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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釣金鰲皇帝賞忠仆 吞香餌堂主封功臣




  自從小毛子被貶到御茶房當差,到養心殿送茶倒水的差使,一直由黃四村擔任。小毛子心里很清楚,黃四村是個雙料的間諜,在吳應熊和朱三太子那里都挂了鉤,新近又領了“毒死康熙”的密令。可是,自己不知道他准備何時下手,更不知道他要怎樣下手,只有處處留心,時時提防。這天午后,黃四村來到御茶房取水,一邊和小毛子有一搭沒一搭他說話,一邊挨個查看地上的几個茶壺。他東張西望,磨磨蹭蹭,不時地還要抱怨几句,挑剔一番,這個太滿,那個太淺,這壺熱了,那壺涼了。小毛子心中雪亮:“嗯,來了!我得給這小子來個下手的机會。”

  “我說四哥,您老現在走著紅運,受著主子和張公公的寵。鼓樓西街,楊掌柜夸你;石虎胡同,吳額駙疼你。哎!兄弟倒霉呀,鬧來鬧去,還是個燒火的下等奴才,哪能和你比呀,可你也別在我面前得便宜賣乖。你的底儿我全把著呢。赶明個,四哥升了六宮都太監的時候,再來發作兄弟不遲。我的差使是燒水,水燒開我就算辦好了差。主子要嫌熱,那是你送的早了;主子要嫌涼呢,那是送的晚了,關我什么事了。”

  “喲呵,好啊小毛子,真有你的,四哥我說你几句,就招惹你這左一套右一套的。你把我的底,打量我不把你的底儿是怎么著?”

  “那好啊,你上主子那儿告去呀,我還巴不得主子傳我上去呢!哼,扳倒了我,你就能升了是不是,去吧,去吧,提上你的水去吧,到皇上那儿別忘了告我,就說小毛子要造反了。”說著便假裝生气,把臉扭到了一邊。他眼睛雖然看不見,耳朵可支楞著呢。听見黃四村又在身后鼓搗了一陣,罵罵咧咧地走了。小毛子這才回過身來,在爐台上蹭了兩把灰,往頭上臉上一胡拉,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可是,來到養心殿的院門口,卻被當值的侍衛強驢子攔住了:

  “站住,往哪闖?”小毛子一楞:啊,對了,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同了,一個御茶房燒火的,是不能隨便見皇帝的。眼瞧著黃四村已經快要走到殿門口了,他心里急呀,連忙陪著笑解釋:“哎,姜爺,是這么回子事。我有緊急的,不,是是十万火急的事,要奏明皇上,求姜爺放我進去!”哪知,強驢子認真,跟本不買這個賬:“嘿,新鮮!六部大臣,各省都督,都有十万火急的奏章,咱這御茶房也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是茶葉用完了,還是沒有煤燒了?再不,就是爐子滅了,煙囪倒了。我說小毛子,你瘋了是怎么著?里邊的差使你也干過,打量主子爺還不忙,他連你的這些事也得操心嗎?滾開,不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非叫你挨一頓棍子不行。”

  小毛子一邊听著強驢子這半認真、半嘲諷、半玩笑的訓斥,兩只眼睛卻一直盯著黃四村的背影。黃四村也瞧見小毛子了,不過,他以為小毛子還是為剛才那几句話不放心才跟來的,心里根本沒在意:小子,別害怕,我不會告你的,你等著瞧熱鬧吧。一邊想,一邊腳步不停地向養心殿走去。小毛子看到黃四村的一只腳已經跨進了殿門,這下可急坏了,他不再和強驢子拌嘴,撒腿就要闖進去,卻不防被強驢子一把抓住領子又給拽了回來,接著胳膊又被擰住了,小毛子又跳又蹦,又撕又咬,可哪能動得了啊。小毛子一急,什么都不顧了,亮起嗓門大喊了起來:“主子爺,快出來呀,不得了啦,黃四村要造反了!強驢子你這混小子,耽誤了大事,我連你也給捎帶進去!來人啊,快抓黃四村哪!”

  這一下可捅了大禍了。皇宮內院庄嚴肅靜,尤其是養心殿,是康熙皇上批閱奏章,處理机要和讀書、休息的地方。太監宮女連走路都得惦著腳尖,如果不小心碰出聲響,惊了圣駕,又正赶上皇上不高興,挨板子,掉腦袋都有可能,什么時候什么人敢在這里大吵大嚷,撒潑鬧事啊。一群侍衛太監馬上赶了過來,有的拉,有的勸,有的就要動手,想赶快堵住小毛子的嘴。可小毛子像發了瘋似地,越拉越攔,他喊的越凶,還和眾人拼命撕打著要闖進去,把這里鬧成了一鍋粥。

  就在這時,忽然養心殿門口一聲怒斥:“都住手,把這個該死的奴才帶上來!”眾人抬頭一看,見是蘇麻喇姑滿面怒容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正是當今皇帝康熙,也是一臉的怒气。原來,康熙今天稍有清閒,派人把蘇麻喇姑請來,正在計算几個算術題。因為難解,廉熙心里有點焦急,卻又被外邊的吵聲惊動。蘇麻喇姑見康熙生气,說了一句:“這些奴才越來越不像話了,主子寬心,奴才去發落他們。”便走了出來,康熙哪里還坐得住啊,也想借今天這机會,整飭一下,便也跟了過來。此刻見小毛子被扯的衣衫破碎,臉上黑一道、紅一道、紫一道的,眼淚鼻涕和著血一塊儿向下流,知道是有什么意外,便沉著臉問:“小毛子,你發了瘋嗎,敢在這里撒野!”

  小毛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台階下:“我的好主子爺呀,奴才怎敢在這里放肆,實實是因為這個黃四村,他,他不安好心,他要害主子爺啊!”

  黃四村從蘇麻喇姑出來那一刻,就嚇得臉如死灰,雙腿打戰了,听小毛子這一說,更是惊慌,連忙跪下說道:“主子爺,別信他的話。剛才我們倆拌了兩句嘴,他這是胡咬的……”話沒說完,魏東亭已走了過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放肆!主子沒有讓你說話!”

  康熙心中已經明白了:“小毛子,你好好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万歲,黃四村在給主子爺送的茶水里下了毒藥!”

  “嗯?黃四村,有這事嗎?”

  “万歲,奴才冤枉!宮里規矩奴才又不是不知道。這茶水都要先用銀勺子試過的。主子要不信,叫人來驗一下就知道了。”

  康熙正在沉思,蘇麻喇姑卻說話了:“阿彌托佛!解鈴還得系鈴人。要別人嘗干什么?你自己嘗嘗不更好嗎?”

  黃四村不敢說話了,康熙的目光閃電般地看了一下魏東亭,魏東亭會意,大喝一聲:“灌他!”兩個侍衛立即上前,把黃四村的嘴巴撬開。小毛子一躍起來,掂起小壺就灌了下去。黃四村咕咕咚咚喝了一肚子。几個小太監又慌忙給皇上和蘇麻喇姑搬了坐椅。侍衛們緊緊圍住黃四村,靜待事態變化。有人還替小毛子擔心呢?万一黃四村不死,這事,可怎么了結呢?

  就在這時,黃四村捂著肚子,在地上打起滾來,眾人心中無不吃惊,只見他臉色由紅變黃,由黃變白,由白變青,整個臉都扭曲歪邪得不成模樣。魏東亭上前一步喝問:“老實說,誰讓你干的?”

  “平……平西……王”黃四村剛說了三個字,一口鮮血噴出就倒地而亡了。

  康熙勃然大怒:“傳慎刑司的人來,把黃四村扒皮抽筋,尸身喂狗。狼譚帶人去抄了他家,男丁全部斬首,女丁發往黑龍江為奴!”

  “扎!”狼譚打了千就要去執行,可是卻被蘇麻喇姑攔住了。她走到康熙跟前,低聲說道:“主子,黃四村的娘是皇姑的奶媽,皇姑的額駙是吳應熊。事涉三藩,請主子三思。”

  康熙的手在顫抖,嘴唇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事涉三藩!哼,這皇帝還有什么當頭!”他想不听蘇麻喇姑的勸告,可又一轉念,撤藩計划還在十分微妙的時刻,不能因小失大,還是先忍一下為好。只得歎了一口气說道:“唉,報個急病身亡吧,張万強!”

  “奴才在!”

  “御茶房和御膳房的人要一個一個地仔細查查,不可靠的全部換掉。太皇太后、皇太妃、皇后及朕的用膳用水,要加倍仔細!小毛子回養心殿侍候。”

  “扎!”

  一場軒然大波平息了。小毛子按照“吳額駙的籌划”重新回到了久違了的養心殿。從煙熏火燎的茶爐旁回到金燦奪目的殿堂,他似乎像在夢里,一切都熟悉,一切又顯得有點陌生。第二天康熙又下詔晉升張万強做了六宮都太監。小毛子又成了養心殿說一不二的首腦,除了一頂太監能得到的最高賞賜六品藍翎頂子,還得了一件令人羡慕的黃馬褂,真有點躊躇滿志了。當康熙在內殿詳細詢問了小毛子有關吳府和周府的情形時,不禁縱聲大笑:“好,好!你若不是太監,真要放你去做云貴總督,以毒攻毒去治吳三桂!不過,他們要投毒害朕的事,你應該預先知會朕一聲儿。”

  “主子,一來摸不清他何時動手,扑空了倒不好;二來,先奏明了主子爺,奴才就得不著這件黃馬褂了!”

  好一個机靈鬼。回去告訴你媽,就說朕的話,叫你二侄子過繼給你這一房,先賞了舉人。”

  這話比金子都值錢,已經不缺錢的小毛子喜得眉開眼笑。

  但他只笑了半個月,就碰上了笑不出來的事了,這日下晚騎馬回家,鐘三郎香堂“齊肩王”焦山突然出現在路口:“小毛子,你下來。”

  “喲!是焦大爺呀!”小毛子滾鞍下馬,拽著緩繩打了一個千儿,一种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硬著頭皮笑問,“焦大爺。吃過夜飯了?”

  “少費話跟我走一趟。”

  “上哪去呀!”

  “少主儿叫你!”

  “嗯……”小毛子喝著牙花子打主意,“唉呀,什么事這么急,走,到咱家去喝酒,再一齊去見少主儿不行嗎?”

  “免了吧,少主儿等著呢!”

  小毛子的心里不禁一涼。一邊走,一邊偷眼打量著焦山,盤算著如何闖過這一關,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儿試探他的口風。那焦山卻陰沉著臉不理他。

  進了鼓樓西街,天已全黑了,一腳踏進周府正廳,小毛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廳內點著明晃晃的蜡燭,照得白晝一樣。上面坐的“朱三太子”鐵青著臉,李柱、周全斌、朱尚賢、史國賓、還有文華殿的管事大監王鎮邦個個臉脹得通紅,擰眉瞪目,直盯盯地注視著小毛子,不說一句話,一片陰森猙獰。好半天,小毛子才定住了神,笑嘻嘻上前打個千儿道:“小毛子給少主儿請安了!”

  “你知道叫你來有什么事嗎?”

  “知道——不是領死便是領賞!”

  這句話一說出來,不僅楊起隆大感意外,連旁邊坐的李柱也是一怔,厲聲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這有什么難解的?”小毛子答道,“少主儿若是明君,我就領賞;若是昏君,我就領死!”話音剛落,旁邊的王鎮邦冷笑一聲道:“不要打馬糊眼了,那不濟事!誰叫你告發黃四村的?”小毛子瞪著眼瞧瞧王鎮邦。心想,好吧,今個咱倆斗斗吧。便直言不諱地說:“黃四村放毒是吳額駙告訴我并叫我告發的,我就告了。”

  “這么說,你是吳額駙的人了?”楊起隆突然發問道,話音雖不高,卻帶著一股殺气。

  小毛子知道此時若錯說一句話,就要遭到殺身之禍,更加小心應付:“咱這鐘三郎的天書里不是有一句話,‘來也無影,去也無形,圣主之前,唯命是從’。我說我是誰的人沒意思,要看我辦的事對誰有好處,我就是誰的人。我只依我的本心,照天書指使行事!”

  “你是什么心?”

  “什么心,好心唄。三太子不是說要‘栽贓’嗎?——我一告發他,上邊一追問,不就栽成了!”

  李柱格格一笑,“你還嘴硬,你的話里有毛病!我問你,少主哪儿虧待了你,姓吳的又給了你什么好處,你替他這么賣命?”

  不等小毛子答話,楊起隆把桌子一拍:“你坏了我的大事!按堂規辦,來呀,綁了填到后邊老地方!”几個守在旁邊的紅衣侍衛答應一聲,惡狠狠地擰住小毛子綁了就往外推。

  小毛子跳著腳怪叫一聲:“我瞧你們全昏了頭!忙什么!康熙死了,平西王要反;康熙活著,平西王更要反。這會儿弄死圣上,不等吳三桂反,咱們這儿就會先完蛋!他們准會猜疑黃四村是這里派去的。嘿嘿!你們捅了天大漏子,小毛子給補上了,這會儿倒要殺我了?!”

  楊起隆擺手讓侍衛們暫時退下。小毛子一句話等于推翻了大家議定了的事,倒真值得深思。李柱拿著扇子不住敲打手背,沉吟著問:“怎么見得我們就先完了?”

  “這會儿人多,不能說,誰知道有些人安著什么心?”小毛子已打定了主意,要反過來給吳應熊栽個贓。反正啊,這跟三國一樣,都想吃掉別人,又都防著別叫人吃掉。

  楊起隆明白,只要康熙一死,吳應熊立即就會揭出鼓樓西街的秘密。他好乘亂逃走。嘿,這小子倒真是立了一功呢:“解開吧,不過你好歹先來告訴我一聲儿嘛!”

  小毛子撫著被繩子勒痛了的膀子嗚嗚哭了起來,煞像是受了委屈昭了雪似地:“少主儿您別埋怨,這事小毛子先知道么?……我是臨時急了,才闖養心殿的呀!”

  王鎮邦打斷了他的話問道:“當時,我就在文華殿,你怎么不跟我說?”

  “嘿,好啊,王鎮邦,就為這個你今儿要把我往泥里踩?你已經是文華殿的頭儿了,還貪心不足,要往上爬?你覺著我就該在柴火堆里鑽一輩子,受黃四村和你的肮髒气?”這話把王鎮邦頂得气黃了臉,卻無話可說。

  李柱反复琢磨了小毛子的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便對楊起隆說:“少主儿,看來咱們想害死康熙,嫁禍給吳應熊這辦法不妥當。倒虧了小毛子机靈,給摟回來了,他說得對,咱們給他栽贓,他也會給咱栽贓。不過,他想的是逼咱們起事,他好乘亂逃走。咱們不上他的當,不必急于動手。”

  “嗯,為什么?”

  “吳應熊困在京師,時刻都有掉腦袋的危險。他的行動沒有咱們自由,他的心也比咱們急。你等著瞧吧,吳三桂那邊,不會沒動靜的。只要吳三桂一動手,吳應熊這條肥狗,還得往咱們這刀案上跑!”

  “嗯,對,對,對,咱們盯著他!他不想在康熙手里當人質,就讓他在我手上當吧,哈……,小毛子,你為香堂立了一功,我封你為侍神使者!”

  “謝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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