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三十二 惱悍奴曼姐進茶庫 戀歌妓明珠入牢籠




  就在康熙皇上和眾人吃酒談心之時,蘇麻喇姑派張万強去叫小毛子進來問話。

  剛才御茶房那場鬧劇結束沒多久,小毛子又惊又怕,又喜、又怒,等到訥謨悻悻地走了,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了,他檢點一下茶具器皿,見那只鈞瓷蓋碗還在茶具柜里,只不知怎地和別的茶具疊在了一起。這可見蘇麻喇姑是看見蓋碗了。可是她為何不當面揭穿?蘇麻喇姑是皇上和太皇太后跟前說一不二的大紅人,她干么要護著我呢,

  他仔細回顧了當時的情形,斷定蘇麻喇姑与訥謨不是一伙。搜查之前她先發落了阿三,搜了之后,若再嚷了出來,那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小毛子透了一口气暗暗慶幸。

  蘇麻喇姑在養心殿東閣廂房里等著。那小毛子頭一回來到這里,眼中只覺得到處都是金燦燦、亮晃晃的,几支又高又粗的蜡燭在罩子里冒著老高的火焰,正中間蘇麻喇姑端坐著吃茶。小毛子忙打了個千儿說道:“小的有罪,大姐姐福大量大,請寬恕這一回罷!”說完也不起身,另一條腿也跟著跪了下來。

  蘇麻喇姑似乎不甚理會,邊喝茶邊緩緩問道,“饒你也容易,你可要說實話。你偷那只碗,干甚么用?”

  “我想……”他一邊裝摸作樣地吭哧,一邊向上邊瞧著,突然笑道,“我瞧那碗實在好看,想拿了來瞧瞧,再偷偷儿送回去,誰知他們倒把我當賊辦了。虧得大姐姐庇護,不然就要了小的好看了!”

  蘇麻喇姑沒想到這個小鬼頭到這里還敢說謊耍賴,而且連自己也拉扯進去,覺著又好笑又好气,冷笑一聲道:“你聰明過頭儿了,打量我好性儿,整治不了你這小毛子?”

  小毛子眼珠儿骨碌碌轉了一圈,苦著臉笑道:“蘇大姐姐哎,小毛子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到您頭上!實在是想瞧瞧就送回去的。他們硬說我偷,我怎么能認帳做賊呢……”

  蘇麻喇姑不等他說完便喚道,“張万強,帶他到敬事房找老趙。我懶得听他這鬼話連篇!”

  “唉,別別……小的實說……”小毛子這才慌了,忙叩頭如搗蒜,“是小的窮极無奈,拿了這碗想出去變几個錢還債……”他抬頭見蘇麻喇姑的臉色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話,忙接著道,“……小的媽是個瞎眼婆子,有一天沒一天的,連吃藥的錢也沒有。欠哥娶個嫂子心腸狠,一點也不顧家。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奴才不得已才做出了這种下作事來。”說著說著便触動了隱痛,眼圈儿不覺紅了,扯著袖子就抹眼淚,“蘇大姐姐不肯饒我,我也認了,誰叫咱命賤來著,只可怜了我媽了……”說到這里,他哽住了,沒有再講下去。

  蘇麻喇姑是個信佛好善的人,听他說得凄惶,不覺動容。想了想,又換了個笑臉:“哼,小鬼頭,這也算一回子事,老實講了不就完了!你有難處,去找小魏子嘛,他不肯助你?”

  小毛子哭喪著臉道,“魏大人沒少幫我,只是開口次數多了,我自己怪不好意思。”

  蘇麻喇姑順手從桌屜子里檢出一錠銀子丟給小毛子,“拿去!”難為你還是個孝子。告訴你,我賞的這銀子是給你媽治病的,再買點吃的用的,這不比做賊強?听就你是個賭錢的好材料,可不要再拿它去賭輸了!”

  小毛子万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下禁怔住了。他捧著銀子只是發呆,又突然趴在地上磕了個頭,泣聲儿說道:“我的好大姐姐呀,您是奴才的大恩人。小的的賭錢是實,那是出于無奈,您老想啊,小的每月就那么兩吊半月例錢,夠作什么用?我只好仗著點小聰明去賭錢,想著多少能贏人家几個也好貼補家用。可是,一個馬失前蹄連本儿也搭進去了。大姐既這么疼我,就有個天地良心在上頭了。您說話了,我還敢再犯么?”

  蘇麻喇姑憫人及己,歎道:“也難怪你,本來做人不易嘛。我也不漲你的月例,你有難處只管到我這里來取,我成全你這份孝心。”小毛子因禍得福,喜出望外,便叩頭道:“您這么著待我,圖我個什么呢?從今往后,我叫您大姨得了!”

  蘇麻喇姑倒無話可答,只笑了笑算是應承。張万強見這猴崽子如此會爬竿儿,不禁笑道:“你好福气,不是我引你來,你能得著這個彩頭!拿甚么謝我呢?”小毛子破涕為笑,忙叩個頭道:“喲,張公公,小毛子沒什么可以孝敬您的,再說您不希罕錢,我給您磕個頭謝您!”說得蘇麻喇姑和張万強都笑了。

  小毛子辭了出來,走到養心殿院口垂花門處,見康熙一身便服迎頭進來,忙閃在道旁垂手低頭而立。那康熙卻不認識他,一擺手便進了東閣廂房來尋蘇麻喇姑。小毛子這才一溜煙回到茶房庫自去處置那只蓋碗。蘇麻喇姑早已离座儿躬身接駕。

  康熙一腳踏進門便笑道:“今儿個可偏了你,把你留在宮里,讓你競誤了一次小群英會!”

  蘇麻喇姑賠笑道:“我是哪路神仙,能跟主子上大盤儿?”

  康熙得意洋洋地將方才在魏東亭那里吃酒之事講了一遍。

  蘇麻喇姑沉吟道:“不知他們的心思到底怎么樣?”

  “都表了忠心?”康熙興奮地說,“朕也沒有想到他們這樣齊心。只是要讓他們干什么,朕卻不便當面說透。還是試著讓索額圖他們去做文章罷。告訴你,還有一個叫劉華的今夜也去了,是鱉府的戈什哈,還是個筆帖式,朕也不甚了了。看來小魏子在下邊辦差還真賣力。”

  蘇麻喇姑見康熙高興,便笑著說:“万歲爺今夜出去喝酒,卻不知道宮里頭還出了新聞呢!我也偏了万歲爺了!”

  康熙笑問道:“什么新鮮事儿,讓你這么高興?”

  “茶房上的太監小毛子——就是方才万歲爺進來撞見的那個人——可把訥謨大侍衛給整得不輕。”蘇麻喇姑一邊笑,一邊比划著,把御茶庫的故事儿告訴了康熙。康熙笑得前仰后合。“好,受鱉拜害的人該關照些。你倒好,替人瞞了贓,又當了姨!”二人說笑了一會儿,蘇麻喇姑就服侍康熙安歇了。

  康熙要搜羅人才,准備行動,那邊也沒閒著,這不,獨眼劉金標奉了班布爾善之命,在嘉興樓盯明珠的梢,已有一個多月了。綁架何桂柱那次,他在葦子胡同与魏東亭相遇,眼珠子被強驢子摳出了一只。此后,他便每天帶領從人在街上溜達,指望著尋到何桂柱或明珠,不論抓到哪個,先出口气再說。無奈這兩個人如鬼魂一般再不見蹤影。魏東亭倒是常見,但他是天子近臣,進宮是三等蝦,出宮是輿馬高坐,劉金標眼睜睜地瞧著卻不能無端尋釁。再說自己的武功也遜他一籌,真動起手來,必定吃虧。這個乖是賣不得的。

  也算巧,前几天儿在內務府老黃家吃酒,听說嘉興樓雖然從不接客,可那儿的翠姑近來和一個小白臉儿相好了,還說有人曾在宮中皇上跟前見過這個小白臉儿,他便上了心。班布爾善曾囑咐他,不管是伍次友,還是明珠、穆子煦等他們几個,只要能悄悄儿抓來一個,就算立功,因此他便親至嘉興樓附近守望,不料一個多月過去了,競連影儿也沒見著。

  申牌將過,眼見金烏西墜,火燒云已染得半天通紅,也不見一條魚儿進网,他心中甚是懊喪。暗罵:“老黃的話不知是真的呢,還是喝了酒胡吹,害得老爺子守株待兔!”正渾身不自在,忽覺眼睛一亮,那明珠一搖三晃果真來了。他怕是眼花,擦了一把再細看,來人穿著玄色湖綢長袍,白淨面皮,一條油亮漆黑的長辮直拖腦后。“男要俏,一身皂”,一點不假,真個飄逸惆儻,正是明珠再不會錯!劉金標暗道一聲“好”!盯著明珠進門登樓,才擺手叫從人回去搬兵。

  那明珠剛上得樓,隔著窗子,便听屋里有人兌話。仔細听時,卻像太醫院供奉胡宮山的聲音。

  “翠姑,你曉得么,顧華峰、尤悔庵、陳其年他們几個不耐山林寂寞,入京游歷來了!”

  屋子里靜了一會儿,就听翠姑說道:“一通朝旨降九天,夷齊同下首陽山!你想下山,下就是了,何必拉扯別人?”

  “嘿!一說話你就擰勁儿,我也并沒說我要下山,我倒是要上山了!”

  明珠听到這里不禁一呆。他不知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是個什么意思,又感到十分重要。听翠姑与胡某人親近到這地步儿,倒有些吃醋。不過又想:“我這是怎么了,我雖替她置了產業,并沒有買下她的人,我能來,姓胡的自然也來得!”這時只听翠姑說道:

  “上山,上山干么?”

  “眼見得咱們的那個事不能辦了,還上山做我的道士去,你也去做個道姑成么?翠姑道:“想得到美,打量我那么容易就做道姑了?”

  明珠听到這里,不及細思,捂嘴一笑高聲說道:“好啊!一個要做道士,一個又不肯做道姑,真難煞人也。”

  胡宮山和翠姑不防有人偷听,嚇了一跳,忙開門出來看時,見是明珠,不知他何時到來,听了多少去。明珠卻是毫不介意,嘻嘻笑道:“又是夷齊下首陽,又是上山做道士。——又沒人迫逼二位,何至于就落荒而逃呢?”說著進了屋里,一屁股坐下,打量著二人。

  翠姑斟上一杯茶奉上,笑道:“明大爺好稀客,可有些日子沒過來了。”胡宮山也笑道:“我們兄妹做了道士道姑,洒掃庭除,足下有朝一日做了高官,也好到小觀去尋半日清閒么!”說畢,三人相視而笑。

  又說了一會儿話,胡宮山便起身告辭。翠姑知道他有不便明言的心丰,也不強留,送出門便立即轉身回來,笑著對明珠說:“你今儿怎么得閒儿來我這儿逛逛?”明珠卻不答,蹙著眉頭問道:“你既与這位胡兄相好,怎么就不肯從良呢?”

  “憑他?他倒是想,可也得要兩相情愿才能啊!怎么,你吃醋了,傻子,他是我干哥!”

  明珠默默不語,細想他們方才的對話,又問道:“甚么顧華峰、尤悔庵、陳其年的,倒像是几個人名字似的,我竟沒听明白。”

  翠姑一時愣怔了,過了一會儿才忽然格格笑起來,笑得用手捂住胸口:“虧你聰明,听到哪里去了!五華峰有個悔庵,他的幼年師傅陳其年在那修道,他要挂冠歸山,約我一同投奔他的師父去……”說到這里,她已笑得有點喘不過气來了。

  “做官做得好好儿的,怎么忽然要歸隱呢?”

  翠姑笑道:“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嫌烏紗帽儿小了點吧!”

  “他姓胡,你姓吳,你們怎么又是兄妹?”

  “這個么?”翠姑斂起笑容,歎道,“唉,說來話長。他對我有痴心,又救過我的命……后來,我們便認了干兄妹……算了,算了,說來話長,往后有時間,我細細几告訴你。”

  說完,返身進內室取出一張瑤琴來說:“明大爺,我得了几首新詩,你先看看,如果瞧著好,我唱給你听如何?”

  明珠接過來一看。嗯——這不是我和伍大哥在風氏園看見的那几首詩嗎?她怎么也有?”便連忙說道:“這首詩我是見過的。余下四首我也知道。你從哪里得的?”

  翠姑大吃一惊:“啊?你在哪里見過?”

  明珠冷笑道:“不信,我背給你听:‘六朝燕子年年來,朱雀橋邊花不開,未須惆悵問王謝,劉郎一去可曾回’。”

  不料剛念到這里。翠姑神色立時大變,身子似乎受到重重一擊,踉蹌一步,退著坐回椅子里道:“你都知道了,還問甚么?”

  “我知道什么、”明珠笑道:“我若知道,還問你做什么?”

  翠姑不答,只是追問:“這詩你在哪里見的?”

  明珠初時只當玩笑,見她突然變得容顏凄厲,目光有异,料有重大隱情,便有心詐她一下。笑了笑說:“哼哼,什么事都別想瞞過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清!”

  這句話一出,翠姑臉色突然大變:“你,你,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告訴你吧,這是我爹爹的詩,我一向把你當成好人,把什么都給你了,想不到你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今天我和你拼了,爹爹的大……”

  說著說著,翠姑便不能控制自己了,她站起身來,扑到明珠眼前,抓住了明珠的衣領。

  “你說,你…個皇帝的侍衛,到底想在我這里干什么?”

  一個嬌滴滴的妙齡女郎,因為几句詩,霎時間變得面目可怖,嚇傻了明珠,只要他活著,大概永遠也不會忘掉這個場景的。他掙了一掙,翠姑的五指竟如鐵鉤一般,更覺一惊。

  正在這時,忽听樓下一陣人聲吵嚷,仆童使女們哭成一片。二人未及思索,閣摟門“光”地一聲大開,獨眼龍劉金標帶著几個,人獰笑著出現在門口。樓上樓下腳步雜沓,明珠心知已經出不去了。

  “怎么啦?”劉金標斜著一只獨眼笑道,“這青樓婊子打嫖客,倒實在少見吶!嘿嘿……”

  “你嘴里放干淨點,你媽才是婊子呢!”翠姑惊愕地慢慢松開手,她略顯有點遲鈍,一惊之余,歇斯底里的情緒得到了緩沖,又開始變得理智起來,“我這里有門有戶有名有姓,太平世界天子腳下,你們想怎么著?你們是哪個衙門里的,這樣撒野?”

  劉金標見她說話簡捷硬挺,也就不敢輕薄,說道:“沒什么,与你無干。班布爾善大人有點事要請教明珠大人,請他過府一敘。說著,便將嘴一努,兩個青衣大漢走上來架起明珠便走,翠姑上去攔時,被劉金標將臂一擋,當時打個趔趄,方才回過神來,高聲叫道:“你們不能帶他走!明珠,你這個沒良心的,快說,誰能救你,快說呀!”

  “皇上!”明珠已被拖下樓梯,听到她問便高聲應道。

  “你快說,我爹爹他”正間到這里,翠姑忽覺這話問得不相宜,便掩住了。

  明珠剛說完這皇上兩個字,臉上“啪啪”挨了兩記耳光聲,嘴也被什么給捂住了。

  一時人去樓空,翠姑頹然坐下,像做了一場噩夢。一陣風吹來,紅燭閃爍几下,熄滅了。此時惟有空中冰冷的月亮沉寂地照著這座嘉興樓。檐下鐵馬“叮當”“叮當”凄涼地響著。

  翠姑躺在床上,翻來复去地睡不著,十几年悲歡离合的往事,一齊涌上心頭……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