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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下決心到台北去



    盡管李翰祥有這么多的長處,可是我感到他去台北闖天下,必然會有
  許多的風險,所以我們這些人都自告奮勇地前去台北為他的“國聯”搭台
  助威了!

    “哎,婆婆媽媽!現在我已經箭在弦上,非去不可,你為何又來勸我?”
  李翰祥哪里肯听張翠英的勸說,一把將她推開便走。

  “李先生,這次我臨來香港的時候,我們‘聯邦’公司的董事長宋鼎先生,給我講了一個有關您的小故事。這個故事就足以證明您對古董的偏愛程度,听起來很有意思,甚至讓人有噴飯之感!”這是在九龍大酒店三樓的一處富麗奢華的套間里。因為開著空調,所以在悶熱的夏夜里卻感到有几分涼爽。剛剛從尖沙咀与胡金銓一齊匆匆赶來的李翰祥,此時又恢复了他邵氏大導演的衣飾与神態。他外面套了一件短袖衫,下穿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鼻梁上架著寬邊眼鏡,很嚴肅地坐進台灣客人崔昌鑫客房外間的大沙發里。雖然這所套間里始終開放著冷气,但是在恒星樓住得很習慣的李翰祥,卻對九龍大酒店的豪華客房感到很不适合。那不僅僅因為這座酒店的古老,屋頂較低矮,有一种壓抑之感。而且由于在這极其炎熱的夏夜里,几只窗口都被深色的窗帷遮擋得嚴嚴的,李翰祥更感到壓抑与不适。他那隆起的高大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胡金銓坐在李翰祥的身邊,見他在開放冷气的套間里還感到悶熱,急忙將手帕遞過來讓他拭汗。
  額頭早已謝頂的台灣人崔昌鑫卻對李翰祥的神色視而不見,他很有興味地說道:“宋老板說:您李先生喜歡古董已經到了痴情的地步。有一年除夕時,您李導演的家里還沒有年貨。那是因為您所在的永華公司沒有發年薪的緣故。沒有辦法,您的夫人張翠英女士只好借了一百元港幣。她回到家里以后,將借到的錢交給了您。當時她是要您李先生去市街買些年貨來,以便全家歡歡樂樂地過個年。可是,您的夫人在公寓里直等到万家燈火的時候,才見您李先生歡樂地回到家來,怀里抱著一只精致的小紙箱。當時夫人以為您買回什么稀罕的年貨來,不料打開紙箱一看,原來是一只乾隆年間官窯里燒制的藍釉撣瓶!當時气得夫人与您大吵一通,您卻不以為然,抱著那只視若珍寶的古董漸漸地睡熟了,不知可有此事?”
  胡金銓因為對此事了若指掌,所以未及听完便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不錯,确有此事”。初來九龍大酒店時對台北“聯邦”的來客崔昌鑫暗抱几分敵意的李翰祥,听了崔昌鑫善意調侃,也變得輕松自若起來。只見這一小小的笑話,頓時沖淡了客房里的緊張气氛。李翰祥詼諧地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還在朱旭華先生的永華公司當一個臨時演員。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其實是買不起什么古董的。怎奈我的嗜好廣博,只要一有點鈔票,首先想到的當然就是收買古董這心愛之物。只是苦了我的夫人張翠英啊!……”
  “是啊,是啊!”此次崔昌鑫接受了以前兩次的難堪教訓,盡量、不与李翰祥直來直去地談有關策動他与邵氏公司分道揚鑣之事。崔昌鑫故意先与李翰祥閒聊家常,以使李翰祥解除心中的戒備。崔昌鑫說:“我在台北就曾听人說,李先生不但執導的影片部部帶有傳奇性,就連您和夫人的姻緣也有很大的故事性。”
  “談不上什么故事性,我和張翠英可謂一見鐘情啊!不瞞你崔先生說,我是1953年9月里無意中与她相識的,到了10月10日,也就是張翠英生日的那一天,我倆就訂了婚約。還有什么故事性可言呢?”李翰祥重又恢复了他豁達開朗的性格,一邊爽朗地大笑,一邊對崔昌鑫說道:“崔先生,我与夫人其實是同歲。都是1926年出生的,只是我的生日比她大些天,我是陰歷三月初七,陽歷4月18日。而她的生日是陰歷九月初三,陽歷10月10日。我還記得在認識張翠英不久,我就提出和她結婚的事儿。霍,她倒是非常豁達而爽快的人,也難怪我們倆人能那么快就結合了,而且几十年來相處得很和美!……”
  “李先生有這樣好的賢內助,方才有如此紅火的事業!”崔昌鑫見李翰祥的心情甚好,早已不見了剛進門時的那种戒備神情,他才決計將話題引向李翰祥最感興趣的古畫上來。崔昌鑫說:“前年李先生在日本時,無意間說起要我們代為在台灣搜集流傳到民間的明清古畫真跡,現在總算有了點小小的收獲。只是不知我所弄到的這軸畫是不是李先生所感興趣的?……”
  李翰祥立刻精神振作,問:“請問是何人的遺作?……”
  “李先生匆忙。”崔昌鑫見李翰祥迫不及待的樣子,他嘿嘿一笑,忙到內間去開啟一只精致的密碼箱。從中很快就拿出一軸畫卷來,快步來到李翰祥的面前,將畫油在燈下緩緩地展開。李翰祥的雙眼豁然間一亮,惊喜地叫道:“原來是石濤的《石竹圖》啊?!……”
  李翰祥見那畫幅上果然是清代石濤的墨石翠竹。濃濃的墨潑洒在洁白的宣紙上,再勾畫點點繪成嶙嶙峋峋的怪石。石縫間有几叢青翠的嫩竹,迎風搖曳。畫幅的空白天頭處題下詩一首:
      詩情畫法兩無心,
      松竹蕭疏意自深;
      興到圖成秋思遠,
      人間又道是云林。
  李翰祥感歎地說道:“石濤是清代的山水大家,他一生主張搜盡奇峰打草稿。所以在他晚年所繪的山水圖中,更以嶙峋的山石為主。而且他晚年的山石与鄭燮等人的不同,石濤的石竹正如他本人所說:‘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崔先生,如果它不是后人臨摹的贗品,那么這幅畫可是价值連城了!……”
  崔昌鑫急忙說:“這是我們‘聯邦’公司宋老板自己搜集珍藏多年的真品,哪里能是什么偽作?李先生,价值連城例說不上,這只是我們宋老板對您李先生的一點敬重之意,望請笑納才好!……”
  “這……”李翰祥頓時難住了。因為他是從內心里喜歡上了清代國畫大師石濤的這幅《石竹圖》,但是自己囊中羞澀,如果買的話他是絕對拿不出這筆錢來的。但是如果接受崔昌鑫的饋贈,卻又感到沒有道理,他急忙將手一搖說:“不不,這樣重的厚禮我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得的。再說我与聯邦的董事長宋鼎先生又是素昧平生,又怎能隨便接受這個禮品呢?……”
  崔昌鑫將胸口一拍,對李翰祥信誓旦旦地說道:“李先生本來是香港影界的一位大家,拍片辦事都該是大手筆才是。宋老板雖然不曾与您李先生見過面,可是他早已對您的大名有所耳聞。并且心儀已久。宋老板是一位愛才如命的人,他知道李先生素來酷愛古董字畫,這才命我將這軸舊畫面贈与李先生,您收下就是了!……”
  李翰祥雖然心里十分喜歡這軸畫,但是他卻遲疑躊躇著不肯收。胡金栓見李翰祥這种欲罷不能的模樣,在旁勸道:“翰祥兄,既然崔先生和宋老板待你一片真誠,而你又十分喜歡這幅石濤的畫,恭敬不如從命,將它收下便是了。否則也讓崔先生回台北無法交差啊!……”崔昌鑫也勸道:“是嘛,是嘛,李先生推來推去的是小家子气。不如就笑納了吧!”
  “不。我雖然愛畫如命,可是我這個人是從來不無緣無故收別人禮物的。”李翰祥愛不釋手地將石濤的《石竹圖》看了又看,但是他還是忍痛割愛地將畫軸徐徐卷起來,推給兩手拼命攔擋的崔昌鑫。他坦蕩地說道:“中國有句俗話,叫作:禮下于人,必有所求。我李翰祥無權無勢,平生也不過是個窮得不能再窮的文化人,遠在台北的宋鼎先生又為何無緣無故送我這么厚重的禮品呢?金銓,如果崔先生不能將宋鼎先生送我石濤遺作的用意說出來,那么我是斷然不能無故受人饋贈的啊!……”
  胡金銓深知李翰祥的為人,不敢再勸。
  崔昌鑫也怔怔地呆立在那里,面色由白變紅,尷尬而難堪。當初他首次在東京与李翰祥見面時,原以為憑靠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便可以左右于人。可是從后來几次接触中,崔昌鑫感到李翰祥人格高尚,絕非那种稍稍施以利祿便可以收買的人。在台北時他与“聯邦”公司的老板宋鼎几次計議如何能將李翰祥拉到台北去時,崔昌鑫便將李翰祥如何難以策動的困難一一告之。宋鼎左右思量,最后決計采取投其所好的辦法,從私人手中以巨金買來石濤贗作一件,派崔昌鑫專程送到香港。本來以為李翰祥在接受宋鼎的古畫以后,勢必會被“聯邦”公司牽著鼻子走,誰知心性善良、机智過人的李翰祥根本不為所動。這使得崔昌鑫一籌莫展。
  “李先生,請您不必多疑。事到如今,我索性就將我們宋老板企圖与李先生友好合作的計划,對您和盤托出。其實,只要您听清了我們‘聯邦’的真實用心,也就會和我們站在同一立場上的。”崔昌鑫見李翰祥堅持拒收宋鼎的饋贈,在雙方僵持不下時,他只得攤牌,說:“李先生在香港如今是紅得發紫的大導演。我們‘聯邦’知道您自從1955年加盟邵氏以后,特別是1959年邵逸夫來港主持邵氏新影城以來,您李先生接連為他們拍了十几部電影。值得稱道的是《貂嬋》、《江山美人》和《后門》、《楊貴妃》這些杰出的影片,不但為邵逸夫先生賺得了一筆巨款,更重要的是為邵氏公司在東南亞地區創出了新影響。李先生可謂為邵氏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邵氏公司給了您什么呢?也不過是區區片酬而已。我們已經听說,您李先生的生活依然很清貧,有時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將自己多年搜藏的珍貴古董拿到(口摩)囉街上出手!唉唉,可是您為邵氏所付出的代价呢?真是令我們看了替您委屈,替您打抱不平!……”
  李翰祥急忙將大手一擺,打斷崔昌鑫的讒言說:“崔先生不該說這樣的話。邵氏公司待我不薄,雖然我的生活時常發生困難,可是我李翰祥從來不喜歡在背后說別人的坏話……”
  崔昌鑫說:“李先生的為人可嘉。我們‘聯邦’也正因為敬重您的為人才派我來向您進一言的。您与邵氏公司在數年間的拍片中有多少磨擦,有多少不快,我們不想一一說出。因為疏不間親,我們‘聯邦’也不想做為人不恥的小人。我們宋老板只想讓我向李先生轉告一句話,那就是:与其在香港為他人做嫁衣裳,不如獨自去台北闖出一番事業來!……”
  胡金銓眼睛一亮,他見方才對崔昌鑫充滿敵意的李翰祥,也被打動了心扉,急忙問道:“請您把宋老板的意思說明白些!……”
  崔昌鑫瞟了默坐不語的李翰祥一眼,故意賣關子說:“胡兄弟,話點到為止,我相信李翰祥先生是听得明白的!……”
  李翰祥顯然已經被崔昌鑫最后一番話語打動了心,他開始變得焦急起來,追問說:“崔先生,我听不懂宋老板的意思。莫非他是想讓我脫离邵氏公司嗎?如果我到台北去投奔你們‘聯邦’的話,那与邵氏公司拍片又有什么兩樣呢?要知道我李翰祥絕不是那种見利忘義的小人,我怎么可以到台北去投奔宋鼎呢?他未鼎就是肯多給我導演的酬金也是無法從命的……”
  “誤會了,李先生誤會了!”崔昌鑫未及李翰祥說完,就仰面哈哈大笑。他故作坦蕩地說:“如果我們‘聯邦’當真是為一己之利來挖他邵逸夫的牆腳,將來李先生一旦去台北時,我們宋老板豈不要為世人恥笑?李先生,請放心,我們宋老板是首先為您考慮的。因為我們決不希望您去台北再為我們‘聯邦’當一名只拿片酬的導演,宋老板是想讓您另組一個公司,單獨干。到那時您李先生不但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去拍藝術片,您還可以堂而皇之地當大老板,不再受制于人!……”
  “哦?……”李翰祥被震住了。
  胡金銓也頓時恍悟出什么,他心直口快地在旁慫恿李翰祥說:“翰祥兄,這個主意不錯!這么些年來你為邵氏公司執導了那么多電影,到頭來你還是個受制于人的導演而已!与其為人做嫁,不如自己大干一場,轟轟烈烈當個自己為自己做主的大老板,有何不好呢?……”
  李翰祥雖然為之所動,但是他在如此重大的決策面前不能不三思而行。十數年來,他為邵氏公司當頭牌大導演,心中有甜也有苦。憑心而論,他李翰祥又何嘗不想自己出山,大張旗鼓地干一場呢?雖然崔昌鑫的話已与他多年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可是李翰祥仍然對台灣“聯邦”公司對他的過分熱心心生疑竇。李翰祥沉默好一陣才說:“請問崔先生,讓我李翰祥到台灣去當大老板,獨自組織一個電影公司,對你們‘聯邦’到底有什么好處呢?我与‘聯邦’非親非友,真猜不到宋老板他為什么處處為我李翰祥考慮呢?”
  胡金銓也對此深存疑慮,見李翰祥將話點破,他也深以為然地點了一下頭。
  老謀深算的崔昌鑫意外地窘了一下,很快就為李翰祥點明迷津,說:“李先生問得好。宋老板首先是為您李先生的利益做了考慮,如果您肯在香港注冊成立一家新的電影公司,那么您就可以帶著一批您李先生所投机的人馬,拉到台北去自辦公司。我們‘聯邦’可以為您在台北提供攝影場地,甚至為您解決寫字樓和一切演職人員的住地。當然,我們‘聯邦’這樣苦心孤詣地成全你李翰祥先生,也絕非沒有半點好處可圖。李先生,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宋老板為什么要拉您?那是為借助您李導演的力量來解決‘聯邦’公司產品多年發行不景气的難題,并無任何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
  胡金銓對崔昌鑫的話頗感困惑。李翰祥卻越發感到了興趣,因為他已經听清了“聯邦”僅僅是借用他的名望,而并不是全部為了利用。李翰祥決計搞清“聯邦”公司拉他去台北的真實意圖,問道:“崔先生,如果我李翰祥當真有一天去台北發展,又怎么能解決你們‘聯邦’公司發行不景气的問題呢?……”
  崔昌鑫苦笑交底說:“李先生,我們聯邦之所以產品積壓,主要是只有良好的發行网而苦于沒有東南亞叫響的好影片。這樣,我們來老板就想到了您李翰祥先生拍的片子為什么那么叫座。我們當然很想拉您李翰祥去‘聯邦’,可是又知道即便給您多么高的酬金也是難以成功的。所以宋老板才想出這個既可為您接受,又能給我們帶來經濟實惠的兩全之策!那就是讓您李翰祥在台北自立一家公司,您所出品的影片由我們‘聯邦’公司代理發行。如此我們雙方均可得到許多好處,李先生,如此一個大好的發展机會,莫非您能甘心拒絕嗎?……”
  李翰祥沉默不語。
  崔昌鑫將求援的目光投向李翰祥的摯友胡金栓。胡金銓也不敢貿然多語。崔昌鑫忽又將那軸石濤的畫雙手捧起來,送到李翰祥面前說:“李先生,我們宋老板的主意您可以點頭,也可以搖頭,就將這軸畫作為宋老板与您今后良好合作的一個見面禮吧!請您收下為好!……”
  “好吧,宋老板的這個主意,容我們三思,我會及早給你們一個答复的。”李翰祥將手一擋,擋住崔昌鑫捧上來的畫軸,斬釘截鐵地說道:“但是這軸畫我是決不會收的。因為去不去台北,最好讓我李翰祥獨立思考,自己來拿主意!……”
  崔昌鑫窘在那里。

  1963年的夏秋之交。
  香港、九龍仍然處于盛夏酷暑般的高溫。夜幕降臨之時,一輛并不十分顯眼的出租“的士”沿著油麻地的東口,逆著密密匝匝的行人緩緩地開了過來。
  汽車里坐著一位戴著寬邊墨鏡的婦人。那副大墨鏡几乎罩住了她的半張臉孔,從她在腦后攏成的發髻和那左頰邊已經深深四下去的酒窩之,便知道她就是東山再起,因為《后門》一片在日本獲獎再度走紅于港、澳、台的影星胡蝶。她今晚穿著黑色的圓領緊身絲質上衣,下著長及腿彎的藍紗長裙。胡蝶透過車窗口外望,尋覓著朱坤芳上午在電話里所告訴她的那家小酒館。然而繁華熱鬧的油麻地在入夜時使華燈燦然,霓虹如錦。鱗次櫛比的大酒店、夜總會、舞廳、酒吧,看得胡蝶有些眼花繚亂。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尋找那家名叫“小香江”的酒肆!
  “大姐,听說您最近几天就要离開香港到台北去了嗎?李翰祥當真要組織‘國聯’電影公司到台北去發展嗎?如果您當真也要隨李翰祥導演到台北去另組公司,那么,這也許就是您永久地告別香港了!”胡蝶茫然地望著燈火閃爍的油麻地街景,耳邊始終響著朱坤芳的話音。自從1960年胡蝶因《后門》一片獲得成功以后,她的片約便接連不斷。胡蝶在邵氏公司又接受了著名導演岳楓的邀請,參加了一部名叫《街童》影片的拍攝任務。這也是一部很感人的現代儿童故事片,她在《街童》中演了一位中年女教師。大明和小紅小兄妹的父母在九龍的大火中喪生,兄妹倆便成為了浪跡街頭的“街童”。他倆的命運感動了善良的女教師并將他們收養,但是后來大明因偷開汽車傷人被逮捕入牢,小紅卻因意外事件成為富貴人家的闊太太。胡蝶在《街童》里的戲雖然不多,她并不計較去當配角,但因胡蝶的演技高超,同樣獲得了觀眾的喜愛。
  胡蝶在邵氏公司拍的另一部影片,是卜万蒼執導的《兩代女性》。她在劇中演一位女青年莉莉的母親,戲雖然也不很多,但是胡蝶感到她飾演与自己年齡相仿的角色非常适宜。胡蝶在邵氏公司頻繁上銀幕的時候,老華僑朱坤芳在橫濱安頓了那里的“國醫堂”以后,又來到了香港。他住在他的兄長家里,不時地借兄長的私人汽車,每天接送胡蝶。天長日久,兩人的感情日漸深厚。就在這時,李翰祥到台北去組織“國聯”電影制片公司的消息,在邵氏公司漸漸傳開了。許多不滿足邵氏現狀,渴求發展的電影編劇、導演、攝影、美工和著名的演員們,都希望參加李翰祥正在組籌的“國聯”。胡蝶當然并不想在影壇上有更大的發展,但是,不知道因為什么緣故,她居然也鬼使神差地加入了投奔李翰祥去台北的行列。与其說胡蝶是景慕李翰祥這位有才能的導演,不如說她很想借此机會擺脫在香港所處的尷尬處境。現在,當胡蝶真的下決心去台北時,步坤芳打來的電話又很使她郁郁難斷。
  “大姐,您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香港了,當然這也意味著我倆從此永遠地分手了。但是您我終究相好了一場,我總是該為您餞行的,只是不知您敢不敢來?”胡蝶從電話里听到朱坤芳這樣說,急忙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為什么不敢來?朱先生,按理我本來應該在我的寓所里好好地款待你才對呀,唉,實在應該對你答謝一番,可是,唉唉……”
  朱坤芳的聲音卻顯得豁然大度:“這种時候在您的家里聚首,顯然是不太方便的。況且,您又是位非常懼怕輿論的人,我對此深表理解。依我看在臨分手的時候為您餞行,按理說也該由我來作東才對啊!……”
  胡蝶听了朱坤芳的話有些遲疑:“只是……到油麻地那种地方去,我覺著那里太繁華。可千万別遇上什么熟人才好……”
  朱坤芳在電話里叮嚀胡蝶說:“大姐,我正是考慮到不讓別人認出您來,才選在那個地方見面的。別看油麻地人多,但是‘小香江’卻是在一條十分偏僻的小巷口里。那條小巷平時人是极少的,您到那里去和我會面,決不會碰上熟人的!……”胡蝶見朱坤芳已經想得很周全,索性就依從他的安排,說道:“那就一言為定,不見不散。我會准時去‘小香江’的。”
  街燈閃爍。“的士”悄然地拐入了一條遠离繁華喧囂的小巷。胡蝶探頭朝前方一望,只見小巷里只有寥寥几家小餐館。燈盞与招牌也比油麻地前條街蕭條冷清得多。忽然,她看見了燈影里的“小香江”招牌一閃,胡蝶就忙喊停車。她急忙地付了車費,左右環顧了一下,才輕輕地推開小酒店的房門。里面的舖面十分狹窄,但格局清洁而整齊。樓下是一間茶室,僅有几位茶客在幽暗的燈光下面品茗,听著一位會唱粵曲的年輕女子在那里哼哼呀呀地唱著《搜書院》。小調悲悲涼涼,与從前紅線女所唱的迥然不同。胡蝶在此時此刻听了那愴然的小曲,反倒加重了她心頭的悲酸。老板娘殷勤地將胡蝶引向二樓一間臨窗的雅室內。
  “客到了!”老板娘輕輕地叩了一下門,里面有人將門拉開。胡蝶看見在幽幽的燈影里,一位西裝男子恭迎了出來,正是朱坤芳。當胡蝶去掉紗巾和墨鏡,坐在那張圓圓的小餐桌旁的時候,才看清坐在對面的朱坤芳臉上的皺紋仿佛更深了,顏容也越加蒼老了。胡蝶惊歎道:“朱先生,几個月不見,你消瘦多啦……”
  “是嗎?”朱坤芳信手開了身邊的電風扇,他覺得在人夜時有几分悶熱。見電風扇發出“嗡嗡”的聲音開始旋轉,朱坤芳說:“大姐……您也比以前顯得更憔悴了!……”
  几個月來胡蝶在盡量地疏遠著朱坤芳。因為她与老華僑朱坤芳日漸親密的關系已經引起了電影圈內外越來越多的猜疑与議論。這件事是完全出于胡蝶意料之外的,因為胡蝶自知已經五十歲開外,青春韶華早已經逝去,她与一位從前的老觀眾有些來往,本來都在情理之中的。但是卻沒有想到還是慧來了許多不該有的猜疑。胡蝶開始嚴格注意自己的言行。可是令她頗感為難的是,朱坤芳對此卻一無所知。老華僑依然我行我素,有時他甚至公然在眾目睽睽下去邵氏公司用汽車接下班回家的胡蝶。胡蝶無奈,几次委婉而含蓄地勸阻他或者謝絕他。這樣做非但未能使固執而痴情的朱坤芳有半點收斂,他反而更加急切、更加露骨地向胡蝶表明了心跡:“大姐,您為什么那樣看重輿論呢?我們的關系是真誠而純洁的,您我又不曾做下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怕什么呢?”胡蝶見他不以為然,只好連連地勸阻他說:“朱先生別激動,我對那些不著邊際的議論是怕得要命。你也許知道,當年在上海,我和林雪怀由訂婚到解除婚約,鬧得滿城風雨,一些小報更是無中生有,添油加醋。還請了律師承辦此事,最后由法庭宣判,方才解除婚約。這件事曾在一段時間內在我心里留下不愉快的陰影。也痛感到作為一個電影演員一定要洁身自愛,否則這個社會輿論,有的出于愛護,有的出于中傷,有的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輕到使人頹喪,重則使人沉淪輕生。所以,我實在是……”
  几個月前,在香港海洋公園那片綠蔥蔥的竹篁里。那是兩年來她与老華僑朱坤芳的友情發展到一定程度后,不可避免的一次談話。從談話一開始朱坤芳就一改過去含而不露的暖昧態度,將他積壓在心底四十余年的情愫全部傾吐出來了,“大姐,如今您處處回避著我,我很理解。您畢竟是個女人,而且又是個名女人。但是我很失望,我很痛苦。我四十多年來的痴情將要付諸東流水呀,我真痛恨自己,不該再給您帶來苦惱!……”
  “朱……先生,別這樣!”胡蝶見不得他那痛心疾首的樣子,但是又無力相勸。只能任他繼續坦露胸襟。“大姐,我暗中偷戀您已近四十年了,我相信終會有一天,我的心會得到您的理解。這种單相思從一開始,我就感到有几分幼稚和可笑,但是我實在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您一定會痛責我的荒唐可笑。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大姐,因為您無論是在妙齡年韶之時,還是此時已近黃昏暮年之日,我的心里始終裝著您圣洁而完美的形象……”
  “別說了,你別說了!朱先生……”胡蝶為他那真情所感動,眼睛里江起了晶瑩的淚光,她悲泣說:“非常可歎的是,我也許會辜負你的一片痴情,造成你終生的遺憾啊!朱先生,其實我根本就不是個徹底完美的形象……”
  “不,大姐,您不會讓我失望的。”朱坤芳雙眼迸射著灼灼的光,動情地說道:“我曾經在心中暗暗地發過誓:我要不惜一切得到您。當年您決定嫁給潘先生后,我一气之下才遠走日本的。可是如今潘先生畢竟已經去了,我現在完全有理由,有條件來向您求婚的呀!我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結婚,怕什么輿論呢?……”
  “不不,朱先生,這是一件事關我后半生名譽的大事。”胡蝶急忙去掩他的口,勸阻說:“你讓我好好地想一想,我必須認真地想一想……”
  “大姐,我點了几樣您最喜歡吃的菜。”朱坤芳的話音剛落,女老板已將鹵水鴨、清蒸龍蝦、蛇羹等擺上桌。胡蝶頗有些過意不去。朱坤芳正為她斟滿一杯陳年花雕,舉起杯盞說:“大姐,祝您在台北李翰祥先生的‘國聯’制片公司里一炮打響!”
  胡蝶飲了半杯醇酒,面龐微微地泛起了紅暈。她自知這一次響應李翰祥導演籌建‘國聯’的召喚,离開香港前往台北去發展,已經深深地刺傷了朱坤芳的心。盡管如此,胡蝶還是覺得應當向他做些解釋。“朱先生,你大概已經有了耳聞,台北的‘國聯’制片公司是李翰祥先生主持籌備的。他雖然才三十多歲,卻有很厚的藝術底蘊,但畢竟是頭一次主持一家電影公司呀,亟待有人來扶持。特別是像我這樣上了年紀的老演員,更應該多多地支持他。所以,我才決定离開邵氏公司,去加盟李翰祥的‘國聯’!……”
  朱坤芳只顧埋頭喝問酒。
  胡蝶說:“李翰祥是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他是一個畫家,他的美術修養常常透過銀幕表露了出來。我已經注意到,在他拍攝的几部古裝片里,往往都含有中國畫的畫意,他能夠很形象地創造出來那個時代的意境。所以看李翰祥拍的電影,有時使我感到是一种藝術上的享受。朱先生,你是否注意到,李翰祥每拍一部不同年代的戲,便要多方搜集一切有關的風物習俗。多年下來,舉凡歷代的典章制度、服飾和庭院設計,差不多都涉獵到了。他導演的《楊貴妃》和《武則天》就很有特色!盡管李翰祥有這么多的長處,可是我感到他去台北闖天下,必然會有許多的風險!所以我們這些人都自告奮勇地前去台北為他的‘國聯’搭台助威了!我想你朱先生是不會反對的。”
  “大姐,我理解的,您只管去扶助‘國聯’吧。”朱坤芳的心里雖然充滿悵惘,但是他在极力地克制著即將分手的依戀情緒,舉杯為胡蝶祝酒說:“我在香港恭候您在‘國聯’的好消息!”
  “我也許還是要回來的,只要你還留在香港。”胡蝶依依留戀,舊情難舍。她忽然拉開她那只沉甸甸挎包的鎖鏈,從里面揀出几樣金光燦然的首飾、珍珠玉器、瑪瑙古玩,攤在朱坤芳的面前說:“朱先生,你我相處的几年中,你給我精神上的幫助決非是用金錢所能等价交換的。我也知道我們真純的友情是無价的,在我們行將分手的時候,這些許不足挂齒的什物,還望你能夠收下。就讓它們作為我們之間的紀念吧?……”
  “不!”朱坤芳急忙以手擋住,鄭重地說道:“大姐,我目前已將‘國醫堂’的分號辦到香港了,手頭并不抬据!依我看真正能夠成為永存紀念的不應該是這些,該是我們多年來真摯的友情……”
  “朱先生,你……”胡蝶仰面凝視著朱坤芳那雙流露真誠目光的眼睛,感動得熱淚盈眶,她聲音顫抖地說:“你……的人格永遠令人敬重!……”

  “翰祥,我祝賀你到台北去發展!”著名女演員林黛和她的丈夫龍繩勳,從一輛豪華英國小轎車里走下來。她見李翰祥和夫人張翠英女士正在酒店的門前滿面笑容地迎接著前來為他餞行的來賓,充滿感激地將一束在夜里散發著溫馨香味的鮮花獻上來。
  “李先生,”龍繩勳謙慕地向李翰祥夫婦一躬身,彬彬有禮地說:“我的內人多年來因為有您的大力提攜,才得以在銀幕上日漸輝煌。今日听說李先生要去台北,我們夫婦的心里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李先生從此可以無拘無柬地獨立到台灣拍片,前程錦繡;讓我和林黛感到難過的是,香港影界從此因為缺少您而變得黯然失色!”
  “龍先生,不能這么說,香港影界的杰出人才多得很!”李翰祥將林黛獻上的花束接過來,龍繩勳的話使他的內心平添了一种難言的傷感。李翰祥抬頭凝望了一眼彌敦道附近黑黝黝的樓群与那些在漆黑夜幕下閃閃爍爍、光怪陸离的霓虹燈光,很客气地朝龍繩勳和林黛向大廳里做個“請進”的手勢,說:“讓我們邊吃邊談!……”
  就在朱坤芳在油麻地的小酒店里獨自為胡蝶赴台餞行的同時,在另一處繁華熱鬧的市街——位于旺角彌敦道上的雅蘭大酒店里,香港電影界的同仁們,正集聚在“真味街”上有名的雅蘭酒店里,為即將去台北建立“國聯”影業有限公司的李翰祥舉辦一次歡送酒會。雅蘭三樓寬敞的大廳里,華燈齊放。一張張餐桌前坐滿了香港影界的男男女女,他們當中既有鳳凰、長城、大中華、青鳥等公司的導演和演員,也有邵氏公司的大批同行。人頭攢動,气氛熱烈。當然,參加今晚酒會的還有來自台北影界的一些朋友,他們是前來香港迎接李翰祥的。
  “翰祥,從我拍第一部電影《金鳳》時,就有你對我的幫助。這些年來,如果沒有你的支持,我是很難拍出像《金蓮花》、《貂嬋》和《江山美人》這樣受民眾歡迎的電影的。”林黛、龍繩勳隨李翰祥伉儷來到主賓席前落座以后,林黛以歉疚的語气對李翰祥說:“本來,我也應該支持你去台北籌建‘國聯’公司的。可是,除開繩助他目前在香港供職無法脫身之外,更令我進退兩難的是不好在這個時候离開邵逸夫先生的公司呀!因為我不能顧此忘彼,那樣的話邵逸夫先生會說我林黛忘恩負義呀!……”
  李翰祥很諒解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性格軟弱的林黛為什么說這樣的話,他更知道她心中的難言之隱。邵逸夫雖然大權獨攬,素有干涉各部門公務的習慣,但是,李翰祥不能不承認這位電影界的巨頭,在統治邵氏公司的數十年間有一套籠絡人心的辦法。邵逸夫特別對像林黛這樣在亞洲電影節上頻頻獲獎的女紅星,更是寵愛有加。李翰祥記得,1959年林黛在他執導的《江山美人》中主演風姐獲得女主角獎后,邵逸夫在九龍大酒店為林黛擺酒慶賀。席間,林黛的母親蔣秀華女士雖也在主賓席,但她在向邵逸夫敬酒時無意間受到了慢待,气得蔣秀華當眾將一杯酒設在炙手可熱的大老板邵逸夫的臉上。這還了得,全場嘩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邵逸夫尊容受辱,難免惱羞成怒,真想當眾將蔣秀華驅出酒宴。但是邵逸夫确實是一位有涵養、有韜略的大企業家。他本想發怒,但因為有林黛在場,邵逸夫急忙嘿嘿一笑,上前扶住蔣秀華女士說:“老夫人是醉酒了,大家千万別見怪,讓我們繼續喝酒吧!”緊張的气氛只因為邵逸夫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給沖淡了,守在母親身邊的林黛卻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邵逸夫給她的母親當眾留了個体面,又沒有使歡迎她獲獎歸來的酒席因這不愉快的小插曲而大煞風景,從此林黛對邵逸夫更加敬重几分。林黛事后曾對她引為兄長的李翰祥說:“邵老板這樣做,對我來說是一份永遠也還不清的人情賬呀!從此以后,只要邵老板在世,我是永遠也不能离開他的邵氏公司的!我要用我的演技來報答他對我們的好處!……”
  現在,當李翰祥听到林黛一番飽含愧疚的話時,急忙說:“林小姐留在邵氏公司是對的。我李翰祥雖然要去台北組建‘國聯’新片厂,但絕不是要拆挖邵老板的牆腳。誠如你所說的,邵老板他的長處很多,而邵氏公司的前途還是很遠大的。林小姐,請你放心,我李翰祥歡迎志同道合者与我一同到台北去,但是對那些不能隨我同行的朋友,也是一如既往地友好!希望你不必多想,也希望你還像從前那樣繼續為邵氏公司拍出新的電影!……”
  李翰祥和林黛鏘然碰杯。
  酒席很丰盛。冷盤熱炒,十分精致。雅蘭大酒店所烹燒的佳肴,既有糖醋鯉魚、羅漢大蝦等內地風味,又有諸如咖哩牛肉、新加坡豆綠爽、越南魚露春卷、肯德基家鄉雞和日本千竹飲品之類的外國上等餐品。席間杯盞交錯,气氛熱烈。主持者致詞以后,李翰祥也起身向前來為他送行的朋友們致答謝詞。這之后朋友們紛紛舉杯前來向李翰祥祝酒。
  “李先生,這几位台灣的朋友都非常希望能与您友好合作!”李翰祥正忙著与那些香港影界同仁們碰杯話別,不料從人群里忽然閃出一個細瘦如蝦的身影。枝型吊燈那璀璨的光芒映照著他那光禿禿的額頭,李翰祥立刻就認出他是策划他去台北籌建“國聯”影業有限公司的“聯邦”特派員崔昌鑫。他的身后閃動著几張陌生的臉孔,但是人人的臉上都堆滿巴結討好的笑紋,無數閃亮的杯盞紛紛向李翰祥高高舉起來。台灣影商們七嘴八舌地阿諛恭維道:
  “李導演多年怀才不遇,如果一旦前往台北,必是如魚得水,前程似錦!”
  “李先生多年執導影片,名噪海內外。如去台北自立‘國聯’,勢必成為東南亞電影的巨頭!”
  “如果李先生去台北。我們所有台灣的電影制片厂,都很希望与您的‘國聯’友好合作!”
  “希望李老板多多提攜才好!如能幫助我們拓寬影片的思路,廣開財源,久后必然要大大地感謝于你!”
  “來,讓我們大家与李老板滿飲此杯!謹祝李翰祥老板多拍佳片,恭喜大發財!”
  吹吹拍拍,參差一片。
  躊躇滿志的李翰祥經不得台灣電影商人們的阿諛奉承,頻頻与之干杯豪飲,很快地就面龐漲紅,有些飄飄然了。他現在已經失去慣有的冷靜,大聲地對台灣制片商們說:“諸位先生們只管放心,只要我李翰祥在台北立穩足跟,不出三年,定叫我的‘國聯’成為亞洲最大的電影公司。到那時候我李翰祥會与所有愿意与‘國聯’合作的厂家聯手合作,保證大家發財!”
  又激起一片阿諛喝彩。
  “李導演真是大手筆,說起話來也是与眾不同!”“‘國聯’有李先生支擎,不出三年,定能超過邵氏公司的規模!”“如果李先生的‘國聯’能成為亞洲獨一無二的影城,那么邵逸夫的公司就有被李。先生頂垮的可能!”“到那一天,‘國聯’也決不會虧待我們這些小制片厂呀!”…”
  “諸位,我李翰祥雖然沒有什么宏韜偉略,可是我對我的‘國聯’充滿必胜的信心。”李翰祥將杯盞舉起,一連豪飲三杯,微胖的兩腮漸漸漲紅了。他從來沒有如此興奮過,振振有詞地說:“我已經去台北看過了地盤,感謝‘聯邦’公司為我們‘國聯’提供了初步拍片的地點。我去后要買下泉州街一號的樓房作為我們‘國聯’的寫字樓。在兩到三年之間,我李翰祥不但要拍出可以參加亞洲、戛納評獎的影片,還要向奧斯卡大獎邁進!除此之外,我還要在台北為‘國聯’建造八個可以与邵氏相媲美的電影攝影棚,另外買下地皮,出資興建一條明、清兩代均可使用的仿古街道。如果這條仿古街道建成,不但我們‘國聯’自己拍古裝片時不必再費錢去搭造布景,而且還可以出租給其他電影公司!到那時我的‘國聯’才可以算是初具規模!”
  大廳里頓時響起喝彩与鼓掌之聲。
  “李先生,‘國泰’……公司的……經理熊燾先生……”守在李翰祥身邊的崔昌鑫見他說得口若懸河,情不自禁地在旁慫恿。后來他忍不住將嘴湊到李翰祥的身邊,神情詭秘地嘀咕了一陣。醉意酩酊的李翰祥猛听到“熊燾”的名字,立刻振作起精神來,与崔昌鑫分開眾人,跌跌撞撞地朝大廳一隅走去。
  “翰祥,你可不能多喝酒了!”張翠英見李翰祥已經微醉,十分擔心地望著那個鬼鬼崇崇的崔昌鑫,她和林黛急忙上前去拉住李翰祥,悄聲地叮囑說:“我總感到你去台北不如在香港的好!……”
  “哎,婆婆媽媽。現在我已經箭在弦上,非去不可,你為何又來勸我?”李翰祥哪里肯听張翠英的勸說,一把將她推開便走。
  “翰祥,嫂夫人說的也有道理。”林黛見李翰祥身后的崔昌鑫不斷催促他到廳側的雅間里去,也更加擔心他此次前去台灣的吉凶,便上前來勸說:“台灣也許有利你的發展。但是那里人地兩疏,況且歷來商場如戰場,充滿爾虞我詐。你翰祥大哥盡管胸怀大才,終究是文人秀才。你去台灣以后務要謹慎小心!……”
  “請放心,我李翰祥自有主張。”李翰祥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躲開張翠英和林黛,只顧由崔昌鑫攙扶著,搖搖晃晃地來到一間燈光幽暗的雅座。這里与推杯換盞,熱烈喧囂的大廳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恬靜的房間里格外安謐。淡淡的落地燈影里,沙發上坐著一位身材矮篤的大亨。他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翹著一只二郎腿在那里悠閒地吸著長嘴雪茄。
  “李先生,這位就是‘國泰’公司的大老板熊先生。”崔昌鑫急忙趨前為李翰祥引荐那位不肯到大廳里与眾人吃酒的特殊客人。
  “哦,久仰熊老板的大名,如雷貫耳!”李翰祥許久就聞听熊燾的名字。兩個月前他去台北為“國聯”查看厂址的時候,崔昌鑫和“聯邦”公司的總經理宋鼎,已經几次向李翰祥說起熊燾和他的“國泰”電影公司。李翰祥雖然是畫家出身的電影導演,可是在邵氏公司的十几年間,耳濡目染地也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電影制片与發行上的行情。星馬地區歷來是港台電影制片商們爭奪電影發行的重要市場,而今天主動來到香港与李翰祥會面的“國泰”公司經理熊燾,便是可以主宰星馬地區電影版權發行的重要決策人。李翰祥正是因為“國聯”未來的拍片与發行,所以才向傲然端坐在沙發上的熊燾拱手為禮,說道:“本來翰祥准備在‘國聯’正式開張之后,專程到府上去拜訪,不料熊先生卻能撥冗親蒞香港,翰祥我真是榮幸之至!”
  “李翰祥先生,幸會幸會!”熊燾急忙吐掉煙蒂,忙不疊地起來向李翰祥還禮。然后三人圍在一張小圓桌前,女侍送進飲料茶點,熊燾以手捋捋唇上的短須,說:“我雖然与李先生初次見面,但是我早從邵逸夫先生口中听過對您的評价。邵六爺說您李先生是他們邵氏公司的首席大導演,早已名噪東南亞呀!不知李先生為何要离開邵氏公司?莫非他邵六爺當真是武大郎的店舖,容不得比他高的人進來嗎?如是那樣,我當真要找他邵六爺去評評理,誰不知道您李先生十余年來為他們邵氏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呢!……”
  “不,話不能這么說。凡事不能都責怪六先生,其實,我覺得邵逸夫先生倒是很會使用人的。”李翰祥啜了一口咖啡,寬怀大度地笑笑說:“熊先生也許知道樹大招風這句話吧?我李翰祥也是樹大招風啊!因為自從邵六爺從新加坡來香港以后,一向待我為重的。自從《江山美人》等片子在亞洲影展上獲獎,我在邵氏公司上得老板邵逸夫的信任,下受同仁們的愛戴。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后來几乎整個邵氏的攝影棚排期,都是由我來負責策划。我記得有一年邵氏公司內同時有四組黃梅調影片開拍,那是王月汀的《西廂記》、高立的《鳳還巢》、何夢華執導的《楊乃武与小白菜》和胡金銓導的《玉堂春》,這四部影片都挂著我聯合導演的牌子。真是樹大招風啊,故而我們邵氏內部早有了一些人,在暗中使著勁儿,准備伺机向我李某人進攻的。因此,崔先生到香港來鼓勵我到台北去發展,我才動了心!熊先生,我這個人處人行事,一向都是明來明往,心里絕對存不下話的。直言相談,有一句說一句,從來沒有什么夾帶藏掖。兩點之間,不是以直線為最短嗎,那么何必曲曲彎彎?”
  “好,很好!李先生直來直去為人最好!”熊燾連連向李翰祥翹指頭說:“原來我想您李先生是寫過許多電影劇本的人,一定是位很斯文很委婉的文人!如今一看方知是錯了,您李翰祥雖然滿腹經綸,但卻是直來直去地為人,那樣我們就可以坦誠地合作了。”
  李翰祥說:“我也能稱得上個文人。可是我所信奉的卻是:做人要直,為文要曲。這八個字是我人生的信條!”
  許久未開口的崔昌鑫附和著說:“這八個字是李先生的寫照啊!……熊老板,有這樣坦誠的合作者,您還怕‘國泰’在台北找不到投心對意的拍片基地嗎?……”
  熊燾頻頻點頭,他對崔昌鑫所偷偷送來的秋波立刻心領神會。他對李翰祥說:“李先生,您到台北將‘國聯’開張以后,我們‘國泰’就將成為您的第一個投資者。恕我直言,如今香港和台灣的影業界并不景气,除了一些黃梅調影片以外,無非是些色情、暴力和打斗片。這些片子大多制作粗糙,滿是污言穢語的濫貨而已。如今我們在星馬地區迫切急需的是您李先生所導演的那些故事性、趣味性极強的言情片、倫理片和古裝歷史片。對于那些暴力打斗和過分渲染色相的色情片,老實說,在星馬地區早已經泛濫成災了!所以,我可以向您李先生發誓,只要您到台北后盡快拍出有風格的好影片,錢是沒有問題的!……”
  李翰祥精神振作:“如果‘國泰’公司能夠為我們‘國聯’投一筆資,那么我可以保證馬上就開拍出讓您滿意的新影片來……只是對星馬地區……”
  崔昌鑫將胸口一拍,信誓旦旦地對李翰祥說:“李先生請放心。熊老板說話歷來是一言九鼎。如果李先生肯与熊老板合作,并簽訂下合同的話,那么今后您李先生所導演的電影,可以在星馬地區廣為發行。熊老板可以預支您的星馬版權費用,那樣一來。我們大家都可以做成一筆好生意!……”
  熊燾頻頻頷首說:“正是此意,今后凡屬你李先生‘國聯’公司所拍成的電影,不僅有台灣版,還可以有星馬版,大家可以一道做生意。我的‘國泰’公司可以全力合作!……”
  李翰祥不知是計,頻頻地頷首說:“如能与‘國泰’合作那真是太好了!……”
  “來,讓我們為合作成功而干杯!”熊燾和崔昌鑫与李翰祥分別舉起杯盞,鏘然相碰……

  兩日后,香港的啟德机場。
  當朱坤芳駕駛一輛小汽車來到候机大廳前時,胡蝶及所有前去台北的影界同仁們尚未到來。朱坤芳將那輛轎車駛入候机樓左側的停車場內。
  “朱先生,有些話我不能不說了。”在朱坤芳的耳際又響起那次在海洋公園竹林深處談話時,胡蝶那發自肺腑的聲音:“几年來你對我的愛心我心領神會,現在你已經成為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你支持我重下銀海,不但延長了我的藝術生命,也使我活得更年輕更充實了。可是……”
  胡蝶面對朱坤芳公開向她求婚的挑戰,有些進退兩難,愁腸百結。她忍不住以帕掩面,低聲地啜泣了起來。她對朱坤芳說:“我無論如何也邁不出這一步的。朱先生,我們今生是絕不能走到一起的,因為我們畢竟已經老了!一切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呀……”
  “不,您不老!”朱坤芳企圖在絕望中找回希冀,他說,“大姐,您在我的眼里永遠也不老呀!……”
  胡蝶攔住他說:“朱先生,在人生的黃昏時刻,我又何嘗不希望有人攙扶?我何嘗不想有您這樣的精神支柱呢?但是你想到我目前的處境了嗎?我畢竟是個傳統思想扎得太深的過來人,我也痛感作為一個電影演員應該要洁身自好,朱先生,你可知道我的姊妹阮玲玉?她臨終前所留下‘人言可畏’四個字,那就是她對社會輿論不公的控訴啊!……”
  “您為什么那樣懼怕輿論呢?”朱坤芳用帕子為胡蝶揩拭著眼淚,勸慰說,“大姐,您真是太脆弱了。我記得您當初与林雪怀先生已經訂了婚的,也是因為社會的輿論而中途夭折了……”
  胡蝶點頭飲泣說:“是的!當年的那件事在我的心里迄今還留下不愉快的陰影,所以我做事都非常慎重……”
  朱坤芳低下頭去,他已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了。
  “朱先生,我胡瑞華決非草木,我又何嘗沒有感情?但是我目前的處境不允許你我結合,除開社會的輿論之外,我的儿女們都已長大成人了,他們會怎么樣看我?我現在已經是當祖母的人啦,又怎么能……唉!請原諒我吧!我實在是對不起你啊!”胡蝶掩面悲泣起來……
  “嘀滴嘀”兩輛紅色的出租“的士”從遠方駛進啟德机場的停車場。朱坤芳看見那兩輛汽車在距自己數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車門開啟,從里面跳下來的是胡蝶的儿子、媳婦和女婿,以及一些赶來送行的影界同仁。最后走下車來的就是朱坤芳焦盼已久的胡蝶!如今她就要离他而去了,也許從此倆人便天各一方,再無相見之日了!
  “朱先生,我決定要到台北去!”朱坤芳記得那是在胡蝶斷然謝絕了他的求婚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她用電話約他來到淺水灣附近的一家不引人注目的小酒吧里吃夜宵。席間,胡蝶終于將自己要隨同李翰祥的“國聯”公司去台北的決定告訴了他。“我想,正處在痛苦之中的我們,也許我的离去對你是個最好的解脫吧?因為……”朱坤芳先是一怔,繼之很痛楚地蹙了蹙眉,以手擋住胡蝶說道:“別再說下去了!您的心思……我懂!我懂!……”
  “我這樣做莫非……不對嗎?”胡蝶為他斟滿香醇的酒水,關切地凝望著痛苦万狀的朱坤芳,說:“我們既然不能結合,長期在同一個城市里若即若离,不是更痛苦嗎?与其長痛不如短痛。以后你長期見不到我,也許會漸漸地把我淡忘掉的。那時,你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了呀!……”
  “別說了,您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您這樣做是明智的,雖然您此時和我的心情一樣很痛苦!”朱坤芳咽下了那杯苦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向酒吧外走去。
  “朱先生,請等等。”胡蝶急忙付了酒資,追出來時朱坤芳正扶著路邊的衛生箱低頭嘔吐。“啊,你喝醉了?”胡蝶用帕子為他揩拭衣襟上的酒漬,攙扶著他來到路邊那輛胡蝶資助他買到的進口小汽車前,拉開車門,她扶著朱坤芳坐在駕駛座旁。“朱先生,你好好休息一下。”朱坤芳卻不肯听她的話,憑借著酒勁將那輛小汽車開得如發瘋的野馬,風馳電掣般地直向車輛穿梭的市街上開去。
  “朱先生,你……”路兩旁的樓宇、燈火和街樹都儼然傾倒一般地壓了過來,她的心頓時懸了起來。但是她不敢勸阻,因為她看見了朱坤芳那雙灼灼迸火的眼睛。在她和朱坤芳相處几年間,還從來沒有見他這樣暴怒過。胡蝶非常理解他,索性閉上雙眼,任朱坤芳將汽車開往何方!哪怕汽車撞得粉碎,她也情愿与他一道同歸于盡!
  可是不知過了多久,朱坤芳卻將那顛簸如飛的小汽車穩穩地煞住了。胡蝶睜開眼睛一看,前方不遠便是她的寓所了!樓窗口的燈火就在眼前閃爍。
  “大姐,剛才怪我……喝多了!”朱坤芳恢复了他慣有的冷靜,親自攙扶著余悸猶存的胡蝶走下車來。“您……請走好!……”
  胡蝶卻猶如在夢中一般,怔怔地兀立在小道上凝然不動。夜色漆黑,繁星眨眼。她恍然間意識到從此將与朱坤芳天各一方了。胡蝶忍不住离情別緒的折磨,淚眼模糊了。“朱先生,請您……過來!”
  正欲往車里鑽的朱坤芳茫然地收住腳,來到胡蝶的身邊,困惑地望著淚眼晶瑩的胡蝶說:“胡大姐,您……”
  胡蝶情不自禁地湊前一步,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半響才說:“在我們相識相處的几年里,你的操守很高尚。在我們快要分手的時候,你可以……吻一吻我嗎?……”
  朱坤芳激動地湊前一步。他定定地凝視著胡蝶那雙深情的眼睛,玉雕石塑般的鼻翼和那有几分性感的口唇。朱坤芳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捧住她的腮,將口逼近她的唇。他何嘗不想与她交頸長吻?可是,朱坤芳仿佛陡然從夢中惊醒般地將兩手收回來,本能地后退一步,呆怔在那里。
  “你……?”胡蝶也大惑不解地睜開眼睛望著他。
  “大姐,我不能那樣做的……”朱坤芳像自言自語也像在告訴黑暗中的胡蝶,他說:“您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圣洁的偶像,我不想因為我的一時魯莽而破坏了我心中為之敬重、為之崇拜的美好形象!大姐,就讓我們做一輩子精神上的朋友和伴侶吧!即使將來您到台北或者到世界的其他地方,我的心都會和您聯結在一起的。永遠是您不倒的精神支柱!……”
  “朱先生……”胡蝶從來沒有見過像朱坤芳這樣純正無邪的男子。她的心被深深地打動了,再也忍不住胸臆間的無限悲楚,失聲地慟哭了起來……
  一片親昵的叫聲:“媽姆,上飛机的時間到了!您還在等什么?”“胡大姐,快走吧,乘客已經登机了。”“李翰祥導演已經走進机場的停机坪了!”
  朱坤芳獨自躲在汽車里,遠遠地望著。衣飾齊整、容光煥發的胡蝶佇立在候机廳的大門前,神不守舍地左顧右盼著,似乎在盼望著朱坤芳的突然出現。
  胡蝶不能再顧盼了。她在子女、親友和同仁的團團簇擁下,向啟德机場的候机大廳走去了。她似乎還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不時地回轉頭來探望著。但是她卻沒有發現早已等候在汽車里的老華僑朱坤芳。他已經為胡蝶采買了許多可口的水果食品,那是准備讓她在客机上用的。可是,在胡蝶出現在候机樓前的一剎那,朱坤芳忽然又果斷地改變了自己到候机廳里親自為胡蝶送行的打算。因為他不想因為自己的突然出現,給眾目睽睽下的胡蝶帶來不應有的難堪和麻煩……
  朱坤芳鑽出汽車,翹首望去。胡蝶那窈窕的身影已經遠去,忽然,她在大廳門前回轉頭來,似乎遠遠地望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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