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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孤旅


  ……中國遠征軍慘敗的原因,歸結起來有三點:
  一、中英戰略矛盾,英方別有陰謀。(略)
  二、中國遷就英美,放棄指揮權,蔣介石應負最大責任。(略)
  三、中國遠征軍將領的失職。羅卓英和我都有責任,羅卓英的責任更大……我的最大責任是未与史迪威、羅卓英徹底鬧翻,未能獨斷專行……——摘自杜聿明回憶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


  緬北的五月,烈日當空。
  在曼德勒通往緬北密支那的公路上,瀝青被太陽烤化了,車輪碾過,路面泛起許多深深淺淺和許多凌亂不堪的車轍印。對于大勢已去的中國遠征軍來說,只有回國才能使他們感到安全。士兵頭頂烈日,背負沉重的武器,隊伍好像一條精疲力竭的灰色河流,沿著河谷公路緩緩行進。
  起初,中國大軍每天都能遇上一兩次向西轉進的机會,例如“INDIAIMPHAL(印度英帕爾)——215KM”,“INDIAKOHIMA(印度科西瑪)——278KM”,等等。越往北進,三岔路口便越少,類似的路標牌也越稀落,但是默默行進的中國大軍對這樣的机會仿佛視而不見。士兵們全都步履蹣跚表情冷漠,他們毫不停留地越過這些路口繼續北進。
  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止中國人回國的步伐。促使中國人鋌而走險的精神動力不僅源于傳統的民族向心力,還來自某個強大的長官意志。此刻,驅動這條灰色河流洶涌北進的長官正埋在吉普車的后座上昏昏欲睡。
  對遠征軍副總司令兼第五軍長杜聿明來說,在他已經度過的二十年戎馬生涯中,再沒有比此刻心境更加复雜、更加凄惶的時候了。同古之戰坐失良机,曼德勒會戰化為泡影,腊戌失守,史迪威又屢屢電令遠征軍撤往印度。一九四二年四月三十日,蔣介石又電詢杜聿明,撤回國門有無把握?杜答,已令第五軍主力搶占密支那,可望成功。
  其實,杜長官并非不知道形勢的險惡,他之所以這樣報告委員長,是因為他明白,委員長能夠容忍打敗仗的將軍,卻不能容忍部下對他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忠誠。在去向問題上,只要他表現出一絲猶豫或者不堅定,那么第二天坐在就不在是他而是別的什么人了。
  但是,如果日本人搶占密支那,他將往何處立足?或者真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國人的難民?他一想到亞歷山大和史迪威盛气凌人的臉,一股不甘寄人篱下之感便油然而生……
  突然,空襲警報響了。
  吉普車猛地轉向路邊一片叢林,杜長官的頭撞在車窗上,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傳來飛机呼嘯和机槍的掃射聲。三架“零式”飛机在公路上空追逐車輛和人群,來不及隱蔽的士兵好像割禾一樣紛紛栽倒。受惊的騾馬四處狂奔,好几輛汽車翻下山溝,燃起大火來。
  公路上一片混亂。
  當隊伍重新聚攏來,公路上已經增加了許多橫七豎八的死尸和打坏的車輛。人們小心地繞開障礙物前進。士兵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吉普車里的長官,仿佛警告他此路不通。隊伍默默行進,人們表情麻木,臉色沮喪。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來九十六師師長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尸体。杜長官討厭死人,他從死者灰白的眼睛里分明看見許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現一個小鎮。
  參謀長余又倫輕輕提醒他:“長官,溫佐到了。”
  杜聿明睜開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顧。車窗外,夕陽西下,一片濃云正從山背后涌出來。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著一些高高低低的紅磚牆,樹林背后露出教堂的尖頂。吉普車停下來,一塊紅白相間的路標牌醒目地立在路邊,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譯他也知道,溫佐,這是緬甸同往印度的最后一條岔路口。
  空中又傳來飛机馬達聲,一架涂了紅膏藥的偵察机盤旋几圈就飛走了。這說明日本人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中國大軍的動向。与此相比,中國人對敵人的動靜卻知之甚少,難怪杜長官心中老是感到不踏實和恐慌。
  一輛摩托車飛快赶來,把一份電報送給杜長官。電報是盟軍總部拍來的,通報日軍今晨已經占領八莫,并且繼續向北開進。杜聿明一震,打了個哆嗦。
  “今晚長官部在溫佐宿營。”他命令參謀長:“通知所有師、團長馬上來司令部見我。”
  夜色覆蓋著緬中盆地,也籠罩著死气沉沉的溫佐小鎮。遠征軍緊急會議在教堂召開。參謀們點亮防風燈,桌子上舖開軍用地圖。出席會議的軍官個個表情肅然,會議气氛异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讀重慶來電。委員長指示遠征軍不惜一切代价堅守八莫,掩護主力經密支那片馬回國。杜聿明經過短暫猶豫,還是決定隱瞞盟軍總部的電報。他當心八莫失守的消息會動搖軍心。
  但是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少將當即提出質疑。
  “有消息說八莫今天已經失守。如果敵人先我而占領密支那,我軍出路何在?”孫立人大聲發問。此間各師團均屬第五軍部下,唯獨新三十八師是宋子文舊部,歸六十六軍建制。此時軍長張軫遠遁保山,所以孫立人并不肯對杜聿明唯命是從。
  “孫師長消息确實么?”杜聿明裝作十分惊訝地反問。他的內心非常惱火,只是礙于不是孫的直接上司,不便馬上發作罷了。
  “我剛剛收到史迪威參謀部通報,盟軍在密支那以南已經發現日本人的坦克,他們預料日本人將先于我軍占領密支那。”孫立人立即把史迪威的電報念了一遍,這個舉動大大激怒了杜長官。
  “孫師長有何高見?”杜聿明冷笑著問。
  “我認為立即向西轉進還來得及。倘若錯過机會,我軍必將陷入絕境。”孫立人并不示弱,挺起胸膛回答。
  杜聿明掃視部下:“你們中間,還有誰打算贊成孫師長的高見?”
  靜場片刻,戴安瀾、廖耀湘站起來,大聲回答:“我們決心遵從蔣委員長的意志,誓死北進,別無二心。”
  孫立人不以為然,譏諷道:“莫非二位師長決心留在緬甸開辟根据地?”
  戴安瀾凜然駁斥:“我生為中華軍人,死為中華雄鬼,決不到印度去听洋人使喚。”
  “即使無路可走,也不肯去嗎?”
  “你說對了,我戴某人宁愿于日寇戰死,決不苟且偷生!”戴安瀾不愧是威武軍人,橫眉立目,鏗鏘有聲地回答。
  孫立人不打算同他們爭辯,只是呵呵冷笑。
  杜聿明感到些許報复的快意,他拿眼睛再次掃視會場:“還有誰愿意效法戴師長?”
  所有軍官起立,大聲回答:
  “愿隨杜長官,誓死北進。”
  杜聿明轉向孫立人:“孫師長何去何從?”
  孫立人晃了晃史迪威的電報:
  “我很遺憾,杜長官。”
  杜聿明怒火中燒,這個孫立人太狂妄了,竟敢抬出史迪威來同他對抗!孫立人一到緬甸就同美國人大得火熱,這在杜長官看來与叛逆無二,因此他決心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師長。
  “孫師長,你的史迪威將軍恐怕早就坐飛机逃到印度去了。請不要忘記,只有我才是這里的最高行政長官。”杜聿明毫不掩飾一臉蔑視。他根本不容孫立人分辨,厲聲下達命令:
  “奉委座電諭,至此國家危亡之際,我全体軍人同心同德,返回國門。本長官命令:第二百師戴師長擔任后衛,在溫佐以東阻滯敵人。第九十六師余師長擔任先頭部隊,三日內必須搶占密支那并掩護長官部順利通過。新二十二師廖師長和新三十八師孫師長,還有軍部直屬部隊為行軍中路,隨長官部行動。各部隊須遵命行事,不得貽誤,違抗命令者,一律按軍法從事。”
  次日,中國大軍以新編成的戰斗序列向北開進。他們洶涌地越過溫佐小鎮,越過最后一個向西轉進的三岔路口,一直向著凶多吉少的北方涌去。孫立人被夾在隊伍中間,牢牢看管起來。當晚,一股尾隨而至的敵人同第二百師發生戰斗,戴安瀾為了給軍主力爭取時間,主動將戰斗引往科林以東地區。
  又過了一日,緊迫不舍的史迪威才率領他的小隊伍赶到溫佐。种种跡象表明,中國大軍決心繼續北進。于是美國將軍摘下他那頂著名的老式戰斗帽,遙望北方重重疊疊的山巒,迷惑不解地喃喃自語:
  “莫非杜……真的不相信,密支那已經是個陷阱?”


  密支那位于中緬邊境西側,緊領云南騰沖,為仰(光)——密(支那)鐵路終點,也是北緬第一大城市。
  一九四二年五月八日凌晨,一支日軍坦克部隊出現在密支那郊區公路。与此同時,日軍步兵開始強渡伊洛瓦底江。上午七時,日軍占領火車站,九時占領飛机場,又過了三個小時,一面太陽旗高高升起在市政府大樓頂上。密支那宣告陷落。
  九日,中國遠征軍第九十六師余韶部星夜兼程赶到密只那以西五十公里的孟拱,當即遭到日軍阻擊。他們比敵人整整晚到了一天。
  十日,九十六師猛攻孟拱,未獲進展。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增援部隊開到,一批批日本飛机俯沖掃射,遠征軍繼續受阻,杜聿明惊慌之中又犯了一個錯誤,他命令隨后跟進的各師團及軍直屬隊緊急通過第九十六師側翼,饒過孟拱,“棄車上山,進入山地与敵進行游擊戰,伺机進入國境。”(引自《中國遠征軍人緬對日作戰述略》)
  根据情報,密支那僅有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兩個聯隊。日軍長途奔襲,人困馬乏,杜聿明麾下有中國遠征軍四個主力師及直屬部隊約六万人,以絕對优勢兵力拼死一戰或許能夠突出重圍求得生路。但是杜長官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進攻需要冒險和勇气,而杜長官本宁愿選擇安全的防守和撤退。
  抗戰以來“恐日症”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中國官兵的心里。
  命令一下達,中國大軍不戰自亂。官兵們爭相逃入山林,武器輜重扔棄在公路上,比比皆是。
  中國軍隊的主動撤离使嚴陣以待的日本人很是納悶了一陣。本來,渡邊師團長并沒有完全的把握擋住中國人,但是几天過后,中國大軍的身影卻不可思議地消失在胡康河谷。日本人松了一口气,他們為中國人積极主動的撤退精神深感慶幸和鼓舞。
  十六日,九十六師余韶部也脫离戰斗,退入胡康河谷,日軍立即用重兵封鎖出口。
  這樣,中國大軍好像一頭慌不擇路的巨獸,自動鑽進了獵手為它設下的机關里。
  面對杜長官如此明顯的惊慌和指揮失誤,忍無可忍的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終于奮起抗命了。
  十日下午,正當遠征軍各部紛紛丟棄戰車輜重,在第九十六師掩護下向胡康河谷的深山老林撤退的時候,杜聿明接到新二十二師廖師長報告:孫立人的隊伍沒有跟上來。
  杜聿明大吃一惊。他舉起望遠鏡,朝著炮火連天的孟拱公路望去。他清楚地看見新三十八師的隊伍非但沒有服從命令棄車上山,卻反而在公路上重新集結,然后掉頭朝相反的來路開去。公路上濃煙滾滾,坦克、裝甲車、炮車及軍部丟棄的汽車上滿載新三十八師的步兵,他們好像一群群脫韁的野馬,不顧一切与大部隊背道而馳。
  杜聿明當然明白孫立人要干什么。他扔下望遠鏡,要通三十八師電台,對著話筒气急敗坏地吼道:
  “孫師長嗎?……喂喂,我命令你馬上停止擅自行動,立即向我靠攏。你听見了嗎?新二十二師擔任你的接應……我命令你停止后撤,不惜一切代价返回國門!”
  孫立人故作惊訝的聲音從嘈雜的話筒里傳來,那聲音輕松得好像是個局外人。
  “喂……杜副長官嗎?我并沒有擅自行動……是向南開進,不是后撤……我已經接到史迪威將軍和羅長官的命令,他們要我把隊伍和裝備撤到印度去。”
  杜聿明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刺痛,血直往頭上涌。他恨不得斃了孫立人。只是眼下奈何不得,所以只好強壓怒气央告道:
  “孫師長還是以党國利益為重,立即隨軍部回國吧。我是這里的最高行政長官,請孫師長務必不要再自作主張了。”
  孫立人根本不打算把他的隊伍重新歸入杜副長官麾下。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既然杜副長官決心棄車上山,我看就不必強求了。再說史迪威將軍和羅長官有令在先,我這個當小師長的想抗命也抗不起呵。緬甸的雨季眼看要到,我得馬上登程。也祝杜副長官保重,一路順風。”
  電台卡嚓挂斷了,話筒里剩下一串串單調的電頻回聲。杜聿明气得手直發抖,他完全能夠想象出孫立人那張得意洋洋的馬臉。孫立人口口聲聲不敢違抗史、羅之命,莫非他偏偏就敢違抗他杜副長官之命么?!
  孫、杜兩人從此結下不解之怨。他們這段官司一直打了許多年。
  孫立人心情并不平靜。
  孫立人,字仲倫,安徽廬江人,生于官宦之家。自幼受過良好教育。畢業于清華大學,同年赴美,就讀于普渡大學土木工程系,獲理學士。后考入西點軍校,与美國著名將領喬治·馬歇爾,艾森豪威爾,麥克·阿瑟,小喬治·巴頓以及史迪威等同為校友。一九二七年畢業,應邀游歷歐洲,考察英、法、德、日諸國軍事,為當時國民党將領中為數不多的洋務派軍人之一。
  新三十八師前身為財政部長宋子文一手創建的中國稅務警察總團,武器從美國購買,排以上軍官大部分由留美學生但任。由于這支部隊裝備精良武器先進,一直受到軍統頭子戴笠的垂涎,試圖將其吞并。師長孫立人一度被迫离隊。這個教訓他始終銘記心中。
  他再也不能任意受人擺布了。
  頂撞杜聿明的結果使他面臨兩种風險選擇:如果突圍失敗,他將以抗命罪受到審判;即使突圍成功,他仍然可能受到來自上面的非難而被撤職。因為抗拒杜長官同樣意味著對委員長不忠。
  孫立人是這樣一种軍人:他受西方影響甚深,看重榮譽,崇拜拿破侖,注重發展個性和自我意識。他主動性极強,這一點往往使他的上司不大滿意。淞滬抗戰和武漢會戰,他指揮部隊不僅完成防守任務,還常常主動出擊,多次取得局部胜利。
  他同時也多次受到軍長申斥。
  經驗告訴他,此次大膽抗命,把隊伍拉到印度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但現實逼迫他這樣做,生死攸關,他別無選擇。
  鐵騎呼嘯,戰車隆隆。
  在孟拱至溫佐三百公里干線公路上,孫立人親率新三十八師万余官兵向南疾進。他們冒著空中敵机轟炸掃射和地面日軍圍追堵截,以決死的勇气和破釜成舟的決心迅猛突圍。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一日晚,孫師先頭營在南馬与日軍一個搜索大隊迎面相遇。日軍將車輛阻塞于道,并占据房屋強行阻擊。孫立人一面指揮戰車向敵人猛轟,一面下車率領士兵排除路障。全師只用了四十分鐘就殺開一條血路,然后毫不停留地向南開進。
  十二日,該師再次与日軍一個聯隊相遇。日軍依仗炮火优勢气勢洶洶地扑來。孫立人衣衫已破,胳膊上纏著繃帶。他跳下坦克,端起一枝沖鋒槍,向士兵喊道:
  “狹路相逢勇者胜。生死存亡,在此一戰——沖啊!”
  坦克裝甲車噴吐火舌,上万名決死一戰的中國士兵吶喊著,緊隨他們的師長向敵人發起反沖鋒。兩軍短兵相接,激戰一整天,日軍被擊饋。天黑下來,中國軍隊留下一千多具不及掩埋的官兵尸体,踏著夜色悲壯地越過戰場繼續南進。此后兩日,他們一連打垮日軍多次阻擊,終于赶在敵人主力合圍前到達溫佐,然后一個干淨利落的急轉彎甩掉追兵,便踏上通往印度的道路疾馳而去。
  孫立人終于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主宰了自己的命運。他不僅挽救了全師人,也挽救了自己。
  半月后,新三十八師到達印度邊境錫邦,沿途收容了數以千計的緬甸難民和印度散兵。不料印度守軍竟然如臨大敵,拒絕該師入境。英國邊境官員提出中國軍隊必須解除武裝,以難民身份才能進入印度。孫立人換上一身嶄新的少將軍服前往談判。當他踏進錫邦鎮駐軍師部時,不禁喜出望外,原來這支部隊就是新三十八師在仁安羌為之解圍的英印軍第一師。大胡子英國師長惊奇地跳起來擁抱他,并連聲大呼,“Sorry!Sorry!(抱歉)”
  次日,新三十八師全体官兵經過擦洗車輛整理軍容,精神飽滿地開進印度。英印軍儀仗隊列隊奏樂,鳴炮十響以表歡迎。
  至此,參加緬甸作戰的盟軍隊伍,包括中國遠征軍三個軍,英印緬三個師和五個獨立旅,均遭到程度不同的失敗。只有新三十八師未打一次敗仗,緊要關頭果斷突圍,安全撤离,得大于失。
  師長孫立人指揮有方,受到亞洲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的高度贊揚,并獲得美國國會勳章一枚。


  与新三十八師命運截然相反的是中國軍的驕子第二百師。
  北撤一開始,第二百師就被賦予擔當后衛的重任。師長戴安瀾是堅定不移的回國派,全師官兵上下齊心,跟隨師長回國。黃埔三期出身的戴安瀾与美國留學的孫立人不同,他不懂外語,對外國人不感興趣。他是委員長嫡系,一直為委員長所倚重,除了效忠委員長他別無二心。
  同古戰役后,蔣介石從重慶飛到腊戌布置曼德勒會戰。老頭子一下飛机就把戴安瀾置于左右,留他共進晚餐。最使戴安瀾受寵若惊的是,校長是夜留他同宿,抵足長談,有幸領受此种恩寵的人在國民党將領中實屬不多。
  毋庸諱言,國民党軍人是在內戰和御侮(不是侵略!)的雙重夾縫中成長起來的,他們雖然不具有西方軍人的榮譽感和對外擴張的激情,卻對官場傾軋和權力之道有著更加深刻的領悟和体驗。中國的歷史和現實沒有教會他們如何富國強兵,卻把他們變成一群大大小小的軍閥和野心家。這就是中國軍隊為什么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原因所在。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日,遠征軍主力被迫遁入胡康河谷后,第二百師被敵人分割開來,与軍部失去聯系。戴師長毅然決定另辟蹊徑,轉進緬甸中北部山區打游擊,伺机進入國境。
  但是事實很快證明,緬甸不是中國,在緬甸打游擊的想法是根本行不通的。
  首先中國軍隊人地兩生,語言不通。其次,緬甸獨立運動蓬勃發展,如火如荼。緬甸人仇恨英國佬,自然也仇恨英國佬的幫凶中國人。中國人不僅得不到幫助,他們的行蹤還處處被報給日軍,因此他們几乎從一開始就陷入被動挨打的困境中。
  五月十八日,第二百師分兵兩路通過細(胞)抹(谷)公路,前衛部隊突然遭到伏擊。
  戴安瀾命令副官:“傳我的命令,分散突圍,到八莫以北尖高山會合。”
  “師座!”副師長鄭庭籍急忙勸阻:“白天突圍目標太大,是不是等到夜間再行動?”
  戴安瀾猛地轉過身來,鄭庭籍看見師長竟然滿臉淚光。
  “庭籍兄,現在我戴安瀾是虎落平陽,不得不闖了。”戴安瀾仰天長嘯,悲愴欲絕:“想當年關云長敗走麥城,也不過這般光景,我堂堂第二百師竟落到這步田地,真是天亡我也!緬甸非久留之地,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网破!”
  沖鋒號吹響了,數以千計的中國士兵端起刺刀勇敢地沖向公路和山頭。日本人的机槍、步槍和炮火織成一道道濃密的火网,灼熱的彈雨好像一把巨大的鐮刀呼呼作響,把成群的中國士兵攔腰割倒,再也爬不起來。激戰一天,第二百師傷亡過半,才從東面山坡撕開一條缺口,殘余官兵得以死里逃生。
  戴安瀾在突圍時不幸負了重傷,一梭机槍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鄭庭籍及時帶人赶來救起師長,掩護他邊打邊撤。日落后,第二百師殘部終于擺脫敵人追赶,抬著昏迷不醒的師長,舉著彈洞累累的軍旗,乘著暮色悲壯地消失在八莫以西的森林和峽谷中。在他們身后的戰場上,留下了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尸体。日本人屠殺傷兵的野蠻嗥叫陣陣傳來。這些悲慘景象變成一個噩夢永遠留在中國士兵的記憶中。
  三天之后,東京電台宣布:戰無不胜的帝國皇軍在緬甸北部全殲中國王牌部隊第二百師。擊斃師長戴安瀾,消滅該師官兵五千人,俘獲槍械騾馬彈藥無數,云云。
  五月下旬,分散突圍的第二百師官兵陸續到達中緬邊境集合地點,全師僅剩不足三千人。這支遍体鱗傷的隊伍抬著他們奄奄一息的師長,在緬北大山里同日本人捉迷藏。
  史載:“……全師食糧早已斷絕,一位營長向當地村民尋得一碗粥糜,送与戴安瀾,他僅僅喝了一口,左顧右盼,潸然淚下。”(引自《戴安瀾列傳》)
  五月下旬,第二百師到達一個名叫茅邦的克欽山寨。戴安瀾神志突然清醒起來。他囑部下替他整理衣冠,扶起他向北了望,并喃喃說了許多含混不清的話。有人試圖告訴他,國境在東方而不是北方,但是沒有用,因為他什么也听不進去。
  戴安瀾回光返照。
  傍晚,一代抗日名將凋謝在緬甸的荒山叢中。時年僅三十八歲。
  無獨有偶,這一天恰好是另一支中國軍隊新三十八師安全抵達印度邊境的日子。兩相對照,命運天壤之別,令人感慨系之。
  此后,第二百師殘部始終抬著師長遺体,歷盡千辛万苦,在中緬邊境的高山峽谷和原始森林中轉來轉去,沿途又留下無數死難者的骸骨。一個月后,他們終于翻越高黎貢雪山進入國境,然后被游擊隊接應回國。
  戴安瀾師長壯烈殉國的事跡在國內激起很大反響。對于執掌權柄的國民党來說,他們需要時時給民眾注射興奮劑,使民眾振奮情緒,具体地說就是需要樹立一些英雄榜樣來鼓舞士气,從而激發起精忠報國的民族精神和壯志豪情來。對民眾來說,英雄人物是他們抗戰的信心和希望所在。于是經過新聞媒介和報紙的廣泛宣傳,戴師長的亡靈就作為抗日英雄的樣板和典范受到万民景仰。
  自云南保山起,沿途各區、鄉、縣直至省城昆明,政府動員了數以千計的人群迎送英雄的靈柩,當地官員一律佩戴黑紗,親往大路恭候。這樣,第二百師的官兵也在人們的心目中變成了英雄。這种聲勢浩大的儀式愈演愈烈,到了安順、貴陽、柳州、桂林,城市万人空巷,儀仗隊越擺越闊气。人們臉上喜气洋洋,全不見半點悲痛的表情。
  戴師長終于厝葬于全州。
  美國政府于當年十月由羅斯福總統向戴氏遺孀頒發國會勳章一枚。
  翌年,重慶政府在廣西全州舉行規模空前的追悼大會,后方各界均派代表參加。中共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彭德怀、鄧穎超等亦撰寫挽詩、詞、聯致哀。毛澤東挽詩云:
  海鷗將軍千古
  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
  師稱机械化,勇奪熊羆威。
  浴血東爪守,驅倭裳吉歸。
  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
  周恩來挽詞:黃埔之英,民族之雄。
  蔣介石在追悼大會上訓詞曰:“戴故師長為國殉難,其身雖死,精神則永垂宇宙,為中國軍人之楷模。”
  重慶政府頒布命令,批准戴氏由陸軍少將追認為陸軍中將,准其英名入祀首都忠烈祠,同時入祀省、市、縣忠烈祠。
  公元一九五六年九月,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追認戴安瀾為革命烈士。
  戴安瀾將軍名垂青史。


  胡康河谷,緬語意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緬甸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東西皆為高聳入云的和橫斷山脈所夾峙。由于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橫行,据說原來曾有野人出沒,因此當地人將這片方圓數百里的無人區統稱為“野人山”。
  五月,遠征軍長官部偕直屬部隊遁入野人山數天后,擔任前衛阻擊的第九十六師也擺脫孟拱之敵,棄車上山。但是他們很快便迷失方向,与長官部失去聯絡。他們踩著野獸走過的小路在陰暗潮濕的大森林里走了整整十天,后來居然來到一個神話般与世隔絕的地方。這里只有几戶土著,四周都被白雪皚皚的雪山包圍。天高云淡,仿佛來到了世界盡頭。地圖上查不到地名,同土著語言不通,于是只能猜測他們已經來到了喜馬拉雅山腳下。這支隊伍別無選擇,只好在這個世外桃源里住下來,依靠打獵,捕魚和采集野果,勉強維持半饑半飽的原始人生活。
  幸運的是,半個多月后,一架路過的美軍飛机偶然在這個世界屋脊的折褶里發現了這些衣衫襤褸的中國人。很快,從印度机場起飛的運輸机便赶到這里,投下大批食品、藥品、帳篷和御寒物。饑腸轆轆的中國官兵抓住天上掉下來的美國罐頭和壓縮餅干,結果一下子脹死許多人。此后,飛机定期向這里空投食物和補給,有次還投下三名勇敢的美軍聯絡官,他們帶來電台和通訊密碼,使這支部隊得以同總部保持聯系。
  后來,這支部隊一直靠著空中支援熬過可怕的雨季,然后在藏族向導帶領下翻過白馬大雪山,經西藏邊緣返回國內。
  這樣,被困在野人山里听天由命的便只有杜副長官及其麾下大約三万五千名中國官兵了。
  不管怎么說,逃進深山老林總算獲得一個喘息之机。日本人被甩在山外,危險暫時消除,現在杜長官可以從容考慮怎樣走出這些大山回國了。
  不幸的是,危机頻頻降臨:糧食告罄,藥品用光,饑餓開始威脅這支三万多人的隊伍。唯一一架電台連同報務員一同墜入深淵,從此他們同外界斷絕了一切聯系。
  但是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向導從當地人那里打听到,野人山有條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來臨,如果抓緊赶路,大約一個多月可望抵達印度邊境。
  杜長官大發雷霆。
  如果現在投奔印度,當初何必堅持北進?再說委員長會怎樣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長官一發怒,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一提“印度”兩個字。于是無路可走的中國大軍只好徒勞地在野人山里轉來轉去,企圖從魔鬼的宮殿里找到一條縫隙鑽出去。
  奇跡始終沒有出現。
  開始有人倒斃。糧食恐慌動搖了軍心,士兵們為了填飽肚子,紛紛离開隊伍去尋找糧食。在一處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里,士兵們發現一個土著部落的山寨,他們放槍轟跑了嚇得半死的土人,然后雀巢鳩占,把部落里一切能夠下肚的東西吃得精光。許多人為了爭奪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杜長官無計可施,只好委曲求全,暫時住上山去充當部落首領。
  但是區區小寨如何養得起几万饑餓大軍?
  不出几天,餓得發昏的人們就像那些沙漠里的蝗虫一樣漫山遍野去覓食。
  “饑不擇食”。白天,饑腸轆轆的士兵在山溝和森林里尋找一切可以被稱作食物的東西:野果、菌類、植物塊莖、野芭蕉。人們捕殺飛鳥、青蛙、老鼠、蛇,掏蜂窩、螞蟻窩,還有餓极的人吞食動物糞便。總之,計較這些食物是否可口或者衛生,但凡能夠下肚的東西都成為人們尋覓和爭奪的對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在動物出沒的樹林里,溪水旁,到處都埋伏著幽靈般的憧憧人影。人們端著上膛的步槍,眼睛里閃動著野獸的餓光,焦急地期待著獵物撞上槍口。當驟起的槍聲打破山林的寂靜時,運气好的獵手果然能夠碰上一頭野豬或者麂子,于是人們就興高采烈地簇擁著獵物下山去。可是不多久,人們就不愿意同寨子里的人分享胜利果實了。因為山上獵物越來越少。后來槍聲一響,人們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將血淋淋的獵物分成無數份,然后連皮帶肉吞得精光。當山寨里的人們發現山上不再有獸肉抬下來的時候,就派出許多軍官上山,監督并嚴懲那些敢于擅自私分獵物的士兵。
  弱肉強食和生存競爭的沖突由此迅速升級。
  有時槍聲一響,士兵還沒來得及把獵物藏起來,軍官就赶到了。士兵兩手空空,眼睜睜看著獵物被搶走,自然不肯罷休。于是山上天天都有沖突發生,互相火并和軍官失蹤的事件也層出不窮。
  即使這樣的日子也維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來。
  六月,當地人談虎變色的雨季降臨了。
  在印度洋高空積集了整整一冬的暖濕气流被強勁的西南季風攪動著,像一万艘浩浩蕩蕩的無敵艦隊,气勢洶洶地闖入南亞次大陸的万里晴空,緬甸的太陽頃刻消失了,翻滾的濃云猶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擠壓著城市和鄉村的屋頂。凶猛的雨絲像呼嘯的長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沖斷,橋梁被卷走,低洼地變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間吞沒了所有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轉眼間就被濁浪席卷而去。雷聲像戰鼓轟鳴,球形閃電一次又一次地轟擊古老的原始森林,將千年古木攔腰劈成兩段。
  大自然露出了獰惡的面目。
  布帕布爾的土著山寨,一幢簡陋的竹樓里,杜聿明半臥在火塘邊,昏昏欲睡。不到一個月,威風凜凜的杜長官看上去判若兩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肮髒不堪。在火塘的吊鍋里,煨著一碗粗糙的野豬肉和芭蕉根。朝濕的柴草不時騰起濃煙,嗆得長官虛弱的肺部爆發出一陣陣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歸熱。
  雨季一到,凶惡的瘧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類發起進攻,把病毒和瘧原虫散播在他們的血液中。一連數日,高熱和高寒輪番地折磨著這位長官,時而如熬炎夏,時而如墜冰窟。他不吃不喝,并開始出現譫語和昏迷。醫官們全都焦急万分束手無策,部下們唯一能夠表達的忠誠是:讓長官面前那口吊鍋里始終煨著最好的食物。
  現在,大難臨頭的杜長官只好听天由命。他喘息著,同病魔苦苦搏斗。
  暴風雨還在猛烈地搖撼著這幢簡陋的竹樓,仿佛要把它連根拔起。
  突然轟隆隆一聲巨響,外面傳來許多亂糟糟的奔走和喊叫聲,仿佛世界末日來臨一般。杜聿明驀然一惊,清醒過來。
  衛隊長常恩國水淋淋地奔進來,報告說醫院竹樓倒坍,壓死許多傷病員。杜聿明听了,黯然神傷,吩咐把幸存的傷病員搬進自己的竹樓來。
  常隊長面有難色,勸阻道:“長官,那些傷員有好几百,再說你自己的病也不輕呀。”
  參謀長和醫官也紛紛勸阻。杜聿明神色凄涼,仰天長歎:
  “莫非我第五軍注定要葬身這片不毛之地么?”語罷大哭。
  常隊長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勸道“長官,請你務必保重身体,還是吃一口東西吧。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果派出的人和那邊聯系上……”
  “我不吃,不吃!這算什么飯,看了都讓人惡心!”杜長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然后恨恨地咆哮道:“那個美國佬巴不得我死了,好把你們都拉到印度去听他指揮!——我偏不去!我宁可死在這里也不去!”
  人們噤若寒蟬。只有那碗野豬肉在火堆里燒著了,散發出一陣陣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發起高燒來。
  軍官們焦急地圍在昏迷不醒的杜長官身邊。
  參謀長問軍醫:“還能找到什么藥品嗎?”
  軍醫搖頭:“奎宁早沒有了,連最后一針鎮靜劑也給長官注射了。”
  參謀長:“難道無法可想了嗎?”
  軍醫:“辦法倒有一個,可是危險很大……放血!”
  參謀長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長官,毅然決定道:“干吧,只好試一試……天命難為啊。”
  軍醫給病人手腕割開一條口,放出許多污血,然后又從別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輸進病人血管。這种換血的土方法果然起了作用,暫時延緩了杜長官的性命。兩天后,當他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時,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隊長卻因抽血后不幸染上了敗血症,瘁然死亡。
  雨季給孤立無援的人群帶來更加巨大的災難。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變了模樣,到處山洪暴發,道路斷絕。動物都躲起來,鳥獸絕跡,人們只好天天蹲在山洞里,靠著剝樹皮挖草根填塞肚皮。
  每天都有人倒斃,死亡和失蹤人數直線上升。魔鬼慢慢扼住了中國人的喉嚨,要把他們化為一攤血水。

5

  一個暫短的晴天無意中將幸運之神的目光投向困在野人山的受難者。
  一架執行任務的美軍偵察机偶然在叢林上空發現了煙火,那是一群中國士兵正在熏馬蜂。于是天黑之前,一隊美軍運輸机急急忙忙飛到布帕布姆山投下許多降落傘。這些物品中不僅有食物和藥品,還有雨衣,帳篷和一架電台。受盡磨難的人們絕處逢生,這天晚上,這支失蹤已久的孤旅終于同外界恢复了聯系。
  重慶。
  蔣介石正在陪宋氏姐妹打麻將。他手气不錯,興致勃勃地把象牙骨牌碰得嘩啦啦響。
  侍從室主任錢大鈞悄悄進來,附耳低語:“委座,杜聿明找到了。”
  蔣介石無動于衷。他摸起一只“東風”剛要出,突然又縮手回來。宋美齡叫道:
  “大令,打的牌可不許賴呀!”
  蔣介石呵呵大笑,把牌推倒:
  “我擱牌了。三元會——滿貫。你們不信?”
  他轉向錢大鈞,不耐煩地說:
  “叫他到印度去。告訴他,我不愿意看到他們埋在緬甸。”
  灰色的大軍終于又開始移動起來。但是這次不是朝北而是向西。
  一陣陣凄厲的軍號像喇嘛招魂一樣將一群群衣衫襤褸的幸存者從四面八方的山洞和樹林里召喚出來。他們全都半死不活骨瘦如柴,走路搖搖晃晃。但是他們還是听從了來自重慶的命令,頂著暴風雨踏上通往印度的苦難歷程。
  美國飛机的出現無疑改變了中國軍隊的命運。每逢天空短暫放晴或者云層稀薄的時候,大批美軍運輸机就循著電台的指引蜂擁而至。有次飛机還投下几名美國軍醫,他們也加入徒步行軍的隊列,并且有效地幫助中國官兵打退疾病的猖狂進攻。
  然而形勢未見樂觀。
  對行軍者來說,雨季翻越凶險無比的野人山的确是件冒險的事。沒有道路,隊伍劈路前進,日行二三英里;洪水阻道,有時一連數日皆不能行。行軍极大地消耗人們的体力,磨蝕他們的意志。虛弱的士兵常常往路邊一坐,就再也戰不起來。
  軍部某衛士班,散宿于林中,次日晨起,皆不見歸隊。連長覺得不妙,急忙派人尋找,只找到白骨若干。原來一班人皆成過路巨蟻之肉俎。巨蟻者,熱帶叢林之災星也。食肉,性凶猛,猛獸蛇蝎皆避之唯恐不及。
  机槍兵許某,腹痛,循入草叢大便,半日不出。同鄉者呼之,不應。赫然看見許某枯縮于地,已被螞蟥吸干多時。
  某工兵排,奉命搭橋,皆無蹤影。營長聞訊大惊,親往察看。原來工兵誤入沼澤,螞蟥翻涌,成千上万,工兵盡成骷髏矣。熱帶螞蟥為世界所罕見者,体長盈尺,粗若棒槌,附于牛馬之軀,一次可吸血斤許。
  相傳杜聿明為瘴气熏倒,昏迷不醒,全軍官兵因此延誤行軍二日。“瘴气”者并非气体,而是由億万細小毒蚊組成的灰黑霧陣,遠看如煙,如靄,常麇集于水洼潮濕之地,遇有人畜惊動,便群起而攻之。后來有人發明采集野艾扎制的火把驅蚊,隊伍才免遭傷害……
  當最后一名東倒西歪的中國士兵在一九四二年八月的亞熱帶太陽照耀下走出叢林,走出苦難的胡康河谷和野人山,走進和平宁靜的印度小鎮利多時,歷時半年的緬甸之戰才以盟軍免遭覆滅和千難万險的撤退終告成功而結束。陸續抵達印度的遠征軍番號計有軍直屬部隊五個團和新二十二師,總人數不足一万。他們与先期到達的新三十八師一起改稱中國駐印軍,留在印度中北部的蘭姆伽基地接受整訓。杜聿明奉命回國述職。他坐了半年冷板凳,然后又重新升任第五集團軍總司令,坐鎮昆明。
  根据戰后盟軍公布的檔案材料,中國遠征軍入緬兵員為十万人,傷亡總數達六万一千余人,其中有近五万人是在撤退途中自行死亡或者失蹤的。盟軍傷亡及被俘約一万五千人。日本政府公布的盟軍陣亡名單(含失蹤)比較保守,為二千四百三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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