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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寂寞椒房



  ●除了第一夜的春風一度,她很少有机會鴛夢重溫。
  ●甘露三年,也就是公元前51年王政君果然臨盆了。
  ●皇太孫老實不客气地打開閘門,往大漢天子的龍袍上撒了一泡尿。
  ●小皇上沖著正笑得花枝亂顫的宮女頒下旨意:“我要吃奶!”


  這條立了大功的紅邊長裙只想對了一半:王政君的确是把它當做寶貝給珍藏了起來,而且也的确是經常從箱子底下把它取出來,看上一看,發一番遐思。
  但另一半它就沒想對了:王政君每回看它,几乎都是在不高興的時候,而且,自打嫁給劉奭之后,這种不高興的時候恐怕還更多一些,因為劉奭對她似乎并不十分感冒,除了第一夜的春風一度之外,以后就“稀复進見”,很少再鴛夢重溫了。
  不過雖然僅僅只是春風一度,卻也戰果赫赫,愣讓王政君珠胎暗結,肚子里孕育起一條小生命來。
  王政君其實倒應當感謝劉奭在一度春風之后不再搭理她,這真是一件好事,符合醫學上的要求,要不然,恐怕也得像司馬慧那樣,不明不白地把個小東西給耽誤了,弄不好還會搭上自己的一條“大貴之命”。
  而且,劉奭對王政君的冷淡也從另一個角度保護了她,免得宮里的其他女人酷海興波,打她的坏主意。
  沒什么別的想頭,干脆好好養養身子,閒著沒事再給肚子里的小祖宗施行一番胎教,听听宮廷音樂什么的,好讓他老人家平平安安降生。只要小祖宗呱呱一哭,那算齊了,別看你劉奭不拿正眼瞅咱,老爺子可是盼孫子盼了多少年了,到時候,咱可是大漢的有功之臣呢!再者說,太子妃這個位子不是還空著的嗎?咱有了儿子這個結果,還怕坐不上?
  王政君沒別的毛病,就是聰明,看問題那叫個透徹!
  這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甘露三年,也就是公元前51年。王政君果然臨盆了。
  略過王政君攥拳頭咬牙憋气吭哧帶喘小肚子叫勁等等努力過程不表,單說最后,噗嚕一下,她感到肚子里一空,身子一輕,知道大功告成.顧不得喘口气歇一歇、赶緊沖著接生的女醫嚷嚷:
  “快,快把小祖宗抱過來我看看!”
  女醫也是不明白王政君這“看看”的意思,抱過渾身血水的小東西,自做多情地對王政君嘮叨:
  “您看小家伙長得多好哇!您看這腦門多寬!臉蛋多胖!耳朵多大!鼻梁多……”
  王政君急了,許是當了娘的女人嘴都不那么干淨,她罵了起來:
  “你光在上半截轉悠管個蛋用!”
  “蛋?有,有!您看,一邊一個,還不小呢!”
  看見小東西襠里那一串玩意儿,王政君這才徹底松了一口气,她擺擺手:
  “你辛苦了,領了賞,下去吧!”
  女醫醒過悶儿來,敢情,人家要看的是這件寶貝!
  皇孫問世的消息,由快馬直接報到宣帝那儿,老爺子果然欣喜若狂,赶來慰問王政君這有功之臣:
  “儿啊!你可算去了朕的一塊心病了!多少年了,朕一直擔心大漢基業的繼承人問題,如今朕算是放了心了!”
  想了想,又問王政君:
  “太子呢?怎么沒看見他?自己的媳婦生儿子,怎么也不過來幫幫忙!”
  老爺子也是樂糊涂了,這种事儿,劉奭能幫什么忙?
  王政君赶緊解釋,她不愿意讓父皇知道小兩口儿不太和諧的事情:
  “太子殿下剛才還在這儿來著,這會儿回書房去了。”
  “回書房?他還有心思學習習?來人,把他給朕叫來!”
  劉奭畢竟懼怕老爸,赶緊過來,叩頭問安之后,垂手肅立,不敢多說一個字。
  “你在書房干什么?不知道你媳婦生儿子啊?”劉詢的語气挺嚴厲。
  “儿臣,儿臣是在引經据典,想給皇孫起個好名字。”
  “這倒是個理由。”劉詢的口气緩和了一些,但他認為,小孫子的誕生,不僅是劉家、也是全國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既然茲事体大,就必須圣躬親問,于是,他沉吟片刻,金口玉言發下圣諭:
  “古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孩子是漢室的希望,一定得取個好名字!以朕之意,治理天下,必須有縱橫馳驅的才干,非千里馬之才不能胜任,就給這孩子取名為驁(do)吧!”
  驁,是個不常用的字,一般的現代漢語字典中已經不怎么收錄了。它讀傲,有三种字義:第一种,是名詞,駿馬的意思,《呂氏春秋·察今》中說:“良馬期乎千里,不期乎驥騖。”高誘注解道:“驁,千里馬名也。”第二种,是形容詞,馬狂奔的意思,一般与驕字合用,組成“驕騖”一詞,形容恣縱奔馳的狀況,《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說:“低昂夭矯,据以驕驁兮。”張揖說:“驕驁,縱恣也。”第三种則是通假的用法,和傲字的意思一樣。不管怎么說,劉詢是希望這個孩子長大了之后,能夠像脫韁的駿馬一樣,縱橫馳騁,成為興旺漢室的一代明主。
  劉奭當然對老爸的用意十分清楚,而且,他還明顯地感覺到這個“騖”字里包含著老爸對他懦弱謙順的不滿,但是,他還是代表儿子感謝皇帝陛下的賜名之恩:
  “多謝父皇為皇孫賜名。”
  “慢!”劉詢想了想,又補充了几句:
  “名字名字,不能有名無字,朕也懶得動腦筋了,干脆,這孩子就姓劉名驁字太孫吧!”
  說是懶得動腦筋,其實這個“字”里面腦筋可動了不少!因為,“太孫”,嚴格說起來并不宜于用來作“字”,這太容易和一种地位相混淆了。皇帝的儿子中,預定的帝位繼承人叫“太子”,而“太子”之后的繼承人才叫做“太孫”,如今劉詢為孫子起字叫“太孫”,這不是明擺著說,劉驁肯定要接劉奭的班,成為劉詢之后的第三代皇帝么!
  這御賜的一名一字,不僅不可動搖地肯定了剛出生的這個小娃娃的繼承人地位,同時,也明确了王政君成為太子正妃,將來順理成章成為皇后的燦爛前途。
  過了沒多久,王政君就成了太子的正妃,盡管她并不能壟斷劉奭的情愛,甚至依然很少有机會与他交歡。
  都說隔代長輩容易溺愛自己的孫輩,這話一點都不假,不過,兩千多年前這位皇帝老爺子,對于太孫的溺愛未免也太過分了些。
  劉驁剛過滿月,老爺子就著急要体會“抱”孫子的天倫之樂,盡管政務繁忙,每天還都要抽個空儿跑到太子宮來,“親自”抱上一抱,一邊抱,一邊逗弄著劉驁:
  “我的寶貝孫子!可把爺爺想死了!”
  見了寶貝孫子的面,大漢天子的威儀也不要了,什么宮廷禁忌也不講了,“朕”字也不用了,連“死”字也說出來了,瞧瞧,把老爺子折騰得有點儿胡說帶八道了!
  劉驁可不懂這個白胡子老頭儿在說什么,他只覺得這個老頭儿挺好玩儿的,特別是那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挺扎眼,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揪它們。
  “別揪別揪,爺爺就那么几根胡子,揪光了,可就不是老皇上,成了小皇上啦!”
  王政君見儿子鬧得不像話,赶緊過來,要把劉驁抱走。
  劉詢卻不答應了,連聲頒旨:
  “別介別介!朕還沒抱夠呢!君儿,朕這一整天,盡想著赶緊辦完公事,好來抱抱朕這寶貝孫子,結果,有好几件奏章朕都給批錯了!其中有一件,是位姓孫的大臣上的,你猜朕批了什么?朕給批了三個字:‘好孫子’!”
  說罷,劉詢忘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一向在臣子面前不苟言笑的他,竟放怀狂笑起來。
  王政君雖然顧忌到君臣尊卑的規矩,卻也被劉詢的歡愉情緒感染了,不覺笑出聲來。
  劉詢怀中的漢家“千里駒”,見兩個大人笑得高興,有心潑他們一瓢冷水,悄沒聲地打開閘門,老實不客气地往大漢天子的龍袍上撒了一泡尿!
  “什么東西,這么燙?好孫子!你這不是要爺爺的好看嗎?朕,朕,朕也‘鎮’不住你了!”
  等到劉驁能走路了,劉詢索性省去兩頭跑的麻煩,把小家伙接到了自己宮里,每天跟自己“同吃同住同勞動”,連上朝這樣的大事,有時也帶著孫子一起去,還美其名曰:
  “讓他去看看.將來當皇帝的時候省得臨時抱佛腳地現學!”
  有一天,老皇帝心血來潮,居然讓太孫劉驁過一把皇帝癮,把他抱在盤龍金椅上,弄几個太監宮女裝成朝臣模樣,侍立在劉驁的周圍。
  老皇帝劉詢慢慢開導這個剛會說話的“小皇上”:
  “好孫子,現在你就是皇上了,皇上就是天下第一大的人物,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想,你要是當了皇上,想干些什么大事呢?”
  听著劉詢一本正經向那孩子傳授“帝王之道”,再看看那位坐在金椅上不住地要往下出溜的“小皇上”,階下那些臨時大臣們都咬住嘴唇止不住想笑。
  其中一位体態丰腴的宮女竟憋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卻吸引了“小皇上”的注意,他終于發出了模擬皇帝的第一道旨意,沖著那正笑得花枝亂顫的宮女喊起來:
  “我要吃奶!”
  后世的史家們曾經對這一幕荒唐戲劇評頭品足,認為這件事有兩個預兆,卻是不大吉利的:第一,劉詢把帝王金椅讓給別人去坐,盡管是他的嫡親孫子,這也兆示著他的帝祚不永;第二,劉騖的第一道旨意竟如此荒誕不經,盡管這是剛斷奶沒几年的小孩子所難免的荒唐,也兆示著他將來的帝王生涯中,酒色二字必定占了很大分量。
  不知道這些高明的史家是否在扮演著事后諸葛亮的角色,反正他們說的這兩個預兆后來都應驗了。應驗得最快的是所謂“帝柞”問題,當年就應驗了,慢的是那個“酒色”問題,一直到劉騖當上皇帝之后才展現在眾人面前。
  自從開玩笑似地讓劉驁坐了一回盤龍金椅之后,劉詢就開始龍体欠安,到了這年也就是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的冬天,劉詢終于熬不過病魔的困扰,駕崩歸天了。
  太子劉奭高高興興地摔完了喪盆子,离開太子宮,登上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寶座。
  從此他再也不用擔心听到嚴厲的父皇那隨時可能傳來的批評,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他那個頗得父皇欣賞的异母兄弟劉欽威脅到他的太子地位了,一句話,他解放了。
  解放是解放了,但并不是徹底的解放,已故皇帝的陰影還籠罩在他的心頭,最明顯的,一個是“太孫”,一個就是王政君,他們總使劉奭感覺到父皇還活著。
  但這兩個人物,又都是惹不起,扳不動的,在標榜孝道治國的西漢,總不能老爺子剛蹬腿,就把他所喜愛的人都打入“冷宮”“另冊”吧?
  何況這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親生儿子,長得又是虎頭虎腦,十分招人喜歡,就說父皇通過溺愛孫子來表露對儿子的不滿意,一個吃奶的孩子你能把他怎么樣?
  另一個是自己當太子時的正妃,跟了自己這么几年,一直恪守婦道,盡管自己對她一向冷漠,可她卻從不抱怨,這在几十個姬妾中是難能可貴的,更何況她又是太孫的親生母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還有疲勞呢!
  想來想去,反正老爺子已經不在了,這兩個幼子弱母的,也不能對自己產生什么危險,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先把他們的名位給明确了吧!
  于是,在登上帝位后沒几天,劉奭就冊立三歲的皇太孫劉驁為皇太子,同時把太子的生母王政君立為捷妤。
  這婕妤是皇帝妻妾中僅次于“皇后”的封號,之所以沒有一下子直接立王政君為皇后,可能是考慮到不能破格提拔太快了,總要神一神她,免得她將來驕傲自滿,不服從領導。
  抻了三天,抻不動了,這才正式宣布王政君由婕妤轉正為皇后。
  這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對我們這部小說迄今為止還只在引子中露過那么一次臉儿的主人公王莽來說,她的親姑姑王政君能夠立為皇后,將對王莽的一生,對他的飛黃騰達起到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
  如果沒有王皇后——這是王政君現在的正式頭銜,劉奭的養母王皇后這時已經成為王太后了——如果沒有王皇后,也就不可能有一個新貴的王氏外戚集團的誕生,更不可能有一個權傾朝野、把持朝綱的王莽的橫空出世!
  二丫頭成了皇后,這可樂坏了他那個當過刀筆小吏的老爸——王禁。
  王禁自打把王政君送到掖庭當家人子之后,就成天盼著宮中傳來捷報,說二姑娘被宣帝老皇上瞧上了,哪天哪天老夫少妾云雨一回,終于得承圣恩,身怀龍子,因此被封為什么偏妃了,雖說小老婆的名聲不太那么響亮,可那也分給誰當小老婆!皇上的,嘿,皇上的小老婆!
  可是王政君一入掖庭一年多,連個信儿都沒有,更別說什么“捷報”了,急得王禁腿肚子直轉筋,閒著沒事就往街門外頭跑,瞪著眼珠子往掖庭那個方向瞅,干什么?等信儿唄!
  等得老先生倆眼快赶上乒乓球儿大了,這才總算等來了信儿,一瞧捎信儿這人,還真認識,是掖庭御膳房一位宦官,專管采辦瓜果梨桃的。
  那也不敢怠慢,讓進門來又看座又敬茶,又上酒菜,足忙活一通,最后一打听,敢情二”。”頭調動工作,上太子那儿補缺去了。瓜果梨桃打著酒嗝告辭而去,王禁半宿沒睡好,心里直犯嘀咕:
  “要說太子那儿也不錯,可到底他不是皇上啊!太子的小老婆,說起來可就不如皇上的小老婆那么有勁了。”
  從第二天起,王老先生又開始沒事就往街門外跑,瞪著眼珠子往太子宮那個方向瞅,方向變了,目的沒變,還是等信儿。
  等得老先生倆眼珠子快赶上网球大了,又算等來了信儿,捎信儿這人也認識,是太子宮的一位宦官,專管采辦雞鴨魚肉的。
  一見這位,王禁就覺得有戲,你想,從瓜果梨桃進步到雞鴨魚肉了,見著葷腥了,二丫頭肯定混得不賴呀!
  讓進屋來,又是一通忙活,敢情還真是,二丫頭肚皮爭气,生了個大胖小子,還當上太子妃了!
  “行啊丫頭,老爸沒白培養你!混上大老婆啦!”
  第二天起,接著跑,接著瞅,接著等信儿。
  沒等他的倆眼珠子進化成籃球,宮里來了八抬大轎,把老先生抬進宮去了。
  等他再回來,喝!今非昔比,抖起來了!一進門,就把几個小老婆,一大堆子女全都集合起來:
  “老子封了!侯了!”
  “瘋了?你瞅這老不死的,是快瘋了!”
  小老婆們互相交頭接耳。
  “猴了?你看咱爸,瘦得是快赶上猴儿了!”
  儿子女儿們互相接耳交頭。
  “什么瘋了?什么猴儿了?本爵爺,不,本國丈正式宣布,政君,也就是我那可親可敬可愛的二姑娘,已經當上皇后了!從今天起,我就是御封的陽平侯,也是新皇陛下的老文人,今后你們對本爵爺,本國丈必須万分尊敬!”
  王禁說著,擺起譜儿來,檢視著這一大家子:
  “你,還有你,還有你!你們這站沒站像,坐沒坐像的德性,有哪點儿配給皇帝陛下當小舅子?你,還有你!成天爭風吃醋,哪像當今皇后的姨娘?”
  “小舅子?嘻嘻,你是小舅子,你是小舅子!”
  “姨娘?哈哈,你是姨娘,你是姨娘!”
  滿室嘩然。
  新封陽平侯,剛出鍋的國支這個气呀:
  “都別吵吵啦!你們這幫東西,一看就是小家子出身,狗肉,上不了台面!暴發戶,沒見過世面!國舅有這么當的嗎?皇后的姨娘有這么當的嗎?那得講究禮儀!得經過專門訓練!你們還以為是帶口气儿的就能當皇親國戚啊?廢話少說,從明天起,年輕的,統統給我補習文化,歲數大的,也別呆著,演習官場禮節!所有的人,包括丫頭家院在內,都得熟悉官場禮節宮廷的規矩!說不定万歲爺哪天一高興,就上老支人家來串個門儿、聊個天儿什么的,你們可不許給我丟人現眼!出了岔子,本爵爺,本國支可不管你們是誰,一視同仁,嚴肅處理!”
  也別說,經過王禁這么一整頓,王家的情況還真有好轉,一個個人五人六的,也知道進退揖讓之禮了,也明白少長尊卑之度了,個別优秀分子,甚至還會背百家姓了呢!
  當然這是笑談,那時候也沒什么百家姓。總而言之,我是想告訴大家,王家從此開始在往發達這方面努力,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
  撇開得意非凡、平步青云的王家不提,再看看當上皇后的王政君。
  王政君現在的名位倒是非常尊貴了,可宮里誰都知道,皇上,也就是漢元帝劉奭根本不喜歡她,所謂的皇后,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金字招牌罷了。
  劉奭當上皇帝之后,想法也起了變化,他之所以不太搭理王政君,并不是像几年前那樣,還深深怀念著司馬慧。不是!元帝才不會那么傻呢!天下美女那么多,要找比司馬慧強的,容易得很!就不說皇帝的地位是多么便利于采名花、折佳蕊,單看我們這位少年天子的自身條件,也足以令天下佳麗盡折腰了。年輕、儒雅、業余興趣廣泛,据《漢書·元帝紀》記載:“臣外祖兄弟為元帝侍中,語臣曰:‘元帝多才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蕭,自度曲,被歌聲,分寸節度,窮极要妙。’……”這里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需要做一番考證,《漢書》,一般公認是班固老先生所撰,書中也是這么寫的,如果是這樣,那么上面引文中提到的“臣”就是班固自稱,“外祖”就是指的樊叔皮。可是也有人認為,《漢書》的大部分是班固所作,但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班固的父親班彪所作,比如這篇《元帝紀》,就是出自班彪之手,這樣的話,“臣”‘就應該是班彪的自稱,“外祖”則是一位叫做金敞的人了。不管是誰,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外祖”兄弟曾經當過元帝的侍中。侍中這個官職,始設于秦,本來是丞相的屬吏,因為要往來于殿內東廂奏事,所以稱為侍中。到了西漢,侍中成為沒有編制定員的“加官”之一,所謂“加官”,就是官吏于原官職之外加領代表某种特權的官銜,侍中是一种,還有像什么“特進”、“奉朝請”、“左曹”、“右曹”、“諸吏”、“散騎”、“中常侍”、“給事中”、“大司馬”等等。官吏再加了上述官銜后,位尊權重,可以出入禁中,侍從皇帝左右,因此,元帝紀的轉述應該是可信的。
  這樣看來,劉奭倒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翩翩佳公子呢!你看,他擅長書法,能寫一手漂亮的梅花篆字(史書,不是指史學書籍,而是指古代的一种書体大篆,因為這种書体是由周宣王的太史史籀所創,所以又稱“史書”),能玩樂器,彈撥樂里能鼓琴瑟,吹奏樂里能吹洞蕭,還能自己作曲,時不時還自己唱一下,抒發抒發浪漫瀟洒的小感情儿!
  正因為元帝文藝細胞特別多,所以對這方面有天才的女孩子格外賞識,只恨后宮里沒有一個在這方面特別突出的人儿,能和他同歌一曲。
  這時候,他倒有點儿思念起那個會做美味佳肴、又能表演肚皮舞的董佳顏董良娣了。盡管她与詛咒害死司馬慧有關,但事出有因,查無實据,劉奭后來也并不怎么怪罪她,倒是她自己心怀鬼胎,作賊心虛。劉奭才不過几個月沒理她,她就繃不住勁儿了,老想著找個机會抹脖子,結果就在劉奭跟王政君丙殿春深的那一夜,董良娣當真自己把自己給宰了。下刀子之前,她還不忘飽飽地吃了一頓親手做的飯菜,把跳肚皮舞那身行頭穿戴整齊,沖著雨殿方向連叫了三聲:
  “太子!我愛你一百年!”
  死一個善舞的董良娣,其實并沒有什么。說句良心話,王政君也是進過專門的文藝培訓班的,歌舞的才能并不在董良娣之下,特別是那一條婉轉美妙的歌喉,也算得上一流歌星水平呢!不過,可能由于她和劉奭流派不同,一個通俗唱法,一個民族唱法,兩口子總也搭不上一個調,弄得劉奭一听見她唱歌就心煩,老感覺有人在踩貓尾巴。
  王政君倒也知道藏拙,您不愛听,我還不唱了呢!樂得省唾沫養嗓子,將來有机會好參加電視歌手大賽去!
  多才多藝的元帝,經常對天長歎:
  “沒有知音的痛苦,你們誰能理解啊!”
  這一天,正是盛夏時節,中午散朝回宮,元帝劉奭草草用過午膳,正在依枕假寐,窗外柳蔭深處的蟬聲,越發增添著暑意,鬧得他心煩意亂,燥熱難安。
  左右也是睡不著,干脆出了寢殿,獨自一人信步在柳蔭下漫步一回。
  此刻正是大毒日頭底下,宮中雖是濃蔭夾道,畢竟遮不住頂上的陽光,縱然貴為天子,老天爺對他也不留情面,照樣晒得這位天的儿子皮膚發疼,汗水長流,那模樣,不像個天子,倒像個孫子。
  沿著曲折的兩道,頂著在柳枝間時隱時現時強時弱的太陽,這位天子終于來到了滄池邊。
  滄池邊沓無一人,只有碧波在陽光下閃耀,一跳一跳地,顯得那么旁若無人,張狂得意。
  元帝本以為滄池一泓清水,必然涼爽無比,誰知并非如此,那被熱風吹皺的池水,零零碎碎地倒像是平空添出了無數個灼人的酷日,把一縷縷暑气盡情地呈獻給這位天之驕子。
  他開始后悔了,后悔不該獨自离開寢殿,到這里來自尋煩惱。
  若是還在寢殿,至少可以命宮人送上一盞冰鎮的桂花酸梅湯,消一消暑气的煎熬,而現在,連個打扇的人都沒有!
  就在元帝悔意陡生,准備“擺駕”回宮的時候,突然,有一縷“清風”扑面而來,使他頓感暑熱漸消。
  這當然不是老天爺對這位天子的特殊照顧,為他造出一個涼爽的小气候,好讓他舒舒服服地在滄池邊多呆一會儿。
  如果是那樣,老天爺未免會有拍馬屁的嫌疑了。
  但“清風”卻縷縷不絕地扑向劉奭,這又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這“清風”不是扑向劉奭的臉上、身上,而是直接灌到了他的心里,這使元帝愈發感到奇怪。
  他不禁站起身來,四下尋找著這股源源不斷的“清風”的“風源”,當他的目光掃向池邊不遠處一所小巧的庭院時,他才明白,他要找的其實并不是“風源”,而是“聲源”。
  沒錯,是“聲源”,因為那令元帝心曠神怡的東西,并不是“清風”,而是樂聲,是一個少女婉轉歌喉,伴著低回幽清的古琴在如訴如泣地吟唱著。
  元帝排開叢生的蔓草,踏著狹窄的花徑,向發出那歌聲琴聲的小小庭院走去。
  院門關著,顯然主人并沒有想到會有雅客造訪,更沒有想到這位聞聲而至的雅客會是當今天子。
  元帝在粉牆外面停住了“龍步”,他不愿意因為自己的叩門而打斷這美妙的歌聲,更确切地說,他不愿意因為圣駕的到來而破坏現在這樣凄美幽深的藝術境界,他是個深通音律的人,他知道這种意境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少女的歌聲与琴聲仍在不斷飛出粉牆,落入元帝的耳中,他听得出來,這是那少女在自彈自唱,因為歌聲与琴聲是那樣合諧,那樣天衣無縫,非出自一人不可,兩個人的合作,總是會有隙可尋的。
  那少女彈唱的是《安世房中歌》,這是一套組曲,相傳為漢高祖劉邦的唐山夫人所作,共有十七章,每章或十句、八句、六句不等,現在那少女正彈唱其中的第二章:

  “七始華始,
  肅倡和聲。
  神來宴娭,
  庶几是听。
  粥粥音送,
  細齊人情。
  忽乘青玄,
  熙事備成。
  清思眑眑,
  經緯冥冥。”


  這一章的歌詞,譯成現代漢語大概是下面這個樣子:

  “從開天辟地那一天起喲,
  就有了和諧的歌聲喲。
  如今神仙齊聚喲,
  也來把我的歌儿听喲。
  我誠恐誠惶地輕聲唱喲,
  傾訴我的衷情喲。
  眾神駕著青云遠去喲,
  敬神的禮儀已經完成喲。
  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喲,
  在天地間回旋升騰喲……”


  這首本來是敬神用的曲子,經那少女一演繹,竟唱出了分哀怨的意味,難怪元帝听了之后,會覺得清涼如許。
  他不禁用他那渾厚的男中音,低回悱側地和了起來:

  “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喲,
  在天地間回旋升騰喲……”


  院內的歌聲琴聲戛然而止,那少女略帶恐慌的聲音顫抖著出來:
  “你,你是什么人?”
  劉奭隔著粉牆回答,他故意要把自己的身份搞得扑朔迷离,以便和這歌聲的深遠意境相吻合:
  “我么,我就是駕著青云來听你歌聲的神呀!”
  少女嬌聲呵叱:
  “什么神啦鬼啦的,你別胡說八道!你是哪里來的野小子,敢到皇宮內院撒野,看我不叫太監來打斷你的腿!”
  劉奭倒被這挺有性格的女孩子給吸引住了,他默默地想:
  “這是朕的哪一位姬妾?怎么不記得在這小院里朕安排了誰來居住呢?听她那美妙的聲音,想來模樣也錯不了,而且,這种妖媚還帶有几分潑辣的女孩子,倒挺對朕的脾气咧……”
  他就這樣犯著嘀咕,半天沒出聲。
  院內那少女半天沒听見動靜,以為這個“野小子”被打斷腿的威脅給嚇跑了,就悄悄過來。想打開門朝外面看看。
  劉奭听見腳步響,從冥思中清醒過來,連忙蹲下身子,隱在牆邊濃密的花叢里,透過花枝偷眼去看那少女。
  少女的玉手輕輕打開門,探出螓首向門外看了一看,見四下沒人,嗔怪著吐出一句:
  “討厭!人家正唱得帶勁,平白無故給打斷了情緒,又得醞釀半天儿!”
  說完,囁著紅扑扑的美麗小嘴扭回去了。
  人是回去了,可院門卻留著沒關,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疏忽了,反正是給元帝留下了一個絕好的可乘之机。
  元帝從那半掩著的院門斜進身于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夏日午后的偶遇會產生什么綺艷的故事,他只是覺得這個有著美妙歌喉的女孩子,也許會和他在音樂方面找到某些共同語言。
  但是共同語言的融匯貫通,還會引起心靈共鳴,甚至發展到身体的結合,這一點,他就沒想到了。
  其實想到沒想到都沒有什么關系,一切順其自然,必有絕佳結果,兔子,等著瞧!
  這是一個幽靜素雅的小院,院子雖然不大,卻拾綴得很洁淨,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有一個魚缸,魚缸里几條紅色小魚儿正懶洋洋地慢慢游動著。
  葡萄架邊,有一個青石條案,那張曾被美人拂動過的焦尾琴,此刻正靜靜地躺著,只有元帝知道,剛才那纖纖的玉指,曾經在哪几根弦上撫過,想必,被玉指撫過的地方,還遺留著佳人的芳澤。
  他輕輕走到琴邊,果然,在他猜想的那几處,依稀可見几點殷紅,那必是美人玉指尖上被弦儿蹭下來的豆蔻了。
  元帝這時倒情愿變作那几根琴弦,也好沾一沾麗人的馨韻。他只是不明白,這樣一位色藝雙絕的美麗富人,怎會在他腦海里連一絲一毫的印象也不曾留下過。
  雖然只在粉牆外窺听了佳人的一曲哀歌,但元帝卻仿佛已經深窺了她的內心。他斷定,這是一個幽居深宮、未睹天顏的怀春少女,她的心中,一定藏有許多幽情要向人傾訴,元帝倒真想做這樣的人,靜靜地,靜靜地聆听少女的心聲。
  即使無緣聆听美人傾訴衷腸,他也還想再欣賞到她的哀婉歌聲,再退一步,那怕是她那半嗔半怨的責怪語聲,元帝也盼望能夠重現在這所小院里。
  可是,元帝進院這么半天儿了,那少女卻連個影子也不見,難道她真的是個仙女,能上天,能入地,上天入地從這個院子里消失了?否則,即使是進了哪間屋子,也該有個響動才對呀?
  元帝的疑慮很快消逝了,因為,他所盼望的“響動”出現了,那少女既沒有上天,也沒有入地,她就在院中的某一間屋子里,在做著凡人夏天都做的一件极為普通的事——洗澡,或者說得文雅些,她在沐浴。
  佳人,即使是沐浴,那聲音也是非常動听迷人的,元帝此刻听到的,就是這种動听迷人的“天籟”。
  他听到了高山流水,听到了深谷溪迴,听到了飛瀑湍湍,听到了春雨綿綿。
  那香湯沖洗美人雪膚的聲音,在元帝耳中,几乎成了一曲渾然天成的仙樂,他听得出嬌軀何處丰腴,何處玲瓏,何處錯落有致,何處平滑無礙。
  換了別的男人,也許早就要學逾牆的登徒子,沖進屋去,向弄出這美妙聲音的音樂大師,當面表示傾倒之情了。
  膽怯一點的,大概也會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從門縫里、從窗隙中探索一下,到底是什么新奇的樂器,居然能演奏出這般妙樂?
  元帝卻不是這樣,他只是眯上眼睛,靜靜地听著,完完全全地陶醉在這“人間哪得几回聞”的天籟之中了。
  如果永遠是這种高山流水,大概一切也就平淡無奇了,但令人憤恨的是,那“仙樂”突然變得遲澀起來,大概“樂師”發現了“樂器”上的某一處美玉之暇,用力揉搓著它,玉掌与柔膚磨擦的動靜,撩撥得大漢天子也難抑心頭暗火,周身的汗毛都如槍般地聳立了起來。
  揉搓到忘情處,“樂師”竟嬌聲呻吟起來,想必是撥錯了哪一根弦,“旋律”全亂了,連我們這位不請自來、尊敬听眾的心弦,也給拔得亂七八糟,烏煙瘴气。
  他終于不甘再當听眾了,他也要体現体現參与意識,用句古人在這种時候常用的詞儿,他“技痒難捺”了!
  但天子畢竟是天子,而且是精通音律的天子,他的“參与”,自然也要用优雅的,合乎他的身份的方法。
  好在焦尾琴尚未收走,正可用來吐露心曲。
  元帝慢慢踱過去,借以平緩一下洶涌澎湃的心潮,同時也要琢磨,奏哪一首曲子更合适一些。
  要想贏得知律話音美人心,最著名也最便當最現成的,莫過于一曲《鳳求凰》了。“鳳兮鳳兮歸故鄉,邀游四海鳳求凰”,當年的司馬相如,就是憑了它,撩得新寡的卓文君撇了千金小姐不做,跟他私奔,跑到四川成都去當壚賣酒,干上了專營酸菜魚火鍋的個体戶的。后世的張君瑞,也是憑了它,撥得許給鄭家的崔鶯鶯芳心凌亂,讓小丫頭紅娘做了“紅娘”,沒領結婚證就在和尚廟里跟張生來了個琴瑟合諧。
  但此刻元帝不想用這首《鳳求凰》,那曲子再好,也是別人譜的,表現不了他的音樂天才,他要“自度一曲”,這才叫能耐呢!
  于是,元帝用古詩《燕趙多佳人》的原詞,即興作曲,自彈自唱起來,把他此刻的心情,吐露得淋漓盡致:

  “燕趙多佳人,”


  (他有點把握不准,不知屋里這位佳人到底是哪方人氏?)

  “美者顏如玉。”


  (這他敢打保票,剛才雖然只是從花叢中偷覷了一眼,就已經覺得群芳無色了。)

  “被服羅裳衣,”


  (他心中暗想:以現在的情形,大概改為“玉体未著衣”倒更為妥貼。)

  “當戶理清曲。”


  (他肚里尋思:當戶和當院意思差不多,湊合用吧,別人的詞是不好隨便改的,這里面可有個保護知識產權的原則問題呢!)

  “音響一何悲”,


  (這句太妙,簡直就像專門為今天的事情寫的“紀實歌詞”。)

  “弦急知柱促。”


  (他挺佩服詞作者的音樂知識,居然也知道弦緊音急是琴柱高得近的緣故。)

  “馳情整中帶”,


  (他唱這句的時候,心里卻想,小妙人儿,你可別像詩里說的那樣,情緒來了反而要整束好衣裳——中帶是古代婦女的一种服裝,類似單衫——你最好是馳情“解”中帶。)

  “沉吟聊躑躅。”


  (他盼著:小寶口儿,別沉吟,也別躑躅,快出來吧!)

  “思為雙飛燕”,


  (他推敲著,雙飛燕似乎還不如雙鴛鴦更為明白直接。)

  “街泥巢君屋。”


  (這一點倒可以做到,他想,等好事成了之后,一定要讓負責皇宮基建工程的將作大匠領一幫泥工瓦工,好好把這所小院裝修裝修!)
  元帝唱完了這首即興作曲的情歌,心頭還燃燒著熾烈的愛火,可惜,這蓬方興未艾的愛火,馬上就被一瓢冷水扑滅了!
  說准确點,不是“冷水”,是那少女沐浴完的“洗澡水”,尚有余溫呢!
  元帝被洗澡水潑了一背,正要發怒,可是看見這么美麗的姑娘,那怒气早就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他見過的甚至“睡”過的美女恐怕也得車載斗量了,可他敢保證,他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材嬌巧,面容俊秀,特別是因為剛剛出浴的原因,顏色十分奪目——請大家注意,“色”對于評价美人,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准,古人不常說“秀色可餐”、“天下絕色”什么的嗎?那就是在強調色彩的重要性,而“色魔”、“色狼”什么的,則是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男人對女人的顏色痴迷到什么程度。這位少女的顏色十分奪目,玉面、雪膚,該白的地方全都雪白,還透出几分姣紅;秀發,雙眸,該黑的地方全都漆黑,還閃出几絲光亮。單從顏色的對比度上看,就已經讓元帝雙睛為之一亮了,更別提那浴后的嬌軀,只穿了薄薄的絲衣,真是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長有長,要圓有圓。高的是酥胸,低的是美腹,長的是修腿,圓的是丰臀。端的是曲線畢現,令人心曠神怡!
  元帝被這人間尤物惊呆了,光扭頭是遠遠不夠的了,于是,他把整個身子全都轉過來了。
  這一轉身不打緊,元帝看見這個尤物的鳳目由怒轉疑,由疑轉懼,手中的水瓢砰然落地,美麗的嬌軀也突然矮了半截,她扑通一聲跪下去了!
  元帝低頭一看,才知道是自己胸前的團龍圖案泄露了天子身份,這少女顯然明白做了什么樣的錯事!
  現在輪到被澆了一身洗澡水的元帝表現自己的寬宏大度了:
  “別跪著了,其實這根本沒關系,不就是一瓢美人浴后的香湯嗎?說實在的,朕能得浴余芳,也是不淺的福分呢!”
  一邊說,一邊走上去,拉住少女的一雙小手,輕輕攙扶:
  “快起來吧!剛才你跪得這么猛,可別磕疼了你的小膝蓋!”
  那少女卻還不肯起來,卷曲的長睫毛在大黑眼睛外面扑籟籟直眨,像是要擋住奪眶而出的淚珠,嫩紅的嘴唇也戰抖起來:
  “可剛才,剛才我還說陛下討……”
  “討厭,是嗎?”
  元帝哈哈一笑,輕描淡寫:
  “不知者不怪嘛!再說了,‘討厭’這兩個字,其實并不怎么‘討厭’,不信你兩千年后再看,保證有不少女孩子會用它來褒獎自己的情哥哥呢!”
  那少女破涕為笑,借坡下驢站了起來,當然那一雙嬌嫩的小手,是不能輕易從皇帝掌中抽回的。
  兩個人就這么手拉手面對面地站著,彼此都有些尷尬。
  不過,那嬌燒狡慧的少女,很快就找到了打破僵局的辦法,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嬌喚了一聲:
  “陛下,您的御衣還濕著呢!待臣妾為您寬衣,好給您晾晒晾晒。”
  其實根本不用晾晒,元帝心頭的愛火,早就從前心燒到后背,那一瓢香湯,也早被烘干了。
  不過元帝倒是真想脫了長衣,涼快涼快。于是他也不客气,任憑那十只撥弦的玉指,靈巧輕柔地替他卸去這身累贅。
  趁著寬衣的空當,元帝開始去解心中的謎團:
  “你既然口稱‘臣妾’,想必是朕的哪一房夫人了,只是朕好像沒有什么印象呢!”
  這話听上去不太符合邏輯,哪有丈夫不知道自己媳婦儿的道理?
  可那時的事情就有這么怪,身為天子,宮中粉黛不計其數,偶爾疏忽十個八個的,也是情有可原。有道是多少宮人高牆內,花容凋盡不見君。
  少女粉面含嬌,娓娓道出原委,真讓元帝后悔不迭。
  原來這少女是河內人氏,自幼喪父。母親耐不得空房寂寞,改嫁到魏郡一個姓鄭的老頭儿家里,并在鄭家生下了這少女同母异父的弟弟鄭渾。雖說母親改嫁到了鄭家,但這少女還是跟著生父姓,姓什么呢?說來也巧,姓傅,和作者是一個姓。不過有一點作者可以保證:這位姓傅的少女和作者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作者不會利用這部小說來“光宗耀祖”,為前人歌功頌德,同姓不同宗,僅此而已。這位生父姓傅、繼父姓鄭的少女,史書上沒有記下她的芳名,雖說她在漢史上也算得上一位不小的有名人物。為了便于敘述,我們只好根据她愛好音樂的待長,姑且為她起一個名字,就叫她傅仙音吧,反正姓名本不過是一個符號,叫什么都不吃勁,能和別的個体有所區別就行了。
  傅仙音隨母親到了鄭家,所受的待遇可能不是太好。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孩子,又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她的繼父不太可能有什么好果子給她吃。大概也正是由于在鄭家的這种遭遇吧,傅仙音從小養就了狡黠甚至帶有一些刻薄的性格,自我保護的能力极強,為人處世极為圓滑,見風使舵、看人下菜碟的造詣非凡。這些人格上的弱點,在她十二歲被送進宮之后,更是揉進了宮闈紛爭那一套机謀權術,使這种弱點成為她進行自我保護的有力武器。所以,當元帝把她當做一個天真無邪而又精通音樂的純情少女來看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提醒可愛的讀者,千万不要像元帝一樣被她清純的外表給蒙騙了。現在在這小院里發生著的一切,很可能都是傅仙音蓄謀已久,精心策划的。
  傅仙音十二歲進宮,但“進步”并不算快,因為她并不是侍奉當時的皇帝劉詢或皇后王氏,而是在已故昭帝的皇后上官氏那儿當差,做著一個叫做“才人”的女官。孝昭上官皇后是那個后來國謀反被誅的上官桀的孫女,六歲時被立為昭帝劉弗陵的皇后,可算是早婚的典型。她的丈夫劉弗陵那年也不過才十二歲,倒真是一對“金童玉女”。昭帝死的那年,上官皇后也才十五六歲,一個小黃毛丫頭,竟成了奶奶輩的大漢“皇太后”,說起來真有點荒唐。這個皇太后,一來年歲太小,二來是罪臣之后,對于繼承昭帝一統天下的宣帝劉詢來說,當然构不成什么威脅,因此倒也平安無事。不過她只是一個挂名的皇太后,一切都唯宣帝的馬首是瞻,几十年戰戰兢兢度日,自身尚且難保,傅仙音作為她的“才人”,每日的職責不過是陪她一起玩玩,也就難得有什么大的作為了。
  司馬慧死后,為了表示對當時的太子劉奭的關心,上官皇太后也把自己的才人博仙音作為慰問品送給了劉奭,与王政君前來犒勞劉奭的時間差不了几天。但她的際遇卻顯然比王政君差得多了,王政君在丙殿承恩被澤綃帳春深的那一夜,傅仙音不過是在太子宮中一間冷寂空寒的屋子里獨對孤燈。
  即使是在劉奭對王政君冷漠之后,傅仙音也并沒有得到什么机會,劉奭甚至根本不記得上官皇太后曾經送給他這樣一件禮物,或者他認為傅仙音不過是太后、皇后等長輩隨手賞賜給他這個太子的金銀珍寶、服飾玩物中的一件,很普通的一件而已。
  只是現在,已經當了皇帝的劉奭,由于一個偶然的机會,才發現了這一堆玩物里竟然還會有如此异寶,才發現了這座他根本未曾涉足的小院中居然還有如此天生尤物,他的后悔之情可以想見,他甚至要責罵自己是一個昏君了,怎么能讓這樣的良田荒蕪著呢?這不是暴殮天物嗎?
  元帝當然不是個昏君,至少他自己非常自信地認為自己是一位明主,作為一位明主,當然要對自己的偶然疏忽進行補救。
  特別是當傅仙音那柔軟的纖指滑過他的身体的時候,這种補救措施很快出台了。
  他提議,在經過了暑气的薰蒸之后,他應該洗個澡,像剛才傅仙音曾經做過的那樣,用一盆香湯滌除身上的汗污,而且為了減少人力、物力上的浪費,他決定就用博仙音用過的浴湯,好在只潑了一瓢,剩下的已足夠使用了。侍浴也不必惊動其他的宮女、太監,就由傅仙音辛苦一下,給搓搓背,遞遞毛巾什么的。
  傅仙音當然受寵若惊地樂意效勞,只是預先聲明:臣妾從來沒有接触過陛下的龍体,擔心因業務生疏造成服務不周。
  元帝對傅仙音的擔心表示理解,并且极為大度地宣布,作為一個新手,傅仙音只需進行力所能及的配合就算完成任務,不必采取多么“主動”的行動。“主動”,按照圣上的理解,就是由他這位明“主”來“動”,而恰好他對于應該怎樣“動”是深有体會,經驗丰富的。
  浴湯還洋溢著傅仙音的体香,水面上漂浮著的那薄薄的一層凝脂,令元帝浮想聯翩。
  而傅仙音并不像她自己謙虛的那樣,是一個完全生疏的侍浴者,她的搔揉搓擦一切技藝非常嫻熟,動作輕柔而又帶有一點刺激性,足可令任何女人汗顏。
  享受了全身心的服務之后,元帝感到沒有必要再在浴盆里面浪費時間,他龍目料乜:“朕有些累了,想在卿的香榻上小憩片刻。”
  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傅仙音還是遲疑了一下,侍浴是一回事,侍寢又是另一回事,后者臣妾可千真万确是“生疏”的很呢,何況對于元帝的偉岸強健,傅仙音有點又愛又怕。
  “愛卿不必擔心,侍寢的事情非常簡單,生手更容易做好,因為朕就喜歡由生手來做這件事情。至于其他方面的顧慮,愛卿也可全部打消,一代明主自會怜香惜玉,改變一下以往的作風。”
  元帝說完,自己先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傅仙音的香榻,博仙音圣命難違,也不想違,于是也就半推半就地緊跟了。
  傅仙音的香塌雖然從未接待過元帝,但她既是元帝的嬪妃,家具的配置上當然對此要有所考慮,床是足夠大的和足夠結實的。
  但即使如此,一陣狂熱之下,那香榻還是顯得力不從心,發出一陣陣幸福的呻吟。而作為戰場,它也顯得狹窄了些,好几次元帝差點滾到地上。
  雖然條件比較艱苦,元帝還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傅仙音一比,什么王政君、司馬慧,簡直根本沒法儿提了。
  最令人銷魂的,是傅仙音在持久戰方面的惊人能力,在兩軍對壘,殺得血流成河的慘烈狀態下,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居然還能談笑風生,沒有一絲痛苦和疲憊的神態,這真讓久經沙場的漢元帝惊呼:
  “卿真乃神女也!”
  “臣妾要是神女,陛下就是楚襄王了!”
  傅仙音的書也不是白念的,楚襄王巫峽會神女、云雨銷魂的故事,她不會不知道。
  盡管傳說中把這一段風流艷事渲染得非常神秘,但說穿了,楚襄王和所謂的巫峽神女之間,不過是一次偷情而已。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神女”,更合理的解釋應該是:楚襄王膩煩了宮中秀色,微服出游去尋求刺激,在云遮霧罩的巫山荒野中,邂逅了一位情竇初開的民間少女,當他或多或少地采取了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之后,民間少女終于向這位大王敞開了自己的心扉,同時也敞開了自己的玉体。襄王當時可能正在進行自身的形象設計,對于這种与民女偷情苟歡的丑事,當然是諱莫如深,這才命國中有才之士設法予以粉飾。產生過楚辭、离騷這种不朽文學作品的偉大“國度”,自然不乏出口成章、一揮而就的才子,于是一篇人神諧歡的美麗傳說就此誕生。
  傅仙音此刻提起風流絕代的楚襄王,頓時勾起劉奭效慕前賢的雄心大志,一幕新的男女歡愛重又粉墨登場。
  暑气已經隨著日落西山而逐漸消退,但這間小屋里卻依然熱浪滾滾,一直到牆外傳來太監宮女們四處尋找皇帝的惊恐聲音,這位擅离職守的天子才依依不舍地“小憩”完畢。
  傅仙音掙扎著恭送圣駕,元帝又怜又愛地阻止了她,獨自一人腳步踉蹌卻又心滿意足地踏上了歸途。
  從這天起,這所曾經被冷落多時的小院就突然熱鬧起來了,元帝的身影几乎隨時可見,中間大概只間斷了個把月的時間,那是將作大匠奉命前來裝修、翻建的原故。
  一個月之后,工程胜利完成,小院以嶄新的面貌迎接著再度光臨的元帝和重返新居的傅仙音。
  指著院門上那塊藍地金字的額匾,元帝不無感慨:
  “愛卿,朕親自擬定親筆所書的這塊匾,是不是具有一定的紀念意義?”
  那匾上是三個梅花篆字:
  “天籟苑”。
  傅汕音照例謙遜一番;
  “臣妾的琴技歌喉,哪當得起‘天籟’二字?陛下謬獎了。”
  元帝的語音中透著几分暖昧:
  “朕是一語雙關呢!你想想,那一天你在香榻之上的呻吟,是不是朕前所未聞的妙音仙樂?”
  傅仙音粉面通紅:
  “臣妾都痛楚難當了,陛下還要取笑……”
  “這可不是什么取笑,朕當真是愛听這個調調儿呢!”
  “既然圣上龍心獨悅臣妾的這种聲音,那何不多來几次?”
  “多來‘几次’?那怎么夠!愛卿,今后朕恐怕要把自己种在這里了呢!”
  “謝主隆恩!”
  元帝果然言出有信,几乎每夜都要來听傅仙音那宛若“天籟”的香榻呻吟。作為對這种美妙呻吟的犒賞,傅仙音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地位的擢升,先是被封為婕妤,在她為元帝生下了一男一女兩個可愛的小東西之后,又被封為“昭儀”。
  昭儀這個職銜,是元帝專為傅仙音這樣的人設置的。因為元帝盛寵傅仙音,老想著給她一個能体現圣愛的名號,但是在后宮官銜中,捷好之上就是皇后,而在同一時間里皇后只能有一位,總不能把生了太子的王政君廢了,讓傅仙音來當吧?可是傅仙音的儿子又被封為定陶王,有子為王,仍然當婕妤就又有點不符合獎勵有突出貢獻者的激勵机制的原則。
  怎么辦呢?
  元帝手下當然不乏足智多謀的治國干才,這區區小事哪能難倒他們?在熬過了几個通宵,翻破了几本字典之后,有人提議:
  “可以新設一個職銜,用來安排像傅仙音這樣有子為王而又無法加以皇后尊號的后宮嬪妃,這個職銜的名稱,可以叫做‘昭儀’,昭儀者,昭顯其儀也。”
  元帝龍頭頻點,連聲贊許:
  “到底是朕的股肱之臣,這個建議非常符合朕的意圖!名稱就這樣定了,你們再研究研究具体待遇,朕只提醒你們一點:考慮待遇問題時不要太小气了,要知道,能為朕生下龍种的人,可是大大地有功于國家社稷呢!”
  圣意既然很明确,待遇問題就好定了,用不著熬夜,用不著翻書,很快就提出議案并獲一致通過:昭儀的政治待遇視同丞相,生活待遇和諸侯王一樣,這就是所謂的“位視丞相,爵比諸侯王。”
  昭儀的政治、生活待遇如此优渥,惹得那些后宮粉黛們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她們也不知費了多少心机,使了几許花招,想打動元帝,把自己也列入昭儀的光榮隊伍。可是你有千言万語,我有一定之規,平時挺好說話的元帝劉奭,在封昭儀的問題上卻是堅持原則,寸步不讓。別看在紅絹帳里君歡妾愛,一提起討封兩個字,元帝就把個龍顏拉成驢顏:
  “要想當昭儀?也難也不難——拿成果來看!”
  什么成果?當然是儿子啦!只要你有本事,生下一個帶把儿的“龍子太郎”,朕馬上封你為昭儀,享受丞相級待遇!什么?你現在還是“虛怀若谷”?對不起,棉花店失火——免談(彈)了您哪!
  這一招也不知坑苦了多少鶯鶯燕燕。生儿子?您當是吹气儿吶,哪有那么容易!別說您元帝陛下“國事繁忙”,難得駕幸賤妾們的深閨,就是但凡有一點儿空儿,您還要去听傅仙音昭儀的“天籟”呢,沒有您的雨露澆灌,我們上哪儿給您變“龍子太郎”去?
  所以,想歸想,爭歸爭,終元帝之朝,也不過才有兩位佳麗獲此殊榮。一位自然是生下定陶王劉康的傅仙音,另一位就是曾經在猛獸爪下挺身而出,掩護了元帝圣駕的舍己救人的女英雄馮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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