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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舟楫行复又乞討行 失婉娘忍再失云娘




  伍次友惦記著皇上,康熙皇上也正需要他的的幫助呢。

  派往云南的欽差,已經去了三個多月了,卻音信杳無;到吳應熊和楊起隆那里當坐探的小毛子自半個月前离開皇宮之后,再也沒有露面;而那個身怀輕功絕技的皇甫保柱,也突然失去了連絡,吳應熊深居不出,楊起隆的鐘三郎香堂則悄悄地撤出京師,去向不明。所有的消息來源都被掐斷了。

  康熙敏銳地覺察到,沒有消息的本身就是最大消息,一場大變故就要開始了。在這局勢瞬息万變千鉤一發之時,巍峨森嚴的皇宮,卻到處潛伏著對手的密探,也潛伏著隨時發生意外的危机,真令人擔心啊!万般無奈之下,他采取了“你走我也走,你藏我也藏”的辦法,帶著魏東亭等一班近侍,悄悄地躲到了通州,嚴密封鎖消息,住在通州關帝廟里。他更清楚地仔細斟酌一下形勢,決定下一步的方略。此刻,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和房內燒得通紅的火盆,康熙心中不由得一陣焦燥。假如伍先生還在跟前:一定能給他出個主意,定個方略。可是,先生如今在哪里呢?孔四貞路過兗州時,曾有密報入京,說伍先生險遭鄭春友的毒手,被女道士李云娘救出后,下落不明。為什么這么長時間,先生音信杳然呢?三個月前山東盜賊在抱犢崮舉旗叛變,朕下詔,令山東巡撫派兵剿殺,捷報也已傳進京師,可先生仍然是蹤跡不見,難道他又遭了暗算不成……

  通州的臨時行轅是宁靜的,但宁靜有時卻更顯得恐布。

  就在康熙被壓得透不過气來的時候,蘇嘛刺姑卻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來看望他來了。

  蘇嘛刺姑雖然出了家,但她是康熙幼年時的伴當,也是他的第一個老師。對于這位年青皇上的心思,蘇嘛刺姑看得最清楚,最能在關鍵時刻給他安慰給他支持。所以太皇太后特意將她派來陪伴皇上。康熙一見蘇嘛刺姑,果然喜出望外,連忙把她迎進屋內:“好了,慧真大師,你一來,我就有了依靠了。快談談,宮里有什么消息,皇祖母對西南形勢是個什么看法。”

  自康熙八年以來,蘇嘛刺姑斷了葷,連油也不用,身子很弱。她伸著枯瘦的手烤著火,所答非所問地說道:“小毛子這么久沒有音訊,天又下了雪,万歲還是回宮辦事為好。”

  康熙明白蘇嘛喇姑的意思,其實他也正想這件事。這里雖嚴密些,召見大臣卻十分不方便:

  “是啊,朕也想著該回去了。也真怪,楊起隆他們叫小毛子去有什么事,這么久不回來?莫非瞧出什么破綻了。”

  “万歲,這是非常時期,什么事都要想到。”

  “是啊,這几天朕心神不宁,覺得處處是不祥之兆。在孫延齡之后,王輔臣受人脅迫,反叛了。范承謨几乎一天一個六百里加急,奏報福建情形,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光地一去毫無音信,陳夢雷去耿家做了官,是吉還是凶,也無消息。王輔臣反了,他儿子王吉貞怎么辦?吳三桂若反,吳應熊又如何辦?難哪!自十一月以來,京官們便紛紛告假,而且也愈來愈多,這不是好兆頭啊!”

  “皇上也不要疑心太重,我雖好久不問俗事,冷眼儿瞧,李光地和陳夢雷還像是有良心的。”蘇麻喇姑勸慰地說。

  “文人無行。何況他們都是漢人。用他們漢人的說法,就是‘非我類族,其心必异’!大師,我們什么時候都不敢忘了這話,朕這個天下,格外難坐呀!”

  這話說的雖是一般漢人,但蘇麻喇姑因与伍次友有那一段瓜葛,听來卻有點刺心,便笑著岔開話題:“万歲,外邊雪景必定好,出去走走吧?明儿啟駕回宮,以后再來這地方儿,可就不方便了。”

  “哦,——出去走走,你說得是,也好,”康熙站起身來,自己拽了件羊皮風毛的金絲猴皮袍披了,便同蘇麻喇姑一齊走出大殿。守在檐下的魏東亭朝狼譚和穆子煦使了個眼色,三人便遠遠尾隨在康熙二人的身后。天陰得很重,雪卻下得不大,地下也只有薄薄的一層白霜。康熙手搭涼棚,遠遠望見遠處的河灘上圍了一片人,挨挨擠擠地似乎在瞧什么熱鬧,笑著遙遙一指道:“大師暫且做一回凡人,一同瞧瞧熱鬧可好?”

  “出家人心不靜不如凡人,心靜卻強似出家。万歲既發了話,奴才謹遵圣命!”

  二人在朔風中踏著凍土南行,忽然看見何桂柱帶著十几個隨從飛也似地打馬迎來,這個何桂柱就是伍次友先生的家生奴才,原來的悅朋店掌柜,康熙讓他在宮里當差。現在,何桂柱一見康熙,立刻滾鞍下馬,伏在地下,口里吐著白气說道:“奴才何桂柱給万歲爺送折子來了!”

  “起來吧,叫他們把折子送去,你和我們一同去散散心。”

  何桂柱爬起身來,搓手跺腳地說道:“這天真冷!今儿已是腊月初十,快過小年了!”

  三人走近了人群,方知是兩個江湖藝人在賣藝。圍觀的竟有上百人,有的縮著脖子,有的袖手跺腳。一陣錚錚琴聲,伴著一個女腔悠然而起。康熙听著不禁點頭贊道:“琴拉得好,唱得也好。不料此地竟有這樣高手!”

  何桂柱擠到人群的前邊,才看見是個衣著單薄的歌女手拍云板婷婷站著在唱,再瞧一旁操琴伴奏的人,惊得几乎暈了過去:啊,這不是我們的二爺嗎!他揉了眼再瞧時,那人卻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再無半點差錯。——何桂柱心中一熱,失聲哭叫道:“二爺,我的好二爺呀!”

  他不顧一切,雙手扒開發楞的人們,扑倒在地下膝行數步,雙手緊緊摟住坐在冰冷的石墩上操琴的伍次友,號陶大哭:“二爺!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柱儿有罪,有罪呀!”

  圍觀的人群見了這個場面,不由得一陣騷動。站在圈子外邊的康熙听見何桂柱的喊叫,也是大吃一惊。他正要沖開人群走進去。卻見身旁的蘇麻喇姑輕輕呻吟了一聲,便昏倒了過去。正在唱曲的李云娘也愣住了。自從在天津下了船,他們倆身無分文,不義之財伍次友不讓取,伸手討飯,又難得一飽,只好沿途賣唱,赶奔京城。伍次友心性曠達,毫不介意;李云娘也甘愿把這相依為命的日子多過上几天。一路上餐風宿露,忍饑受凍,他們卻雖苦猶樂。眼見得京城在望,云娘的心中沉重,唱的曲子也更加悲切凄涼。卻沒料到,竟在這里遇上了微服出行的康熙皇上。康熙一眼看見自己的老師,面孔黃瘦,衣衫破舊,兩只手凍得裂開了點點的血口子,不禁心中一陳酸痛。他吩咐狼譚照看昏迷的蘇麻喇姑,自己趨前几步,拉住了伍次友:“先生,龍儿不好,龍儿沒有盡到心,使先生落魂到如此地步。你,你吃苦了……”兩行熱淚奔流而出,他說不下去了。

  次友想不到,會在這里見到何桂柱,更想不到,康熙也在這里,惊得他如夢如痴。十几天的饑餓勞累,三年來的思念渴望,一齊涌上心頭:

  “怎么,是龍儿嗎,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外面諸候叛亂了嗎,宮里出了奸佞了嗎?你,你為什么在這里?”

  康熙見伍次友一見面,就對他的微服出行這么關切,心中更是激動,忙忍淚陪笑回答:“不不不,什么事都沒有出。龍儿我听老師的話,馬上就回去。外邊天冷,請先生和我到那邊廟里說話。”

  就在康熙和伍次友說話之時,云娘早已來到蘇麻喇姑身邊。兩年不見,面前這個身份高貴卻又命運不濟的女子,竟有這么大的變化,她簡直不敢相認了,看到蘇麻喇姑骨瘦如柴,面色憔悴,李云娘不由得暗自歎息:唉,她比我大不了几歲,可是鬢角己見白發,臉色如此蒼老,一听到先生來到面前,竟然昏了過去,她的心,恐怕被思戀煎熬得全都干枯了!”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云娘的心里,她打了一個寒戰,咬咬牙走上前去抱起蘇麻喇姑逕向關帝廟走去。

  半個多時辰之后,蘇麻喇姑醒過來了。她雖已削發為尼,但是三年來,伍次友的身影,卻一時一刻也沒有离開過她的心頭。眼前,在皇上的對面,正坐著自己的兄長、老師和戀人。他穿著一身天青布袍,又髒又破,露著棉絮。腳下穿著當年自己親手為他做的那雙布鞋,也已破得露出了白布襪子。雖然臉色青黃,仍不失溫文爾雅的气度。他披著康熙的那件金絲猴皮袍,正在侃侃而談。蘇麻喇姑回過頭來,又見身邊坐著一位姑娘。雖然也是衣衫破舊,蓬頭垢面,眉臉間卻現出勃勃英气。她是誰?哦——是當年沙河堡客店力殺刺客的小道士李雨良。嗯,果然是個女子,果然是個有膽有識的人!她怎么和先生遇到一塊了呢,她和先生眼下又是什么關系?如果她能終生侍奉在先生身邊,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自己的一切的希望和憧憬也從此消失了。啊,不,不,伍先生永遠在我心上,不會失落的。蘇麻喇姑鎮定了一下情緒,推開了云娘的手,掙扎著坐起來,听康熙和伍次友的談話。

  “先生,剛才朕已經將形勢說了個大略,下一步該怎么辦呢,請先生教我。”

  “圣上,撤藩既已決定,就要義無反顧,竭力促成,以安國本。臣不懂軍事,但卻知備戰乃第一要務,而選將更是至關重要。周培公所說很有道理,湖南決戰,已是定局,不知皇上打算派何人前去?”

  “朕打算任命安親王岳樂、簡親衛喇布掌管中路,据守湖南;今圖海和周培公去對付王輔臣;康親王杰書率兵到福建。吳三桂要反,就在湖南与他決戰。”

  “好!皇上既已深思熟慮,就該決而行之。适才皇上所說的鐘三郎邪教之事,雖然為禍京師。波及內宮,但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只能干些鼠竊狗盜之勾當,成不了大气候。只要圣上善于用人,可保無虞。請恕臣直言,若單為此事,避難通州,使六宮無主,朝廷不安,卻是得不償失之舉。望陛下速速回京,君安臣自安,君安,臣安,民心也就安定了。”

  “好好好,知我者先生也。朕決計采納先生忠諫,即日回京。”

  師生、君臣正談得熱火,何桂柱匆匆忙忙地進來,帶著几個隨從,擺上了酒,一邊忙活,一邊笑嘻嘻地說:“主子,奴才家二爺回來了,以后陪主子說話的日子多呢。請主子和二爺入席吧,奴才還干我的老差使,給主子們上菜斟酒。”

  “好好好,柱儿,虧你費心了。”

  “哎,二爺這話說到哪儿去了,別說才分開了三年,就是三十年,三万年,柱儿見了您,還是應該規規矩矩地伺候的,何況,今儿個還有皇上呢。柱儿瞧著今天的事就是有緣份,在座的除了這位李姑娘,全是當年悅朋店的老人。來來來,請主子入席,李姑娘,您是遠客,也快來請坐呀!”

  云娘看了一眼蘇麻喇姑,見她面如死灰,知道是何桂柱那番話,又触動了她的心事,不禁一陣難過。唉,看來她對伍大哥的痴情,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三人共處一室,同桌飲酒,自己是該有個決斷了。她走上桌來,攙起蘇麻喇姑和她并肩坐在下首。

  康熙端起酒杯,向伍次友致意:“先生久經波折,終于又回到了朕的身邊。來,請先生飲了這杯酒,權作洗塵,朕還有話要說。”

  伍次友詫异地接過酒來喝了:“皇恩浩蕩,臣永生難忘。不知圣上有何諭示,臣自當恭從圣命。”

  “好,先生不失當年豁達胸襟。趁著大家都在這儿,朕想替伍先生料理一下終身大事。這位豪爽正直的李姑娘,朕是第二次見面了,性情、模樣,和當年的婉娘竟是如此相仿,若和伍先生匹配,倒是天作地合的一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東亭立即表示贊同:“主子說得有理,奴才瞧著也是這樣好。”

  伍次友正要說話,突然看見蘇麻喇姑臉色大變,咬緊牙關,兩只手飛快地捻動手中念珠,不禁一陣心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但是他倆人的這一切,卻沒能逃過李云娘的眼睛。她深情地看了一眼伍次友,又怜惜地瞟了一下蘇麻喇姑,怀著深沉的痛楚,站起身來說:“万歲和魏大人關愛之情我領受了。万歲說得好,伍先生正是為國效力之時,我不愿以儿女私情煩惱他。我這一生有兩愿,一愿皇上早日殄滅吳三桂,報了我家的深仇大恨;二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兩條皇上都能辦的——我陪著伍先生三年,兄妹相處,情同骨肉。云娘一生能有這樣一位大哥哥,終生之愿也就足了。”眾人還在听她說,卻不防云娘一個磋步,游身竄到魏東亭身邊。魏東亭何等机智靈活,卻也沒有能躲開,身子一麻早被云娘點了穴道,腰間佩劍也已被云娘奪出。

  變起倉促,在座眾人大惊失色,狼譚等人,有的搶步過來,護住康熙,有的就要上來捉拿李云娘,卻見她微微一笑,凄慘地說道:

  “怕什么,難道我會加害圣主和伍大哥嗎?皇上,民女之心,已經剖白于圣君駕前。先生和蘇大姐的事,請圣上和在座諸位成全。大哥,劣妹不肖,從此永別了!”

  閉目端坐的蘇麻喇姑,听云娘話頭不對,急忙大喊:“妹子,你听我說!”可是已經晚了,云娘橫劍頸下,只一抹,万點紅珠,噴勃而出,香魂一縷,杳然而去了。

  伍次友一下子跳了過來,雙手緊緊地抱著云娘的尸体,嚎啕大哭:“云娘,好妹妹,我誤了你了!你走了,走了,撇下我走了,云娘……云娘,哈……”一陣凄厲疹人的笑聲,回蕩在關帝廟內,伍次友瘋顛了。

  康熙激動地站起身來,大聲吩咐:“小魏子,傳旨,起駕回宮。何桂柱,用朕的御馬車駕,護送先生即刻回京,傳太醫診治,准敢怠慢,朕要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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