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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東方和西方


西班牙烽火

  厄內斯特說,“我現在必須做的事就是寫作。過去我經常這樣想,只要戰爭存在,你遲早會被殺死,所以你根本不需要顧慮什么。可是現在,我并沒被殺死,所以我就得工作……一個人活在世上比死了見上帝還更困難,更复雜,也和創作一樣十分艱苦。……在我寫的有關戰爭的作品中,我盡可能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描述戰爭,用各种方法認真細致,一步一步地對它進行檢驗。因此,我認為在我所寫的小說中,沒有一本能真正代表我的全部思想觀點,因為戰爭實在太复雜了。我們對戰爭的看法是:戰爭不是好東西,雖然有時候必須進行。但歸根結底,戰爭不是好東西。如果有人說戰爭好,那他一定是在撒謊。不過,要真正地認識戰爭,描述戰爭那是不容易的……我年輕的時候到意大利參加戰爭。那時我心里很害怕。來到西班牙,住了兩個星期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我還感到高興呢。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如果不了解別人有害怕戰爭的心理,甚至否認這种心理狀態的存在,那他寫出來的東西就沒有价值。現在我對戰爭有所了解。發動戰爭的目的,就是一開始就要取得胜利。這正是我們以前所做不到的。我詛咒戰爭,讓戰爭見鬼去吧,我需要的是寫作。”
  海明威第一批描寫戰爭的作品,除了《馬德里的車夫》和《阿姆普斯塔》兩篇外,還有一套短篇小說。十一月中旬他還在巴黎的時候,他的短篇小說《譴責》由《紳士》雜志刊出。故事敘述一位在齊科特酒巴間工作的服務員。一天,他認出一位顧客是叛軍的間諜,立即打電話給警察局。警察局派人把間諜抓了。金格里奇對另一個故事也頗感興趣。這故事標題為《蝴蝶和坦克》,情節和第一個雷同,都是用一种具体的事加以描述的。故事的內容厄內斯特曾在《第五縱隊》一書中概述過。它描寫了一位叫彼德羅的市民常常在喝醉酒之后用法國科隆香水噴射器噴射酒巴間里的服務員。在場的一些士兵非常討厭這個人。起初,士兵們打他,后來開槍把他打死。斯坦貝克1讀了這篇刊載在十二月號《紳士》雜志上的文章后說,“這是一篇近年來難得的最好的短篇小說。”斯坦貝克在寫給海明威的信中說,“這個故事本身就十分動人,你寫得這么精采就更難得。”十一月下旬,厄內斯特返回紐約,在市東第五十號大街波林的套間里同她和孩子們共住了數天。他到紐約來主要是解決他的小說《第五縱隊》的問題。這年年初,戲劇協會對演出這個戲還不大感興趣,現在態度變了。主動提出要演這個戲,并准備從好萊塢請來一位叫本杰明·格拉斯的電影劇本作者把它改編后上演。格拉斯曾十分出色地翻譯了弗倫斯摩爾納的《里利奧姆》而受到戲劇協會的賞識。厄內斯特的代理人毛里斯史貝塞先生已經准備好了合同。合同中具体規定格拉斯必須把劇本重新寫過,但要保留原作的特點和人物對話。寫完后必須交原作者复審。海明威堅持改編后的劇本應沒有任何激烈的語言批評西班牙共和政府和共產党。否則,忠于共和政府派內部就會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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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美國著名文學家,是美國第六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十一月底,波林的假期已滿。她和厄內斯特分批先后回到凱島。表面上大家都裝出同以往一樣,關系正常。厄內斯特常和波爾維拉茲去釣旗魚和瓦湖魚,同時利用他在西班牙戰場上的見聞和体會進行創作,寫出另一個叫《誰也沒有死去》的短篇小說。完稿后他立即郵寄給世界報。這篇戰爭小說同第一篇不同,作者在作品中表現出濃厚的感傷主義。他描寫一對青年戀人被古巴的秘密警察逮捕。故事里的主人公恩里克在西班牙戰場上受了傷——實際上是暗指格斯塔夫里格勒在休斯沙受傷。古巴警察把他暗殺了,并捉捕了恩克里的情人瑪麗亞。厄內斯特极力把瑪麗亞描寫成后來的佐安阿克。在故事結尾時,瑪麗亞被抓住。在警車里她正襟危坐,在弧光燈照耀下,神色坦然。
  一月初,格拉斯完成了《第五縱隊》的改編工作。厄內斯特立即奔赴紐約。結果發現格拉斯改得一塌糊涂。他干得那么蠢,那么幼稚無知,調子那么低沉。厄內斯特十分鄙視地說,格拉斯竟然從劇的第三幕開始,可是前后對照不起來。他在改寫時加進兩幕新的,是從他自稱為圣經舊約中十四天的惡夢那里引來的。格拉斯還把劇的名稱改為《有名無實的第五縱隊》。
  格拉斯似乎愿意接受海明威的觀點。一月二十四日,厄內斯特返回凱島時,對方就開始選派角色。身体肥胖的里諾爾·烏爾里奇將扮演安尼塔,即那個摩里斯妓女。雙方達成臨時協定:劇務主任由里斯特拉斯伯出任;比利露斯負責經費;露斯的朋友弗朗喬特托恩扮演菲利普羅林。厄內斯特离開紐約的前天晚上出席一個晚宴,到場的還有斯克里希納,伯金斯,格拉斯和斯佩塞等。席間他多喝了几杯,他的老毛病复發,一個勁地給格拉斯和斯佩塞取綽號。當伊凡西普曼邀請伯金斯出席二月初在新哈芬1試演的時候,伯金斯謝絕了。理由是那個時候正好是厄內斯特最不喜歡看戲、會見劇作家和編劇導演甚至生活本身。事實也是如此,他逢人便說,他悔不該沒把《第五縱隊》寫成一部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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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康乃狄格州南部港口城市。

  厄內斯特現在腦子里已构思出几部小說的輪廓。《紳士》雜志二月號刊出了他的短篇小說《激戰前夜》。這篇小說是前一年十月從巴黎寄給金格里奇的。他寫了一首自由体詩《一位美國人在西班牙死去》。他把詩稿和《西班牙的土地》一書的稿子全部賣掉,恢复為阿布拉罕·林肯志愿軍旅的募捐活動。他計划在一九三九年秋天前寫完另一部小說。除了把在《紳士》雜志和《世界報》上發表的關于戰爭文章收集起來以外,他還准備寫几篇長一點的短篇小說。其中兩篇寫西班牙的內戰,另一篇寫一位古巴老漁翁。第一篇,取名為《疲勞》,主要回憶托魯爾的激戰情況。第二篇描寫一支波蘭騎兵冒著暴風雨沖過戈達拉馬西拉地區。第三篇,也是最得意的一篇,已經在腦子里揣摩了好几年時間并在一九三六年四月以《在湛藍的大海上》為題登載在《紳士》雜志上。故事敘述一個上了年紀,以釣魚為生的漁人在哈瓦那海灣以東的卡沙布蘭卡釣魚。有一次他釣到一條大馬林魚。老人与魚連續堅持搏斗了四天四夜。由于那魚太大拉不上船來,最后被鯊魚吞噬了。故事詳細地描述了老人在四天四夜搏斗過程中的情況以及他所說的話。厄內斯特認為,如果故事敘述得好,那一定很成功,將會成為一本暢銷書。厄內斯特說,他下次去古巴,他希望能同老長羅斯古梯雷茲一起去作實地觀察,以便證明他描寫的細節都是切實可靠的。
  不久,厄內斯特出發到古巴去。他二月十四日起程,包括來回路上的時間,整整一個月。每天,他上午八時開始工作一直到下午二點。然后打网球,游泳或釣魚。他原來向伯金斯提過的准備寫的文章,現在一篇也沒有寫。但他寫了一篇叫《山脊之下》的故事。背景是扎克拉山峰的一處光禿禿山坡。內容主要描述第十二國際旅向敵軍發動一次不成功的進攻戰。故事的來源取材于一位來自巴達佐斯的士兵那里。這個士兵對他部隊里兩個身穿黑色皮衣,板著臉孔,實行极為嚴格的紀律措施的俄國佬感到十分惱火。
  不過,厄內斯特古巴之行的主要收獲在于他開始寫一本關于西班牙內戰的長篇小說。他說,這是一次艱巨而鼓舞人的任務,以前他連想都不敢想。十月底,他在巴黎已經寫完了這部小說的前兩章。原先他預定正式開筆時間為一九三九年三月。寫了三個星期,大約有一万五千字。他認為比《激戰前夜》一書寫得好些。他越寫心情越激動,勁頭越足。每天他把滿腔熱情傾注到寫作中去,完全徹底,毫無保留。過了一晚,第二天又以同樣充沛的精力,高昂的熱情投入新的工作。
  在阿姆波斯·孟多斯他的工作室里仿佛回蕩著他過去朋友的聲音。其中一個就是福特馬多斯。這人帶著哀怜的口吻希望重整旗鼓,辦好大西洋評論,請求海明威寫點關于一九二四年的文章作為紀念。另外,就是伯金斯的聲音。他給海明威帶來了司各脫的消息。司各脫的寫作生涯是不是已經結束,還是想東山再起呢?海明威前不久重讀了司各脫的小說《夜晚靜悄悄》。他覺得寫得很好,有許多地方比他自己的一些作品好多了。如果再略加修改,該書可以成為司各脫的杰作。在重讀這本書的時候,墨菲夫婦的聲音仿佛在遠處回響;法國的里維埃拉仿佛在眼前呈現。驀地勾起了他對昔日友情的回憶。在他看來,司各脫是個特別具有笨拙、稚气的优越感的人,真象一個粗魯固執的孩子嘲笑另一個聰明机敏的孩子那樣。
  三月中旬厄內斯特回到凱島,主要看望正在度春假的波比。唯一使他感到不愉快的是剛好碰上到他家來做客的人特別多。原來,在海明威离家去西班牙和法國時,他的妻子波林交結了許多朋友。而且在他回家后,波林并無意不讓他們來,以便能讓他安靜地工作。這些人中有來自巴黎的本格拉哥和吉尼普菲弗。他們常來喝酒、談天,同波林、厄內斯特辯論。西普里克吉里也是他家的常客,一來就談論那部以“弗朗西斯梅坎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為背景的電影。厄內斯特抱怨說,任何一個那怕只知道海明威名字的人都似乎理所當然地可以到他家來作客,受到招待。厄內斯特那間靠近游泳池的工作室里總是人聲不斷。當謝夫林和休果露德福約他參加釣金枚魚比賽時,厄內斯特立即滿口答應。他巴不得快點返回古巴寫他的小說。現在。他認為正是他好好大干一場的時候了。
  四月十日他乘船來到哈瓦那,重新過著他那老一套的生活方式:寫作、喝酒、釣魚、游泳和打网球。但是這次和以往有所不同,那就是和瑪薩在一起。瑪薩是第一次到古巴的并且准備在那里住上一個時候。厄內斯特答應給她找一間房子。當瑪薩到達古巴時,她在阿姆波斯孟多斯酒巴間見到他。雖然他非常真切地希望見到她,但他壓根儿沒有為她去找房子。不久,瑪薩自己在离哈瓦那市區十五公里的圣·弗朗西斯哥·波拉附近一個叫勞卡維吉亞村子里找到一間舊房子。那房子建在一個山坡上。人站在窗口往外望,附近海面和哈瓦那市的風光可以一覽無遺。房子已經破舊,需要修理,下水道破裂,臭气扑鼻。房東是一個叫第奧恩的人家。主人表示整幢房子出租每月租金一百元。厄內斯特陪瑪薩去看房子。到那里后,一見房子,心里就冷了半截。原來,房屋不但破舊,而且租金昂貴,离哈瓦那市區又遠。厄內斯特不想要,甩下此事不管,只顧釣魚去了。房主勸瑪薩租下,列舉了一些优點。瑪薩終于動了心,決定一個人租下那幢房子。她雇了一些工藝匠和雜工把房子裝修一番,并仿照自己家的擺設精心布置。海明威出海釣魚回來,當她帶他去參觀新布置的房子時,一見之下,他高興极了,立即搬進去住。
  為了裝點門面,厄內斯特仍使用阿姆波斯孟多斯作為通訊聯絡處。但五月初,他在寫給伯金斯的信中提到,他和瑪薩同住在山坡上的一幢房子里。那里涼風輕拂,寫作大有進展。每天他的寫作速度在七百到一千字左右。他說他在那里心情十分舒暢,寫作勁頭大,有時候,不知不覺寫到下午七點半,連晚飯都忘記了。他預計手頭寫的那本中將在七月底或八月初完成。除了這件事外,別的他無暇顧及,也覺得沒有必要顧及。為了放松筋骨,振奮精神,周末他常外出釣魚。其他時間都用來寫作。當他到古巴快一個月的時候,凱島突然流行小儿麻痹症。他立即打電報給伯金斯,請他寄五百元給J·B·蘇里万。蘇里万接錢后馬上把海明威的孩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送出危險區。六、七、八三個月孩子們將在紐約的一處夏令營度假。一候海明威把小說寫完,他就帶孩子們到怀俄明山區去。
  然而,他那本小說越寫越長。當他把全書寫完時,一看,總共有七万六千字。這時已是八月中旬了。但他仍然決定到西部去。波林當時正同波爾和布倫達威勒茲到外國去。海明威寫信給前妻哈德莉,說他同意波林那次到國外旅行。在真相顯露之前她是可以盡情地玩下的。至于他,到怀俄明就行了。他吩咐奧多·布魯斯在康涅狄格夏令營結束的時候帶孩子坐火車到他那里去。他和波比先到諾德基斯特牧場等他們。八月二十七,車子在圣路易斯停下來讓瑪薩回她母親那里。海明威繼續開車前往怀俄明。
  最近一段時間里,厄內斯特常常想起哈德莉。七月份,在他四十歲生日那一天,他連續給她寫了兩封信,并且在信末簽上他過去使用的綽號“塔泰”和“愛德華·埃威雷特·華克遜”。他說,他接触的婦女越多,越對她感到敬佩。如果人活在世上(不是死后)有什么歡樂的話,他認為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他同哈德莉在黑色森林,柯梯納和龐普羅納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是最最令人愉快和幸福的。這時候,哈德莉也正同她的丈夫保爾摩雷爾在柯地附近一個牧場度假。當哈德莉和她的丈夫釣魚返回住地時,他們見到一輛汽車停靠在他們的汽車旁邊。原來就是厄內斯特,他坐在車里听收音机,特意等他們回來的。他已整整十年沒有見到他們夫婦了。見面時雙方十分熱情,气氛也很融洽。首先他們談話的內容主要集中在波比身上。可是波比此時不在身邊,他已直接到諾德基斯特牧場去等他的父親。事實再次向厄內斯特證明,哈德莉過得很幸福,她已經有了很好的歸宿。
  厄內斯特抵達萊巴蒂時,正好歐洲爆發了戰爭。他几乎每天晚上整晚守在他那台手提式收音机旁,收听廣播,這次戰爭的爆發是他意料之中的。六年來,不論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談話,他都談出自己的看法,認為戰爭不久就會爆發。他覺得歐洲戰爭爆發時的情況同一九三六年夏天西班牙內戰爆發的情況一模一樣。當時他也正在寫一本小說,并決心在去戰爭前線采訪之前把小說寫完。現在這一情況又重复出現了。盡管九月初,他在信中暗示,歐戰終究要來的,但他仍然把小孩子們集中起來等待時机。他說,歐戰將持續好多年。
  厄內斯特和孩子們剛剛在牧場住下來,波林便從紐約打電話給他,說她已在八月份的最后一天從歐洲返回美國,現正在上他那里去的途中。波林在路上受了風寒,到達牧場時已体力不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厄內斯特后來說,他為她做飯,盡可能地照料她。但是由于天气寒冷以及生活條件差,護理起來不容易,她的病情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此外,他抱怨說,把一天的工作做完后就無事可做,特別感到寂寞。盡管海明威有這樣那樣的借口,他終于下決心同他的第二個妻子徹底決裂。他選擇了一個認為合适的時間,准備好車子,約好瑪薩去同他匯合。他繼續往西部走,來到愛達荷州中部索圖斯山地的太陽谷。

太陽谷

  太陽谷是肯特丘姆老礦區市鎮附近一個小村子的名稱。這個村子是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期間,為了開辟美國新的滑雪胜地,吸引游客而由阿威雷爾哈里曼和大西洋鐵路聯合會修建起來的。至今仍在大力宣傳這個一年四季适于度假游樂的胜地——冬天可以滑雪溜冰;夏天和秋天可以釣魚狩獵;蜿蜒曲折的小河里有成群的野鴨,矮樹林里有數不清的野雞。象海明威這樣著名的游客也認為這里是度假的理想之地。雖然這時已是一九三九年年底,店舖,飯店,旅館和模仿瑞士木造農舍建成的避暑小屋光顧的人不多,但是通過赫萊和匹卡伯來到太陽谷的大路上塵埃滾滾,來往車輛絡繹不絕。厄內斯特到達后,在一家超現代化的酒館里大喝一場,然后帶著瑪薩住進一家豪華的旅店。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同桌有兩個為太陽谷做宣傳的中西部青年。其中一個叫吉思·万·蓋爾德,是個机警的英俊青年,年紀三十來歲。穿一身西部式樣的衣服,對繪畫和寫作很感興趣。他的同伴勞伊德阿諾爾德是個高級攝影師。他們同厄內斯特談得很融洽。但談話中也有躲躲閃閃的地方,生怕對方知道他們是做宣傳工作的。厄內斯特這時很難判斷這兩個人言行的好坏。他同泰羅威廉相處很好。泰羅威廉是太陽谷的總導游。他是個身体消瘦,辦事小心謹慎有余的肯塔基人。人們對他很熟悉,都稱呼他為“黑胡子上校”。海明威在他這兩個新結交的朋友陪同下游覽了太陽谷胜地。原來心中對他們的疑慮消失了。厄內斯特對打射飛鳥,捕殺動物特別感興趣。他給自己定了一個計划:上午寫作,下午打网球。到了十月底,這部小說已經寫了十八章,几乎是全書的一半。他寫信告訴伯金斯,他在書里寫了別人從沒寫過的關于共產党的義務和職責問題,寫了大多數人所不知道的東西。他說,在他的書里有兩個女人。故事發生的地點在馬德里西北格達拉馬山區的西拉一個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游擊隊營地。書中還描寫了作者在蓋洛德,俄國人的總部同蘇聯消息報記者科爾索夫談話的情況。不過,在書里科爾索夫的名字被改為卡爾科夫。其他一些人物的名字在書里都作了一些更改。
  不久,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吉恩·万·蓋爾德正划著獨木舟在河上打野鴨,他的同伴不小心,獵槍走了火,把他打死了。吉恩的妻子要求厄內斯特寫一篇悼詞,下葬時在吉恩的墓邊宣讀。十一月初,厄內斯特和別的一些人一起來到光禿禿的肯特喬姆小山崗上的墓地,庄嚴地朗讀那篇悼詞。悼詞的內容如下:
  “吉恩熱愛自己的祖國。他出生在這個國家的西部,他通過作畫來描繪他的祖國,通過寫作來反映和歌頌他的祖國。他熱愛這里的高山平地,熱愛這里的一切,特別是當春天到來,積雪融化,花木吐出新芽,從蓓蕾初綻到繁花似錦的時候;他熱愛陽光燦爛的夏天和高山上的牧草場;他熱愛林中蜿蜒的小徑和平靜如鏡,清澈湛藍的湖泊……一年四季,他最喜愛的是秋天。秋天,到處黃澄澄,灰濛濛,棉花樹上的葉子轉黃了。……他喜愛万里碧藍的晴空,那么浩瀚,虛幻……現在吉恩先我們而去。他壯志未酬,死有余辜……他的靈魂將回到他喜愛的地方,与山岳并存。”
  海明威并沒有讓墓地宣讀悼詞所產生的傷感情緒取代了他對葬禮的嘲諷。吉恩死時沒有留遺囑,生前也沒有辦理人壽保險,銀行的帳本上只留下尾數一角七分錢。可是他那成了寡婦的妻子死死堅持要把他生前打獵用的工具作為陪葬埋進墳墓去,其中包括一副很值錢的馬鞍。在從墓地回來的路上,厄內斯特悄悄地對派彼阿諾爾德說,值得慶幸是的吉恩的妻子沒有把吉恩的釣魚工具和煎魚用的平底鍋也一同埋進土里去。
  不久,瑪薩受柯里爾報社的委派到芬蘭去采訪歐戰的情況。厄內斯特雖預感到,瑪薩走后他會很寂寞,但他無意攔阻她,也沒有理由不讓她走。瑪薩走后,他把二○六號住房改為“海明威游樂場”,一到晚上人們到這里打扑克牌,玩擲骰子賭博。有一天他用獵槍打死了一只小狼。每天下午他几乎都要出去打野雞、野鴨、小鷸。經常同他一起去的有一位叫英格索爾的精明律師和一位作家。
  海明威的另一位好相識是克拉拉。她帶著她的一個儿子到這里陪伴成了寡婦的吉恩的妻子度過几個星期的喪居生活。克拉拉的丈夫弗雷德曾于一九一八同厄內斯特一起在斯奇奧開過救護車,現在在芝加哥開辦一家辦理郵匯業務的大公司。當克拉拉主動提出協助他處理積壓信件時,厄內斯特立刻答應了。當即口授用打字机打十五封信。他所能給她的酬勞是有關寫作的藝術和知識。他對她說,在寫作中一個詞稍一不慎用在不恰當的地方,就會給后面的章節帶來巨大的影響。他曾好几次對她這么說,“重要在于做,不在于說”。只是口頭上說說的東西是經受不起時間的考驗的。构思精密,充滿想象力的散文往往可以經受較長時間的考驗。一天晚上,在閒談中,厄內斯特談到自殺的問題,并提議大家定個公約。要是他們中間有誰欲自殺,就得事先讓其他的人知道。克拉拉拒絕他的建議,這使他感到惊訝。克拉拉說,希特勒的閃電戰術在歐洲進行得很順利,如果納粹侵略美國,她首先殺死孩子,再殺死自己。厄內斯特同她進行激烈的爭辯,結果,克拉拉暗地里覺得,將來什么時候處在危難的時候,厄內斯特是她一個可向其求救的人。克拉拉准備返回芝加哥,臨別時,她禁不住留下眼淚同他吻別。厄內斯特孩子气地用手摸一摸口袋,拿出一個銀元遞給她說:“祝你走運。”
  厄內斯特對阿諾爾德的妻子泰麗也十分敬佩。泰麗雖然個子不高但气質不凡。她特別擅長用獵物做菜送飯下酒。一次,當阿諾爾德滔滔不絕談到自己幸福的童年時,厄內斯特說,他的童年時代過得十分不幸。另一次,他舉起一只大手在泰麗的大腿上拍了一掌說,他的母親是只老母狗。泰麗听了狠狠地罵他一頓。她緊縮雙眉,對他怒目而視。他默默地听著她的責罵,既不惱怒也不感到后悔。最后,他對她說,“好嫂子,我說的一點也不假。我敢以我的名義擔保。我的母親确是這樣的人。”
  雖然海明威身旁有許多朋友,但他常常抱怨說,瑪薩不在,他悶得發慌,仿佛生活在監獄里,小說也沒寫一篇。克拉拉和哈德莉都來信邀他去芝加哥過圣誕節,但他婉言謝絕,推說他正寫到小說故事情節最高潮的地方,不忍擱筆。當他寫信回家表示要回去和孩子們一起過圣誕節時,波林复信說,如果他回家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過完圣誕節重新去古巴同瑪薩匯合,那他最好不要回去。厄內斯特立即寫信給哈德莉,埋怨波林的做法太無情,令人難以忍受。但他冷靜一想,如果人們只是從自身的利益考慮,那么她這樣做也是可以理解的。當奧多希魯斯開車來接他回弗羅里達時,他對海明威說,波林執意不想見到他。她正准備帶領她的兩個儿子和她的妹妹吉尼到紐約去度假。
  十二月十二日海明威在离開太陽谷之前,給波林的母親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他在信中說,他早在十月份就計划帶著小孩子們一起到彼格特去。但由于波林出乎意料地來到諾德基斯德牧場,他的計划被打亂了。他相信,他若有机會到彼格特同波林的雙親交換意見,可以肯定,他們會發現波林和弗基尼亞的思想和態度的變化要比他自己厲害得多。弗基尼亞的生活方式和行為表現十分古怪。而且影響越來越大,在适當的時候會破坏厄內斯特的家庭和睦。當然他的表現方式是多种多樣的,厄內斯特想讓波林的父母親知道。他表示愿意繼續關心波林生活物質上的利益,繼續照顧好孩子。她同孩子們相處得很好。他是在非常孤寂的時間里寫手頭上這本小說的,非常希望這書出版后會得到好評。到目前為止,他覺得書里他沒寫上一個不好的詞。厄內斯特在信的結尾衷心祝愿他們圣誕節愉快,永遠愉快。
  普菲弗太太(波林的母親)十分吃力地用打字机給厄內斯特打了一封回信。對于他和波林之間的誤解和因此引起的不和,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和她丈夫為了此事感到痛苦万分。厄內斯特和他們一起生活已經很多年了,實際上,他們已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沒想到消息來得那么突然,思想上毫無准備,這一年的圣誕節是他們一生中過得最不愉快,令人心酸的節日。他們認為人生最大的不幸莫過于家庭關系的破裂,特別是大人的事竟連累到無辜的孩子們身上。她愿永遠為厄內斯特禱告,盼望在那遙遠的彼岸有個蓬萊仙閣,他們將在那里重逢。
  一個星期之后,奧多駕著車子同厄內斯特回到凱島。正如波林事前所說的,她已經帶著孩子到紐約去了,家里空無一人。圣誕節過后,一個叫阿里卓納的菲尼克斯人打電報問伯金斯關于海明威的現住址。第二天,伯金斯回電說:“海明威的現住址是凱威斯特,弗羅里達。”可是,實際上他不在那里。從這天起,海明威的住址是古巴,波拉圣·弗朗西斯哥,勞卡維吉亞。

喪鐘為誰而鳴

  一九四○年一月中旬瑪薩從芬蘭回來時,發現“大肥豬”——這是她開玩笑給海明威取的,工作得很不坏。他回來后不到几天,厄內斯特便寫完了第二十三章。他給伯金斯寄去一部分書稿作為該書質量的樣品,其中包括第一章的開頭几段和比拉的故事中關于法西斯在隆達本土鄉村大屠殺的情況。這時剛好碰上寒潮,于是他又把老習慣拿出來了,坐在床上寫作同時又保持身体暖和。就這樣,他寫完第二十四章,雖然他說,天气冷得使他發抖,他卻在寫關于一九三七年六月某個驕陽似火的上午的情況,這實在是不幸。
  厄內斯特寫信告訴伯金斯,請他別把書中有關大屠殺的情況告訴包括阿爾瓦·貝西在內的任何有思想傾向的人。他可以同宗教決裂,但他不能剝奪左派分子的思想意識。貝西那個旅的問題在于思想太复雜,缺乏必要的軍事訓練和紀律。一個人思想太复雜了,他說,等于在自己頭上蒙上一個緊箍子,就象鐵鏈拴在牛鼻上,不由自主了。如果左派認為忠于共和政府派從沒殺過人,就讓他們這樣認為好了。至于他自己,在西班牙的時候,他自愿接受共產党的紀律,因為他認為在戰爭需要這樣的紀律。現在戰爭結束了,他也就恢复到原來的思想狀態——做一個普通的作家。既不是天主教派的作家,也不是共產党的作家或美國那一個派別的作家。做只滿足于當一個能忠實向讀者,領導他本人的所見所聞所思的作家。
  二月份天气慢慢暖和起來,他每天的生活也安排得比較合理。每天上午用于寫作,下午兩點吃中飯。在此之前喝一次咖啡,午睡時間閱讀書報。下午常和瑪薩或一些曾為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軍作戰的被流放的巴斯克人1一起打网球。這些巴斯克人現在在哈瓦那從事回力球專業訓練和比賽。激烈地打過几場球之后,他們就停下來休息,喝點酒,唱唱歌。厄內斯特仔細听著巴斯克人唱歌,便一知半解地說起巴斯克話來。他從一位叫馬伊托門納科的朋友那里買了一只大公雞,然后帶到斗雞俱樂部去參加斗雞比賽。其它的活動包括打野鴿,飛鳥,每星期抽出一個晚上到燈紅酒綠的哈瓦那去消磨時光,喝酒,玩牌談天,每每一談就四、五個小時。他解釋說,白天他忙于寫作,累得腰酸背痛,眼睛發花,四肢無力,到了晚上喝點酒舒舒筋骨,恢复疲勞是必要的。可是,瑪薩對于他這种生活方式感到不滿意。二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厄內斯特為了彌補過去常常同其他的男子漢晚上在外面瞎混,搞到三更半夜所造成的不良印象,他決定邀瑪薩去看一次電影。現在他養成這樣的習慣吃晚飯前先喝點艾酒,飯間喝紅葡萄酒。打回力球之前喝點伏特加,最后喝威士忌摻蘇打。這時,他感到心滿意足。但是,不宜立即進行工作。他不根据科學道理,胡亂地認為,酒后打几輪運動量比較大的网球,有助于酒精的散發、消醉。每逢星期日晚,他早早上床,先吃几粒安眠藥,倒在床上一睡到第二天天亮。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接著又精神抖擻地開始新的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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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歐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區的古老居民。

  厄內斯特原先并不打算把這書寫得這么長。當寫到第二十八章末尾,他感到煩躁不安。但他心里明白,他絕不能慌里慌張,一心去赶速度。他寫信對伯金斯說,要是他象辛克萊路易斯那樣草率從事,他一年到頭每天都可寫五千字。但是,他沒有這樣做。為了避免因潦草從事需要重寫,他适當控制了他的寫作速度。他對查理斯·斯克里布納說,他寫作就象得了一場病,成了一种惡習,象被什么東西迷住了一樣。他感到高興的是,他必須象得病一樣進行寫作。為了寫得比別人高明,受讀者歡迎,他要賦予作品以巨大的魅力。
  厄內斯特為了保證自己寫的東西的質量,他常寫完一部分就送給朋友看,請他們提出意見。他的朋友們看完后都十分贊賞,于是他決定冒昧地請他所尊敬的本芬奈閱看。本芬奈是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一位無所畏懼的飛行員。他從下午四點鐘開始看,一直看到第二天凌晨四點。他看完后對該小說的印象是,海明威把自己的生活經驗都寫進了小說。海明威听了說,“沒什么,不完全是這樣,有些地方是虛构的。”盡管他征求了許多人的意見,他心里仍然感到不很踏實。波林現在視他如同仇敵,根本不會閱看他的書稿。這是他最引以為憾的,因為波林有很高的文學欣賞力。
  就這樣,這本書一時還寫不完。到四月初,他才寫完第三十二章,即他從太陽谷回來后寫的第十二章。其中一章描寫了埃爾蘇多的士兵在一個小山崗上的守衛戰。另一章敘述瑪麗亞遭受法西斯士兵蹂躪的慘景。第三十二章開始對蓋洛德旅店內部情況介紹。厄內斯特當時住在這家旅店里,他對交戰雙方都有不滿的情緒。盡管他同情忠于共和政府派,但是他受不了他們的宣傳。他們把一個來自巴斯格省的農婦——一個共產党員多拉斯埃巴魯里,捧到天上去,把她看成西番蓮1左派的圣人。他對他的朋友們強調指出,多拉斯的行為使我感到作嘔。他樂于描摹一幅西班牙共和國第一夫人的肖象而鄙視羅伯特佐丹所作的“西班牙騎士之花”。佐丹曾說過,“世界上沒有更好的人,也沒有更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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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或稱苦難花。此花被認為与耶穌受難時所戴的荊棘冠冕相似。

  在他這本書里提到了他的許多朋友的名字。有的照現實名稱原封不動地使用,有的略有掩飾。近來他与一位在一九三九年逃往倫敦的前忠于共和政府軍司令左斯塔夫杜朗通訊。杜朗這個名字如同他的家里佣人彼特拉一樣在書里出現了。第十二國際旅的魯卡茲將軍被描寫為一位精明的人;那位波蘭籍的將軍長羅爾,即頗負盛名的華爾特將軍在小說中成為高爾茲將軍;記者高爾特索夫在小說中叫卡可夫;女英雄瑪麗亞本來是一九三八年春天厄內斯特在馬塔羅結識的一位護士。雖然在外貌上有些特征,如亞麻色的頭發,但實質上,作者是暗指他的心上人瑪薩的。羅伯特佐丹,摩塔納的教授成了第十五國際旅的有膽識的上校羅伯特馬里曼,他曾一度是加利福尼亞經濟學教授。佐丹的形象同厄內斯特書中的其他人物一樣他的性格和思想觀點或多或少与作者本人的性格和思想觀有所相同。十分明顯,佐丹的父母親是以作者自己的父母親為對象的。老佐丹和海明威的父親一樣都是用手槍自殺。小佐丹卻是個膽小鬼,而他的母親卻是個气勢洶洶的人(如果小佐丹不是個膽小鬼,他本來可以理直气壯地站在他母親面前,不讓她嚇唬他)。在書里,厄內斯特甚至把自己身上的某种特性移植到佐丹身上——脾气暴躁,一經發作便象森林里的野火,遇風時越燒越旺,只有在他同一個他根本不喜歡的女人亂搞關系,發泄獸性之后,才能慢慢平息下來。
  四月初,厄內斯特為了給“偉大的戰爭”,一本描寫第十二國際旅首領古斯塔夫雷格勒的自傳体小說寫個序言,他不得不把手上工作暫時擱下來。為了避開來訪者,找個安靜的地方寫作,厄內斯特專程到离哈瓦那大約三百公里的奧林特省一個叫梅多孟諾卡的水稻甘蔗种植園。在寫這篇序言之前,厄內斯特已經給雷格勒提供幫助,如送錢給他用,積极設法把他從法國的死亡營中保釋出來。雖然這部自傳体小說大部分內容是虛构的,但厄內斯特說,“書中有很多事件和故事情節是非常真實感人的,只有作者本人親身經歷了,才能如此真實地描述出來。作家的義務和職責也在此,他不應該杜撰。”使作者感到欣慰的是他在戰場上認識了很多人,如魯卡茲將軍,維納赫爾布朗和雷格勒等。雷格勒是唯一活下來的人。他雖然受了重傷,受關押,遭流放,貧病交加,但雷格勒總是表現出英勇的气概,絲毫不顧及個人的痛苦,是個不屈的勇士,雖屢次受傷,仍戰斗不息,直至死亡。
  厄內斯特剛一寫完那篇序言,就病倒了。病魔折磨了他五天。四月二十日才恢复正常,接著寫完了小說的第三十五章。現在他開始認真考慮選取書名的問題了。開始,他想取名為“未被發現的國家”,但覺得還不滿意。据他自己說,他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翻閱了圣經和莎士比亞作品都沒有找到合适的名稱,后來他找《牛津英語散文集》,在隨便翻閱約翰頓1詩作的時候,有一頁突然引起他的注意。約翰頓從英國十七世紀社會風俗,特別是禮葬習俗和當時的環境引起聯想,寫下了一個說明人類相互依賴的比喻。厄內斯特高興地看到約翰的比喻正好切中他那本小說的主題,即戰爭給人們帶來了災難,卻促使人們的醒覺和更緊密地團結——這一點在小說中已有所敘述。約翰頓的比喻的最后几句話是這樣“無論誰死了,都使我察覺到自己的末日即將來臨,因為我是人類中的一員。然而,喪鐘到底為誰而鳴?它是為你敲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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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翰頓(1572—1631)美國詩人及教士。

  從四月底到五月初,厄內斯特多次寫信告訴伯金斯,波林嗐胡鬧,簡直使他無法工作。她根本不面對現實。他雖然不住在家里,但他并沒有白浪費時間,而一直在寫書。她一個勁地嘮叨,指責他。他一味地忍讓遷就,但都無濟于事。聊以自慰的是,過去他在波林身邊寫書,現在他离開她,但寫出來的書,無論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比以前有過之無不及。他同意和波林分手,每月給她五百元作為撫養他兩個儿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的費用。不過,他告訴波林,一旦他死了,這筆錢就沒有了。他的母親給他寫信說,她知道他正在寫一本長篇小說,再次希望他,書里所寫的應對社會、對他人有效益。厄內斯特在复信中十分冷淡地說,這很難說,也許能如她所愿吧。
  海明威希望到陣亡戰士紀念日那天能把小說寫完,但實際上做不到,還差得相當遠。恰好在這個時候,他住房的天花板的泥灰脫落了,白色的泥灰粉末把房里的東西厚厚地蒙上了一層。雨水從破裂的房頂漏下,更加把房里的東西弄得一塌糊涂。當他的兩個儿子到他那里作短暫逗留時,他的起居室濕淋淋地簡直象水池。這對愛清洁的瑪薩來說簡直是要她的命。但從美國大陸傳來的消息更加使她煩悶不安——虛假的政治宣傳,以增加稅收來嚇唬人以及永無休止的浪費國家資財。平均每天她要發兩次脾气,對美國對世界的形勢表示极端的不滿。他真想到歐洲去,看看她能做點什么事。她迫不及待地要离開這塊几乎与外面世界隔絕的地方。厄內斯特專心于寫作,無暇顧及瑪薩的社會生活,瑪薩十分惱火,一气之下,收拾行裝跑到紐約住了一個月。
  六月底她帶著她的母親一起回到海明威身邊。海明威說,他已是精疲力竭了。不過,他發誓,小說沒寫完,他決不去剪頭發。他不注意修邊幅,外貌邋里邋遢。當他寫到小說末尾,叛軍炸毀忠于共和政府軍防衛區的一座橋梁時,他簡直坐立不安。好大一陣子,他感到全身無力,仿佛象死人一般。這本小說寫了一年五個月。他和書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感情融合在一起,不忍猝然离開他們。然而,到了七月一日,他終于決定收尾了。他在拍給伯金斯的一封電報中說,“所有橋梁都被炸斷了,本書的最后一章即將寫完。”這樣,他不久就可以到哈瓦那理發店去理發了。
  當厄內斯特正在街道人行道上走的時候,突然看見佐諾斯同一位他在阿倫家認識,名叫多格拉斯的人一起在路上走。他赶上去,伸手抓住諾斯。接著對他說,他渴望在諾斯未讀到他的小說,對他加以指摘之前,先把小說的大概內容告訴他。于是他們約好在弗羅里迪酒店一起吃午飯。雖然他們兩人的政治觀點絕然不同,但他們談得十分投机。到下午四點還沒談完。突然,酒店門一開,瑪薩大踏步走了進來。看神色她顯然在生气。原來厄內斯特答應下午二時和瑪薩去同她的母親會面。厄內斯特明知理虧,主動向瑪薩賠不是。可是瑪薩置之不理。她大聲地說,“你可以對我無禮,不按時踐約。可是,對我的母親,你不能這樣做。”厄內斯特,付了帳,向佐諾斯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后服服貼貼地跟著瑪薩走了。
  雖然小說寫完了,頭發也理了,但這本有四十三章的小說,還有許多麻煩事大傷他的腦筋。例如,書中寫到七月十三日,喬丹俯伏在一棵大樹底下,注視著法西斯伯倫多中尉朝他方向走去。本來故事寫到這里就可結束,但厄內斯特覺得還不滿意。在他四十一歲生日前一個星期,他寫了一個后記和另外兩小章,想盡可能詳細地把線索理清楚。其中一部分說明在賽戈維亞進攻戰失敗后卡科夫和戈爾茲將軍召開的一次會議的情況以及他們在驅車返回馬德里,談到喬丹炸毀橋梁和隨后失蹤的情況。最后一章描寫安德雷斯訪問派希羅和彼拉地方守軍撤退后留下的營地。安德雷斯居高臨下凝視峽谷底下奔流的河面上那被炸毀了的鐵橋。厄內斯特采用這种突降法,顯然是要從有重大意義的內容突然轉入平淡無奇的場面,從而說明這些描述既不是必不可少,也不是引人入胜的。
  厄內斯特十分焦急地等著把書稿用打字机打好,然后把它送到紐約去。七月下旬熱浪襲擊了整個東海岸。厄內斯特坐在火車車廂里,熱得簡直象在火爐邊。他坐在單位坐椅上,借助著微弱的燈光校閱書稿,時間長了,眼睛就發花。火車到了賓夕法尼亞,他踉蹌地走出火車廂來到車站站台上。他夾在人流之中被人推著走,活象沙丁魚盲目地被倒進罐頭加工厂,身不由己了。他在巴克萊旅店下塌,离斯克里布納只有几個街區的距离。他每天校閱書稿二百頁,零零碎碎由送稿人送到斯克里希納出版社。几天以后,紐約時報書評編輯部的格爾德到海明威下榻的旅店找他。走進房時,他發現海明威身穿一件沒有扣上扣子的寬松的睡衣,身旁圍著一群人,正在找他談話。其中一位是西班牙忠于共和政府派被流放的司令古斯塔夫杜朗。他不久前同一位美國姑娘結婚,并移居美國。杜朗坐在一旁十分有禮貌地傾听著海明威同格爾德的談話。厄內斯特不時停下來把他的談話內容翻譯給杜朗听。當杜朗走出房去打電話時,厄內斯特輕輕地對格爾德說,他寫小說的時候,常常要從他那里獲取一些消息和情報。杜朗曾對他作過保證,說他所提供的情況都是可靠的。當杜朗准備帶他的新婚妻子到女方在新漢普夏的避暑別墅時,海明威請杜朗幫忙校正樣稿,以便查核書中的西班牙文是否正确。厄內斯特深知,要寫一本關于西班牙、西班牙人民、西班牙內部的革命運動以及戰爭,自己是力不從心的,但要他請一位他小說中的主人公之一的西班牙人來審閱他所寫的東西,他又感到有點難為情。對于厄內斯特的要求,杜朗出于部分的好奇心答應了。他對厄內斯特的西班牙語評价不高,但對他寫的那本小說,認為很有吸引力。
  八月二十六日,他從哈瓦那空郵寄出他那本小說的一百二十三個長條形字板。他作好思想准備,听取伯金斯和斯克里希納的反對意見并重新修改。在此之前他還十分認真地把那段描寫兩性關系的文章重新寫過,使那些戀愛場面顯得不那么低級庸俗。但在听取了對方的意見之后,提出了反駁,認為彼拉的“死亡的陰影正在到來”的演講并不怎么樣。一般來說過得去。但是如果把它刪掉,就相當于在管弦樂隊中把低音提琴和雙簧管拿掉,因為它們單獨演奏起來十分難听。這段話雖然很刺耳,但并不是毫無緣故的。他要把他在馬德里所看到的吉卜賽人的俗气完全去掉。吉卜賽人是一個十分奇怪的民族。當然,他并不想去美化他們。至少,不會比他在尼克·阿丹斯的故事中美化密執安印地安人更為過份。
  最后,厄內斯特作出重要的決定,取消了那篇后記。他解釋說,他原來的想法就象一個飽經磨煉的水手一樣,把一切都弄得整整齊齊,井井有條。但是他現在看到小說的結尾安排喬丹躺在樹林里積滿松軟的松樹葉的地面上同在第一章中的第一句提到他在地上躺了六十八個時的情況互相呼應。
  小說在這种情況下結束,才算合理,合乎邏輯和要求的。

酬 勞

  一九四○年伊始,厄內斯特就為自己寫了一半的小說向伯金斯預支了一千元稿酬。伯金斯答應了他的要求,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厄內斯特在創作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厄內斯特在一九三九年的全年收入為六千美元。可以預料,他在一九四○年的收入——包括出版小說和戲劇方面的收入,可望是一九三九年的兩倍。八月下旬,每月書刊俱樂部選中了海明威的長篇小說,准備出版印刷十万冊。這樣實現了伯金斯的希望。斯克里希納為了競爭,准備增加這本書的出版量。厄內斯特寫信給阿諾爾德金格里奇訴說他寫這本書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妻子离開了他。一年半時間,他過著离群索居的生活。當然,小說的完稿對他是個很大的安慰。這本書的特點是构思精密,結构緊湊,字字相關,首尾互相呼應。
  厄內斯特正計划帶瑪薩和他的兩個儿子到太陽谷去度假。瑪薩要求克拉拉斯彼格在海明威未到達前代為照顧孩子。經過三年多的所謂不合法的生活,瑪薩和厄內斯特准備在波林決定离婚后就結婚。瑪薩雖然對于事情的成敗尚有怀疑,也沒有對克拉拉說出她的想法。她只對她說,“親愛的,在我們的婚禮上,你就當撒花姑娘吧。”
  當瑪薩去路易斯探望她母親時,厄內斯特和奧多希魯斯一起干九月一日開車外出長途旅行。抵達太陽谷后,他几乎立即就投入工作——校對書稿,把校正好了的先后寄給伯金斯。在一篇未標上具体日期的書稿上寫了兩句話“千万別遺失”和“謹以此書獻給瑪薩。”最后一批書稿的校閱工作是由勞伊德和泰利·阿諾爾德完成的。當他們談到厄內斯特的父親是自殺而死時,厄內斯特證實了此事并理直气壯地把自殺行為稱之為“司空見慣的事。”他說,當一個人陷入絕境時,采用自殺的方式來解脫自己是允許的。他還十分詳細地告訴瑪薩如何熟練使用手槍。
  全部書稿校正后,厄內斯特如釋重負。他對查理斯斯克里布納說,在這段時間里,他腦子里昏昏沉沉,精神不大振作。波比上學后,厄內斯特便帶著兩個個儿子和瑪薩到山林里打獵。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每人打了八十只長耳野兔。厄內斯特和瑪薩一共打了三百多只,合起來約有四百只。接著連續几天下暴雨,厄內斯特不能外出打獵,老毛病又發作了。他憋了一肚子气無處發。當他得知他那本小說的出版時間已推遲到十月二十一日時,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于是象火山一樣爆發了。接著他哀聲歎气地說,這消息太令人失望了。他連續二十四小時工作,急急忙忙想搶在截稿日期之前完成。可是情況并不象他預料那么好。他對于做一個循規蹈矩,尊重約期并為了踐約犧牲周末休息努力工作的人已不感興趣。對斯克里布納的編輯部老爺們一周只工作兩天的那种不急不躁的作風大為厭惡。他埋怨上帝沒有讓他做一個無憂無慮的普通人,省得當一個專業作家毫無止境地一頁接一頁地寫。
  雖然瑪薩現在不稱呼厄內斯特為“肥豬”,但是當她看到一位帶著他的妻子到太陽谷打獵度假的男子漢蓋利庫柏時,她就拿厄內斯特同他相比。他們兩人在容貌上真有惊人相似之處。据厄內斯特說,瑪薩一個勁地要厄內斯特极力仿效蓋里庫伯,衣服穿帥一點,外貌整齊一點。厄內斯特雖然沒有按瑪薩的話去做,但他一見到庫伯,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比自己強。庫伯為人誠實、坦率、友好、爽朗。厄內斯特認為,如果他的小說被好萊塢電影公司拍成電影搬上銀幕,那么庫伯可以十分出色地扮演書中的主人公羅伯特喬丹。庫伯的槍法也比厄內斯特好。厄內斯特把射擊技術上的缺陷歸咎于他多年來毫無節制地飲酒。為了在別的方面顯示出他比對方強,他提出要同對方進行拳擊比賽。他滿有把握地估計,他的重量和經驗將使他獲胜。他想從對方做工講究的服裝和射擊的技能方面來戲弄他,從中取樂。
  當天气惡劣,不宜從事戶外狩獵時,厄內斯特便從斯克里布納書店要來了几十本書閱讀。他的書單里包括作者沃爾夫死后的著作《你不能再回家去》哈普為這本書進行了一番宣傳,把它說成“成功之作”。對此,厄內斯特未免感到好笑。他對沃爾夫筆下描寫的人物馬克斯韋爾伯金斯這個人物沒有多大印象。他甚至吹噓說,沃爾夫用一万字描寫人或物,他只要一千字就足夠了。他認為書中只有湯姆這個人物描寫得好,其余的都是千篇一律用過度夸張的新聞体進行描寫。
  厄內斯特早就想把他的小說《喪鐘為誰而鳴》賣給電影界拍成電影。十月初他接到一個由多納德弗萊德打給他的長途電話。弗萊德在二十年代就認識厄內斯特。當時他是霍拉斯里烏怀特公司的合伙經營者,現在是米朗賽爾茲尼克公司的小說編輯。他的電話使厄內斯特的小說有了新的出路。弗萊德在電話中間厄內斯特在好萊塢是否有代理人。厄內斯特回答說沒有,并立即邀請弗萊德到太陽谷會面。弗萊德先乘飛机到鹽湖城,然后改乘火車,第二天清早六時到達太陽谷。當他到達厄內斯特住地時,厄內斯特早就在等候著他了。弗萊德還沒看過那本小說。于是,厄內斯特招待他吃早餐后,把那本書的稿子給他看。弗萊德用了一天時間讀完那本書稿,他的心深深為該書的故事情節所打動。十月七日,弗萊德离開太陽谷回家的途中打電報給伯金斯,要求對方把該小說的二十五本書稿空郵到貝武利山的米朗賽爾茲尼克。這樣,自從《永別了,武器》一書出版以來,這是厄內斯特另一成功之作。
  為了擺脫象多拉斯派克夫婦和蓋利庫伯等人的糾纏,厄內斯特和瑪薩出發到賽爾蒙河河口分叉的地區去旅行打獵。瑪薩這次打獵的興致不亞于厄內斯特。可是回家后,就得了流行性感冒,全身乏力,疼痛不堪,躺在床上起不來,真把她折磨得夠嗆。但當她想到這次外出打獵,主要是讓海明威散散心,解解悶時,覺得自己受點苦算不了什么。在這期間里海明威酒喝得少一些,脾气好一些。一切又恢复正常。在她面前,海明威顯得十分溫順。她甚至用不著征求他的意見把自己的名字寫成:瑪薩海明威。他們在太陽谷還住不到一個月,瑪薩便向柯里爾報社提出要求,派她到中國采訪當時正在進行的國內戰爭。
  在《喪鐘為誰而鳴》一書即將出版的時候,伯金斯頻頻地寫信告訴海明威關于他對這本書銷售量的估計。可是,海明威是個急性人,他等不住了。他打電話給住在紐約的杰恩,要他收集輿論界和批評界對該書的反映。杰恩回電說,打長途電話費用太高,勸他不必那樣做。可是海明威不听。他有點耍小孩子脾气,听到杰恩的話后,他說,“杰恩是不是真的那樣說的?這小子真該進入墳墓了”。該書出版后,約翰·張伯倫稱贊說,“這本小說的質量可与白蘭地媲美。”海明威听了非常得意。J·多納爾德·阿丹斯也說,這本小說所表達的內容是海明威寫作以來,表現得最充實,最深刻、最真實的作品。阿丹斯認為作者對小說中主人公約旦和瑪麗亞相愛的描寫技巧超過《永別了,武器》一書中相關的情節描寫,堪稱為美國的最佳小說。鮑勃·謝烏在大西洋月報上著文,說該書是一本罕見的好書。書中不但充滿活力,堅強精神,也有幽雅動人之處。這就充分說明,作者不象其他美國作家人云亦云,沒有一點獨創性。克里弗頓·法迪曼在《紐約人》雜志上發表文章說,這本小說表達了作者海明威的心聲。這种心聲讀者第一次閱讀《生存還是死亡》時就听到了。馬加勒·馬塞爾在《國民周刊》上的文章說,讀了這本書,原先那种讀《第五縱隊》味同嚼蜡的感覺消失了。海明威在人物的塑造,對話,制造懸念以及面臨死亡時人們所表現出來的情感和態度等方面的描寫已達到了新的水平。雖然小說里沒有明顯地反映西班牙內戰包含的深刻社會性,但是從小說所反映出來的,讀者不難看到人類將面臨著同种類型的戰爭。
  海明威的習气是,對表揚他的人十分感興趣,對批評他的人恨之入骨,這次也沒有例外。一位在好萊塢工作的多納爾德弗雷德給海明威出主意,堅持該書要有十五万美元才賣出去。海明威十分謹慎地盤算著,然后請多納爾德幫忙,以十万美元把該書售賣出去。曼斯書刊組織机构同海明威簽訂合同,要書二十万冊。斯克里布納出版社自己印了十六万冊。這樣,海明威僅從電影界就獲得十三万六千美元。此外,還有版稅權和其它的收入。他用這筆錢還清了一些債務,唯恐以后又會出現艱難的日子。到十月底,該書的銷售量達到預期目的。海明威為之感到心滿意足,因為他的書從來沒有象這本書那樣售价高,銷售量大。
  九月惡劣的气候終于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秋高气爽的狩獵大好季節。海明威的打獵興致又油然而生。十一月初旬,有一天,他帶著一隊神槍手來到底特里奇附近一個農場后面的山林里打獵。晚上帶著獵物滿載而歸。農場里的主婦為他們准備了美味的雞飯。農場主家里有十三個小孩,一輛大車。他們用這輛大車拖送牛奶。因為車子破舊,過不好久就出毛病。厄內斯特問巴比阿諾爾德,車子是否還值得修理。阿諾爾德回答說還值得。厄內斯特拿出八十五元鈔票,把它們卷成一團,象瓶塞一樣塞進一個盛有半瓶酒的玻璃瓶里。然后把瓶子放在車前座上,要那農場主把那瓶里的酒喝光,拿著那些錢去修車子。
  十一月四日海明威從米阿米美聯社那里得知波林正式同他离婚的消息。离婚判決書上寫明了男方拋棄女方的事實,并規定小孩子們交由波林照管。雙方對此毫無异議。厄內斯特与波林結婚十三年。在這期間他一共寫了七本書,買了一條船“彼拉”號,在凱威斯特島上建了一幢房子。對此次婚姻的破裂他絲毫未表露出懊悔的樣子。在過去的十五年中,他同波林到過非洲,領略了非洲原始森林的自然美,他們曾多次到過歐洲,到過蒙塔納和怀俄明山區度假打獵;他曾自由自在地在戰火紛飛的西班牙住了兩年。他回憶起在他离開哈德莉轉向波林的時候,內心十分懊悔,而且這种懊悔之情持續了三年之久。他和波林的結合使他逐漸昧了良心。在《基里曼查羅山上的積雪》故事中,海明威十分隱晦地指責波林利用財富引誘他。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他把第二次婚姻的破裂主要歸咎于波林信奉天主教而引起的自身情欲的消失以及她再沒有生育的能力。此外,他拋棄波林轉向瑪薩的另一動机是希望生一個女孩。巴比阿諾爾德專門給瑪薩和海明威這對即將結婚的戀人拍了許多照片。在夕陽余輝的照耀下,他們站在一起,沐浴著金色的陽光,碩壯健美,凝望著西邊的落日。十一月二十日,他們离開太陽谷,打算在契耶恩結婚,接著到紐約去度蜜月,然后到芬卡過圣誕節。第二天,他們在契耶恩大西洋鐵路工會飯廳里悄悄地舉行了一個世俗結婚典禮。海明威十分高興地看到他和瑪薩結識往來了四年,現在終于合法地成為夫妻,他興致勃勃地開著車子,兩人開始出發到紐約去。波比從學校打電報給伯金斯詢問他的父親住在什么地方。厄內斯特得訊后立即要波比到他的住地去。波比在他的父親那里度過了兩個周末。在一起時,海明威要波比到喬治布朗的体育館去學拳擊。他還給波比買衣服和一個很好看的裝東西的袋子。H.G.威爾斯的代理人哈洛德彼得也去找伯金斯,他說威爾斯先生正在哥倫比亞大學俱樂部,非常想見到海明威。瑪薩早在几年前就認識威爾斯了,因此便邀他到他們家做客。威爾斯先生同蓋斯塔夫杜朗一起到海明威家拜訪。威爾斯先生個子矮小,患有嚴重糖尿病。他來到海明威下榻的旅店,坐在椅子上,雙腳几乎触不到地板,看起來情緒很高漲。他顯然被眼前的熱鬧場面所吸引住——電話鈴不停地響,周圍鬧哄哄的,加上來訪的人進進出出,接應不暇。瑪薩說,威爾斯先生想同海明威談的問題,主要是一本叫《水陸探奇》的書。
  柯里爾報社的編輯現在已同意派瑪薩到中國去采訪。据海明威說,瑪薩的好主意是在他們取道緬甸進入中國的路上度完他們的蜜月。沒料到一天下午雷爾夫·英格羅爾探訪海明威。他們談了很久。英格羅爾辦了一份自由小晚報。他要海明威去遠東后給他寫報導文章。海明威答應了。瑪薩和他一起定好了去香港的計划之后就回家。在凱島停留期間,厄內斯特碰上到哈瓦那去途經凱島的辛克萊路易斯。他們相處融洽,談得投机,分別時也十分友好。
  厄內斯特為自己和瑪薩准備的圣誕禮物是擬到芬卡維吉亞購買東西。考慮到最近他出版了《喪鐘為誰而鳴》一書而聞名,擔心在購買東西時,店方知道他的名字故意抬高价格,海明威囑咐奧多布魯斯在購買東西時不要說出買主的姓名。十二月二十八日布魯斯采購完畢,一共用去一万二千五百美元。為了慶祝新婚和圣誕節,厄內斯特到彼納里奧去打野鴨。回家時已是滿天星斗。他踏著星光回到那幢將永遠成為他住家的房子,此情此景真夠羅曼蒂克的。
  沒料到一位左派的評論家對他的新小說進行了攻擊,使他那勃勃的興致和高昂的熱情突然降到零點。他雖然有所估計,但万万沒料到會有那么惡毒的攻擊。邁克戈爾德在《工人日報》的“改變全世界”專欄文章里攻擊海明威,說他“思想狹隘,小心眼……受階級利己主義所支配……心靈空虛,思想貧乏……”戈爾德說,海明威的這本新小說僅僅說明一點:一個既不懂民主又不懂共產主義的毫無原則和信仰的人竟然能怀著個人的种种目的致身于西班牙內戰,并且連續好几年都以公正,忠誠的面孔出現。一旦正義的事業遭到破坏,民主受到殘踏,就采取放棄逃避的態度,正如在《永別了,武器》一書中弗萊德里克·亨利那樣,找了一大堆借口,不斷的哀鳴和散播謠言。總之,是借詞遁逃。
  新馬薩諸塞報刊登了阿爾瓦赫·貝西的評論。他的評論比較的公准而嚴厲。因為貝西曾是林肯志愿旅的老兵。在西班牙他曾兩次見到海明威。他開始認真思考分析海明威如何致身于斗爭,從而給予應有的評价。但他發現,海明威寫的這部新小說,無論內容的深度或廣度都十分欠缺。貝西說,“作為一位小說家,海明威必須發展他的個性,使之包含著其他的人的性格,從而在作品里人物的塑造更具真實感。他必須深入挖掘人們的生活,從中得到啟示。”十一月二十日貝西在《工人日報》上發表了一封致海明威的公開信,上面還有林肯志愿旅老兵全國總指揮米爾特沃爾夫,紐約地區司令弗雷迪凱勒和財政部代理秘書歐夫格弗的簽字。海明威在小說中貶低了許多為之而英勇獻身的正義事業,誹謗了巴西納里亞的名聲,中傷了安德雷馬蒂,歪曲了蘇聯對西班牙戰爭所持的正确態度和立場。他看不到西班牙的戰爭同一九四○年的世界大戰,法西斯主義到處汜濫成災有著密切的聯系。這更是他致命的弱點。總之,海明威的這一位朋友譴責他,說他的這部小說內容是虛假的,歪曲事實的,里面充滿著誹謗和不民主的思想。
  在圣誕節的前一天,海明威仍死死抱住自己的觀點不放。他從以前西班牙志愿軍第四十五師,第十五旅的指揮官漢斯凱爾那里听到贊揚他的話。漢斯說,《喪鐘為誰而鳴》是一部反映現實的偉大作品。小說中描寫的同沃爾特將軍一起領導忠于共和政府軍攻打賽格維亞的古斯塔夫杜朗也對該小說倍加贊揚。此外,還有領導華威頓連的邁科·馬可維奇,連隊的政治委員史蒂夫奈爾遜,國際旅中的优秀分子也都贊揚該小說。海明威認為,有這么多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為他撐腰,抗擊阿爾瓦赫·貝西,邁克戈爾德以及戴維·麥克爾威利怀特等人,他自然高枕無憂了。海明威說,有一次安德雷·馬爾勞克思問他關于西班牙戰爭的情況,當時他正准備寫一本這方面的書。他回答說,請克勞思等著瞧,他將如實地描述安德雷馬蒂的情況,而絲毫不損害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正義事業。厄內斯特心想,要是馬蒂不是那么顯眼,人家早就會把他干掉。
  米爾特沃爾夫寫了一封指責海明威的私人信。信中說海明威過去在西班牙只是扮演一個忠于共和政府派的熱烈支持者,一個業余的西班牙旅行者。結果這封信錯投了,落入海明威之手。他看了暴跳如雷,立即寫了一封信回敬米爾特。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米爾特:
  在這里我不准備說明你的信是如何的自以為是,邏
  輯是如何的混亂,思路是如何的呆滯。這里我只說明一點。照你說我在西班牙的時候只是一個狂熱的捧場者。那太好了!你知道如下的事實嗎?在西班牙軍隊里除了第十五旅外,還有五十九万五千士兵;我書中所描述的种种情況和行動都在你到前線去之前就發生甚至結束了,特別是在阿爾瓦赫离開美國之前就成為事實了。另一個勇敢的抨擊手邁克戈爾德怎么不到西班牙去看看呢?我猜想他大概想留到下一次戰爭再去吧。在我這本書問世之時,你和弗雷德對于馬克思主義都狗屁不通。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勸弗雷德去讀點書的情況……太好了,科學家給了我經驗和智慧。那末到底你要我為以前我未做到的為西班牙共和國的事業作出什么貢獻呢?因為我沒能在第十五國際旅指揮一個營,我就成為一個狂熱的吹捧者。太好了,科學家!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過從今以后咱們再不是朋友了,因為你發表了那封公開信。
  顯然你是相信你所听到的關于我的一切謠言,甚至不惜自己編造一些話對我進行譴責……自從你受傷以后,我再沒見到你。彼此看法不同,這也難怪。因此,對于你還沒有做完的事情,就別去議論,免得自尋煩惱。在戰爭中我們曾經是伙伴和朋友,指揮過作戰,后來受了傷,可惜缺乏經驗。因此,你別以老戰士自居,對我空談一些實際上不存在的戰斗。你有你的觀點,我有我自己的觀點。還是讓我們等著瞧,到頭來看誰對世界的貢獻大。
  我將始終堅持正确的觀點,隨時拯救你于危難之中,而你大可不斷地譴責我,特別是有人指示你這樣做的時候。
  總之,太好了,看了你的信后,我覺得你象一把錐子,甚至在你高興的時候,你大可用刀子刺你朋友的背……那時你就感到更高興吧?
  海明斯坦上
  一九四○年歲末厄內斯特接到了伯金斯的一封信。伯金斯當時正從參加司各脫的葬禮歸來。這封信給他帶來了嚴厲肅穆的气氛,他的碩果累累的一年也就在這种气氛中消逝了。伯金斯在信中說,“我原先想打電報告訴你司各脫去世的消息。但轉念一想,告訴你也沒多大作用。因此,就作罷了。總之,司各脫十分平靜地离開人世,死前沒遭受什么痛苦。他有心髒病,死得很突然”。司各脫曾在十一月份寫信給海明威,感謝他送給他一本有作者親自簽名的書《喪鐘為誰而鳴》。司各脫在信中贊揚說,該書寫得特別好,是別的作家所不能比擬的。沒想到,這竟成了他寫給海明威的最后一封信。司各脫在信中還說,“我非常羡慕你的成就,我是誠心誠意的,絲毫沒有諷刺之意。我羡慕你有讓你發揮才能的時間。”司各脫的羡慕是有道理的,因為到他辭世的時候《喪鐘為誰而鳴》這本書已經銷售了十八万九千冊。

到東方去

  瑪薩和厄內斯特一月份返回紐約后,他們出發到遠東去的准備工作已完全准備好了。他們住進瑪薩最喜歡的一家旅店——朗姆巴蒂。在那里,他們又重新過著忙碌的社交生活。一位從太陽谷來的大西洋鐵道工會的代表來勸說海明威出席由一位在奧克派克出生的名叫柯林米勒先生舉行的招待會。一九一九年,米勒參加過一次中學生集會。海明威在那次會上發了言,報告他在意大利戰場上的經歷,一面還拿出他那套被炮彈片弄破了的軍裝給听眾看。可是那次報告會開得并不成功。當厄內斯特憤憤不平,大踏步走出會場時,米勒故意同他開玩笑,跟隨著他,拿出一套馬克吐溫的作品要海明威簽字留念。
  其它的社交活動進行得更加順利。首先來訪的是古斯塔夫杜朗和他的妻子波特。他們是特意從瑞埃赶來看望海明威夫婦的。見到海明威,波特感到非常高興。在斯托克俱樂部的舞會上,厄內斯特同波特跳舞時,他私下告訴她,說古斯塔夫是位英雄,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波特听了真是惊喜交集,興奮得說不出話來,陶醉在歡樂的友情之中。厄內斯特多次地提到在拍攝《喪鐘為誰而鳴》的影片中沒讓古斯塔夫擔任技術顧問。古斯塔夫夫婦听了,對于海明威這樣慷慨的支持表示十分感謝。第二個訪問者是蘇里達索拉諾。他是在一九四○年德國納粹法西斯占領巴黎時逃到美國華盛頓來的。他住在華盛頓廣場附近,邀請海明威到他那里去作客。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談到安德森——前《小評論報》的編輯的情況。据說他現在日子很難捱,常常挨餓。厄內斯特听了當即主動拿出四百美元償付安德森到美國來的旅費,并安慰蘇里達,要她不要著急,只要他們之中哪個身上還有錢,就可以大家一起享用。
  厄內斯特此時感到心情格外愉快,飄飄欲仙。一天晚上他和杜朗在冬園參加晚會,觀看演出,多納爾德弗萊德交給他一張十万元的支票。這是他一生中頭一回看到一次得這么多的錢。于是他們一起到林迪酒家去盡情慶祝一番。海明威把支票展示給侍應生看,立即消息就傳開了。在場的人都十分激動,紛紛向他祝賀,有的同他握手,有的拍打他的肩膀,整個晚會上洋溢著歡樂之情。
  厄內斯特突然得了傷寒,周身疼痛,臥床不起。紐約郵報的專欄作家伊爾威爾遜訪問他時,發現他斜靠在床上,枕頭壓得皺皺的。身上穿著淺藍色睡衣,戴一副藍眼鏡。他們見面后談起約人見面的藝術。厄內斯特說他在同別人談話時,從來不作筆記,只憑觀察和判斷講話。一談起拳擊賽,他就想起拳擊手們比賽時,鞋子踩在搽了松香的帆布上發出卡嚓的響聲或想起賽棒球時,球員打完一局,把手套往旁邊一丟,揚長而去的情況。后來他把話頭轉到古巴。厄內斯特說,他是被凱島上的奇异部族所吸引才遷到那里去住的。他還談到斗雞俱樂部,談到他如何寫出那部頗有名气的小說,《喪鐘為誰而鳴》。
  這時,瑪薩象一陣風一樣歡快地走迸房來,手里拿著一捆雜志,往海明威床頭一放。海明威說道,“要不要我告訴伊爾,我破產后你如何到芬蘭去攢錢來維持生活的。”
  “別告訴他,”瑪薩隨便回答說。這些話她早就听過了。一會儿她走出房間到隔壁房去了。
  當厄內斯特病愈時,他的儿子波比從學校來看他,并在那里度過周末。星期六日晚他們一同去看電影,并在喬治布朗体育館上了兩次拳擊課。厄內斯特把這情況寫信告訴哈德莉。他的話仍然充滿著熱情。波比現長大許多了。《喪鐘為誰而鳴》一書的銷售量仍經久不衰。一月二十七日,他們結束了紐約的度假生活,搭乘美國航空公司的客机到洛杉磯去。庫伯夫婦到机場迎接他們,帶他們到好萊塢參觀了兩天。厄內斯特仍然希望庫伯在電影里扮演約旦,可是扮演瑪麗亞的人還找不到。英格麗·褒曼當時正在离內華達邊界六百公里的六月湖上滑冰度假。多納爾德弗萊德要大衛賽爾尼克把她叫來同海明威夫婦會面。貝格曼在一月三十日開了整整一個晚上的車,然后在雷諾乘坐飛机到三藩市。她和海明威夫婦見面后,后者請她到餐館吃午飯。席間他們討論了那部即將開拍的理想電影。厄內斯特提醒她,為了拍電影她得剪掉頭發,他還仔細看了她的耳朵,覺得還容易上像。
  海明威夫婦到遠東去的第二段旅程是搭乘馬特索尼亞號客輪到夏威夷去。這段旅程進行得十分順利。厄內斯特的姨媽格拉斯迎接他們時給他們戴上花環。記者們圍著他又是提問題,又是拍照。接著他們在瓦基奇的哈勒庫拉尼旅店下榻。有五六個夏威夷大學的教授臨時決定在漁人碼頭舉行一次午餐會招待貴賓海明威。海明威勉強答應了他們的邀請。當主人陪著海明威到來時,年青小伙子們已經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了,大家都饑腸轆轆,以一飽口福為快。東道主是辛克萊教授。他滴酒不沾。因此,飯桌上也沒有准備酒。厄內斯特感到怏怏不快,后來他看到有几瓶契安蒂酒,眼睛一亮說,“嘿,這才是我所需要的東西。”他一連喝了几杯,緩和一下酒癮,但是方才那种不愉快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消除。他有一次結結巴巴地說到“周界線”的問題,可一下又感到自己說錯了話感到十分難為情。后來他又裝出自己是個目不識丁的人。談起話來顯得十分謙卑。听眾中有一部分人認為他要嘛是過份謙虛,要嘛是太隨便。談到左派評論家對他的新作《喪鐘為誰而鳴》的抨擊時,他脾气很大并极力為自己辯護。當一位教師告訴他,說他的學生們正在閱讀《永別了,武器》時,海明威勸他們不要讀那本書。理由是那本書的內容不道德。他建議學生讀他的《太陽也升起來了》一書。因為他認為那本書的內容比較文明道德。他們整整談了兩個小時。這時他往窗外望去,看到他的許多親友坐在外面的車子里等著他。他說,“親戚來了,這是無法不去見面的。”顯然,他為自己能擺脫那些大學教授們的糾纏而感到欣慰。
  厄內斯特又一次以貴賓身份應邀出席了一個在奧弗鄉村俱樂部附近一所大廈里舉行的富有夏威夷特色的晚會,他感到很不自然。在席上他喝了很多酒,談笑風生。特別同曾出席前次午餐會的查理斯波斯洛教授談得多。波斯洛教授夫人大獻殷勤,頻頻給他斟酒,直到瑪薩出面勸阻,她才停下來。可是厄內斯特做手勢示意瑪薩不要干涉,仍不斷地飲喝。后來有一位叫彼塞普的自由作家在同他談話時,說了一些刺激他的話,他差點要動手打對方。當時气氛十分緊張。厄內斯特脫掉上衣,放在走廊里的欄杆上,接著招手要彼塞普跟他到昏暗的院子里去。可是彼塞普溜走了。厄內斯特只好又打轉回到廳里,又津津有味地談起他小說中的人物來。當一個人在事業上取得了某些成就,他就听不進別人的話。這是不是成功所帶來的弊病呢?波斯洛教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海明威夫婦的中國之行的第一個月是在英國的殖民地香港度過的。他們住在銅鑼灣一家豪華旅店里。雖然日本侵華戰爭已持續了四年之久,日本人在香港這個國際城市橫沖直撞自由進出,但海明威并感覺不到緊張的气氛。厄內斯特說,“日本人的士气十分高漲,但道德敗坏。”大約有五百個中國的百万富翁從中國內地帶來了几千名妙齡美女。另外駐扎在沿海地帶的軍隊招引來大批的妓女。瑪薩覺得整個城市气氛平靜,食品丰富,質地上乘。快樂谷跑馬場照常賽馬,業務興隆。橄欖球賽和板球賽几乎每天都有。周末常常有足球聯賽。
  厄內斯特到達香港不久便遇到了一位想通過當兵撈一把的人。此人后來被海明威列入他小說里的英雄譜。此人就是摩里斯阿布拉罕柯亨將軍,一個移居國外的英國人。他在一九二○年到中國去擔任孫中山先生的私人保鏢。過不好久,他當上廣東省的警察廳長,一直到一九三八年廣東省淪陷。他個子不高,身体卻很結實,身上總佩帶著一支左輪手槍。他講一口流利的廣東話,還能講几种其他的方言。講英文時仍帶著很重的科克尼地方口音。他不喜歡蔣介石這個人,但卻樂于給海明威講許多有關蔣介石的故事。此外,還告訴他在廣東的其他軍閥的故事,因為當時柯亨作為香港的情報人員被派到中國的內地去工作。后來,柯亨把海明威介紹給孫夫人宋慶齡。可能海明威受到柯亨的影響,他私下表示宋慶齡是宋氏家族唯一有出息的女子。柯亨精通世界大事,非常熟悉中國情況。這給海明威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后來海明威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他要為柯亨單獨寫一本書,介紹他的生平事跡。
  當海明威對香港不那么感興趣時,他便計划到戰爭前線去。柯亨建議他們到蔣介石的正規軍所在地第七戰區去采訪。因為在這些戰區里蔣的軍隊正同日本的精銳部隊作戰。三月初海明威夫婦乘飛机到南岳,再改乘一部老掉了牙的汽車行駛在黃土公路上。一路上塵土飛揚,最后到達第七戰區的司令部韶關。第二天軍區將領設午宴招待海明威夫婦,接著開始仔細地研究分析軍事形勢。剛到那里的時候,瑪薩還沒感到不适的地方。但是因為那里的生活條件太差,天气寒冷,水土不服,手腳發腫,她感到煩惱不安。當軍部里的人介紹她喝一种蛇酒——一种瓶裝米酒,里面泡浸著小蛇——和一种鳥酒,即酒里浸泡著布谷鳥。一見到這東西,她心里就要作嘔。厄內斯特卻十分欣賞蛇酒,他說飲了蛇酒可以醫治頭發脫落。盡管他喝了這种酒之后感到不舒服,他仍然對斯各奇吹噓說,這种酒能治百病。過了好几年之后,當他回憶起他同瑪薩的中國之行時,他說,瑪薩看到當時中國的貧困,肮髒,旅店里臭虫成堆時,就催促海明威,“爸爸1,要是你還愛我的話,就立刻把我從這個地方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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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Papa(爸爸)是別人對海明威的一种親昵的稱呼。

  海明威雖然思想上也有所保留,但他發現中國這個國家很不錯,有很多值得探究的地方。他听了瑪薩的話,還故意露出惊訝的樣子說,他怎么以前對這個國家一點也不知道。第七戰區所管轄的范圍相當于一個比利時那么大。軍區將領們步行陪同他們夫婦視察作戰陣地,然后乘坐一艘破舊的汽船沿粵北河而下,最后改乘舢板船。上岸后他們的交通工具是騎坐一种同大狗一般大小的蒙古小馬駒。气候很不好,在他們逗留的兩個星期里,几乎天天有雨。海明威一遇到下雨不能外出時,就在屋里喝米酒,和軍官們一起看軍事地圖。他發現和他一起討論問題的軍官們談吐十分爽直,誠懇,有見識。這里處在作戰前線,气氛自然与在香港的英國官員們坐在會議室里開會的气氛大不相同,正象格林專業足球隊開賽前在衣帽間更換衣服的緊張情形同預備學校學生們上課前的情形之不相同那樣。中國的將軍問海明威,英國人對中國的步兵的評价如何?海明威由于喝了許多中國米酒,一時酒性發作,他模仿英國人說話的神態和腔調說:
  “中國人不錯,真的不錯。可是你知道,中國人不會打仗……我們不能指望中國人會打胜仗……”
  “什么中國人?”那位將軍問道。
  “中國人嘛,就是中國人,”厄內斯特回答說。
  “真太有意思了,”那位中國將軍說,“我來給你講個中國故事。你知不知道英國的參謀們為什么只使用單片眼鏡?”
  “我不知道,”厄內斯特回答說。
  “英國參謀們之所以帶單片眼鏡是因為他們不愿意看到比他們所能見到的更多的事情。”
  “我見到他們時一定把這一情況告訴他們。”
  “那太好了,”那位中國將軍說,“請告訴他們,這是從中國人那里來的訊息。”
  四月初旬,江南一派春色。到處郁郁蔥蔥,生机勃勃。海明威夫婦乘飛机來到中國戰時的首都重慶。這是一個灰色的山城。到處有被飛机轟炸、炮火擊中遺留下來的痕跡。街道斜陡,多霧和濕淋淋的石級。他們住在旅館里食品丰富,有大量熱水供應,同地處前線的韶關生活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瑪薩盡情地洗刷,享受近日來享受不到的衛生之樂。接著他們開始同中國政府的領導人進行一系列的會晤和談話。
  其中的一次會晤是單獨會見蔣介石。整個會談長達三個小時。會見是在下午進行的,蔣介石夫人宋美齡女士當他們的翻譯。會見后,海明威得出的結論是:蔣介石大元帥實質上是個軍事領導人,雖然他正竭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政治家。蔣的觀點,出發點和目的都是從軍事上考慮的。海明威發現蔣介石根本沒有民主的思想。蔣介石說,“當一個國家處于戰爭的時候,根本沒有民主可言,即算有也持續不久。因為戰爭使一個國家不得不臨時實行專政統治。”然而,据海明威的觀察,這個國家里民主思想仍然存在。想到這點,海明威認為中國是個有前途的國家。
  中國的米酒,不管有沒有小蛇或小鳥泡浸其中,都不能滿足海明威的酒癮。有一天,在重慶市他听說有個海軍上尉萊德勒在中國一家拍賣商店買了兩箱威士忌酒。海明威手里抓著一疊鈔票,急急忙忙地向停泊在長江口岸碼頭的一艘軍艦“杜迪拉”號赶去。萊德勒上尉還來不及打開威士忌酒。他很快就會被調到另一個部門去工作。他特意把威士忌酒留在告別宴會上用。海明威卻認為萊德勒這樣做未免有點鼠目寸光。他說,“既然姑娘愛上了你,你就不要猶豫地去親吻她。要不,就把威士忌酒的瓶蓋打開……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萊德勒認真思考了一下說,“好,我就用六瓶威士忌酒和你交換,听你講六次課。請你談談怎樣成為一位作家。”
  每听完一次課萊德勒暗暗慶賀自己能用几瓶酒交換來美國最佳作家的文學道路和成功的秘訣。“彼爾,”海明威說道,“當你開始獨立描寫一個人物的時候,你必須是個受過教育的人。而要成為一個有文化,懂禮貌的人必須具備兩點:要有同情怜憫他人之心和生气勃勃的工作能力。不要嘲笑遭逢厄運的人。如果自己遭受惡運,別与之相斗,而要隨机應變,因勢利導,有策略地退卻。”最后,海明威思考了一下,建議萊德勒回家去好好品嘗一下威士忌。
  萊德勒回到貯藏室里打開一瓶“威士忌”酒瓶蓋,試了一下酒味。原來,里面裝的是溫熱的茶水。他檢查了其他的瓶子,情況也完全相同。這下,他才明白上了當,那個拍賣商欺騙了他。海明威后來知道這一情況,他既不嘲笑萊德勒,也不回避一筆交易中他所應承擔的責任。這件事萊德勒整整二十年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從重慶會晤那天起,萊德勒認為海明威是個很有修養的人。
  海明威夫婦在同宋美齡共進午餐的時候,討論蘇聯干預中日戰爭的問題。當時美國駐中國大使、中國問題專家奈爾遜·約翰森心平气和地告訴他,“中國能夠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海明威對他這番話深為不滿,認為是夸夸其談。但后來他到達成都親眼見到蔣介石開辦的一所軍事院校時,他才感到約翰森講的有一定道理,因為他在軍人俱樂部里見到設備十分現代化,辦事有效力,特別是那里充滿著一种緊張,嚴格,有條不紊的軍事气氛。
  在這個古老的有高大的圍牆護衛著的城市街道上,人們仍可以看見几個世紀以來一直存在的駱駝商隊。他們從西藏遠道而來。那些駱駝慢悠悠地走著,邁著沉著、堅定的步伐,使人們想到這种現象的存在可以用千年為單位作計算。當海明威看到大約有八千名工人主要用手工建筑一個能容納裝有四個引擎的大型運輸机的飛机場時,更加深了他原先認為中國人落后,辦事效力低的印象。他的這种感覺就同他對埃及的印象所得出來的感覺一樣。在埃及法老王統治時期,如果你隨便在哪一天的早晨從南部的沙漠騎馬出發,沿路上你就可以看到工人住的大帳篷,看到人們正在營造金字塔的場景。所不同的是中國工人用手拖著一個十吨重的石滾子在輾壓飛机場跑道,而埃及的奴隸所建造的是金字塔。他听到這些中國工人一邊勞動一邊低聲地哼著,好象海浪輕輕地拍打著礁石發出低沉的聲音一樣。
  四月中旬,海明威夫婦离開成都去緬甸的曼德勒。他們先乘飛机去昆明,這是中緬邊界的一個中國城市,再往南至腊戍1,跨過湄公河。當時昆明市几乎每天都遭日机轟炸。沿途,海明威見到許多橋梁被炸毀。但是那些不知疲勞的中國人迅速進行搶修。在搶修期間還巧妙地設了臨時輪渡,保持交通暢通。從腊戍到曼德勒他們只能乘坐汽車。在仰光,他看到尖頂的寺塔,那尖尖的頂端高高聳入天空,被陽光染成金黃色。他十分不滿意地看到仰光是大不列顛的另一個殖民地。它比香港小,但气溫卻比香港高一倍,溫度常常達到華氏一百零三度。瑪薩同海明威在仰光結束了他們的蜜月旅行。然后,瑪薩獨自前往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海明威則返回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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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緬甸中東部一個城鎮。

  在海明威夫婦的遠東之行期間,美國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里召開了一次關于普利策獎金1諮詢委員會會議。鑒定者一致同意推選在一九四○年出版,海明威著的《喪鐘為誰而鳴》作為美國的最佳小說。但是,大會主席,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尼古拉·墨雷巴特博士說,“我請諸位在哥倫比亞大學將一年獎金授予寫這一類作品的作者之前再慎重考慮。”委員們,其中包括紐約時報的阿瑟克洛克,听到這一否決后很不愉快,私下里議論了起來。但這种議論立即就停下來。這樣,由于大人物的阻攔,從未取得主要文學獎的海明威,這次獲獎也被否決了。几天之后,在馬尼拉,海明威得知,一九四○年美國沒有授予任何人普利策文學獎。由于他還有一万八千里的旅程要完成,厄內斯特并不急于從香港返回美國。他在香港的最后一個星期里,常常渡海到九龍去。因此,感到疲憊不堪,心情煩躁。他寫信給伯金斯時發很大的脾气,埋怨對方沒有經常寫信給他,也不知道他的書銷售的情況。雖然他常給瑪薩寫信,但顯然對瑪薩經常不在爪哇感到惱怒。后來,他講了一個故事(顯然是虛构的)。說一天晚上科恩從廣東軍閥那里給他找來了三位美麗的姑娘。開始,他不知道如何對待這三個女性。后來靈机一動,建議大家都去洗澡。洗完澡,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于是他把燈關了,大家鬼混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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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美國一种在文學、音樂、新聞界內頒發的年獎。

  出遠門旅行的人常常碰到的一种巧合。海明威在香港遇到了在西班牙內戰期間在馬德里結識的雷曼拉威利。拉威利娶了一位西班牙老婆,住在九龍山坡上一幢房子里。他已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四歲的女孩。女孩名叫溫迪。海明威第一次看到她,感到非常可愛,簡直被迷住了。他十分愛撫地把小女孩抱在怀里,一面告訴拉威利,他一直盼望有個女孩。雖然他后來對拉威利說,香港防衛得很好,安全不成問題。但其實這只是一种宣傳而已。他個人的看法是在香港的英國駐軍力量單薄,不堪一擊。他說,“英軍好象老鼠一樣死在捕鼠机上。”不出所料,到了第二年圣誕節,日本人占領了香港,屠殺了成千上万的人,其中包括拉威利的女孩溫迪。而這個消息是過了好久之后他才知道的。近三年來,拉威利靠用蘇格蘭威士忌酒賄賂日本關卡人員或哨兵進行走私,把商品從香港運進大陸內地。在离開香港之前的一星期,海明威跟拉威利跑了一趟。他們跑到离新界三十公里的地方去,繞過日本駐軍的防衛線,同中國的游擊隊接触了几個小時。拉威利的廣東話講得很流利。他獲取了關于日本在廣州市以外地方集結新的兵力的情報。除了這一次的冒險活動外,海明威在香港的主要活動是社會活動。他曾單獨同匡首相夫人共進晚餐,也曾把重慶的情況簡單介紹給羅斯福總統的儿子詹姆斯羅斯福。但是這兩件事都減輕不了他心頭逐漸積壓起來的憂郁。特別是他從伯金斯那里得知謝烏安德森和弗基尼亞沃爾弗已經去世的消息。由此他想到,美國的作家象蒼蠅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先后地死去。一九三九年作家馬多克斯福特和湯姆沃爾夫先后辭世;一九四○年司各脫去世,現在一九四一年又死了兩個。死亡的陰影越罩越緊。弗爾基尼亞之死他倒沒感到十分悲切,而謝烏本人卻是希望多活几年。對于他的死确是悲痛的。他想,再過不了好久,除了艾迪斯,奧斯伯特·和塞切維爾·西特維以外,其他的人都通通會死去。
  五月六日,當拉威利到飛机場給他送行飛往馬尼拉的時候,他的心情仍然是憂郁的。他搭乘的那架飛机上乘客很多。從香港到馬尼拉、關島、威克島、中途島和夏威夷,這种長途的飛行并不怎么吸引人。五月十一日,他出席一個由菲律賓作家協會舉辦的“盛大”晚宴。到會的人都有意表現出十分輕松愉快,他感到有些厭煩,于是喝得酩酊大醉。原先他答應給英格索爾的小晚報寫六篇報導性文章,在香港只寫了三篇。三篇都用很薄的紙用打字机打出來的。然后把文章藏在鞋子里以免被新聞檢查官發現。在馬尼拉時,他又寫下了一些筆記,尋找具有西班牙風味的酒巴間。不這樣,他在菲律賓停留時的唯一收獲便是理了一次發。
  旅途的后半截也不怎么好。在關島,海明威把它叫做“垃圾堆”,唯一使他感到高興的是遇上了彭特·巴爾成。他駕駛轟炸机到中國大陸后正轉回美國。海明威十分羡慕他曾去過挪威和芬蘭作戰,駕駛飛机到過南极和北极,以及和海軍上將拜爾德一起橫渡大西洋。由于刮風不利飛行,他不得不在關島多停留几天。五月十五日,他和巴爾成一起去釣魚,可是被太陽晒了一天,什么也沒有釣到。在威克島毒辣的太陽把他的鼻子晒脫了皮,踝節部發腫。飛机飛往中途島,航程又長又乏味。飛机到達火奴魯魯后,海明威走出飛机,想到:乘坐遠程大型客机飛越大西洋可能是世界上最最無聊的長距离飛行了。后來,他回憶起那天他抵達三藩市時那种輕松愉快的心情。當時五月下旬,海灣地區仍然是春天里的景色,一片碧綠,微風起處,飄送來陣陣花香。即使在起霧的天气里,他也會很高興地看見金色的大門的。他那令人困倦的長途旅行終于結束了,又回到了平日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稱之為希望和光榮的國土。

弓和傷痕

  海明威在紐約等待瑪薩歸來時,一天下午雷爾弗英格索爾來到他在巴克萊的住所找他。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一位秘書在一旁做速寫。厄內斯特就自己的所見所聞談了中緬的形勢。房內的地上舖擺著他從香港、重慶及仰光等地帶去的地圖。談話結束后,英格索爾向秘書口授了一篇相當長的會談紀錄作為海明威特寫文章的開場白。
  海明威夫婦在往南去的路上,在華盛頓停了一下把他們收集到的情況向國防部報告。上校查理斯·史威利帶領他們夫婦去憲法街美國海軍情報所探望約翰W·湯普森。湯普森是得克斯薩州人,現年四十八歲,在美國海軍陸戰隊里已工作了二十年。他神情嚴肅,是個出色的藝術家——杰布斯圖亞特傳記的作者,而且寫了很多短、長篇小說。小說里的插圖,有許多是他自己畫的。一九一八年他在法國榮獲了銀星獎和海軍英雄十字勳章。對此,海明威羡慕不已。但海明威敏捷的思路和才華卻使湯普森大為惊异。他喜歡談瑪薩的評論文——評論英國在新加坡防衛不得法。當湯普森和史威利談到將來日本可能在大西洋干些什么的時候,海明威不同意他們的看法,但沒有同他們進行爭辯。他覺得,湯普森可能會象過去的史威利一樣,有朝一日,可能對他大有用處。
  海明威回到凱威斯島重新和他的小孩子們團聚。他的小孩不久就要和波林一起到加利福尼亞州去度暑假。几天之后,他接到波林從三藩市拍來的電報,說他們平安抵達目的地。他在复電中說,盡管過去他們發生過許多爭吵,但他仍然喜歡她。盡管波林在電報的末尾只寫了“致意”兩個字,他卻在自己的電報末尾寫上“深切地愛你”的字樣。佐魯塞爾——斯洛彼佐酒巴間的老板,哈里摩根的不久前部分形象消逝了。海明威得到消息后,更加思念凱島上的老朋友。這位老板是在哈瓦那一家醫院里動手術時突然死去的。在近兩年來死去的作家中,最使他思念的是佐魯塞爾,因為他認為佐是普通人之中最不普通的一個人。一九三九年夏天,當他听到福特逝世的消息時,他只是聳一聳肩說,“以前沒有死去的人,今年終于死去了。”象已故的湯姆沃爾夫那樣,海明威莫名奇妙地牽涉到一起剽切別人東西的訴訟案中去。在他离開紐約的前一天,一個叫曼迪約的劇本作家向洛杉磯法庭提出訴訟,控告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中的部分內容是從一個叫“威瓦曼迪羅”的電影劇本里剽切來的。六月二十七日上午,海明威滿腹牢騷地來到美國駐哈瓦那副領事的辦公室作證。他否認說,一九三九年二月他根本沒有參加在好萊塢北阿基爾大街的集會,更不知道曼迪約朗讀他劇本的情形。他說,“在我一生中只到過加利福尼亞三次。第一次在一九三十年六月。自那以后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去遠東旅行時路過那里。第三次是同年五月我從遠東回來,路經那里。一九三九年二月我住在哈瓦那的塞威拉比爾特摩旅社。”雖然該訴訟案經過八個月的審理之后加以否決,但八月份當海明威得知他要負擔一千元的審理費時,感到非常气憤。他埋怨查理·斯克里希納不應該揩他的油,還說如果下次還要這樣變相地搶劫他,他情愿剖腹自殺。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給查理拍電報表示道歉,要對方包涵。
  伯金斯多次寫信提醒海明威說,“可惡的稅務部門對于你近來的可觀收入正虎視眈眈呢。”海明威過去有一個信條:在芝加哥所得到的一切在圣路易斯完全丟光了。這個信條現在又一次得到驗證。他計算了一下他應繳納的所得稅,大概是一千元。他和瑪薩的中國之行使政府的收入增加到到百分之七十五。海明威說,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竟拿不出一筆六十元的費用為一個因缺乏釣魚用具而遭受饑餓的哈瓦那老漁民買一條小船。
  七月中旬,波林從三藩市寫信給海明威,說他對他的兩個孩子照顧不周。海明威對此感到哭笑不得。波林說,“非常遺憾,你不能讓孩子們同你住在一起。你能否妥當地安排他們嗎?”海明威向她耐心解釋說,他想通過六個月沒有固定的住所來減少他的所得稅。到遠東去旅行已經花費了三個月。后三個月即從六月十五日起至九月十五日止。他將呆在古巴。他說,奧多布魯斯可能會把孩子們帶到太陽谷去等待他們的父親到那里去。海明威提醒波林注意,每年他付給波林養育小孩的贍養費六千元,但實際上是二万一千元,稅務除外。此外,海明威祝賀波林在即將到來的第四十六個生日中過得美滿愉快。波林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二日。這一年海明威自己四十二歲。
  這年夏天,海明威在美國駐哈瓦那大使館遇到了許多朋友。其中一位是大使館的一等秘書羅伯特P·佐斯。他在一月份偕同他的美貌的夫人珍妮來到古巴。佐斯是個在外國服務的軍官。他經驗丰富,舉止文雅,辦事扎實,效果頗好。佐斯夫婦常在星期日下午到海明威的住地芬卡來視察。每次到那里后總在那里吃晚飯,談天。這樣,兩對夫婦就成了好朋友。七月份,伊利斯·奧·布里格作為高級軍官回國了。布里格的興趣与海明威的有相似之處。他們喜歡滑雪、打飛鳥。不然,就到蘆葦叢里打野雞或者駕著他的小船“彼拉”號在海上漫游。
  九月底,海明威在古巴住了三個月之后,全家出發到太陽谷去,再次同他的老朋友泰勒威廉·阿諾爾德和阿特金松相會。海明威計划在去獵野鴨、野雞之前,先獵羚羊。于是,威廉建議到离阿科以北的長河區派西米羅山谷。那里有個波拉赫山,海拔一万二千公尺,矗立在四十公里長的山谷之上。在那里文明社會的唯一標志是山谷里有几個采礦工人居住的村落。印地安人把這個山谷稱之為“水和樹”。海明威听了感到很有趣。在同威廉·巴比·阿諾爾德和他自己的三個小孩開車走在漫長的塵土飛揚的旅途上時,海明威還不時自言自語地念著“水和樹”這個名字。
  在行車的路上,到了晚上,先讓小孩子們睡在車里,其他的人睡在一家普通老百姓的小木房里。人們把住在這里的老百姓叫作“老居民”。主人因自己年紀大,故稱呼威廉為“年輕人”,稱呼厄內斯特為“小伙子”。他說,他仍記得一八七六年夏天發生的情況,蘇人1在小大角山坡上放火燒掉房屋。甚至說,一八六七年從福特菲爾康尼來的二十八名士兵,在紅云岭抗擊了三千名蘇人士兵,當時他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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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說印第安語群蘇語紐諸語言的印第安人。

  一個星期六上午,他們開始爬山,一直攀登到山頂上。站在山上,只見在塞爾曼河中游分叉處再往北看,群山連綿,千姿百態。在這些地方有大量的羚羊。在約摸一公里外的一處山坡草地上,一群羚羊正在吃草。它們十分机警,只要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們就以比特別快車還要快的速度拼命奔跑,霎時間無影無蹤。星期天,實際上是第二個星期六。他們去那個老地方捕獵。發現羚羊跑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巴比阿諾爾德就地拍了好几張照片。接著他們爬上更高的地方。發現無路可走,折轉回來,又朝別的方向走。他們翻越過好几座山頭,拿出望遠鏡,縱觀山下全貌。當晚他們返回住地時,兩手空空,馬背上沒有什么獵物。他們坐在篝火旁飲喝著有酸味的威士忌酒,傾听那位老居民講述吊死一個在邊界為非作歹的暴徒的故事。
  第二個星期一,他們再一次爬山。他們爬過一個山崗又一個山崗,進入山谷,穿過林子,到處尋找獵物。可是海明威那支獵槍老是擱在馬背上,根本沒派上用場。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開始感到疲倦,准備打轉回家。突然,發現在一處只有一個出口的凹地里一群山羊正在吃草,他們喜出望外。海明威第一個跳下馬背,拿起獵槍,一陣風向羊群將要經過的那個地方跑去。他后來說,“羊群排列成行,一只接著一只向一個小山丘走去。我選中它們中最大的一只,繞到它的前面去。瞄准著它,輕輕扣一下扳机。子彈立即穿過它的脖子。
  打得不偏不倚。”
  一年之后,當泰勒威廉談起那次打獵經過時,仍感到十分惊奇。他說,“我突然看到海明威從馬背上跳下來,徒步走了大約一百碼的距离,端起槍,一槍撂倒一只在二百碼以外的大羚羊。”經過多次同海明威一起出獵,泰勒得出的印象是海明威是個十分勇猛的人。而同時海明威又是泰勒所碰到的在打獵時最容易相處的人。他從不發牢騷,事事考慮得很周到,就象一位精明能干的步兵軍官那樣,什么都懂,從方言到規章制度到責任感。情況越复雜,工作越艱巨,他越喜歡,干得越起勁。
  他們從派西米羅“老居民”那里回到太陽谷。相比之下,太陽谷簡直成為天堂了。這里有干淨的臥床,可以洗熱水澡,條件很好。下午開著車子外出打獵或觀賞風景,晚上到蘭姆酒家的奇奇酒巴間去喝酒。蓋利和羅基庫柏也到這個地方度假。庫柏連續几天拍照,神情十分疲憊,臉色變青。他渴望有人教他開槍的技術。厄內斯特對于羅伯特泰勒逐漸有了好感,因為雖然泰勒是同他的妻子到那儿去度假的,但他花了相當的時間勸說他的制片主任哈華德·霍克斯聘請伊凡西普曼為技術指導,指導霍克斯正准備開拍的電影“跑馬”。
  海明威一心要為杜朗在好萊塢找一份職業,但由于好萊塢的領導人害怕共產主義而沒成功。雖然海明威和杜朗都無意加入共產党,但是該電影的制片主任山姆烏德對于赤色分子的威脅特別敏感。海明威給杜朗寄去一張一千元的支票(但很快被退了回來)并勸他接受一份推荐給他的職業。介紹人是奈爾遜羅克費勒。他正在羅斯福的政府里辦事,專管促進美國同拉丁美洲的文化交流。有一段時間,多納爾德弗雷德想通過勸說大衛賽爾尼克向巴拉蒙購買《喪鐘為誰而鳴》的制片權并指定哈華德霍克斯為制片主任,來避免烏茲產生妒忌心理。但這個設想結果落空了。庫柏更急于要在制片中扮演羅伯特約旦的角色。他對厄內斯特說,該影片將在不斷地反抗法西斯斗爭中成為一种強有力的武器。
  厄內斯特閱讀了愛德蒙威爾遜所著的《弓和傷痕》。這本書里有一篇長文章題目叫《海明威的道德標准》。威爾遜認為,海明威只是在開始階段獲得成功,后來就慢慢地失敗了。如寫出《生存還是死亡》這樣質量低劣的作品來,以及《第五縱隊》這种純粹是小孩子幻想的作品來。他現在已進入了建立個人威信的階段,擺好姿勢照一張漂亮的像,穿著敞胸的襯衫,露齒而笑,樣子同克拉克蓋布爾相似。這就是海明威的長篇大論,飛揚跋扈,傲气凌人和夸夸其談的文章。威爾遜最近讀到的几篇文章中還發現一种同婦女相對抗的情緒。
  他認為這种情況可以追溯到海明威一种若隱若現的恐懼感——害怕女人超過男人。威爾遜指出,正是由于這种害怕的心理,使海明威寫出象在《喪鐘為誰而鳴》中那個小女主人公瑪麗亞來。在睡袋中的戀愛完全缺乏現實生活中男女之間的平等關系。也許這樣能更巧妙地展示出年輕人對性愛的企求。威爾遜的這些看法并不足以引起海明威的重視,還欽佩他自己的高明。海明威寫信對伯金斯說,他還發現不了威爾遜所指的“傷痕”到底是什么?是同性戀,陽萎還是卑鄙下流。至于“弓”,海明威說,幸虧他家里還有一把好的。而這正是威爾遜所不容許的。將來,在某一天,當他寫回憶錄的時候,他將用這把弓搭上箭去射野兔子。
  厄內斯特更想知道威爾遜怎樣處理司各脫死后發表的作品《最后一位大將軍》。這個作品發表在由威爾遜編輯的四月份的報刊上。海明威在看這本書的時候,發現里面也選進了司各脫的文章。對于威爾遜其人,海明威沒有過多責備他,但對于他在小說的欣賞和評价上,海明威有許多譴責他的意見。例如,《有錢的伙計》是個俗不可耐的故事,而《一顆象瑞茲那樣大的金鋼鑽》,簡直是一种神奇的夢想,廢話連篇。然而,這兩篇都要比《最后的一位大將軍》要好得多,因為后者缺乏感人的魅力。司各脫試圖提出歐文既聰明又迷人的說法,但厄內斯特認為書中的那些女人都很愚蠢,而這本書本身毫沒有生气,就象一塊咸腊肉一樣又硬又乏味。厄內斯特說,司各脫的一生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他最后弄清楚生活到底是什么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勇气和力量了。蝴蝶翅膀上的花粉已經全被抖落了,盡管再拼命鼓動雙翅,到頭來總免不了一死。司各脫的《夜晚靜悄悄》盡管有缺陷,仍是作者最好的一部作品。它的內容既悲哀又神奇。描寫生動,气氛濃烈。
  厄內斯特得知自己的小說出售量已超過五十万冊的時候,心里樂滋滋的。有限編輯俱樂部決定授予他三年一次的金質獎章。編輯委員會主席辛克萊路易斯給厄內斯特寫了一封信。他准備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授獎儀式上講話。可是厄內斯特不愿意參加。因為那一年他到過紐約好几次。于是只好找個借口,說他已和瑪薩約好了要到別的地方去。當他得知路易斯所要說的話的內容他們感到十分好笑,并請斯克里布納派一個速寫員到會用速記法把授獎情況全記錄下來。
  厄內斯特曾答應瑪薩帶她到較南的地方去旅行。現在他們正往南走,通過印地安人居住的鄉村。他們于十二月三日离開太陽谷,第二天下午到達格朗德卡尼安。他們來到納威赫印地安人居留地的一個集市,海明威听到一個印地安人的幽默很感興趣。這個小市鎮彌漫著塵埃,鎮上的人模樣都很難看。瑪薩一頭金發,態度瀟洒自如站在一家店子的柜台前顯得多么优雅和高貴,風度翩翩。“你們店有珠子賣嗎?我想看看珠子。”在离瑪薩不遠的地方,一個印地安人身子斜倚在陳列櫥窗邊上。他留著很長的頭發,滿臉皺紋。他伸手往口袋里摸,不一會拿出一粒象大頭針蓋那么大的珠子。他一邊鄭重其事地把珠子遞給瑪薩,一邊說道:“喏,這就是珠子,請您看看。”
  他們正通過得克薩斯州,准備到圣安東尼奧去。這時,從收音机里傳來了一個令人震惊的可悲的消息——日本人偷襲珍珠港。海明威的反應十分強烈。六月份在華盛頓時,查利斯威尼和約翰托馬斯對日本的侵略戰爭發展形勢的估計完全錯了。珍珠港事件表明美國海軍不可戰胜的神話破滅了。在這個突然降臨的災難發生后二十四小時,弗朗克諾克斯將被解除海軍部長的職務;許多美國的將軍和駐守在歐胡島1上的海軍上將將被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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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夏威夷群島中的主要島嶼。

  海明威的殘惡好殺心情在他給伯金斯和查理斯·斯克里布納的信中表露了出來。他在拍給他們的電報中要求指派一名速記員參加授獎儀式,把路易斯在會上的講話記錄下來,但是他們兩人都沒有做到。在授獎大會上路易斯發言時只照稿子念,那些頌揚贊美的感情沒有充分表達出來。厄內斯特大為不滿地說,在世俗事務中,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有地位的人的舉止如此草率和冷漠。海明威准備把金質獎章呈送給斯克里布納作為他們那不可饒恕的不稱職的情況的見證物。他自己永遠不愿看到那枚金質獎章。此時,他正在圣安東尼奧的圣安東尼旅館住房里匆匆忙忙地寫了一個充滿怒气的報告。他認為,路易斯在講話當中所遺漏的東西造成損失之巨大可和珍珠港事件中美國所喪失的飛机和軍艦相比擬。同往常一樣,海明威發了一通脾气之后,他的神志又慢慢恢复正常。世界大戰已經把美國卷了進去。而海明威深深懂得這場戰爭會給人類帶來了什么。

臨時任務

  對于海明威來說,一九四二年一月,是新的倒霉的一年的開端,因為他覺得在這一年里美國和他自己都得從深坑里緩慢地長時間地爬出來,邊走邊見机行事。他面臨著繳納所得稅的一個最根本問題。一九四一年他的全年收入為十三万七千三百五十七元零一分。盡管他已扣下了八万五千元的特別稅,他覺得仍然不夠。于是他向斯克里布納申請一筆一万五千元的私人貸款。他深感問題的嚴重性,不能等閒視之。他說,一個人工作一輩子,結果把攢來的錢全都交給政府去干使自己國家陷入另一次戰爭的愚蠢行為。
  海明威雖然有時談到要出一本新的短篇故事集,但一九四二年他的文學創作成果并不引人注目。三月上旬,紐約的皇冠出版社老板奈特瓦特爾找了他。說該出版社准備出版一個內容与戰爭有關的集子。瓦特爾想重新印刷《永別了,武器》和《喪鐘為誰而鳴》。他希望海明威能給新出的書寫個序言。伯金斯的反應十分積极熱情,海明威也欣然同意。他打算在選材的過程中,在編輯和軍事經驗方面,著重依靠伯金斯,約翰·托馬斯和查利·斯威尼。
  這年春季里另一种急于要辦的事是杜德萊尼可斯要為《喪鐘為誰而鳴》寫個電影解說詞。多納爾德弗雷德為得到尼可斯作為海明威的電影劇本作者而感到自豪。可是,海明威在了解到工作報酬的情況后感到很不滿意。他說,《喪鐘為誰而鳴》這本小說,之所以能吸引了五十万買書者,主要是因為這本書提供了一系列的真實情況,一個真實的戀愛故事,描述了許許多多的男人和女人愿意為民主運動而獻身的動人事跡。此外,在電影中,尼可斯對這些人物和動作也處理得相當好。但是他的電影劇本未能充分表達了彼拉對游擊員的團結方面所作出的努力,也沒能表達出約旦的心愿——為了共和國的偉大事業,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尼可斯在電影中所表現出來的愛情場面与事實不符,而對西班牙人民的描寫,其技術水平只相當于第四流作家的水平,如比扎特的《卡曼》和羅本馬摩里安的陳腐電影表白。海明威一听到這些人的名字,心中就冒起無名火。他認為演員們應該身穿淺灰色或黑色衣服作為標志以取代由尼可斯親手題字的紅色手帕,而且影片應把強調的重點放在表示西班牙人民對忠于共和政府派的信任而顯露出來的光榮感上面。海明威并沒有提出自愿出任編輯。相反,他聲稱,要是電影里那些不合乎事實的情節不刪除掉,他就要站在對立面加以反對。但當他得知英格麗·褒曼將扮演主角瑪麗亞的時候,他感到歡欣鼓舞。
  海明威一方面告誡自己,拍攝電影和出版文集應該有助于美國在戰爭中的作用,另一方面他祈望自己能對國家社會起更積极的作用。別的作家可能利用自己的才能對社會進行宣傳。例如約翰斯坦貝克寫了一個短篇小說《投彈完畢》來鼓舞空軍的士气。海明威著重指出,對他來說,与其寫這樣的書,不如上戰場去打仗。他愿意到前線去打仗,如果他的儿子足夠年齡參軍,他也要動員儿子去參戰,或者盡自己所能把錢捐給國家。但是在戰爭期間他不愿意寫任何辦不到的正式聲明,除非所寫內容是絕對的真實。他交給約翰維勒一份申請書,申請代表北美報聯到戰爭的最前線去采訪報導,但遭到對方委婉的拒絕。維勒向他解釋說,在戰爭處于最低潮的時候,前線部隊并不需要戰地記者。厄內斯特于是開始考慮制定一個新計划,在离家不遠的地方開展工作。
  海明威夫婦應一位有錢的美國青年諾敦戴維斯的邀請到墨西哥去作為期兩周的客訪。從墨西哥回來后,机會就來臨了。有關方面決定在哈瓦那成立一個反情報組織,防止納粹的第五縱隊人員滲透,進入古巴。這些結粹党人得到住在哈瓦那的三千名芬蘭人的同情和支持,偽造護照進入哈瓦那。一些大型的西班牙俱樂部紛紛地公開倒向軸心國一邊,反對美國。古巴一份最有影響的報紙《馬瑞納日報》是由一個仇視美國的古巴大富翁開辦的。這些外國間諜進入古巴具有特別的危險性,因為德國的協同攻擊的潛水艇群當時正在加勒比海游弋專門攻擊盟國的油船和貨船。
  厄內斯特的主要聯絡人是伊利斯布里格和在美國大使館工作的鮑勃佐斯。厄內斯特十分殷切地告訴佐斯,說一九三七年他曾在馬德里協助有關部門建立起一個私人的情報网。現在古巴正迫切需要這樣的組織。他的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愛國主義;開展秘密的計划活動;給內部活動下達命令;特別是如果牽涉到火器和可能引起的個人身体安危的問題。佐斯同布里格取得聯系,然后他們一起找那位新上任的大使斯普瑞爾布萊頓,他最近才從哥倫比亞到古巴來的。五月初,厄內斯特應邀到他們那里詳細說明自己的設想和計划。他舉例說明成立組織的必要性以及成立的條件。他認為自己懂得西班牙語,在西班牙他結識了很多人。他只需要美國政府提供他少量的物資器材和武器。其余一切概由他自己籌划安排,總部設在芬卡地區的一間小客房里。布萊頓大使就此問題同古巴總理磋商,最后同意授權給海明威著手籌辦。
  海明威打算在五月中旬開始工作,准備吸收在哈瓦那的巴斯格俱樂部成員加入他的這個組織,因為這些人向來表現得十分勇敢。但是他招收成員的范圍涉及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從玩西班牙回力球的朋友到曾經在忠于共和政府軍中當過机槍手的天主教傳教士。還有弗羅里達州和哈瓦那飯店里的跑堂者,古巴的漁民,一些自愿离開西班牙到古巴定居的反法西斯的西班牙貴族,還有少數的碼頭工人和游民。根据美國大使的意見,他們這個組織的非正式名稱為“罪惡之店”。但不久,海明威把它改稱為“騙子工厂”。不難想象,這個組織關系不是很嚴密的,因為它是靠海明威個人號召力和請客喝酒以及金錢把這些人串到一起來的。他靠口頭或書信的方式傳遞消息。這些消息匯集到芬卡,海明威然后將它們翻譯加工最后送交美國大使館的佐斯。海明威自己常是遞送消息的人。他大約每一星期開車到哈瓦那去一次。他來到一間大廈,走進一樓營業間,然后爬了四級樓梯來到佐斯的辦公室。
  當瑪薩回圣路易斯看望她母親期間,海明威既指導“騙子工厂”開展工作又同皇冠出版社的瓦特爾談論出版《戰爭中的人》文集。這本書的大多數文章已經排了版,但是海明威對描寫戰爭故事的是非看法使他產生一种极為可怕的敵對情緒。他提出一連串的建議,增加或減少,使皇冠出版社的印刷任務搖擺不定。在被去掉的項目當中有一個由拉弗貝特所寫的關于在布魯奈特的女机關槍手——選自阿瑟蓋莫佩的《飛越高山之巔》和一篇描述青年時代的溫斯頓·丘吉爾事跡的文章。另一方面,海明威要把另外一些文章,如斯坦哈爾寫的《滑鐵盧戰役》、《西羅戰役》、選自弗朗克理查德的《老戰士永遠活著》中的薩姆戰役和敘述意大利布里休格的生平遭遇的《弗朗克丁克斯的故事》選登出來。
  所有選登出來的戰爭文學,讀后使他更渴望到戰場上參加戰斗。其中一篇文章描述一艘英國小型潛水艇斯塔基安號在挪威海岸以外擊沉一艘德國運輸船。海明威閱讀一篇敘述一艘德國海軍船只爆炸的故事。德國的這艘船一向偽裝為挪威的漁船,經常掠奪盟國的船只。游弋在加勒比海的德國潛水艇,謠傳說平均每個星期要擊沉三十五艘盟國的船只。當地的漁民在斯特里姆海灣捕魚為生,他們出海后回來說,敵人的潛水艇經常浮上水面,艇上的人來到他們的漁船上向他們要淡水,魚和蔬菜。
  五月份還沒有結束,厄內斯特又到美國大使館提出另一項建議。他建議把他自己那條小艇彼拉號裝備起來成為一只偽裝獵潛艇。艇上配上訓練有素的水手,火箭筒,手榴彈,短引爆炸彈,二到三挺五十毫米卡里希机關槍。這艘小艇直接由海明威指揮,開往北海岸巡邏,遠至巴哈馬老海底遂道的東端,假裝是一艘為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采集科學研究標本。要是在執行任務時碰上了納粹的潛水艇,他們應沉住气,等潛水艇浮上水面,艇里的人走上甲板。這時潛艇逐漸靠攏“彼拉號”小艇。等它离小艇只有五十碼左右的時候,小艇發出信號,海明威便全力開動机器,讓小艇迅速靠近大艇開始射擊。重型机關槍首先把潛水艇甲板上的人員全部干掉。接著那些經過特別訓練的船員迅速把手榴彈丟進潛艇指揮塔。如若可能向潛艇前部發射短爆炸彈。海明威對布萊頓說,他能找到合适的人選。他說只要配上無線電、武器、彈藥,正式批准他的計划,他的這一夢想就可實現。
  海明威還把他的設想告訴了湯普森上校,湯普森一直在幫海明威編輯戰爭文集的工作,他現在是美國海軍中央情報局的主要領導人。“厄內斯特,”約翰說道,“你真的要干起來嗎?”他將信將疑地問他,怕他實行不了。結果呢,海明威稱他為“信心不足的湯普森”。他說,潛艇的指揮官不會那么傻,特地把潛艇開來讓你打。但是美國大使是個富于想象的人,他相信,除了有一批強悍勇猛的人外,海明威的想法并不是不可行的。最后他打破常規,滿足了海明威的要求。
  海明威突然召集了手下現有的八個人。他們使用的暗號是“毫無友情”。這是他一只在芬卡最心愛的貓的名字。他挑選溫斯頓蓋斯特為執行官。溫斯特是個出色運動員,最近在芬卡小住。湯普森重新雇用了一個從美國大使館來的海軍陸戰隊的軍士長到艇上當炮手。這個人的名字叫唐塞松。他能在漆黑的地方,几秒鐘之內把机關槍的槍机拆卸又重新裝上。其他的人都是外國人。朱安杜納貝迪是個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巴斯格有一對很有神的眼睛。他是航海老手,人們叫他水手辛巴德,簡稱辛斯基;巴克齊是回力球隊的成員,常到芬卡這個地方來,打网球時總是擊敗海明威;卡納里是厄內斯特的老朋友了,他一直是“彼拉”號小艇上的廚師。弗南多梅塞和被流放的卡塔朗曾在巴塞羅納飯店里當過跑堂。有位臉色蒼白、神情嚴肅的古巴籍西班牙人,名叫羅伯托赫里拉,他的兄弟路易斯曾在忠于共和政府派軍隊里當軍醫,還有一位沉默寡言,人們只知道他叫盧卡斯的,他到底是那個國家的人,大家還弄不清楚。
  不久,有關方面給他運送來一船手榴彈。他們立即用裝雞蛋的箱子分裝搬運上船。机關槍的机件被拆卸下來,偷偷地分開藏在人們身上的衣服里;船上還裝上一台靈敏度很高的無線電收發机;為了應付瞬變事件,還配備了一只折迭式的橡皮艇和鋁質的槳,上面涂著桔紅色便于飛机在空中辨認。巡邏活動在六月開始。可是,過不了好久,海明威發現敵人根本不來上鉤,他們的工作毫無成效,枉費心机。至此,他非常失望。從“彼拉”號的航海日志上我們可以了解到在這段時間里,他們的活動情況。
  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二日,巡邏至帕爾達·帕格托里奧……下午五時半返航。
  六月十三日,凌晨二點至上午七點監視海面。天才濛濛亮就外出巡邏,距离十二公里,一直到天黑才返航。下午八時,溫蓋斯特乘輔助船去巴希亞洪達。
  六月十四日,凌晨四點監視海面。天亮前外出巡邏直到下午一點返航。下午四點,船停靠碼頭,搬運裝備物資。
  自然,這些具体的巡邏活動可能在晚上或白天引誘敵人進入圈套。海明威也不時要他手下的人進行各种必要的練習。如規定他們定期拆卸槍机,擦刷槍炮,有時候還允許他們對著摹擬目標投擲手榴彈。海明威早下了決心,用他那只心愛的小艇作為代价換取敵人一艘潛水艇,不管把它俘獲還是把它炸沉都行。他認定(在巡邏活動期間)他這樣做是值得的。他的這种看法不但得到船上所有的人支持,也得到陸地上他的上司的支持。然而,盡管他們日以繼夜地在海面上觀察,短波接收台傳來了潛水艇軍官用可以听得清楚的德語進行對話,但是在最初几個月的工作中,在他們的工作區域里根本沒有碰上敵人的潛水艇。
  七月中旬,海明威的兩個儿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到海明威那里去度假。瑪薩怏怏不樂自言自語說,她是他們那個組織中一名不相稱的成員。她備受悠閒恐怖症所折磨,渴望重操舊業從事新聞工作。她接受柯勒分派給她的任務,在加勒比海進行為期六個星期的收集采訪工作。雖然瑪薩喜歡海明威前妻生下的孩子而且同他們相處得很好,她和海明威的關系卻越來越僵。海明威常常象外出打獵一樣來去匆匆,即使呆在家里,也經常有酒客來找他喝酒,一喝就是几個小時,“騙子工厂”所雇請的人,行蹤詭秘,常常出沒于灌木林中。海明威還常把他在海上巡邏時那套發號司令的辦法用到處理家庭事務當中來。瑪薩對此特別反感。她決心重操新聞舊業,盡管是出自真心誠意的,事實上,是對海明威那套大男子漢的做法加以回擊和反抗。
  瑪薩終于离開了他。她同三個黑人雇員乘坐一條三十尺長的單桅小帆船走了,留下海明威同他的孩子們一起住在單身漢宿舍里。這是自從西班牙內戰爆發以來,他第一次單獨同小孩子們生活在一起,而且時間還比較長。他決定,趁著戰爭尚未結束,好好利用這段時間讓小孩子們作為見習水手呆在“彼拉”號,接受做反潛艇工作的訓練。他相信,這种實地的訓練同樣是一种教育,正如在船長瑪麗亞時代,許多船艙服務員有机會得到鍛煉,成為作戰人員。對于孩子們來說,這倒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可是瑪薩不在他身邊,加上晚上長時間的熬夜,海明威時而繃著臉不高興,時而說話愛挖苦人。正如他拋棄波林轉歡于瑪薩時所出現的心理狀態那樣,此時,海明威回憶起他的第一次婚事,讓美好的回憶填補他心靈的空虛。他四十三歲生日的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往事一幕幕在他腦海里不斷展示。他記得他同哈德莉到威格去的路上看到山洞口積雪里的那只干癟的豹子軀体;想起了莫格希恩的賽馬,龐普羅納的盛大節日;斯瓦茨華德的夏假以及在柯迪納釣魚的活動等。

參戰者

  夏天里雖然烈日當空,酷暑逼人,但是整個夏天海明威仍負責管理“騙子工厂”的巡邏獵潛工作。他為了工作常常整天在太陽下面暴晒,身上皮膚變成赤銅色,他干脆連胡子都不剃,任其自由。因此,人們開始稱贊他那象灌木樹叢一樣的濃密胡子。其結果真令人害怕。由于他不愿注意儀容,因此到美國大使館去有時就碰到了麻煩。布里格說,“海明威到哈瓦那去總習慣穿一條褪了色的藍色運動褲,一件滿是汗气的襯衫。甚至光著腳板走在哈瓦那市中心區如弗羅里達酒家所在地的大街上。”
  布萊頓夫人是一位智利的貴族。每次海明威見到她,雖然她對不修邊幅的樣子沒表露出厭惡情緒,他總象個膽怯的小孩般顯得局促不安。顯然,他的興趣和她的大不相同。他和溫斯頓·蓋斯特賽拳,把西普瑞克打翻在地,甚至提議個子魁梧,寬胸闊背的大使本人如有興趣可帶上手套同他較量一番。他在大使布萊頓面前既有禮貌又謙虛,畢恭畢敬的。當大使皆夫人應邀到芬卡吃晚飯,看到大量的各色各樣的酒食很受感動,稱贊不已。開始的時候,海明威先招待他們喝艾酒。席間,除了紅白葡萄酒外,還有香檳酒,和摻蘇打水的威士忌。從開始一直喝到最后,似乎是喝得沒完沒了。一般來說,如果晚會持續的時間很長,到了最后,海明威還要大家再喝一輪苦艾酒才罷休。在這种場合里他從不讓人家認為他喝醉了酒,雖然他已達到他自己說的“爛醉如泥”的程度,第二天的工作也要受影響。
  在芬卡,星期天下午人們聚集在一起,气氛十分活躍。
  “厄內斯特的興趣十分廣泛,”布里格說,“和誰都談得來。他有強烈的個性,這里的人几乎沒有不受影響的。”在某個星期天,到那里去的人除了打回力球和其他外國人外,人們還經常看到一個運動員或者一個從北方來的作家同行,一個四方飄泊的西班牙牧師;象溫斯頓蓋斯特,湯姆塞維林,伊伯斯布里格和他的妻子小孩,鮫伯和杰恩佐斯,布萊頓的兩個女儿,有時候南西奧克斯和她的丈夫康特弗雷迪馬里尾也去了。厄內斯特既有家長作風也有孩子脾气,兩者相結合,很受那里的年青人歡迎。他抱著同情和理解他們的精神傾听他們的意見,絲毫沒有想控制他們的心理。每當他談到他感興趣的事情時,他特別注意選詞的准确性,絕對沒有吞吐含糊的現象產生。他的朋友們認為海明威在社會交往中具有惊人的洞察力。布里格稱他為他所見過的最有窺測能力的人。他說,“在一群人當中,如果其中有兩人意見相互對抗,厄內斯特馬上能覺察出來,并能准确地明白無誤地判斷出這兩個人的對抗程度的深淺。”在他的朋友當中雖然他從沒試驗過他這方面的能力,但當他討厭看到某人而毫不留情地說著刺痛別人的心的話時,每每流露出他性格上的殘酷性。
  事無巨細,海明威卻很精明。這點,他最親密的朋友也覺察出來了。一天,當溫斯頓蓋斯特坐小船划著一船供給物資,靠攏“彼拉”號的時候,有人拿手電朝他臉上照射,這使小伙子奇奇想起在一部恐怖電影《狼人》中那個叫小朗倉奈的人來。蓋斯特接受了別人給他取的綽號沃爾弗后來又稱他為沃爾夫以示幽默。這年夏末他仍然是厄內斯特的執行官。在這期間,他們曾發現几艘敵人潛水艇,但只有一次,他們有机會靠攏一艘潛艇。那一次,他們正在斯特里姆海灣靠近環狀珊瑚島巡邏的時候,突然在遠离海岸的地方一艘潛水艇浮上了水面。“爸爸,”沃爾夫喊道,“這艘潛艇看來象載机航空母艦”厄內斯特立即下令起錨追蹤。可是那潛艇沒有理睬他們,不久就沉下水去,消失在東北方向的海平線上。
  八月底,厄內斯特寫完那篇《戰斗員》文集的序言后把它郵寄出去。這是一篇一万字的個人隨筆。照他自己的話說,這篇文章是由一個身邊有三個小孩要照顧的人寫的。作為父親他要向這三個降臨到這個亂得難以形容的世界的孩子負責。如果這本書在宣傳愛國主義方面能起作用的話,其作用就是使美國的青年人認識自從有了人類歷史以來戰爭的性質。雖然書的內容有真實的也有虛构的,但海明威的創作宗旨是逼真。他希望文集里所選的文章應該向讀者說明戰爭到底是什么,而不是主觀去假設一番。每年七月份,即他在意大利派維地方受傷的周年紀念日前后,海明威總要重讀弗雷德里克曼宁的小說,《命運的中途》或《她的私有的人》這是迄今為止他所讀過的有關戰爭中的人的最好的書。他自始至終抱定一個宗旨,時刻提醒自己要真實地反映現實,這樣才不至于自欺欺人,特別在反映戰爭方面的創作上。
  他談到在意大利戰場上,他的“不朽靈魂幻想”的破滅。他經歷了十分艱難的時刻。后來他才幡然大悟“以前別人不會發生的事,我也不會有。我不得不做別人已經做過的事。人家已經做過的事,那我也會做。而且最好是心胸要開闊,不要憂心忡忡”。他曾寫過一篇文章描述他和儿子波比的一段對話。那是在五月里,當時他勸他儿子不要擔憂。他還回憶起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米蘭的情況。當時他的朋友多爾曼史密斯介紹他讀莎士比亞的名劇《亨利四世》中關于死亡的一段話。他把這段話埋藏在腦海里,如今記憶猶新。他對這段話的珍惜比起獎給他的那枚克里斯托弗勳章來有過之無不及。
  九月初旬,海明威的二儿子帕特里克离家到康乃狄格,新米爾福德男子教會坎特伯雷學校。這樣家里的人就更少了。瑪薩仍在外未回。她在完成加勒比海的采訪工作后,現在正往荷屬圭亞那的巴哈馬里布的叢林區采訪。然后到白宮去拜會羅斯福總統。厄內斯特盡量忍耐,利用同朋友打壘球來填補精神上的空虛,安慰自己。經常同他打球的有古巴朋友和上岸休假的海軍艦艇軍官。在喝酒休息的時候,厄內斯特喜歡打几個回合,或和比爾秦開玩笑,說他用深水炸彈炸紅鯖魚,而他錯認為是納粹的潛水艇。
  《戰斗員》文集和有限編輯俱樂部重印的《喪鐘為誰而鳴》都在十月份出版。辛克萊路易斯的序言比起他在紐約授予金質獎章典禮上的講話要正式些。厄內斯特原先由于沒有听到那個講話而感到失望,現在心情已恢复到常態,尤其是當他看到那個序言對該小說所贊揚的也是三個方面,即戀愛故事;冒險故事和約旦為了事業情愿獻出自己的生命。文集出版后很受好評,但購買的人并不踊躍。赫伯特戈曼在紐約時報的書評欄上登了一篇文章,說該書時而給人深刻的印象,時而使人惊恐万狀,有時候甚至受到深深的感動。作者對現在戰爭的描述比較真實可信,不象過去有人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樣虛假。這一點,戈曼認為是這本書的突出优點。麥克休赫在新紐約報上登文章批評海明威采用的是專業作家的語言,而不是普通士兵的普通語言。這些語言可從沒有公開發表的信件和日記上找到。海明威寫的序言引起評論家們的嫌惡。哈華德摩福德瓊斯發現其中有自認為公道,難以忍受的口气。還說,該書的內容選得很不恰當,完全反映海明威的“死亡”及“如何死亡”的觀點。軍事分析家華爾特米利說:書的序言寫得那么雜亂無章,漫無邊際,不得要領而且怒气沖沖。
  厄內斯特決定放棄他對“騙子工厂”的領導權。他告訴鮑勃佐斯,需要一個心腹來從事接收或聯系秘密特務所提供的報導材料。他原先想幫古斯塔夫在好萊塢找個工作,但沒成功。最近他在考慮要他到古巴來工作的可能性。佐斯把此事告訴布萊頓和布里格斯,然后寫了一封秘密信寄給美國國務院。杜朗得知這項計划時,他正在新漢普夏度假。如果接受這項計划就意味著要同他的妻子分開,但他的妻子敦促他接受該計划。加入別國國籍的手續正在辦理之中。十一月三日,他正式成為美國公民,十一月九日拿到出國護照,十二日坐飛机去哈瓦那。
  古斯塔夫抵達哈瓦那飛机場時,海明威前往迎接,同他熱烈擁抱。雖然古斯塔夫因能同海明威再相會感到高興,但他并不急于去接管那個反間諜組織。他并不被那《斗篷和劍》的惊人情節感動。當海明威告訴他,在賓客室的床頭邊梳妝台里一疊洗干淨了的襯衣下面,藏著一支上了子彈的左輪手槍時,古斯塔夫感到這樣舉動十分幼稚可笑。他讀了厄內斯特的情報人員寄給他的第一批報告,他發覺原來他以為外國間諜開展活動會很困難,現在情況并不如此。當想到海明威要他擔任的這項工作,心中未免感到忐忑不安。
  瑪薩在結束蘇里南叢林之行和曼哈頓的采訪之后回到了芬卡進行一段時間的休整。海明威不無諷刺地稱之為“進行家庭采訪”。瑪薩一心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寫東西處理業務。她不同意古斯塔夫把他妻子帶到古巴的決定。可是海明威曾經同意他那樣做。當古斯塔夫的妻子鮑特到達的那天早晨,海明威和古斯塔夫開車到机場接她。海明威那天早晨起床后既沒有洗臉也沒有刮胡子。鮑特看到海明威帶著一副邋遢相來迎接她,感到又難受又惊奇。她覺得,海明威過去具備的愛撫和魅力已消失殆盡,代之而來的是粗野的感覺。這對于一個曾在斯托克俱樂部同她跳過舞并告訴她,她的丈夫在西班牙的英勇行為的人來說,簡直令人費解。
  另外發生了兩件小事使鮑特和海明威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僵。第一件是海明威家里一只心愛的小貓突然不見了。海明威猜想那只貓大概給村里的狗吃掉了。他責怪那位心神不定的家佣不認真照管。事后,為了報复,海明威准備打死一個農民家的一只惡狗,他把情況告訴鮑特,似乎要征求她的同意。鮑特听了不但不同意,反而哭起鼻子,指責海明威的這种行為是可惡的殘酷行為。至此,她和海明威的友好關系又大大惡化了。第二件事如果不計其后果的話,可說是相當滑稽可笑的。事情是這樣:一天晚上,杜朗夫婦同大使館的朋友一同跳舞。舞會結束后時間已經很晚了。于是他們回到芬卡。當車子開到瑪薩的住房樓下,司机出于無心,按了喇叭吵醒了瑪薩。害得她那天晚上吃安眠藥,第二天精神不好影響工作。海明威對此十分惱火。他怒气沖沖地對古斯塔夫說,“我不知道你交的是些什么朋友,當時我身邊要是有槍,我准會把他們全干掉。”對于杜朗夫婦來說,這是致命的一擊。杜朗夫婦那天上午离開芬卡回阿姆波斯曼都旅社去,不久,瑪薩給他們送去一束玫瑰花表示歉意,請他們多多包涵。
  然而,古斯塔夫在大使館的工作卻干得很出色。他懂得三种語言,說得漂亮而流利。他有個容貌動人的妻子,具有過去西班牙下級貴族那种彬彬有禮的風度。杜朗夫婦在哈瓦那社交中十分有名。他擅長寫演說詞,和人們相處得很好。這對大使布萊頓和布里格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古斯塔夫由于忙著負責情報网聯系工作,對于“騙子工厂”分配給他的任務,他越來越不感興趣。有一次,他拒絕接受一項任務,而海明威事先估計古斯塔夫不至于不接受。在出席大使館的午餐會上,在座的還有布里格和佐斯。厄內斯特竭盡所能猛烈地攻擊古斯塔夫。古斯塔夫沒有進行回擊,气得他臉青一陣,紅一陣。厄內斯特這次對古斯塔夫的攻擊就象他過去攻擊多納爾德奧登斯梯華特,約翰多斯派索斯和阿基彼爾德麥克萊西一樣凶狠無情以致多年結下的友誼無法再繼續下去。等古斯塔夫走后,厄內斯特問布萊頓大使,他方才的行為是不是太過火了。布萊頓回答說,“是的”。厄內斯特听了只是聳聳肩。隨后,他開始在人們中間散布如下的事實:過去的戰斗英雄現在骨頭變軟了。這种指責顯然是言過其實的。不過倒符合另一种情況,即當他火冒三丈,感情戰胜理智的時候。
  海明威的家庭關系越來越緊張。近來他喜歡提到男女之間毫無休止的爭論和對抗的問題。這种對抗現象在他芬卡住家里早就產生了。海明威的朋友們對此是十分清楚的。大家知道,海明威不會處理家政。正如他們中有人說道,“瑪薩的聰明資質常常与海明威的天才相沖突”。他的時間是無法預計的;他的社會交往多得數不清,他總是吵吵鬧鬧,不修邊幅;他不注意衛生,其肮髒的程度比一窩可怕的近親繁殖的小貓還有過之。這些貓在芬卡地方到處亂竄,為所欲為,轉彎抹角處都可看到它們拉下的屎。“在這個地方做客真是夠意思的,”布里格說,“作為東道主的海明威對待客人的態度無比溫和,招待周到。可是,如果同他一起生活,簡直是受罪。”
  經過五年的共同生活,瑪薩認識到海明威的利己主義遠遠超越了他的才能。她夏天和秋天外出旅行的原因之一是反對他完完全全地控制她。他喜歡裝腔作勢,自吹自擂,對她許諾,明明沒有做的卻說做了;往往神經過敏,認為生活象一潭死水,沒有什么魅力。在哈瓦那,有天晚上他在大底廣眾之中責罵瑪薩對芬卡的服務人員不慷慨,買給他們的圣誕禮物太少了。然后獨自開那輛“林肯”牌的車回家,丟下她一人不管。另一天晚上,瑪薩見他喝醉了酒,便堅持要由她開車。海明威用手背抽打她。瑪薩故意把車開得很慢,每小時十公里。接著把車子開進通往林地的一條坑道,把他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家。
  “彼拉”號的巡邏活動越來越象業余性質了。武器裝備和人力都很充足,沒有什么短缺的。這年年底,有一天天气不太好,杰恩佐斯和瑪薩來到船上進行所謂的實地考查。這次出航除了那使兩位女士感到眩暈欲嘔的波浪外,其他都是平淡無奇的。他們的目標是斯特里姆海灣里的一個浮標。水手們將以這個浮標作靶子對著它投擲手榴彈或用机關槍射擊。
  “彼拉”號小艇圍繞著那浮標轉了几圈,在此過程中,易巴魯西亞拉開手榴彈蓋,朝著目標扔去。在那浪頭翻白的水面上,手榴彈的爆炸情況很難看清楚。溫斯頓蓋斯特對佐斯夫人抱怨,他屢次報名參軍服役都沒有成功。隨后引用了他自己寫的詩句抒發他的感情。后來海面上來了一艘陳舊的英國貨船,他們的射擊訓練才告結束。“彼拉”號在波峰浪谷中航行,一路顛簸,返回科吉瑪基地。
  “騙子工厂”的活動仍斷斷續續地進行著,人們指責這种活動是業余活動。在古巴,各類情報机构之間互相競爭,如今正在組織力量組合起來,這對鮑布佐斯的工作帶來了困難。佐斯是大使館委任的要他接這項工作的人。為了在拉丁美洲對付這种類似的問題,羅斯福總統下令,整個反間諜組織都遷入美國聯邦調查局。聯邦調查局派到哈瓦那去的十六名情報人員都非常藐視“騙子工厂”所采取的那种魯莽行為。厄內斯特十分气憤地稱他們為“佛朗哥的鐵騎”。他認為他這樣說是有理論依据的,因為他們之中有許多是愛爾蘭天主教徒的后代,自然他們容易受到法西斯的影響。事實證明,他們之中有一個曾經作為記者到西班牙去采訪,被分配在反對派那一邊。厄內斯特對佐斯訴苦,當時佐斯正在同大使說情。大家談論中的這個人(佐斯)正奉其上級之命奔赴華盛頓。這時厄內斯特看到自己已經取胜,欣喜若狂。而這時的“騙子工厂”的活動就停止了。那些忠心耿耿的特務們被解散了。這樣,海明威早期為美國戰爭所作的貢獻到此告一段落,他親自導演的這出戲也就收場了。

逍遙人不逍遙

  瑪薩十分相信海明威將去參戰。過去她對“騙子工厂”不那么重視,現在卻說“彼拉”號偽裝獵潛艇的出海巡邏只是借口,目的是為了取得定量配給的汽油。這樣,他和溫斯頓蓋斯特,就能開著船外出釣魚,其他的人,一般的公民就得戰斗,遭受苦難甚至死亡。年青的馬依托默諾克出席參加了討論會討論這些問題。此人的祖父是個將軍,在第一、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和后來他當過古巴的總統,是海明威親密朋友的儿子。一九四二年一月,他被康奈爾大學開除,自認他父親會把他看成是一“毫無用處的人”。厄內斯特接受他加入芬卡組織。當時他只有波比的年紀,自己安慰自己,說他以前也曾被他的父母親拒在門外,說他是個“毫無价值”的人。當這個年青人到芬卡來玩的時候,他無意中目睹了瑪薩和海明威之間進行的“可怕的斗爭”。他看了之后,羞得無地自容。
  后來慢慢養成一种習慣,到游泳池旁邊去等候直到他們的“戰斗”平息下來。
  導致厄內斯特同瑪薩經常爭吵的原因之一是他喝酒越來越厲害。人們常看到他在弗羅里達飯店里,那里的代基里酒1源不斷地供應。無論是誰,只要告訴他一些關于歐洲方面的新聞他就請他喝酒。他一直想到歐洲去,但又拿不定主意,究竟什么時候去,去哪里,干什么?他的一舉一動表明他狂妄自大,夸夸其談而且喜歡撒謊。他把自己親密的朋友當作報界和讀者對待,仿佛他們可以從實際的需要出發協助他永遠使他流芳百世。開始的時候,人們感到很吃惊甚至心灰意冷,因為大家不知道,他自孩童時候起就有這种習慣。人們注意到當他沒有喝醉的時值,他很少撒謊,特別是對于嚴重的,重大問題,他從來不撒謊。年青的馬依托為海明威辯解,說他是個專業小說家,情節虛构是他的專業決定的,人們沒有理由要求他把他的創造能力象自來水龍頭那樣,一會儿開,一會儿關,僅僅是因為他在對待朋友的問題上有些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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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由糖、檸檬汁和糖酒摻和成的雞尾酒。

  人們注意到海明威在性格上的變化還表現在他十分樂意別人稱呼他為“爸爸”的問題上。這本來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他的孩子們叫他作“爸爸”,甚至瑪蒂有時候出于幽默也叫他作“爸爸”,雖然不是有意要討好他。但這個使馬依托傷腦筋的稱呼只是該詞的社會意義擴張了。厄內斯特非常賞識溫斯頓蓋斯特,暗自稱他為理想的副官。海明威說,他很遵守紀律,只要他說,“沃爾夫,從飛机上跳下去;我知道你沒有降落傘,但當你跳下去時,會給你降落傘的。”這時沃夫爾就會回答說,“好的,爸爸,”說罷就從机艙門跳下去。“是的,爸爸,”這句話在卡扎多俱樂部已被廣泛應用。如今越傳越遠,甚至傳到了海明威最愛去的哈瓦那城里酒店里去。不過,馬依托和其他一些古巴人仍叫他厄內斯特。“好的,爸爸”,這种稱呼含有諂媚的意思,對于海明威是有害的,因為它不能表示海明威在性格上受人尊敬的特點,只能表示他的奇异的愛好和在他周圍的人對他獻媚的行為。
  瑪蒂不愿意屈服于他,這使他感到惊訝和傷心。“厄內斯特,你身上太髒了,”有次她同他坐“彼拉”號出海時對他說,“你為什么不經常洗澡呢?”這一說把他激怒了。本來他計划到很遠地方去釣魚,現在只租了一輛小車子,到了第一個港口就打轉回芬卡。他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愿意跟隨他去釣魚。哈德莉和波林可就不同。他發現波林對他的態度也變了。每次他想見見儿子帕特里克和基基時,她總表現得不近人情。波林的生活和經濟條件相當好,因此想到他要負擔一大筆的贍養費,心中就燒起無名火。他說他十分欣賞斯威尼上校對待女人的辦法——如果他們敢于搗亂,就給點顏色看看。厄內斯特說,任何一個受女人欺負的男人,他的處境就象一個得了無可救藥的癌症病人一樣。他特意舉了司各脫和西普曼作例子。這兩人的妻子都是身体有病的。因為有病所以他們變得小心眼。也正因為他們身体不好,他們就不可能同你生活得好。根据他的這個理論,一個男子漢的首要因素是“身体健康”;其二,也差不多同第一點那樣重要,找一個身体健康的女人結婚。男人可以同健康的女人結合,過一段時候又可調換另一個女人。關鍵在于第一個女人可別挑錯了,不能挑選有病的。波林在頭個階段表現得不錯,后來就不行了。他想,一個男人對于他即將同她分手的女人似乎都應開槍打死,即使這樣做自己會招致受絞刑的危險。這是一种比較溫和的做法,因為這樣做,誰也不會傷害你。不過到了那個時候,照例,你是免不了一死的。
  瑪蒂嘮嘮叨叨地反复對厄內斯特講,他應該到歐洲去。厄內斯特自己的看法是,正如在一九三六年的情況那樣,戰爭還會持續很久,不必急著現在去。可是,瑪薩卻堅持己見。厄內斯特的愛國心到哪里去了呢?別人都積极參戰。伯金斯的信里談到海明威的許多朋友在軍隊里的情況。其中有約翰·哈曼恩,伊万·西普曼和科羅涅爾托馬森。波比已經讀完戴德矛斯學院的預科,將被送到國外去繼續學習。厄內斯特仍留戀芬卡那個地方,他舍不得离開在“彼拉”號上工作的那些難兄難弟;舍不得那里美味的飯菜,好听的卡匹哈特唱片,一窩可愛的小貓,网球場和游泳池,野鴨、野雞,到河里釣鱸魚,在卡扎多俱樂部那里打鴿子;當然更舍不得在弗羅里達飯店里喝的基里酒。
  阿齊麥克萊西寫信給厄內斯特詢問關于埃日拉龐德的情況。龐德當時正在墨索里尼的意大利法西斯電台廣播他的奇怪的經濟理論。厄內斯特回信說,埃日拉顯然是發瘋了,他終究逃脫不了作為叛徒被帶上審判台。在他出版了《康托第十二號》一書后。他本應該槍斃自己。至于他自己,厄內斯特說,對于這些事,他毫不在乎。他將繼續駕駛“彼拉”號執行巡邏任務,他告訴阿齊他愿意恢复他們的友誼,對于在西班牙內戰期間,自己以偽善的面目出現表示懊悔。當時,他竭力想同他的老朋友們疏遠。他說自那以后他非常惦念他們,其中包括多斯巴索斯,正象他在忠于共和政府軍槍斃那個有技術而毫無用處的翻譯人員羅伯斯以前那樣想念他們。
  海明威在信中還告訴麥克萊西他希望能活得長久,因為他還想寫另一本長篇小說。在過去十七年中,他竭力在其作品中体現出四种得來不易的思想。這四种思想分別在四本書中体現出來。《太陽也升起來了》的主題思想极其复雜難解;《永別了,武器》的主題思想是從馬羅的“馬爾他猶太人”那里借用的;摩根臨終時的話“孤獨一人”,概括了《生存還是死亡》的主題思想;在《喪鐘為誰而鳴》一書中,“人類不是生活在孤島上”就是其主題思想。他說,自從一九四○年以來他又有兩個新的想法,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其中一個可能某一天會在一本新的長篇小說中体現出來。過去他一直沒有可能把書寫出來。總認為在戰爭時期誰也寫不出好作品來,除開他是一個超凡人物。
  由帕拉茅斯公司拍攝的《喪鐘為誰而鳴》的電影于七月十日在紐約市初次公演。拍攝這部電影的合同在二年半以前就簽訂了。但是直到最近他才把長期拖延的原因歸咎于如下事實:好萊塢電影公司懼怕佛朗哥。伯金斯看了這部影片,認為很不錯。但他告訴厄內斯特,認為由卡迪納帕西諾扮演彼拉,由阿金塔米羅夫扮演派布羅要比英格麗·褒曼和蓋利庫柏要好些。厄內斯特在海上度過五十八天之后回到古巴,讀了伯金斯的信,感到十分沮喪。他說,好萊塢象過去對待《永別了,武器》一樣,又撒手不干了。他說,他希望沒有人來強迫他去看那部令人惱火的電影。
  海明威听到他的老朋友哈洛德史梯恩得晚期喉癌,不禁大吃一惊。他說,哈洛德過去患了多种嚴重的疾病,但万万沒想到會得癌症,過去在巴黎的時候,哈洛德的胃比誰都好,什么東西都裝得進去。盡管海明威有時提醒自己要注意飲食,但他堅信自己的胃能承受任何腐蝕和刺激。据小伙子馬依托的觀察,海明威在狂飲一陣之后,駕著“彼拉”號小艇出海,几天之內可以滴酒不沾。然后一切恢复正常。另一种情況是,他在海上巡邏時喝酒。有一次,他站在駕駛台上掌舵,正好遇上暴風雨。他身子東搖西晃地站不穩。但這不是因為風浪大而是他喝了麥斯克爾酒1后,酒性發作引起的。可他自己還美其名曰“喝掌舵酒”。酒壺就挂在駕駛室的支架上。酒醉也好,腦子清醒也好,海明威能連續掌舵几個小時,不出任何差錯。這又是他細心培育起來的禁欲主義的另一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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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酒系用暗綠龍舌蘭等釀制而成的。

  海明威在卡扎多斯俱樂部舉行射擊比賽來慶祝他的四十四歲壽辰。比賽結果他大獲全胜。大家歡天喜地,連連喝采。太陽下山后,慶祝會轉移到芬卡住家里。按照當地漁民的習俗,慶祝生日要烤一只全豬。參加慶祝會的人坐在擺在一棵大樹下的桌子旁邊高高興興,自由自在地唱著民謠。當烤豬拿進宴會廳,唐·安德雷斯作過禱告后,回力球隊隊員便爭先恐后拿起刀子吃起烤豬來。厄內斯特擺出一副長輩的模樣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后來他提起嗓子喊大家暫停。他說,在他生日的時候,最后一道菜——甜食未到,大家不能放下刀子。
  瑪薩已經寫完了她的小說。她決定到紐約去再仔細看看加以修改。然后,將作為柯里爾報社派出的戰地記者的身份到英國去。由于海明威將駕船出海巡邏三個月,帕特里克和基基又將离家去上學,她覺得沒有必要留在芬卡孤孤單單地和佣人一起守家。再說她急于想到作戰的前方去看看。十月二十五日她終于出門了,經由里斯本去倫敦,到達倫敦時已是十一月初旬。
  在瑪薩和他兩個儿子走后,海明威抱怨說,他在芬卡的家變得又大又空,比監獄還要冷清。他費心馴養的貓布依斯和沃爾弗大叔現在已能為他守門。他要它們象競技場里的獅子一樣站在門前走廊上放哨。慶祝生日那一天,在卡扎多斯俱樂部的射擊比賽中,他六槍中了五槍,他和厄繆亞打賭,在回力球比賽中他會大獲全胜。鮑勃佐斯這時已离開大使館參加了戰略情報局。“彼拉”號上的人員也有所變化,但沃爾夫蓋斯特,派克斯特奇,辛貝德和格里戈里奧仍留在那里。海明威的儿子帕特里克在坎特伯雷學校足球賽中因取胜獲獎,海明威寫信祝賀他。他說,顯然,他儿子是繼承了他爸爸的傳統。當時他是奧克派克中學有名的運動員。在各次比賽中人們可以看到運動員中有個身材高大的人。這人就是克萊倫斯E·海明威。他可以不費勁地把球來回帶進禁區,后面跟著他的隊友,協助配合他射門。
  十一月份刮起了強勁的北風,在海上巡邏十分困難。十一月九日“彼拉”號設法營救托華德·桑切茲的縱帆船。大風把系泊繩索刮斷,船隨風飄流,幸好船上沒有人。最后撞擊在一處岩石上。海明威家的佣人把信件送到巴希亞宏達地方。海明威,大風撕扯著他的胡子,坐在船尾舵手座開始給帕特里克复信。他身上穿兩件毛衣,一件短上衣。他不斷地往手上呵熱气,摩擦取暖。他說,這种气候真夠嗆。海浪擊拍著海岸,冰冷的浪花沖進碼頭的入口處,越過柵欄進入走道。在芬卡,家里的貓大概也受凍了。如果這樣的坏天气繼續下去,他就要回家去看看。他惦念著那些大貓和貓崽。對于瑪薩和波比他并不挂念,因為他們离開他太遠了。
  過圣誕節的時候,雖然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回家小住,但這一年的圣誕節不象往年過得愉快。波比被派帶領一個排的黑人憲兵到國外去執行任務。至此,海明威雖然為他的儿子波比在軍隊里所取得的成就感到十分自豪,他卻私下對布里格抱怨說,波比是奉令執行一項警察任務的。自從林肯時代以來,波比是他家里第一個軍人,也是海明威家三代人中唯一在執法机關里工作的人。瑪薩沒有回家加重了他憤憤不平之感。他哀聲歎气地說,沒有瑪薩在身邊,他簡直寂寞死了。他才從大風大浪的海上回來就給哈德莉寫信,說他回家后只好同貓狗作伴。他聘用過好几個秘書,但都工作不久就走了。等待答复的信件裝滿了兩大木箱。芬卡家里的家務越來越糟。每次他在海上忙了几個星期之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踉踉蹌蹌走回家。到家后,喝上几杯酒,听几張流行的唱片,接著便倒在地上呼呼睡著了。可惡的貓儿在他那密如亂草的胡子里尋捕老鼠,捉迷藏。這就是海明威的自畫像,他想以此博得哈德莉的同情。
  盡管海明威埋三怨四,但在一九四三年這一年中,他的經濟收入和名聲都沒有受到任何損失。這一年里,他的《喪鐘為誰而鳴》光在美國就賣出了七十八万五千冊,在英國售出十万冊。這個數字是近年來美國小說,除了《飄》以外,在美國最高的銷售量。但另一方面,自從一九四二年八月他向讀者介紹《參戰者》之后,沒有寫什么文章。他向伯金斯保證他絕不會讓人當作一名酒鬼也不會成為一個沒有東西可寫的難以對付的作家。有時候,他的創作欲特別強烈,甚至有點過頭了使他難受。他唯一的安慰是這些非常重要的經歷在戰爭結束后將為他的創作提供了大量的題材。然后他提議等心情平靜下來,立即動手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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