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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惊蒙蔽遣使赴涼州 綏治安緣事說走狗


  乾隆的臉已經完全陰沉下來,兩道短黑濃密的眉微微扭曲著壓下來,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閃著針芒一樣的微光,幽幽掃視著殿中几人,額角上的肌肉時而抽搐一下,兩只手緊握著卷案邊緣,競是仿佛要一躍而起的模樣,卻咬著牙端坐不語。守在帷幕邊侍候茶水巾櫛筆墨紙硯的太監最知道這主儿脾气的,本來就屏營悚息鵠立的腰身象被人触了一下的含羞草,齊刷刷折彎下來,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齊下。
  乾隆卻沒有發作,咂吮了一下嘴唇,問道:“紀昀,去年甘肅報旱還是報澇?”他開口說話,紀昀頓時松了一口气,不假思就道:“報旱——皇上,甘宁青從來都是報旱,陝西涇河前年去年极澇,但河套張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沒有求賑——甘肅接連五年都是旱災,晴雨表送來御覽,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聲,又問道:“這几年甘肅免賦賑災錢糧數目,想來也要等戶部來報了?”
  “皇上!”紀昀心里格登一聲,剎那間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說道:“詳細數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肅在冊田土是二十三万六千余頃,田賦定例二十八万七千兩,連著五年都是免征的。去年賑災銀子發給五万,前年是八万,再前年是六万五千——這是戶部報呈御覽,軍机處留檔時臣無意中見到,尾數不能記憶。記得前罪臣訥親還說過,‘王稟望這人真聰明,知道江南丰收,又吃准了主子怜恤災民,使勁報災,當官的老百姓兩頭合算?’——就為有這個話,臣才記住了這几個數目。臣紀昀身在机樞,不能見微知著為皇上分憂,失職瀆責之處難逃圣鑒。”
  他還要謝罪,乾隆一口打斷了,說道:“不要無故怀刑一一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聲,“朕這里連年整頓吏治,只顧了高恒錢度這些城狐社鼠,哪里想到各省還有那許多的封豬長蛇呢?發文給阿桂,派員到甘肅去查明竅實。一是征來的錢賦到哪里去了,二是賑災銀子落到了誰的手里?這件事著尹繼善立即去辦?”
  “是!”尹繼善忙答道,卻沒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約受气焦勞极多,至今余惊余怒未息,趁欠身際活動了一下腰肢,從容說道:“奴才奉旨去陝前,曾問過傅恒軍糧轉運的事。傅恒告訴說甘肅有糧八十二万七千五百石,豆麥充足,教奴才不用為軍糧勞心。八十万石糧在江南約值二百五十万兩銀子,運到西安的腳价是五倍,當時奴才感激王稟望顧全大局,佩服傅恒協調有方。但到軍中親眼所見,既沒有豆也沒有麥,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庫查看,又三次另派人复查。皇上……甘肅根本就沒有藩庫存糧!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爾謹一口咬定,糧食已經賑了災民,七百万石的折价銀子存在藩庫,要查,須要請旨辦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暫放了手。請皇上一并發旨,這其中疑竇太多了……”
  這里邊“疑竇”确實很多,七百多万石糧垛起來是一座山,“賑災”沒了,報旱發錢糧,也“賑災”了——超過甘省歲收田賦七八倍的糧食都“賑災”了?乾隆頓時气得發怔,愣著還在思索。弘晝卻笑道:“甘肅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著桌沿想站起來,才意識到是盤膝在榻上,聳了一下身子,獰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餓癟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為甘肅的王稟望、勒爾謹肚子太大手太長了一——句話:查辦!”
  至此,紀昀已知王稟望勒爾謹完了。他正思量著如何奏陳,岳鐘麒拈須沉吟道:“老奴才沒有管過政務,已經听得頭暈——甘肅地瘠民貧,麥豆畝產不過一二百斤,這七百万石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江南的存糧也就一千万石上下吧?”“東美公不知首尾,”紀昀神色憂郁,望著乾隆說道:“這七百万石糧是捐監的糧食,四年前勒爾謹還是巡撫,上了道奏折,說甘肅過往商客多,就近買糧捐監比到京捐監更便捷——這是國家額外進項,就地聚糧就地散賑百姓,本地富戶祟糧得銀子,甘肅很實惠的。皇上當時批示‘爾等既身任其事,勉為妥當為可’——五十五兩一個監生,三年來共是十五万捐糧監生——有糧又報災求賑,這已經蹊蹺,賣了糧又收進藩庫銀子更是匪夷所思。這真是翻复云雨鬼魎伎倆層出不窮!若是藩庫收二百五十万銀子,戶部居然不奏,那戶部就該一炮炸成灰燼;如果沒收這筆銀子……皇上万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稟望和勒爾謹難逃欺君誤國之罪!”
  “朕不……怒……”乾隆臉色慘白,聲音顫抖著帶著哽咽,“朕已經沒有气力生气,只是覺得可怕,覺得凄涼……其實朕早該想到的,如果有災,糧价上漲,五十五兩就買不足一個監生定額;如果丰收,為何要年年賑災——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過來報捐糧有功!欺君誤國,還要加上一句蔑禮悖倫!可怕的是,這不是一兩個方面大員齷齪貪賄。是通省……省府州縣‘上下一心’合伙欺君——但有一個有天良的奏上來,哪有瞞得朕這么苦的?”說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朕已經明白他們百計為難尹繼善的原由了!繼善在那里一日,他們就如坐針氈……這還都是讀孔孟的書,中了舉人中進士出來的人,天地君親師叫得震天響,一見到錢,都變成了見血的蒼蠅!”
  他悲不自胜如泣如訴。眾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來見人辦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備一處不到一處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總想把天下治得四面淨八面光,卻時時處處有人和他專門作對似的,事事都不順心,皇帝當到這份上也真苦真難……心里替他難過,卻也無可安慰。想想几個軍机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軟骨酥,仍舊四方走風八面漏气,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這口气,沉思默想著也覺心酸眼熱。王八恥早擰了一把熱毛巾,小心翼翼捧給乾隆,又給几個大臣送毛巾揩淚。
  “這和高恒他們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臉,心神安定了一點,臉色仍十分陰郁,坐得久了,腿有點麻,軟軟地偏腿,由小蘇拉太監跪著替他穿上靴子,下榻來徐徐踱了几步,已經收了悲凄之容,鏗鏹的音調里帶著絲絲顫音說道:“這是一省官員串通作弊,有點類似雍正年間山西諾敏一案,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誤軍國大事,如此喪心病狂的國蠹民賊,斷無可道之理。這個案子由阿桂領銜欽差查辦,大白于天下以貽天憲王綱!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龍泉染血?”他仰首看著殿頂的藻井,象穿透屋宇在遙視天穹,久久才深長太息一聲,“——‘以寬為政’,是要与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女,不是養癰為患。養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壯了,拱塌朕的紫禁城!唉……看來還是朕這皇帝涼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于官場如此鬼魅橫行肆無忌憚啊!”
  几個臣子原本挺直坐听他訓誨指令,未了這几句罪已誅心之語說得眾人無不悚然股栗。連弘晝在內,忙都离座伏首,連連叩頭。乾隆還要接著說,見卜義進來,問道:“有甚么事?”卜義見眾人都跪,忙也跪了說道:“浙江巡撫王稟望求見主子!”
  “說曹操,曹操到。”乾隆臉上掠過一絲獰笑,“他有甚么事?”
  “他沒說,奴才也不敢問,只見抱著一摞子舊書,看樣子是進呈御覽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宁波王稟望陪駕時,自己曾說天一閣藏書有一套宋版朱熹注《論語》沒有見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這么快就給自己弄來了。但他此刻對宋版書已經毫無興趣,因冷冷說道:“你去傳旨,他東窗事發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爾謹革職听勘,由劉統勳派人查看家產!書,留給自己好生讀!”
  “扎!”
  “請稍候!”尹繼善忙擺手止住了,向乾隆連連頓首,“皇上今日听的都是奴才們的一面之辭,算不得鐵證如山。万一其中別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官惶恐不安,此罪百身莫贖!求皇上查明再辦!”紀昀也道:“王稟望的案子扑朔迷离异常繁复。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是听說尹繼善回來,恐怕甘省捐監冒賑事情敗露,來見駕一為取巧討好,二為探望風色。不如假以辭色,賞收他的書,令他安心回去供職。此刻似乎不必打草惊蛇。”
  乾隆頓住想了想,對卜義道:“你去傳旨吧!”待卜義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說道:“你們要密勿謹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樣攻其不備一网而盡。這想頭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官場還有何密可保?不奪王稟望的職,他一個六百里加急給勒爾謹報信,待欽差大臣到甘肅,串供也串好了,帳目也彌縫妥了,查起來加倍艱難!只有先革掉他們的職,打亂了他們陣腳,變成沒有頭的一群蒼蠅。欽差一到,事体雖亂,卻容易串了他們的琵琶骨!”岳鐘麒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個模樣。奴才听著,這是出奇兵直搗老營,中軍指揮打亂,然后分割殲滅。”乾隆略帶得意地一笑即斂,說道:“這比打仗難!戰場上敵我分得明明白白,這里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熟人同鄉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們當敵人,是這省官員和朝廷過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制,大清就完了。朕豈肯輕易將今日大好局面輕輕斷送,辜負列祖列宗的期望?”
  眾人听了俱各心服,七口八舌贊揚稱頌:“圣明燭照,洞鑒万里!”“廟謨運獨圣躬清明!”“机斷處置奸宄難藏!”……一片嘈雜奉迎中,乾隆的心情漸漸舒展暢快起來,看了看怀表,惊訝地說道:“已經快到未時了!今天議政忘了時辰——朕不賜宴了,你們到軍机處伙房里用餐,該辦甚么事辦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后皇后還要見他。就這樣,跪安吧。”
  眾人本就跪著,紛紛叩謝起身辭出。乾隆叫住了岳鐘麒,卻沒有立刻說話,良久,拍拍岳鐘麒肩頭,喟然說道:“前朝留下的老將軍,能總攬全局野戰的,只剩下東美公你了。本來他們議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來是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看來你身体精神不亞于他們几個壯年書生,朕心里甚是欣慰——這是國家干城之寶啊!你說是不是,老五?”弘晝笑道:“那是當然!老家伙真行!上回和弘瞻兩個還在議,七十多歲的人了還這么矍鑠,他敢是人參鹿茸整日填著?我們兄弟除了皇上,誰的身子也沒法和你比!”岳鐘麒笑道:“皇上賜我的人參有十几斤了,只是熬夜時才舍得用一點。奴才是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肉吃飯練把式養著,自然結實。爺是金枝玉葉,怎么和奴才這砍不斷的老楸樹比呢?”
  “不要舍不得用,該用還得用,回頭朕再賜几斤給你!”乾隆笑道:“你說的那個阿睦爾撤納朕心里有數。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臣也好,現時和卓那頭有他頂著,是有用之人。你的差使是幫辦傅恒軍務。金川和上下瞻對是西藏門戶,這里不料理好也是遲早要出大麻煩。你可以和那個番婆朵云見面,你們畢竟相熟了的,他們也信服你,容易說話。兩條,一是莎羅奔必須面縛請罪;二是請罪之后朝廷赦免,他還是金川故扎,連上下瞻對也可歸他轄領。話不要說足,留有討价還价余地。這件差使辦下來,就是件大功勞。金川如果不肯答應第一條,那朕只好用兵到底,血洗了這塊地方。這話不必直說,但要讓朵云明白。好,這差使就交你了……”
  岳鐘麒興奮得血脈賁張,皓首白發叩頭笑道:“奴才侍候了三代主子的人了,只索這把老骨頭再給主子賣一回命!盡管請主子放心,奴才要學康熙爺跟前的武丹,好教主子歡喜,知道奴才尚非全廢之物!”乾隆哈哈大笑,說道:“那你就好自為之!”伸手挽起岳鐘麒,直送出殿外滴水檐下,岳鐘麒再三辭謝,顫巍巍退了出去。
  “朕越想甘肅的事情越是要緊。”乾隆看著岳鐘麒高興得腳步都有點飄忽的背影對弘晝說道,“武官還成,從阿桂到海蘭察兆惠新的一茬已經起來,福康安也歷練得略有小成,都有個立功報效的心。有這個心就輕易敗坏不了。文官現在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一天天敗坏下去……整頓不好,朕寢食難安!今個儿要借甘肅這事殺几個封疆大吏,罷黜他一批,振作一下!”說罷回身進殿,弘晝跟著進來,笑道:“武官現在都沒閒著,有差使壓著花花心就少些。文官們政績考核沒個尺度,也不好衡量,整日三件事升官發財桃花運,沒個好儿!皇上現在整頓,臣弟看來還是卓有成效。一是百姓人心,下頭有個說法,‘大清盛,數乾隆。’說鼓儿詞的誰也沒有指令,開口就唱‘太平年,年太平,河宴海清’……劉墉李侍堯都是可用之材,還有福康安這些人,歷練起來,恐怕比現在這几位軍机還要能干。紀昀阿桂還在年富力強,科考還可再留心物色人才,大局面還是很好。州縣府道想治得一色的清如秋水嚴似寒霜都是況鐘海瑞,自三皇五帝以來沒見過,皇上似乎不必為這過份焦慮。您身子骨儿好,就是咱們大清的福气!”
  乾隆站著听了,笑道:“此話雖然不無逢迎之嫌,卻大体不錯。中央机樞這塊不坏,百姓這塊不坏,就是可望之局。傅恒尹繼善是歷練出來了,阿桂也還要再歷練……也許是我求治心太切了。但你需明白,越是盛世步履越要小心。漢文景之治后有王莽之亂、唐貞觀之治后有武周亂國,開元之治后有天寶之亂,都是因為沒有防患于未然,宁不令人畏戒恐懼?”說著已斂去了笑容。弘晝笑道:“皇上既然已經警惕,其實已經在杜塞亂源。咱們大清不會出那种事儿。”乾隆沉默了一會儿,听著外邊黃鸝樹頭鳴叫,一笑說道:“你听它叫,‘皇上快回頭!皇上快回頭!’其實我真想‘回頭’好好歇息調養,無為而治游悠散淡,可是不成啊……至少現時不成……老五,該說的話昨晚今天已經談得很多,你不必有甚么顧慮,我就你這一個親弟弟,誰能离間?誰能奈何你?我這就要給劉墉旨諭,讓他到肅州涼州查辦勒爾謹案,你不必回京,和他在開封會齊,你親自也去走一遭吧,案情太重大了……”弘晝見乾隆說得鄭重,收了嘻笑,躬身回道:“臣弟遵旨——”跟著乾隆進了殿,亦步亦趨入西暖閣。
  兄弟二人進來,看見太皇太后也在,坐在皇后榻前婆媳兩個正說著話。滿屋太監宮女見他們聯袂而入,“忽”地跪了下去。乾隆怔了一下,搶上一步打千儿行禮,陪笑道:“老佛爺過來了!儿子給您請安!”弘晝也隨后行禮。乾隆嗔著秦媚媚道:“朕就在東暖閣,怎么就不稟一聲儿?”
  “皇帝起來吧!弘晝也起來。”太后笑道:“是我不許他們惊動你,這殿里布置得進來多少人也沒個聲息。我娘們這頭說話,你們那頭說,兩頭不扰——有意思。”
  乾隆二人笑著起身,見太監提著銀水瓶進來,弘晝忙要了過來,乾隆取杯弘晝注茶,恭恭敬敬給太后雙手奉上。弘晝把瓶遞給太監自己取杯,又給皇后身邊炕几上安放了,笑道:“娘娘請用。臣弟瞧著娘娘气色又見好了,只是還略有些气弱蒼白。外頭日頭好時候,精神去得,叫人扶著略走動走動晒晒太陽。老這么歪著躺著,好人也會生病的。慢慢的就硬朗起來了……”皇后半歪在大迎枕上身子蠕動著欠了一欠,一臉溫馨的微笑,說道:“他五叔就愛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皇上五弟你們請坐。怕是還沒進膳吧?老佛爺帶的香椿蛋卷、豆皮青韭蒸餃儿,還有几樣點心是汪氏跟揚州廚子學著作的,也都好味道。熬夜辦事已經傷了身子,空著肚子豈不雪上加霜呢?”
  “好,那就進點點心!”乾隆笑著點頭。見墨菊端著碟盤過來,撿了一碟子葫蘆絲儿烙鍋貼餅儿遞給弘晝道:“這個帶辣味的,老五愛見,進了它——”向母親一擠眼儿,“我可真的是有點餓了呢!”伸手取香椿卷儿,笑道:“老五怎么不動手?好端端的生出毛病來——不是早年一個書房里,偷吃我的梅花糕,還說書房里有耗子,做張做智地教人‘將老鼠捉將起’!”說得眾人咭咕咯咯都笑,弘晝訕訕地取餅,小口咬著道:“這正是彼一時此一時了!皇上那日大發雷霆,至今思之心有余悸。您要一硯台砸了我吃飯家伙,我可就死之大吉了,誰去甘肅給您捉耗子呢?”
  此刻汪氏陳氏等一眾嬪妃听說皇帝來,也都赶過來侍應。听他兄弟兩個調侃說笑,兩個答應上前給太后捶背,兩個常在跪在里榻給皇后按摩,雍雍熙熙滿堂笑語——雖說是一家人,在北京宮禁森嚴內外隔漠,行走居處循規蹈矩,“禮”上頭不能有分寸毫厘差池;下江南隨便了一點,但朝事公務忙得乾隆昏頭脹腦,七事八事枝節橫生,竟比在北京還忙了一倍。難得這樣容容穆穆一大家子團聚井享天倫之樂。七嘴八舌家常絮語說得熱鬧,有說揚州風光比蘇杭好的,有說可惜不得見錢塘潮的,鶯呢燕語一堂嬌音。因听太后笑說:“咱們滿州老人儿住不慣南邊。先帝連北京也嫌夏天忒熱。皇帝下河南也中過暑。我還是頭一回來,這里倒住的慣。問問當地人,也就南京那塊熱些。長江無六月,其實也涼爽的。”弘晝湊趣儿道:“我也問過,确有‘長江無六月’這話。原來是這個意思?我心里還异樣儿——敢情江南過了五月就是七月?”他裝傻賣悶子一臉迷糊相,逗得眾女人笑不可遏。太后因問:“你不是要先回北京呢么?怎么又去甘肅?”
  “我去捉耗子。”弘晝舌頭舔著嘴唇說道,“這回給皇上當一回御貓——還有阿桂、劉墉他們,各走各的道儿共辦一趟差。”
  乾隆是講究“食不語”的,只微笑著小口嚼咬點心听眾人說話,胡亂用了几塊點心喝一碗奶子便推開盤子。因見母親看自己,乾隆忙陪笑將甘肅冒賑的事約略說了,“這邊王稟望已經拿了,勒爾謹也要拿了,一网打盡這群耗子,給老佛爺上壽!”
  “阿彌陀佛,不當家拉花的,我可不愛見老鼠!”太后歎道:“我雖說不管這些事,外頭有些個奴才無法無天胡鬧,听傅恒家的尹繼善家的說的也就不少。這么著說,皇帝大概也冤不了他們……世宗爺在時你十三叔就說過,當官的是‘一年清二年渾三年過去掘墳刨金’。太平久了難免生事,樹大林深就出山精木怪。你能想到這一層警惕著料理就不要緊。只是打騾子惊馬,別太張揚了,一來還要指著他們辦差,別把馬惊得不敢上轅;二者是鬧出些戾气,也不是祥和气象。王稟望我沒見過,他母親滿明白的人,看去慈祥和瑞的,怎么就由著儿子胡鬧?唉……”
  乾隆听母親說一句,在椅上欠身答應一聲“是”。他最耽心母親又來說情講厚道,甚么“清水池塘不養魚”“和光同塵是吉祥”,最好是一個不抓一個不殺才能趁了“佛祖的心”,听听竟沒這些話頭,又是感慨又是寬慰,也是一聲歎息,說道:“儿子都記下了……母親放心安富尊榮,瞧著儿子料理發落這案子。以寬為政的大章程不變,還要惊醒那些官員奴才不敢放縱小心恭謹辦差,斷不至妨害大局的。”他笑了笑轉了話題,“除了鈕祜祿氏和魏佳氏,今儿一家子人到的齊全,連老五也來了,說點高興的吧——告訴老佛爺和皇后一個好消息儿——福康安在外頭立了大功呢!”
  “誰?”太后己有點重听。方才“捉耗子”的話題大沉重,又是殺人又是罷黜的,她篤信釋佛的人,無論如何心里都有點忐忑不宁,听見“好消息”,頓時臉上綻出笑容,側耳問道:“是哪個將軍立功了?”皇后卻听清是娘家侄儿立了功。一頭說乾隆和棠儿有一腳她是知道的,一頭說福康安崛起,娘家更加貴盛熏灼她卻遂愿,澀澀的酸味里雜著蜜糖后味,顰眉一笑說道:“是傅恒家的老三——老佛爺又忘了……去海宁前頭半個月,在天宁寺老佛爺還見了几次呢!他那么丁點儿年紀能給皇上立甚么大功呢?”她沒說完太后己經想起,呵呵笑道:“我想起來了,是長得有點象女孩儿樣的那個哥儿?就是的,那么小的,能立甚么大功呢?”
  “這個福康安老佛爺可看走了眼。”弘晝笑道,“老佛爺沒听說過‘自古英雄出少年’?蜀漢夷陵大戰、秦晉淝水之戰,都是少年將軍指揮以弱胜強以少胜多,打得符堅几十万人血流成河敗退八公山,听見風聲鶴唳都嚇得身上哆嗦,燒得劉備七百里連營一片火焰山!”他備細將福康安棗庄剿匪全胜的事依著葛孝化的信一五一十說了。至那緊要節扣處還要添枝加葉潤色形容,加著逗悶子留懸念,說得曲折跌宕回腸蕩气,賽如鼓儿先儿茶館說書,滿屋女人听得心往神馳。未了歎道:“這一仗細思是十分凶險。只要事机不密走漏半點風聲,或者稍有布置疏忽,蔡七他們突圍是极容易的——一旦這只大虫沖了出來,棗庄數万良民難逃大劫;占山為王,或者流竄各省攻城掠地作案,朝廷不知要耗多少兵刀錢財才能鎮壓下去!老佛爺,自古打仗殺人一万自損三千,那是常例;剿匪不傷良民,那也是沒有的事了。難得他在平原村落打仗,干得這般利索!這孩子平常只見文章好、字好、會琴棋書畫、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原想是個文臣材料儿,誰知布軍作戰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竟是個文武雙全的簪纓子弟!這都是皇上皇后的洪福澤被,傅恒教子有方,調理得有這樣的英才!我想,剿滅蔡七還在其次,不拘是誰,甚么時候,蔡七終歸得就擒伏法。難得是發見了這個人才!還有劉統勳的儿子劉墉,都能造就成我們大清的棟梁砥柱!”
  他連說帶夸夾著奉迎馬屁,眉飛色舞神彩煥映。一眾女人哪曾听過這些?有的呆呆怔怔有的痴痴矣矣,時而心馳神往,時而攢眉顰目,目光眈眈看著這位口若懸河的王爺,一片聲嘖嘖惊歎,直到他收科說完,眾人才松了一口气。皇后倚枕笑道:“他五叔真個好貧嘴!我們雖說都沒听過鼓儿哼說書先儿說書,小時候儿大哥听回來給我們姊妹轉說,不及五弟一分,听得到緊要關頭,他就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得求著他才肯接著再說——你們爺們在外頭看折子,敢情是折子里說的都是古記儿?這么好听的,就只是太短了——”說著便咳,手帕子握著看時,痰中帶血,見眾人沒留心,掩了帕子塞進袖子里。
  “康儿這么能耐的?”太后喜得滿臉是笑,“可見是龍鳳有种,隨了他爹爹文武全挂子本事了!可怜見的那么個金尊玉貴的哥儿,又還小著,就知道給朝廷賣命立功——我原惦量著他還小,只是任性不听話,出來入值侍衛還不放心的。如今看來竟又是個做大事的坯子!”乾隆忙色笑承歡,說道:“現在要派劉墉去甘肅了,放著膽讓福康安獨個儿巡閱几個省。也是個琢玉成器的意思。這會子只是下旨褒揚,不宜升他的官,待到回京一條一條都要敘功,那時候儿再說。象康儿這樣的,一落草就注定要作官,官儿不稀奇,要緊的讀書長學識歷練出能耐。我一想起北京那起子八旗舊人子弟、功勳子弟黃帶予宗室阿哥就心煩,你叫他吹祖宗,一套儿一套儿全都現成,叫他玩鳥儿溜腿子逛廟會坐茶館,一般儿是龍子鳳孫气派,教他生業養息出來辦差,全都是些廢物傻蛋白痴二百五!老五的話:說謊吹牛呱呱的,辦事尿床刷刷的……”說著自己也笑了。
  眾人跟著一片嘩笑,前俯后仰的站不住。說起旗人笑話,那是人人都能說几個的,太后因道:“頭前听你十六叔福晉進來說,有些旗下子弟已經精窮了還要裝闊,進茶館泡的茶葉都要帶回去,晒干了下次再沖,沖一壺殘茶一個芝麻餅過一天。說有個人餅上芝麻落在茶桌上,裝著在桌上寫字,蘸著口水一粒粒填了口里,偏有一粒芝麻掉進桌縫,急煞也粘不出來。他就裝成想字,偏著頭想了半日‘啪’地一拍桌子說‘有了!’那芝麻也就蹦出來了!”眾人的哄笑聲里弘晝也來湊趣儿,說道:“有個旗下子弟窮极了,到裁縫舖里說會補針鼻儿。那家裁縫攢著半斤破針預備著賣鐵,听說能補自然高興,好吃好喝管待了他,取針讓他補,他說:‘把那半邊破鼻儿取來,我給你補!”
  “這個殺才真是塊滾刀肉材料儿!有這份心智用到哪里不出息?”乾隆大笑道,想了想又一歎,“旗人生計是大事,太后老佛爺也极關心的——打仗打出一批好樣的,象阿桂兆惠海蘭察還有勒敏都是的,該不爭气的仍舊不爭气,思量著竟拿他們沒法子!”“這事不是一天兩天能辦下的,皇帝也甭為這著急。”太后也斂了笑容說道,“打從康熙初年,過先帝爺手,想了多少法子,總歸不中用。好在這是大事卻不是急事,從容些子,慢慢的辦法就有了。”乾隆忙陪笑道:“母親說的是。”
  眾人說笑一陣,各自輕松喜樂,連皇后也臉上泛出血色。因見弘晝起身要辭,叮囑道:“他五叔你要去甘肅,那邊道儿遠,地气苦寒,自己要當心。帶兩個得力能干的奴才帶……出門在外的人,比不得家里,諸事都好檢點照應。”弘晝忙一躬身,說道:“臣弟謝娘娘關照。我有事沒事常出門的,不會有甚么差池。娘娘只管放心榮養,辦完差回京,娘娘身子骨也硬朗了,歡歡喜喜給您請安!”又轉臉對太后道:“那地方儿出的有名的甘草黃蓍,我給老佛爺和娘娘背一大捆,泡著當茶喝,最是能滋陰養脾的。”太后和皇后都笑。
  “你的安全也是要緊的。”乾隆沉吟著說道:“要知道這次是出去辦欽案,不是尋常游山逛水。去劉統勳那里,把黃天霸的手下選兩個跟上。白龍魚服蟹蝦可欺,你不要當成儿戲。”太后問道:“整日价听太監說起黃天霸,耳朵也聒出茧子了。說是能飛檐走壁鏢打香頭甚么的,跟說‘三俠五義’不差甚么。既這么大本事,怎么不改了軍職派了西邊打仗?听說封了車騎校尉,職分還只是個道員?”乾隆笑道:“老佛爺想看他的玩藝儿,回北京進圓明園叫他和他十二個徒弟給您演練演練。”因將莫愁湖胜棋樓黃天霸和蓋英豪兩家比武的情景細細說了,又道:“這是一群江湖道。出兵放馬講究行伍紀律行軍布陣糧秣供應,懂兵法能帶兵才能野戰。黃天霸和阿桂兆惠海蘭察比起來,只能算一條狗。狗有狗的用處,看門護院狩獵還成,護得有功,也要喂點好東西他吃,票擬已經出來,還要晉他男爵呢!派了軍職反而不得。劉統勳和劉墉好比我派出去打獵的人,他們就是爪牙鷹犬,瞧准了哪里有豺狐兔子黃羊麋鹿甚么的,一個手勢眼色他們就扑上去了。這就是人才、奴才、狗才的不同……”
  他沒有說完,太后一眾人已經笑了,太后道:“佛祖!敢情是有這門大的學問的!這才堪堪的明白了,外頭這些辦事的人還分著几等几樣!其實有些人還不及狗靠得住些。先帝爺那條叫‘蘆蘆’的狗,脖子上挂一塊銀牌子,一天是一兩銀子的分例,比得上兩個一品大員的俸祿。我和先帝說過,似乎太厚了些。先帝說這是功狗,有過擎天保駕的功勞,不能薄待。可怜那畜牲也是個心痴:每日先帝打瑞藻軒過,它都要過去撒歡儿親熱一會儿。先帝崩駕了它還不知道,照樣儿天天守在軒口儿等,巴巴儿瞧著,見太監出來就迎上去,以為先帝就要出來,瞧瞧不是就又臥了,眼里頭還流淚,不到半年也就死了……可不是通了靈性的么!”說著便拭淚。乾隆听她從黃天霸說到蘆蘆,平白抹眼淚的倒覺好笑,忙道:“母親這又何必呢?說歸結底,它不過是個畜牲。跟了先帝,還是它的造化呢!您覺得可怜,它這會子興許在先帝跟前滿得意的——是先帝召了它去侍候解悶子的了!”太后一想不錯,便又笑了:“是我老悖晦了,不會想事儿。”當下眾女人又轉了話題,七嘴八舌講起輪回報應,某某地一個老婦吃齋念佛,六十歲上頭觀音送子;何地屠宰殺生太多,引出旱魃;董永誠孝感天,仙女下嫁;天降皋雷擊樹,擊死樹中老蜈蚣,蜈蚣身上有字。“秦檜十七世身”……諸如此類說得興頭熱鬧。直到晚膳時分,乾隆意思要一處進膳,但這日卻是觀音誕辰,太后皇后各各嬪妃都要齋戒,乾隆便也悉听各便,步送太后出殿,眾人也就紛紛辭去。
  乾隆知道皇后也必有一番祭祀祈禱,待人去后,著人扶皇后靜靜躺下,親自要了奶子,看著她熱熱的服下,笑道:“今儿著實攪你了,從沒有這多人坐了這么久的。我看你精神好,那是強支撐的——你就有念經誦佛的功課,也先稍停一下,你心這么虔的,佛菩薩也必不計較你的口頭禪的。”皇后望著丈夫微微搖頭,“我發心抄一百部《金剛經》,几年已經抄了七十部了,今晚只誦一百零八遍菩薩佛號,趁著精神好,還是要抄經。將來我不在了,賞給咱們阿哥們還有宗室里頭信佛的,你也能留個心念……”她沒說完乾隆已經伸手捂住她的口,歎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又來了不是?只管抄只管念就是,何必說這些不吉利話呢?”又寬慰了一番才慢慢出來,徑到前殿用了御膳,見天色已經向黑,打理著案頭的奏折叫過王八恥問道:“今儿翻過誰的牌子來著?別象上次翻混了,叫人家白等著。”
  “回主子話,”王八恥呵腰陪笑道,“牌子盒儿晌午送過來,万歲爺正見人,說叫等等——您還沒翻牌子呢?”說著端過綠頭牌盒子來。乾隆想了想,笑道:“就翻陳氏的吧,她是個老實人,從不和別人爭,不能叫老實人太吃虧。”王八恥答應一聲便要過去傳旨,乾隆卻叫住了,說道:“你一告她知道就沒趣儿了。呆會子,朕把這几份折子批出去,直闖她那里去,給她個意外之喜。”說罷便援筆濡朱砂,一份一份在折子上批文。
  因為明日就要啟駕返京,軍机處早就下了廷諭,所有折奏條陳片子除有軍情盜情水患急災的直遞行在,其余奏折一律轉往北京留守軍机大臣阿桂處置。所以看去宗卷堆得老高一摞,都是原來余下的沒要緊公牘,有請安的,有奏報海關厘金分撥情形的,省內州縣官出缺補缺調配分發……諸如此類,雖都是不急之務,府縣任缺還是看得留心。乾隆見周圍沒有太監,大大伸展開打了個呵欠,出殿來看,滿行宮已是燈火闌珊,因對守在門口的王八恥道:“叫卜禮把折子送軍机處。”便移步往陳氏居處來。
  陳氏其實和皇后住的一個院子。皇后的正寢宮下東廂的最南頭,再向南是汪氏常常制膳的小伙房。貴妃那拉氏原住西廂,她愛熱鬧,皇后怕住這里拘著了她,在行宮北又指一處單院住了。因此這宮院此刻是半邊燈火亮,西廂一溜只南邊兩三間住著太監宮女,也都出去值夜,黯黑的老樹掩映下顯得有點陰沉。王八恥隔門縫看了看,回身小聲道:“陳主儿打坐呢!主子請進吧!”
  乾隆點點頭,不言聲進來,果見牆上挂一幅魚籃觀音圖,壁下一張白木小几設著几樣素食小點心,并有福橘菠蘿苹果荔枝一應水果,中間簇起一只小小銅香爐,裊裊繞繞燒著三柱香。陳氏面壁跌坐,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卻是《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玉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乾隆見她念得專注,也不去惊動她,小心坐了窗邊椅子上,燈下審量陳氏側影,只見她散穿一條藕荷色褶裙,上身月白小褂緊袖短襟,領袖襟邊滾著金線,一頭烏云般的頭發剛沐浴過,黑瀑般直垂到攤在地下的裙上,已經三十多歲的人,腰身綽約胸乳微聳,嫩腮粉頸燈下色相,宛然象個處子。乾隆還是离京前召幸過她一次,穿著花盆底,旗袍汗巾把把頭,挺胸凸肚的,和此刻形容儿相比,真是云泥之別……想著看著不由得動火,欲待起身去玩逗,又忍住了,待她又念一遍,才輕輕嗽一聲,笑道:“好一副仕女禮拜圖,你這么虔心,觀音菩薩要送子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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