖細菌,讓它們逐漸長大,將來派大用場的方法。
  在這次事件發生后的第一個平靜的星期天,厄內斯特和威利瓦爾頓開車到圣米歇山去作一次短期休假。在告別會上巴頓將軍送給他一瓶烈性酒,說了他一些好話,并且認為,他不在的時候,無論因公或因私,大家都會想念他的。根据厄內斯特告訴瑪麗的計划,他准備把自己關起來好好寫他几天。于是他迎著帶著咸味的海風,橫渡狹窄的海灣。過海時正碰上落潮,淺水地帶露出無數沙洲,金黃的沙粒在八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遠處山坡上寺院的塔樓也發出耀眼的光澤与沙洲互相輝映。由于不久前派頓的西線軍隊把敵人從這個島上赶走,現在除了將軍和戰地記者外,什么人都可到這里來玩。軍官們正忙于計划征服希里塔尼,戰地記者們自有他們自己的寬闊的活動場所。村子里舖著鵝卵石的街道兩旁的旅店和出售紀念品的商店都關閉了,顯得一片荒涼。海明威和瓦爾頓來到一家開業的旅店——米爾波拉德旅店。在那里他們碰到了許多老熟人,如:維坦貝克、沃爾夫特、海倫、克帕特里克、雷希林、查理斯柯林烏德和鮑勃開普等。
  楊·科林烏德把這次度假看成是一段插曲。雷布林,人們叫他有經驗的食品品嘗家,負責烹飪工作。海明威准備酒。他對那個女監護人切瓦勒夫人大獻殷勤,因為切瓦勒夫人帶來了德國人放在地窖里的各种美味陳酒。他們常常和處在中年的切瓦勒夫人及其好客的令人高興的丈夫一起吃午飯。一吃就是兩個小時。在他們把敵人赶出任奈斯以后,科林烏德和維坦貝克發現了一家惡作劇商店。這家商店貨源充足,選購的人還不多。他們買了許多小玩意儿。有故意作弄厄內斯特的飯碟子;讓他使用一把用左手開的瓶塞鑽,以此引人發笑;他們還在雷希林的梨子里放進一條活著的小虫。然后大家一聲不吭,坐著看他怎么搞。雷布林無動于衷,用手把虫拈出來扔掉,繼續大口大口地吃。
  記者們象在參貝格那樣,每天外出采訪。巴克朗漢的第二十二步兵團現在駐扎在朱威尼和摩坦附近地區,屬圣·米歇爾峰以東五十公里。當厄內斯特駕車到那儿時,他發現朗漢已經建起一個新的指揮所。無論從哪方面看,新的指揮所比過去那個漂亮多了,環境也优美些。例如:宏偉的諾爾曼大城堡和靈格城堡。它位于一處高地上。站在城堡上,腳下山谷自然風景盡收眼底。廚房里的工作人員正忙于准備美味菜肴,慶祝朗漢結婚二十周年。上席的菜中包括:烤鵝和一個大餅。可是厄內斯特拒絕出席。他顯得心神不安,十分激動。据說,朗漢新的指揮所里有什么東西把他嚇跑了。那天晚上他獨自開著車走了,出發到圣米歇爾山去。
  第二天,敵我雙方開始打起來了。德國的裝甲車以強大的攻勢沖過摩坦山口來到阿威朗奇。戰地記者呆在原地不動。他們站在那個位于山頂上寺院的屋頂上用雙筒望遠鏡觀察著戰場上的情況。在東側,德軍的炮火猛烈轟擊靈格德教堂。炮彈打穿屋頂落到舖著鵝卵石的庭院里。有几個軍官被打死,許多人受傷,其中包括朗漢上校。結婚周年紀念會宣布取消。十日,團部奉命往南遷移三十公里重新設營。這樣敵人的反攻受到遏制。德軍向東部轉移。當厄內斯特開車去尋找第二十二團的時候,朗漢問他在靈格德教堂時為什么舉動那樣急躁,為什么拒絕出席邀請會,匆匆地离開?厄內斯特回答說,“那個地方聞起來有死人臭味。”在某种程度上說,他下意識地預感到這一點。
  在他的記者同事中,厄內斯特最喜歡同比爾瓦爾頓和肯克倫福德交往。在盟軍開始發動進攻的那一天,瓦爾頓決定跳傘降落到被德軍占領的法國領土的大無畏精神很受厄內斯特敬佩。瓦爾頓對厄內斯特十分和气和敬愛。至于伊拉沃爾夫特,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厄內斯特認為沃爾夫特人倒十分聰明,但他是個不加選擇的記者。無論誰告訴他什么消息,無論他自己是否親自見過,他一律兼收并蓄,全都作為報導資料發回報社。當厄內斯特對他談起某些具有諷刺意味的小新聞時,如一只受傷的母牛仍在給她的崽子喂奶,一只農民家的狗气勢洶洶地對著一批轟炸机狂吠。沃爾夫特听了如獲至寶。第二天報紙上准會把這些東西全部登出來。不過話得說回來,厄內斯特自己也有這种情況。事實上,那個夏天他給柯勒雜志社寫的報導主要是根据他自己的觀察所得或從其它方面收集來的情況。他發出去的電訊稿,沒有一篇的內容是十分真實准确的。他似乎更注重理性而不太重視事實本身。作為一個有經驗的長期從事小說創作的作家,他在思想上總免不了受假設和虛构所影響。他能象小說家那樣創造出一個生動活潑的對話來。正如他以前從西班牙發回美國的電訊報導“娜娜”一樣,經常把他的同伴的名字省略掉,從而使人覺得一切勇敢行為都是他單獨一人做出來的。有時候,他把自己的謙虛行為同別人默默無聞的工作相比較。他發現自己的作品篇幅短,內容簡練,高度的戲劇性。他住在圣米歇爾期間,他寫了一篇名為《將軍》的文章。文章主要根据他同巴頓將軍的友誼寫成的。其中巧妙地穿插了作者虛构出來的對話和其它情節。在倫敦時他曾把一篇關于盟軍開始總進攻日的文章給羅爾德達爾看,現在他准備把他的《將軍》一文給查理士科林烏德看,征求他的意見,但又有點拿不定主意。科林烏德后來說,“那個時候我還年輕,辦事處理問題比較輕率。錯誤地認為厄內斯特真的要我告訴他……于是我對他說,這篇文章讀起來有點象別人模仿海明威的筆調寫的。真沒想到后來到巴黎他還對我重新提起這件事。”
  但是,厄內斯特對法國的戰爭很感興趣,這無論誰都無法改變的。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同《戰爭的結局》一書的作者伊文沃赫相同。“甚至,一般有良心的人認為:戰爭能滿足個人的榮譽。在戰爭中不是你殺死別人,就是別人把你殺死。人們因為懶惰与自私甘愿接受艱難困苦的懲罰。只要是有利的冒點危險是值得的。”特別是當前這場戰爭是值得海明威去冒險的。他非常贊賞和敬佩專業作戰人員的勇气和能力。他經常在他的好朋友中說,“我喜歡作戰”,雖然他意識到他還應當補充一句,“打仗是件糟糕的事。”他感到作為一個男子漢,面對著敵人,就要敢于消滅他,尤其是當自己處境十分危險的時候。在美國的怀俄明和非洲的坦噶尼喀的狩獵過程中,他自己所感受領會的,把獵物全都殺死,這不單是一种樂趣,也是一种自豪感。在他的短篇小說《下午的死亡》出版之前的十年里,他親眼見到有一千五百頭牛被斗死。在這篇故事中,他說,“當一個人仍在同死亡搏斗時,他感到十分得意,因為他本身具有上帝所賦予的一种特征。”在欣賞傷殺的人中,這种從殺場中產生的自豪感的意義是最深刻的。他認為在此過程中得意和自豪感是同時存在,互相影響的——一种基督教徒的罪過和异教徒的美德。在戰爭期間,傷殺与仇恨有關,与七种致命的罪過有關。若干年之后,厄內斯特告訴伯納德·貝倫森說,喜歡殺人的人肯定有罪過,即使被殺的人是德國人。雖然厄內斯特的綽號叫海明斯坦,但他不是猶太人。他本人雖未遭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直接迫害,但他十分仇視納粹和法西斯。他恨不得把他們全部殺光才能解恨。他在法國、比利時和德國的主要任務就是為盟軍提供關于敵人在前線兵力的部署、活動等情報以便解救他的同胞脫离火海和苦難。對于這一點他自己心里是十分明白的。事實上,他的工作做得很出色。因此,他覺得,無論是誰把敵人殺了——是別人還是他自己,他都心安理得,良心不會受到責備。

進軍巴黎

  盟軍的下一個目標是解放巴黎。八月份,海明威有三個星期离開第四步兵師。佩基開著那輛巴頓將軍分配給海明威使用的吉普車,把他送到南部去。八月二十日星期天下午,美國戰略情報局大衛布魯斯上校在查特雷的美國第五步兵師指揮部外面見到了海明威。他們約好當天晚上在雷姆波立特會面。雷姆波立特是在一條通往巴黎要道附近山崗上一個環境幽雅的山庄。
  厄內斯特在雷姆波立特住了一個晚上,恢复了他周末一路南下旅途上的疲勞。十八日他离開埃可切來到位于查特雷和雷姆波立特之間的梅迪諾市鎮。在那里他听說,第五步兵師將同第七裝甲師換防。厄內斯特急于了解究竟是哪個部隊開往巴黎赶走德國鬼子,以便他跟隨那個部隊進入巴黎。可是他得不到确切情況。第二天上午他和佩基在梅迪諾外面的一片樹林里發現屬于第五步兵師的第二步兵團正在那里整裝待命。他們的目標是開到离巴黎只有數公里的靠近埃普諾的一個軍團控制點。在這里,厄內斯特第一次看到有兩大卡車的法國自由戰士由一位神情疲憊的名叫塔丰麥西歐的人率領。由于八月份天气熱,气溫高這些自由戰士個個光著上身。他們配備的武器有步槍和魯格手槍。他們告訴海明威德國的步兵已經在那天上午黎明之前放棄靠近巴黎的下一個城鎮雷姆波立特。但他們提醒他,敵人在該鎮的南端公路上布設地雷,砍倒路旁大樹架設路障。
  厄內斯特陪著游擊隊員沿舖著碎石的道路前往雷姆波立特。果然如他們所說,在一所房子的高大牆壁旁邊敵人設置了路障。路面上橫著被砍倒了的高大法國梧桐樹。路上還停放著兩輛被打坏了的美國吉普車和一輛卡車。這些東西表明,有一個美國巡邏小分隊遭受德軍的伏擊。經調查了解,巡邏小分隊由七人組成,都被敵人打死了,后來埋在附近的地里。那卡車上還留下几件他們的軍服。道路兩側的流水溝里各停放一輛坦克車,上面架設著通往火炮掩体的可控制導線。這樣盟軍開過來的部隊無論從正面還是側面都將遭受炮火的攻擊。德國人還從被伏擊的美國軍用卡車上拿了四十枚地雷布設在橫倒在路面上的大樹里。
  自由戰士隊長塔丰麥西歐認為敵人一定回扑切威魯斯和特拉普,而且第二團會到雷姆波立特來。現在決定由第二反坦克連中尉連長厄文克里格負責開始全面清除這個地方的地雷。那些裸著半身的自由戰士現在已穿上在卡車上發現的美國軍隊的勞動服。海明威要了一個巡邏小分隊到市鎮里巡查。他們走遍了鎮里每一條街,還到路那一邊去尋查,都沒有發現德國士兵。不過當地的老百姓向他們報告說,在离當地不遠的地方有一大股敵人,大概有八百人,配有四門野戰炮,八門反坦克炮和十五輛老虎坦克。厄內斯特吩咐克里格重新布設地雷以防敵人反扑。
  厄內斯特考慮到他們巡邏小分隊只有八個人,配備的武器都是輕型的,當晚要住在雷姆波立特對付這一大股敵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決定返回師部,設法向雷德歐文將軍多要些机關槍以保衛這個城鎮。可是他回來時兩手空空,滿肚子怨气。不過這反而促使他更堅決地保衛這個城鎮。幸好,到了晚上屬于派特森中尉部下的第五偵察隊來到這個市鎮。當晚這個市鎮的各條道路都有巡邏隊巡邏,并吩咐巡邏隊遇上敵人步兵時可以同他們開火周旋;如碰到敵人的裝甲部隊就要回避,不要硬碰。可是,那天晚上他們沒遇到德國鬼子。第二天上午,厄內斯特返回第二步兵團為派特森的偵察隊要求配給更多的裝備。這次,他的要求得到滿足,對方樂意合作,配給他足夠的武器。他使用這些武器把那些自由戰士武裝起來。
  厄內斯特注意到不遠的地方有個可用作指揮所的地方。在那條通往埃普諾公路的左邊拐彎處有一幢鋼骨水泥結构的房子。房子是正方形的,共有三層樓,屋頂是天台,上面安著一個風標。這幢房子是一家旅店——格蘭德維娜旅店。房子后面是個苹果園。園里蜜蜂在花叢中嗡嗡飛舞,忙著采蜜。店主人在地窖里藏有美味的葡萄酒,為到來的客人盡量提供質地优良的食品,以示法國人對來客的尊敬。八月二十日上午,厄內斯特就在這里租了兩間房間,把它作為聯絡點,与法國游擊隊和設在南部的師部及時取得聯系。
  布魯斯上校到這個地方來的那天,他發現海明威手下只有十個游擊隊員。布魯斯后來說,“我們看到海明威感到很高興。情報人員和巡邏兵不斷回來報告消息。雖然有些消息互相矛盾,但所有的消息表明,敵人正在离我們八公里遠的地方布設地雷,人數大約有一百五十個。海明威和法國游擊隊員都認為,由于雷姆波立特市鎮沒有駐扎美國軍隊,敵人一定會(在今晚)設法重新占領這個地方。我們找來了唯一的一個敵軍俘虜,對他嚴加盤問。他要嘛閉口不說話,要嘛裝蒜。后來我們把他交回給法國人。他們准備處決他。”
  由于布魯斯上校是這個市鎮的最高級軍官,他于是制訂出一個保衛這個城鎮的計划來。這個計划包括:派人到梅迪諾美國兵團部要一批德國手榴彈;要求偵察隊長派三十到四十人來協助作戰。布魯斯上校同詹姆斯w桑頓市長召開專門討論會。他們目前手上所有的人力是:三十個左右的美國人,其中包括兩個喝醉了酒的開小差傘兵,十個偵察兵和十四名憲兵。他們手上有几挺机關槍。桑托去安排巡邏放哨,主要在通往巴黎的路口設哨,隨時報告敵軍的動靜。厄內斯特主動提出協助桑托的工作。由于聯合國日內瓦會議明文規定禁止戰地記者隨身攜帶武器,厄內斯特要求布魯斯給他一個手諭,證明他有權指揮那些游擊隊員。接著桑托和海明威把手下的人分成兩批,分別在市郊放哨巡邏。那天晚上下著大雨的時候,發生了几起情況。一個德國巡邏小分隊到桑托的防衛所附近,但不敢靠攏。布魯斯臨時頒布了統一口令“法蘭西——奧爾良”。
  不久,艾森豪威爾將軍和布萊德里將軍通過外交協商,決定把收复巴黎的戰斗任務交給由杰克斯·勒克萊將軍屬下的法國第二裝甲師的消息立即在人們中傳開了。大批記者紛紛來到雷姆波立特。他們發現海明威以格蘭德維娜為踞點領導著一個游擊小分隊正在緊張地工作。由于他顯然沒有給通訊社發送稿子,又總是穿著襯衣工作,把那戰地記者的徽章別在那件放在旅店里的外衣上,他的許多記者同行認為厄內斯特有意公開違反日內瓦協議。有几個有意觀察他房里情況的記者說,他的一個房間簡直成了兵器庫。里面有手榴彈、地雷、湯姆式步槍和手槍等。厄內斯特還給一些人留下這樣的印象,除了他本人外大家本不應該到前線來。當一個從芝加哥來的身材高大的記者布魯斯格蘭德在旅店里擠滿了人的飯廳大聲說,厄內斯特過份貪心占用了旅店房間時,要不是在場的人及時把那些憤怨揮舞拳頭的人們扯開,厄內斯特就會挨他們一頓打。可是厄內斯特顯得若無其事。他身旁帶著布魯斯的手諭和襯衣里邊口袋里放著一本黑皮筆記本,他集中全部精力為勒克萊將軍收集各种情報,以便他在即將進軍巴黎過程中的發揮作用。
  格蘭德維娜旅店雖然賓客云集,越來越擁擠,在布魯斯上校的日記本上,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一卻是這樣寫的:今天地方軍迅速地開走了。已經決定美國軍隊不直接經由這里進軍巴黎。因此,記者和專家們都各走各的路。海明威和我們自己的軍隊仍然守駐這個地方,派出巡邏小分隊到各路口巡視。這里离巴黎只有三十公里,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詢問那些從巴黎來的人關于巴黎的情況。他們回答說,就是派一個特遣隊也很容易進去,說我們的軍隊不知什么原因被迫按兵不動。想到這里真使人几乎喜得發狂。昨天,在巴黎的抗擊法西斯的人听說我們的軍隊已到了凡爾賽正准備進軍巴黎時,他們過早地采取行動。后來,据說損失慘重。
  厄內斯特后來吹噓說,他的偵查活動范圍達到了莫斯比。有一次,他說,到八月二十三他已經熟悉那里的全部情況,包括所有的路障、設雷區、雷達、高射炮方位、反坦克炮和在雷姆波立特与巴黎南面郊區的情況。他還說他掌握了敵人坦克的數量和停放基地。盡管厄內斯特夸夸其談,但在雷姆波立特,他似乎干得非常出色。布魯斯將軍說,“厄內斯特喜歡美化自己。不過,他也确實有理由這樣做。在軍事方面,他可說是個真正的專家,尤其在游擊隊的活動和收集情報方面,他更為拿手。厄內斯特十分驍勇,但他并不粗枝大葉不動腦筋。他常常能作好各种准備應付敵人方面突然采取我方事先沒有料到的行動。他确具有偵察兵的天性……數天之后,加入他那個單位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隊伍也就越來越壯大了。我們配給他手榴彈和斯坦步槍。這些人工作積极,十分活躍,無所畏懼。有時他們提供的情報很有价值,但最好的情報一般是來自當地的鄉村或來自巴黎与雷姆波立特之間的農村。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布魯斯上校住進格蘭德維娜旅店,開始同人進行一系列的商談。當時,布魯斯屬下的一個情報站有個很重要的人物,經常和布魯斯取得連系。這人叫米歇爾巴斯托,暗名為莫塞德。他個子高大,寬胸闊背,長一對藍眼睛,淡紅色頭發。他曾在非洲的亞比尼西亞1和法屬索馬里蘭2住了很多年。現在,他是帕西上校秘密組織的一個忠實成員。在盟軍攻克查特雷斯后,布魯斯偶然結識了巴斯特。當時巴斯特表示愿意為布魯斯上校效勞接受他的任務。巴斯特是個工程師,受過高等教育,口齒流利,很會說話。他讀過海明威的作品,喜歡海明威其人并且同他關系甚好。雖然他是專業的情報官員,他對游擊隊員在評价情報的价值時所采用的鹵莽方法他并不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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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現改稱埃塞俄比亞。
  2東非的一個地區。


  布魯斯和巴斯特發現海明威在質疑提問和評价所了解到的情報方面十分老練。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听取一個人向他們提供情報,說前天晚上他看見一些德國士兵在某地布設地雷,他能說出布設地雷的准确地點。另一個人說他參加過昨天在巴黎發生的暴動。第三個人說他前天曾在特拉普斯過夜。接著領進來兩個信奉伊斯蘭教的女信徒。她們被控与德國鬼子睡過覺。有人指責一位婦女在旅店的花園里散步的樣子象巴黎的蓋世太保高級軍官太太。一對法國人夫婦開來一部汽車,他們直挺挺地在車后座坐著,旁邊有個持斯坦式步槍的青年押看著。“一個波蘭籍年輕小伙子從我們前頭一個德國坦克車隊逃跑出來。他把軍服和一支半自動沖鋒槍埋在地里。后來他在附近一個棚屋里找到一件汗衫和褲子。把它們穿在身上,小心謹慎地通過敵人封鎖線。他給盟軍帶來了很重要的情報。后來他被安排在旅店的廚房里工作。”厄內斯特乘坐的吉普車在市鎮以北六公里的地方讓一位老年人上車。這位老人為他提供了一些敵人方面的情況。他說在特校普斯對面的公路上敵人布設了地雷和修筑反坦克炮的炮位。因為老人年紀太大,參加外邊活動有困難,便安排他同那個波蘭小伙子一起看管在押的俘虜。這些俘虜都由海明威和那位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的莫塞德共同審問。當紐約時報記者吉恩克里旺的手被罐頭刀切破,血流不止的時候,厄內斯特立即奔上樓急救。經過一天的奔波勞累,那天晚上厄內斯特和美國戰略情報局的几位官員一起吃了一頓丰盛包括香菇炒鵝肝的晚餐。傍晚的時候,有人送消息說,飛机正在給他們空投槍枝彈藥。于是布魯斯、海明威,莫塞德和其他一些人都到空投地點去視察。回來時高高興興地得了一批新增加的反坦克炮、手榴彈和步槍,充實他們樓上那間武器庫。
  在開展巡邏工作的那段時期里,佩基的舉動常常使海明威感到好笑。在盟軍總進攻開始日以前他從不講法語。可是十周以后,他突然說,他的英語忘得一干二淨了。他不喜歡自己家里取的名阿齊,而喜歡游擊隊員給他取的渾名吉姆。一次在雷姆波立特的北邊,佩基穿著一身中士制服,咧著嘴,邊笑邊唱部隊進行曲:
  我們行進在戈貝林的大道上,
  我們行進在戈貝林的大道上,
  我們行進在戈貝林的大道上,
  這是我們生活的地方……
  一九二五年厄內斯特和哈德莉曾把這首歌教給他們的小儿子,以便万一小孩迷了路,人家可以把他送到曾經在他們家里當過保姆的瑪麗羅佩奇家里。游擊隊員們個個磨拳擦掌要為“巴拿姆”而戰斗。佩基不懂“巴拿姆”是什么意思。原來是魔島上的黑話,意思是“巴黎”。他一心一意要到遠在北方那個神秘的地方——哥白林斯大街。
  現在的主要問題仍然是到底什么時候開始大進軍。二十二日布魯斯上校在他的日記本里寫下了一些當時發生的事和自己的想法。巴頓將軍的第三軍團几天前就做好奪取巴黎的准備工作。他的兩個師已經跨過塞納河向北邊挺進。在一些地方流傳著這樣的消息:解放巴黎的部隊正等待著弗蘭克林羅斯福總統進入巴黎城。另外傳說,伯納德·勞·蒙哥馬利將軍由于他的部隊通不過划定的地區,將掉轉方向穿過美國部隊駐地,然后揮軍奪取康克德。勒克萊將軍的第二裝甲師的進軍地點還未定。布魯斯說,“這有點象深紅色的海綠,据說,到處都可看到”。大約在二十二日吃中飯的時候,有人在諾吉特附近麥地里看到勒克萊將軍的一支前衛部隊。布魯斯和莫塞德立即對司令部的官員簡要介紹德軍裝甲部隊在雷姆波立特和巴黎之間的駐扎方位。記者們對勒克萊將軍不對他們講明計划部署大為惱火;勒克萊反過來卻生記者們的气,因為他認為記者們一味只打听情況,而他自己卻肩負著攻占巴黎的重任。
  二十三日星期三,勒克萊師部的一支小巡邏隊經過通往凡爾賽的雷姆波立特時,發生了新的情況。盡管事先從布魯斯那里得到相當可靠的情報,巡邏隊卻中了敵人的埋伏。一個小時后才返回營地。這次遭受伏擊,死傷各兩人,損失一部汽車。那個負責巡邏隊的中尉,背上,手臂和大腿各中一槍。但他們十分高興地喝著香檳酒。布魯斯說,“當我們正在同這個人談話的時候,勒克萊坐著一輛三星上將乘坐的轎車來了。他個子高大瘦削,容貌端正,神情嚴肅,十分引人注目。他手下的人都乘坐輕便交通車。他們來到雷姆波立特公園。在那里我們被介紹互相認識。勒克萊將軍要我給他提供与他師部有關的情報。我于是在海明威和莫塞德的協助下滿足了對方的要求。”
  厄內斯特把他們這次晤面加以渲染美化。這是他性格的特點。他說,勒克萊在會見時所說的一些話,他永遠忘不了。
  “嘁嘁喳喳,說不出口,”這位英勇的將軍說,“實際上是在耳邊細語。布魯斯上校是抵抗力量的帝王。這位記者負責裝甲部隊的作戰行動。”后來厄內斯特在給柯勒雜志社的電訊中說,“一個性格粗暴的將軍也是一位精神緊張的將軍。”從那以后,厄內斯特無論在談話中或寫信時,他給這個將軍取個綽號,叫“搖搖晃晃的勒克萊”。他一直使用這個名稱直到勒克萊几年之后因飛机失事死去為止。
  解放巴黎的總進攻戰于二十四日上午開始。先天晚上下了雨并斷斷續續地二十四日下了一整天。离雷姆波立特市鎮一小時汽車的地方,坐在敞篷車里的士兵被雨淋得象落湯雞一般。海明威和佩基想帶領自己的部下抄小路,超越勒克萊將軍那象烏龜爬行般的裝甲兵團前面去。他們在圣雷米插入小路一直走到柯西爾。布魯斯,帶著他的部下上午八時開始在雷姆波立特出發,經過達姆彼爾來到雷米。他們在雷米避雨,發現由于誤會,友軍向他們開炮。過了一會雨變小了,他的部隊小心謹慎地沿著蜿蜒曲折的公路繼續前進。當他們到達离凡爾賽只有九公里的一個交叉路口時,他們停止前進,轉入附近的一個農庄。在那里他們吃煎蛋餅,喝葡萄酒……舒舒服服地躲在暖烘烘的廚房里休息。在此同時,海明威和佩基卻在布克附近闖入了德國的坦克集中地。法國的一支机械部隊在清除路障。海明威和佩基走進附近一家房屋被敵人炮火打坏了咖啡店。在那里他結識了一位軍事歷史學家山姆馬薩爾和他司机隨從約翰威斯托夫。馬薩爾的表情陰沉嚴肅,他是底特律一家報紙的記者。威斯托夫的相貌卻酷似年輕時的司各脫·費茲吉拉德。他們兩人前天晚上在附近一個樹林子里過夜,身上的衣服比海明威和佩基還要濕得多。他們遇到一個西班牙姑娘,自稱她的丈夫參加了法國游擊隊。她現年十九歲,淡黑皮膚,細頭發,前牙有點凸。海明威在描述他來到這個地方時,有點帶挖苦地說,“我采取規避的辦法……十分費力地沿著一條小道走去,來到一家咖啡店,店里有許多游擊戰士。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唱歌,還有一個從比爾巴米的西班牙姑娘陪著他們。他們快活极了。戰爭一開始那姑娘就离開家鄉,十五歲就跟著部隊走。”
  海明威站在那家咖啡店的門口對著馬薩爾大聲喊,“瑪薩爾,你該喝過了酒吧?”威斯托夫這時轉身去他們的吉普車上取來一瓶五分之一加侖的威士忌。一些美國人正在忙著喝酒,巴斯特也和他們在一起。“那個姑娘怎么辦?”厄內斯特問道。
  “她說她想尋找她的丈夫。自從西班牙共和國被推翻后,她一直潛逃在外。我同她談過話,發現她身体還好,只是已經怀孕了。”說到這里他轉向馬薩爾,“這姑娘可以坐你的吉普車嗎?”馬薩爾和威斯托夫都表示同意。就這樣,這位姑娘便乘坐她新結識的朋友的車到巴黎去。
  布魯斯上校從那農庄吃完早飯后繼續赶路。路上他碰到了海明威、莫塞德、佩基以及其他的人。法國人由于得到住在雷姆波立特美國人的情報,他們順利地通過了估計會碰到敵人的地區。布魯斯上校知道后感到非常高興。他們到達維拉科布萊后便踏上通往巴黎的大道。沿途他們除了遇到一些由破爛的老式汽車,橫臥路面的大樹作為路障外,最大而且是最后的一道路障是德軍的彈藥堆集處。成堆的炮彈正在爆炸燃燒,碎片橫飛,爆聲震天,整個地區成為一座恐怖的地獄。“那些彈藥中有大型的也有小型的。有的爆炸聲小,象燃放爆竹,有的爆炸聲大,如雷鳴,”布魯斯寫道,“它們不但聲音震耳欲聾,而且十分危險。有些子彈象導彈發出絲絲聲向四面八方飛射,根本防不胜防。我們在离爆炸區十多碼遠的地方通過。這是我第一次經歷過的這么可怕的旅程。”馬薩爾和威斯托夫通過這個地方時受到熱浪和彈片的夾攻,但幸虧安然無恙。佩基在美國獨立宣言紀念日那天高興得哈哈大笑。“爸爸,這下可好了!”他扯起喉嚨大聲喊著。連他臉上的雀斑仿佛也高興得笑了起來。
  布魯斯后來回憶說,“下午大約五點鐘的時候,我們從山坡上的公路下來朝塞納河走去。只見巴黎市內街道兩旁站滿了人。家家戶戶都喜气洋洋懸挂著國旗。人們高興得狂呼起來。我們的隊伍緩慢地前進著。由于街道上要清除路障,零星的戰斗仍在某個地段進行,所以我們的隊伍常常要停很久才又繼續前進。在我們停下來的時候,街邊的群眾一擁而上,圍著我們大聲地高呼歡迎我們的話。當他們知道我們是美國人時,他們的情緒更高潮了……街上到處都可看到法國國旗。有的旗子上面還印有洛林紅十字會的標志。威斯托夫從他的背囊里拖出一面亂皺皺的小小美國旗,捆在一根扎營用的小木棍上高高舉起。這一標志很快產生效果。人們在他前后的美國吉普車里丟進更多的水果、鮮花,送給他們預想不到的很多葡萄酒。人們不停地放聲高呼‘法蘭西万歲!’嗓子都喊啞了。”布魯斯說,當天下午,人們給他們送來大量的酒慶祝法國政体的瓦解。這些酒有:啤酒、苹果酒、紅白葡萄酒、香檳酒、朗姆酒,威士忌、法國白蘭地以及苹果白蘭地等。
  星期四晚上,他們离塞弗爾1橋還有一公里。法國的坦克遭受埋伏在位于這座橋下方一座工厂里的德國部隊炮火的轟擊。駐扎在朗格喬姆体育場的德國炮兵連和在沿河的盟軍坦克炮兵連仍在互相炮轟。交通車輛全部擺在人行道上。米歇爾巴斯特發現一幢大房子里住著許多美國人,他們正在吃冰冷的食物和水果。這些東西是法國游擊隊弄來的。敵我雙方一直交戰到第二天中午,盟軍才胜利過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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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黎西南方的一個城市。

  厄內斯特說,在那一個星期里,他簡直是手提著腦袋走,他的唯一愿望是能夠活著回到巴黎去。后來,他好不容易才達到這個目的。二十五日剛過中午,進行中的隊伍根据馬薩爾上校的命令突然停止前進,留在布倫樹林附近一個大廣場里。不一會響起了密集的槍炮聲。一顆炮彈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把車道旁邊的一棵樹擊倒了。這棵樹象一道天然屏障,把他們的吉普車和附近的一座建筑物隔開來。這座建筑物离他們有三十碼遠。海明威和布魯斯急忙繞過車道向房子跑去。馬薩爾、威斯托夫和那位西班牙姑娘把那棵大樹搬開。接著只听見隆隆机器聲,六輛半履帶式兵車和五輛坦克開進了廣場,車上的机關槍不斷向周圍掃射。當這些車子開走之后,他們听到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接著看見在那幢房子的那一邊三樓陽台上一個人正貓著身子走。開始,威斯托夫以為是他所熟識的一個巴黎獵人。但實際上那人是海明威,他正用法語大聲喊話。在場的人問那西班牙姑娘,“他說什么?”她回答說,“他說在我們后面那幢房子里有德國鬼子。”海明威用卡賓槍掩護他們撤走,當他們急急忙忙向門口跑去的時候,有一輛坦克正向那幢房子開炮。馬薩爾后來想起這件事,帶著譏諷的口吻說,當時只要丟十几個手榴彈就解決問題。不過,那樣的話,效果可能不會太好。
  不久,發現在他們前面有三輛德國坦克。根据布魯斯的命令,他們又被迫停止前進。“我們改變前進的方向并且在一個斯巴希1中尉的指引下,通過側邊一片樹林,來到福克大道的凱旋門后面,把車子停放在那里。”馬薩爾和威斯托夫在普雷斯保大街遇到一陣密集的炮火。這次開槍是從一座公寓那里來的。据說那里窩藏著一伙東方暴徒。但實際上那里只住著一個開洗衣店的東方人。他的肩膀被一顆子彈擦傷。馬薩爾和威斯托夫給他包扎。他們還阻止一群老百姓准備把一個法國女人的頭發剪光。因為這些群眾指責這個女人同德國人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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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過去法國陸軍中的阿爾及利亞騎兵。

  那個身披紅色斗篷的斯巴希中尉已注意到吉普車上那個姑娘。他于是大聲喊道,“讓那位女人下車。”馬薩爾立即用明白曉暢的法文翻譯出來,“On fait pas la guerre avec les femmes”。“什么時候讓她走?”馬薩爾大聲地說,“年輕人,你走開吧!回去再好好多學一點軍事歷史!”可是那位西班牙姑娘再不需要別人提醒了。“她一言不發,悄悄地离開他們到她丈夫那里去了,”馬薩爾說,“從此,我們再沒有看到那位姑娘。”后來,布魯斯在他的日記中寫道:
  我們越過馬路來到了無名戰士紀念碑前。這里由六名持槍的老戰士守衛著,還有一位退伍的民兵坐在手推車里來這里幫忙守衛。他們自從那宏偉豪華的大旅店被焚的時候起就一直在那里守衛著。那個負責守衛工作的隊長問我們是否愿意登上城樓觀賞風景。我們來到了城樓上面,有一個班的救火隊員向我們致意。救火隊隊長向我們贈送紀念章……在愛麗舍宮那一邊有一輛汽車正著火燃燒。在杜拉里斯花園里仿佛也有一輛坦克在燃燒。
  大火和濃煙從克里隆旅店后面升起,一直延伸到對河的國民議會那里。在凱旋門附近敵人的狙擊手不斷地開槍,法國人立即開槍還擊……從城樓往下望,眼前景色令人神往。金色圓形屋頂的殘廢軍人療養院,梅地列因的綠色屋頂,圣凱爾以及其他熟悉的風景。許多街道上都有敵人的坦克在著火燃燒。敵人狙擊手不斷向凱旋門的一側開槍射擊。不一會一顆德國炮彈落在那里炸開了。
  海明威在談到后來的情況說,他親自參加解放特拉威勒俱樂部的活動。布魯斯、佩基和他在酒巴間里喝完了香檳酒后就出發。到了愛麗舍宮,發現那里街上沒有車輛來往,空空蕩蕩。他們加快車速沿著大道前進,最后在俱樂部門前停車。街兩旁的店舖都關了門,只有一家小酒店仍在營業。俱樂部的主席是個上了年紀的法國人。他和几個年紀很大的保安人員守住這個地方。由于他們是最先來到俱樂部的美國人,俱樂部方面拿出香檳酒招待他們以示歡迎。正當他們喝酒的時候,一位敵人狙擊手從鄰近的屋頂上向他們開槍。佩基帶著步槍爬上屋頂,但那狙擊手已逃之夭夭。
  根据海明威所說,解放巴黎的第二個重大的步驟發生在瑞芝大旅店。布魯斯、佩基、海明威和几位自由戰士從特拉威勒俱樂部冒著敵人小股部隊火力的攻擊來到派克斯咖啡店。他們發現附近一家歌劇院里有很多正在歡樂談笑的人們。布魯斯——海明威一行被人盜走了一支卡賓槍。成群的人,男女老少把他們團團圍住,以先吻一吻他們為快。當圍著他們的人群慢慢散開,他們乘机把車子開走到瑞芝旅店去。這家旅店一直開門營業,即使在德國占領巴黎時期也不例外。海明威他們發現旅店里的設施完美無缺,絲毫未受戰火的破坏,但店子里除了一位神態十分鎮靜的經理外,再見不到什么人了。這位經理一本正經地站在旅店門口迎接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安排住宿停當后,他們才發現住在那里的人几乎都是軍人。當被問到需要吃喝點什么的時候,他們定了五十瓶馬提尼雞尾酒。可是找不到服務員,拿來的雞尾酒質量也很低劣。不過,厄內斯特終于習慣了住在瑞芝旅店的生活。
  厄內斯特十分慷慨地把他的打字机借給紐約時報的記者佐德里斯科打一份關于解放巴黎的報導。當時德軍駐巴黎總司令迪爾特里克·万·喬爾蒂茨已正式向住在蒙特巴拿斯車站三十三號大門附近的勒克萊將軍投降。厄內斯特本可就此事寫篇報導發回雜志社。但他沒有寫。英國歷史學家阿蘭摩爾赫發現厄內斯特和他的好朋友們在瑞芝酒店里喝酒,到了晚邊,海明威招待七個美國軍官吃晚飯。他們除了布魯斯上校、馬薩爾和威斯托夫中尉外,還有科姆、戰略情報室的雷斯特阿英、布魯斯的助手G·W·格拉威森·布里格,埃德溫L·西勃特,J·F·哈斯克爾以及隊長保爾賽比布拉。賽比布拉曾出席在對河舉行的敵人投降儀式。出席晚宴的人都在菜單上簽名留念。厄內斯特說,“在這最后极度興奮的二十四小時中,我們誰也沒有寫過一行字。誰要是這樣做了,他准是個大笨蛋。”星期六,海明威繼續宴請朋友。他邀請海倫、伊拉、約翰雷哈德、查理士和歐文肖到瑞芝旅店吃中飯。在喝白蘭地的時候,海倫說,她和雷哈德准備到巴黎圣母院去觀看人們慶祝胜利大游行。可是厄內斯特卻极力勸她不要去。他說,“好女儿,你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這里喝白蘭地好了。看游行,以后總有机會,可你再也沒有机會坐在瑞芝旅店里慶祝巴黎的解放了。”說實在的,這里的白蘭地比起食品來又好又便宜。在瑞芝旅店里的食品質量又差价格又昂貴。
  巴黎,這個世界上聞名的城市,經過德國人四年的占領,從外表上看來沒有什么大的變化。海明威真不敢相信,覺得這不可能。可又是事實。于是他在恍惚之中仿佛覺得自己曾經死去,現在靈魂又返回故地。高高興興地大踏步走在巴黎的路頭。無論他走到那里,他都受歡迎。他來到圣日爾曼林蔭大道的里普的布拉塞爾時,人們熱情地招待他喝馬提爾白蘭地。他到了奧地安大街賽爾維亞彼奇的書店与他的老朋友會面時,大家都高興得說不出話來。賽爾維亞早就從海倫那里得知,海明威回到了巴黎。海明威穿著軍服同賽爾維亞一起拍照留念。法蘭西義勇軍報在巴黎解放后的第一個星期刊登文章報導說,海明威先生給人們一种印象,“他是個刀槍不入的強悍者。”賽爾維亞仍精心地保存著一九三七年春海明威從西班牙回巴黎時送給她一本上面有他親筆簽名的書《一無所獲的胜利者》。海明威拿過鋼筆在那原來簽字的地方添上了兩個字,“贊許”并寫上新的日期: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于巴黎。不過那天的恰切日子是二十六日。
  對于法國報紙的恭維,海明威并不那么樂意。可是報人卻熱衷于宣傳海明威的傳奇式事跡。由于報紙的宣傳,結果出現許多怪事。其中之一是:他收到一位經營木材者M·喬塔德的一封信。此人在巴黎圣母院附近大街上有一幢房子。這正是二十多年前他和哈德莉帶著他們的儿子波比從西班牙回巴黎后居住的地方。喬塔德在信中說,他已喪妻,希望海明威能賞光到他家去吃午飯。厄內斯特委婉地拒絕了,假稱軍務在身,實難從命。至于他的宿敵,那位聲音如貓叫的喬塔德夫,他認為,如果与他自己的母親交配,生下來的后代准能在世界博覽會上獲獎。
  厄內斯特寫信給瑪麗維爾斯。在這段時間里她一直住在巴黎。他在信中告訴他從雷姆波蘭特到瑞芝來一路上所發生的情況。他說,他把書丟在查特雷斯河的那邊,在瑞芝附近他發現一批法國游擊隊員。可能因為他年紀比較大,相貌不揚,那些游擊隊隊一直堅持要他當他們的隊長。于是他從一個被消滅了的騎兵偵察連那里弄來制服給他們穿,從師部領來武器裝備他們。當美國的偵察兵從瑞芝撤退時,他們控制了整個市鎮并著手加以防護。曾有兩次他們打退了配有十五輛坦克和五十二部摩托車的德軍法西斯的進攻。他必須參加巡邏。他們的巡邏活動,真象童話故事里那樣,真叫敵人聞風而逃。為了給正在向前挺進的法國部隊提供情報,他們已經打了几次“小規模”的仗。這些人表現得很勇敢,保證瑪麗會喜歡他們的。他說,在來巴黎的路上他結識的一名軍官,一位戰爭歷史學家山姆馬薩爾。他們是經由埃托爾和康科德進入巴黎的。自解放巴黎以來,他工作很順利,但并不因為自己親身加入戰爭,參与多次的軍事行動而有意炫耀自己,捉弄別的記者。他只是詳詳細細地,据他所知告訴別的記者盟軍進軍解放巴黎的胜利是怎樣到來的。

西牆之下

  八月底巴黎的天气十分暖和,厄內斯特在瑞芝旅店他的房間里開始接見來訪者。在他看來,來訪者之中瑪麗維爾斯是最為重要的。瑪麗很早就從英國乘飛机到達萊曼斯机場,然后坐吉普車到巴黎的。她對于解放巴黎感到迷惑不解,最后,在八月二十六日通過采訪才知道勒克萊將軍已胜利地進住愛麗舍宮。雖然她日夜不停地進行工作,她仍然設法盡快抽出時間去探望住在瑞芝旅店的厄內斯特。瑪麗到達瑞芝旅店時,厄內斯特已在門口等她。他走上前去十分高興地緊緊摟抱她一下表示歡迎,然后領她走進房間去見他的“部下”。房里放壁爐的地方有個美國軍用火爐。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她還注意到厄內斯特的軍服上除了第四步兵師的四條常青藤葉的肩章外再沒有其他的任何徽章和標志。
  另外一些來訪者看到厄內斯特在從雷姆波立特來的路上走的時候身旁總跟著几個游擊隊員。其中有兩個厄內斯特最為喜歡。一個叫奧涅西姆,另一個叫麥賽爾。當然,在這些人當中最為重要的是三十二歲的滿頭黑發的吉安·迪康。迪康對德國法西斯有著深仇大恨。以前他干過兩年的地下革命工作,兩次被德國蓋世太保逮捕,關進監牢,遭受拷打酷刑和審訊。他在雷姆波立特的格蘭德維娜旅店結識了厄內斯特,并很快結成“主仆”關系。八月二十五日他在杜勒里斯發動一次小規模戰斗,襲擊一小隊德國侵略軍。隨后加入了法國軍隊。從那時起便成為厄內斯特的貼身警衛員。
  擔任厄內斯特的法文譯員麥賽爾圖哈姆兼任厄內斯特私人秘書。他曾負責接待過厄內斯特的一個主要對手。后來厄內斯特很喜歡談起這件事,而且越談越神乎。事情是這樣。一天,厄內斯特和他的部下正坐在房里古雅的椅子里拆卸槍枝和拭抹武器。厄內斯特脫下腳上的軍靴,穿一件襯衣(他總共只有兩件襯衣)。當一個衣著講究的壯漢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前時,厄內斯特還不知道。這人穿著上校軍服,腳上一雙油光閃亮的騎兵軍皮靴。他就是安德雷馬爾羅克斯。
  “你好,安德雷上校,”厄內斯特先開口打招呼。
  “你好,厄內斯特,”馬爾羅克斯回答說。“你手下共有多少人?”
  海明威十分有節制,滿不在乎地回答說,“十几個,至多二百個。”
  馬爾羅克斯听了气得他那枯瘦的臉上皮肉在發跳。“我,”
  他說,“有兩千人”。
  海明威冷漠地盯著他望了一下,接著平平淡淡地說,“攻占巴黎時你的部隊又不協助我們,你知道我們損失了多少人嗎?”馬爾羅克斯一時說不出來。這時有個游擊隊員向厄內斯特示意要他到洗澡間去。“爸爸,”那游擊隊員低聲地說,“把這個人干掉吧?”厄內斯特對他說沒有必要把那漢子干掉。他對手下的人說,給他一杯酒喝,他就會走的。接著有人給這漢子倒了一杯酒,然后大家仍在那間充滿著陽光的房間里干他們手上的活,誰也沒去理那位上校。這位趾高气揚的上校如坐針氈。不一會自感沒趣,站起來徑自走了。厄內斯特就是用這种方法來對付這類人的。
  另一個來訪者是個很年輕的黑發中士,名字叫賽林格。他第一次和海明威見面時,對方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賽林格是個短篇小說作家,比海明威小二十歲。二十歲的時候,他就在某家雜志和星期六郵報晚報上發表文章。他覺得海明威為人既慷慨又友善,不象他自己寫的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那么自負和粗暴,相反十分謙虛和溫和。他們之間關系很好。厄內斯特還主動地給對方看稿子。賽林格回到他的工作單位后不久就提升了。
  巴黎解放后,厄內斯特一心忙著他的文學創作,他在第四師的朋友們卻在乘胜追擊北逃的敵人和巴黎東部的殘敵。八月三十一日晚,朗哈姆上校的部隊已占領阿辛河的橋頭堡。隨后三天,他們橫渡奧伊斯河,抵達同比利時隔界的地方蓋斯。這個地區地勢平坦,适合農耕。區內小溪小河縱橫交錯,灌溉庄稼十分方便。不過他們与敵人交戰主要在以市鎮、村庄為界形成起來的一個類似四方形的地區里。一支包括第二十二團在內的臨時特遣部隊在同敵人激戰中獲得輝煌成果。在這次戰斗中,他們摧毀了敵人大量裝甲車,奪取了敵人一個巨大彈藥庫,俘獲了敵軍二千人。
  九月一日,厄內斯特在瑞芝收到了一個用密碼寫的信件。原來是巴克朗哈姆寫的,“見鬼去吧,海明威!我們都在同敵人激戰,你卻躲在后方。”這番話簡直象亨利四世譏諷嘲弄克里隆公爵在阿克斯取得胜利后表現出來的思想狀況一樣。雖然厄內斯特自己認為在解放巴黎的過程中他已竭盡全力,可是他的朋友的這一指責和挑戰他不能不無動于衷。他決心再投入戰斗,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再去冒一兩次險。第二天清早,厄內斯特整理好行裝,由迪康開車离開凡登到北方去。
  這是他參戰以來一次最蠻干的行動。一路上他碰到被盟軍追擊而四散潰逃的小股敵軍,他們紛紛向比法邊境方向逃竄,想穿過列日1南部進入比較安全,工事修筑得比較堅固的西牆与賽格弗里德防線。厄內斯特在這個時間里所記載的旅程記錄大部分不大清楚。在他的戰地日記本上他十分潦草地寫了兩頁紙,描述他路上所發生的情況。他說道,“抵達波格特時,汽車輪胎爆裂了。接著來到迪威——露宿在田野里——夜里刮來的涼風使人感到秋天已經來臨——凌晨三至六點在迪威司令部——出發到維卡賽阿辛——釘子進入輪胎,又炸開了——接著第三次車胎破裂。三千名德國憲兵駐扎在弗爾——橋梁被炸毀——我們偵察了那座橋——橋可以修复——約翰部下的人都逃跑了——五十個騎自行車者向前偵察——在X公路上發現敵人——四十二個騎自行車的人——轉入右手邊小路——霍斯德朗士兵——公路對面有兩條可供逃跑的路線——在X地方有四個俘虜,在車站有六個——麥吉爾斯村旁有三輛坦克,磨坊附近也有三輛坦克——戰斗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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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比利時東部一省的省會。

  厄內斯特和迪康從巴黎北上經由圣利斯到坎佩恩。九月二日晚他們在坎佩恩田野里露宿,看見五架超音速飛机從他們頭上飛過向英國方向飛去。第二天,他們朝東走。從維卡賽阿辛到沙森斯。路上汽車輪胎多次爆裂而耽誤時間,赶不上他們的部隊,一直到弗爾才又同部隊匯合。他們朝東走到達麥吉爾斯,又包抄穿插,最后抵達蓋斯,离朗哈姆的兵團所在地只有一箭之遙了。無論如何,形勢對厄內斯特是很有利的。
  离蓋斯十公里的地方有個叫瓦西尼的村子。厄內斯特和吉恩碰到了麻煩。他們到了那地方之后,吸引了十多個志愿者參加他們的隊伍。根据偵察,瓦西格尼同拉卡特村鎮之間的公路交通已被德國裝甲車隊切斷,因此必須繞道。公路上主要障礙是停放著敵人的反坦克炮。為了清除路障,一個瓦西格尼的志愿人員走到海明威跟前說,“隊長,咱們沖過去吧!”海明威說,不必要。因為這個地方的美國步兵最終會注意這個問題的。那年青的志愿者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顯示出他自高自大目中無人的態度。海明威給惹火了。他指著敵人的反坦克炮說,要是你有辦法對付他們,就全部歸你得了。他們發動進攻,戰斗持續了四分鐘。敵人的大炮矗然不動,海明威這邊卻犧牲了六人,受傷兩人。厄內斯特后來說,這個突然襲擊主要是他發脾气引起的。
  九月三日厄內斯特在龐默雷爾赶上了朗哈姆。朗哈姆見到厄內斯特后說看到厄內斯特一路平安,他非常高興。厄內斯特說,他的到來證明他并不是怕死。朗哈姆告訴他,臨時組織起來的特遣隊已經解散,所以沒有必要呆在那里。于是厄內斯特匆匆赶回瑞芝旅店三十一號房間重新過著安隱生活。他又与瑪麗見面。如瑪麗所說,“他們又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喝香檳酒,一起生活。”四年前德國人快侵入巴黎時,她就离開了那座城市。厄內斯特和瑪麗一起去看瑪麗以前住過的公寓房子,一起到圣路易斯島的碼頭上沐浴陽光,觀賞風景。
  二十年前厄內斯特也曾坐在這個地方讀福特的大西洋評論報。厄內斯特在日記本里寫下了如下的話:“今天中午在拉威格恩飯館吃中飯,然后到波爾米奇去。經過一家書店時進去看了一會儿書。接著去弗羅爾咖啡店喝咖啡。晚上在旅店里吃晚飯。一覺睡到天亮。”為了把厄內斯特在瑞芝旅店的房間布置得象他家里的房間那樣悅目舒适,瑪麗把許多彩色畫挂在他房里的牆上。其中一幅是万哥赫的油畫。畫的是一雙工人穿過,非常破舊的高統皮靴。看著這幅畫,瑪麗就想起厄內斯特那對在軍隊里穿過的皮靴。那雙皮靴象征著主人的不平凡的戰爭經歷,反映了主人的個性。厄內斯特感到唯一不足之處是他和瑪麗聚會的時間太短。后來,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在一起過得非常愉快,可惜時間太短了一點。”
  厄內斯特再次离開巴黎。這次是由五輛車組成的車隊:兩部小汽車,一輛摩車,兩部吉普車。九月七日上午當他和他的隨從人員离開巴黎時,第四師正在快速前進,深入比利時境內已達八十五公里。厄內斯特車隊的成員除了厄內斯特本人和佩基外,其他的人有:迪康和另外兩個游擊隊員——馬歇爾和奧涅西姆、馬科斯史蒂文生隊長,倫敦每日郵報記者彼得勞勒斯以及一位在七月份曾偷過厄內斯特的酒的巴西人尼莫路卡斯。厄內斯特說,“這個巴西”什么都要,從打字机到牙刷,樣樣都不放過。
  進入比利時境內,眼前所見使厄內斯特想起一九二二年夏天在斯瓦茲瓦爾德的情況。他特別留意那些有鱒魚的河流。他慢慢感到身上的衣服太單薄。當他們跨越過威拉斯——柯特雷斯高原到塞森斯時,突然刮起一陣大風。离開巴黎之后,一路上他又累又乏。在車隊朝東走,來到阿查納斯時,厄內斯特感到胸膈脹悶,象得了感冒似的。遠處山坡的松林上空籠罩著烏云,但雨始終沒下來。當晚他們車隊就停在松林邊上,人露宿在車旁。夜里風越刮越猛。松樹梢被風吹得搖曳不定。這种情形就象他小時候在密執安時夏天里經常見到的那樣。所以,他告訴瑪麗維爾斯,不要為表面現象所迷惑,以為是秋天到來了。特別是當你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或生活在气候完全与你自己的國家不同的國家里,這种現象是司空見慣的。
  從旅途的開始到結束,厄內斯特腦子里出現一种戰爭与和平互相交織混雜的奇异觀念。第二天晚上,他們在比利時南部的里賓市過夜。厄內斯特非常喜歡城堡背后大片的樹林。這些年來由于戰亂,鹿和野豬等獵物很少能逃脫被打死的命運。沿途可以看到德國人為了騷扰和阻止美國軍隊前進在公路上布設地雷、陷阱、埋伏,并千方百計搶奪盟軍車輛,以便逃跑。由于車胎爆裂,厄內斯特的小分隊耽擱了赶路的時間,他們只好在圣赫伯特過夜。雷德和杰恩弄來一些牛肉。當晚厄內斯特睡在靠院子的一個房間里,睡得真香。第二天适逢星期天,當地的人一早就到教堂去做禮拜。雷德和杰恩為大家准備了星期日早餐,他們吃咸肉和雞蛋。厄內斯特對在旅途上食品箱里所准備的果醬十分欣賞。旅店老板特別慷慨,對于他們的住宿,伙食一概免費供應,甚至杰恩同旅店老板的大女儿睡了一晚,老板也不計較。
  第二天清早,他們又繼續赶路。不久,從巴士托格公路那一邊傳來了坦克行駛時發出的軋軋聲和重机槍聲。“好啊,這是敵人在為我們送行哪!”那位巴西人說。厄內斯特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巴西果殼”。當他們到達坎佩恩時,碰到了四個德國俘虜。其中一個是希特勒的軍曹,他的神色十分恐慌。另一個是個沉默寡言的十八歲的小伙子。第三個,年紀比較大,能說一點蹩腳的法語。第四個是個納粹德國党衛隊隊員。他年輕、個子高大,赤黃色頭發。他把他知道的情況全部講出來,仿佛是向他的同伴講述情況那樣詳細而具体。第二十二步兵師就駐扎在這個地區。厄內斯特設法到伯托格附近一片林子里去尋找朗哈姆上校。他們繼續朝馬波姆普雷方向走去。不久,發現前方交叉路口盟軍部隊正在同德軍作戰。他們于是停下來吃中飯。
  當天下午厄內斯特的小分隊來到比利時的最西端的霍弗里茲村,這村在列日東南西六十公里的地方。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到山谷的全景,只見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帶從山下向遠方伸展,一直到德國人的前沿陣地。朗哈姆用了一個排的自行防衛反坦克炮一邊向敵人的裝甲車開炮轟擊,一邊沖過橋去開出城外。那位巴西人出于一時的好奇心,大搖大擺地向自行防反坦克炮走去,一時暴露了目標,立刻招來了駐扎在村子那邊敵人炮兵的轟擊,使他的隊友們處于极端危險的境地。正當海明威向他大聲呼喊,要他立即趴在地上時,一輛自行防衛反坦克炮車正向一處有利地形開去,不料突然触雷,一下子動彈不得。等到火焰塵灰慢慢息滅消除時,只見那巴西人仍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海明威急忙勾著身子向他跑去,猛地一推,把他掀倒在地,并警告他要是再站起來,就要他的命。這位巴西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所嚇,又惊恐又委曲,他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眼睛望著怒容滿面的海明威。
  這個市鎮中心有一座橋。它是朗哈姆上校部隊東進的咽喉要道。一個本地的比利時人帶領他沿山坡上一條羊腸小道繞到村鎮的右側;厄內斯特和其他的人卻朝山腳下的大路走。但這樣的決策并不明智,因為敵人在撤退時設下很多路障。他們砍倒路旁的大樹橫架在大路上,還布設地雷及其他圈套。敵人還在大橋下面堆放了烈性火藥。當朗哈姆的車隊開進廣場時,炸藥就把大橋炸毀了。大橋旁邊的几間房屋也被夷為平地。
  當海明威和勞力斯到達那里時,他看到成百成千的村民帶著各色各樣的禮品——餅干、雞蛋、葡萄酒和白蘭地,圍著他,紛紛送他禮品。朗哈姆問几位村民他們能否設法搶修被炸坏了的橋梁,因為部隊里的工程兵還沒有來。于是霍弗里茲的村民立即投入搶修橋梁的行動。朗哈姆和海明威倚在一道欄杆上觀看。站在他們邊上的一些看熱鬧的人看到海明威的魁梧身材和威武嚴肅的形象,開始稱呼他為將軍。厄內斯特听了卻十分謙虛地說,他是個隊長不是將軍。當那些群眾問他,象他這樣的年紀還是個隊長,為什么沒得到提升?厄內斯特听了苦笑地說,“這是因為我目不識丁。”
  霍弗里茲的工匠們在這戰爭的空隙里赶忙搶修那座被毀了的大橋。他們有的清理斷磚殘瓦、碎石,有的拉運木頭,造支架,釘木排……沒多久,搭起一座能通行各种車輛和坦克的臨時大橋。說來令人不敢相信,不到一個小時全部坦克都過了站。接著上校和海明威也開始過橋。他們走在那吱呀作響的木板橋上,想起一個小時前這里只有一片廢墟,什么橋也沒有,現在卻走在一座真正的橋上,不禁感慨万分。他們過橋后回到團部指揮所。這天晚上厄內斯特感到十分疲倦,飯也吃不了多少,一早就上床睡覺。當然,部分原因是回避那位巴西人的糾纏。他在日記中寫道,“如果卡曼米朗達使你感到厭煩,那么這位巴西入會把你纏死。趁他不在,赶緊上床睡個好覺。”
  九月的天气十分宜人。天空上万里無云,一片蔚藍。這使厄內斯特想起童年時代打獵的情最。他說,霍弗里茲附近的地方真象密執安的農村。他在給他的儿子帕特里克的信中說,九月十日他們到附近的樹林去玩。那里樹林茂密的程度和怀俄明諾德基斯德大牧場后面的松林差不多。近來,新的指揮所里壁爐上面懸挂著制作了的獵物的頭角。在灌木林里你隨便可以獵到野兔、鹿和野雞。這是一种具有諷刺意味的現實,即使在戰爭期間自然界并沒有停止活動和發展。這种現象人們是非常熟悉的。
  厄內斯特感到,自從八月中旬以來,他的生活是一生中最快活的。他不感到寂寞,不沮喪也沒有什么幻想的破滅。一切都真實可靠,沒有虛偽,一切問題都擺在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十分自豪地想到朗哈姆現在對他的評价比以前高了。這點朗哈姆在德國邊界的貝赫地區召開的部屬成員大會上可以得到證實。
  九月十二日是追擊敵人獲得最佳戰果的一天。德國的裝甲部隊倉卒逃跑,紛紛到威斯特華爾尋找避難所。朗哈德向前追赶,搶占海米爾高地。海明威小分隊朝北走。路線成半弧形,象鉗子的另一邊鉗制著敵人。他們跟著一輛坦克和一些半履帶車輛來到斯切姆和馬斯佩特。每當他們跟不上隊伍時,杰恩就得當偵察員到十字路口去探明方向。厄內斯特看見前方遠處有一輛半履帶車輛象野獸一般慌忙向樹林那邊跑去,但不久又跑回來。兩架飛机從左邊以几乎擦到樹梢的高度飛過來對他們進行猛烈的掃射。但當他們爬過一座高山時,他們發現山那邊就是德國。他們高興极了。“喏,德國就在我們面前”,海明威高聲喊著說。
  他們在山坡下一個干草堆的后面停了下來,看到兩輛德國坦克在公路上全速前進,朝村子的那邊開去。美國炮兵打出的炮彈落在它們前面的道路上,掀起滾滾濃煙和塵埃。不久,他們穿過一小片林子,朝河邊走去。河上有一座簡易的火車橋。他們涉水過河(河水混濁),親眼看到第一批美國坦克進入德國境內。這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二日星期二下午四點二十七分。
  他們來到海米爾城里,一些面目丑陋的婦女和個子矮小的男人手里拿著荷蘭松子酒,一窩蜂跑上來,把他們團團圍住。一邊勸他們喝酒,一邊打開瓶蓋自己喝起來,以證明酒里面沒有毒藥。有的人舉起雙手表示向他們投降。家家戶戶都空無一人。他們在一戶人家里發現德國軍官吃剩下的飯菜還有余熱。朗哈德的前鋒部隊在隆隆炮聲中迅速占領村子對面一處朝東高地。
  厄內斯特占用了村邊一間無人居住的民房。他著手養起貓和狗來,并派杰恩去村里找個會擠牛奶的村民來幫忙。然后,厄內斯特叫朗哈姆上校和他的部下一起吃飯。他用手槍打死了好几只雞。雞頭全部去掉。叫來一位德國婦女,要她拔掉雞毛,弄干淨后拿去清炖。黃昏的時候,朗哈姆回來了。同他一起來的有魯格爾上校,三個營長以及他私人的隨從人員。朗哈姆到達后立刻召開一個軍官干部會,為十三日的行動定出具体計划。他們一邊討論,一邊喝酒。海明威后來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大家都在喝酒,晚飯吃雞,青豆,洋蔥、蘿卜、色拉,罐頭水果和果子凍等。”
  那個巴西人,現在被海明威稱為龐巴斯的害虫。他主動提出要對“天地經理論”進行一番解釋。可是真正要他講的時候,他站了起來,手里拿著一付借來的圓規比划了半天,結結巴巴什么也沒講出來。大家一哄而笑。朗哈姆說,“到底他講些什么誰也弄不清”。對于朗哈姆來說,那天晚上在那農民家里吃的那頓晚餐給他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他寫道:
  食物很可口,酒准備得很充足。席間洋溢著同志般的友情。我們盡情欣賞和享受美酒,正象欣賞和享受胜利的果實一樣。這天晚上,我們開怀暢飲,摒棄一切思慮,更不去想隨后兩天之內我們在威斯特華爾要打一次攻堅戰。我們邊喝酒,邊談笑,輪流講述自己可怕的經歷。當時大家彷佛都是天地間小小的主宰者,而海明戚,作為晚宴的主持人,彷佛是戰神瑪爾斯,在他的興高采烈的同伴中顯得更加威嚴。”
  第二天清早,厄內斯特被勞力斯打字机發出的嗒嗒聲和那位巴西人來回穿梭,嘮嘮叨叨的不滿聲所吵醒。那位巴西人吵著要借他的打字机,而把自己的擱置起來。他整天吵吵嚷嚷鬧個不停,弄得厄內斯特心火上升。吃晚飯前,厄內斯特狠狠地罵他一頓。那巴西人也不示弱反口罵他。吃了晚飯后,气頭消了,肚子吃飽了,大家就不做聲了。厄內斯特給瑪麗寫信,說他的生活就象住在森林里的動物那樣自由自在,十分愉快。在桌子的那一邊坐著史蒂文生。他也寫信給他的妻子。寫到精采的地方就停下來朗讀一番,听取厄內斯特的意見。
  秋高气爽的季節快過去了,代之而來的是寒風和雨水。厄內斯特的雨衣遺失了,下雨時打得一身透濕,并開始咳嗽流鼻涕。他寫信給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夸口說,要不是他善于動腦筋,否則,一天就要當好几次俘虜。但這只是他的一种羅曼蒂克的假設而已。當突擊隊向西牆發動進攻時,厄內斯特卻得了重感冒睡在師部的病床上。這當然是個十分安全保險的地方。第二十二團對面的那個高地長著茂密的樹林,從東北向到西南端,縱橫好几公里。人們稱它為斯奇尼艾菲爾。在這個區域里修筑有非常堅固的地堡,鋼骨水泥掩体以及其他的防空設施。在這里住有納粹德國的党衛軍,牢牢控制住通向西部的大山谷。到處布設殺傷武器,自動定向地雷。高坡上還設有大炮。這就是所謂堅不可摧的西牆防衛工事。美國軍隊在九月十四日以人數計算差不多用了一千小時才把它攻克。
  九月十八日厄內斯特從師部回來,發現團部新設在斯奇威拉和繆山尼克和溫特斯奇德之間的一個城鎮上。他象小孩子那樣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不在時發生了什么重大變化。朗哈姆于是帶他去參觀原來兩軍激戰的地方。雖然盟軍傷亡人數很多,損失很重,但敵人的西牆防線終于被突破了。厄內斯特會見了哈華德布拉扎上尉。后者告訴他關于這次作戰的詳細情況。談話結束時哈德華說,不管好萊塢的謠言家們怎么造謠說謊,也不可能抹煞朗哈姆及其部隊所取得的偉大胜利。當第三營攻占敵人某處高地時遇到敵人的頑抗。朗哈姆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面。他高聲喊道,“咱們爬上這座山把它占領,然后狠狠打擊德國鬼子。”后來美國的自防反坦克車繞到德國人的地堡后面,炮口對著大門轟擊。“我從未沒看過這么惊人的場面,”布拉扎德說,“里面的德國鬼子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人身上最少有五、六處傷。地堡里一片混亂,哭的哭,叫的叫……。”第一批進入地堡的美國兵,除了俘虜三十個德國鬼子外,還得了好几箱沙丁魚罐頭和上等白蘭地。
  在高低起伏的丘陵地上的一處山坡下有一個很小的村庄。厄內斯特就住在這村子里的一間小農舍里,他自己給它取名為斯奇洛斯海明斯坦。他住進這房子后的第二個星期,一天晚上正下著雨,史蒂文生中尉帶著約翰格羅斯藝術家到他那里去。格羅斯是個身材瘦小,文質彬彬的人。他近年來一直給“紳士”雜志畫漫畫和速寫。格羅斯第一次見到海明威。對方給他留下极深的印象,當時海明威正坐在房間里,周圍坐著十分崇敬他的人,如:迪康、攝影師全希羅斯等。在海明威旁邊的桌子上有半玻璃杯的酒和几個手榴彈。在房里的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大樽法國白蘭地。這樽酒是最近從希列爾弗一家雜貨舖那里弄來的。格羅斯喝了一杯酒后便開始借著煤油燈光給厄內斯特作畫。當畫家上床睡覺時,厄內斯特遞給他兩枚手榴彈并告訴他要是德國人再來時,他可用這兩顆手榴彈自衛。格羅斯顧不得脫掉衣服,一頭倒在樓上一張舖著很髒墊褥的床上呼嚕嚕地睡著了,直到第二天黎明前轟隆隆的大炮聲把他惊醒。他朝著樓梯井往下望,看見海明威躺在床上還沒睡,正在看一本袖珍雜志,怀里放著一支卡賓槍。這天上午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隱蔽在灌木林里觀看美國大炮轟擊希朗切德村實況。當天晚上,他們同其他十几個人參加了在朗哈姆指揮部舉行的一次牛排晚宴。朗哈姆后來寫道:
  正當牛排端上桌來,突然一顆八十八毫米的炮彈打穿了海明戚對面的那道牆,接著又穿過另一道牆,但沒爆炸……八十八毫米炮彈的飛行速度几乎和光速相等,所以人們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它就到了你的跟前。轉瞬間我部下的人都躲到一個貯藏馬鈴薯的地窯里去了……我是最后一個來到樓梯頭的。我回頭一看,海明威仍坐在桌子旁邊不動聲色地用刀子切著牛排。我大聲喊他快躲到地窯里去。但他不听。我轉身走到他那里同他理論起來。驀地,又一顆炮彈穿牆而過。他仍繼續吃他的牛排。
  我們又爭論開來。可他無動于衷。我坐了下來。這時第三顆炮彈又穿牆而過。我要他把那頂該死的鋼盜戴上。他不听。于是我也把自己的鋼盔摘下來。我們邊吃牛排這爭論。他又重复他平時最愛說的那個道理——除非炮彈直接打中你,否則你呆在什么地方都一樣安全。我指出他的這個理論正在得到證實,他的舉動有點象那個巴西人。我們繼續吃牛排、喝酒和爭論。也許我們已有三分酒意了,這時炮轟停止了。其他的人也陸續從地窯出來回到樓上。于是飯菜從新加熱,晚宴繼續進行。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厄內斯特寫信給瑪麗,說他非常盼望很快回巴黎去。摧毀敵人西牆防衛線的戰斗故事開始在他腦海里醞釀成型。他計划回到瑞芝旅店后再認真加以組織。無論在小說的內容或行文用詞方面,他將极力讓讀者知道作者親身參加了九月十四、十五日盟軍摧毀敵人西牆防線的戰役。他說,這次戰斗好比人們到虎口里拔牙齒那么危險。有很多人被老虎吞噬了。在小說里他不愿意提到自己因生病沒參加戰斗的事。他渴望离開這個該死的地方找一間合适的房子同瑪麗維爾斯住在一起。迄今為止他只是在旅店同她會晤,從沒有机會在他們自己的房子里相會。他想找個地方能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有洗得干干淨淨的襯衣換下目前身上穿了很長時間的又破又髒的衣服。
  在師司令部里,謠言四起,說他在雷姆波立特的偵察活動將會碰到麻煩。“謊言、假話、舞廳里的香蕉”顯然將給他的得意之作帶來恥辱。他反复思考認為這是一种緊急措施,他只是盡了自己的職責。如果規定一條法律,禁止記者跳入塞納河,那么假如有人在水里快要淹死了,那么誰還會遵守這种規則呢?他完全有把握他的朋友們會全力支持他的。其中之一是紐約時報的佐德里斯科爾。此人曾在解放巴黎那一天借了他的打字机。巴頓將軍和朗哈蜂上校也會在必要時幫助他。
  第二天上午又下起雨來。開始雨滴粗大有力,后來逐漸變小,最后是濛濛細雨,隨風飄洒。敵人的炮轟得十分猛烈。他又不得不在巴切特多停留一個時候。當旅途艱難的時候,要离家遠行是不公平的。為此,他作了一首詩。
  昨晚丟失了三個,
  今天又把他們找回來。
  樹林里黑壓壓地不見天日。
  但是在斯奇洛斯海明斯坦的小小起居室里人們的議論太多了。他放棄了作詩的念頭,因為他的詩念起來很難上口。今天,他雖然只有四十五歲,但他已感到老了。比不上瑪麗的朋友山姆波爾那么有趣,善良和溫柔,也不象韋利華爾登那樣引人注目。他象一匹老邁的越野賽跑的馬,又丑陋又奇形怪狀。但至少可以重新訓練。由于目前下著大雨,刮著大風,處在西德的絕境之中,那大幅圖畫里的一切顯得十分惡劣。可在那小幅圖畫里,他十分幸運地甩掉了身上的寒冷和感冒,盡管說起來不光采,他在這次戰爭中卻十分愉快。

赫特吉瓦德戰役

  厄內斯特一直關心的消息終于在十月的一個上午到來了。消息說,“大約在十月四日,你將由軍用飛机或政府的摩托運輸工具從現在所在地送到總司令部去。”第三軍團莫斯匹托將軍執行美國航空兵最高司令部的指示。支援他們的東西雖然沒講出來,但大家都很清楚。人們將不斷地圍著他問,一九四四年八月十八日至二十五日他在雷姆波立特搞了些什么活動。厄內斯特開著汽車去找南西,踏著月色回到旅店看到那總檢查官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這次戰爭。
  分配執行此項任務的是巴克上校。人們有各种各樣的推斷。海明威取下戰地記者的徽章以便在雷姆波立特開展他的新工作。八月十九日至二十日他參加了解放雷姆波立特的戰斗。他一直是特別行動戰斗隊的上校或一般軍官,但總是親自參加巡邏工作。提出控告的記者說,他們在厄內斯特的房間里發現有一批殺傷炸彈,反坦克手榴彈以及地雷、德國制反坦克火箭炮,各种小型武器等。他們還指出,厄內斯特在雷姆波立特有一間專門擺設地圖的房間,他身邊有個上校參謀官。他自己對他的記者同行宣稱,他再不寫通訊報導了。如果這些控告得到了證明,那么判決的結果可能是海明威喪失了戰地記者的資格并將立即返回美國。“明天上午,”巴克上校說,“我要當面向你提出問題并要你發誓。”午夜之后,海明威才上床睡覺。
  第二天上午,厄內斯特承認由于八月份天气熱他可能把那件上面別有記者徽章的上衣脫了下來。但脫下來的時間不長而且目的是為了保持儀容的整齊。他說,雖然抵抗力量的組織領導人多次勸他率領部隊作戰,但他從沒答應過;桑托市長在該市郊區部署防守該市的過程中,海明威曾給他出過主意;那些用軍隊里的頭銜稱呼他的人只是出于一時興趣而這樣喊他的。厄內斯特指出,在新英格蘭沿海一帶,誰有平底小船,人們就稱他為船長;住在肯塔基的人都被認為是天生能當上校的人;任何一個中國人,只要他在軍隊里干上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被人們認為是將軍。至于他房間里存放著的槍枝、彈藥,目的是為游擊隊員提供方便。當他們接到上級命令時就能立即出發;他房子里張挂地圖以及外出巡邏,目的是為了收集材料給某雜志社寫文章。他只是給上校當聯絡員,根本不是軍官更不是上校。他只是把盟軍的消息和命令傳達給法國的游擊隊,因為他的法語講得流利,很少出什么差錯。
  關于海明威是否在巴黎解放之后跟隨第四師追擊德國法西斯跨過法國國境進入比利時的問題似乎只作了一般表面的討論。海明威向主理案件的人巴克上校提出如下事實:在這段時間里第四師的聯絡官中尉史蒂文生一直和他在一起,完全可以證實海明威根本沒有參加打仗。巴克上校听了點點頭表示同意。有些人喜歡背后說人坏話,蓄意中傷。他們說海明威在盟軍追擊敵人時,故意做得与眾不同,利用各种方式來阻礙軍隊迅速前進。對于這類指責,海明威的回答是,他的一舉一動完全可以由巴頓將軍和朗哈姆上校加以證實。上述指責純屬無中生有,惡意攻擊。
  審理案件結束時,巴克上校安慰海明威要他不必為此事著急。在回巴黎的路上,天气很冷,就快要下雪了。到巴黎后,他先去看瑪麗是否在家,結果吃了閉門羹。他只好漫無目標地沿著一條街走去,觀看商店玻璃櫥窗里陳列著那些無錢買不起的令人茨慕的商品。除了想見到瑪麗外,他所需要的是到一家坐滿了人的酒吧間去喝酒消愁,以便如可能的話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犯下的偽證罪完全忘記得一干二淨。
  不久,有關方面宣布他無罪。“罪名,”厄內斯特洋洋得意地說,“已經消除”。此時,他又十分盼望能再次參加第四步兵師在摩里根和克靈克爾特休整集訓。十月八日星期天厄內斯特把有關南西事件的材料送給巴頓將軍和朗哈姆看。盡管他被宣布免罪而感到寬慰,但一想到這件事的前前后后,心里有一种說不出的痛苦滋味。當時如果他承認了事實,他將灰溜溜地被遣送回家。那時一切榮譽將煙消云散,名譽掃地。現在,他隱瞞了一切,否認了一切。然而痛苦是一种沉重的精神包袱。他不愿也不能承受這种包袱。他一想到自己仍困在象瑞芝旅店這樣的后方,就感到羞辱和內疚。他唯一的愿望是同他的朋友們一道到戰場上去同敵人廝殺。
  這個時候,跟他疏遠的妻子卻比他更接近戰場。十月十日在尼默根第八十二空降師的前線司令部,瑪薩遇到曾協助厄內斯特“解放”瑞芝的約翰威斯托夫中校。威斯托夫寫信給他在家中的妻子說瑪薩長得“非常漂亮,身上噴了很多香水,她的容貌十分迷人”。他告訴瑪薩,他曾和海明威在同一個隊伍里進入巴黎城。雖然他估計瑪薩早知道這個消息,但他還是樂意再告訴她。“是的,”瑪薩說,“他當時告訴了我。我正從意大利回巴黎,而他正從第四師步兵師回來。我們在一起大約談了兩個小時。后來他說他要去喝酒,我說我要去訪問朋友。就這樣,從那之后,我們再沒有見面”。威斯托夫听了感到非常奇怪。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夫妻。
  十月十七日厄內斯特仍住在瑞芝,他感到十分痛苦。他寫信感謝朗哈姆慷慨地為他的人格作了擔保。他說,他的那個“著名”案子使他和他最近遇到的几個坐辦公室的軍官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壓力。其中之一是另一位記者十分崇敬的有四條條紋的海軍中尉,雖然他從沒參加過戰斗,沒有出過海也沒有任何航海知識。厄內斯特沒有提起他曾從事過反潛艇工作的經歷。不過他認為那位中尉會怀疑他有航海經歷,從而仇視他。厄內斯特說,在同他一起走入房間時,他故作姿態使那位中尉意識到他們的處境不象過去那個時候那么好。這當然是他的拿手好戲。那里還有一位斷了一只胳膊的上校,曾經好几次表現出特別粗魯。對于那些在戰爭中成了殘廢的人,厄內斯特一反常態,不但不奚落嘲笑,而積极地建議上校應配上一個假肢,甚至暗示斷肢是戰爭所造成的。然而,至終他保持緘默。這种態度,多多少少是戰爭使他養成的。
  在瑞芝旅店厄內斯特的房間里有個海明斯坦突擊隊員正同他共進早餐。邁克波克過去一直和法國游擊隊以沃斯格山區為基地開展活動,現在這個地方受到敵人的侵扰。布魯斯回到巴黎在酒巴間里找到了厄內斯特。厄內斯特一聯串問了他許多關于法國游擊隊和德國人方面的問題。“他們在哪里?”他問道,他的口气和舉止同六年前他在埃布羅河岸所表現的一模一樣。“你在什么地方開展活動?有什么武器?”波克回答說,他在重讀厄內斯特的作品《喪鐘為誰而鳴》,一面等待合适時机回法國來。他還說,當他在法國東部山區漫游的時候,他想到了海明威和海明威的書。厄內斯特听了非常高興,當即給波克和諾斯大聲誦讀他最近寫的十分得意的詩作。厄內斯特的另一杰作是設想成立瓦哈拉俱樂部。在這個俱樂部里他的所有突擊隊隊員都是始創成員。他認為美國總統是全國三軍的統帥理應支付軍人在酒巴間里的一切費用。他說由諾斯家族所提供的一只“大象”應該用作在俱樂部里專門攆走搗亂分子的人。那天下午在瑞芝旅店的酒巴間里他津津有味地談到上述這些內容。
  他們的聚會不只是在上午或下午,也有在晚上的。一天晚上厄內斯特帶著他的年青朋友和瑪麗到蒙特馬特酒巴間去。波克后來說,“在酒巴間里,爸爸鄭重其事地說,在奧克派克讀中學的時候,學校足球隊由鮑勃佐普克輔導,他是該足球隊的杰出隊員。他說,一旦他得了球,誰也休想從他那里奪過去,誰也抵擋不住他。我听了,當即指出他太吹牛皮。接著又談到在圖特舉行的一次非正式的足球賽。當時我手里拿著一瓶酒當作足球,厄內斯特在場子的那一邊。他戴著一副鋼邊眼鏡站在那里真象大塊頭的山姆大叔。……酒店里的老板……都從店子里走出來站在街邊觀看這場比賽。”波克脫掉外衣,勾著身子,厄內斯特卻挺著高大的身子威風凜凜向他走去。波克一個箭步走上前,一只腳橫插過去,兩臂一勾。突然,厄內斯特站腳不穩,一頭栽在舖著碎石的地板上。可他象個彈性很強的皮球一樣,一翻身就站了起來。眼鏡沒有打爛,衣服挂破了一點。引起在場的人哈哈大笑。
  厄內斯特就是在這种情況下打發日子度過十月份的。他這樣做一方面是他參加的那個兵團現在還留在比利時境內,不在巴黎,另一方面,而且是主要的方面,完全為了瑪麗維爾斯。他原來給瑪麗的綽號是“小朋友”,現在改稱她為“爸爸口袋里的寶貝”。他在給他的儿子帕特里克的信中說到,如果瑪麗的身材今后變得更瘦了,他又將改稱她為“小玲瓏”。總之,他說,瑪麗是個很好的女人。當他在倫敦發生那個不幸事故時,瑪麗和鮑勃開普的女儿一起常去看望他,對他特別關心,并在他稱之為最困難的時候照料了他。
  厄內斯特給瑪麗寫了另一首詩。這首詩是模仿別人的自由体詩和散文詩的混合產物。他是利用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九日每天早晨上廁所的時間思考寫成的。窗外,政法部花園里的樹葉開始變黃了。窗內,厄內斯特渴望愛情和戰爭調和起來,不發生矛盾。他在詩中寫道,“這就是他的新的真正的愛情。”“瑪麗維爾斯那敏銳的眼光,那光洁可愛的臉蛋(中國明朝時代的面頰),那吸引人的胸脯。這一切就象船頭的裝飾那樣美麗可愛。”但在天邊地平線上,在比利時,在瑞奇的西邊防線,那里戰斗正在進行。只要戰爭在繼續,他就要回到戰場上去。
  當然,也存在著死亡的王國。厄內斯特在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三日至十四日兩個夜晚向在戰斗中陣亡的第二十二步兵團的戰士默哀致敬。据當天的士兵傷亡統計報導,在西格弗里德防線的攻堅戰中盟軍有六名軍官和六十一名士兵陣亡。他在詩中寫道,“現在他同這位以前他曾拒絕她三次,如今已死去的妓女睡在一起。你是否愿意把這個已經死去的妓女當作你的合法的妻子?愿意的話,請跟著我重复念上六七十次。”
  最后,他把所有一張一張寫有詩句的紙收集起來。這首詩一共寫了八頁。他用打字机打好,然后把它放進制服的口袋里。他帶著這首詩來到在奧地安路賽爾維亞比奇書店里舉行的宴會上朗讀。大衛E史切曼正給《生活雜志》寫一篇關于賽爾維亞的生平文章。作者請她提供她在一九二○年時結交的一些朋友的情況。參加宴會的有杰內特弗萊納,《紐約雜志》駐巴黎的出色的記者以及威拉里,瓦科斯、史切曼和其他的人。大家怀著崇敬的心情靜靜地傾听著。
  瑪麗恩迪特里奇在瑞芝旅店租了一個房間作為臨時寓所。瑪麗恩作為美國軍隊的軍妓,經常到前線各地慰問士兵。曾經有兩次在瑞芝旅店的酒巴間,她用低沉的聲音朗讀厄內斯特那首詩,在座的人,包括厄內斯特在內都感動得流淚。瑪麗恩張大眼睛憂郁地望著海明威說,“爸爸,你寫了一首動人的詩。你想干什么,我都不在乎!”厄內斯特精神上得到了鼓舞,他更加沉溺于想象。他對巴克朗哈姆說,現在他對死亡的理解同時對哈瓦那的老妓女的理解差不多。盡管他買酒給她喝,但他從來沒有同她上樓去。不過,“從來沒有”這四個字的意義是十分嚴肅的。他心里十分清楚不管我們說些什么,我們決不去做。
  在寫這首詩的同時,厄內斯特開始考慮寫一本以他的戰爭經歷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他的經歷包括在海上尋找敵人的潛水艇,參加英國皇家空軍的偵察活動,跟隨第四步兵師馳騁于法國境內等。他寫信給伯金斯,說他在四月份离開古巴去紐約的時候就几乎要動手寫關于他在海上巡邏的事跡。他說,如果他能幸運地安安全全從歐洲戰場回國,他可能有文學創作方面有大的進展,這對斯兌里布納雜志社是大有裨益的。正如上次他的斯奇尼埃菲爾之行一樣,創作上有大收獲出版社也發了一筆大財。
  不久,他又要動身遠行了。他回到瑞芝才六個星期左右,就得到消息,說第四步兵師將向敵人發動一次新的攻勢。這次戰斗的任務是在杜朗的欣蘭市附近西邊茂密山林地帶開辟一條五十五平方公里的道路來。這個任務乍一看似乎很難完成,因為河水湍急,冰冷刺骨,到處污泥又深又滑。德國人隱蔽得很好。他們四處布設地雷。山坡和峪谷設有迫擊炮和机關槍。附近山巒都在敵人的大炮射程之內。敵人把周圍的村庄變成連環守衛踞點。有個叫福特杰瓦特的村子周圍樹木多,黑壓壓的一片樹林,有利于隱避。
  十一月十五日傍晚湯姆奇南中校正呆在他營部指揮所里。指揮所設在福特杰樹林的西端一處林間空地上。奇南中校偶然抬頭往遠處看,只見一個個子高大,穿著軍綠色制服,深統軍皮靴,頭上戴著鋼盔,鼻梁上挂著一副鋼邊眼鏡,眼睛不時望著周圍的東西。看他那樣子是個近視眼。他那高大的身子本來已一目了然,但由于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皮夾克作襯托,身体的輪廓就更清楚了。奇南中校看出這种裝束在斯奇尼埃菲爾初冬雪地里是一种偽裝。他鼻梁上架著的那副眼鏡同他的巨大的身軀,大鼻子,大臉龐比起來就顯得既不相稱又十分渺小可怜。這個人手里拿著一支卡賓槍,他就是奇南第一次見到的海明威。几個小時前他由警衛員吉安迪康開車,由比爾瓦爾陪同,坐著吉普車冒著寒風來到這里的。
  當天晚上朗哈姆在設在汽車上他的團部辦公室同海明威談天,喝海明威帶去的威士忌酒。他們一直談到深夜。厄內斯特談到他儿子波比和妻子瑪薩。波比自十月二十八日起就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瑪薩向他提出离婚。朗哈姆談到他的妻子瑪麗,他的獨生小女孩以及他第一次自己購買的在弗爾吉尼亞,阿靈頓的一幢新的小房子。厄內斯特還談到不久前在芬卡發生的暴風雨,刮倒了許多樹和房屋;談到在暴風雨中他的忠心耿腸的格雷哥里奧如何自始至終守衛在他的小艇“彼拉”號上。
  厄內斯特在朗哈姆的流動工作室里接見了第二十二團的許多工作人員,同他們談了話。朗哈姆這個流動工作室是由一种載重兩吨半,運載武器的卡車拖運的。工作室是用膠合板釘搭起來的,里面有兩張簡易床舖,一個爐子,一張活動翻板的桌子,一個洗臉架,兩張長條椅和一架野外電話。工作室里還有一個從敵人那里拿來的頭盔。他手下一個官員在上面畫了一些花作為裝飾。然后送給朗哈姆做尿壺使用。雖然環境還比較舒适,見到了老朋友,那天晚上朗哈姆的神情十分憂郁。他對厄內斯特說,可能赫特吉納戰役沒打完他就死了。厄內斯特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對于這類毫無根据的推測不感興趣。他邊說邊用手敲著木板說,人們盡可對某事瞎猜瞎說,但沒有一點實際意義。不過,盡管他這么斬釘截鐵地說,他自己也象中世紀的農民那樣迷信不開化。
  戰斗按原來的計划在第二天上午打響了。德軍的大炮整個上午轟個不停。朗哈姆帶著厄內斯特一早就到各營部陣地視察。第一營的代理營長是個少校,他把指揮部設在修筑得很講究的防空洞里。此人的腦子比較靈,但關于他的工作能力,朗哈姆還不具很大的信心。在他們乘吉普車返回總部的路上,朗哈姆有點猶豫不決地告訴海明威,他將在一兩天內免除那位少校的職務。厄內斯特听了沒有作聲。但過了一會,他猛然喊道,“巴克,你不是非解除他不可吧!”朗哈姆听了有點不高興地說,“怎么呢?”厄內斯特說,“他活不多久了,他快要死了。”
  十分鐘后,當他們的汽車來到團指揮部的時候,中尉約翰F·勞格爾斯執行官來到朗哈姆眼前行舉手禮報告說,“報告上校,少校被敵人炮火擊中犧牲了,誰代替他指揮第一營?”
  原來敵人向他們開炮。一顆炮彈擊中了他們的防空壕。少校立刻被擊斃。厄內斯特听了不吭聲,徑直走進朗哈姆那流動工作室。朗哈姆在作戰指揮中心命令喬治戈弗斯少校接替那死去的少校職務,并令他重新修訂當天的作戰計划。工作布置完畢后回到工作室,朗哈姆看見厄內斯特坐在工作室里,手里拿著一杯酒。“你他媽的怎么知道他會死的?”朗哈姆問厄內斯特。海明威沒有直接回答他,只喃喃地說,他說不出是什么道理。說來奇怪,三個月前在諾曼底的查特林格地區德軍內部他聞到了一种臭气和他在這里聞到的那种奇异的气味一模一樣。
  在赫特吉納的十八天戰斗中,死亡人數一天比一天多。敵人的大炮,迫擊炮的火力越來越強,越打越准。朗哈姆說,“那座遮天蔽日的森林本身就是我們的天敵。”當敵人的大炮向美軍射擊時,炮彈落在樹林里開了花,樹枝、彈片橫飛,形成所謂的“樹海爆炸”戰術。它的殺傷力更為厲害。到處都有敵人布下的自動殺傷地雷。天气之惡劣,實有使人難以忍受。喬治摩根說,在戈弗斯的營地上“看不到一輛T—5型坦克。周圍一片火海,你根本不敢走攏。炮彈就象長柄刈草刀一樣把茂密的樹木一掃而光。外面正下著雨加雪,又冷又潮濕,簡直寸步難行。我們又發動一次攻勢。但過了不久,我們剩下來的只有老兵殘將。”
  就海明威同團部那些難以相處的軍官的關系而言,他的一舉一動可說是十分循規蹈矩的。九月份他在西牆防線的突擊戰中的表現也是這樣。白天,他常常由迪康開車到周圍去觀察情況,從來不惹事生非,防礙別人的正常活動。一到晚上,工作結束了,他常找愛德華上校和朗哈姆上校談天。有天晚上,他談到非洲獅的交配問題。說著說著,他給在座的人演示雄獅在進行交配時的表象。有時候,我們在一起談論人的勇气以及對恐懼,職能的應有的反應。他不同意精神病學關于每個人只有一個中斷點的觀點。關于人只有生理上具有的批評點,沒有精神上的批評點之說,他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勇气是人本身所固有的。有的人有勇气,有的人沒有,在戰斗中感到恐懼,那只是對他勇气的一种測驗。然而,對于不顧一切的夸夸其談他是不予賣帳的。然而他十分欽佩那些有眼力,知道什么事必需做而且有勇气把事情做好,不管要冒多大風險的人。除開勇气有助于把事情做好,否則對于那种勇气他是不愿恭維的。在每次戰斗中,我從未見他沒頭沒腦魯莽從事。他比任何人懂得戰爭的厲害性以及人在戰爭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他對形勢的發展十分敏感,判斷力很強。當他決定要貢獻自己力量時,他知道如何選擇最恰當的時机,在哪個方面才能發揮最佳效果。
  對于戰爭和宗教他向來抱著冷嘲熱諷的態度。師部有個小牧師,為人正直誠懇。對于海明威的一些宗教觀點十分贊同,對海明威其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厄內斯特問他是否相信被人們廣泛引用的巴培那主張——散兵坑里沒有無神論。“我不相信,海明威先生,”這位小牧師說,“自從我認識你和朗哈姆上校以后我就不相信了。”厄內斯特听了很高興,并把這件事列入他正在著手編寫的名人軼事錄里。
  厄內斯特向來十分鄙視所謂的“高明醫生”。師部有個叫麥斯金的精神病專家。有一次厄內斯特把這位醫生狠狠地鄙薄一番。事情是這樣:一天晚上麥斯金醫生來到厄內斯特的宿舍,開始向厄內斯特提出一些挖苦刁鑽的問題。厄內斯特听了很不高興,他繃緊著臉說,他很需要醫生的開導。他說,在芬卡他的家里,貓的大量繁殖使他大傷腦筋。現在家里已經有二、三十只貓,并且還會越來越多。厄內斯特說,“那小畜生的眼球鼓鼓的,怪迷人呢”。麥斯金醫生說,很多人都喜歡貓,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對我來說,問題可大了,”海明威說:“原因是我似乎不能和它們斷絕交往。”厄內斯特為自己在師部里是那些軍官和士兵的高級朋友和顧問而自鳴得意。有時候他自稱為“老厄尼海摩霍德或窮苦人的派爾”。營部和連部里有很多人事實上年紀只有他一半那么大。在這些人的眼里厄內斯特比他們閱歷深,經驗丰富。無論在打仗方面還是生活本身,他們都不如他。就是几個高級軍官,如愛德華、喬治戈弗斯、亨雷、約翰多迪和湯姆吉安,他們的年齡也只有二十七歲左右。在同這些人談話的時候,厄內斯特盡可能在態度上保持謙遜,不咄咄逼人。可是這些人自然而然地感到厄內斯特把他們當成他手下的人。當吉安的部下在講述德國人的頑強抵抗和防衛時,使用了一些夸大其詞的話,海明威用十分平和的口气回答說,在敵人的這些行動中他沒有很細微地觀察。對人說話時,他盡量保持一种友好和气的態度,有時臉上露出淡淡的,會心的微笑。
  朗哈姆的另一個營長斯威德亨雷是加利福尼亞南部的人。他很幽默,但海明威的勇敢精神卻給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說,“厄內斯特在我的指揮部住了好几天。那時剛好下雨、刮風、下雪。那里戰斗最激烈,他就到那里去采訪,收集寫作的材料。他手里拿著兩個水壺。一個裝著荷蘭杜松子酒——相當于德南部用玉米釀成的威士忌。另一個裝著法國白蘭地。他在你身邊時總是倒酒給你喝,從不使你失望。使我感到最好笑的是,他總是把一壺酒放到嘴角邊上,悠閒自得地一小口一小口往喉嚨里吞。
  盡管气候惡劣,食品質地粗糙,人員受傷情況嚴重,死亡人數不斷增加以及其它的不幸事故,但這些陸軍軍官們仍然樂于每天到休息室來閒談,開開心。厄內斯特很受他們歡迎。他們完全把他當作軍人同事般對待。他們對于海明威完全出于自愿到戰爭的最前沿來的舉動深為感動和敬佩。在他們中間有好几位營長,去冬在去英國的十天海上航行的旅途中閱讀了海明威的小說《喪鐘為誰而鳴》。此時,他們同他開玩笑,談到約旦和瑪麗亞晚間睡在睡袋里的情況。海明威在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時表現得十分幽默、謙遜和几分靦腆。
  戰場上雖然气氛非常緊張,死神時刻向他們招手,但是也有開玩笑歡樂的時候。經過几天的惡戰之后,樹林里出現了一小塊空地。据說這個地方是炮火轟擊出來的,也有人說是工程兵掃除地雷時開辟出來的。但不管是那种原因,朗哈姆命令他的部下,把他的流動工作室開進那片空地。每天,當朗哈姆指揮作戰時,厄內斯特坐在旁邊一張小皮椅里。朗哈姆不時打開流動工作室的門走出去用耳朵測听輕型武器的發射方位。有時候,正當他把頭伸出門來,突然飛來一顆炮彈——這是常有的事,他便立即把頭縮了回去,迅速把那又輕又薄的夾板門關上,仿佛這層薄薄的門能保護他的安全。朗哈姆這种幼稚的舉動常常使他們象小學生般樂得哈哈大笑。
  在赫特吉納戰役中敵我雙方打得非常激烈,危險性又特別大,所以厄內斯特不能象在法國時那樣到作戰現場去采訪觀察,但有一次是例外。那是一次緊急情況。他不但在現場而且親自投入戰斗。
  原來朗哈姆設在林間的指揮所被敵人發現了。敵人派了一個排隱蔽在一百米以外的地方,對指揮所嚴密監視。十月二十二日上午,敵人向指揮所發動進攻。朗哈姆司令部的司令官米特切爾上尉當場被打死。海明威帶著卡賓槍迅速沖向前。迪康冒著敵人密集的炮火英勇地跑上去准備幫米特切爾的忙。不一會,他們打退了敵人的進攻。他們把敵人的一門十分厲害的迫擊炮打啞了,殘存的敵人全部當了俘虜。這是一場速戰速決的戰斗。在這次戰斗中,厄內斯特的行動不但很積极而且非常勇敢。
  但也有由于失敗而使厄內斯特感到受辱的時候。有一天上午,美國大炮走火,炮彈落在自己陣地上。許多在前沿陣地的士兵被打死。其中有位朗哈姆的通訊兵,一位名叫華特金的行為古怪的正規軍士兵。當炮轟停止的時候,厄內斯特陪同朗哈姆到地下作戰室,在那里已陳放著一些陣亡戰士的尸体。“如果華特金此時會說話的話,你猜想,他將說些什么?”一位警衛員問道。“他一定會說,天呀!沒想到我會被自己的大炮打死。”厄內斯特感受很深。華特金經常在朗哈姆的工作室進進出出,對他十分熟悉。厄內斯特和其他的人一樣對于這种無謂的犧牲感到無比的痛心。將來他們會為此大做惡夢的。
  在厄內斯特的記憶里有許多恐怖的場面。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親眼看到格羅梭的陷落。格羅梭——朗哈姆稱它為“馬鈴薯村”,實際上是賽格弗里德防線的一個組成部分。人們在地下建起了五、六尺厚的防護牆。無論美軍使用那一种口徑的大炮轟擊,重型轟炸机轟炸或是火焰噴射器噴火燃燒都沒能把防守在格羅梭陣地上的人赶出來。后來美軍派遣第二十二團進行強攻,士兵們鑽進敵人防線內部同敵人進行肉搏戰,好不容易才占領了那個陣地。但是在這次戰斗中傷亡非常嚴重。這個城鎮陷落后敵人的炮火仍不斷進行轟擊。
  厄內斯特進入格羅梭鎮時心情十分激動。十一月三十日他和比爾華爾登一起出發,路上盡是爛泥污水。敵人不斷開炮轟擊迫使他們時時走進路旁溝渠里躲避。有許多坑道既不是消除地雷時挖的,也不是為了埋葬死人挖的,而是炮彈炸出來的。他們看到公路上有一個美國士兵的尸体,已經被車輛輾壓得不象人樣了。更令他怵目惊心的是在村鎮外邊有一具被磷光火焰燒焦了的德國士兵的尸体,一只餓狗正在吃尸体上面的肉。這樣的景象,這樣的气味,無論誰看到或聞到,都會在腦海里留下很深的記憶。厄內斯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种可怕的場面。
  當海明威和華爾登來到格羅梭鎮時,他們時時要躲避敵人炮火的轟擊。朗哈姆部隊里的一名長官詹姆斯麥克萊中尉把他的作戰指揮部設在一幢被毀坏了的房子的地下室里。正當外面敵人的炮火越來越猛的時候,他抬頭望見海明威那巨大的身軀在地下室的窗口出現,接著掉了下來,后面還跟一個身子瘦一點的華爾登。說時遲,那時快,麥克萊迅速貓著腰往旁邊一避,幸好兩個人沒有碰在一塊。后來他一想起這件事,他非常佩服他們兩人的沉著冷靜。在赫特吉納戰役中,麥克萊中尉發現海明威表現很出色,他和團部其他的人一起共生死,同患難。盡管華爾登比海明威小十歲,但海明威從來不加計較,總是平等相待。雖然海明威思想上有疙瘩,內心也有痛苦,但他表面上卻十分愉快,特別在擺脫了女人們對他的纏扰和困惑的時候。
  攻陷格羅梭鎮后,接著要奪取城鎮格伊。再殺出赫特吉納,揮軍進入科羅根平原,在那里地勢對盟軍有利,居高臨下對敵作戰。朗哈姆說,“到了這個時候,我思想上的痛苦難以形容。從此,我出色的指揮作戰的才能再沒有地方發揮了。……所有參加作戰的士兵都創造了奇跡……我十分欽佩尊敬他們。我所擔心的是如果德國人卷土重來,那時怎么辦?師部的將領們對我提出的看法無動于衷……既然這樣,我只好自己動手,把團部的人集中起來,還有信號兵、職員、汽車司机、机械師——兩個連左右。我將時刻提醒他們要提高警惕,時刻緊握手中槍,以防敵人卷土重來。”
  一天凌晨三點半,敵人終于來了。前來侵犯的三輛敵人坦克,有兩輛當場被擊毀。正在向朗哈姆報告情況的營長一邊打電話,一邊騰出手來開槍殺敵。這時仿佛到處都有廝殺聲。朗哈特立即組織了一支預備隊,小跑步向有喊殺聲的地方奔去。接著,他打電話召喚海明威。海明威回答說,“我立刻就來,請等一等。”當他到達的時候,朗哈姆的部下已經投入戰斗。一下子他們打退了敵人的進攻。一個連指揮員想帶領一個小隊包抄插到敵人的背后去。敵人的一輛坦克見勢不妙迅速向右側駛去逃跑。戰斗結束了,有几十個德國士兵投降。厄內斯特再次身臨其境,看到戰爭的殘酷,見到士兵們所遭受的痛苦。這一切又深深地鏤刻在他的腦海里,永遠記得這情況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朗哈姆的兵團在這次戰斗中損失慘重,大批人喪失了生命。只在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日期間傷亡人數就達到二千六百七十八人。其中有十二名軍官和一百二十六名士兵被打死,一百八十四人失蹤,一千八百五十九人受傷,還有將近五百人因發生其它事故而傷亡。十二月四日上午,師團終于拔營离開現場來到盧森堡市附近的一個兵營休整,厄內斯特對華爾登說,他們應該向這些即將离去的幸存者告別。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霧,灰蒙蒙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周圍事物,而且有几分寒意。他們開著一輛被槍炮打得七凹八凸的吉普車在滿是泥泞的路上走著,突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撕裂聲。這种聲音只有厄內斯特才熟悉。原來,德國鬼子飛机不夠用,不得已啟用了一种厄內斯特在戰場上經常見到的老式飛机。“跳車!”厄內斯特大聲喊道。大伙立即跳下車來向路邊的土溝里跑去。在那朦朧的天空里出現一架飛得很低的德國飛机,瘋狂地用机關槍向大路掃射,把他們乘坐的那輛吉普車打得彈痕累累。厄內斯特和華爾登站在原地不敢動。土溝里敵人埋設了地雷,敵人的飛机可能重來。厄內斯特那羊皮鑲邊的茄克粘滿了污泥,他筆挺挺地站在溝里,一點也不慌張。他連忙從网袋里拿出一壺酒來,先讓華爾登唱。這是一种摻了別的酒的馬提尼,喝起來很有酒味。可是華爾登并不喜歡。這一天的經歷對他們兩人來說標志著歷時十八天,令人害怕的赫特吉納戰役的終結。

巴黎指揮所

  十二月初旬厄內斯特從赫特吉納戰場回到巴黎。在這次戰爭中他歷盡了艱難險阻。現在他開始考慮返回美國去。西德冬天嚴寒的气候使他得了重感冒,胸部和頭部疼痛難忍。雖然他臥床休息,但象往常一樣,他仍然接待一批又一批的來訪者,其中包括杰恩·保爾薩特雷和西蒙波瓦。薩特雷很想听听厄內斯特對威廉福爾克納的意見。厄內斯特十分坦率地承認在文學創作上自己不如福爾克納。當西蒙問到他身体健康時,他立刻用腳踢開蓋在身上的被單,露出一條肌肉暴暴的大腿朝著西蒙的方向來回甩動說,“棒极了!”至少在這個時刻,他似乎是世界上最得意最健康的人。可是后來他不得不承認,住在瑞芝旅店里,他經常咳嗽出血,有時便池里滿是他咳嗽時吐出來的血。厄內斯特的弟弟萊塞斯特常到旅店來看望他。他說他哥哥那副蒼白的臉在他那濃密的黑胡襯托下顯得更加蒼白,每次上廁所嘔吐打轉回房,總要扶著擺在一邊的桌椅等家具,步履蹣跚地走向自己的臥床。
  不久,海明威又獲得一次大逞英豪的良机。十二月十六日上午大約九點左右,德國最高司令部突然向駐守在盧森堡市防衛力量比較單薄的美國第一軍團發動一次以裝甲部隊為主的大規模進攻。這是德軍八月份發動的阿夫朗奇攻勢以來第一次大規模的反扑。這次行動是由他們最出名的戰略家柯特·万·路德斯特將軍策划的。巴頓將軍率領第四師部隊向敵人的左翼沖擊,而鮑勃艾斯上校的兵團在其它部隊的協助下從正面向敵進攻。
  厄內斯特千方百計打電話同巴頓將軍的司令部聯系。据巴頓將軍說,海明威身体有病正准備回家,不宜到前線去。但,他又說,“海明威想知道仗是不是打得很激烈,值不值得他參加……為了安全保密起見,在電話里我不好實說。因此只好告訴他一個大概,說戰爭頗為激烈,值得他來。”十二月十七日清晨,厄內斯特通過雷德奧赫將軍的幫忙弄到了一部吉普車和一位司机。事后他對人說,當時他還在發高燒,身上冒冷汗,從起床到出發他連續換了四件襯衫。他穿了兩件羊毛襯里的皮襖。一件是一位美國飛行員送給他的,另一件是他在赫特吉納戰場上穿過的。
  厄內斯特到達盧森堡戰場時,敵人大舉進攻的囂張气焰已被壓下去了。厄內斯特來到師司令部,巴頓將軍告訴他,“鮑勃艾斯現在負責領導第四師。”他要厄內斯特相信,鮑勃和他的部隊會干得很出色的。但厄內斯特因身体不舒服,一時難以表態。巴克朗哈姆主動邀請厄內斯特和華爾登到他的指揮部去住。于是他們兩人帶著自己的被蓋到指揮部去,兩人共一張雙人床。朗哈姆喚來了一位軍醫,堅持要給厄內斯特看病。那位醫生給厄內斯特開了一些重劑量的磺胺片并囑咐他要保持安靜,臥床休息。据說厄內斯特住的那間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同德國人有過來往的牧師。厄內斯特在房子里四處尋找,終于發現一處貯藏圣酒的地方,他歡喜若狂。從此,每天都從那里拿酒喝。酒喝完了剩下空瓶子,他就往里面小便,把瓶子灌滿。后來他對別人解釋說,當時天气嚴寒,气溫在零度以下,他身上有病,發燒,不愿冒生命危險到樓下廁所去,所以那些空酒瓶就成為他的尿壺。此外,他還做了一個惡作劇。他把所有裝滿尿水的瓶子都貼上條子,上面寫著:“斯奇洛斯·海明斯坦裝,一九四四年。”在黑暗之中他把一瓶做樣品的弄錯了,把條子貼在一個空瓶上。這樣便十分滑稽地同那位可愛的牧師的宗教觀念——一切皆空,發生矛盾。
  海明威雖然身体仍十分虛弱,仍出周期性的盜汗,但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已恢复外出活動。當時勞克特上校帶領一支小部隊駐扎在布雷特威里附近。一次,厄內斯特參加了路克特稱之為第五師某兵團的“杰出表演”。路克特說,“士兵們都穿上用白布床單做成的雪地偽裝外衣,跨越高地二至三公里進行沖鋒射擊。他們到底射擊什么,天才曉得。我和厄內斯特看著這個場面感到真好笑。”回師部后,在杰克米耶和他的部下協助下,厄內斯特擬出第二天的工作計划,准備一份已收集了一半的所謂《戰斗的號角》的資料。据厄內斯特說,查理士韋坦貝克后來用這個材料寫了兩篇長文章刊登在《生活雜志》上。
  厄內斯特和瑪薩的婚姻現在已宣告破裂。瑪薩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到達海明威那里。此行的目的是海明威稱之為“圣誕節前夕的大反攻”。勞格爾上校因事先不了解情況,便主動邀請她到第二十二步兵師共度圣誕節。他派出專車到盧森堡市接她到設在羅登堡的師指揮部。勞格爾說,“我原想這樣安排好讓厄內斯特感到意外而大吃一惊,沒料到結果适得其反。”既然瑪薩在十一月份已公開宣布要同厄內斯特离婚,現在他何必去做那明明是徒勞無功的工作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厄內斯特到巴頓格軍那里吃鹿肉飯。這次晚宴是在盧森堡的一所學校里舉行的。這一天雖然是這位五十四歲的思想不痛快的將軍的生日,他仍然備設晚宴祝賀艾斯上校的榮升。出席晚宴的客人有:即將接任師長的布萊克里將軍、羅德威爾將軍、巴頓將軍的助理、神情憂郁的路克特上校以及朗哈姆上校。在赫特吉納戰役中,朗哈姆上校同巴頓和羅德威爾發生激烈的爭吵。上級命令他暫時領導第十二團,好讓艾斯上校參加慶祝活動。他們喝蘇格蘭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本地出產的白蘭地以及香檳酒。圣誕節的上等菜火雞加上一點馬鈴薯泥和酸果蔓果醬吃起來就象家鄉做的一樣。當宴會開始后差不多過了兩個小時的時候,勞克特上校直言不諱地批評起師部的領導,巴頓將軍听了立即令他退席。勞克特由海明威陪同离開宴會廳去參加由第七十坦克營的香檳酒會。厄內斯特后來同瑪薩一起來到巴頓的宿舍。在那里他們坐在圣誕樹旁邊閒談了一會。隨后他們開車回到羅登堡。朗哈姆不象勞格爾上校,他早知道海明威同瑪薩在婚姻問題上不妙的情況。盡管如此,他把自己的寢室讓給他們住,自己卻蜷縮在沒有暖气設備的流動辦公室里,度過了一個降霜的寒冷之夜。
  第二天上午海明威和瑪薩到朗哈姆的營指揮部參觀。厄內斯特同司机坐在一起。他的舉止,据瑪薩說,十分高傲。瑪薩不知道朗哈姆深諳法語,所以她開始用法語嚴厲責罵厄內斯特。朗哈姆坐著不吭聲,他注意到厄內斯特的耳根后面的顏色越來越紅。后來,厄內斯特轉過身去對她十分尖銳地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吧,朗哈姆的法語比你講得好得多。”朗哈姆盡量裝作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爭吵。通往盧森堡市的道路很不安全。敵我雙方的飛机經常俯沖掃射在公路上行駛的車輛。
  朗哈姆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外出時曾遭到美國P—47型戰斗机的突然襲擊,差點喪命。因此,現在比以前提高了警惕性。那天上午雖說沒遇上敵机的襲擊,卻目睹了一种奇异的現象。在天空里,他們看見一條長長的象輕紗一樣的白色帶子,仿佛有人用粉筆以惊人的速度在半空里划一道線。原來是德國V2型火箭,是繼嗡型飛彈之后發明出來的一种新型武器,它以超音速飛行去打擊目標。當他們觀看的時候,朗哈姆吩咐司机把車停下來。瑪薩立即把看見這東西的時間和地點記錄下來。“請記住,海明威,”朗哈姆听到她對海明威說,“V2型火箭是我發現的,不是你發現的,所以應由我來報導。”厄內斯特沒說什么,一直到參觀結束他才十分冷漠地對瑪薩說,她已實現了她過去的愿望到作戰的最前線去。從一九三九年起瑪薩有好几次到了前線,因此她感到厄內斯特所說的話特別刺耳。這并不比他公開使用她私人的綽號——摩基好多少。
  元旦前夕厄內斯特思想上的痛苦又加深了。比爾華爾登到盧森堡旅店辦理登記手續,當時空軍人員正住在那里。華爾登第一次在那里看到了瑪薩。瑪薩個子高,身材苗條,赤黃色的頭發披散在肩上,儀容十分迷人。華爾登邀瑪薩吃晚飯;她愉快地接受了。那天下午他們同一些盧森堡市臉頰長得紅紅的小孩子在一處山坡下玩。華爾登回到旅店后發現厄內斯特坐在房里。“我剛才和你的太太在外面閒逛了一會,”華爾登對海明威說,“我准備邀請她吃晚飯。”厄內斯特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說,“那么,我也去。”
  這次晤面弄得大家不歡而散。厄內斯特嚴厲而大聲地斥責他的妻子。華爾登本來想把話題轉開緩和一下气氛,但他終于沒有那樣做。等瑪薩走后,華爾登和厄內斯特一起回到房間,華爾登批評厄內斯特不應該那么粗暴對待瑪薩。“華爾登,”厄內斯特說,“你總不能用弓和箭去獵象吧。”可是,他的气還沒有消。几分鐘后,他脫下身上的制服,到服務員工作室拿來一只水桶和一把拖把。他把水桶罩在頭上當作鋼盔,把洗把扛在肩上作為長矛,大踏步地向廳堂那邊走,准備去圍攻瑪薩。
  這次同瑪薩矛盾的激化,厄內斯特事先是沒有料到的。此外,他參加万勞特斯特的進攻戰是這次戰爭中敵我的最后一次交鋒。一月初旬,厄內斯特回到瑞芝旅店,從新過著以長者自居,接待第四師那些到巴黎度假的官兵們的生活。据他說——到底可靠程度有多大,天才曉得,來訪者之中有個著名的人物喬治奧威爾。此人他以前曾在巴色羅納看見過。奧威爾的神情顯得十分焦急不安。他說,他害怕共產党人要殺害他,要求厄內斯特借給他一支手槍。厄內斯特于是把保爾威勒茨在六月份送給他的那支柯爾特手槍借給他。奧威爾拿了槍象個臉色慘白的死鬼走了。另一個來訪者叫威廉沙羅揚。他在斯克萊旅店樓下的酒巴間里看見海明威正同四、五個戰地記者談話。他們中有個人向沙羅揚招手,沙羅揚向他們走去,“這是比爾沙羅揚先生,”他的朋友說。“沙羅揚先生在哪里?”厄內斯特問道。沙羅揚說,“在倫敦時你留了胡子。即使沒有胡子,我也認得出是你。難道剃掉胡子你就不認識我了嗎?”厄內斯特轉過身來,重新同那些喜歡奉承人的記者們談話。沙羅揚發現他們那种拍馬相不忍卒看,徑自走開去做自己的事。
  几天之后,厄內斯特找到了報复的机會。碰巧英國皇家空軍飛行隊長彼得威克哈姆巴內斯在巴黎休假。一天他偶然在斯克萊酒店遇見了海明威。他后來回憶說,“喝了几杯酒之后,我們來到喬治威飯店樓下吃晚飯。正吃得高興的時候,厄內斯特突然發現沙羅揚坐在离我們兩張桌子遠的地方……真是冤家路窄……厄內斯特對著他破口大罵‘嘿,你這個狗雜种坐在那里干啥?’我越勸他不要作聲,他越罵得厲害……后來,沙羅揚的同伴走到厄內斯特跟前。事態究竟怎么發展的我也說不上。只知道,過了一會儿,他們互相吵架對罵起來,接著扭成一團在地下打滾。只听到有人抓著別人的頭在木板地上連續地砸。突然,我感到有人打我的踝腳……飯店的經理來了,還叫來了憲兵。于是我們被帶走,來到一幢房子的樓上,關進了巴黎憲兵部隊的黑房子。雙方隔開關起來。事后厄內斯特狡黠地哈哈大笑起來。”
  大約在這個時候,厄內斯特打听到他的儿子波比生命沒有危險,或者說他還活著。他被關在德國人的一個俘虜營里。自從赫特吉納戰役結束后,他一直竭力打听他儿子波比的下落。在他寫給瑪麗的第二首詩中,他把那個詞語解釋為“人們不可能改變遭受苦難的命運”。在他的腦子里,他始終听到一個聲音在喊“在作戰中失蹤了。”即使對厄內斯特自己,這個經歷太富于戲劇性了。約翰H·中校1七月份參加了美國戰略情報局并乘坐飛机跳傘降落在法國境內,蒙特佩里北部五十公里的波士格地方。他的任務是培訓法國游擊隊員打入敵人的部隊進行活動。十月底他和佐斯丁格林上尉和一個法國游擊隊員沿著隆河河谷進行了一次日間的偵察活動。他們听見在一片樹林里有人在挖濠溝的聲音。格林匍匐前進進行偵察。結果被敵人發現了。敵人向他們開槍扔手榴彈。格林的一只腳中彈受傷,波比的右手臂和肩膀被手榴彈的碎片和卡賓槍的子彈打傷。那個法國游擊隊員被敵人的步槍打中肚子,不久就喪命。通過敵人對他們的審問,他們了解到俘獲他們的是阿爾龐遮格部隊。負責審問他們的軍官是一個奧地利人。當波比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和入伍編號時,那奧地利人豎著耳朵認真地听他講。一九二五年他曾到過斯奇倫斯,結識了厄內斯特和哈德莉,見過當時只有兩歲的波比。而現在波比已二十一歲,站在他面前傷口大量出血,傷勢嚴重。這位軍官立即結束了對他們的審問,并把他送進阿爾薩斯的一所醫院治療。不久,第四裝甲師的一個小分隊把他從敵人的俘虜營里救了出來,但四天之后他又被敵人抓走了。這次他被送到努蘭堡斯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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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翰H·中校是海明威的第一個儿子波比。

  一月下旬瑪麗离開巴黎去倫敦。在那里一直到瓦倫登節前才返回巴黎。厄內斯特正等待巴克朗哈姆和鮑勃的來訪。他們不久將從西德的前線指揮部到巴黎來。這要自從大規模進攻開始日以來他們第一次度假。到巴黎之后,他們住進克里隆旅店,略事休息整理,接著在一個潮濕陰郁的日子里來到厄內斯特在瑞芝的指揮所。在這里他們第一次見到接替瑪薩与海明威相愛的瑪麗。朗哈姆把兩支德國造的自動手槍作為禮品送給海明威,這种槍差不多是一种机關槍。巴克專門帶給海明威一些配這种槍的子彈。厄內斯特對于有机會与他的戰友們重逢相聚以及他們送給他的禮物,接收他為他們組織的成員感到無比高興。從此以后,事實上他象喝酒成為習慣那樣,每天腰間都要系帶一支上好了子彈的自動手槍——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雖然朗哈姆和艾斯都一致認為厄內斯特那樣做十分危險,但他們只是向他提出一般的勸告而已。因為他們覺得象海明威這樣有經驗的人,攜帶和使用槍枝可以說是不會出什么問題的。
  厄內斯特拿出一張瑪麗的丈夫諾爾蒙克的畫像。他不顧瑪麗的反對,把畫像遞給客人看,一面講一些不客气的話。客人們對于瑪麗的离婚感到不好理解。接著厄內斯特把那張畫像高挂在壁爐的上方,他擺開架勢正准備用那支新的自動手槍向畫像射擊的時候,朗哈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只要子彈跳飛就會殺傷房里的人,更不用說站在旅店對面的無辜的旁觀者了。厄內斯特听了立即把槍放了下來,取下那張畫像,然后走進洗手間,隨手把門關上。
  沒過兩分鐘,在房里的人突然听見兩聲槍響,十分震惊。他們推開洗澡房的門只見海明威哈哈直笑。原來他把蒙克的照片挂在洗手間里然后開槍把它打得稀碎。當然也把洗手間里的盆子打坏了。霎時間,洗澡房的地板上積滿了髒水。在場的人連忙用洗澡手巾設法把水吸干。不一會,好几個心急如焚的管理人員跑上樓來看個究竟,樓下房間里為什么漏水。
  這些法國人向他提出了抗議。
  厄內斯特決定趁這個非常時机向大家講几句話。他站在一個浴缸上面象個七月四日1的演說家那樣開始用法文說:
  先生們,對于發生了這么一個不幸事件,我深感內疚。先生們,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我的朋友朗哈姆上校,他不久就要提升為將軍了。自從諾曼底登陸以來,這位正規軍的出色戰士就一直沒停地与敵人作戰,從沒有机會休息和娛樂。他到這儿來是為了拜訪我和我的夫人。他對我們說他想使用一下廁所。可是當他蹲下解手時,崩!
  ……其結果,先生們,你們是可以想象的。我們再沒有時間耽擱了。我必須馬上有一個新的盥洗室,最遲在今天早上就應該供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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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美國獨立紀念日。

  不管這些管理人員怎么想,對于這次不平常事故,他們還是表示同情的。他們一邊口里發出嘖嘖聲,一邊派請水管修理工前來修理。厄內斯特感到真有意思。可是瑪麗非常生气,她甚至認真地考慮過就此結束了她和厄內斯特的關系。巴特朗哈姆把這种舉動叫做耍孩子气。“但愿如此,”厄內斯特喃喃地說。但愿如此。事實上有很多象海明威這樣的大人都把這种舉動看成是耍孩子气。
  第二天上午朗哈姆發現厄內斯特、瑪麗和迪特里奇正在等著他。他的房間里桌上擺著許多种烈酒,香檳酒和雞尾酒。當別人告訴朗哈姆,瑪麗和厄內斯特將為某事暫時离開瑞芝旅店時,朗哈姆幡然大悟說,那是厄內斯特想出來的妙計:美女陪勇士出征。可是隨后他又覺得太露骨不好意思。但當他看見迪特里奇小姐無動于衷時,心才慢慢寬慰下來。迪特里奇當時得了重感冒,正在喝香檳酒,想通過喝酒治病。她長篇大論談到她如何以美國戰爭觀察員的身份深入到各條戰線去觀察的情況,還談到她最尊敬的喬治巴頓將軍送給她兩支槍柄上鑲著珠子的自動手槍。當厄內斯特和瑪麗中午又回到他們那里時,朗哈姆也和海明威一樣對“德國人”有一种特殊的敬佩之情。
  厄內斯特對于自己能把瑪麗和迪特里奇介紹給來訪者感到十分自豪,并得意洋洋地說,他在瑞芝旅店的住房是指揮第二十二步兵團老戰士的指揮部。當比爾華爾登被安排住在瑞芝旅店一個房間時,他發現他和迪特里奇小姐住在同一層樓。華爾登買了一頂价錢十分昂貴的帽子,上面飾有黑色羽毛。他准備把那帽子送給他一個在《時代周刊》紐約辦公室工作的朋友柏克哈姆。迪特里奇拿著帽子在走廊上穿來走去展示給別人看,甚至有一天早晨華爾登在刮胡子的時候,她戴著那個帽子走進洗手間。關于迪特里奇的為人,厄內斯特談了很多贊揚她的話。他一本正經地對華爾登解釋說,他們從沒相愛過。
  比爾華爾登即將离開巴黎回國,大家為他舉行歡送會。華爾登還沒有走,厄內斯特就批評他(這是十分典型的)給《生活》雜志寫了一篇關于赫特吉納戰役的文章。厄內斯特認為,比爾一片好意寫了整整四頁,但他好象在兜攬生意,招徠讀者,寫文章只是為了讀,不是為了說明問題。厄內斯特背著巴頓將軍也說了一些坏話。厄內斯特公開奉承巴頓將軍,暗地里卻稱他為“吃了敗仗的領導人”。接著他模仿布朗宁寫了几句詩,開頭那一句是:“為了一大杯威士忌酒,他离我們而去——為了在外衣上貼上波隆巴拿的標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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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光榮的稱號。

  厄內斯特雖然多次提到他十分留連第四師和第二十二兵團的軍隊生活,但他現在正重新計划著回家的事。他告訴朗哈姆,他的心在勸他留下來直到戰爭結束,但他的思想卻催他盡快回古巴去從事他個人的戰斗——重新拿起間隔了差不多四年之久的筆,寫出新的作品來,同時照管好自己的部下——三個儿子和瑪麗維爾斯。這個任務比他留在歐洲還要艱巨得多。但無論如何他得去做。
  近來他又經常頭痛,備受折磨。他把頭痛症歸咎于這兩年多來發生的四次嚴重的腦震蕩。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在二月底至三月一日他的頭痛得更加厲害。但三月二日凌晨三時,他睡醒過來,發覺頭不痛了,覺得很奇怪。仔細一想,大概是那“神奇的熱水”起的作用。原來那天晚上睡覺前,他洗了一個熱水澡。
  三月二日下午,他外出定購去紐約的飛机票。他了解到他的孩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的學校要到三月十四日才放暑假。他想同孩子們一起回古巴去。經過這几年在巴黎所過的那种繁忙的社交生活之后,厄內斯特盼望回到芬卡自己的家去過一种清靜舒适的生活。在回家之前,他先寄回三千元供修理房子和美化環境之用。回家后,他可能永遠不喝酒,避免同外界的人接触,特別是避免同那些他自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給予熱情支持的西班牙內戰的第十二旅的老戰士們的接触。
  經過聯系,他決定在三月六日星期二和奧威爾將軍搭乘一架返航的轟炸机回美國去。在离開巴黎的前夕,他十分潦草地寫了一封短信給他“心愛的瑪麗”。他說他將永遠愛她。他此次回去正是為了將來他們在一起生活而作准備。他發誓,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定對她忠心不渝。完全徹底永不變心。最后,在信末的落款是:愛你的丈夫,大山。飛机經過倫敦的時候,作了短暫的停留。厄內斯特借此机會去探望瑪薩。當時她正因得流行性感冒住在多切斯特醫院治療。不過,他在那里只呆一會就走了。從此他生活的畫冊又從新翻過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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