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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夫妻絮語論功說名 棠儿興起理財立規


  岳鐘麒的故事已經講完,傅恒還浸沉在那慘烈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雙手抱著已經涼透了的茶碗凝視著屋角沉吟。許久許久,他才惊醒過來,自失地一笑,說道:“太惊心動魄了!后來呢?”“后來的事六爺都知道了,”岳鐘麒起身為傅恒續了一杯熱茶,歎道,“后來就是和通泊一戰失利,我被剝去爵位官職到京听勘,再也沒有回四川。我為主將,喪師辱國勞民傷財罪無可逭。主上不處死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本不應再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如今畢竟年事不高,還該再為主子出一把子气力,能夠稍贖前愆,不至于終身遺恨,六爺乃當今天子近臣,若能將我這一點心思稟奏主子,岳某就不枉了今天促膝交談的一番苦心了!”說罷便打了一揖。
  “你想重新帶兵,出征大小金川?”傅恒怔了一下問道。
  岳鐘麒苦笑了一下,“能做大軍一個幕僚,略盡綿薄之力,于愿已足!”
  傅恒听得怦然心動。慶复在上下瞻對冒功昧敗的事,雖然沒有坐實,但看他不敢撤兵的作為,班滾未死的消息也就八九不离十是真的了。訥親這几日難保也想以軍机大臣的身份領兵金川,立功于疆場!這份差使和黑查山之役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自己能把這差使弄到手,請這位老將隨軍參議,那還不是十拿十穩的大功一件!他想著,興奮得竟不自禁躍起身來,猛地又尋思,万一訥親也這么想,可怎么好?因見岳鐘麒用詫异的目光看自己,忙定住了神,說道:“你不要盡往窄處想,當今英明,怎會將你大材小用?我在主子跟前侍候,有什么不知道的?主子心中還是器重你的。張廣泗在苗疆新胜,甚得主子寵信,無論將來主帥是誰,總還得倚重張廣泗。張廣泗這人我有過交往,只要不肯當他的奴才,誰也与他合不來。你急于出去,在他們那里當個僚屬,那才叫禍不可測呢!東美,今晚你若不傾出這些肺腑之言,我也不會這樣交心。大小金川之役打下來,主上還要效法圣祖親征天山呢!出兵放馬的机會多得很!我傅恒不是小人,到時候一定替你說公道,不會叫你一直受冤屈……”說話間隱隱听得拱辰台方向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傅恒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笑道:“今儿晚了,明日一早我還要面圣。你有空也到我府里走動走動。再過三天,我的儿子就滿百日,要辦湯餅會,你就是我要請的頭一個客人了——回頭補帖子給你,好么?”
  “六爺這話叫我感動。”岳鐘麒見他起身告辭,也忙起身笑道:“六爺文武兼備,天姿聰穎,別說黑查山一戰打得漂亮,就是沒有這一仗,也令人佩服。您在江南欽差任上整頓軍政的條陳,我都拜讀了。您是堂堂國戚,我若沒來由地老往府上跑,豈不令人疑心?凡事都講個緣分,如今緣分到了,自然又當別論。令公子佳辰,我一定要去的!”
  傅恒見院中十分蕭條,笑道,“你在京竟然沒帶個女人在身邊侍候!明儿從我府里挑几個送過來。”岳鐘麒搖頭笑道:“六爺千万別這么做!我還是個帶罪之身嘛!家里女眷都留在成都老宅里照顧我母親了。我身邊的這些人都是跟了我几十年的老親兵,輪流著來侍候我的,諸事都照料得來——”他指著在門口一個挑燈仁立的老軍歎道,“你看,他不起眼呢!他可是賞著二品頂戴的參將呢!”說著,已送傅恒出了大門。傅恒在昏黃的燈影下向岳鐘麒一揖,說道:“与君一夕語,胜讀十年書。改日再會!”
  岳鐘麒在階下看著漸漸遠去的車轎燈火,一時感念傅恒身居高位不驕不矜,又羡他少年得意,不足三十歲便入閣拜相,又期盼他能在呈帝跟前替自己說項,早日從這半囚半禁的環境里解脫出來,一時又擔心人言可畏,說自己巴結這位正牌子“國舅”,走傍門左道……一時竟胡思亂想,沒完沒了。
  傅恒回到府中已交丑時初刻。門政上小王頭在府前背著手踱來踱去,見大轎落下,忙几步顛過來替傅恒掀轎帘子,扶著傅恒出轎,笑著埋怨道:“我的老爺,這早晚才回來!方才我老爹又把我叫進去,訓斥了一頓。”傅恒見合府人都沒睡,便問:“有誰來過么,怎么都個睡呢?”
  “戌正時分訥親大人來過,”小王頭邊走邊說,“他沒說什么事,奴才們自然也不敢問。養心殿里的王義公公吃過晚飯照例送來了皇上批過的奏章,奴才放在老爺的書房里。倒是留著王公公說了几句話,說万歲爺不知為什么事不高興,還說今儿皇上接見了個高鼻子、藍眼睛、黃頭發的西洋人。還有,勒老爺勒敏也來拜,說曹雪芹曹相公從南邊回來,送來了几章新寫的《石頭記》,用紅綢子包著,珍重得不得了,奴才接了也放在爺的書房里,其余還有十几家至親,大后日就是我們小少爺抓周儿的好日子,他們來送禮,因為少爺還沒起名字,說等有了名字再補禮帖……”他略頓了一下,又道:“前半夜時分有几個偷睡懶覺的我也沒在意,還是我們老爺子挨屋去查,掄著拐棍都打了起來。還說,我們至不濟也不能叫張老相爺家人比了下去!”說著已到二門首,管家老王頭精神矍鑠,從里頭迎了出來,傅恒對他笑道:“你七十歲的人了,也該早點歇息了。我看不必每個人都這么熬,分出一撥來白天睡覺夜間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頭卻不似儿子多話,躬身應道,“明儿就照爺的吩咐辦。”
  傅恒因听見上房里孩子嗆奶的哭聲,便走了進來。見几個奶媽子在搖床旁邊忙活著換尿片子,傅恒才知道不但嗆了奶,也尿了床,不禁一笑。夫人棠儿半躺在炕上假寐,見丈夫回來,偏身坐了起來,掠了掠鬢發,說道:“這早晚才回來?就是不体恤自家,也該想想別人,老相國也七十多歲的人了。當場出個差錯,上上下下都不好看——那吊子上給老爺留的參湯端過來!不是我說你們,三四個奶媽子連個小娃儿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們怎么當的差使!——孩子給我!”數落得几個仆婦紅著臉一聲不吭,訕訕地把孩子送給棠儿,忙著給傅恒倒洗腳水,端參湯。傅恒呷了一口參湯就放在一旁,笑道:“孩子嘛,哭兩聲打的什么緊?你如今也學會老婆婆舌頭,絮叨起沒個完!我今個是奉旨去了岳鐘麒那里,安慰他一下順便請教軍事,听了一個十分動人的故事儿!”因見案上放著兩個紅布包儿,又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什么東西?”
  “那大包儿是勒三爺帶來的,里頭有几章《紅樓夢》。”棠儿抿嘴儿笑道,“勒敏去了一趟怡親王府,弘皎王爺還沒看,知道你喜愛這書,先緊著給你看,就送過來了。里頭還有芳卿給孩子繡的荷包儿,還特意給你做了一雙千層底的鞋!——你可要仔細愛惜著穿了!那小一包儿,是高恒從山東托人帶來的,我沒問,也懶得看,誰曉得什么東西!”
  傅恒听了一笑,高恒在棠儿跟前獻殷勤,還是棠儿告訴他的,他拆開包儿看,卻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膠,便推給棠儿道,“官不打送禮的,何況咱們和他還算親戚?他沒安好心,你心里防備點儿就是,先就自己失惊打怪地說三道四——阿膠還是好東西,既送來了就收住罷了。”棠儿道:“我不稀罕他的東西,好惡心人的樣儿!既是好東西,你自收起來,如再出去帶兵,說不定會遇著個比娟娟還好的,你們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親熱一番,這阿膠豈不更有用處?”說罷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淚。傅恒見四處無人,忙過來把她攬在怀里,撫著她頭發輕聲說道:“我就愛見的撒嬌使小性儿的模樣。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這樣親近的机會都難得。這里頭有個分說:我是滿洲人,又是正宮娘娘的嫡親弟弟。這個身份本來就容易招人說長道短,一個‘國舅爺’,差使辦好了人家說你有內助,差使辦砸了人家說你有內助還辦不好差,橫的豎的不成模樣。何況我年紀輕輕就做了這么大的官。從古至今能有多少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負了天恩祖德么?說句那個話,我要是天天陪著你,如今不過仍是個吃閒飯的散秩大臣國舅爺,那种日子很有意思么?”
  “罷罷去去!”棠儿不等他說完,用手指彈了一下傅恒的臉,“嗤”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昏天黑地的,不要作踐了自家身子骨儿。除了我,誰疼你呢?就像岳鐘麒一個糟老頭子,講個故事就逗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張相爺,睡覺再少也有鐘點儿。除了圣旨,誰也甭想惊動,每餐飯都有御廚御醫合計著做藥膳。還有訥親,跟你一樣的官,你看他悶葫蘆儿似的,比你會養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兩,還請個西洋郎中時時看脈……”
  她絮絮叨叨“埋怨”傅恒不會作養身子,傅恒只是摟著她眯著眼听,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勻微起鼾聲,口中仍喃喃地應答,“我結實著哩……哪里一時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處,你要多操點心……我還惦記著抄寫雪芹的《紅樓夢》……怡王府送過來,抄了赶緊還人家……”棠儿見他似睡不睡的,連這些小事都牽挂著,順著他口气微笑道:“我省得,怡親王吃了弘皙的虧,如今還沒翻過身來。我小心侍候著呢!別說王爺,就是內務府一個筆帖式來咱府,煙茶賞錢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現在是相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當名相,家里大小事情只有幫你的,不能分你的心。曹雪芹家芳卿生頭胎儿子,送了五十兩花紅,錢度上個月來,說又有了,還照上回的例發送……這芳卿也是的,別人擠破頭地往咱這跑,她熟門熟路的,平常連個面也不來見……也許見你大貴之后太忙……其實我這人也不愛端架子擺夫人款儿的。前次訥親來送賀禮,派了他個遠房侄子,我隔帘子還和他說了几句話……”
  棠儿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哄傅恒睡覺,听他不再應答,悄悄抽出身來,親自點上息香,摸了摸炕,躡腳儿走到廊下,吩咐燒火婆子:“老爺今晚不更衣,再稍熱點,勻著續火,小心著點聲響”。踅回身,給觀音像上了三炷香,合十默禱了几句,返身回炕正要吹燈,卻听傅恒問道:“訥親從來不收禮也不送禮的,他近來過來得勤,是個什么意思?都說了些什么?”棠儿見他雙目炯炯,倒覺好笑,笑道:“你嚇我一跳,看看什么時辰了,還不赶緊迷糊一會儿?我沒見訥親。听你不在,人家就去了。他一個侄子除了說一車子好話,還能說別的?你也忒仔細了!”
  “不是這一說,”傅恒雙手枕臂,長長地舒了一口气,說道,“我心里本就有事,又錯過了困頭。你不曉得,訥親這陣子熱心帶兵去大小金川平叛,怕我爭這個差使……”
  “你還要爭這差使?你已經是帶過兵的人了,又打了胜仗,也該見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几個川西縣令來引見,你又是接見,又是留飯,我心里還覺得奇怪,督撫來了也沒有這份熱乎呀!你還請太醫院的醫生寫什么防蛇咬、防蚊叮、避瘴的藥方子……敢情是打算要當元帥領兵放馬的了!”傅恒听她哂話連篇,連勸慰帶譏諷,不禁一笑,剛說了句“真是女人見識——”棠儿接口便道:“女人見識只要對,該听的還要听。我看你是黑查山一仗打出了癮了,忘了老三院七叔家的傅爾丹,那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打了二十年的仗,最后敗死在科布多!就是岳鐘麒,算是我朝名將了,還不照樣打敗仗?你出兵打黑查山,有人說你用兵失誤,朝廷要降處分,我還不怕!我就怕你丟了小命儿朝廷還要數落你個夠!丟人現眼打家伙,有什么趣儿呢?你還指望著再有個女劍客手下留情,給你當內應,跟你在桃花林子里吊膀子……”
  傅恒先還笑著,慢慢臉上變了顏色,見外間熏籠旁几個丫頭老婆子探頭探腦,厲聲道:“統統滾出去!”正欲發作,倏地又冷靜了。棠儿和乾隆的暖昧關系他雖不知道,但皇后、皇太后都十分鐘愛這位一品夫人,三天兩頭進宮說話打牌給兩宮主子解悶儿,十分体面。若發作了她一來惹下人笑,二來她這性气,進宮流露出來,連皇上都知道了自己沒有宰相度量。又緩緩改變了臉色,雙手撫住棠儿肩頭,溫聲說道:“你我一向恩愛,怎么犯起小性儿?我剛說了一句,你就磚頭瓦塊給我來了一車,叫人听著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棠儿?上回帶你見衡臣夫人,老太大那份賢惠,待人不緊不慢那份溫存,你回來還說人家這宰相內助當得不含糊,得學著點——怎么情急就忘了呢?”一語提醒了棠儿,她怔了一下便有點忸怩,小聲道:“人家還不是為的你好,沒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著太平宰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槍的逞能,能叫人放心么?”“宰相与宰相也不一樣。”博恒舒了一口气,說道,“張廷玉自入上書房,苦巴巴地干了四十多年,如今只是個伯爵。沒有野戰功勳,小心翼翼地辦差,身后事也不過如此,宰相也斷沒有個世襲的。先帝前頭大將軍圖海,一仗打下察哈爾,又一仗打下平涼城,授了個一等公爵,至今廟配世襲!你我就不說了,這輩子再不至吃什么苦頭的,那是因為當今主子待見我們,你就敢保我們子子孫孫都得朝廷重用,皇上的恩寵?我這是為子孫种福田,栽大樹嘛!如今我只是個子爵,這個子爵既不憑著我在江南辦差,也不因在軍机處掌印,還是因在黑查山戰功掙的!凡有爵位的,私宅可以稱宮。紀昀那個文痞指著我只是笑,說‘傅六爺的門額上寫個什么“宮”,那才真叫出色!’我想了想也笑了。他說的無非是‘子宮’兩個字罷了……”
  “先頭一個劉墨林,后頭一個紀曉嵐,都是促狹鬼!”棠儿想到紀晌又高又胖的大塊頭,一張圓溜溜的黑眼睛,說話時閃爍詭詐的模樣,不禁一笑,“再好的話叫他一嚼舌頭就變了味儿,就這一條,文人里我還要贊揚雪芹,才華气質都是好樣的,多么堂皇正派……”傅恒親自倒了一杯溫茶給棠儿嗽口,說道,“你這是沒讀他們書的緣故,若論著文立說還是紀昀的好。他雖滑稽,辦事著文處處遵循孔孟之道,沒有半點儿离經叛道。雪芹生不逢時,家遭慘變,一腔孤憤、滿腹才華都由《紅樓夢》宣泄而出,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難得有入他眼的,文章華彩回溢,令人目眩,令人神迷!若論宣揚圣道,有益人心,就不及曉嵐了……”
  “罷罷!誰和你會文呢,正而八經和你婆娘品評起文字儿來了!”棠儿打斷了傅恒的遐思冥想,呷著茶說道:“——我原本不在意的,听你這么一說,咱們也可掙個國公爺,門上挂個國公府牌子!有道是夫唱婦隨,你有這個心,我作么子不成全你?你這個志向沒有給皇上這個信儿么?”
  傅恒半歪在炕上,目視著夭棚不言語,許久才道:“上下瞻對的官司現在還在打。慶复咬著牙根硬頂說班滾已經死了,卻又不肯撤軍。除了政務,大家都在唱這台戲。台上的、台下的,敲鼓板、打鏜鑼的都是暗暗地使著勁儿。張廣泗其實明說是請朝廷派員查實,其實最眼熱這個大將軍頭銜的還是他自己。訥親和張廣泗其實最怕我來搶。我若一伸手就有人妒忌,這個紅湯圓儿落到誰手,都眼巴巴盯著呢!所以你勸我安分一點,我心涼一點怕還好些儿呢!”說罷伸個懶腰,又道:“著實不早了,歇著吧,話還有說完的時候儿?”
  棠儿卻被丈夫的話撩得睡不著了。“國公爺”“國公夫人”這些字樣只在心里縈來繞去,單單個“宰相夫人”已經品著沒有滋味——江南觀風欽差,丈夫辦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臣智謀,山西黑查山一戰生擒飄高,自雍正朝來沒有人打過這么漂亮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將才略。連訥親那個三腳跺不出屁的人都想這個差使,自己反倒攔著男人!她撇了撇嘴儿像自嘲又像想笑。想到儿子,心里更是一拱一熱難以自己——既然大家都較著勁儿,那咱就比比誰在“里頭”說話算數儿,倏地想到乾隆,臉又一紅。不知如今他還想著自己不?高恒去山東之前來府閒話,說皇上如今升了許德合為國子監博士,進講東宮,并不為姓許的學問好,是為許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衣庵進香,就在那里与她幽會……不知是真還是假,男人們在這上頭真讓人信不實,……胡思亂想間已蒙朧睡去。
  第二天棠儿醒來,已是辰正時牌。棠儿有心事,昨夜已拿定主意進宮,在太后老佛爺和皇后跟前替傅恒求差使,原想起床就動身,此刻卻又猶豫了:太皇太后從不上午接見命婦,這么煞有介事地赶去,求差使,豈不猴急了些?再說,朝廷眼前還沒有議及這事,冒冒失失說出去也不合情理……她坐在半人高的大玻璃鏡前一邊思量,一邊打量自己。
  這是一張美麗的少婦面孔,瓜子臉、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有兩個笑靨,稍一抿嘴儿便顯現出來。因保養有術,柔膩的肌膚猶如凝脂軟玉,白皙中泛著淺紅,少婦的容光中隱隱還透著少女的風韻。她拿起胭脂挑了一點點在左手心里調了調,看看自己的臉頰,輕輕搖了搖頭,只在嘴唇上輕輕抹了抹。將略略蓬松的鬢角抿了抿,滿意地吮了吮嘴唇,想笑,又止住了。她拿起眉筆,側著臉反复凝視,只在眼睫上輕輕描了描便又放下。她記起乾隆的話,只要不是有疤有痕,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間的神韻。用眉筆畫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淺、陋來,有的女人只擔心眉毛淡,顯不出嫵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來的秀韻都沒有了。她小心地揭開一個金盒子,取出乾隆賜的法蘭西眉筆輕輕抹了抹,加重了雙眉中線,向眉心處稍稍起了一點顰紋。果然,本來就嬌艷如花的面龐平添了一种膝朧感,像一朵鮮花在霧里展示風韻。見大丫頭秋英抱著衣服在身后發怔,笑道:“你發什么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銀紅褂子,加上件乳黃坎肩就成了,你抱這么一堆,賣衣服么?”
  “我看太太梳妝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里仇十洲畫的仕女畫儿還好十倍!本來太太就美,這一梳妝,嘖嘖……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美的,總不及地上長的鮮活,要再噴上水……”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棠儿著衣,“太太穿什么衣裳都好看,不過今儿天陰了,外頭已經飄雪花,所以這件帶風毛天馬皮坎肩更合适些,這件猩猩氈大氅只預備著,外頭冷得緊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還講究什么美不美,出門人不笑話也就罷了。”棠儿一邊換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頭下雪了么?老爺最愛雪,吩咐老王頭,一律不准掃雪。這天井院中不准踩腳印。西花廳海子邊讀書那邊著人生火,老爺說不定過那邊去住。你撥兩個丫頭去打掃一下,把窗紙重糊一下,我這就過去。”說罷,回了里間,把曹雪芹的書稿取出來疊整齊放在炕頭桌上,把芳卿做的鞋子鎖進箱子里,捧著那包阿膠出來,恰秋英傳話回來,便道,“這是几包上好的阿膠,上回姨媽來,說他家二奶奶有喜了,正用得著這東西,你打發人送過去。”說著掀帘出來。
  秋英跟著出來,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蹲了個福儿,說道:“太太忘了,前儿姨太太打發荷包儿過來報喜,他們家二奶奶已經產了個大小子,太太還送了她二十兩的尺頭。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膽,求太太賞奴婢一點,我二姐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她沒說完,棠儿便笑了。“我想起來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給我送老玉米、老倭瓜的那個?可怜見的,都賞了她吧!——記得去年她送來的酒棗,老爺說好,那葡萄卻對我的脾胃,明年讓她再送點進來就是了。”秋英忙蹲身謝賞,喜得眉開眼笑。說道:“二姐得過太太的賞,她說,她小時候儿在老直親王府跟著我娘侍候福晉,福晉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成儿厚道。兩下一比較他們就比下去了!她家專門作務果樹的,既對了老爺太太脾胃,就叫他們專給您辟個園子!”
  棠儿听她滿車的逢迎話,心里只是暗笑。披著大氅走下階來,看天色時,愈陰得重了,鵝毛似的雪片子又大又軟,被風吹得盤旋回轉。傅恒的三個侍妾奼紫、嫣紅、春芳都在東廂里和乳娘聊天,逗著少爺玩,隔玻璃瞧見太太出來,忙都走出來給她請安。棠儿正眼也不看她們一眼,只笑道,“也別總圍著少爺,他小人儿家也經受不起。”嫣紅赶著說:“寶寶儿太招人愛,也怨不得我們。可是說的,后日少爺就百日了,外頭送的禮帖子名儿都空著,總不成到時候還叫‘寶寶儿’?老爺太太得赶緊合計著起個好名字——帶官印的,大气派大福壽的,又響亮又上口……”棠儿笑道:“到時候自然就有了。”因見春芳腆著個大肚子站在一邊,便道:“你回去歇著,往后不用在老爺和我跟前站規矩了。”
  棠儿一邊吩咐家務,只帶了兩個老婆子出西側門到讀書亭來查看布置。一出門便覺寒气襲人,遠望海子那邊已是柳枝挂雪,瓊花漫地,棠儿笑道:“多虧了這件猩猩氈,院里院外竟也不同寒熱,”因見老王頭帶著一群長隨走進二門,招手儿叫過來,問道:“咱們在喀左几處皇庄,今年怎么沒有人過來送年例?”
  “回太太話,”老王頭忙一呵腰,回道:“原在八月十五報過一回來著,老爺說今年年成不好,外省几處發大水,鬧旱災的,有些坏人挑頭鬧事,黑山几處皇庄差點也鬧起來。叫庄頭重新核計一下,有些老弱孤寡,体殘的、有病的可以蠲免一些。昨儿他們才又報上來,老爺太太都忙,我預備今后晌再回太太,請太太定奪呢!”
  “你看過單子了?拿來我瞧。”
  “是!”
  老王頭忙答應一聲,從怀里窸窸嗦嗦取出几張紙雙手捧過來,棠儿看時,上面寫著:
  白狐皮十二張 元狐皮三百張 白貂皮三十張 紫貂皮五百張 各种粗細皮共兩千二百張 宣紙一千令 宋墨五十錠 湖筆五十套 端硯二十方 湘妃竹扇二十箱(老爺賞人用)古劍一口 玉帶頭三十個 湖綢五百匹 江綢六百匹 大東珠十二枚 鹿茸二十斤 冰片二十斤 紫活絡丹一百盒 鹿胎膏一百盒 人參六十斤 人參膏三十斤 活鹿三十對 活熊兩對 熊膽兩瓶 熊掌二十對 白兔三十對(送哥儿玩) 山葡萄酒一百二十瓮 黃米五千斤玉牙糯米五千斤 粳米三万斤另有玉壽佛一尊高二尺四寸 玉觀音一尊高二尺六分
  棠儿看得眼睛發花,問道:“淨銀是多少?”
  “在后頭呢,”老王頭笑著指指下面一頁,“除了金銀器皿酒具,兩千個金錁,一万個銀錁,三千兩小銀角子,正供銀兩四万八千兩。”
  棠儿還是耐心地看完了那張單子,心里忖度著,語气不軟不硬地說道:“先前我身子不好,沒有過問家務。從今儿個起,家下這些雞毛蒜皮小事不要再勞煩老爺。外頭門面上有你儿子照應,你還是把總儿掌舵,二十兩以內的出入帳、家下奴才的獎懲,仍由你管。二門以內丫頭婆子都由我房里秋英、秋爽和三位姨娘料理。你們出錯儿不要緊,只要不欺主不藏私,我都能容得的。”
  “是!”老王頭忙道:“正有事要請太太示下呢。今年年例銀子不知怎么分發?老賴家的、程富貴家的、黃世清家的,男人跟著主子去山西時死了。這几家都有四五個娃子,他們不是咱們家生子儿,是罪孥分過來的,雖說主子恩賞每人每月一串,老婆孩子吃喝都不夠。昨儿她們到我那哭窮,想叫孩子們接差使。東下院還有十几戶,都是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也都要稟明老爺處置。太太既這么說,就請太太的恩典。”
  棠儿緊了緊斗篷帶子,邊走邊說道:“我找你就要說這件事。老爺去山西帶了二十四個長隨,一個病死在外,三個死在黑查山,五個受傷的。雖說賞過,那不是常例。我想,流血的和流汗的還有流淚的,賞賜要分開。賴家的、程家的、黃家的這三戶,不但不能受窮,還要他們富起來,体面尊榮都給足。不分差使給這三家,我每個月二十兩月例,就照這例,三家婆娘撥出六十兩銀子,和我一樣!”老王頭听得睜大了眼睛,“啊”了半晌忙道:“是!”棠儿又道:“受傷的五個人,除了他們原本的月例,外加十兩、十二兩不等,和你爺兩個現在的月例比齊。跟著老爺出兵放馬,家里人不免擔心憂慮,這是流淚的。每人每月加五兩月例。這是天之所經、地之所義的大道理,所以不分你是買來的,還是罪孥分來的,還是家生子儿奴才,凡跟著主子出兵放馬砍頭洒血的,就要和別人不一樣!其余去山西的,家生子儿賞銀子不賞地,買來的賞地不賞銀子,每人照八十兩銀子的賞格。那個老馮擔水一瘸一瘸的,我還以為是老寒腿儿,叫人問了問,是上黑查山背老爺叫荊樹茬儿刺穿了腳背!這樣替主受難的要照陣亡的例養起來,要賞宅子賞地,孩子有出息的我還要請老爺保出去做官。這些銀子都從庄子里出。至于有些奴才貧老孤弱,月例又低的,另從官中的錢里撥出來由你支配,看情形補貼,這和前頭的恩典是兩回事,你心里可要清爽了!”
  老王頭邊听邊答應,心里卻只詫异:這位貴婦人從來不過問這些瑣碎事務的,今儿怎么突然有此一舉?料是有的從征奴才在后邊說二話了,笑道:“太太圣明,咱們家不比那些暴發戶,從來不虧待奴才的。就奴才知道,并沒有窮得揭不開鍋的。奴才是老爺家使了三輩子的人了,從來不敢在銀錢上頭給自己……”
  “你想到哪里了!信不過你,難道我尋不出個新管家?”棠儿笑著止住了他的表白,“這都是我的主意。上回老爺去山西平亂,挑几個身子健壯的跟著,不是說有雞眼,就是腿腳抽筋儿,走了的號天喪地价哭,留下的眉開眼笑。打仗回來了,恩典上要沒個差异,往后誰還跟著出死力?——就這樣辦吧!”說罷,踏著雪進了西花園月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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