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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帝的聲音


  ……美國將軍的气焰很高。史迪威雖然沒有指揮聯合軍的名義,卻以中英聯合軍指揮自居,指手划腳,不可一世……最后他和羅卓英兩人丟下大軍,只身逃往印度,造成中國遠征軍的慘敗。
  史迪威逃到印度,還幻想湊合一部分兵力打通滇緬公路,一九四二年七月曾草擬了一個“反攻緬甸計划”,作為他在緬甸指揮無方遭到慘敗的遮羞布……這也說明史迪威只憑主觀愿望,不顧當時中美英具体條件,在失敗后還寫了一紙廢文。……-摘自杜聿明回憶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


  緬甸盟軍的堤壩不可挽回地崩潰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日傍晚,也就是日軍攻陷畹町的當天,一架被盟軍飛行員戲稱為“信天翁”的DC-3型運輸机在緬甸中部一片甘蔗園里顛顛簸簸地著陸了。
  飛机上跳下來兩個神色十足的美國飛行員。他們嘴里銜著雪茄煙,肩上佩戴上校軍銜,高個叫羅伯特·斯科特,稍矮的叫剴萊布·海恩斯。他們奉美國總統之命,專程從印度飛往緬甸瑞冒接應史迪威脫險。
  但是當他們被領進一座用作臨時司令部的庄園時,兩位上校吃惊地發現將軍手下只有几十名士兵,而將軍本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寫日記。將軍頭戴上次世界大戰時的舊時戰斗帽,沒有佩帶軍銜和領章。只有那頭花白的短發和威嚴的气派使人對這個瘦老頭的身份不敢輕視。斯科特用一种大大咧咧的口气提醒這位窮途末路的總司令:“嗨,先生,總統派我們來搭救您來啦!”
  史迪威抬起頭,楞了几秒鐘。經過這段嘔心瀝血的日子,他變得面容憔悴,身体虛弱,眼睛布滿血絲。但是他的目光仍然十分嚴厲。當他弄明白飛行員的使命時,便斷然謝絕了總統的關心。
  “不,先生,還是讓我自己來對付這里的麻煩好了。”他朝飛行員揮揮手,然后又埋下頭來繼續寫作。
  飛行員楞住了。他們不得不打斷將軍的思路,再三向他解釋,在离這座庄園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已經發現了日本人的坦克。
  “我說過,他們會來的,這沒有什么了不起。”將軍厲聲說道。他站起來,向兩位飛行員下了逐客令:“你們馬上回去,把文件帶走。請轉告總統,我的事還沒有做完。我會走到印度去,在那里重新收拾殘局。那時我會寫一份詳細的報告給他。”
  將軍的固執使飛行員十分尷尬,他們不知道眼下還有什么事情比安全撤退更重要。對于冒著危險專程飛來執行總統命令的飛行員來說,面前這位性情古怪的將軍簡直不可思議,他們甚至疑心史迪威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精神不大正常。
  斯科特上校用一种惊慌不安的語調結結巴巴地說:“將軍,請原諒,倘若因為我剛才對您有所冒犯,那么我……向您道歉。請您跟我們走吧。”
  史迪威突然大為光火地訓斥他們:“你以為我會計較你們的態度嗎?你這個大傻瓜!我是指揮官,我有我的職責和任務。你們難道沒有看見,我的那些中國軍隊正在前面逃跑嗎?日本人要攆上并且消滅他們,我得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去。帶到印度,訓練他們,把他們變成第一流的軍隊。可是現在他們都怕日本人,你們懂嗎?”由于激動,將軍的嘴角微微顫抖。
  “請允許我問一句,將軍,”海恩斯上校插言道,“您能追得上中國人嗎?据我所知,他們已經到了一百英里外的科林。”
  “在我确信無法赶上他們之前,我決不會放棄他們。”史迪威斷然說。
  “那么您打算走到印度去?”
  “我想在日本人打斷我的雙腿之前,我還是有這個信心的。”將軍回答。
  飛行員只好悻悻地退出來。他們雖然堅持認為史迪威在干一件得不償失的傻事,但是將軍的意志和品格卻使他們感到欽佩。
  “凱迪,把飛机搖起來。”斯科特說。搖飛机是飛行員的行話,相當于輪船鳴笛或者軍隊鳴炮禮,表示致敬和祝福的意思。
  信天翁飛起來。飛机帶走了多余的文件,也帶走地面人們的最后一線希望。將軍走出屋門,目送這只鋼鐵大鳥掠過屋頂,掠過庄園,搖著翅膀在空中翱翔一周,然后迎著殘破的夕陽朝西北天邊飛去。馬達漸漸消失,大地重歸宁靜,天空一片空曠。黑暗的潮水從森林和房屋四周漸漸滲出來,慢慢擠壓著人的心髒。史迪威感到一絲淡淡的孤獨和惆悵。他深恐感傷情緒會影響自己的信心和意志力,就深深地吸進一口潮濕的夜空气,然后回到屋子里繼續寫日記。
  夜幕降臨,庄園里到處燃起篝火。值日軍官傳達將軍命令:准備轉移,半夜登車出發。現在史迪威指揮的隊伍一共還剩四十個人,包括十八名美國軍官六名美國士兵,一個中國警衛班,一名傳教士和一名美國新聞記者。
  這天晚上,史迪威給華盛頓馬歇爾總參謀長發去一份急電,報告自己的去向和方位。電報首次提到在印度建立基地訓練中國軍和反攻緬甸的設想。這個設想后來經過進一步補充完善,正式定為“X-Y計划”(即“人猿泰山”計划)呈報白宮。美國總統批准于當年執行。于是后來才有了著名的科學家蘭姆伽訓練基地,有了十万學生大從軍和气壯山河的緬甸大反攻。
  這份計划就是后來被人斥為“一紙廢文”的東西。


  緬北溫佐。
  兩天后,史迪威又見到因鐵路中斷而終于沒能逃遠的中國總司令羅卓英。這頭衣冠不整的“髒豬”正在大發雷霆,責令部下弄几輛汽車,并忠告史迪威跟他們一道去密支那乘飛机回國。孰料兩小時后史迪威再去車站找他,這位總司令已經不知去向。
  在從溫佐到英多的公路上,沿途都能看見中國軍隊亂糟糟潰敗的景象:丟棄的汽車,武器,笨重的大炮翻倒在路旁,還有許多損坏的坦克和裝甲車。一群群絕望的傷兵坐在路邊上強行攔車,互相火并。在那些掉隊的卡車上,連車頭引擎蓋上都爬滿了中國士兵,好像一只只搖搖欲墜的馬蜂窩。中國人全都用惊慌和仇恨的目光盯著坐在汽車里的美國大官。
  史迪威扭過頭去,他為此內疚。
  盡管史迪威一行拼命追赶,但是始終沒能赶上杜聿明和他的大部隊。電台同他們聯系不上,坏消息卻不斷傳來:遮放失陷,八莫失守;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主力已經渡過依洛瓦底江上游,密支那危在旦夕。再往前將無路可走。密支那以北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沼澤地,沼澤被夾峙在聳入云霄的野人山脈和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中間,北端則橫亙著另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
  五月六日,史迪威赶到英多,然而杜聿明的大隊人馬已經离去整整一天。
  英多是緬北山區公路上一個小鎮。它距密支那還有三天路程,与印度英帕爾隔著兩架大山,中間有條赶馬人小道可通。現在,擺在史迪威和他那一小隊人馬面前的選擇只有兩個:向北,繼續追赶杜聿明;或者向西,赶在雨季到來和日本人封鎖邊境之前翻過大山,撤退到印度去。
  向北是條可怕的死胡同,日本人一旦搶占密支那,中國人不僅無法回國,那時候想撤退到印度也為時已晚。
  杜聿明為什么看不到這個危險呢?
  史迪威仰望天空中翻滾的濃云,百思不得其解。
  美國將軍在英多小鎮上盤桓了四十分鐘,最終決定放棄繼續追赶中國人的徒勞舉動。關于美國將軍丟下大軍只身逃到印度的非議便從這里開始。其實這正是美國人的明智之處。
  當天,小隊伍得到命令補償給養,然后轉向西進的小路。
  早晨起來,史迪威清點人數,意外發現隊伍里增加了許多陌生的面孔:有丟盔卸甲的英軍突擊隊員,有疲憊不堪的基督教醫院護士,也有一些歪歪倒倒的逃難者和他們的家屬。其中還有人挺著大肚子,竟是個緬甸孕婦!
  上帝!他心里嘀咕道:這不是成了難民收容隊了嗎?!清點人數的結果,他的隊伍整整擴大了兩倍半,一共一百一十五人,包括那個即將出世的小戰士。
  史迪威皺起眉頭。
  首先是糧食將出現恐慌。原先准備的半個月干糧只夠維持五天,藥品早已沒有補充,更重要的是,他們必須赶在雨季到來前翻過大山。敵人一旦封鎖邊境,他們就會被洪水、饑餓和疾病困死在原始森林中。
  一名中尉提議,將干糧分一半給那些平民,讓他們各自逃命。另一名英國軍官則堅持:應當讓所有的緬甸人离開,跟緬甸人同行是危險的和有害的。
  史迪威把隊伍集合起來,自己站在一塊大石頭上訓話。
  “你們听著,誰要是想走,就領上一份干糧給我滾蛋!”將軍生气地環視人群,粗大的喉結上下滾動,“誰要是想跟著隊伍,就跟我閉上你的臭嘴!”
  隊伍鴉雀無聲,只有美國將軍怒气沖沖的聲音在訓斥那些垂頭喪气的下級軍官。
  “你們想拋棄婦女嗎?還有這個快要做母親的孕婦?!你們想扔下平民不管,只顧自私自利地逃跑嗎?嘿,你們這些當兵的真不害臊!你們想到過猶大沒有?拋棄婦女和儿童的人不是同猶大一樣可恥嗎?!”
  他面色灰白,威脅地朝人群揮動拳頭咆哮。
  “這里還有陸軍中將沒有?舉起手來——大概沒有了。有六十歲的老頭儿嗎?舉起手來——大概沒有了。好吧,這里只有一個陸軍中將和一個老頭子說話算數,那就是我。我宣布,從今天起,你們中間每個人都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不管軍人還是平民,全都一樣,除非他自動要求离開。
  “告訴你們,我們已經是個整体。只要我這個老頭子走得動,你們都該走得動;我能走到印度,你們都能走到印度。你們只有一個權利,就是一直往前走。不許掉隊!不許躺下!不許說長道短三心二意,更不許違抗命令!對我來說,不管你是白种人還是黃种人,軍官還是平民,你們的身份都一樣,都是我的士兵。如果誰違抗命令,我就槍斃他。
  “不同意的人可以馬上离開——好,沒有人离開,你們都同意了。要是我再听到哪個混蛋敢在背后嘀咕,我就把他赶出去,讓他嘗嘗在森林里跟野獸過夜的滋味……”
  過了好一陣,將軍的怒气才漸漸平息下來。
  “別怪我脾气不好,先生們。”他搖搖頭,感慨地說,“困難當然會有的,但是我們不會屈服。糧食不夠,我們總會想到辦法,我已經給印度拍了電報,叫他們到邊境來接應。如果有人生病或者掉隊,我們要幫助他,就像幫助自己的兄弟姐妹。你們知道,并不是每個掉隊的人都愿意成為別人的負擔的。
  “軍人們,你們干嘛不打起精神來?難道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嗎?你們的任務是幫助每一個人戰胜死亡,婦女,平民,儿童,還有你們自己。將來,等我們全都走出森林。你們中間一定會有人記恨我今天或者以後還會有的無禮。坦白地說,我的确不是個招人喜歡的好老頭,脾气暴躁,并且非常固執,不過我可以起誓,我會是個好軍官,好上司,只要我不倒下,那么我一定會把大家帶出這片森林。這就是我今天要告訴大家的話。”
  將軍用他的權威和意志力量統一了這支四分五裂的行軍隊伍。糧食被統一分配,行軍序列重新安排,每個人除了行軍還兼任其他職責。牧師梅里爾走出對列,帶領緬甸護士唱起《贊美上主歌》。
  庄嚴神圣的頌歌伴隨隊伍緩慢沉重的腳步在陰暗潮濕的大森林邊緣回蕩。從男人到女人,從軍人到平民,每個人的靈魂漸漸都被這歌聲感動了,人們自動加入了牧師的合唱。
  史迪威心中猛然划過一道亮光。他先前的急躁和不安統統消失了,代之以一片淨土般廣袤恬靜的宇宙之聲。這個來自上天的冥冥無聲感動著他,淨化他的心靈。
  這天晚上,史迪威給馬歇爾將軍發去离開緬甸之前的最后一份電報。
  “我的位置在英多西北八十英里的班毛。有武器和地圖,只有少量食物和藥品。我將沿運鹽小道前往霍馬林,再從那里到英帕爾。請轉告印度方面,立即派人往英帕爾以東接應,最要緊的是想法救濟糧食和藥品。相信我能克服一切困難……電池用完,這是短期內我的最后一份電報。胜利等待我們。史迪威。”
  發報畢,報務員砸毀電台,燒掉密碼本,背起沖鋒槍加入警衛隊的行列。
  從這天起,這支由六种國籍,五种語言和三种膚色的人們組成的小隊伍便与外界失去聯系,消失在那加山脈的黛黑色林海中。走在隊伍前面的始終是個老頭儿,頭戴老式戰斗帽,身背沖鋒槍和行軍背囊。他身体瘦弱,走得吃力,但是很堅定,沒有什么困難能夠阻擋他的步伐。他的軍銜是美國三星中將,名字叫約瑟夫·W·史迪威。


  史迪威拄著一根木棍,挪動長腿吃力地在樹林里行走。腐爛潮濕的落葉在腳下發出嘎吱的響聲,密密的樹枝,藤蔓和野草不時擋住去路,他几乎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歇一歇。肝區疼痛和胃潰瘍折磨著這位老人,使他本來就不大強壯的身体更加虛弱,体力快要消耗殆盡。
  他們在這片遮天敝日的大森林里已經走過了整整十二天。
  對史迪威來說,這不單單是一次艱苦的越野行軍,這更是一次胜利的逃亡,一次失敗的体驗。
  他們正被日本人不光彩地赶出緬甸。
  隊伍的行進速度越來越慢,傷員和病號与日俱增。干糧快要吃完,人們主要靠采掘植物塊莖和獵取動物充饑。由于山路崎嶇難行和常常迷路,隊伍有時一天只能前進五公里。
  史迪威喘息著。他內心無比焦急:如果照此下去,雨季前赶出森林的希望將越來越渺茫。
  森林里不時響起凌亂的槍聲,那是士兵在射擊樹上的猴群。有時饑餓的人們為了獵取一支松雞或者灰鼠,往往不惜消耗許多彈藥。史迪威慍怒地停下來,他決心再次告誡軍人物必節省子彈。
  平民隊伍跚跚走過來。平民們互相攙扶,雖然走得艱難,卻毫無怨言。擔架隊也走過來。擔架兵個個累得好像喝醉酒,頭重腳輕,站立不穩。將軍規定只有重傷員和重病號才能坐擔架。參謀長赫思少將患了回歸熱,昏迷不醒,史迪威摸摸他滾燙的手,輕輕歎了一口气。
  兩個年輕的護士努力幫助那個叫金瑪果的緬甸孕婦在山道上挪動,孕婦滿臉菜色,挺著沉重的大肚子,走的前仰后合气喘吁吁。
  “雅普羅(長官),我能走到印度去嗎?”孕婦愁容滿面地隊史迪威說。
  “你放心,我們會把你和孩子一起抬到印度去,”將軍滿怀信心地安慰她。
  孕婦困難地走遠了,將軍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仰起頭來望望頭頂。雖然天空中洒下許多陽光的破碎光斑,但是空气里分明也有濃重的腥濕气息在悄悄彌漫,南方天際時時有隱隱的雷聲傳來。
  這一切預示雨季已經不遠。
  過了好一陣,那些擔任后衛警戒和收容任務的軍官們才亂糟糟地走過來。他們全都空著手,吹著口哨,走得步履輕松自在。在他們身后,倒霉的士兵好像囚犯一樣光著膀子,背負著小山一樣沉重的行軍背囊。
  史迪威擋在路上,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好像一頭發怒的棕熊。軍官們一看見將軍,立刻傻眼了。
  “將、將軍,”一個英軍上尉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是說,我們只不過想給隊伍改善一下生活……”
  “所以你就有權利把自己那份行李加在他們身上對不對,上尉?”他的手指著士兵說。受壓迫著都是黃种人,有緬甸兵,也有中國兵,他們有的扛了雙份,有的甚至扛了三個行軍背囊。
  “你們听著,軍官先生。”將軍仰制住自己的憤怒,“鑒于你們的表現,我宣布,從現在起你們已經被解除了軍官職務。如果你們還想繼續留在這支隊伍里,你們就必須去抬擔架,否則我就把你們赶走。”
  軍官們垂頭喪气地服從了命令。士兵得到解放,積极性高漲,于是這一天行軍速度加快了一倍。
  宿營時,史迪威病倒了。助手弗蘭克·多恩准將和醫官曼尼少校赶到病人身邊。
  “請您明天一定要坐擔架。”醫官給病人服下最后一粒止痛藥片。
  “明天再看吧。我這個老頭子,也許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將軍疲倦地說。他臉色腊黃,眼珠深陷,看上去十分蒼老。
  醫官報告說,病號還在增加,有人已經出現危險。
  “我們會得到援助的,一定會的!”將軍用手按住腹部,聲音堅定不移:“告訴他們,必須堅持住,停下來就意味著死亡。”
  “還有那個孕婦,我看她隨時都有可能把孩子生在路上。”醫官憂心忡忡地說。
  “沒關系,讓她生好了。咱們不是還有几十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嗎?……”將軍咕噥著,一會儿就歪在火堆旁邊睡著了。
  濃重的夜色好像一幅巨大的帷幕,低低地覆蓋著緬北的大森林。黑暗壓迫著森林里這群瀕臨絕境的人們。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路和未來,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命運。但是每個人都必須服從一個鋼鐵意志,那就是往前走,直到胜利或者死亡。
  第十三天拂曉,在松雞的啼鳴聲中揭開了面莎。
  然而“十三”的确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它從一開始就表明學者這天會有一連串打擊和倒霉的事情落到這一小隊瀕臨絕境的人群頭上。
  一覺醒來,史迪威感到有了精神,但是他惊訝地發現頭上的帽子不翼而飛,接著又發現了眼鏡、怀表和煙斗。開始他以為有人同自己搗亂,后來士兵們在一棵樹上發現那頂老式戰斗帽,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惡作劇的是那些報复人類的猴群。
  沒有了眼鏡,走路自然不大方便。但是將軍始終很固執,既拒絕接受幫助。中午,隊伍被一道激流擋住去路。激流寬十余丈,泡沫飛濺,只有一條晃晃悠悠的藤索懸在半空中。
  這是森林中土著的渡河工具,過河著須像壁虎那樣四肢攀援。好在藤索尚結實,先過去几個人,用綁腿帶子將對岸的人一個個拉過去。事有湊巧,輪到史迪威,那根帶子竟中途斷開,將軍身不由己地從三四米的空中跌下河去。
  人們惊呆了。婦女尖聲叫嚷,弗蘭克·多恩准將大叫救人,士兵奮不顧身跳進水里,還有更多的人往下流奔去,企圖攔住在激流中掙扎的將軍。
  好在這個惊險的場面沒有持續多久。人們尚未赶到,將軍卻從淺灘上跌跌撞撞爬起來。
  “……嗨,這樣真不坏!”將軍一邊打著噴嚏,一邊狼狽地叫道:“孩子們,在這里休息一會儿吧,也許洗個澡更痛快些。”
  山谷里熱鬧起來。
  男人們穿著褲衩跳進水中,英國紳士抓緊時机修面和刮胡子,中國人像孩子一樣吵吵鬧鬧,女人們則安靜地浸泡在水中沐浴洗發,讓清亮的溪水沖刷多日積累的疲勞和污垢,護士姑娘又唱起贊美主的圣歌……
  溫暖的太陽照耀著這群歷盡艱辛的人們,优美的歌唱使他們暫時忘卻勞累和憂傷。史迪威濕淋淋地坐在石頭上注視這個動人的場面,他覺得這是他几個月來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
  “將軍,你看他們有多快活。”弗蘭克·多恩說。
  “為什么不呢,弗蘭克?”將軍回答,他伸手去取煙斗,才發現衣兜里空空如也,“我想,等他們走出森林,他們都會感謝這里的一切的。”
  事實上,他們的确應當感謝這條小河,因為河水給他們帶來了運气。中午過后,一架巡邏的美國飛机在山谷里發現了他們。當飛行員确信下面這群人就是那支失蹤已久的小隊伍,就擦著山尖投下兩只沉甸甸的降落傘,降落傘隨風飄蕩,一只不幸落在激流中,很快被吼聲如雷的激流沖得不見蹤影了;另一只倒挂在一棵高高的大樹上,好像一只茁壯的大蘑菇。
  然而沒等欣喜若狂的人們跑到跟前,森林里就出現几個皮膚黝黑的土著人。他們好像猴子一樣動作敏捷地爬上樹去,眨眼功夫就摘走那只蘑菇,然后迅速逃進樹林中不見了。
  幸運如同它的到來一樣倏然消失。人們依然兩手空空,重新變得垂頭喪气。史迪威卻信心百倍得宣布:
  “我們的苦難快要到頭了。”將軍眼睛里放出光彩:“飛机還會來的,地面的人也會出動接應我們。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他們會給帶來糧食、藥品,還有我們最需要的通訊工具。先生們,女士們,今天的意外算不了什么,我是說我們大家都得救了。”
  果然,天黑的時候,第一架來接應的隊伍找到他們。他們不僅給這群東倒西歪的歷險者帶來帳篷、食物、藥品和電台,而且給他們帶來了一個令人鼓舞的消息。
  原來他們离印度邊境只剩下四十英里路程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你已經絕望的時候,其實你已經站在了成功的門口。
  這天晚上,金瑪果在帳篷里生下了一個哭聲嘹亮的男嬰,整個營地為之沸騰。虛弱的母親按照緬甸的民族風俗,請在場的每位長者用肉湯和米酒為嬰儿祝福。
  “雅普羅,賜給孩子一個愿望吧,神永遠保佑你。”母親這樣懇求史迪威。
  將軍庄嚴地凝視面前這個在襁褓中緩緩蠕動的新生命,這個在苦難中頑強降生的人類之子,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感動和柔情。但是他是一個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打仗,是以創造苦難的方式來結束苦難,以戰爭結束戰爭。想到這里,他的心情為之黯然。
  “讓梅里爾牧師來為孩子祝福吧。”他真誠地對母親說,“如果我有什么愿望的話,我想我愿意看到牧師成為這個孩子的教父。”


  五月二十日下午,在印度邊城英帕爾,史迪威面對一大群新聞官員和記者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將軍在會上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聲明:
  先生們:
  我聲明,我們遭到了一次沉重打擊。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們不得不撤出了緬甸,這是盟軍也是我個人的奇恥大辱。我認為,我們必須找出失敗的原因,重整旗鼓,才能重新返回緬甸。
  請記住我的話,我們一定要胜利地返回緬甸。(引自《史迪威出使中國》)
  一九四二年五月,美國人約瑟夫·W·史迪威中將在緬甸的失敗途中度過了他人生中第六十個誕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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