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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靳尚進讒 鄭袖陷害


  卻說靳尚奪稿不成,蹲了一個□蹲,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樂得昭漢与嬋娟拍著手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靳尚來到了南宮,如實地講述了所碰的一鼻子灰。鄭袖聞后,气炸了心肺。他們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暴怒謾罵之后,再次聚首謀划。他們深知,昭漢系屈原之親信,所有秘稿均由他抄錄,《憲令》自然也不能例外,因此,撬開昭漢的口,讓他吐出《憲令》的內容,方為上策。然而,昭漢一向深居簡出,几乎足不出橘園半步,如何能夠獲得呢?難道能夠明火執杖地綁架,去劫取嗎?他們正在為此而愁腸百結。
  西漢時的司馬遷在寫《屈原列傳》時曾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极,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天既為人之始,人既為天所造,那么天就該保護人類,賜福于人類,“勞苦倦极”而呼天,旨在求天拯救。然而,天卻常常使人大失所望,它不僅不降瑞賜祥,獎善懲惡,反而趨炎附勢,助紂為虐。正當鄭袖、靳尚一伙躊躇徘徊,舉棋不定的時候,列國形勢驟然緊張起來:公元前314年,燕子之攻太子平、市被,齊宣王派匡章攻燕,殺子之及燕王噲;秦惠王攻義渠,得二十五城;秦攻魏,取曲沃;秦攻焦,擊降之;秦攻韓于岸門,韓太子倉入秦為質;秦封公子通于蜀,置巴郡,以張若為蜀國守。秦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對楚無疑是极大的威脅,于是怀王不得不暫且放棄制《憲令》,派屈原使齊,以結強鄰。對鄭袖、靳尚來說,這豈不是天賜良机!
  屈原离開郢都赴齊,昭漢、嬋娟不知,誤認為留在宮中与怀王共商修改《憲令》之大事。靳尚借机命宋玉以屈原的口气和筆跡致書昭漢,召其進宮。昭漢不知有詐,隨來召之內侍出了橘園,行數十步,忽從路邊的林蔭中竄出五六個不明身份的壯漢,一擁而上,為首的一個以青布蒙其頭,余者七手八腳地相幫,將昭漢裝進了一條麻袋,置于封閉的轎車之中。待昭漢從惊恐中回過神來,周圍漆黑一團,一無所見。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被綁架。從顛顛簸簸的感覺和隱隱約約的聲音中,他判斷自己是在馬車上前進,但車將駛向何方,綁架者意欲何為,他卻不得而知。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他被從車上掀下,沉沉地跌了一交。片刻之后,有人解開麻袋口,將他從袋中倒出,去掉纏繞在頭上的黑布,半天之后,他仍覺得眼前昏天黑地,從洶涌的濤聲中推測,正置身于大江的岸邊。許久,他的視覺才恢复了正常,看清眼前參天的密林和叢生的雜草。密林深處有一幢茅草房,只有一腳羊腸路可通,馬車無法靠近。兩個凶神惡煞般的壯漢架起癱坐于地的昭漢,拖向那幢茅草房。茅草房內三間一通,正中是坍塌的神台,卻無神像的殘骸。由此不難斷定,這里原是一座鎮水的神廟。神台前設一張矮几,几后席地坐著一個五短三粗、滿臉橫肉的家伙,他胖得像一只黑熊,臉上的肌肉塊塊飽綻;袒胸露乳,胸前盡是黑毛,標志著他的獸性与凶殘;雙乳下垂,乳房之大不亞于奶孩子的婦人;腹脹如鼓,既聳且垂,几貼席面。這形象告訴昭漢,此乃神廟中的主宰,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提醒他要倍加警惕与防范。魔王之前,鬼怪兩列,陰森可怖。鬼怪以外是各种刑具,烈焰騰騰,湯鑊鼎沸,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審訊開始了,魔王倒也爽直,毫不隱諱自己的觀點与目的,就是讓昭漢說出《憲令》的內容,哪怕是其中的某些條款。至此,昭漢心中豁然,他們都是靳尚的人,欲從我的口中探得《憲令》的內容,以便置先生于死地。昭漢決心以自己年輕的生命捍衛《憲令》,捍衛楚之變法改革大業,捍衛先生的榮譽与性命。有了這樣的思想准備和誓死的決心,昭漢不畏不懼,不卑不亢,不跪不叩,昂首凜然,視死如歸。
  魔王軟硬兼施,先是授以重金,許以厚愿,昭漢不為所動,說道:“《憲令》乃國之根本大法,決定荊楚命運,系絕密之文牘,故草擬、謄寫,均由先生一人把持,他人不得過目和參与,我等奴才而已,何以知之!”這里昭漢用了個“我等”,是連嬋娟也包括在內,他怕靳尚下令綁架嬋娟,他也要用死來庇護這位善良的姑娘。
  魔王自然不肯相信這些,几經誘惑,昭漢終不改口,于是雷霆震怒,酷刑侍候。這里的刑具多如牛毛,諸如虎凳、夾棍、炮烙、披麻戴孝、湯鑊,等等,隨便哪一种,都能置人于死地。華夏子孫應該崇敬祖先的聰慧,不僅有四大發明,還發明了這諸多刑具和刑罰。酷刑用盡,昭漢多次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但卻始終鋼牙緊咬,不肯吐露半點真情。經過兩天兩夜,昭漢被蹂躪得奄奄一息。看看不中用了,經驗告訴魔王,不可能從昭漢口中掏出半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于是下令將其拋于滾滾長江浪濤之中,結束了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生命。
  義父不在家,昭漢失蹤,嬋娟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整日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她眼淚哭干,喉嚨哭啞,歎世態混濁,悲命運不濟,不足旬日便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屈原歸來,竟然不敢相認。
  惊聞昭漢失蹤,屈原悲痛欲絕,雖非骨肉,但他早已將昭漢与嬋娟視為己出。然而,被人打掉了牙,他只好往肚子里吞,苦口婆心地勸女儿節哀,教育她,進行如此巨大的社會變革,需要付出血的代价,昭漢是為捍衛《憲令》和變法改革而死,他死得其所。對于昭漢的失蹤,屈原心中了然,他雖不知道殺害昭漢的凶手究竟是誰,但卻能夠斷定那幕后策划者、那元凶正是以靳尚為首的舊貴族,那些死心塌地反對變法改革的頑固派們。
  屈原本欲上疏怀王,奏明昭漢失蹤之事,但轉念一想,變法改革以來,或明或暗,為新法而死者何啻千百,有多少人為變法拋妻別子,有多少人為新法家破人亡,好比一場戰爭,死人總是在所難免,怎么好一危及自家的利益,就悲憤難抑,气沖牛斗呢?再說,他們既要暗害你,秘密殺害你,你也就休想查出什么眉目;縱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個水落石出,堂堂國之重臣,手掌生殺予奪之大權,枉殺几個草民百姓,又能奈他若何?思前慮后,他還是決定忍气吞聲,以變法改革之成就,以荊楚民富國強的現實,來回敬、懲治那幫在陰暗角落里興風作浪的齷齪之輩。
  《憲令》尚未最后定稿,列國形勢驟然緊張,為了楚國,為了天下大勢,屈原不得不頻繁往來于山東諸國之間,早將個人的恩怨得失拋到了九霄云外。
  怀王雖有統一天下之勃勃野心,卻無叱吒風云之膽識与能力,倘生于平民之家,應歸庸碌之列。他膽小怕事,畏狼懼虎,不禁事,不耐壓,以打仗作比,只能打胜,不能打敗;以駕船為喻,只能順風順水,不能逆風逆浪。自六國合縱,身為縱約長以來,怀王整日做著再次聯兵伐秦,一舉統一天下的美夢,全無秦遠交近攻,揮師東進,蚕食鯨吞的思想准備,一旦秦采取新的外交手段和軍事行動,形勢對楚不利,他便難以承受,懼怕秦報四年前六國聯兵侵伐之仇。一急之下,宿疾复發,肛痔崩漏,濃血淋漓,疼痛難忍。
  天陰地晦,風暴雨狂,雷霆震宇,南后非但不憂、不懼,反而慶幸、暗喜,急召靳尚,昏夜中于朝云館聚首密謀,醞釀新的毒辣陰謀。
  肛裂痔漏,按說無礙于中樞神經,怀王卻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頗似現代科學所謂的輕度植物人。原來是鄭袖偷偷地在食物中下進了蒙汗藥,由此看來,什么夫妻、愛情,在一些人身上蕩然無存,唯一存在的便是一己之私利。這一招,鄭袖与靳尚是頗費心机的,万一事情敗露,有人興師問罪,他們可以堂而皇之地答曰:旨在減輕大王之病疼。
  太醫們每天來南宮為怀王診治,只治肛漏之苦,不問神志不清之症。此乃南后意旨,太醫們雖個個心中疑惑,誰敢多言多語!……
  南后鄭袖是個興趣愛好十分廣泛的女性,她身邊豢養著一只据說是從國外進貢的狗,其大如貓,渾身雪白,只在腦門正中有一朵黃花,伏臥于地,似云朵,若棉絮,類雪球。它乖巧伶俐,媚態十足,討人喜愛,故取名阿俐。一日三次,鄭袖命阿俐為怀王舔□,阿俐既溫順,又听話,鄭袖的話音未落,它便伸出長長薄薄的紅舌,“呱嗒”“呱嗒”地舔了起來,有韻律,有節奏,和諧,協調,不懼濃血,不怕腥臊,全都舔入口中,咽于腹內,欣然,安适。怀王雖處昏迷之中,卻也能夠感受到阿俐舔□的舒服,痒痒酥酥,滋滋潤潤,不久便進入了夢鄉,鼾聲若雷了。不知是太醫治療之效,還是阿俐舔吸之功,不足旬日便濃血絕跡,創面愈合;又過旬日,則就安然無恙了。后世有醫者論證,狗舌所分泌之唾液,能去風火,故舔吸之,治療瘡癤有神效。
  怀王這肛漏之疾雖非頻頻發作,但卻亦非偶爾為之,此番治愈之速,痛苦之小,前所未有,故對太醫們感激有衷。每當怀王念念不忘太醫之情時,鄭袖便故作竊笑。一次怀王問道:“愛妃為何發笑?”
  鄭袖答曰:“臣妾笑大王登錯了廟門,拜錯了神靈。”
  怀王听了,不覺一怔,追問道:“此話怎講?”
  鄭袖先賣關子,然后說道:“大王之痔漏本被上官大夫舔愈,濃血盡入其腸胃,大王卻在感激太醫,豈不是登錯了廟門,拜錯了神靈嗎?”
  怀王听了,大吃一惊,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自己仍處昏沉中,神志依然不清,方有此錯覺嗎?不錯,當年靳尚是為自己舔愈過痔漏,但那時彼此都還年輕,或者說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荒唐离奇之舉,有時在所難免。可是如今,都已入不惑之年了,一個國君,一個當朝一品,臣為君舔痔漏致愈,真乃空前絕后之壯舉也!打心底里說,他不相信這會是真的,然而,昏迷中确有几次感到有溫軟的舌在舔□,舔得舒服之极。他怕這會是病中的幻覺,進一步追問道:
  “愛妃所言,莫非全是真的?”
  “臣妾豈敢戲弄大王!”鄭袖發誓道:“若有半句虛妄不實之辭,甘當欺君之罪!”
  怀王迫不及待地說:“既如此,快召上官大夫來見!”
  內侍奉命去了,不足一盞茶的工夫,靳尚應召而來。
  怀王感激由衷地將鄭袖所言簡敘一遍,問靳尚:“可真有此事?”
  靳尚見問,非但毫無得意忘形之色,既不洋洋得意,又不沾沾自喜,反而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羞紅了臉,低垂了頭,默然無語。
  靳尚的無聲回答,使怀王倍受感動,真乃“此時無聲胜有聲”。鄭袖亦不插言,宮內沉悶凝滯,听得見三個人呼吸的气息。
  察顏觀色,怀王雖已看透了靳尚的心思,還是禁不住地問道:“愛卿為何默然不答?”
  靳尚再拜,一揖到地道:“為國為君,臣赴湯蹈火而不辭,披肝瀝膽而不惜,區區小事,何足道哉!……”
  怀王長長地歎了一口气,隨之眼圈濕潤,他在反思,他在自責,他悔恨交集。在此之前較長的一段時間里,由于靳尚堅決反對變法改革,由于他跟秦相張儀的關系過從甚密,也由于屈原的不斷盅惑,怀王不僅冷落了他,疏遠了他,甚至嫌棄他,厭惡他,把他視為搗蛋鬼,絆腳石,欲將他從身邊除掉。不料身處逆境,遭君冷漠,行不得志,他卻依然忠貞不貳,甘為怀王舔濃血而不嫌腥臭……想著想著,怀王竟然熱淚兩行了——江山好改,秉性難移,怀王的傻气又上來了,耳根子軟的宿疾复發。
  痔漏之疾,無礙于中樞神經,但因鄭袖作祟,怀王体內攝取了過多的麻醉劑,因而痔漏雖愈,身体卻虛弱得厲害,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四肢乏力,食欲不振,困倦嗜睡,精神萎靡。按說應該及早命太醫診治調理,然而如前所述,楚崇尚巫術,在很大程度上,醫巫合流,舉國上下,從國君到每一個平民百姓,不信巫者,絕無僅有,因而,南后与上官大夫請來了男女巫師,為怀王跳神驅邪,治病救人,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在楚國,請巫師跳神驅邪,比比皆是,司空見慣。誰家有了病患者,請一個男巫或者女巫來家,那巫師手彈皮羅,腰系響鈴,舞之蹈之,既說且唱,頗似當今之歌舞演員,雖無优美的舞姿,悅耳的歌聲,卻也粗獷豪放,歡快有趣。他們能應病家所求,言中患者病症、患病的原因以及治療疾病、驅除邪祟的辦法,并愿效力,但需加倍付給爰金1。楚宮請巫師為怀王跳神驅邪,那規模,那陣勢,那气派,自然与民間不同。男女兩隊,每隊九人,女的妖冶,男的威武。有專門樂隊伴奏,男的揮桃枝,女的舞艾草,舞姿新穎別致,隊形變化無常;音調高亢,旋律跌宕,或分,或合,或問,或答。這与其說是跳神驅邪,不如說是一場精彩的歌舞表演。然而,那歌詞的內容卻全在于驅邪,他們說,大王之所以身染重恙,是因為正有魔鬼纏身。這魔鬼將自己裝扮成正人君子,打著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旗號,騙取了大王的寵信。這魔鬼野心勃勃,正欲篡權奪位,變荊楚天下為己有。倘大王不當机立斷地斬黑手,驅惡魔,不僅貴体難得康复,楚之社稷江山,怕也危如累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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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爰金:戰國時期楚國的貨幣名。

  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這纏身的魔鬼指的不是別的,正是屈原。此刻的怀王,雖說神志尚處半云半霧的狀態,對這一點的理解和認識,卻是清醒而深刻的。
  明眼人不難察覺,這些既跳且唱的男女巫師,或者為鄭袖、靳尚一伙所收買,裝神弄鬼地加害屈原,以挽救他們在官場政界的慘敗局面;或者他們本來就是一伙,經過訓練后,故弄玄虛地來愚弄蒙騙怀王,借刀殺人地除掉屈原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怀王素來篤信巫術,將巫師之言看成是神靈所示,即所謂天意也。天意不可違,違者必遭天譴,災難臨頭。為君者,驅除一個臣子,易如反掌,然而今天,上天命他除掉屈原,他卻難以接受,憂慮,苦惱,悱惻,繾綣,怨憤一起襲來,弄得他焦頭爛額,心亂如麻。一連數日,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寢,一閉上眼睛,面前便出現了屈原那謙謙君子的光輝形象,忠貞愛國的博大胸怀,公而忘私的高貴品格,叱吒風云的雄偉气魄,沒有他,便沒有一系列新法的出台,變法改革的成果,民富國強的輝煌,六國合縱的新篇章,統率山東六國之師聯軍伐秦的榮耀,一句話,沒有屈原,便沒有如今楚國的強盛,天下的大好形勢!他的知識,他的節操,他的膽識,他的能量,可与天地共存,日月齊輝,這樣的忠貞之臣,怎么能會是纏身的魔鬼令朕國敗身亡的隱患呢?怀王沒有想到會有人在搞陰謀,弄權術,只意識到有可能是天地不公,判斷有誤,他在期盼著上天做出新的、公正的裁決……
  怀王患病期間,屈原曾借歸國之机來探望過几次,怀王皆處昏迷之中,他只好躬身施禮,詢問些病情,寬慰數語后便匆匆离去了。屈原雖深明醫理,診治有方,對怀王所患之疾卻難以理解。肛漏之疾,皮肉之苦也,何以會昏迷不省,神志不清呢?他自然不會料到,喪心病狂的鄭袖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偷偷地在飲食中加進了麻醉劑。當藥力失效,怀王談吐自如的時候,也曾經詢問過几次屈原的情況,鄭袖与靳尚卻隱瞞了他曾多次前來探病的實情,這樣一來,怀王明知屈原正為天下大勢奔波,心中卻仍怏怏不快。
  漸漸病愈之后,出于感激和恩寵,怀王視靳尚為心腹,不再有任何防范。一日,二人對坐弈棋,閒談中怀王道:“數月來,屈左徒忙于聯絡山東諸國,共對強秦,也不知那制《憲令》一事進展若何?……”怀王這話,像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靳尚,等待著他的回答。
  以危害人類健康為己任的蒼蠅,休看其貌不揚,渺小得可怜,卻有著极靈敏的嗅覺,聞到腥臊之气,急忙奔去,以便找縫下蛆。怀王說的無意,靳尚听的有心,他的海豹須抖了三抖,老鼠眼轉了三轉,瓦刀臉驟然縮短,故作漫不經心地冷冷一笑說:“依臣推想,屈左徒之《憲令》怕是早已制定完畢……”
  聞听此言,怀王触電似的,渾身的所有神經頓時拉緊,連面部的肌肉都在抽搐:“爾何以知之?”
  “這個……”靳尚故作猶豫,欲言又止,“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
  怀王鼓勵說,“愛卿有話請講,有朕為汝做主,有何懼哉!”
  靳尚默然不語良久,似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似地說:“大王請想,倘使《憲令》尚未制成,舉國上下,怎么會將《憲令》的內容傳播得沸沸揚揚,街巷里弄,婦孺皆知呢?”
  “啊,竟有此事!……”怀王大吃一惊,几乎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起了坐席,雙目圓睜,臉色鐵青,怒不可遏地將几桌踢翻,气沖沖地踏著滿地亂滾的黑白棋子走來走去。
  看看時机成熟,靳尚火上澆油道:“《憲令》系國之根本大法,未經大王裁決,便近播遠揚,這屈左徒也太目無尊長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根火柴點燃了堆積于怀王胸中的脂油干柴,即刻騰起了參天烈焰,炸雷似的吼道:“來人哪!……”
  有內侍聞聲而至,低聲下气地問道:“大王有何吩咐?”
  怀王橫眉倒豎,唇紫若肝,渾身戰抖,字字千鈞地命令道:“火速傳旨左徒府,命屈平即刻進宮,朕要与其三茬對案!……”
  內侍奉旨,轉身欲去,靳尚口出一個“慢”字,舉手制止了。他畢恭畢敬地對怀王說道:“大王莫非是讓那屈平气糊涂了,此刻他正奉旨使齊,如何能馬上進宮來見呢?……”
  “這個……”怀王似在作難,兩手相對搓個不止,“待他歸來后再見分曉。”
  幸虧此刻屈原使齊不在郢都,否則這將是很難收拾的尷尬局面。
  假的總是假的,靳尚最怕“見分曉”。本來已經熄滅的炭火,他又投進些干柴,以棍撥之,以風鼓之,令其重燃。沉默有頃,靳尚突如其來地說道:“依微臣之見,即使屈左徒正在橘園制《憲令》,大王宣召,他也未必肯來。”
  天子,國君,金口玉牙,他們的話誰敢不听!無一呼百諾之尊,何以為君!怀王不僅要統治楚國,還要一統天下,故靳尚之言很使他寒心,聲色俱厲地問道:“愛卿此言何意?”
  靳尚准備了許久,終于有了進讒的机會,他胸有成竹地說道:“《憲令》者,國之頭號机密也,楚有成律:公諸于世前,除了國君,制者不得將其內容泄露給任何人。身為左徒,屢屢制法之屈原,對此不會不知,況且大王曾再三叮囑要嚴守机密,而今,《憲令》的內容我主未閱一字,卻弄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由此可見,屈左徒根本不將大王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火點起來了,怒激起來了,靳尚躬腰曲膝立于一旁,俯首低眉,暗自竊笑,以觀動靜。
  怀王火冒三丈,怒發沖冠,滿臉陰云,气喘如牛,坐立不安,憤憤地自言自語道:“屈平啊,屈平,朕自問待汝不薄,器重若山,寄予厚望,不料羽毛未丰,汝便視朕若草木。汝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扭轉乾坤之力,讓朕如何敢繼續重用……”
  怀王已到了气急敗坏的程度,但靳尚卻嫌火未旺,怒未盛,恨未深,于是進一步說道:“大王有所不知,屈平早已將自己視為當今天下之圣人了。他曾不遺余力地詆毀大王,誣大王昏庸無能,無主見,耳根子軟,貪戀酒色。大王命屈平擬法,每一法出,屈平必夸耀其功,言當今之楚,欲擬法,除他莫屬。更有甚者,他竟貪天功為己有,胡說什么無屈原,便無荊楚今日之強盛;無屈原,便無山東六國之合縱;無屈原,便無聯兵伐秦之壯舉。他還說,在列國事務中,一切均由他左右与擺布,大王不過是傀儡而已。臣在擔心,長此以往,楚之黎民百姓,恐怕只知有屈左徒,而不知有大王矣!……”
  怀王再也听不下去了,堂堂大國之君,怎經得起如此沉重的打擊!他只覺得頭發懵,眼發花,熱血上涌,腦袋炸裂,身重若鉛,在一點點向下墜落,墮于万丈深淵,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的一腔怨憤無處發泄,竟然污水似的一古腦潑向了靳尚:“你這只報喪的烏鴉,在此聒噪不休,攪得朕心煩意亂,皂白難辨,再不离去,必喚獵者援弓射之!……”
  靳尚本欲一箭雙雕,第一,向怀王敬獻忠心,以博青睞;第二,讒害屈原,置變法改革于死地。結果卻討了個沒趣,怀王罵他是只“報喪的烏鴉”,弄得他留也不好,走亦不是。正當這進退維谷之際,是飄然而至的鄭袖打破了這尷尬局面,救了靳尚的大駕。鄭袖笑逐顏開,与宮內的气氛极不協調。她細腰若柳,扭來扭去;長袖似虹,飄舞生風。仿佛有一盆湯,質濃,味咸,鄭袖正在汆水,加作料,調稀,調淡,調鮮。她半戲謔半認真地說:“臣妾斗膽直陳,還望我主恕罪!”
  “有話快說,莫要羅唆!”怀王怒气未息。
  鄭袖笑容可掬地說:“妾之故鄉有句俗話,叫做‘捧著屁股親嘴,不知香臭’,大王之舉,有如此也……”
  怀王怒斥道:“君臣無戲言,休得放肆!”
  怀王既怒,鄭袖一改嬉皮笑臉之前態,忽而變得庄重典雅起來,向怀王深施一禮拜道:“本來嘛,上官大夫忠言進諫,將所知屈左徒剛愎自用,目無君王之舉,言与大王,正确与否,理當斟酌裁處,正所謂‘兼听則明,偏听則暗’,何以要雷霆震怒呢?”鄭袖是個乖巧玲瓏,左右逢源的角儿,說著話鋒陡轉:“自然,大王之怒,非向上官大夫而發,皆因屈左徒妄自尊大之故也。尊敬的大王陛下,臣妾之言對否?”怀王頗不耐煩地說:“對与不對,皆出汝口,問朕何來。”
  鄭袖趁怀王低頭喝茶之机,給靳尚遞了個眼色。勒尚心領神會,向怀王跪地磕頭,賠禮請罪,然后以公務繁忙為由,拱手告退了。
  宮室內只剩下怀王与鄭袖兩個人了,鄭袖在靳尚進讒的基礎上趁熱打鐵,大白天吹起了枕邊之風。她娓娓動情,繪聲繪色,如泣如訴,充分發揮她的表演藝術天才,喜則滿面春風,怒則漫天烏云;笑則鶯囀鸝鳴,哭則揮淚如雨。她說,屈平看似正人君子,實則好色之徒也。你看他的詩,除了風花雪月,便是蘭蕙芷椒,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為何要寫這些,還不是要喚起女孩子的共鳴!鄭袖說,當臣妾病臥床榻之際,屈平是何等的殷勤,何等的獻媚,天天登門,日日診治,噓寒問暖,關怀備至。可是如今大王患病,他竟然既不探問,亦不助太醫診治,相形之下,用心豈不昭然若揭了嗎!鄭袖解釋說,因為屈左徒是大王所敬重、所依賴的人,當時自己雖從那眼神,從那切脈的力度,從那沒完沒了的談吐上,明顯地覺察到了屈平心緒不端,頗有几分撩撥挑逗之意,但卻不好表示什么。鄭袖這樣說著,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竟然涕淚交流地失聲痛哭起來。
  怀王在跟隨著鄭袖那滔滔不絕的講述回憶,但他比鄭袖想得更多,更遠,更深,思想感情的波濤更加洶涌跌宕,尤其是《湘君》、《湘夫人》的內容令其反胃。然而,怀王畢竟是大國之君,他跟屈原不僅有著深厚的情意,而且從心底里尊崇他,敬重他,因而未向狹隘的夾道里想,任憑鄭袖翻來覆去地講了半天,他卻不著聲,不表態,甚至木然呆坐,不動任何聲色。
  雖然如此,怀王終究是人,而不是物和神,且頭戴九五之尊的冕冠。他也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忙亂起來,顧不得這卿卿我我的煩惱;閒暇時刻則難免要翻腸攪肚,苦苦折磨,夜夜熬煎,有時往開處想,有時則往死胡同里鑽。隨著時光的流逝,后者愈占上風,久而久之,漸漸的對屈原由信賴到怀疑,到戒心,到防范,到厭棄,到疏遠,只是在眼前這种特殊的國內外形勢下,暫且還必須依靠屈原充分發揮其別人無法替代的作用,故而暫且維持著這种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屈原正是這樣對任何人都毫無防范的赤誠者,一心只在為國,為民,為天下。正當靳尚、鄭袖一伙蠢蠢而動,耍陰謀,施詭計,或策划于密室,或四處扇陰風,點鬼火,一心欲置其于死地的時候,屈原卻以耿耿丹心在四處奔波,他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鞍馬勞頓。憑著自己的遠見卓識和雄辯才華,力挽狂瀾,迅速扭轉了楚之被動局面。秦之君臣為了抵消屈原外交活動的影響和挽回自己的臉面,欲興師伐齊。為締結抗秦新條約,也為了顯示齊楚親密無間的兄弟情誼,齊宣王將于近期訪楚。
  由于屈原常向怀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耳濡目染,怀王清醒地意識到,欲抗秦,必須聯齊。基于這种認識,怀王十分重視這次外交活動,不惜代价地籌備歡迎和接待。除了率領文武百官郊迎,盛設國宴,歌舞斷不可少,這排練歌舞的任務,自然由鄭袖來承擔。征得怀王的同意,鄭袖重排長袖細腰舞,這是她的拿手戲,她不僅負責組織排練,藝術指導,還要親自主演,在齊宣王面前一展風采,這對齊楚聯盟定有裨益。
  楚于龍門以東長亭處,搭起了巍峨壯觀的迎賓彩樓。齊宣王蒞臨之日,卯時未到,怀王便率文武百官來到迎賓樓。怀王登樓眺望,文武兩列,肅立恭候。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騎疾馳而來,探者于彩樓前滾鞍下馬,向樓上拱手施禮:“稟報我主,齊王駕到。”怀王一聲令下,鐘鼓齊鳴,絲竹共奏,加之天高日紅,百鳥唱和,滾滾大江之濱,滔滔漢水側畔,彌漫著歡樂祥和的气氛。
  怀王飛快下樓,徒步往迎數里。二王相見,均施大禮,然后攜手并肩,緩緩而前。百官夾道歡迎,高呼“齊楚聯盟,親如兄弟”的口號,共祝二王“洪福齊天”。怀王帶卿相重臣偕齊王及其隨從走過漫漫的長廊,登上彩樓,舉樽少酌,略敘友情,欣賞楚之水鄉風光。然后下樓,或乘車,或騎馬,奔赴郢都,楚之百官則簇擁于后,浩浩蕩蕩,逶迤十里,好不气派!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屈原都當隨怀王去郊迎齊君。然而,長袖細腰舞雖是楚廷之傳統節目,制《憲令》前,屈原曾重新改編,變動較大。這是改編后的首場演出,排練過程中,鄭袖曾多次派人請屈原前來指導,屈原終因忙于外交內政上的事務,未能滿足鄭袖的要求。未經屈原過目,鄭袖心里總不踏實,因而再三懇求怀王,利用這郊迎齊君之机,請屈原去現場幫助彩排一遍。世上事難能兩全,郊迎雖缺不了屈原,這歌舞的質量和演出水平也是很重要的,因為觀賞者是齊宣王,而不是別的什么使臣。再說,怀王經不住鄭袖的死死糾纏,只好勉強答應。屈原雖然覺得不隨怀王郊迎齊君,有失禮統,然君命難違,只好服從。
  為齊宣王接風洗塵的盛大國宴設在章華宮內,該宮始建于楚靈王,它的主体建筑异常巍峨,從下而上,需歇三次方能走完,故名“三休台”,足見其雄偉壯觀的气派。章華宮前是細腰宮,大約當年靈王所選之細腰美女,多居于此,故而得名。細腰宮正中是一寬敞漂亮的排練廳,細腰女郎們在此排練歌舞,隨時應國君之召,到章華宮去演出,供君王欣賞娛樂,或助酒興。凡登三休台者,必穿細腰宮之排練廳,此為出入章華宮必經之地也,只是左右皆設帷幕,倘排練中有客人經過,可急拉帷幕,美女們隱于幕后以回避。此刻,鄭袖的長袖細腰舞正在該廳彩排,廳內舞姿翩翩,細腰娜娜,長袖飄飄,歌喉甜甜,絲竹裊裊,香風陣陣,好一個搖魂蕩魄之所在!忽有聲聲傳呼自遠而近:“大王与貴賓駕到!”按規定,听到這傳呼聲排練應立即停止,歌舞与伴奏者應迅速回避,因為大王与貴賓就要從這廳堂經過,登三休台,到章華宮去聚會議事。然而今天,屈原因精力過于集中而沒有听到;鄭袖倒是听到了,但卻佯為不知,唱得更加盡興,舞得更加賣力;長袖細腰的美女听到傳呼的不少,但無南后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散去,因而排練繼續著,廳內歌喉鶯囀,裙幅生風,絲竹悠揚。怀王陪著齊宣王走在最前邊,眼看就要拾級而上了,鄭袖如醉如痴地舞到了屈原面前,她仿佛頓覺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口中訥訥,有气無力地呼喚道:“快,屈左徒,舊病复發矣……”
  屈原深知鄭袖此病的厲害,倘無人救助,厥然倒地,必有性命之憂,于是急忙上前攙扶。鄭袖順勢倒于屈原怀中,耳斷頭低似的埋頭于他那寬厚的前胸。正當此時,怀王偕齊宣王舉足跨進門檻,見狀大吃一惊,如聞千鈞霹靂!……
  鄭袖見怀王出現在面前,突然發瘋似地推屈原:“別,別這樣!……快,快放開我!……”她故作掙脫了屈原的摟抱,扑向怀王,嗚嗚咽咽地哭道:“大王,你可要給臣妾做主呀!……”
  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庄嚴的外交場合,面對著齊宣王及其隨從,這可讓怀王怎么能夠承受得了,他將怎樣收拾這難堪的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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