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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念舊情微服出禁城 宰白鴨刑弊惊帝心




  不管是戶部發生的大事也好,還是胤祥在阿蘭那里碰了釘子的私事也好,康熙皇上都不知道。這會儿,他正和武丹一塊散心解悶呢!在眾多的老侍衛中,武丹是僅剩下的一個身体健壯的人了。他本來是關東的馬賊,由于魏東亭的引荐,在康熙初年進宮當了侍衛。原來沒有正名,只有個外號叫“強驢子”。當年,假朱三太子楊起隆在京城謀反時,為了保護皇上和皇后,強驢子在皇宮內奉皇后懿旨開了殺戒,也立下了功勞。皇后親口賜他名字叫“武丹”。他對皇上的忠心,他的大膽,他的武藝,他的威望,除魏東亭之外,沒人能比了,所以皇上派他做了廣東提督。在魏東亭病重,穆子煦去世之后,武丹在康熙心目中的位置大大提高了。几十年的風風雨雨,多少次的磨難曲折,在他們君臣、主仆之間,結下了深厚的感情。見到武丹來京,康熙當然高興。他們都老了,老人自有老人們的話題。于是,用過早膳,康熙便帶著武丹出宮閒逛,想再回味一下當年微服私訪的樂趣。

  可是,剛出宮門,康熙回頭一看,上書房大臣馬齊和佟國維也換了便衣,從后邊赶來了。康熙拉了武丹一下,悄悄他說:“武丹,不好了,讓這兩個奴才盯上咱們的梢了。唉,如今朕是越來越不自由了。咱們上哪儿去呢?哎,對了,老八前些時候向朕推荐了一個老道士,叫什么張德明的,听說很有點花里胡哨的本事,朕委他做了白云觀的觀主。今個,咱們去白云觀玩玩如何?一來,是舊地重游,二來嘛,也瞧瞧這個張德明是個何等人物。”

  康熙說著的時候,馬齊和佟國維已經赶上來了。一听皇上要去白云觀,他們倆急了。白云觀遠在京郊,皇上年事已高,他們倆是文弱書生,武丹老邁,侍衛們又不在跟前,万一有個差錯,誰能擔待?馬齊急忙上前攔阻:

  “主子,白云觀路途遙遠,步行去呢,怕主子太累,騎馬坐轎又太招惹,是不是就在城里隨便走走算了。要不,咱們去正陽門那里轉一轉。主子散散心,回來,歇了中覺,太子那邊的奏事匣子也就該送進來了。”

  武丹听了,也說:“馬大人說得對。不過,正陽門那里今天要處決犯人,怕坏了主子的興致。”

  康熙卻不以為然地沖武丹說:“哦?你這個馬賊頭子,一輩子殺了多少人呢?沒罪的你還殺過不少呢,今天殺有罪的,你倒害怕了。走,咱們就去看殺人去!”

  正陽門一帶,与康熙初年相比,大不相同了。這里,早已是人煙稠密,商販云集的鬧市。康熙等人,一路說說笑笑,走走看看;倒也心曠神抬。突然,前邊擁過一群人來,全身挂孝,打著靈幡,抬著棺材。馬齊詫异地說:“哎,這幫送殯的人,怎么沒人哭呢?”

  康熙笑了:“馬齊呀,你真是個書呆子。這伙人,是給今儿個要處決的人犯邱運生收尸的。現在人還沒殺,他們哪儿敢哭啊!”

  馬齊想起來了,今儿個順天府要處決的犯人,确實叫邱運生。這個人今年六十八歲了,卻強奸了一個佃戶的十七歲少女,逼得這個女孩子上吊了。這樁案子還是經他馬齊的手,擬出處置條陳,經皇上御批“斬立決”的,怎么自己就忘了呢。他不由得向皇上遞去一個惶恐又敬佩的眼神。

  京城的人愛看熱鬧。太平盛世,殺人的事又難得一見,所以,今天正陽門外,万頭攢動,來瞧法場的人特別多。刑場四周的酒樓上,看得清楚,又不挨擠,人人都想進去。掌柜的便趁机發財,二兩銀子放一個人。馬齊、佟國維他們怎敢讓皇上去和百姓們擠法場啊,便拿出二十兩的一錠大銀,往掌柜手里一遞,護擁著康熙來到樓上,揀了一個臨街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康熙要看殺人,并不是什么心血來潮。他在御筆勾決這個犯人時就納悶,邱運生六十多歲了,一個棺材瓤子,竟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儿來,真讓人想不通。他想看看,這邱運生究竟是什么樣的土老財?

  剛坐下不久,只听下邊一陣鳴鑼開道的吆喝聲,行刑的隊伍開過來了,順天府的府尹隆科多是監斬官,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邊。刑名師爺擎著朱紅的天子令箭緊隨其后。一隊兵丁押著囚車,車子里站著待決的死囚犯人。兩名劊子手穿著紅布坎肩,喝得滿臉通紅,高舉著鬼頭大刀,威風凜凜地站在檻車上。看熱鬧的人群中,發出一陣陣叫喊聲:“來一段呀!”“怎么,你這死囚這么膽小,是嚇迷了,還是個啞巴呀?”

  那死囚站在檻車里,昂著頭,閉著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樣子。此刻,听見人群中的喊聲,他突然睜開雙眼,大聲罵道:“你他娘的才是啞巴呢!哼,早死早托生,晚死沒孝子。二十年后,老子還是一條好漢!”

  此言一出,人群中炸起一片叫好聲。康熙和几位大臣卻愣住了。嗯?今天要處決的,明明是圖奸害命的犯人,六十八歲的邱運生,可听這聲音,不像是個六十多歲的棺材瓤子啊,再仔細一打量,啊?!囚車里站著的犯人,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搭在腦后,聲音宏亮,面目英俊,分明是個年輕的后生,二十六八歲的小伙子。怎么換人了,這是怎么回事?康熙皇上剛才還興致勃勃,談笑風生,見了這情景,臉上的表情,馬上可就晴轉多云又轉陰天了。馬齊和佟國維更是嚇得面色煞白。為什么?他倆是上書房大臣啊,出了這“殺場換死囚”的事,又讓皇上親眼看見,他們擔不起責任哪!馬齊戰戰兢兢地說:“主子,奴才是不是下去問一聲……”康熙鐵青著臉,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來:“忙什么,看他們怎么收場!”

  馬齊不敢吭聲了。佟國維的心里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個儿。今天的監斬官順天府尹隆科多,是佟國維的本家侄子。佟國維知道,這個案子,肯定是上上下下串通一气,做了大手腳。如果皇上震怒,追查起來,隆科多責無旁貸,他佟國維也難免受到牽連。可是,皇上已經發怒,馬齊剛碰了釘子,他佟國維又怎敢開口說話呢?急得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卻一點主意也想不出來。

  午時三刻到了。監斬官隆科多向供在台上的御批令箭行了禮,然后轉身下令:“時辰已到,劊子手。”

  “在。”

  “行刑!”

  “扎!”

  兩個滿身橫肉的劊子手,快步來到死囚跟前。一個手提犯人的辮梢,一個高舉鬼頭大刀,眼睛盯著監斬台,但等一聲“斬”字令下,那死囚就要身首异處了。

  此刻,馬齊可真急了。處決邱運生的斬票,是他馬齊親手寫的,人頭一落地,死無對證,他馬齊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這事儿了。不行,就是沖犯了皇上,自己落個死罪,也不能讓這個假邱運生死了。想到這儿,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窗前,向下邊大喊一聲:“刀下留人!”

  這一喊不要緊,菜市口看熱鬧的人群中一陣騷亂。擔任護衛的士兵以為是有人要劫法場,有的擁過來看住犯人,有的擠過去護住監斬官,還有几十名戈什哈,拔出腰刀,一聲呼嘯,擁進了酒樓。他們哪儿知道,這地方,如今不能隨便亂闖了!現成放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武丹在皇帝身邊,這几十年的老侍衛,他能白當了嗎?那武丹見眾人吵吵嚷嚷地要沖上樓來,他大吼一聲,來到樓梯口,上來一個,就被他抓住一個,抓住一個就扔下去一個,回頭還沖著佟國維和馬齊高聲怒罵:“你們兩個混蛋,愣著干什么,沒看見給主子惹禍了嗎?還不赶快想辦法。”

  一句話提醒了佟國維,他急忙來到窗口,沖下面大喊:“隆科多,我是你三叔佟國維,佟中堂。你小子听見了嗎?赶快讓你的人從這里滾出去,你也給我滾進來回話。”

  在這場混亂中,康熙一直是穩如泰山,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剛開始時,他怀疑是馬齊等人收了賄賂,和下邊通同作弊,后來,見馬齊出面制止殺人,才略微放了點心。此刻,听佟國維“滾出去”、“滾進來”地亂喊一气,倒扑哧一下笑了。就在這時,隆科多提著袍子,一溜小跑地上得樓來,“叭”、“叭”,打下了馬蹄袖,跪在佟國維的面前:“三叔,不不,佟中堂,卑職不知您老駕到,有失迎候……”

  不等他說完,佟國維又是一聲斷喝:“瞎了眼的奴才,給我磕的什么頭,沒看見圣駕在此嗎?”

  隆科多机靈靈打了個寒戰,抬頭看見端坐不語、厲顏厲色的康熙,更是手足無措,冷汗遍体。他膝行几步來到康熙面前磕頭:

  “奴才隆科多叩見主子。不知主子爺召奴才來,有何訓示?”

  康熙用冷冷的眼光盯著隆科多,沒有立刻說話。這個隆科多,在皇上第三次親征噶爾丹時,曾經做過御帳親兵。可是,事情過去好多年了,康熙雖然覺得有點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儿見過。康熙知道,這京城順天府的府尹最好當,也最難當。干好了,立刻就能升賞,干砸了,也馬上會受到處分。見隆科多嚇得渾身顫抖,康熙放緩了語气說:

  “哦,你就是隆科多嗎?是由武職改任文職的吧?做到京師府尹不容易呀,好好再干几年,熬個督撫也不難,是嗎?”

  皇上這話說得莫測高深。隆科多情急之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就在這時,京城步軍統領衙門的主管趙逢春來了。他是听說法場上出了亂子,帶著兵丁來鎮壓的。來到以后,又听說監斬官被叫上了酒樓,便前腳后步地追了上來,不防迎面碰上了老上司武丹。武丹見趙逢春闖了上來,便厲聲喝道:“趙逢春,主子爺御駕在此,你不奉召喚,為何擅自帶劍上樓?!解下佩劍,先退下去!”

  康熙听見這話,說了聲:“武丹,讓趙逢春留下,這事也該著他管,听听有好處。嗯——隆科多,朕剛才問你的話,你還沒回呢。朕是說,朝廷沒有虧待你,為什么你竟敢如此膽大包天,偷梁換柱,干出這等枉殺無辜、草管人命的事儿來?講,你收了多少賄賂,真邱運生現在窩藏在哪里?”

  康熙這一問,隆科多更不知如何回答了。面前站著的上書房大臣佟國維,是他的同族三叔。當年,隆科多年幼,父親患病去世時,族中的人,貪圖他們的家產,鬧得一塌糊涂,逼得他們孤儿寡母几乎要自盡。這位三叔身為族長,卻隔岸觀火,見死不救。打那以后,兩家就結下了怨仇。直到隆科多當了皇上的侍衛,這才又有了交往。此刻,在皇上嚴詞責問之下,隆科多不由得心中怀疑,嗯?莫不是這位三叔又在陷害我嗎?想到這儿,他磕了個頭,回奏道:“主子,請不要听信讒言。主子的話,奴才承受不起。奴才不明白,難道這犯人——他,他不是邱運生?”

  佟國維一听就明白了。哦——隆科多這是話里有話呀。可是皇上在跟前,他又不敢開口。正猶豫呢,康熙卻上火了:“武丹,你听听,隆科多這話說得可真夠新鮮的。案子出在他手里,他倒不明白了,還說朕是听了讒言。好好好,朕馬上讓你明白。來人,去把那死囚帶到這里來。”

  不一會,被捆得像米粽子似的“假邱運生”帶來了。兩個戈什哈照他腿彎里踢了一腳,這囚犯便跪在了康熙面前。樓上樓下几十號人,鴉雀無聲,靜等著看康熙如何發落。酒店掌柜的也乘机溜了過來,躲在屏風后面瞧熱鬧。武丹是干什么的呀?一下子就看見了。他二話不說,“啪”的一巴掌扇了過去,把店主打了個趔趄。康熙連忙叫了一聲:“武丹,不得無禮。他是店主,咱們是客人嘛。來來來,掌柜的,你坐到朕身邊來。”店老板捂著被打得發燙的臉頰,走上來見了禮,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從剛才那一陣鬧哄中,這老板已經知道了,上座的是當今万歲爺。心想,嘿,要不是剛才被那位黑爺爺打了一巴掌,我能有福坐在皇上身邊嗎?嗯,這一巴掌挨得值,說不定是祖上修下的福呢!

  康熙問話了:“你這死囚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并不害怕:“回大人,小的叫邱運生。”

  “什么地方人?”

  “密云縣人。”

  “哦,家里有什么人哪?”

  “三個儿子,三個媳婦。”

  康熙心中暗笑,哼,你還不到三十歲呢,三個儿子都娶媳婦了:“那我再問你,有孫子嗎?孫子娶媳婦了嗎?”

  康熙這話,不是憑空問的。這件案子的原由始未,康熙早就看到刑部的奏折了。那被邱運生奸污的女子,是邱運生的孫子媳婦領進邱家的。可這假邱運生,比真邱運生年輕了四十歲,他怎么會有了孫子,就是有也娶不了媳婦啊。那囚犯呢,最怕的就是問他有沒有孫子。可是,越怕問的,上邊偏又問下來了。他只好梗著脖子硬頂:“咳,這些事都問了几百遍了,要殺便殺,囉嗦個什么呢?”

  馬齊怒斥一聲:“放肆,好生回話,小心掌嘴!”

  康熙擺擺手,止住了馬齊:“你不是邱運生,年齡不對,口音也不對。你分明是山東人嘛,為什么要假冒邱運生,替他送死呢?”

  “我……我……我就是邱運生。你們快把我斬了吧!”

  康熙皇上朗聲大笑:“哈……邱運生六十八歲了,你一個年輕人,裝得像嗎?好好說,你存心替人送死,必有冤情,說清了才能救你的命啊!”

  那犯人低下了頭,不再言聲了。店老板坐在一邊看不下去,出來說話了:“万歲爺甭問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儿。小人在這菜市口開店見得多了,這叫‘宰白鴨’。”

  康熙心頭一惊,脫口問道:“什么,什么?什么宰白鴨?”

  “万歲爺不知,如今,有那一等一的大戶,犯了法,又不想去死,就花錢買個替身。常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銀子花到點子上,衙門的師爺辦法多著呢。要是人犯尚未拿到,這替身好補一點,隨便抓個人送進大牢就行。錢呢,也可以少花點。假如正犯已經抓住,下到大牢里,那錢可就花老了。縣里、府里、刑部,一直到監牢的小頭目,哪一關不打點好,能辦成事儿啊?到了行刑時,監斬官就是看出來了,也不敢吭聲,說出去,要得罪多少人哪!這就叫宰白鴨。凡是當白鴨的,不是窮得沒法儿活,就是家里出了大事,急等用錢,只好拿命去換了。唉!造孽呀!”

  那犯人听到這里,早已忍不住了。他伏在地上,放聲大哭:“爹爹呀,孩儿對不起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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