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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猛獸美人



  ●韋老先生強驢似的脾气上來,刀擱在脖子上也擋不住,非要皇上扒祖墳!
  ●毀廟行動給元帝帶來的,除了一場大病之外,還有傅仙音的春閨恨。為了安慰美人情怀,也為了從野獸那里吸取經驗.重振雄風,元帝決定駕幸虎圈,觀賞斗獸表演。
  ●如果不是為了滿足七歲小侄儿王莽的好奇心,王政君才不去跟那些狐狸精們湊熱鬧呢!
  ●王莽有生以來第一次領略人主的威儀,頓時無所措手足,不知是不是該穿過跪迎的人群走上觀禮殿。
  ●被猛獸的鮮血刺激著的君臣嬪妃們,興奮起來,殘暴的原始劣根性在血管中奔騰,期待著更狂暴的場面。


  馮媛是元帝即位的第二年被選進皇宮的,她是執金吾馮奉世的女儿,因為路子不太硬,所以剛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個長使級的女官。元帝出于嘗嘗新鮮的動机,也曾對她有過几次雨露滋潤。但由于中間有個虎視眈眈的傅仙音,元帝對她的愛寵,也就是點到為止,沒有能夠獲得實質性的突破。過了五六年,在一次疏忽中,一顆“龍种”植根在這位美人的柔腹之內,并很快就孕育成功,終于為劉奭這位大漢天子生下了一位皇子,而馮媛的身价才略有提高,被晉級為婕妤。
  馮媛雖然級別得到了調整,但還是遠遠落在傅昭儀的后面,直到元帝建昭年間,這种局面才得以改變,后宮里實際上的一元化格局開始向二元化甚至是多元化轉化。
  在這之前,元帝的“龍体”一直欠安,屬于“帶病堅持工作”的情況。他的病,一方面是由于在天籟苑聆听了過多的仙音,身体虧空嚴重,另一方面,也和他精神上的壓力過大有關,而這种“精神壓力”,最主要的,就是源于毀棄宗廟這件事。
  元帝時候,有一位大臣叫做韋玄成,是號稱鄒魯大儒的韋賢的小儿子,由于他老爸的家庭教育搞得比較出色,使得韋玄成的學問得到了一致的公認,并因此而在官場上平步青云.先是由“明經”起步,歷任過太子太傅要職,最后一直登上了丞相的高位。當時鄒魯一帶流傳著這樣的民諺:“遺子黃金滿籯,不如授子一經”,說的就是韋玄成靠著家學淵源而臍身仕途、出人頭地的事。
  好像凡是有學問的人,多少都會有點子脾气,這一點在韋玄成身上体現得尤為突出。他仗著自己滿腹經綸,居然把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甚至拿出了“不怕殺頭坐牢、不怕老婆离婚”的大無畏气概,搞了一次要求元帝毀棄宗廟的活動。
  封建時候,標榜以孝治天下,歷代皇帝架出去崩了之后,對不起,筆誤,受侯寶林先生相聲的影響太深,應當是“駕崩”之后,都要設立專門的神廟以供后人祭把。這個“光榮”傳統据說始于殷商,到西漢時候已經被發揚到了無以复加的地步。与后世不同的是,西漢時的宗廟不是把本朝所有的已故帝王集中在一起供奉,像我們今天在一些曾經作過封建王朝帝都的城市中見到的太廟遺跡那樣,而是充分体現了“宁濫勿缺”的原則,凡是當過皇帝的,几乎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擁有一座屬于他的宗廟,這也是一种政治待遇吧。而攀比之風也由此興盛起來,那些被封為諸侯王的支子孫們,為了在“孝道”上不落人后,也都在各自的郡國為自己那一支脈的祖先們設立起“太祖太宗廟”來。到了元帝劉奭那一朝,据有關部門不完全統計,這种祖宗廟在六十八個郡國就有一百六十七所,加上京師高祖以下至宣帝七代皇帝的九所宗廟,一共有一百七十六所之多,這還不算設在宮中其他地方的一些小型祭祀場所,也不算為一些皇后、廢五、廢太子等設置的小型宗廟。有了宗廟,當然不是擺擺樣子就算完了,必須按照禮制進行經常性或臨時性的正儿八經的祭祀活動,而這种祭祀活動不僅頻率很高,秩序也相當复雜。每天要在園中的寢殿進行“日祭”,每月要到正式宗廟舉行“月祭”,每個季度還要到皇陵的便殿搞一下子“時祭”。對寢殿中的“神主”,每天要上四次供品,一年合計一千四百四十次,宗廟中的每月初一十五加上腊日,一年是二十五次上供品,皇陵的次數少點,一年也要上四次供品。每個月還要把已故歷代帝王的龍袍、皇冠請出來,游行一番,叫做“月一游衣冠”,好讓這些死鬼像生前一樣巡視自己的江山。這樣一來,西漢王朝每年僅花費在祭祖活動上的開銷就是一筆可觀的數字,總共要上兩万四千四百五十五次供品,動用衛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次,祭把儀式的工作人員祝宰、樂人等一万兩千一百四十七人,而那些專門負責飼養牛、羊、豕等用來上供的“犧牲”的士卒還不算在其中。在社會生產力并不算十分發達的西漢,這顯然是一种人力、物力、時間上的极大浪費。
  于是,這位韋玄成韋丞相牽頭,搞了一個聯合提案,建議除了高祖劉邦受命定天下,是大漢基業的奠基人和先驅者,應該奉為“帝者太祖之廟”世世不毀之外,其他的宗廟在“親盡”也就是過了几代之后,都應當毀棄,按“昭、穆”,也就是輩份和功績的順序一齊并入太祖之廟接受祭祖。在韋氏提案之后,又有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等人先后提出補充議案,認為在太祖即高祖劉邦之后,還有几位杰出領袖人物應該設專廟祭祀。比如漢文帝劉恒,“除誹謗,去向刑,躬節儉,不受獻,罪人不帑,不私其利,出美人,重絕人類,賓賜長老,收恤孤獨,德厚侔天地,利澤施四海”,應該奉為帝者太宗之廟;又比如漢武帝劉徹,“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應該奉為帝者世宗之廟。除此之外的其他各位祖宗,就不必再設專廟去祭祀了。
  韋玄成等人的提案,因為涉及了“孝道”這個重大原則問題,元帝劉奭也不敢貿然同意,怕搞不好會招來數典忘祖的非議,就擱置了起來。
  可是韋老先生的倔脾气一上來,刀擱在脖子上也擋不住,一本不行奏兩本,兩本不行奏三本。
  架不住韋老倔頭五次三番的糾纏,也加上一天到晚老搞那套煩瑣的祭祀儀式,影響元帝去聯系后宮那些妖燒可愛的群眾,劉奭終于御筆一揮,畫圈批准試行。韋老倔頭心說:
  “怎么樣?還是老夫厲害吧?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讓皇上執祖墳的難題都解決了,還有什么事老夫辦不成?為了真理,就得堅持,堅持就是胜利!老夫這一輩子,就信這三個字:堅持!”
  瞧他得意的,連數都不識了!
  可是沒過多久,元帝就得了一場大病,而且久治不愈,想來想去,就是因為毀棄宗廟,惹得祖宗們怪罪下來了,還是赶緊改回來吧!別把祖宗們惹急了,一高興,把朕召到黃泉之下去當面教育,那就麻煩了,黃泉路,好去不好回呀!
  于是硬著頭皮頂住了韋老倔頭的唾沫如雨,拿出大漢天子的決策權威;否決了已經實施的毀廟行動。重建廟宇,再塑金身,痛哭流涕地自我批評了一頓,終于贏得了列祖列宗對他一時糊涂犯的不孝之錯的諒解与寬恕,陰魂怨魄宣布對劉奭解除制裁,精神包袱這才算放下,又可以輕裝上陣殺奔天籟苑去也。
  劉奭本想重振雄風,對傅昭儀表示一下特別的愛,無奈大病初愈,力不從心,總是淺嘗輒止,難以為繼,害得傅昭儀叫苦連天,滿腔愛火欲燃還熄。
  技痒難捱之下,傅昭儀免不了發一些牢騷:
  “陛下一向神勇,為何一場小病下來,往日的威風一絲也無了?”
  “這個,朕這几天正在休養生息,愛妃不要過于心急,再將養兩日,朕讓你領略天子威儀昔日雄風……”
  大概是對自己不盡人意的表現怀有一种欠帳的感覺吧,元帝的話語顯得底气不足。
  而傅昭儀則是被嬌寵慣了,什么君尊臣卑夫尊妻卑那一套規矩,早已不對她有什么威懾力了,居然敢拐彎抹角地數落起皇帝來:
  “陛下只怕是把養蓄的精銳,都調遣到后宮那些狐狸精那儿去了吧?從病好到現在,怎么也有一個來月了,陛下所說的天子威儀昔日雄風又在何處?哼,咱們虎圈里的那些猛獸,一個冬天下來,還知道成雙配對,彌補彌補被耽誤的青春時光呢……”
  按說要論宮廷禮儀,傅昭儀這樣講話早該“著有司議其誹君之罪”了,拿皇上跟虎圈里的畜牲相提并論,簡直膽大包天!
  可是元帝心中有愧,這一個月來的确在別的嬪妃身上多用了點功夫,雖說貴為天子,這樣做是無可非議的,但畢竟覺得冷落了傅仙音這位“位僅次于皇后、而寵則冠于后宮”的“昭儀”,元帝對她的冷言嘲諷也不好怎么追究,倒是被她一下子提醒了,在宮里除了三干粉黛之外,還有許多“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好玩的娛樂活動呢,比如到虎圈去看一看斗獸之戲。
  “愛妃不說朕倒忘怀了,朕這一病,辜負了不少大好春光,朕想明天就駕幸虎圈,去觀賞斗獸之戲,說不定可以從那些猛獸身上,体會到一些有益的東西呢!愛妃以為如何?”
  說罷,元帝充滿信心地用曖味的眼光乜了博昭儀一眼,那是他和她之間的一個小約定,一個像大雨之前的霧气潤濕山石表面那樣的帶有暗示和預兆的眼色。
  圣上有旨,下面自然屁顛屁顛地去准備、去操辦。困在鐵籠里一個冬天的猛獸們在有關人員反复遴選之后,其中那些長相威武、性情凶猛的家伙們終于獲得了在圣駕面前大顯身手的机會,而文武公卿也在被經過了同樣的嚴格挑選之后,表現优秀者獲得了伴駕觀看表演的殊榮。
  淨水潑街,黃土墊道,一切准備工作在短短的半天時間里全部搞定,只等著迎接親愛的皇帝光臨。
  后宮的粉黛們當然也都接到了伴駕前往的通知,陪同大病初愈、龍体新安的皇上散心,不僅是鶯鶯燕燕們責無旁貸的光榮任務,同時也提供了一次在皇上面前展示嬌容丰儀的絕好机會。正所謂机不可失、時不我待,春心沸揚、情潮澎湃的佳麗們,個個激動万分,甚至有頭天晚上就開始梳妝打扮、一夜不眠坐在床頭等待東方那一線美麗曙光來臨的。
  三千粉黛中,只有一位無動于衷,我不說,想必大家也知道她是誰。
  沒錯,就是皇后娘娘王政君。
  王政君對于專寵椒房已經看得很淡了,明明知道元帝移情別戀,她也無法扭轉這种現狀。她一心只求老天爺保佑,讓她的寶貝儿子太子劉驁健康成長,熬到繼承大統那一天。她明白,無論傅仙音怎樣媚惑元帝,就算她真有本事藝壓群芳,把劉奭整天整夜拴在天籟苑的軟香榻上,只要劉騖爭气,不犯方向性原則性的錯誤,元帝也不好因為寵愛傅仙音就破坏祖制度長立幼、廢嫡立庶地把太子的位置許給傅仙音的儿子劉康,頂多也只能封他個王,不管是先封的濟陽王,還是后徙的山陽王,終歸比不上太子這一國儲君的地位。所以,王政君對這次伴駕觀賞斗獸之戲,表現出了异乎尋常而又合情合理的冷漠態度,如果不是為了滿足她的小侄子王莽的好奇心,王政君甚至打算以身体不适為由向元帝請病假的。
  王莽這年剛剛七歲,是跟了他守寡的母親一起,享受“后宮奉養”的特惠待遇,住到王政君這里來的。
  前面介紹過,王政君有八個兄弟,三個姐妹,王莽就是王政君同父异母的兄弟王曼的儿子。說起來,王曼也夠倒霉的,沒等到姐姐當上皇后,就一命嗚呼,撇下孤儿寡母,往西方极樂世界去了。他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都沾了王皇后的光,享受著榮華富貴,而沒了爹的王莽,雖說也算是個貴族子弟,卻孤苦伶仃,小心翼翼地在王氏家族中扮演著丑小鴨的角色。
  王政君沒出嫁之前,就和她的异母兄弟王曼感情不錯,和王曼的妻子王莽他老媽也挺說得來,王曼短壽早卒之后,王政君一方面是体恤王莽母子的孤苦寂寞,一方面也是想試探一下元帝對她娘家的態度,這才向元帝提出了把王莽母子接到后宮奉養的請求。元帝本來就對王政君怀著一种過意不去的感情,同時也有一點私心雜念作怪,心想王政君遭到自己的冷落,空房難以獨守,万一鬧出什么丑聞來,豈不有損皇家的光輝形象?有個女人來給她作伴,無形中是增加了閨房警衛,何樂而不為之?至于王莽,雖然是個帶把儿的,按理不能進入宮闈,但畢竟才只七歲,一個小西瓜孩子,還怕他穢亂宮闈不成?于是破例同意了王政君的請求。
  就在母子倆進宮前一天的晚上,莽母對儿子是千叮嚀万囑咐,生怕小孩子不懂宮里的規矩,惹出什么麻煩來:
  “儿啊,你知道明天咱娘儿倆去什么地方?”
  “知道,是去宮里。”
  “去宮里干什么?”
  “給姑姑寬心解悶儿。”
  好一個聰明的小孩子,居然知道貴為皇后的姑姑也有情緒問題,不由得莽母把心放下了一半儿:
  “明白這個就好。娘再問你,到了宮里應該怎樣去做?”
  “一切行動听指揮,讓吃就吃,不讓吃就看著,讓坐就坐,不讓坐就站著,讓玩就玩,不讓玩就算了……”
  “不能光想著玩,要多想著學知識、學文化!你太子表哥的老師學問特大,有机會多向他請教請教!”
  “是,母親,孩儿記下了,孩儿雖然年幼,但上進心卻是有的,對于學問一道,孩儿自信有著与生俱來的興趣,您放心,儿會不負大好春光,學成文武藝,貨与帝王家!”
  “這娘就放心了。儿啊,你爹死得早,在這王氏家族中,咱們這房是最不起眼的,你大哥人倒是挺有出息,可惜從小体弱多病,看來也是難得長壽,所以呀,為娘今生的指望,就全在莽儿你身上了,你可干万要給娘爭口气……咦……咦……”
  王莽見老娘說著說著竟抽泣起來,不由得童心中鼓起一番壯志,挺著小雞胸脯庄重宣布:
  “從今天起,儿一定懸梁刺股、韋編三絕,將來做一番惊天動地的大事業,光宗耀祖!娘,您就把心放到肚里去吧!”
  “三娘教子”奏起了尾聲,而王莽的人生宏圖卻剛剛從頭舖展。
  果然如同那夜所許諾的,王莽進宮之后,循規蹈矩,從無過犯,小嘴又甜,左一姑姑又一個姑姑地一通足叫,把王政君哄得心花怒放。又愛看書,劉騖要扔沒扔的那些陳編舊籍,全被王莽如同珍寶一樣地接收了過來,每天似懂非懂地學而時習之,鬧得比他大六歲的太子表兄劉騖都覺得有點儿不好意思,有种落伍掉隊的感覺。
  當然這种感覺只是偶爾閃現那么一小下而已,否則,劉驁會有一种唯恐落在小表弟后面的緊迫感,會置聲色犬馬的那种擋不住的誘惑于不顧,勤奮學習、刻苦鑽研的。那樣的話,也不會在王政君執行例行巡視的時候,“湊巧”沒有在書房里苦讀。
  王政君來到書房,沒見到應該在這里的劉騖,卻見到了本不該在這里的侄儿王莽。
  “小草民王莽叩見皇后姑姑,愿皇后姑姑鳳体安泰。”
  趴在地上的王莽這一本正經、中規中矩的請安,讓王政君不由得打心眼儿里往外高興。看來王家弟子中也有可教之材呢!
  “平身吧!”
  “謝皇后姑姑。”
  走過了這一套不容更改的固定程序之后,王政君想起自己到這里來的目的:
  “莽儿,你怎么會在太子的書房?”
  “這,小草民王莽啟奏皇后姑姑,小草民這几日正在學習《論語》,內中有几處不太明白,故此在太子書房翻閱几部典籍,不知皇后姑姑駕到,有失遠迎,還望皇后姑姑恕小草民之罪。”
  “小孩子愛讀書是好事嘛,有什么罪不罪的?今后想看什么書,只管過來看,不用請示。”
  “是,小草民謝皇后姑姑隆恩。”
  “對了,你太子表兄怎么不在這儿讀書?他有沒有跟你說他去哪儿了?”
  “這……”
  王莽想起半個時辰前表兄劉驁溜出去玩之前對他的囑咐,遲疑了几秒鐘,決定替他瞞過這一回:
  “啟稟皇后姑姑,太子表兄殿下日來讀書過于勞累,偶感風寒,患了腹泄之症,一日之中已接連如廁十余次,片刻前又去解那一時之急去了。”
  人有三急,上廁所是誰也擋不住的,何況圣人云,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但王政君心里明白,劉驁平時最怕讀書,一捧起書本,就會條件反射,產生要上廁所的強烈欲望。但像今天這樣一天十几趟,卻也太多了一點,王政君擔心劉驁是真的有了病。
  其實,王莽這篇話,虛實結合,半真半假,實的是劉驁今天當真去了十几趟廁所,虛的則是劉驁根本沒有什么腹泄之症,更談不上什么讀書過于勞累,他只是把上廁所當作逃避讀書的借口,去和宮女們鬼混。就在王政君來之前,劉驁剛剛又溜了出去,對王莽說的也還是上廁所。
  王政君正在為寶貝儿子的肚子擔心,就听見書房門外傳來了呻吟之聲:
  “唉喲,這倒霉的肚子,真不爭气,一天的功夫,害我跑了十几趟,這多影響我刻苦攻讀呀!唉喲,疼死我了。”
  隨著聲音,劉驁捂著肚子皺著眉頭撞進了書房。
  “快快快,莽表弟,咱們學到哪儿了?抓緊時間接著學……喲,母后駕到,儿臣叩見……”
  王政君擺了擺手:
  “罷了罷了,驁儿身体不适,就不必行大禮了。”
  “謝母后。唉喲,唉喲……”
  劉驁再不爭气,畢竟是王政君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何況眼前這副景象,弄得王政君也是真假難辨。
  “驁儿這樣苦楚,今天就不要再讀書了,早些休息吧。”
  “不,不要緊,儿臣能堅持,古人云,一寸光陰一寸金,儿臣要戰胜病魔、勤奮苦讀……唉喲……不好,又來了!”
  說完,拔起腿又要沖刺。
  “唉,以驁儿這情形,病得委實不輕,看來明天的斗獸之戲,也去不成了。”
  王政君這句話就像十字路口的紅燈,一下子就讓劉驁的雙腿來了個緊急剎車:
  “斗獸之戲?那還是要去的,那還是要去的。”
  “你這樣怎么能去?万一斗獸之時你离席如廁,豈不是對你父皇失禮?”
  “這個不妨事,儿臣覺得,儿臣覺得好多了,少時再服些藥,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定不會耽誤正事。再說,莽表弟從來沒看過斗獸,儿臣想陪他一起去。莽表弟,你不要跟我說你不想去,不要說你要抓緊一切時間讀書!在那里,你會看到皇家動物園里的珍禽异獸,你會看到皇帝陛下和那些畜牲在一起,你還會看到我那些人見人愛的嬌滴滴的姨娘們……”
  “夠了!越說越不像話,玩物喪志!”王政君止住了劉驁:
  “看你迫不及待的樣子,肚子不疼啦?”
  “不疼了……不,疼!唉喲,唉喲!我的媽呀,疼死人啦,出人命啦!”
  一邊叫,一邊沖著王莽使眼色。
  王莽冰雪聰明,如何會不明白表兄的意思?其實不用他使眼色,王莽早就被斗獸之戲吊起了胃口,只愁沒有机會向姑姑開口呢。
  王政君看了看王莽:
  “莽儿,你說呢?”
  王莽偷眼去看劉驁,只見他還在那里擠鼻子弄眼,出于保護表兄的五官不至于從臉上掉下來的無私目的,也出于見識一下熱鬧場面的有私動机,王莽有生以來第一次向最高決策層發表自己的意見:
  “啟奏皇后姑姑,小草民以為,明日斗獸之戲,太子表兄殿下勢在必去。其一,明日圣駕親臨,身為太子,不去則有輕君慢上之嫌;其二,醫經上說過,春日郊游,可祛病強身,采天地之气,補冬令之虛,明日雖非郊游,但虎圈位于上苑,草木繁茂,景色宜人,對表兄殿下的病体有百利而無一害;其三,太子乃一國儲君,日后君臨天下,仁、德固然重要,也不可缺少威、勇,而觀看斗獸的壯觀場面,必可于威、勇之气上大獲种益。有此三條,太子非去不可。”
  “小鬼頭!看不出你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倒挺老成!難怪后來的史書里都說你早熟!好了,別說你表兄了,說說你自己吧,你想不想去?”
  “這,皇后姑姑請恕小草民直言,斗獸之戲小草民不看。”
  “怎么,你不看?”王政君大感意外。
  而劉騖更是直跳腳:
  “你傻不傻,這么好玩的玩意儿你不看?”
  “小草民明日去,但并非為斗獸之戲,而是為瞻仰天子的威儀而去,為飽覽百官的風采而去。小草民雖然年幼,但報國壯志早已蓄于胸中,謁天子、拜百官,朝廷的禮儀,一切諸項,都要早早熟悉,所以,明日小草民是為日后報國而去,也是非去不可。”
  說得這么熱鬧,結果不過是一個“去”字,這就是王莽。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七歲時的王莽,就已經顯露出他凡事都要引經据典、字字務求有出處的言辯風格了,而這种近乎食古不化的風格,在他成年之后,更是由言辯方面擴展到了行事方面,也為他的政治和人生悲劇奠定了不可逆轉的基礎。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王政君見一子一侄兩個小孩子都對斗獸之戲表現了濃厚的興趣,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囑咐了几句早睡早起之類的話之后,娘娘起駕回宮了。
  送走鳳駕,書房里響起一片烏拉聲。
  “小表弟,你到關鍵時刻還真給勁!一下子就OK了!”劉驁興奮得照著王莽的小肩膀上“啪”地給了一龍掌。
  “此事小草民也是勉力為之,要知道,皇后姑姑天資聰慧,想瞞過她可是不大容易咧!”
  “我說的不是跑肚拉稀那件事,我是說你的小嘴怎么那么會說,一個斗獸之戲,居然讓你開發出那么多為國為民的大道理來!”
  王莽笑了笑,不說話,心里卻在得意:
  “這算什么?等我把你書房里的書都讀完了你再看,保管有更多的大道理等著呢!”
  劉騖一把拉起王莽的小手:
  “行了行了!今晚咱們不用看書了,早點是神的歸廟、是鬼的歸墳,各自回去睡個倒頭党,攢足了精神,明天觀賞美女与野獸去也!”
  到底是小孩子,愛熱鬧圖新鮮,當第二天王莽跟著姑姑、表兄一起,來到上苑虎圈的時候,真恨爹媽少給他生了几只眼!
  按說王莽的爺爺王禁也算個侯爺,平常家里的排場也不小了,可跟帝王一比,簡直寒磣透了!
  春風中,鼓角連天,旗幡招展,御駕還沒到,那舖天蓋地的儀仗隊就已營造出一派不可一世的隆重气氛。
  雖然只是飼養猛獸的小小虎圈,那建筑也金碧輝煌,足以讓王侯之家自慚形穢。
  正南,是齊齊的一長排鐵籠子,籠子里有猛虎、有悍熊、有野豬、有矯豹、有惡狼、有雄獅,一個個磨牙吮爪,作勢噬人。那充滿獸性的低吼聲,令人毛骨惊然,不寒自謀。
  鐵籠對面,是一片略為低洼的空曠的場子,四周圍也有粗如儿臂的鐵欄杆,几百名鐵甲勇士,正執戟荷刀,守衛在檻外.看上去,那就是斗獸場,等一會儿,一幕幕暴烈無匹的獸斗壯劇,就要在那里上演。
  斗獸場再往北,就是飛檐斗拱的觀禮殿。雖說是殿,卻有柱無牆,倒像個大亭子,王莽可以清楚地看到,殿上已經排列下許多座椅,其中有三把金交椅特別醒目,它們特別高大,以王莽的眼光估計,大概連椅子下面的空間都可以藏進一個比他還胖還高的小孩子。
  王莽看得出,正中那把,舖著回龍繡墊的就是皇上的寶座,而兩邊的兩把,舖著飛鳳繡墊,右首那一把,王莽知道是皇后姑姑的專席,而左首那一把,就不清楚該是留給哪一位的了。
  他正想問身邊的表兄劉驁,只听贊禮官已經大聲宣贊:
  “皇后陛下、太子殿下駕到!”
  早就在殿角下恭迎的文武百官,立即應聲跪倒,接駕聲響成一片:
  “臣等恭迎皇后、太子,愿皇后、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王莽頓時無所措手足,不知是不是該跟著姑姑、表兄一起穿過跪迎的人群走上觀禮殿。
  忙亂中,只覺姑姑的玉手拉了他一下:
  “別怕,跟著姑姑上殿,待會儿就侍立在你表兄的椅后。”
  王莽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這樣隆重的夾道歡迎,頭也重了,腳也輕了,踉踉蹌蹌上了殿,都不知道自己這几十步路是怎么走過來的!
  還沒等他定下心神,就听鼓樂大作,鼓樂聲中,贊禮官宏聲宣贊:
  “皇帝陛下、昭儀娘娘駕到!”
  接駕聲比方才更是嚎亮:
  “臣等恭迎皇帝陛下、昭儀娘娘,愿皇帝万歲万歲万万歲,昭儀千歲千歲千千歲!”
  接駕聲中,王莽看見元帝威儀赫赫地走上觀禮殿,身后還跟著一個妖冶艷麗的女子,心想,這女人大概就是什么傅昭儀吧?看她那妖媚樣子,比皇后姑姑的端庄雍容可差得遠了,憑什么就把皇帝的魂儿給勾住了?
  正想著,只見皇后姑姑已經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斂容接駕:
  “臣妾恭迎圣駕。”
  元帝臉色平淡地揮揮手:
  “坐下罷。”
  便轉過身去,對傅昭儀微笑:
  “昭儀也請坐下。”
  傅昭儀与王皇后對視一眼,連招呼也不打,就大模大樣地坐在了元帝的左首。
  元帝扭過頭,看見侍立在劉騖椅后的王莽:
  “這孩子就是皇后的侄儿嗎?”
  王莽赶緊趨步上前,伏身下拜:
  “小草民王莽,叩見圣駕,愿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元帝點點頭:
  “這孩子倒也懂些規矩,平身罷!”
  王莽謝恩站起,卻听見一聲冷笑:
  “哼,一介草民,也配在皇帝身邊侍立,應當下殿去!”
  王莽不用抬頭,也知道這是傅昭儀在說話,他不敢回話,卻靜靜地等著皇帝表態。
  元帝笑了笑。
  “昭儀何必對小孩子這樣,就讓他陪陪他表兄吧。”
  “謝主隆恩。”王莽嘴上這樣說著,倒退著回到太子椅后,心里卻在發狠:
  “好你個狐狸精,我招你惹你啦?等著吧!等老子哪天得志,非整整你這姐己、褒擬不可!”
  傅昭儀重重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帝后們“入座為安”了,文武百官、后宮嬪妃也全都各就各位了,鼓角聲重又震天价響起,斗獸開始了!
  率先登場的,是一頭野豬和一頭豹子。那豹子一身金錢花紋,被陽光一照,斑爛絢麗,煞是好看。對比之下,那野豬就顯得丑陋多了,兩顆撩牙在豬嘴外面毗著,發出慘白的光芒,豬鬃像鋼針一樣聳立著,黑駿駿的粗笨身軀,顯得十分肮髒。
  那美麗的金錢豹,從籠中竄到場內,奔騰跳躍,著實展示了一番矯捷的身手,先聲奪人的第一印象博得了君臣嬪妃的交口贊賞:
  “好漂亮,好神勇!看那丑豬如何抵擋!”
  而那野豬也不甘落后,進得場來,雖沒有豹子的靈活矯健,卻也步履沉穩,步步為營,前身低伏,后腿如弓,兩只凶狠的小眼怒視對手,笨拙的身軀緩緩移動,看似笨拙,卻是暗合了以靜制動的兵法要旨,令咆哮騰跳的金錢豹急切難于得手,只得也放慢速度,圍著野豬繞起圈子,尋找著致命一擊的突破口。
  豹子的腳步越來越快,圈子越繞越小,而野豬的弱點也逐漸地顯露出來:它的身子笨了點,當圈子大的時候,位于圓心的它還可以跟上豹子的速度,始終把頭部對准豹子.可是當豹的步子加快、圈子縮小之后,它就難免有一种跟不上趟的感覺了,一剎那.它的臀部暴露在豹子的尖牙利爪之下。
  說時遲那時快,金錢豹捕捉了這千分之一秒的机會,飛一樣地縱身扑上,野豬的屁股被咬住了,一美一五兩個畜牲扭在了一起。
  隨著發自獸類喉部的那种凄嚎慘叫聲音.一股鮮血箭一樣地噴射出來,那豹子猛地一甩頭,三斤多重的一塊后臀尖,免費饋贈了。
  “好!干得好!”
  被鮮血刺激著的君臣嬪妃們,頓時興奮起來,那种殘暴的原始劣根性,開始在觀眾們的血管中奔騰,他們渴望著更強烈的刺激,期待著更狂暴的場面。
  豹子一擊得手之后,并沒有驕傲自滿固步自封,躲到一邊去品嘗胜利果實,而是噗地一下吐掉口中那塊鮮血淋漓的臀肉,再接再厲,要奪取最后的胜利!
  而那初戰失利的野豬,也被這撕心噬肺的疼痛激發起复仇的決心.立志要洗雪恥辱、收复失肉!
  剛才的被咬噬,對于這頭皮糙肉厚的野豬來說,并不构成致命的傷害,它的戰斗力還在,或者可以夸張一點說,少了三斤多肉,它的身体反而倒靈活了許多。
  野豬痛定思痛,終于悟出了取胜之道:
  “老子有的是肉,一口三斤,也得一百多口才咬得干淨!老子今天豁出這三百多斤肉了,看你有多大本事!”
  自從決定用飼敵之計取胜之后,野豬反倒沒了包袱,只要喉管不被咬斷,老子就跟你沒完!
  那豹一擊得手,再擊成功,三擊奏凱,片刻之間,野豬已經被它咬了十多口,真正是遍体鱗傷、慘不忍睹!
  但隨著太容易得到的節節胜利.豹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這頭蠢豬怕不是肉做的吧?怎么掉了几十斤肉還一點儿事儿都沒有?我怎么才能盡快結束戰斗呢?”
  就在它猶豫不定,不知是不是應該繼續出擊的當儿,野豬利用了它那片刻遲疑,嚎叫著猛扑過來.發起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反攻!
  自古道哀兵必胜。白骨畢現的野豬就是這樣的哀兵.它此刻真正是痛定思痛,卯足了勁,用鋒利的撩牙剛勁無儔地刺進了金錢豹的美麗油亮的喉管,還意猶未盡地奮力前沖,一直把對手抵到了鐵欄杆上。
  被刺中喉管的豹子,后背抗住鐵欄杆。兩只利爪拼命撕扯,把野豬的頭臉抓得面目全非,可野諸就是不松不讓不退,嚎叫著繼續用力刺著。
  這一幕兩雄殊死慘斗,一直持續了有半頓飯的工夫.人們才看到揮舞著的豹爪慢慢地停在了空中,鮮血已經流盡了的豹子,終于不再動彈,那美麗的金錢花紋,成了一件腥紅壽衣上的黑色點綴。
  野豬胜利了。
  可是胜利者也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保持著胜利時的那种姿勢,就那樣僵住了,再也不曾移動過一寸一分。
  人們都沉默了,半響,才听到元帝那略帶惋惜的圣諭:
  “封野豬為烈勇侯,豹子為捷勇侯,各以侯禮安葬,搭下去吧!”
  簡直是開玩笑,畜牲也能封侯?
  可是元帝自有他的主意,以他的意思,畜牲表現突出都能封侯膺爵,此事傳遍天下,還怕沒有忠勇之士前來報效國家?想當年秦始皇不也封過泰山的五大夫松么!
  王莽望著同歸于盡的豬、豹二位侯爺,歎了八個字:
  “可歌可泣,可圖可點!”
  劉驁卻不以為然:
  “這點小玩鬧,墊場子的把戲,算得了什么?等下的熊虎之搏才更有味道呢!再說了,兩獸相斗,畢竟還不如人獸之搏,當年,我忘了是誰了,因為直言犯諫,惱怒了當時的天子,就命他下場搏虎,要不是天子只是想殺殺他的气焰,暗賜他一口利刃,早就葬身虎口了!就這樣,也把他嚇得快尿褲子了!可惜我沒赶上,要是我,就讓他空手搏虎,那多帶勁儿呀!”
  一番話說得王莽毛骨悚然。
  “伴君如伴虎”,這話當真不假!怪不得歷代多少高人,或者是躲進深山不愿出仕,如介子推,或者是功成名就后浪跡江湖,如張子房。廟堂雖高,玉帶雖美,卻無异于這鐵籠鐵鏈,囚住你、鎖住你,整天和喜怒無常的君王這頭猛虎在一起,那种終日提心吊膽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也許就是因為劉驁的這一句無意之言,促成了王莽多少年以后下決心不當伴虎之人而要當那噬人之虎的決心,劉家天下也就改了姓氏達十五年之久。
  不過這會儿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那個地步,王莽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娃娃,只是一個對人魯相搏僅僅怀有畏懼心理的小草民。
  而對于兩獸相斗,他還是饒有興趣的,他喜歡這种悲壯的气氛,喜歡這种事先不能預知結局的而又与己無關的生命之爭。
  這不,當斗獸的重頭戲——熊虎之斗開始的時候,他不是又全神貫注地把倆眼瞪得溜圓么?
  熊虎之斗顯然和方才的豬豹相爭不是一個檔次。號稱獸中之王的猛虎,以它那君臨天下的王者風范,從容不迫地步入半場,那种不怒而威的气概,令人望而生畏。特別是它引吭長嘯的那一聲吼,端的是惊天動地、蕩海搖山。
  而那頭悍熊,也并非等閒之輩,經過整整一冬的休眠,雖然略顯削瘦,卻并不贏弱,單听它咚咚的腳步聲,就已知道在它的身体里蘊藏著什么樣的力量了。
  這才是一場真正重量极的比賽。
  一開始,雙方沒有短打武生的那种貼身肉搏,而只是遠遠地怒目而視,但那种肅殺之气,遠在殿上的王莽都能感受到。
  獸中之王踞蹲著,虎目在陽光下反映出威芒,額頭那個醒目的王字,更是在提醒對手注意,你是在和誰叫板。
  而那頭悍熊,似乎并不在意猛虎的王者之威,悠閒地舔舔肥大的熊掌,斜著眼睥睨四野,好像在說:
  “窮吼什么?老子又不歸你管,擺什么臭架子?”
  那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超然神色,著實令獸中之王憤怒,它使勁甩了兩下健尾,兩聲春雷頓時在斗場上空炸響。
  緊接著,它咆哮著向那悍熊扑去.猶如一陣狂飆卷過悍熊的頭頂。
  獸王的身手的确不同凡響,只這一扑,便將悍然扑了個趔趄,悍熊猝不及防之下,騰騰倒退了几步,才算僥幸躲過這閃電般的一擊,沒有被鋒利的虎爪抓破皮肉。
  觀眾們還沒來得及為這精彩的一擊喝一聲好,獸王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扑來,那优美的身姿宛如一個訓練有素的技巧運動員,騰空划出一道令人叫絕的弧線。
  弧線越過悍熊的一剎那,獸王那鋼鞭一樣的虎尾順勢一掃,便結結實實地抽在了悍熊的后腦上,要不是被濃密的熊鬃遮住,人們一定會看到那在瞬間隆起的血棱。
  只這兩扑一掃,便足以證明魯王的實力了,君臣嬪妃們齊聲喝起彩來,為那獸王的蓋世神威。
  悍熊平白無故受了這兩扑一掃,又見群眾輿論明顯傾向于自己的對手,心中很是不平,頓時萌生了奮起反擊的豪情壯志。
  它穩住身形,人立而起,兩條粗壯的前肢高舉著,等待猛虎的第三次扑擊,它的戰略意圖,是在猛虎扑來的時候,憑借自己的体重和蠻力,揮臂將騰在空中的對手擊倒在地。
  然而悍熊失算了,獸王對于弱小的對手,是注重斗力,而對于像熊這樣的壯大的猛獸,它卻很講究斗智。剛才那兩扑一掃,不過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實力,來一個先聲奪人,再往后,它就該用智慧和力量綜合取胜了。
  獸王扑上來了,但并不像悍熊預料的那樣是從上三路扑來,它才不像熊那么傻呢,明知敵人早已森嚴壁壘,卻非要來個自投羅网?
  它這次扑的是熊的下三路,它趁熊臂高揚不及回防的机會,巧妙地伏低身子,几乎是貼著地皮飛過來的,一片黃塵卷過之后,那熊的下盤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連皮帶肉扯下一大塊不說,龐大的身軀也被這一抓鬧得失去了重心,嘔當一聲仰面便倒,震得斗場堅硬的地面都轟然作響、微微晃顫。
  “好!”
  殿上殿下齊聲稱快,喝彩聲似乎在告訴獸王:別停下來,就這么干!
  獸王畢竟是獸王,它不愿意听從任何人的旨意,哪怕是皇帝也別想命令它做它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它還沒有玩夠,它要盡情地戲弄那愚蠢的笨熊,把它的神威表演個淋漓盡致。
  于是,它很大度地給了那悍熊一次喘息的机會,遠遠地坐了下來,那神態,就像把敵人誘進了自己的伏擊圈的大將軍,在高高的山崗上俯視山谷那一小撮很快就會成為砧上之肉的殘敵一樣。
  悍熊低吼著從地上爬起來,奇恥大辱令它狂性大發.它笨拙地搖晃著身軀,向那得意洋洋的獸王扑來。
  而獸王卻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很輕松地讓開了悍熊那蘊足了渾身蠻力的一扑,把悍然閃了一個踉蹌,還沒忘用虎尾挑逗似地抽了對手一個耳光。
  “士可殺不可辱!”
  那悍熊几乎要喊出這一句悲壯口號了。它抬起頭,仰天狂吼,凄厲的嗥叫讓人心碎。
  嗥叫聲中,它做出了讓魯王、也讓所有觀眾不解的舉動:它不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仇敵,而是像人那樣后腿直立,用粗壯的熊臂交替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咚咚的響聲,仿佛在擂響一面碩大的鼙鼓。
  它捶得很重,似乎捶的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對手那令它不堪的軀体。
  它示威似地緩緩轉動著身子,一邊轉,一邊拼命地繼續捶打,它轉向哪一面,哪一面的觀眾就能看見,隨著一下重擊,它的嘴角都會流出一股殷紅的鮮血。
  捶到后來.它干脆用利爪撕扯起自己的前胸來,濃密的胸鬃被扯落了,粗厚的熊皮被扯破了,連那飽蘊著力量的健肉也被扯得橫七豎八盡是長長的爪痕。
  而它卻依然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宣布:
  “來吧!我什么都不怕!”
  神勇的獸王被這种自殘行為震惊了,也弄蒙了,它什么陣仗都見過,就是沒有見過這种不要命的!
  “好小子,這是要玩命啊!”
  魯王心里嘀咕著,有心想退避三舍,可又怕丟了面子,有失王者風范,于是在觀眾的催促下,象征性地向對手扑去。
  它扑中了,但對手根本不躲不閃,而是敞開胸膛、張開雙臂歡迎這一扑。
  甚至對于在身上到處亂抓的虎爪、到處亂咬的虎口也根本不介意,那悍熊只是緊抓住獸王的肩胛,拼命地搖晃著,用碩大的熊頭和虎頭對撞著,口中還發出嘿嘿的笑聲。
  獸王怯懦了,它拼命掙扎著,想掙開熊爪的掌握。
  但那是徒勞的,你想不玩了?我還沒玩夠呢!
  悍熊把猛虎舉起來,遠遠地拋了出去。然后,又追上去,抓起對手,又是一拋。
  倒霉的獸王,就這樣被對手玩弄于股掌之上,威風掃盡,顏面無存。
  它再也顧不上什么獸王的尊嚴,趁悍熊再一次拋出自己的机會,嗷地一聲竄了開去,一溜煙地鑽進了鐵門半開的獸籠,免戰牌高懸,再也不出來了。
  觀眾們失望透了,沮喪的咒罵此起彼伏,他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能容忍眾望所歸的獸王在胜負還沒有最后決出的時刻就這樣溜之大吉。
  但他們很快就明白獸王為什么會這樣做了,因為那熊已經瘋了,而面對一頭瘋狂的悍熊,除了盡可能地溜得遠一點,你還能做什么呢?
  那熊在失去了宣泄對象之后,它的余勇沒有地方可以施展,于是,非常可以理解地轉向了剛才為自己的對手助威吶喊的那群兩條腿的動物。
  它憤怒地扑向觀禮殿,在斗獸場邊上,它輕而易舉地弄彎了兩根試圖阻擋它前進步伐的鐵欄杆,當著果若木雞的武士的面,堅定地爬上了玉石台階。
  情況突變!
  剛才還在為精彩的場面而興奮不已的后宮佳麗們,眼看悍熊就要竄上殿來,頓時芳魂儿直飛九霄云外,嬌喚連聲,權墮髻松,裙据零亂,顧不得尊貴的儀容,一個個四散逃命。
  其實她們本不必如此惊慌,因為那熊并不是沖著她們來的,熊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坐在前排正中的那個家伙,悍熊只對那個家伙感到興趣,因為剛才就是他嚷嚷得最歡,力猛虎喝彩的聲音最大。悍熊決定把他干掉,哪怕他穿著團龍蟒袍也無濟于事。
  元帝湊巧就是那個家伙。
  他才是唯一真正應該逃命的家伙。
  然而又很湊巧,他剛剛痊愈的病体,并沒有為他提供足夠的力量去逃命。在悍熊當面的一瞬間,他甚至連招呼武士們勤王救駕的力气都聚攏不起來,虛弱的雙腿,也像被緊緊粘在那把盤龍金椅上一樣動也動不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可以給臣子們一种印象,一种泰山崩干前而面不改色的臨危不懼的印象。
  盡管這种印象需要用生命作為代价才能換取,那也在所不惜——不,是無可奈何。元帝臨死前,所能做到的,大概也只有無可奈何這四個字了。
  還有一個人也沒有逃命。
  那就是緊挨著元帝的皇后王政君。
  王政君并不是不想逃,也不是沒有力气逃,論体格,她比傅昭儀強得多了,連傅昭儀都能夠在零點几秒的時間里從親愛的元帝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王政君也無疑能夠做到。
  但她沒有這樣做。
  唯一可以解釋的原因,就是她的反應太遲鈍了。由于她十多年來對于后宮爭寵已經感到厭倦,由于元帝對她的可有可無的態度,使她變得對一切都麻木不仁了。當悍熊扑到元帝和她的面前的時候,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
  等她明白這并不是規定程序的一個步驟、而是真正的意外之后,再想逃命已經毫無意義。熊的龐大身軀就在眼前,她已經聞到了悍熊身上的那种難聞而又帶有刺激性的血腥气息。听到了從悍熊鼻孔里發出的令人銷魂的喘息聲音。黑色籠罩了她,那是熊的顏色,也是死神的顏色,甚至還是十几年來她寂寞生活的顏色。
  在這一片黑幕之下,她也就放棄了逃生的一切努力。
  有一瞬間,她甚至有些急切地渴望著悍熊早點動手,把她,還有那個冤家,一起帶進那片無邊無沿的黑色中去,這樣,至少她可以不用再為許多事情煩惱和擔心,而她的儿子,只要不被同時帶走,將會順利地接替元帝的位置,她的娘家王氏家族,也就可以獲得和保持外戚所應該擁有的一切,權力,地位,以及隨之而來的令人羡慕的其他東西。因此,在生死關頭,王政君只向蒼天祈求一件事,干万別傷了她的儿子。
  悍熊卻根本不去理睬王政君、漢元帝在想些什么,它所考慮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翻過橫亙在面前的白玉欄杆,順利地到達那家伙的面前,然后,照著他那戴著皇冠的腦袋,就來上那么一下,對,一定要來一下,絕不留情!
  欄杆終于被越過去了,那顆討厭的腦袋還在那里,它已經伸爪可及,來吧伙計,乖乖地,別亂動,我保證給你個痛快的,讓你來不及喊疼……
  不對了,准是出了什么岔子,程序出了點問題,那顆討厭的男人的腦袋,怎么變成了一副美麗的熊見猶怜的姣容?
  熊掌高舉著,卻沒有落下去,那是一張多么可愛的臉蛋呀!杏目,檀唇,桃腮,柳眉,紅扑扑,粉嘟嘟,香气襲人,秀色可餐。
  而那雙秀目中,分明有一种英武气概,一种全無畏懼、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正是這种气概,像一堵鐵壁,擋住了悍熊的步伐,使它產生了一小會儿的遲疑。
  這是致命的遲疑。
  雖然只是那么一小會儿.卻足夠讓護駕的武士們從惊愕中清醒過來,履行他們剛才被忘記的職責了。
  當刀朝斧鋮密密麻麻地親吻悍熊這個叛逆者的每一寸肌膚,并使得它渾身發麻不得不以死報之的時候,這位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遙卻被一個女人阻擋去路的倒霉蛋,這位几乎改寫了歷史的畜牲,還在用人類听不懂的語言從內心深處發出疑問:
  “親愛的美人,你是誰……”
  它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
  但是漢元帝有。
  當挺身遮蔽在他与熊之間的那具嬌美身軀轉過來向他呢喃著表示慰問的時候,元帝脫口而出:
  “馮媛,馮婕妤?”
  美麗而又勇敢的姣娃對她剛剛的舉動并沒太多的回味,依然像往常一樣平靜:
  “臣妾有罪,罪該万死。”
  元帝惊愕:
  “婕妤何罪之有?”
  不要說元帝,就是目睹了剛才那惊心動魄場面的“小草民”王莽,也對馮捷好這句話頗感費解,明明是挺身護駕,為什么要自稱有罪,還“罪該万死”?
  馮媛馮捷好輕啟朱唇,打破了疑團:
  “陛下乃天下至尊,臣妾在急切中不暇多思,竟然擋在陛下面前,和您搶鏡頭,還不罪該万死么?”
  馮媛這句話的确有點道理,在封建年代,誰也沒有權力超越皇帝,走路,要讓皇帝先走,好處,要讓皇帝先占,否則就是“僭越”,是“大不敬”的罪過。几百年后的曾和王莽一樣被罵為篡漢逆賊的曹阿瞞,就是因為在許田射獵時越過皇帝半個馬頭,半真半假地接受了群臣的賀拜,而惹惱了赤兔馬上的關二爺,險些挨了他的青龍堰月刀。要不是老謀深算的大耳朵劉皇叔,投鼠忌器,怕二弟的貿然行動會被誤解為刺王殺駕,曹操的人頭早在那時就不在脖子上長著了。
  馮媛敢搶這個位置,敢比皇帝還靠前,那還得了?要是被抓住小辮子,那算是蘇州人賣豆腐花——“完(碗)”!
  所以,聰明的馮捷好未求有功先求無過,未求進先思退,先擱下一句請罪的話,免得那些妒賢嫉能的小人將來在背后捅刀子!
  元帝當然不知道馮媛的請罪還有這一層深刻寓意,更不會想到“大”無畏的愛妃還會要個“小”聰明;
  但他很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鼓舞著這個柔弱的女子在關鍵時刻沖得上去,甚至比那些御前武士還要勇猛果敢。元帝是怕死的,當然也認為別人都應該像他一樣“愛惜生命”。
  “婕妤,人人都有惊畏之心,為什么你能挺身擋在悍熊面前呢?”
  元帝真想問明白,在千鈞一發的關頭,馮媛是怎樣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戰胜了恐懼心理的。或者,她的腦海里是否浮現出什么光彩照人的英雄形象,是不是那些英雄形象鼓舞了她。子
  但馮媛的回答很平淡:
  “猛獸的天性,只要得到獵獲物就會停止攻擊,臣妾只是擔心悍熊扑向陛下,這才以身擋熊,反正對那畜牲來說,陛下的万乘之軀和巨妾的蒲柳踐体,都只是一頓丰盛的午餐,實際是沒有什么區別的。它得到了臣妾,就會舍棄陛下,這是很簡單的道理。陛下您說對嗎?”
  元帝沒想到馮媛想的會是如此簡單,他很為馮媛婉惜,沒有抓住這個机會,說出一大篇可以語惊四座的閃光語言來。
  但馮媛這個英雄典型,元帝是樹定了,他指指點點,向惊魂甫定的臣僚嬪妃們進行現場教育:
  “嘖嘖嘖嘖!听听,你們听听!多么朴實無華,多么偉大崇高!這就是我們的英雄,我們無私無畏而又可親可敬的英雄啊!讓我們一起高呼:向英雄學習,向英雄致敬!”
  “……學習!……致敬!”自愧不如的須眉們,自忖不敢的巾幗們,用參差不齊的男聲女聲盡量附和著,呼應著。雖然做不出英雄的舉動,但口號喊得響亮,不也至少說明我們是有決心成為英雄的嗎?如果下一次再有同樣的机會,我們一定會同樣……同樣開溜。
  元帝滿意了,他環視四周,點頭稱贊:
  “找到了差距,就有赶超的方向,朕相信今后大家會以馮捷好為榜樣,爭當英雄,還有英雌的!你們說是不是!”
  “是!是!”
  眾人大聲應道,大家的熱血因此而沸騰,恨不得那悍熊現在又活過來,好給自己一個學英雄見行動的机會。
  有几個性子急一點的,甚至現在就開始在殿里□巡著,看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猛獸藏在附近,要知道,剛才那一陣忙亂,造成了局勢的失控,很可能籠子里的其他野獸混水摸魚溜了出來呢!
  果然!有人指著元帝身邊尖聲報警:
  “那里還有一頭熊!”
  隨著這一聲尖叫,大家一齊扭頭,只見元帝左首的那把椅子下面微微作響,繡帔縫隙中,隱約可見一團黑駿駿的東西在蠕動著。
  “媽呀!”
  又有几位后宮佳麗像圣彼得堡電話局的小姐們那樣,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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