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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烏云卷妖風掀狂飆 暴雨傾砥石柱中流




  小毛子揭穿了黃四村的投毒陰謀,又巧用詭辯。說服了鐘三郎香堂的人。楊起隆決定,暫緩動手以逼著吳應熊自投羅网,將來,也還有個向吳三桂討价還价的條件。北京似乎又恢复了平靜,朝廷的注意力轉向了云南。按時間算,吳三桂應該接到撤藩的圣旨了,他能不能遵旨辦事呢?

  重陽已過,秋風蕭瑟,此刻,云貴總督甘文(火昆)在五華山的王府里,陪著吳三桂看戲。唱戲的,是吳三桂府里養的戲班,唱念,做打,都很有點真功夫。可是甘文(火昆)卻有些坐不住。因云南巡撫朱國治和他約好了,晚間有要事密商。朱國治雖沒明說,他也知道,熊賜履有密函來了,极可能与對面這王爺有關。所以他想早點脫身去見朱國治。甘文(火昆)今年四十多歲。在總督里算很年輕的了,白淨方臉、下巴微向前傾,顯得有點倔強。也許摩熙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派他來當這個云貴總督的。

  按照康熙臨別時交代的方略,甘文(火昆)一來云南便抱定了“擠”的宗旨,他和朱國治合著給吳三桂出難題,千方百計叫吳三桂的日子過得不舒服、不痛快,萌生“走”的念頭。

  但是吳三桂卻偏偏不生气,對甘文(火昆)的憨倔不僅不惱不怒而且還常常把他稱頌一番,而對朱國治卻逢人便罵。罵朱國治卑下無能,白吃朝廷俸祿。這一捧一罵之間,把甘文(火昆)擺到了朱國治的對立面去了,朱國治倒沒說什么,可是甘文(火昆)卻反覺得不好意思,便改“擠”為兩下相安,不再找事。可是,這也不行,你不找他他找你,去年六月,吳三桂不知從何處獲悉,說苗民點火燒了縣衙,命甘文(火昆)率軍前去征剿。這時正是霉雨季節,瘴气正濃,沒有走出三百里。綠營兵就病倒了三分之一,甘文(火昆)無奈,只好呈報請援,吳三桂對他嚴斥了一頓,命他返回。剛剛走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來的隊伍留下。另帶兩營官兵,去西藏邊境平叛。沒等走到,又說敵已逃遁,命全軍返回。這左一個令,又一個令的,足足折騰了半年,甘文(火昆)連一個“賊”影儿也沒見,自己卻被累倒了。這時,甘文(火昆)才知道,這個滿面堆笑的老頭子不是好惹的,不再也不敢招惹吳三桂了。

  此刻,他身在王府,心卻早已跑到了朱國治的巡撫衙門。台上的戲唱得再好,他也听不下去了,便起身向吳三桂告辭:“今日領略了王府的新戲班子,真飽了眼福,不過朱國治那里正給武舉講學,這原是我的差使,去遲了已經不恭,不去更不好……”

  吳三桂笑著挽留:“唉這戲正唱到妙處,便遲一會儿何妨?我已經讓下邊備下酒飯了。”

  “謝王爺,下官心領了,改日再登門謝罪。”

  哎——這話太客气了。好吧,既然你有公務,我不便硬留,來人,送甘大人。”

  甘文(火昆)剛剛出門,一個校尉悄悄地走了過來,扒在吳三桂耳邊說了几句話,遞過一封書信,吳三桂拆開一看,臉馬上陰沉了下來。他揮手斥退了還唱得熱鬧的戲班子,把夏國相、胡國柱、吳應麒等人叫到跟前:“應熊來信說,皇上已批下我的撤藩奏折了!”一言既出,眾人個個惊得目瞪口呆,面色灰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說不出話來。吳三桂心中煩燥,想起去年冬天病死的劉玄初,他要在,何至會出現這种局面呢,便沖著眾人惡聲惡气地說:“怎么,你們是死人嗎,為什么都不說話。”

  劉玄初死了之后,在吳三桂身邊的頭號謀士就是夏國相了。他見吳三桂發了火,忙站出來安慰:“王爺不要著急,既然朝廷決心撤藩,把我們逼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王爺一身系天下之禍福,更要珍重貴体。咱們慢慢地想個辦法,才好應付這局面啊!”

  其實,這里的一群人,并不都害怕這消息,有人還高興呢。他就是吳三桂的侄子吳應麒。他很清楚,吳三桂的長子吳應熊被扣在北京當人質,只要云南動手,吳應熊必死無疑。吳三桂到了這把年紀了,打下來江山也坐不成,這龍位准落在自己頭上。所以,夏國相的話剛落音,他就接上了:“有什么商量的,干吧!咱們云南山川險要,財富充足,又擁有數十万大軍,正是開創千古帝業的好机會,万万不可錯過。”

  隨同吳應麒從陝西來的副都統高大節,馬上也隨聲附和:“對,世子說得一點不錯。小皇帝手下,哪有人敢和老王爺對敵啊。最能打仗的鰲拜被圈禁了,遏必隆老的顧不了自己,索額圖入關時還是個娃娃,三十年不經戰陣,他懂得什么是打仗啊。可王爺這里兵多將廣,甲士如云。咱們只要動手,就會天下響應。陝西的馬鷂子王輔臣,也會干起來的。就是他不干,只要能守中立,對我們也有好處。”

  “嗯,你們說得對。只是,用什么名義起事呢?要名正言順,才能堂堂正正,師出有名。”

  夏國相見吳三桂說出這話來,知道他已決心動手了,便說:“開始時,不能打出王爺的棋號。咱們就說是為了恢复大明王朝,把朱三太子推到前邊。等起事之后再選擇時机,自立為帝。”

  “那么,又怎樣打發康熙派來的欽差呢?”

  “王爺,欽差的事好辦。咱們等他來了,一不慢待,二不得罪,和他們虛与周旋。就說要處理撤藩的后事,給他慢慢地拖著。暗地里,加緊調兵,調糧,布置防務。再派人去聯絡王輔臣和耿尚二藩,還有孫延齡,和西藏喇嘛、緬甸王。要鬧,就一齊鬧起來,到那時,小小的欽差,就是我們祭旗起事的刀下鬼了。”

  “好,夏國相,有你的。此事万分机密,不能走漏一點消息,就由你去主持吧。甘文(火昆)、朱國治這兩個小子,也要做好准備收拾他們。先派些兵去看守好了,不要讓他們跑掉!”

  “是,王爺放心,跑不了他們!”

  就在吳三桂和手下人密議舉事的時候,云南巡撫府的簽押房里,巡撫朱國治和云貴總督甘文(火昆),也正在緊張地商議著。桌上有酒,有菜,他們卻誰也沒心去動。剛才朱國治把熊賜履來信的內容告訴了甘文(火昆),信中倒沒什么其它的事,只是通知他們,朝廷撤藩詔旨已經頒布,欽差也己出發,不久即可到達云南,讓他們做好准備。朱國治見甘文(火昆)一直沉吟不語,便催促說:“甘兄,熊大人信中所說的准備二字,大有文章。如果吳三桂听了皇命,順利撤藩,我們要做好接交云南事務的准備;他要是不听旨意,或軟抗,或鬧事,我們還要做好應變的准備。你總督云貴兩省的軍務,干斤重擔都在你身上吶,兄弟想听听老兄的高見。”

  “唉!我有多大能耐你還不知道嗎?空架子總督罷了!不怕你老兄笑話,連我從原任帶來的親隨戈什哈都叫人家用銀子收買去了!想起來真是可歎,皇上叫我來絆住吳三桂的腿,卻不料弄到這种地步,這叫辦的什么差?”

  朱國治听他說得凄楚,也覺感傷,端著酒杯望望窗外,靜靜說道:“我們盡力而為,就看天意如何了。吳三桂的愛子扣在北京,或許他會投鼠忌器,不致生變,只要年內無事,你我可保平安等到平西王离境,這儿的事就好辦了。兄弟手中雖然無兵力,自信百姓還是听我的話的。”

  “不不不,國治兄你太老實了。据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駐軍正星夜兼程來云南府,事變已經迫在眉睫。我們想要阻擋、安撫也已經不可能了。据兄弟看,你應該趁他布署未妥,即刻進京述職。不然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著軍務,是片刻不得擅自离境的!”

  “哎——豈可如此!吾兄有所不知,擠不走吳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离開云南的,這也是皇上的特旨!足下既是云貴總督,在云南也可,到貴林也行。我看,你倒不如先去貴州,及早作些安排。不管怎樣,有准備總比無准備強!”

  “哈,這倒是個可行的權宜之汁。眼下也只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點准備也沒有——原來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認識嗎?”

  “有過一面之交。听說他現在調任蒼梧知府了。不過,這個人和汪士榮,還有那個死了的劉玄初,交情很深哪!”

  “不不不,古人不以私交坏公義,傅宏烈就是這樣的人,他那里秘密練兵,听說已有數千人馬,一旦事急之時,我兄和欽差應想法子投奔他那里。他和四格格那邊也有交往,只要孫延齡不出事,一時是不要緊的。”

  朱國治听了,不回答甘文(火昆)的話,卻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說了一句:“哦,請甘大人來還有一事拜托。我這里先謝你——宗英,你出來!”

  甘文(火昆)正覺詫异,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廳,朝朱國治打了個千儿問道:“爹爹,叫儿子有何吩咐?”

  “這是你甘伯父,快拜見了!”

  小孩子見了生人有點靦腆,紅著臉轉過身來,向甘文(火昆)單膝跪下打千。

  “雙膝跪下!”朱國治突然厲聲說道:“英儿,甘伯伯与我情同骨肉,你要把他當作你的親伯父!他這就要去貴州,帶你一同前去,好嗎?”朱宗英還在楞著,甘文(火昆)已完全明白了朱國治的用意,雙手挽起朱宗英,勉強笑道:“哦,賢侄你不在家鄉讀書,到這里來干什么,唉,朱兄,什么也不用說了。我和你一樣沒帶家眷,也有個儿子隨任讀書,就讓他哥倆朝夕伴處吧!”

  “那,我就拜托了!”朱國治又施一禮,“宗英,過三兩個月,爹爹去貴州看你。好吧,你下去預備一下,過一會儿便隨甘伯伯啟程!”瞧著朱宗英歡快地跑下,朱國治心里一陣酸楚,眼眶里含滿了淚水。

  甘文(火昆)知道朱國治已下了必死的決心,自己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緊咬牙關說道:“貴州也不是安全之地啊!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琛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我真擔心辜負了仁兄的重托!不過,有我的儿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只能給朱兄了這點保票了。”

  “有您這句話,就比讓孩子跟著我強嘛。此地离五華山近在咫尺,上邊吳三桂恨我恨得牙痒痒的,下頭提督張國柱也跟吳三桂一樣心腸!他要起兵作亂,頭一個就要殺我。生死有命,不可勉強。儿子保住了,這是他的福份;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經不在乎了。啊,對了,熊大人的信中還說,有個被撤了差的河道,勾結山東盜賊,占据了抱犢崮。還有好几個省出了鐘三郎會,也蠢蠢欲動。皇上擔心,吳三桂會不會在回軍遼東時,走到半路上忽然作起亂來,叫我們也防備著點。只要他的兵馬一离境,就立刻封鎖各處關隘,切斷吳三桂的退路。”

  甘文(火昆)連連點頭:“對對對,這一點想得很周全。不過,熊賜履是個道學先生,他怎么能有如此見識呢?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正是圣意。所以兄弟看完信之后,不敢保留,才把信燒掉了。”

  “哦對了,”甘文(火昆)又是一陣激動:“皇上如此恩待臣下,我等怎敢苟且偷生。去年家母病重,皇上派了御醫來到我家診病。范承謨在福建害了瘧疾,也是皇上派了六百里加急塘馬,為他送去了金雞納露。唉,臣子受皇上如此重恩,如果不能力朝廷出力辦事,也只有一死報效了。”

  听著甘文(火昆)的話,朱國治頻頻點頭。他安置了儿子,二老家眷,也已由皇上派人安車蒲輪地接進了京城,如今已是一無牽挂了。想著欽差折爾肯和傅達禮快要到了,要不了几天,這里可能燃起熊熊戰火,他的心又沉重了起來。

  已是三更多天了,夜空翻滾著大塊大塊的烏云,在飛快地聚積著,擠壓著,翻滾著,奔騰著,終于在互不相讓的爭斗中,發出了轟轟隆隆的憤怒的吼聲。這沉重的悶雷,又帶來了撕裂云層,撕裂夜幕,撕裂大地,也撕裂人心的閃電。一陣陣狂風,從五華山的谷中席卷而來,肆虐地掃起地上的塵土、砂石,又瘋狂地拋撒在屋瓦上,發出劈劈拍拍的響聲。朱國治走到門口高高卷起帘子,看著這高深莫測的夜空,感慨地對月文不說:“甘大人,云南的局勢雖然也像這天空一樣,山雨欲來風滿樓,幸運的是還有你我二位知己,但愿我們能風雨同舟,共度難關。”

  “朱兄請放心,兄弟帶著令公子走了,你,多多珍重吧!”說完,拉著朱國治的小儿子,鑽進了夜幕之中。

  惊雷,閃電,狂風,驟雨,舖天蓋地而來,搖撼著西南邊陲的重鎮山城昆明府。

  是的,風景如畫的昆明山城,已經失去了它往日的平靜。一個蓄謀己久的大動亂,就要開始了。吳三桂要怎樣動手,奉旨前來的欽差,又會遇到什么命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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