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十三章 “國聯”如日中天



    如今的李翰祥已非從前在“邵氏”時可比,“國聯”公司內眾星云集
  ……李氏每天前呼后擁,實現了拍片一切自己做主的美夢,過足了老板癮。

    “恕弟直言,我勸你記住‘盛极必衰’四個字才好!”“哦?”李翰
  祥聞言一惊,他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訝然的目光。

  1965年秋天。
  一架“華航”004號客机從香港維多利亞海灣邊的啟德机場一躍飛上浩瀚的碧空。在客艙里有一位与眾不同的乘客,說他不同,就是衣飾打扮与這現代化的豪華客艙及身邊那些衣飾華貴的男女形成鮮明的對照。非但他那套已經由灰變黑,不斷散發著酸腐气味的舊西裝令人生畏,特別是他那憔悴枯瘦的顏容和下頦叢生的亂蓬蓬胡須更讓周圍旅客望之生厭。這位以赴台探親為由獲得赴台簽證的港客,此時顧不得四周那些厭惡的白眼,正埋頭專注地閱讀一張香港的《星島日報》,其中有這樣一條新聞倍得他的青睞:
      蜚聲銀壇的大導演李翰祥在台執導歷史巨片《西施》
    本報訊:1963年脫离邵氏公司的李翰祥導演,自從來台灣發展以后,
  他所領導的“國聯”影業有限公司蒸蒸日上。兩年來李氏雖然只自行執
  導《七仙女》和《狀元及第》兩片,但其麾下的各路導演甚多,台灣版
  權的“國聯”影片不但在港台銷路大暢,甚至星馬地區供不應求。如今
  的李翰祥已非從前在“邵氏”時可比,“國聯”公司內眾星云集,門下
  食客眾多。李氏每天前呼后擁,實現了拍片一切自己做主的美夢,過足
  了老板癮。
    李翰祥在台兩載之間,非但將“國聯”公司辦得有聲有色,發行暢
  通,而且又不斷栽培新人。不但能使江青、汪鈴、凌波等演員嶄露頭角,
  且又打柴不忘磨刀。李翰祥在拍片之余又辦起演員學習班,效法當年李
  祖永試辦永華公司,大力招收新演員。李氏在給學習班全体學員信中說
  道:“中國電影如果要有明星,應該是有文化意味的好演員。在气質、
  儀態上富有發自內在的魅力,他可以經歷時間和各种角色演出的考驗,
  而能繼續保持他的光彩。所以,你們必須多讀好書,慎擇交游,深思明
  辨,你必須是個好知識分子,才可能是個好演員。……我個人能容忍你
  們在學習上的困難,如果你們中間有誰在人格上有缺點,我不姑息。……”
  從此信中可見李翰祥對“國聯”后備力量的嚴格与追求。
    善通歷史古今,擅長以大場面招徠觀眾的李翰祥,在“邵氏”多年
  難得一酬夙愿。此次李氏在台大排歷史巨片《西施》,便以大場面為主,
  不惜投資巨款,亦力求拍出醒世精品。……李翰祥的“國聯”正處鼎盛
  時期,從李翰祥身邊眾多之影界明星,以及那些只能捧場不能拍片的各
  界食客,便可看出李翰祥寬博的抱負……
  “好啊!李翰祥如今在那里已經做了地地道道的大老板嘍,可惜得很,我這些年在香港是白活虛度了!……”那個陰著一張沮喪的臉,不斷捧著報紙長吁短歎的大胡子中年人,此時不禁追思起最初來香港的歲月……
  飛机在台北桃園机場降落……

  “請問,李翰祥在哪里?”
  當那位穿著散發酸霉气味舊西裝的中年漢子,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位于台北市泉州街一號的“國聯”有限公司寫字樓內,粗聲大气地發問時,承啟處內的几位職員都惊愕地怔住了。因為他們接待過眾多前來投奔李翰祥的各路食客,但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寒酸襤褸的陌生人。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付才好。只有一位管事的起來詢問:“先生,您從哪里來?尋我們李經理何事?”
  那人瓮聲瓮气地說:“我是從香港來看望李翰祥的,我什么事情也沒有,只是隨便來探望朋友。……”
  管事的惊愕不已,他沒有想到李翰祥在香港會有這樣的朋友,便搖搖頭說:“這位先生,李經理在香港的影迷朋友當然很多,只是他如今主持‘國聯’公司的業務,事無巨細,全靠他一人。況且李經理如今正在撥冗執導《西施》,他實在沒有隨便見客的時間呀!……”
  那人吼道:“李翰祥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訴你們說,我不是他的什么影迷朋友,我是他當年在上海戲劇專科時的同窗好友!當年,是我陪他從上海去香港的,莫非他現在當上了‘國聯’的老板,真的連老朋友都認不得了嗎?”
  職員們听那人道出來歷,都立刻噤若寒蟬。誰也沒有想到如此其貌不揚的陌生人,居然与“國聯”大老板李翰祥有如此深遠的私誼。那個管事的職員立刻變得滿面堆笑,慌忙地將那位神秘的港客引向大樓門口,來到一輛特殊制作的工作車前,悄聲地說道:“這是李經理最新特制的工作車,此時他正獨自一人在車里忙著剪接剛拍出來的膠片。在這种時候他是絕不見客的,但是您可以例外,因為您是他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那位港客困惑地抬頭一看,出現在綠蔭匝地院宅里的李翰祥工作車,原來是一個特制的銀灰色大車廂,遠遠望去,很像一只巨大的集裝箱。那管事的職員悄悄將港客引上通往工作車的鐵梯,小心地將車門開啟。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個偌大的空間,与喧囂的世界相比,這里儼然是一個恬靜而安謐的世外桃園。工作車的四壁上排滿了琳琅滿目的各類書籍,密密麻麻、重重疊疊,是書的海洋。此外,這輛特殊的車廂里又有供主人小憩的床榻与可以烹燒菜肴的炊具。
  高海山熟悉的李翰祥坐在工作椅上,無法看見他的臉,但可以望見他面前的工作台上,堆挂著一條條尚未剪輯的三十五毫米彩色電影膠片。此時,他前面有一架立式電影放映机,他正將自己剛剛剪接完成的膠片,放進片盒內。然后他開動放映机,隨著膠片的沙沙滾動聲響,對面的一方小銀幕上便映現出一組電影《西施》的畫面:

    層層殿閣,碧瓦璀璨。漢白玉丹墀之下,紅毯舖地。兩廂
  兵士林立,刀劍熠熠閃光。一輛花輿緩緩而來,吳王夫差道貌
  岸然。降階相迎。隨著那輛披紅挂綠的轎輿的緩緩推遲,畫面
  上出現了歌詞字幕:
      館娃宮中館娃閣,
      畫棟侵云峰頂開;
      猶恨當時高未极,
      不能望見越兵來。
    范蠡進殿跪奏說:“東海賤臣勾踐,感大王之恩,不能親率
  妻妾,伏侍左右。搜遍境內,得善歌舞者西施一女,使陪臣納之
  王宮,以供洒掃之役!”
    吳王夫差大喜,趨前一望。只見轎輿內果然坐有一位如花
  似玉的女子,頓時興高采烈地捋須大笑:“好好,寡人正在憂愁
  宮中無有麗女!勾踐果然如雪中送炭呀!……”
    “大王,万万不可收下!”伍子胥急匆匆奔上金殿,匍伏跪
  奏說:“臣聞夏亡以妹喜,殷亡以組己,周亡以褒擬。夫美女者,
  亡國之物,王不可受啊!”
    “放肆!”夫差大怒拍案,斥責階下的伍子胥說:“好色,人
  之同心。勾踐得此美女不自用,而進于寡人,此乃盡忠于吳國
  的最好明證,相國千万勿加阻攔才好!……”

  “哈哈,果然是大手筆呀!翰祥,你拍的片子果然棋高一籌,都是難得一見的宏大場面!……”那位從香港來投奔李翰祥的朋友,見電影如此感人,忍不住大聲地喝起彩來。
  “何人敢到我的工作車里來高聲喧嘩!”電影正放到關鍵處,坐在剪輯椅上的魁梧漢子李翰祥忽然回轉身來,同時關閉了放映机。
  “翰祥,你莫非連我高海山也認不得了嗎?”高海山忽然高聲大叫。
  李翰祥惊愕地呆怔在那里。方才他猛一回轉身來,被這個突然闖進他工作車里的陌生人惊呆了。他當真已經認不出高海山來,直到對方叫出來,李翰祥才醒悟般地扑上前來,將他緊緊抱住,說道:“海山,你是何時到台北來的?……”
  高海山說:“我是專程由香港來這里投奔你這大導演的。如今全香港都知道你在台灣當上了‘國聯’的大老板,我在那里混不出生活來,想來想去,就只好到台北來尋你啊!……”李翰祥急忙問道:“海山,這些年我在香港為什么見不到你?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自從1951年我离開永華公司,就十几年不知你的音訊了……”
  高海山坐在椅子上,似在追憶那早已逝去的歲月。他歎道:“翰祥,當初你我從上海到香港來,本來都想在電影上闖出一條路來,大干它一場。可是我們當真入了電影界,又感到在電影上揚名顯身也絕非一件易事。你李翰祥到長城后,拍了几部電影,到邵氏公司以后成了名。可是我高海山卻不是演電影的材料,在大中華影業公司混了几年以后,我自知既不能導,又不能演,索性就去當了教師。后來感到教師也決非那么好干,我就去當了几年律師。唉,可是律師事務所也絕非那么好辦的,在香港這种地方若想成為上流社會中的人物,沒有一定的政治靠山是不行的。所以,后來我就歇業不干了,貧困潦倒到今天啊!”
  “哦,海山,你莫非沒有成家嗎?”
  高海山歎道:“倒是結過兩次婚。后來的這個老婆,本來是很善解人意的,可是……終究因為我那不景气的律師職業,連養家糊口尚且辦不到。她也只好忍痛离我而去。唉唉,翰祥,我倒是真正地羡慕你呀!你是生活中的強者,當初在那么困難窘迫的環境中,全靠自己的自信心取得了胜利!我記得有一年咱們在九龍連過年的錢也沒有了,你就去香港的街頭上為別人畫像。誰知道你錢沒賺來多少,還被警察以扰亂社會治安為名,關進了赤柱的英國監獄。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我當年的落魄要比你海山兄的今天還慘啊!”李翰祥听多年不曾見面的老同學高海山訴說他在香港謀生的窘況,深表同情也拍拍他的肩說:“海山,不必气餒。你現在也不過三十几歲,正值人生的正午。在香港既然活得不爽快,那么就到台北來。只要你還能記挂著我李翰祥,那么你就安心住在我的‘國聯’公司里。如果你還有興趣上銀幕,我可以成全你……”
  高海山心灰意懶地歎道:“像我現在這种模樣,如果上銀幕的話怕是只能演一個上海的小癟三,或者是一個討飯吃的老乞丐了!翰祥,我當年來香港闖世界的勇气,早就被這些年的坎坷与失敗給消磨得不見蹤影,還能拍什么電影呢?……”
  李翰祥豁達大度地笑笑,說:“不拍電影也沒關系,你高海山總還可以在我的公司里看電影嘛!你只管放心,只要有我李翰祥一口飯,就有你高海山的!從此,你就只管留在我的‘國聯’公司里,沒有事時也好為我拍的片子多出點子嘛!……”
  當即,李翰祥吩咐那位管事的職員,帶著高海山去浴池洗洗澡,再為他買几套衣服。管事的知道李翰祥素來講義气重友情,凡屬來投奔他的食客都來者不拒。他二話不說,听命照辦,待高海山酒足飯飽之后,又安排一間上好的客房讓高海山美美地睡上一覺。
  第二天大清早,李翰祥邀上已經裝飾一新,西裝革履的同窗好友高海山,兩人同乘一輛流線型法國豪華小轎車,駛出泉州路一號的“國聯”影業公司,又沿著車水馬龍的台北高速公路,風馳電掣般地直向郊外駛去。一面傍山三面臨水的台北,在氤氳的晨霧中漸漸呈現出它那高樓林立的雄渾輪廓。立交橋縱橫交錯,各种顏色的小轎車狀若甲虫般地穿梭來去,李翰祥輕松自如地駕駛著小轎車在車海人流中左沖右突,忽然,前方亮起了紅燈。公路上發生了台北所常有的塞車。
  “翰祥,我在香港雖然見不到你,可是我卻不時能看到你導的片子。”高海山說:“不久前看了你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才更加了解你的才華。其實《梁祝》本來就是個老掉了牙的舊題材,早在上海的時候就看過胡蝶在友聯公司拍的《梁祝痛史》。可是這個舊題材讓你一導,就平添了許多的新意。因為你大膽地啟用了樂蒂和凌波兩個新人,又配上那么好听的黃梅調,使悲調的感染力更濃了。你這片子在香港上映時,听說有一位老媽媽接連去看了几十場,到后來全香港几乎都在傳唱那片中的黃梅調呀!……”
  “是的,拍電影既要注重發揮优秀老演員的作用,也該在每部戲里大膽推上新演員,這就是我李翰祥當導演的宗旨。”李翰祥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北上映時的盛況。家家影劇院人頭攢動,街頭巷尾均在哼唱黃梅調。女演員凌波和樂蒂的巨幅彩色頭像,被高高地懸挂在電影院的樓頂上。以熊燾為首的一大批片商都紛紛涌進他泉州路一號的寫字樓里來,紛紛遞上請求購買片權的合同書。李翰祥應接不暇,滿頭大汗地在熊燾等人的合同上簽下“李翰祥”三個大字。
  “李先生,《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此風靡東南亞,看來黃梅調是可以暢銷一時的。”在《梁祝》所掀起的巨大旋風中,當初策動李翰祥來台灣的崔昌鑫、宋鼎又出面了。他們在台北最豪華的圓山飯店十二樓昆侖廳里設下盛宴,來宴請躊躇滿志的大導演李翰祥。觥籌交錯,阿諛四起。宋鼎將一杯殷紅的酒漿舉到面龐微紅的李翰祥面前,他說:“從現在的市場行情上看,黃梅調在港台一帶可能還要流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為此我和‘國泰’公司的熊老板建議,李先生不妨在‘國聯’再拍一部類似的古裝片,估計行情肯定看好!”
  “好吧,我也正在思考著用何种題材的新電影來作為我們‘國聯’來台以后的開鑼戲,既然來老板喜歡黃梅調,那么我們就再拍一部古裝片,如何?”李翰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宋鼎將大拇指一翹說:“好,痛快!不知李先生選擇何片來作打炮戲?”
  “《七仙女》!”李翰祥一語惊四座。
  “好啊!……”一片喝彩。
  李翰祥振振有詞地說:“我為什么要選《七仙女》呢?那就是因為《梁祝》一片是悲劇,在港台一帶反映強烈。從中使我体會到:悲劇胜過喜劇。悲劇的力量就在于它是將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打碎了讓人們看。它的感染力自然是喜劇所無法比擬的。《七仙女》的劇情將遠遠胜過《梁祝》,我仍然想讓在《梁祝》一片中擔任主演的樂蒂、凌波兩人出場,分別讓她們扮演一對悲劇夫妻:七仙女和董永。不知宋老板是否贊同?……”
  “我一百個贊成!”宋鼎將手重重地拍在李翰祥的肩頭上,鼓勁打气地說:“只要您能把《七仙女》盡快地拍出來,我保證將該片的台灣版賣出個好价來。同時我也代表‘國泰’公司的熊老板向您李先生保證,《七仙女》的星馬版可以优先支付版稅!……”
  “如果那樣,我們‘國聯’就馬上把《七仙女》推上去!”李翰祥躍躍欲試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盞鏘然……
  1964年秋天,李翰祥導演的黃梅調故事片《七仙女》在台北首映。果然沒有辜負宋鼎、熊燾和崔昌鑫等人之所望,李翰祥再次獲得成功!首映式在中山大戲院舉行,《七仙女》再次獲得了港台觀眾的青睞。一時間优美婉轉的黃梅調在台北的大街小巷隨時可聞。台北、香港、新加坡等地的報紙上,連篇累膠地刊登介紹李翰祥的專訪与照片。李翰祥如日中天,成為東南亞熠熠耀眼的一顆明星……
  李翰祥想到這里,坦率地對坐在身邊的高海山說:“海山,這年頭,電影已不再是局限在少數人宮牆之內的絕技,在風气的感染下,誰能拍,誰就可以拍,誰就可以表現他自己靈慧的才華。所以現在只要有机會,我盡量給青年人方便。一項事業要有發展,新陳代謝是必要的!……”
  高海山默然頷首。他許久凝思不語,因為他數十年不与李翰祥在一起,久別邂逅,他驀然地對李翰祥產生一种從未体驗過的陌生感。這使高海山感到自愧,因為當年同在上海戲劇學校讀書時,他与李翰祥是同窗好友。兩人同樣貧窮,同樣對未來充滿無限的希冀和藝術上的追求。但是,他被生活的濁流沖入了低谷,成為失敗者和沉淪者,而李翰祥卻成功了!高海山感到李翰祥的成功決非僅僅依靠他已經拍成并上映的几十部電影,更重要的是李翰祥藝術上的成熟与人格上的高尚!
  前方的綠燈亮了。
  擁塞在柏油路上的甲虫般大小車輛開始向前涌動……

  台北郊區外景地。
  外雙溪附近搭起了一座春秋戰國時期的宮殿外景。偌大的一片荒野矗立著一座座東周時的古建筑。這就是電影《西施》的拍攝基地。
  出現在李翰祥和高海山面前的,是拍攝現場上那些早已經化好了妝的演員們。戰國時代的士兵們戎裝佩劍,甲胃披挂,集聚在宮殿前。還有那些忙著架設照明設備、搬運道具的職員們往來奔波。人影簇簇,一片忙碌。李翰祥和高海山走下車來,他對高海山說了聲“稍候”,便大步騰騰地來到布景前。
  扮演西施的演員江青,姿色艷麗,嫵媚可人。她已經在化妝師的精心裝飾下變得花枝招展,正在宮闕下的漢白玉台階上与吳王夫差切磋演技。李翰祥遠遠地觀望著,攝影師已將攝影机的角度安排好,照明已經給光。一切在導演李翰祥的指揮下迅速而穩妥地進行。實拍在即。
  高海山遠遠地坐在一塊作為道具的石頭上,冷冷地觀望李翰祥指導拍戲。他看見李翰祥一遍又一遍地為那位名叫江青的青年女演員說戲。几次准備實拍,皆因李翰祥不滿意而頻頻落空。后來,為了讓江青所扮演的西施撫琴時的吟唱能夠動人動听,李翰祥甚至不厭其煩地坐在石凳上,親自為江青做彈琴的示范動作。高海山和周圍的人誰也沒有料道,李翰祥竟然能彈得一手好瑤琴,而且又能唱出一口好歌曲來:
      館娃宮中百花開,
      西施曉上姑蘇台。
      霞裙翠袂當空舉,
      身輕似展凌風羽。
  如此一個鏡頭,往返多次,方才拍出令李翰祥滿意的效果。待西施撫琴的鏡頭拍成,已經是正午時分。
  “李導演,請問您為什么會有如此的耐心?”攝影机剛剛關閉,守在拍攝現場的一大群台灣文藝報刊的記者們,便蜂擁而來,紛紛將相机的鏡頭對准了精疲力竭卻又精神奕奕的李翰祥,七嘴八舌地采訪起來。拍攝現場上頓時響起參差不齊的詢問聲:“李先生,您現在主持著一家‘國聯’公司,可謂日理万机的大老板,為何還要親自執導電影?”“請問您是想將《西施》拍成一部可以傳世的精品嗎?”“有人說名師出高徒,您現在拍片的這种嚴謹的風格,究竟是從哪一位高師那里衣缽相傳的?”“李導演,請您談談体會,可以嗎?”……眾說紛紜。
  李翰祥待參差的詢問聲消失后,他嘿嘿一笑,說道:“拍戲應該精益求精,這确是從我的那些師長身上學來的。當年我在永華公司演員訓練班的時候,有幸得到名師的指教。那時正式授課的机會雖然不多,但是我還是親眼見過朱石麟、張駿祥、吳祖光、歐陽予倩、顧仲彝這些前輩的拍戲情景。他們嚴謹認真的拍片精神永遠鞭策著我!我到今天還清楚地記得,那次我和同學們在公司看張駿祥先生導演電影《小丈夫》。白楊演小丈夫的童養媳,暗戀家中的長工,此人由陶金扮演。拍的鏡頭是男女主角的手在地上揀一塊手絹儿的特寫。劇情是白楊掉了手絹,陶金想幫她揀,白楊手快搶先了一步,所以陶金沒揀到手絹卻抓到白楊的手上,于是白楊的手一顫,陶金的手一抖,像触了電一般的,把隱藏在兩個人心中的愛情火花,爆發了出來。就此他們的手攥到了一起,心也靠在了一起。就是這樣一個鏡頭,重拍了十几次,每一次張駿祥先生都把不滿意的理由說出來,又加以分析。可是越拍越僵,越拍与導演的要求越遠。張導演一點脾气也沒有,當即蹲下身做了一次示范。果然不同,細膩有致,精采絕倫。張駿祥先生是一位出了名的嚴肅導演,工作既認真又負責!諸位可以想象,像張駿祥那樣的前輩都可以做到的,我李翰祥為什么不應該做到呢?”
  記者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
  ……
  午間,李翰祥和他的同窗學友高海山在外景地簡陋的食堂內,擺酒同飲。李翰祥与高海山碰個響杯說:“你對我來台北主辦‘國聯’有何感想?”
  高海山飲干杯中殘酒,面上冷漠地說:“恕弟直言,我勸你記住:‘盛极必衰’四個字才好!”
  “哦——?”李翰祥聞言一惊,他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訝然的目光,一時難以理解高海山的語中含意。沉吟半晌才說:“此話怎講?愿聞其詳!”
  “翰祥,你是知道我的性格,一生從來不善說恭維的話。”高海山冷傲地環顧著那建筑奇偉、做工精良的春秋時代的宮殿布景,沉吟片刻說:“昨天我在你的工作車里,已經見識了你所導《西施》的一個片斷。坦率地說,《西施》一片能讓你拍成這种樣子,委實難能可貴!只有大手筆才可能搭設出如此恢宏的外景來,昨日看到的那段片子,足可以證明你翰祥是完全可能拍出精品來的。既然如此,我又為何勸你深知‘盛极必衰’的道理呢?這种不吉不祥的言詞,你如今自然不喜歡听的。可是這种逆耳之言,我是非說不可的。翰祥,如果你在台北這樣主持‘國聯’,我很替你擔心,將來盛极必衰啊!……”
  李翰祥詫然,他堅持讓高海山將話說下去,說:“好,海山,現在我听慣了奉承之詞,只有你能對我說這樣的真誠話。到底是同窗一場!只是你為什么預料我到台灣從影必會有失敗那一天呢?我很不以為然……”
  “失敗确是必然的,翰祥,如果你到現在還不能省悟,那么失敗就為期不遠了。”高海山莫測高深地一笑,說:“為什么我能斷定你要失敗?那就是你李翰祥終究是個藝術家,而不是個企業家!文人去當電影公司的大老板怕是難以坐穩這把椅子的!”
  李翰祥的胸臆間升起了一股怒火,因為高海山這番話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從來也不認為文人不能當老板,說:“海山,你說什么我都能听得進,唯獨此話我偏不信,你說:為什么我天生只能拍電影而不能做企業家呢?……”
  高海山嘿嘿冷笑:“你不懂企業管理!翰祥,我今天到你的拍攝現場一看就知道你將來有一天非失敗不行,那就是你只知道拍出精品,拍出大場面來,卻根本不知道精打細算。你的《西施》成本太高,如果長此下去,又如何了得?自然你拍電影嚴肅認真是無可厚非的,只是這樣不計工本地大肆舖張,難免將來要造成‘國聯’的虧損啊,到那時候‘國聯’是要倒閉的。”
  李翰祥震怒地站了起來,他再也听不進高海山的話,大聲地吼道:“高海山,不許你再大放厥詞!你現在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我李翰祥將你收下,誰知你居然還說這种敗興的話。如你看得起我,在我的‘國聯’里只管吃住,我李翰祥決不嫌厭。可是你如果繼續講這种昏話,那就請你另謀生路吧!
  “翰祥,我就知道你會听不進我的話。”高海山卻不溫不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對盛怒中的李翰祥一拱手,說道:“但愿你不會像我所預知的那樣,真正地將你的‘國聯’辦得錦上添花才是。只是我還要勸告你,這里是台灣,不再是由邵老板掌舵的邵氏公司。你如果真想長久地做老板,就應該頭腦清醒,精打細算才是。如若繼續下去,‘國聯’的失敗就為期不遠了!……”高海山說罷,又仰面哈哈大笑,也不与李翰祥辭別,便大搖大擺地走出門,直向外景地下面的公路走去。
  “海山,高……海山!”李翰祥忽然覺出自己的失誤,他自建立“國聯”公司以來,從香港投奔他來的朋友無法計數。他的“國聯”公司專門包租了一家客店來招待這些食客,但是李翰祥從來也沒有逐攆某一個來客。現在,李翰祥万沒想到与高海山一言不投,便爭吵起來。他急忙追出去,想去喊回那位性情古怪的高海山,怎奈高海山已經走遠了。

  架子鼓呼鏘鏘地敲起來。黑管、小號和薩克斯吹奏起動听的旋律。在當頭旋來轉去的太空燈映射下,一位穿著雪白百褶裙的妙齡少女,腳步輕盈地來到大酒店廳堂的最前面。她在一樹挂滿五彩繽紛大小彩燈的圣誕樹前站住了。手里拿著一只黑色的傳音筒,在樂隊的伴奏下,舞步婆娑地唱起一支動听的電影插曲: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酒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益并蒂蓮開。
  她是甄珍!
  大廳里掌聲雷動。一張張餐桌前坐滿了台北影界的大亨、制片商和電影明星們。如今已是1971年的年終歲尾,一年一度的圣誕節之夜又到了!李翰祥坐在最挨近樂隊和演唱者的地方,他似乎比几年前初來台北等辦“國聯”公司時更加發福了。兩腮胖胖的,富態而端庄。那副精致的眼鏡遮住了他那一雙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深沉的目光使所有与他共事的人都感到李翰祥更成熟了。在台北經營“國聯”公司的這些年中,李翰祥并沒有像他的老學友高海山所詛咒的那樣走向失敗,他正是因為听信了高海山的逆耳之言,所以才在從影的路上一直走上坡路。“國聯”在李翰祥的主持下,几年來拍攝了二十多部電影,其中他本人繼《西施》一片以大場面取胜,獲得1965年台灣金馬獎的最佳影片獎和最佳導演獎之后,李翰祥又一鼓作气,開拍了《冬暖》、《四季花開》、《富貴花開》、《鬼狐外傳》、《喜怒哀樂》和《八十七神仙壁》等影片。与此同時,台灣“中聯”公司邀請李翰祥開拍了間諜片《一寸山河一片血》,這部片子也在金馬獎評選中獲得最佳情節片獎。李翰祥雖然在這次評獎中沒有獲得最佳導演獎,可是,李翰祥卻推出了一批影壇新秀。諸如男主角楊群在該片中嶄露頭角,一舉拿到了影帝的桂冠,孫越也獲得了最佳配角獎。在70年代初,李翰祥又受“中聯”公司經理朱宗濤和副經理李道法的誠懇之邀,為“中聯”開拍了一部彩色古裝片《緹縈》。李翰祥為“中聯”這一炮又打得很響,在影片上映后即獲得了金馬獎的最佳古裝片獎。不久,《緹縈》的女主角甄珍,又在第十七屆亞洲電影節上一舉摘取了最佳女主角獎的金冠!今天夜里,台灣“中聯”公司在晶晶大酒店里舉行圣誕晚會,慶祝《緹縈》一片連獲大獎!《緹縈》的再度獲獎,無形中將李翰祥推向了事業的峰巔!
  “李先生,我們的甄珍讓您給捧紅了。”大腹便便的台灣“中聯”公司經理朱宗濤親自為李翰祥斟上一杯醇酒,向他翹起大拇指說:“甄珍原本是個不出名的小淘气,她原來也只能演一些不為人所注目的淘气電影。諸如什么《今天不回家》、《新娘与我》之類,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輕喜劇。可是甄珍一被您李先生發現,可就今非昔比了,《緹縈》可真使她甄珍在台灣光芒四射了!”
  “豈止在台灣,就在香港和新加坡,如今也沒有不知道甄珍其人的。”李道法也來為李翰祥敬酒,說:“甄珍這個小淘气可是為我們‘中聯’增了光,這個功勞應該歸功于你李翰祥的。因為任何一家制片厂,如果沒有一位叫響的走紅女角,那么這個厂的產品便很難暢銷。您李大導演真有本事,為什么在別人看來极其一般的演員,可是被您那雙慧眼看上,便可以走紅亞洲呢?莫非有什么訣竅嗎?……”
  “哪里有什么訣竅!”李翰祥凝望著在鮮花叢中跳跳蹦蹦唱歌的女明星甄珍,對朱宗濤和李道法說:“我只是看過甄珍所主演的電影《淘气姑娘》,那部喜劇片雖然沒有太大的票房价值,可是我從片中發現甄珍是位有悟性的女演員,她應該是《緹縈》女主角的最好人選。所以我就大膽地用了她!當然,作為電影導演,首先必須有識別演員的本事才行。甄珍能獲如此大獎,也与她本人的天才不無關系!……”
  甄珍在台上繼續吟唱電影《西廂記》的插曲《月圓花好》: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軟風儿向著好花儿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
  “朱老板,李老板,”李翰祥并沒有陶醉在甄珍的歌聲中,也沒有被朱宗濤和李道法的阿諛吹捧沖昏了頭腦,他還在想著如何將他的“國聯”電影有限公司辦得更好。現在,李翰祥見“中聯”公司的兩位老板都興高采烈,對他為“中聯”接連執導了兩部獲獎影片而頗感高興的時候,就決計提出一個作為回報的請求。李翰祥說:“我為你們沖聯’公司拍了兩部電影,既不為我個人謀求什么私利,也不想索求什么利祿。現在,我倒很想為我們‘國聯’公司的前途,請求兩位幫忙!”
  朱宗濤和李道法互相對視一眼,連連點頭說:“李先生為我們‘中聯’立下了許多汗馬功勞,如果有事相求,我們豈有不允之理?請講請講!”
  李翰祥從皮包里拿出一張圖紙來,在桌前攤開。原來是一張李翰祥自己用鉛筆繪制的一條古代街道。朱宗濤和李道法兩人都大惑不解,面面相覷,誰也猜不透李翰祥為什么在酒席間拿出這張古街道的圖紙來。李翰祥說:“兩位也都知道,我們‘國聯’歷來是以拍攝古裝片為主要產品的厂家。這樣,每一年都要在台北、台南和台中等地,臨時選擇地址,搭設各种符合劇情需要的古代街道,作為我們拍攝古裝片的布景。這些布景在搭設時,無論是租借用地,還是購買木材等原材料,加上人工,都要花去一筆大錢的。這樣,許久以來我就有一樁難以實現的夙愿,那就是搭設一條永久性的古代街道布景。這條街既可以作為春秋戰國時代的布景,也可以作為明朝、清代的背景,只要稍加布置和改動,還可以拍民國時期的武打功夫片!如此一來,不但可以節省大量的材料費、搭景費和人工費,同時在拍片的閒暇又可隨時將這條街景轉租給台灣或香港的制片厂,那樣又可以收到一筆可觀的租景費!所以,我想如果能讓‘國聯’公司有一個突飛猛進的發展,如果將‘國聯’長期地在台灣開辦下去,我李翰祥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台北修建這樣一條古代街道!……”
  朱宗濤不等李翰祥講完他發展“國聯”公司的宏圖設想,就一拍膝頭叫道:“李先生真是有韜略的大手筆啊!我們辦‘中聯’公司多年,也沒有想到建一條古代街道來節省布景費用,李先生這條街如果真的建造起來,在台北是獨一無二,恐怕在東南亞地區的電影業也是首屈一指!……”
  李道法也撫掌贊許說:“這樣的街景一但建成永久性的,不但可以用于拍電影,而且万一電影出了名,那么您李先生所建的仿古一條街,又可以作為外地游客來台北時的一處旅游景點。如此一來,可謂一本万利的大膽設想,真是一個天才的設想!……”
  李翰祥說:“設想只是一個設想,如若讓我的這一設想真的變成現實,那么必須求得兩位老板的鼎力支持才行啊!……”
  朱宗濤和李道法這才吃了一惊,都問:“莫非……李先生想讓我們‘中聯’公司資助一筆錢嗎?……”
  “不,資金問題我可以自己籌借。”李翰祥說:“現在我只想求兩位老板贊助一塊閒置沒用的地皮,那樣的話我李翰祥也就感激不盡了!……”
  “地皮?”朱宗濤感到茫然。
  李道法也拍著前額故裝糊涂地說:“我們‘中聯’公司哪里有閒置不用的地皮呢?如果确實有的話,李先生想用當然是會贊助的!……”
  “兩位是貴人多忘事。”李翰祥說:“我已經听人說,你們‘中聯’公司在台北的板橋一帶,确實有一塊約四千平米的土地,在那里閒荒多年了!你們既然閒著無用,何不借与我李翰祥呢?”
  朱宗濤說:“我們确實記不得在板橋那邊還有一塊閒放的土地,如果真有的話,我們自然責無旁貸!……”
  台下掌聲再度響起,剛剛在亞洲電影節上獲得大獎的女影星甄珍一連當眾演唱了几首歌曲,現在她仍余興未盡地走下台來。又一位青年女演員在喝彩聲中上場,她就是在李翰祥主辦的青年演員訓練班里畢業的張艾嘉。
  歌聲再度響起。張艾嘉演唱的是《玫瑰玫瑰我愛你》……

  翌日。兩輛小轎車從台北市區駛出來,直向城郊飛馳而去。眨眼轉瞬之間,轎車已經開到了郊區一處名叫“板橋”的地方,待汽車在橋下煞穩以后,李翰祥和“中聯”公司的經理朱宗濤、副經理李道法先后走下來。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片荒草萋萋的廢墟。偌大一片草地上,只有三兩處東倒西歪的破倉庫。李翰祥一指說:“兩位請看,就是這個地方!我已經打听清楚了,這塊草場原來是你們‘中聯’公司的庫房。現在因為庫房里的東西大多已經搬進了‘中聯’公司,所以這塊土地長期沒有使用。貴公司家大業大,當然也不在意這塊廢置的土地,不如就先借讓与我們‘國聯’來用。當然,兩位如果同意出租也是可以的,我李翰祥同意購買這塊土地!……”
  “哦,原來是這里呀!”朱宗濤本來早已忘記了這塊從前作為“中聯”公司道具倉庫的土地,昨晚經李翰祥提起方才想了起來。當夜他与李道法徹夜研究,終于想出了一個對付李翰祥的辦法。朱宗濤故作恍然大悟之狀,一拍額頭說:“李先生,真是太對不起了。這里哪有什么閒置的土地,從前我們在這里放道具,您看,到如今不還是有几個倉庫在那儿嗎?不瞞您說,我們‘中聯’早想在板橋這里再興建一座拷貝的洗印公司了!到那時不但我們‘中聯’公司的片子可以到這里來洗印,你們‘國聯’公司也可以到這里來洗印的啊!……”
  李道法故意笑而不言。
  李翰祥很失望。他知道老奸巨滑的朱宗濤在故意刁難他,便挑明話題說:“朱老板,你們‘中聯’公司不是早有洗印車間嗎?……”
  朱宗濤很尷尬:“有是有的,只是我們還想單獨建設一家洗印公司,您這事真是太難辦……”
  李翰祥憤然說:“朱老板,我李翰祥在為你們拍《一寸山河一寸血》和《緹縈》的時候,可全是熱誠相助,沒留半點后手的。万沒有想到當我來相求的時候,就如此刁難!你們蓋什么洗印公司?那只能去唬不知你們‘中聯’公司內情的人去。我李翰祥莫非不清楚你們‘中聯’一年有多大的生產能力嗎?再說板橋這塊廢地距你們‘中聯’公司那么遠,也根本不方便呀!……”
  朱宗濤沒想到李翰祥只用三言兩語就戳穿了他的畫皮。他難堪而狼狽地呆怔在那里,臉上堆起了尷尬的笑紋,訥訥地說:“這件事……唉……”
  “李先生,請不必激動。”許久在一旁不肯說話的副經理李道法,見到了火候,他急忙為朱宗濤下台階說:“多年來您李先生与我們‘中聯’公司是最好的合作伙伴。既然是老朋友開口了,我和朱老板又怎么能不給面子!只是方才朱老板說的也是實情,我們‘中聯’公司确有在這里再上一個洗印公司的計划。當然,計划終究是計划,可以實現也可以不實現。朱老板,我看李先生他既然開了口,對我們‘中聯’公司有所求,老朋友的交情不可不顧啊!……”
  朱宗濤眼望著那偌大一片在風中搖曳的荒草地,佯裝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長吁短歎地說:“李先生,如果顧及老交情,我朱宗濤當然應該對您的要求滿口答應,可是‘中聯’公司終究不是一家私人辦的公司,這件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呀!……”
  李翰祥已經從朱、李兩人頻頻交換神秘眼色之中看出了破綻,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說:“朱老板,這塊地我李翰祥是相中了,除了建筑一條仿古街之外,我還想擴大我的‘國聯’公司。在這塊荒地上再建造兩座一百二十英尺乘六十英尺的攝影棚。因為‘國聯’要發展,就勢必有一個很寵大的拍攝基地才行呀!為此我請你們‘中聯’公司大力支持。當然,我也不能白白地占用你們的土地,如果朱老板另有什么條件的話,可以毫不客气地提出來。只要我李翰祥能夠辦到的,絕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朱宗濤就只盼著李翰祥說這句話了。他心里很狂喜,但又不好開口,只好再向守在一邊的李道法暗遞秋波。朱宗濤說:“李先生,有些話……我真的不好開口啊!……”
  李翰祥卻直來直去,說:“有話只管說嘛!如果朱老板不好開口,您李老板就講嘛!只要能把這塊土地讓給我,我李翰祥情愿做出任何犧牲!……”
  朱宗濤見火候已到,忙向李道法速眼神。李道法心領神會,忙將李翰祥拉到路邊的一棵鐵杉樹下,悄聲地与他咬了咬耳朵。將他昨夜与朱宗濤密議的一個主意說給李翰祥。“啊呀,你們是要我將‘國聯’出品的台灣版權,通過与我們有關系的‘聯邦’公司,移給你們沖聯’公司?”李翰祥听完了李道法的一番話,微微地有些吃惊。他原以為朱宗濤的“中聯”公司,大不了因為這一塊地皮,去求他再為“中聯”公司去導几部電影,以擴大其銷路。可是李翰祥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朱宗濤卻要他將“國聯”出品的影片台灣版權,由“聯邦”公司轉交給他們“中聯”公司來發行。這件事情對于李翰祥來說當然是不情愿的,可是,當他那憂慮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偌大一片生滿蒿草的廢墟時,一种即將在此地興建起一條仿古街道与兩座攝影棚的沖動,迫使李翰祥不得不采取妥協。他蹙緊眉毛沉思了許久,才對朱宗濤和李道法說:“可以,如果能讓我在這片荒地上興建起一條夢寐以求的仿古街道和兩座攝影棚的話,那么,我們‘國聯’情愿在影片的台灣版權上做出犧牲。只是,兩位老板應該知道我李翰祥的難處。我們‘國聯’与宋鼎先生的‘聯邦’公司,早已經有了共同合作發行的合同。如果今后‘國聯’的台灣版權須經你們‘中聯’來發行的話,勢必要得到宋老板的首肯才行呀!……”
  “好,李先生爽快!我們就希望和您這樣的爽快人合作。”宋宗濤見李翰祥已經將他所提出的條件應允了下來,急忙見好就收,向李道法違個眼神說:“既然如此,我們應該給李先生時間,容他去和‘聯邦’公司的宋老板有個商量的時間。李先生,咱丑話可說在頭里,如果‘聯邦’公司不答應讓我們發行你們‘國聯’的台灣版,那您也是不能動這塊地皮的!……”
  李翰祥沒有料到朱宗濤和李道法兩人如此刻薄,他有話欲吐,但又無可奈何,只好點了點頭。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