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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道不同斗法上清觀 情無計錢衡挪官銀


  上清觀就在街北鎮外約半里許,离玄武湖也不過二里。這里早先康熙年間是水師營房圈了的一座廟。后來靖海侯施琅帶水師攻台灣調走了軍隊,營房因年久失修敗坏了。廟卻留了下來。從這里向南看,是烏沉沉一片鎮子,刮風時玄武湖的波濤聲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向南便是六朝金粉之地石頭城,向北卻是揚子江。
  這位步虛便是當年在山西馱馱峰被飄高逐出紅陽教(白蓮教之支流)的小姚秦。他游歷過大江南北十七省,走遍了白山黑水、天涯海角,最后選中了這塊風水寶地。為什么選這里作他的天理教總堂,他自己也說不清,只是覺得北方离北京太近,兩廣福建离北京又太遠,這里龍盤虎踞,人文薈萃,是個風云鼓蕩之地。這里富人多,窮人更多,稍有饑饉,四鄰各省的災民就像潮水一樣涌入江蘇,涌進金陵,傳教极為方便。他天分极高,几年潛心精研《万神圭旨》《奇門遁甲》《道藏》《黃庭》一類書,道術已遠過當年龍虎山的賈士芳,卻不露鋒芒,只以“平常心,平常人”面目濟世救人,傳布天理,收納徒眾。即使偶爾演法,也只有三五個徒弟得見,且嚴令不得在民眾中炫耀。因此,上至總督尹繼善,下到陋巷居民,都只知道他叫“步虛”,懂命相,會風鑒,能醫術,是個行善濟貧的有道之士,誰也料不到他曾是白蓮教的護法尊者,待時而動的“巨冠”。
  易瑛一干人早先与飄高大道長有過交往:自然知道姚秦出教自立門戶。但當時的姚秦,不過是飄高跟前的執拂使者,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他的相貌。這次兵敗來投,由曹鴇儿牽線,想請見當年姚秦道友”。曹鴇儿就是勾通聯絡這件事,才遇上錢度的。
  此刻,步虛回到觀中,徒弟們還在做晚課,鐘磬激揚鈸鼓叮咚,徒子徒孫几百人都盤膝坐著誦經。步虛見有几十個信民還在三清座像前跪著;知是求藥的,遂向三清像一揖,從神架上取下一疊小紙包儿,親自一一分發給眾人,說道:“今日來者都有緣,這是昨天就請神賜的,拿回去服了就好——王小七儿,明晚背你爹來,我親自再瞧瞧。”眾人接藥磕頭各自散去。步虛又吩咐道士們:“各自回房靜坐,守庚申,今夜有天露,是三清降臨賜瓊漿,各人用盤子祈賜吧!”
  一時道人俱各散去,偌大的三清寶殿立時顯得空落落一片岑寂。步虛自在蒲團上打座,默會元神周天,以心會意,以意會神,瞑目搜求內丹要道。他明知易瑛等五六個人已經入殿,卻渾如不覺。
  “步虛道兄。”易瑛許久才道:“貧道易瑛稽首!”旁邊站著的胡印中,也是道裝打扮,見步虛不言語,便道:“步虛道長,這就是我們紫云觀住持道長易瑛。昨晚來見,我已經說過,今日又讓曹氏介紹,想見一見姚秦大仙師,務請道長接引。”
  步虛這才緩緩開目,掃視了一眼易瑛身后的雷劍等四姊妹,歎息一聲道:“不要誤我清修,我亦不誤你們的事。我确實不認識你們說的姚秦道長。修道以清淨為本,金丹大道不在鼎爐之中。道兄你們是性情中人,不是我道門法緣弟子。易瑛,唉……我已久聞大名,是術能通神之人,一味在紅塵中打滾,何如早日歸正?”易瑛一直在用元神試圖与步虛通會,但意念功力發出,再三襲扰,步虛不拒不應,渾然与普通人無异,難以感應,便以為他是全真道派,笑了笑坐下說道:“全真以性命修養為本,只是為了自己長生,究竟于世人有什么益處?”步虛只是搖頭,說道:“我不是全真道門。無論何种道派,若倚仗術法,終是入了旁門。我是自然門,隨遇而安,物外無求,取水到渠成之義,循乎天理順乎人情,以此善緣濟世,永与紅塵無涉。”
  “什么是自然道?”易瑛問道。
  “自然即是天道。”
  “什么叫天道?”
  “天道即是水德,循河而行不出堤岸。”步虛說道:“天道亦是火德。水循河渠,火存金鼎勿使泛濫,水火既濟,然后道成。”遂口內微吟:
  契論經歌講至真,不將火候著于文。
  要知口訣通玄處,須共神仙仔細論……
  玉爐藹藹騰云气,金鼎蒙蒙長紫芝。
  神水時時勤灌溉,留連甲使火龍飛!
  吟罷又道:“眾位道兄,你們雖有法術通微,奈何時運相悖,奔波苦求艱難竭蹶,于今事業毫無所成,別說姚秦,就是三清下世,也無力助你們。不如歸我自然門,革面洗心廣布慈悲,可以銷盡從前戾張之气。听說過沒有?——真橐簽,真鼎爐,無中有,有中無。火候足,莫傷丹,大地靈,造化慳!”
  易瑛听了不吱聲,半晌,嫣然一笑道:“口強不如手強,手強不如心強。你好一張利口!若不能法術,算得什么真道士?我也舍藥救人,從來不用手撮送人,虔心心通九玄,患者自然得藥——不就是香灰朱砂么?你看那座香鼎,我手一指它就倒。居士見了,信你還是信我?你看那只飛蛾,我念心一到,就能將燭扑滅,大約也是真實不虛。”步虛只是唯唯,說道:“道心無處不慈悲。平常心即是道心。以左道發蒙,漢有張角,唐有黃巢,明有徐鴻儒,雖有一時之效,以此成事者自古無之。你就咒得三清案前海燈滅,咒死小道士,小道士也是不信。”易瑛想想,不露露手段終難叫這個膩味道人信服,遂冷笑道:“道兄未免太夸夸其談。你看那只鼎,無論該不該折足,我叫它折,它就得折!”
  “無量壽佛,這個談何容易!”“容易!”易瑛臉上挂了霜似的,輕蔑地一笑,胼指遙點那鼎。只听那鼎“咯崩”一聲,仿佛要炸裂開似的,輕輕晃動一下,卻又穩穩站住了。喬松上前查看一下,向易瑛搖了搖頭。易瑛苦練五雷正法,別說一只鼎,就是一座石柱也是揮手之間便崩坍碎裂,試驗無數次從無失手的,此時無效,不禁臉上變色。倏地轉過臉來看步虛,仍是閉目團坐,毫無用功痕跡,只是念念有詞,口誦《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易瑛細查,殿中并無其他高人相助,斷定是這個小道士弄鬼梗阻,遂道:“好一個‘自然’門!”“忽”地雙手向步虛一推,問道:“姚秦到底見是不見?”頓時殿中罡風大作,神帳帷幔被吹得飄飄忽忽,所有的燈全部熄滅,那罡風猶自滿殿盤旋,勁力愈來愈強,“卡”地一聲,不知神案的哪條腿竟被吹折了似的。但步虛仍似無事,誦經聲枯燥單調千篇一律:“……視之不見,名曰夷;听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為恍惚……”也是蹊蹺,隨著這渾厚的誦經聲,罡風愈來愈弱,終于停止,已經吹熄了的燭,居然又一一由暗漸明。
  步虛停止了誦經,說道:“居士法力甚深,貧道佩服。但此种功力出自于法,已与老子之道相悖。逆理而行,雖強力為之,終究只是自摧自殘而已。你已經褻瀆了三清,速离此處。不要再扰!”胡印中“噌”地抽出腰刀,大叫一聲:“座主,這分明是個妖道!什么‘自然’,我一刀劈了他,刀‘自然’就割死了他!”喊著,扑身便上。
  “印中不可魯莽!”易瑛此時才知這位道士功夫深不可測,斷聲喝止胡印中,向步虛打一稽首,說道:“既然不肯賜教,”是貧道無緣——我們走!”
  “慢。”
  步虛叫住了眾人,卻又沉吟片刻,方道:“金陵對你是險地,故鄉既不可倚,向東去吧!我還是勸你們隱歸自然門,可得善終。豈不聞吉凶侮吝皆生乎動?但要去,也不中留,也是劫數使然。贈你一句話,二八興,二八亡,謹防二八炎上房——屆時自有應驗!”說罷又复誦經,易瑛等人出廟,遠遠還能听見,念的仍是《道德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
  易瑛等几個人在星光閃爍的廟外站定,雷劍等人都在凝望著易瑛,等待她的決策。易瑛深深歎息一聲,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這步虛說得對,南京确實不是我們的善地。我們在武昌、上海、清江、蘇杭二州還有香堂沒有散,投奔哪一處好?”唐荷道:“他自己那么大法術,卻勸別人當平常人,可見這個步虛是個口是心非的!他叫我們向東,我們偏向西,看是怎樣?武昌那地方接兩廣、接陝西、接四川,和這邊也通連,我看比東邊好辦。東邊太富了……”易瑛笑著搖頭,說道:“正為交通太便利。我們不能去,光是四川,就有几万綠營兵,我們無法招架。這個步虛雖然不和我們一道,但似乎也不以我為敵。他指點的還是對的。現在查得這樣緊,如果拔腳一走,或許從此就完了,所以我心里還有點不情愿。”
  “昨儿應天府衙老三傳信儿,劉得洋也來了,夜里和燕人云、黃天霸那一干人吃酒吃到四更天。”韓梅說道,“燕入云吃醉了,又哭又笑,喊著教主的名儿滿院亂跑。還說他宁肯自己死也不肯害你。黃天霸叫徒弟們把他捆住,灌了些馬尿給他‘醒酒’,……老三還說吳瞎子去了揚州,傳令黑道人物和青幫、鹽漕二幫都來對付我們。看來想在東邊尋個立足之地也不容易。依著我說,乘著劉統勳一心在江南搜尋,我們還回中原,出其不意,占山為王,再大造聲勢。”
  易瑛半晌才道:“我們折騰不起了。向南有多少關礙,向北也有。還是向東,我們招收難民,開織坊繡坊隱蔽下來。現在的事根本不是造‘聲勢’,是自存。平安頂下這一劫,待机而動才是上策!”她頓了一下,語調又由舒緩變得強硬起來,“步虛的棋走得比我們穩,他能做到的,我為什么做不到?天一亮我們就乘舟東下,但南京的地盤不能丟。我看雷劍和喬松留下吧,我到東邊自然派人來聯絡。”雷劍瞟一眼胡印中模糊不清的身影,囁嚅了一下說道:“教主,這邊有几個香堂,一色都是男的,原來歸著燕入云掌管,現在要收緊盤子,又謹防燕入云毀我們攤子……我恐怕力不胜任。不如請胡大哥留下,比我更方便些。”
  “好吧。”易瑛半晌才說道,“那就請胡兄弟在這里主持,雷劍襄助好了。”自在山東救起胡印中,她隱隱覺得胡印中和雷劍之間有點什么,但實在是“什么”又模糊不清。她原在燕入云的糾纏之中,胡印中似乎也隱隱約約攪進來,現在燕入云倒戈,對男女之事她更覺了無意趣……從心底無聲地透了一口气,易瑛又諄諄囑咐:“我每到一處留有暗記。你們這里好,我自然知道;要呆不下去,千万不要硬撐,要去找我。小心与人交往,不要輕易接納新人,就是舊人好友,也要重新查考,弄清了确實暗地通敵,就殺掉一一一但也不要弄得本教兄弟互相猜疑、人人自危。穩過這一陣、劉統勳見無從下手,自然也就懈了。他下海捕文書向上交待,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第二日天剛明,易瑛等三十余人便各自從燕子磯買舟東下。雷劍一身男裝,和胡印中站在碼頭上,看著一葉扁舟順江飄流而下,變到只有芝麻大,變到一片混飩……二人才离開碼頭。
  “起風了。”胡印中望著岸上的柳樹,認真地說道,“你這頂瓜皮帽還要往下壓一壓,你不肯剃頭,穿男裝不能和人接近,走近了,任哪個人都能看出你是女的。”雷劍小心地將鬢發向后掩了掩,把辮子盤到脖項上,又壓壓帽子,嫣然一笑,也說道:“起風了……這又是一番局面——你知道這叫什么風?這叫‘石尤風’……”胡印中笑道:“這你可哄不了我。頂頭風才叫石尤風,這順風順水的船,你怎么想起這個名儿來?”
  雷劍纖手輕輕撫著隨風拂蕩的柳條,和胡印中沿堤而行。忽然轉臉嫵媚地一笑,卻沒有回答胡印中的問話,卻反問道:“胡大哥,你覺得我師父和步虛,誰有道理?”
  “天下道理說不清,哪一种道理听著都是頭頭是道。我是個混人,從來不想這些事。”
  “真的?”
  “嗯。”
  “可是道理不對,有時要招殺身之禍,事情也辦不成。”
  “我不管那個,只講義气兩個字。”
  “你不覺得,教主對你除了義气,還有點別的?”
  胡印中仰著臉想了想,說道:“那是燕入云自造自吃醋,弄得大家心里怪別扭。教主對我堂堂正正,我拿教主當姐姐敬。我娘自小教我,不能想女人的事太多,這一條正經,百邪不侵,我轉過三個山頭,都敗了,我還好好的。那些貪色采花的兄弟,沒一個有好下場。”雷劍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順腳將一塊堤土踢得滾入江中,歎息一聲道:
  “你是對的一一你娘難道不打算給你說媳婦儿?哦……我明白了,你自己有相好的,后來分手了,傷心了不是?”
  “我們家不窮不富,自种自吃。后來遭瘟疫,才敗落下來。我有個姑表妹,小時相處得很好的,家敗了,也就什么都說不起了。后來我走了黑道,更是什么也說不起了。”
  “后來你沒再見她?”
  “見過。”胡印中臉上似悲似喜,“我們村趙守義強占我們的地,點火燒了我家房子,我殺了他上抱犢崮落草,抱犢崮被岳浚攻破,我獨身逃出來到她家,她送我煎餅、玉米糝窩頭,還有些咸芥菜疙瘩,還有衣服。那時她丈夫已經死了,下頭還有三個孩子,已經老相得不成模樣。她嚇得篩糠,還是幫了我,我當然不能拖累她,給她作了揖就走了……我欠著她的,可是沒法還帳了!”
  雷劍低頭歎一聲,恢复了常態:“說咱們的事吧。落腳怎么落,外頭支個什么門面,和誰聯絡?這身道裝太扎眼了——你是掌總儿的,你拿個主張。”“我是什么掌總的,下頭一個也不認識我,還是你來。”胡印中道,“我也看著道士裝不成,我們沒有道觀,整日轉悠,一定要出事的。”
  “好!你肯听我的,我說你參酌,咱們商量著辦。”雷劍神凝气斂,顯出与她年齡不相符的沉著干練,“我們有錢,可以開個生藥舖子。曹鴇儿那一頭要聯絡好,還要拉上這個步虛,和他們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為了自己,他們得保全我們,這就站住了腳,我想,我們得弄清楚,這一次我們在江北是敗了,不能閉著眼騙自己。這里香堂、那里神廟,比外人還靠不住呢!我們從頭收拾,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絕不能依賴那些個堂主、香客-——連燕入云都降了,何況別人呢!”
  “這么著,不是違了教主的旨令?”
  “現在你是教主!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胡印中仿佛不認識似地盯著這位剛決果斷的“侍神使者”,問道:“將來教主計較起來怎么辦?”“她么?”雷劍苦笑了一下,說道,“她現在自顧不暇呢!我們若有局面,她將來獎勵還來不及,我們站不住腳,將來說得再好也無益。”胡印中人雖憨直,心智卻平常,再三思索,拿不出更好的主見,遂道:“听你的,我當這個生藥舖的伙計,你來當老板娘!”雷劍突然“噗哧”一聲竟自遏制不住,背臉彎腰格格地笑個不停。胡印中被笑得莫名其妙,說道:“我又錯了?你就笑得這樣!”
  “我笑你是個傻———”她用手指頂了胡印中額頭一下,“傻瓜!當伙計要懂藥性,進藥要看成色,懂价錢,出藥要能記帳,會看戥子,你成么?你就會白刀子進來,紅刀子出去!”
  “那——你說我干什么?”
  “你當然是老板了!”
  “這、這,這什么?”雷劍嬌嗔道:“道士能假戲真唱,夫妻就不能?”
  原來是假的。胡印中木訥地一笑,又款步向前走,說道:“我看你在教主跟前背后不一樣。离了教主,你好像還很高興?”雷劍垂下長長的眼睫。她是易瑛的頭號心腹弟子,易瑛待人不吝嗇,不藏奸,傳授法門要旨也不似別的師傅那樣刻意留兩手儿,但她對四姊妹猶如嚴母教女,极少溫馨愛撫,這就少了點親情。雷劍覺得易瑛剛愎自用,遇事從不与別人商量,事成雖有褒獎,事敗卻极少認錯儿,心中有隔閡,連喬松、韓梅和唐荷等人也不敢私下議論,不敢當面提說——但這些話她不能對直心快口的胡印中說,沉思有頃,雷劍才道:“我跟教主是個敬畏心;跟你一處,是個高興心。你看教中那么多男子,我和誰說笑過?”胡印中听了品不出滋味,答不出話來。
  錢度原來只打算在南京呆三四天。沾惹上曹鴇儿便生了樂不思蜀的念頭。看鑄錢局、查庫房,檢查鑄錢模子都是虛應公事一點即過,又說要等李侍堯運銅的船到了再走,還要協助鑄錢司驗銅。他說住總督衙門給尹繼善“添麻煩”,索性搬出住了驛館,每日到庫里蜻蜒點水般點一下,便去鳳彩樓鬼混。那曹鴇儿是個偷漢子的領袖,風流淫戲了多年,絕不要錢度的錢,使出渾身解數侍奉這個風月窟里的雛儿,和一些窯姐儿与他晝夜宣淫,弄得錢度干筋癟瘦、神思恍惚,一腦門子的心思全放在秘戲圖、房中術上,竟比風月場上的老手高恒還要著迷。這日在鳳彩樓和曹鴇儿睡到日上三竿,猶自赤條條相抱不起,直到外頭丫頭隔窗叫:“錢老爺,吃早茶罷,”方才懶懶地伸欠一下。曹鴇儿扭股糖似地摟著他,嬌滴滴小聲道:“方才還在夸英雄,這會子又像軟稀泥似的了。你還能戰不能……嗯?誰是敗將?”
  “不行了,敗了興了。”錢度坐起身披衣,說道:“我招架不住。你浪得好,人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過了五十坐地吸土,真是半點不假!”
  二人又浪了一會儿方起床穿衣整妝,吃著早茶有一搭沒一搭逗騷儿說話。曹鴇儿說:“有了身子。又發愁將來孩子沒爹。”錢度又轉過來安慰她,說要“接出去從良,弄座宅子叫你們母子享清福”。正絮叨個沒完,一個丫頭上來,說道:“錢老爺,總督衙門來了個師爺,說有一封要緊書信給你,你下樓見見吧。”錢度嗯了一聲,邁著四方步下樓去了,曹鴇儿命人收拾了桌子,叫史成進來,一邊理鬢,一邊問道:“買的阿膠到了沒有?叫他們熬熬,我要用。”
  “是,媽媽!”史成一躬身,嘻嘻問道:“前几回都是墮胎,怎么這回保胎?”
  “這次我要保胎。”曹鴇儿面色有些憂郁,目光中多少帶著迷惘,“不但我,賽金蓮也有了他的,也要保……這是教令——再說,我當鴇儿也當煩了,到老想吃碗体面飯。”史成歎息一聲,說道:“咱們的‘教令’是太多了,除了上清觀,還有‘一枝花’,又都不照面——還有青紅幫——誰都能欺侮我們一下,這活計真不是人干的。”曹鴇儿冷笑道:“不听人說笑貧不笑娼?老娘也不是好欺負的,好便好,不好我遣散了這座樓,這种錢我也掙足了夠用了,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誰能找到我?記住,不管是易瑛的人還是別門別派的來找,你只管應酬,叫苦,就說沒錢辦不成事。要能再掏他們三兩万銀子,我分給咱們眾人,都遠走高飛!”說著便听錢度上樓的腳步聲,曹鴇儿叫史成退下,笑著起身相迎,問道:“錢爺,他們有什么要緊信?”
  “皇上叫傅相給我寫信,叫我即刻到熱河見駕述職。”錢度頹然落座,眼神中帶著慌張和悵惘,用粗重的聲气說道,“看來是再也不能往后拖了,這違旨的罪承當不起啊!”
  曹鴇儿听了低頭不語,半晌,抽抽嗒嗒向隅而泣,掏出撒花絹子只是拭淚。錢度勉強笑道:“你這是何必。几個月我就又回來了。你要愿意呢就跟我去云南,把這里的攤子散了它。你不想去,我這次進京見著張中堂、傅六爺說說,他們一句話,我就能調到金陵來當南京道。我也舍不得你呀!”說著便撫摸曹氏肩頭,曹氏臉一偏又轉過身去,如訴如泣說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自歎命苦……我打六歲就進了這火坑,你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儿?老鴇儿養活我,也打我罵我叫我接客;我當了老鴇儿,也打罵下頭。不接客,在這行院行里能站得住腳么?十六歲上我就留心,想找個好人家早早從良……可來這院子里的有几個是好的?有良心的,沒有錢贖我,有錢的又沒良心,誰敢靠他?好容易自己也熬成個鴇儿,能自主了,人卻老了,更不敢想從良嫁人。說句至誠話,我二十四歲當上這里的‘媽媽’,就再也沒叫男人沾我的身子。左審右看,就是你錢爺……是個靠得住的人,你人的模樣平常,卻聰明能干,待人良善……可偏又是個做官的!如今委身給你,我真是什么都舍得,可又怕你將來扔了我。如今,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小四十的人了,你可叫我怎么著?錢爺……”她的淚水走珠般滾落下來,扑身入怀說道:“你得給我做主!還有那個金蓮……也有了……你親眼見我們這些日子不接客,還不為了你得個儿子?你是個男人,給我們撂句話,現在墮胎也來得及……”話未說完,那個叫賽金蓮的女子已闖了進來,一語不發,坐下就陪淚。
  “這么著,你們別哭,一哭我心就亂了。”錢度本就心煩意亂,被這一聲聲嬌啼更弄得六神不宁,思量了一陣,下了決心,“我這會子去見見道爾吉,先從藩庫拆兌一万銀子。我雖管著銅山,其實不是鄧通,錢都是皇上的。這些年倒是當師爺時攢有不到兩万銀子,騰挪一下,先照顧你們這頭。你們兩個跟著我從良,其余的人一概不留,全部遣散回去,把這樓賣了,在南京買處宅子住下。我進京回來,帶你們回家鄉去拜拜祠堂,就正而八經是我錢家的人了。這么著可成?”說著便取出一張兩千兩的庄票遞給曹鴇儿,笑道:“前頭去了的芸芸給了一千五百兩,這兩千留著你們置些行頭。我每年五千兩的俸,又是干淨官儿,只有這些了。要是從良,就得有個過日子的心。還像原來那樣花銷,我就養活不住你們了。”曹鴇儿二人推讓了半日,只接了五百兩,那錢度自然感慨,匆匆离了鳳彩樓。
  錢度赶到總督衙門,立刻和尹繼善的錢糧師爺接洽,又到藩司衙門向道爾吉交割差使,順便又提及借款的事。錢度滿以為這點區區小事,一提便成的,不料道爾吉竟皺起了眉頭,歎著气道:“我倆的交情,另說一万,再多一點我也敢。但元長給我有手令,無論在宁過往官員,挪動庫銀一兩都要經范時捷手批,連他自己也在內。我寫了條子庫里也要駁回,這里通省沒人敢和元長打這個馬虎眼儿。不好辦呢!”錢度笑道:“老范那里還不好說?我這就去見他。”“你還不曉得老范啊。”道爾吉笑道:“那是尹繼善的一把鎖。你看他不修邊幅嘻嘻哈哈,辦起正經事半點也不含糊。他先頭當順天府尹,連先帝爺都頂過,又得老怡親王賞識,地道一個鐵頭猢猻。別去惹他沒趣,上回高國舅想借三千,說北京已經兌出,半個月就能還錢。你猜范時捷怎么說?——‘兌來你再用吧!這錢都是從老百姓骨頭里熬出來的油,給你還風流債?’碰得高恒大紅臉。你做什么要一万銀子,這個數目他一听就惱了,還借給你?”錢度的臉紅得像紅布一樣,支吾道:“有個親戚要捐官,過去又有恩情,我不好推辭。”他頓了一下,突然靈机一動。說道:“這么著吧,不借公款了,我借德胜錢庄一万,請老道作個保人。如何?”道爾吉道:“這個使得。不過,我也是快离任的人了,有信儿從內廷傳來,傅六爺要調我去跟岳東美老軍門當副將,我只能保錢庄能尋著你,不然錢庄也不答應。”
  “他們怕我跑了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錢度笑著起身,端了茶一飲而盡,“人都說蒙古人憨直,不藏心術,我看你精明得很吶!”道爾吉也笑著起身相送。錢度剛走出藩司衙門儀門,正在躊躇要不要去見尹繼善,突然一乘四人抬官轎在石獅子旁停下。一個官員哈腰出來,只見他頭戴藍色明玻璃頂子,身著孔雀補服,雪白的馬蹄袖里子向外翻著,一張白淨面皮上嵌著黑豆似兩只小眼睛,留著兩綹蝌蚪胡子,走起路來腳如飄風又輕又快。錢度眼睛一亮,失口叫道:“這不是侍堯么?!”
  李侍堯一怔,見是錢度,也是眼睛一亮,說道“老衡!怎么你還留在南京?邸報都出了,叫你進京述職,另行委任呢!”錢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話?我見見皇上,還回云南去。”李侍堯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說的。我消息比你靈,你要去刑部當侍郎,和劉統勳一個鍋里攪勺子了。”“刑部!”錢度頓時目瞪口呆,“從前放出的信儿,不是去戶部嘛!”李侍堯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門,要論身分,比‘財神’部還略強些。”
  錢度無聲透了一口气。李侍堯說得對,刑部國家政治机樞,要論名聲身分,尊貴清嚴,确比戶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財的,管錢用錢還是戶部來得。守著個銅礦,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經常調銅運錢,像曹鴇儿這點子事,只要含含糊糊透個口風,下司不言聲就彌補了。思量一陣子,錢度蹙眉歎道:“怎么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議……”
  “這就叫天心不測!”李侍堯道:“我陛辭時皇上和我說了多半個時辰的話,他說,他跟圣祖听過政,又跟世宗理政,見過無計其數的臣子,有些看著极好的,卻不中用;有些老邁無力的,偏沒人能替,只得頂著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計想提拔的,或出挂誤,或犯錯當黜,或丁憂,或病,總不能如愿。所以下頭看著皇帝處置事情似乎隨心所欲,其實也一樣的嘔心瀝血。一樣的不得已儿。你大約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錢度一腦門子心思不在這上頭。想想李侍堯是個有膽子敢擔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儿,見了你,正好!”遂將對道爾吉說的,又對李侍堯說了,“——看來我走,你就是銅政司使,從運來的錢里騰挪一万五千貫,回頭我再補給司里。你看成不成?這樣,我就不用看南京這些官儿的臉了。”說罷便看李侍堯,不想李侍堯連想也沒想就說:“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們臉子!他們那邊船沒卸,你寫個條子撂這里,我寫個條子你去提錢!”一把扯住了錢度進了總督衙門門房,要了紙筆各寫字据。
  那錢度連午飯也沒吃,忙著到碼頭提錢,又用車運到錢庄兌了銀子,按官价兩千文兌一兩,但其時市价銀賤錢貴,一千二百文就兌一兩,除了一万銀子,錢度竟還憑空落手三千貫,一切立時都顯得富富余余。錢度一頭高興,一頭又隱隱后悔:怪不得銅政司里人都搶著跑外運差使,原來這么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于今日捉襟見肘?——一切安排停當,方到尹繼善那里辭行。尹繼善仍十分殷勤,說了一車恭喜榮升的話,留飯留酒,一直送出儀門,再三囑咐珍重,并說:“明儿不親送,叫老范他們代為致意。”錢度又回驛館吩咐打點行裝裝船,直到半夜才到鳳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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