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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章 悲悼回風 怀念長沙


  公元前284年,楚頃襄王与秦、三晉、燕、魯等共伐齊,獲胜,楚收复淮北之地,秦得原屬宋的定陶(今山東定陶北),魏得原宋地的大部分,趙得濟西,魯得徐州。
  公元前283年春,楚頃襄王与秦昭王會好于鄢,秋复會于穰。
  公元前281年,楚人有善射者,以弱弓微箭望空而射,歸雁必應弦聲而墜地。頃襄王召而与之交談,射者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匹夫有怨,尚必報之,今楚地方五千里,舉甲百万,而坐受困,竊以為大王弗取也。”于是頃襄王遣使于諸侯,欲聯山東之兵以伐秦。秦聞之,興兵伐楚,楚欲以齊、韓聯兵應敵。
  公元前280年,秦昭王使司馬錯以隴蜀之軍攻楚,楚軍敗,割漢北之地予秦。
  公元前279年,秦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或即西陵)与鄧(今湖北襄樊北)。白起開長渠引水灌鄢,百姓淹死者數十万人。楚將庄蹻經黔中南下,經且蘭(今貴陽一帶)、夜郎(今貴州西、北部)至滇池(今云南昆明)。其后,蹻變服從其俗,在滇稱王。
  暮秋一日,屈原登玉笥山閒游,來到一處山谷盆地,遍是蘭、蕙,雖歷霜而不衰,芳香扑鼻,沁人心脾。屈原為其所誘,徜徉不肯离去。突然,刮起了一陣旋風,風之初起,似旋轉著的漣漪波紋,若少女翩翩舞動著的裙幅,倒也頗具情趣。繼而狂飆震蕩,芳草為之摧折,枯枝敗葉全被旋上了高空,漫天飄舞。触景生情,悲從中來,屈原欲以蘭、蕙自比,將位在君側的讒佞之臣比作回風——回風者,旋風也,寫一首《悲回風》的抒情詩,即因讒佞小人亡國誤君,為國為君而悲悼之。
  內容、主題确定之后,詩人便開始了艱苦的醞釀与构思。几經斟酌和推敲,他确定通篇都是抒情,除人物外,沒有什么事實的敘述。感情的基調是哀傷、惶惑、幽怨、孤獨、彷徨与憧憬。詩人在長期的竄逐生活中,身處荒僻的邊遠之地,而存君興國之情從未淡漠。他憂心日薄西山之國運,疾首壅君不明、讒人弄權之時弊,對陰陽易位、是非顛倒的現實感到迷惘和沉痛。他自知大限將近,但在遲暮萎絕之際,仍抱守孤高之志,不肯与世浮沉。他在恍惚迷离中設想著煢獨無依的靈魂如何同游天地四方,又景慕先賢之崇高美德,并時刻以之勵志而自勉。由于全詩表達的是一种抽象的激情,因此在寫法上也想跟以往其他作品有所區別,主要采用回環往复的寫法,正如后世有人評論的那樣:“其文如層華迭葉而不可厭,省其衷則叮嚀繁絮而恫有余悲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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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楚辭疏·讀楚辭語》。

  构思既定,屈原陳簡牘而揮毫。他由旋風搖蕩纖弱的蕙草而生悲情:“心怨結而內傷(我悲哀郁結內心憂傷)”。外傷好治,內傷難合。長期隱痛,淤結于心的內傷,其誘發在于蕙,其根源在于冤。不言而喻,詩人由眼前的景物聯想到自身的遭遇:忠而被讒,信而見疑,長期放逐,報國無由,故而迸發出難以言狀的哀怨和憂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物雖微小可以捐害生命,聲雖細弱卻是最先傳揚)。”回風有聲無形,起始甚微,然它終使花草凋零;讒言起始雖隱,然它虛惑君心,猖狂妄行,二者均有行跡可尋。詩人含蓄地指斥怀王掉以輕心,缺少應有的警覺,養癰遺患,以致發展到現在的讒妒人以自代的地步。詩人見讒人倡君為惡,則思念古圣先賢,欲与之齊志同節,心中念念不忘:“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為何我總思念著彭咸,他的志气節操難以遺忘)。”
  屈原詩心執著,剛想到步彭咸之志,卻又追憶其禍始:“万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感情變化無常豈能掩蓋,哪有虛情假意可以久長)!”靳尚之徒巧言令色,虛飾讒言,然其包藏的禍心是無法掩蓋的,他們何以能夠長期作祟呢!這里屈原隱約指出,倘若君王明察早就看出其虛偽作態,防患于未然;君不明,昏聵蔽壅,才遺患于今日。詩人具体指出了讒佞人的猖狂用事,他們或朋比為奸,同惡共濟;或喬裝打扮,耀武揚威,致使忠貞之臣,或屈服于邪惡勢力而失其志節,或藏居幽深處,隱其光采:“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鳥獸鳴叫為呼求群集,香草与枯草雜于一處失去芬芳。群魚彼此炫耀層層鱗甲,蛟龍卻把美麗的龍鱗隱藏)。”于是詩人從中引出結論:“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芷幽而獨芳(苦菜甜菜分畝种植,蘭芷身居僻處散發著幽香)。”忠佞冰炭難容,豈能同朝共濟,忠貞之臣只有遠避朝廷,獨處幽境,才能保持其高尚的志節。這是寫實,又是自慰。“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而自貺。眇遠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只有圣人才會永放光彩,怡然自得經歷千秋万代。細看我欲實現的大志,可怜得猶如藍天浮云一般。我微小的心志難以理解,我只好寫出詩章來表白)。”詩人自詡出身尊貴,德志高遠,歷先世之垂統,即便行吟江畔亦不失中正之行,故以佳人自喻,詩人自謂其德志可与藍天比,能与白云相逐,孤高而難合于世,特賦詩將其陳述清楚。
  以上几章,詩人因“回風搖蕙”而触動了憂傷,于是追憶了禍始,分析了禍根,表明其賦詩是為言志。
  詩人思前想后,自覺身前的一切已付諸東流,剩下的只有“惟佳人之獨怀兮,折芳椒以自處(我只怀念那古代的圣賢,摘取杜若申椒自己安排)。”追慕古代的賢哲,加強自身的修養,保持身后的芬芳。但是,屈原畢竟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和改革家,其理想、抱負雖与日爭光可也。此刻他万念俱滅,痛定思痛,內心的悲憤、憂慮不能自已。“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我一次又一次長長歎息,獨處荒僻而引起万千思量。我傷心的淚水不斷流淌,一夜想來想去直到天亮。這黑夜啊是多么漫長,很難壓抑心中的悲傷)。”這六句,詩人极寫從夜晚到天亮總是抑制不住哀怨悲傷:抽泣、嗟歎、隱思、凄苦,涕淚交流,輾轉反側,長夜不眠,想節哀而不能。
  天亮了,外面走走,聊以自持,然秋色蕭殺,滿目凄涼,于是“气于邑而不可止。”极度悲傷,滿腔酸楚,气急促而堵塞,以至哽咽窒息而不可終止。“糾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我把無數憂慮搓成佩帶,我把無限愁苦編成背囊)。”古人將束于腰間的用以懸挂飾物的帶子稱為“纕”,將勒于胸部的服飾稱作“膺”。在這里,詩人將“思心”和“愁苦”作為修辭格的本体,把“纕”与“膺”為喻体,巧妙地捕捉住本体跟喻体之間的共同特征,加以引申,构成了极其貼切的比喻關系,使詩句情景互生,含蘊深邃。詩人言其思心、愁苦之繁多、之細膩、之修長,可以編佩帶,織胸衣;言其思心愁苦郁結于胸腹之間,引起气悶、梗塞,如束纕于腰腹,勒膺于胸際那樣難以忍受,難以解脫。這樣以來,化抽象為具体,鮮明形象。
  詩人的思心、愁苦如此沉重而不能自持,故“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折下若木枝條遮住陽光,任從狂風把我吹到何方)。”折若木遮住目光,視而不見;任飄風之吹送,吹到哪里算哪里,也是聊以自持的好方法。然而事与愿違:“存仿佛而不見兮,心涌躍其若湯(周圍的一切好像看不見,我的心像沸水一樣跳蕩)。”周圍的事物似乎看不見了,可思潮的翻滾卻激烈得猶如沸湯。這誠如后世有詩人所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詩人憂傷太深太久,冤結太實太厚,想排遣也沒有法子,只好強按佩衽,悵悵然,惘惘然繼續前行。歲將盡,命將終,蘋蘅枯离,芬芳清竭,而詩人的思心卻不可改變,宁可投江以結束此哀:“撫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其將至。蘋蘅槁而節离兮,芳已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撫摸玉佩衣襟壓抑激情,心中渺渺茫茫走向前方。這一年很快就要過去了,我的一生漸漸就要結束了。香草枯萎了,枝葉飄零了,花朵凋謝了,香气散盡了。可怜我的痴心不可改變,證明這些話是多余之言。宁可忽然死去魂魄离散,不忍為這些事常此憂慮)。”
  詩人在前几章往复詠喟思心、愁苦如此這般的沉重而不能自持,但又始終沒有明言其所思者、所愁者為何事,引而不發,至此才喟然道出:“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我象孤儿呻吟擦著眼淚,又象棄子一樣無家可歸)。”這兩句詩很重要,它既表明詩人思心、愁苦郁結的原因,是前面几章詩文的概括,又為下面的“登石巒”、“上高岩”、“馮昆侖”等情節作舖墊,是全篇的詩眼。詩人無辜遭讒見逐,長期行吟江畔而不能還,“孰能思而不隱兮(誰能憂愁焦慮而不痛苦)。”這种事放在誰的身上,誰都會隱隱作痛。詩人正是為了“不忍為此之常愁”,才一次次地想到步彭咸而死。
  以上几章,詩人极寫放逐途中的悲憤憂傷及其產生的根源。
  “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我登上山巒往遠處眺望,眼前道路寂寞而又渺茫。進入那無影無響的境界,誰也不能夠無念又無想)。”詩人思念楚國,登石山而遠眺郢都,希冀得到蛛絲馬跡,以慰愁思,然而,熟視不見其影,靜想不聞其聲,內心极其空虛惆悵。故國的聲容听不到,看不見,宗廟之安危不可得而知之,君臣之恩諒已斷絕,返楚竭忠盡智亦無希望——詩人愁思陡增,五內俱焚,故不能自已。“愁郁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鞿羈而不可開兮,气繚轉而自締。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聲有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凌大波而流風兮,托彭咸之所居(心中愁思郁結毫無樂處,思慮難分難解凄切悲涼。思想被約束著無法舒展,我气息幽悶著郁結一團。宇宙多么渺茫無邊無際,天地多么廣闊無与倫比。听不見的聲音還可感触,無形的事物卻不能造出。道路遙遠漫長無法估量,憂思難以斷絕縹緲綿長。悲愁總是悄悄常隨著我,神魂飛逝心情才會舒暢。我要乘著波濤隨風而去,走向彭咸所居住的地方)。”詩人往复抒寫其思心愁苦郁結的情狀,以及在這特定的情境中,詩人神思恍惚,于是對外界事物的感受,無不罩上迷惘、悲愴的光圈。詩人運用句式的排比,聲韻的重疊,低徊往复,閎中肆外,吟幽歎微,情貌凄苦,讀之令人潸然淚下。其中的“聲音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更反映了詩人對楚國的情感深沉執著,至死不渝。這前一句可用“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作解,詩人与故國永遠聯結在一起。后一句詩人自謂其對楚的摯愛是純粹的,忠貞不渝的,非人工所能造為。
  “上高岩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据青冥而攄虹兮,遂倏忽而捫天。吸湛露之浮閔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我登上峻峭的高山之巔,我坐在五彩的虹霓之上。我占据著天空舒展長虹,我又很快伸手撫摸青天。我吸飲的甘露多么涼爽,還含漱飄然而降的凝霜。我依靠在風穴旁休息,忽然清醒過來不禁惊惶)。”詩人馳騁想象,神游太虛,与霜雪云虹相往來。他忽而噓气成虹,忽而伸手捫天,風馳電掣,气勢万千。夸飾奇特,意在說明其德智高遠,其力能回天,惜昏君不用,致使楚國岌岌可危。“馮昆侖之瞰霧兮,隱峿山以清江。憚涌湍之磕磕兮,听波聲之洶洶。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后兮,伴張弛之信期(憑靠著昆侖山俯瞰云霧,依靠岷山眺望清澈長江。云霧滾滾奔涌令人膽寒,長江波濤洶涌使人激蕩。心中煩亂不知人在哪里,心里茫茫不知身到何方。后浪推著前浪從何而來,曲折奔騰又要向哪流淌!波浪或上或下流動翻卷,浪濤忽左忽右搖晃激蕩。潮水洶涌湍急前后泛濫,依從一定時間落落漲漲)。”這十二句詩以“瞰”字領起,皆因詩人神思激越,馮昆侖,隱岷山俯瞰清江的虛幻情貌。詩人在幻夢中眼前展現的是滄海橫流,惡浪掀天。風浪聲、水石相擊聲惊天動地。江面上:東西南北,前后左右,浩瀚滾蕩,沒有經緯,沒有方向,沒有歸宿,焉知終止。上下顛覆,左右傾軋,伴著潮汐的信期,忽漲忽落。不難看出,這些描繪与其說是詩人幻夢江濤的雄偉壯觀,倒不如說是借江濤影射楚國當時政局的動蕩以及反襯屈原眷顧楚國而起伏不定的心情。當時楚國接連打敗仗,國憊民難,一片混亂。“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1。所以,這里越繪聲繪形地描狀江濤的險惡,越反映出詩人為楚國的動亂而忐忑不安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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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引自《戰國策·中山策》。

  “觀炎气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擊(我觀看不斷蒸騰的熱气,看見蒸汽凝聚成雨滴。悲歎嚴霜冰雪一起降落,听見潮水在彼此沖擊)。”詩人幻夢由江面仰觀太虛,江霧濛濛,勢气騰騰,倏而又凝聚為細雨;再往下觀察,江面白浪滔天,飛雪飄飄。于是詩人又神思恍恍惚惚,憑借日光月影,乘著神速的駿馬,策著彎曲的棘鞭,去尋找介子、伯夷之所居:“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我借著日光月影往來于天地,用的黃棘馬鞭彎彎曲曲。尋求介子推所在的地方,找找古賢人伯夷的遺跡)。”“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無适。”經過考慮沒有去,鏤刻于心扉的是彭咸之志,豈能他适。
  在全篇的結章里,詩人將思緒收攏了一下,他想:怨往日的理想已經落空,悲來日的處境岌岌可危,故決心從申徒、子胥而去;轉而一想,又覺得他們均死得可悲,申徒狄、伍子胥活著的時候,屢諫君而不听,死又未能挽救商与吳的滅亡。這是前車之鑒,自己的死能否喚起昏君的覺醒?思心縈徊不得其解。以死去感動君王是詩人的孤注,不得不慎重,故躊躇再三而終未能投河。
  整個《悲回風》想象丰富,夸飾神奇,低徊往复,一唱三歎,皆為其抒發思心愁苦而設。但終因放子不還,孤子抆淚的原因,推來拂去,無以解脫。最后,欲以死感動君王,思心和愁苦似乎得到緩和,然赴流實為孤注,亦躊躇不已。可以想見,詩人憂心如焚的悲憤情緒,將進入另一個高峰。
  被放逐的十多年來,屈原雖身遠离郢都,但心卻一直和郢都貼在一起,只要有從郢都來的人,他都要想方設法去接触,去仔細地打听軍事、政治方面的消息。到這儿來的郢都人,也都主動來看望他,把國家的重大事件告訴他,他為國盡忠的心愿從未動搖過。公元前278年的春天,不斷有秦兵入侵、楚兵連吃敗仗的消息傳來,屈原听了非常擔心,每天都拄著拐杖到渡船亭去眺望,想打听一些确鑿的消息。一天,玉笥山下來了几個騎馬的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常到郢都做生意的商賈,此刻他們正從郢都歸來。商賈們見了三閭大夫,立刻跳下馬來,赶上几步,扶著屈原痛哭起來。屈原知道,定然發生了什么不幸。他猜想著,或是楚國又打了敗仗,或者是秦國又侵占了楚國的大片領土。他著急地打听著,不少人也都跑了過來听消息。去郢都的人抬起頭來看看大家,狠狠地一跺腳說:“秦將白起率兵侵占了我們的郢都!……”
  屈原聞听,頭“嗡”的一聲脹大若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著報告消息者的衣袖大聲問道:“爾言何來!……”
  那個人被屈原顫抖的胡須、激怒的眼神嚇坏了,他囁嚅著說:“秦軍攻占了郢都……”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擊得屈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在地。郢都的陷落,撕碎了屈原的心,他万沒料到,這魂牽夢縈的郢都,這可愛的家鄉,竟落到了暴秦的手里,自己念念不忘返回郢都的幻夢徹底破滅了。他的心在抽搐,在淌血,他沒听到眾人都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住處的。第二天一早,他獨自一人登上了夜誦《离騷》的高阜,向著郢都的方向眺望,眺望……
  几天以后,郢都的難民陸續逃到了這個地方來,屈原逢人便打听。難民們告訴屈原,秦兵攻占郢都后,到處殺人放火,搶劫財物,鮮血把護城河里的水都染紅了;楚之宮殿与太廟籠罩在一片火海里;楚之祖墳陵墓被挖掘,長眠于地下的楚之先人被翻尸倒骨,弄得狼藉不堪。楚師無力抵抗,潰不成軍,頃襄王和一伙奸佞倉皇逃至陳城(今河南淮陽縣)苟延殘喘。
  郢都的殘破,對于漂泊困頓中的屈原是最后的沉重打擊。在他的心目中,國都和君王都是國家的象征,如今國都淪陷,君王逃遁,人民陷身水火。在這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君將非君的日子里,在這祖先開創草莽,篳路藍縷的艱難創業中所世代積聚起來的物質与精神文明慘遭摧毀的現實中,對于屈原這樣具有深沉愛國主義思想,而又具有高度文化素養的敏感的詩人來說,除了意味著死亡,簡直再無別的含義。曾几何時,本來是富饒美麗、丰衣足食、國富民強、文化燦爛的好端端的強大楚國,被昏君和群小搞得國弱民窮,滿目瘡痍,亡國在即,而自己卻無計可施,無效可報,這對于具有遠大政治抱負并決心終生為之獻身的屈原來說,沒有比之更令其絕望的了。在絕望之時,追怀郢之往昔,推見今之慘狀,又從躲兵災的郢都難民出國門的時間,聯想到自己遭放逐時的悲慘情景,屈原將這無限悲憤泄于筆端,融于詩賦,寫成了《哀郢》,既傷怀哀怜郢都的淪陷,又敘寫對人民苦難的同情,對祖國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無比熱愛,譴責昏君佞臣禍國殃民的罪行,回憶自身遭讒被逐,离開郢都時的悲苦狀況。這樣,詩人把自己的遭遇和心情与國家和人民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政治內容和鮮明的社會意義。
  全詩六十六句,由紀行、怀郢复仇和斥奸三個部分組成,亂辭總收全詩。此篇构思精巧,脈絡清晰,語言激切,感情深摯,具有“情往會悲,文來引泣”(《文心雕龍·哀吊》)的感染力量。首先,它選擇了具有典型意義的藝術畫面构成完整的藝術境界。詩篇描繪了三組畫面:一是“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正當仲春二月逃往東方)”的動亂場面;二是“凌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乘著浩蕩的波濤前進,如鳥飛翔不知飄到何方)”的煙波浩渺的气象;三是悼惜曾經“州土之平樂(這一帶人民的生活如此安宁)”、“江介之遺風(長江岸邊保持著淳朴的風气)”的平衍情景。以人民流离失所的畫面開端,給全詩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烏云;江面上煙波迷茫、霧靄蒙蒙,又增添了一層凄涼的色彩;哀惜原本寬廣富饒、人民安居樂業的鄉土,悲悼大江兩岸一去不复返的淳美的遺風,追憶悼惜那平衍景象,益發加深了詩歌的悲劇气氛。這軸畫卷,使我們触摸到了末世動蕩不安的時代脈膊。其次,是詰問的運用十分精當,充分表達了詩人的激憤心情。或問蒼天:“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衍(老天爺的命令變化無常,為何使百姓震動惊慌)”?或問大地:“心嬋媛而傷怀兮,渺不知其所謶(心里牽挂不舍無限憂傷,前途渺茫不知落腳何方)”?或問江水:“凌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或問自己:“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我的靈魂時時都想回去,為什么沒有一時一刻忘記家鄉)”?全詩以問開篇,以問結束,首尾呼應,一气呵成。只問不答,藏答于問,在一連串的反詰問話中,把蘊藏在內心深處的憂愁、哀怜、怨恨、憤懣之情淋漓痛快地傾吐出來,步步迫近,咄咄逼人,產生了一股排山倒海的藝術力量。
  若積在胸,如鯁在喉,屈原運丹田之气,一呼而出,一揮遂成《哀郢》。作品的成功与否且不論,屈原終覺意未盡,恨未消,憤未平,于是稍加醞釀,于同年的四月又寫成了《怀沙》。
  《怀沙》,即怀念長沙。長沙系楚先王始封之地,那么“怀沙”便是怀念郢都,怀念祖國和人民了。
  《怀沙》是屈原明心見志,貫日射斗之作。詩由孟夏、草木起興,但不是孤立靜止的“興象”,而是触景生情,因情及事,因事及理,從而形成了一种景与情強烈反襯的效果,景物、人物得到了有机的結合。在這一段里,詩人极抒憂郁哀傷之情,其中的“傷怀永哀(我心中憂愁長久地悲哀)”、“郁結紆軫,离愍而長鞠(委屈和痛苦啊郁結在心,遭受憂患窮困日子已長)”、“冤屈自抑(深受冤屈仍要克制自己)”等句,更是令人心壓重石,抑郁憋悶,憂傷窒息,生不得,死不成。“眴兮杳杳,孔靜幽默”(瞻望眼前茫茫一片,四周非常寂靜毫無聲響)”兩句更是精彩,詩人以客觀環境來襯托自己的悲郁心境。后世有人評論說:“杳杳則無所見,靜默則無所聞。蓋岑僻之境,昏瞀之情,皆見于此矣。”1屈原以四圍冥冥,野漠清靜來渲染自己心緒之孤寂与悲涼。
  但是,此刻屈原的心態并非僅僅是悲哀;即使是悲哀,他也并不停留在對于個人遭遇的傷感上,而是牽念著理想抱負的尚未實現,希冀以自身之死來最后震撼民心、激勵君主。故而,詩篇在直抒內心情感之后,筆鋒轉到了對不能見容于時的原因与現狀的敘述。這里,詩人采用了一系列比喻,有富理性色彩的,如“□方為圜”、(把方的木頭削成圓的)”、“章畫志墨(應該牢記規矩墨繩)”、“巧倕不斫(巧匠不動斧頭)”,以標明自己堅持正道,不隨世俗浮沉的節操;有通俗形象化的,如“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黑色的花紋放在幽暗地方,人們像瞎子說它不漂亮)”、“离婁2微睇兮,瞽以為無明(离婁看東西只略瞥一眼,盲人認為他和自己一樣)”、“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美麗的鳳凰被關在籠子里,卻讓雞鴨自由飛翔、翩翩起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把美玉和頑石混在一起,認為它們本來一模一樣)”、“握瑾怀瑜”、“邑犬群吠”等,這么多而集中的生動比喻,都圍繞著一點:自己清白忠誠而不見容于時。使讀者大大增強了直感的同情和理解,同時也充實了作品的內在蘊含与感染力。有了這樣的感情基礎,詩人再直抒胸臆,使人對其品德節操更加崇敬,對其遭遇极其同情,悲歎憤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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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蔣驥《山帶閣注楚辭》。
  2离婁:人名,古之明目者。


  本篇的“亂辭”与其他篇不同,看似尾聲,實則是全篇的高潮与問題的歸結。拔郢之后,秦軍南北夾擊,雖然祖國河山是那樣美好,但“伯樂既沒”,屈原徒具“怀質抱情(我有美好的品質和激情)之內修,因而產生了“修路幽蔽,道遠忽兮(漫長的道路陰暗而多阻,前途那么遙遠那么渺茫)”的矛盾心情。接著以“民生稟命(人的一生領受天命)”作為基礎,迅即轉到自己身上來,而喊出了“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安下心來放寬胸襟,我還有什么可畏懼的)”的震天強音。“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知道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的,我對生命也不愿意吝惜)”,是“定心廣志”的毅勇抉擇。千古艱難唯一死,但死有“不可讓”者,愛亦莫貴于“志之有象(為后人留作榜樣)”者。求仁得仁,舍得犧牲混濁此岸之“軀”,方能換取理想彼岸之“象”。最后,他從容訣別,斬釘截鐵地決定:“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那些光明磊落的前賢喲,我將永遠和他們在一起)!”
  綜觀全篇,作者的情緒從“郁結”、“長鞠(窮困)”,經“懲違改忿(不再怨恨憤怒)”到“定心廣志”,變化發展,脈絡分明;內心矛盾由“自抑”而“自強”至“何畏懼”,關鍵重點突出;行動抉擇從“志之有象”而“限之大故(最好的辦法就是死亡)”至“知死”“為類”,邏輯順序井然。其從容取義、獻身明志的堅貞精神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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