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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豪門寒士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對王莽來說,并不是什么榮耀,他刻意追求的,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奮斗,得到朝廷的賞識。
  ●陳老先生夢見自己的學生變成了吊睛猛虎朝他扑來,嚇得他從床上摔了下來,連祖傳的夜壺都打碎了。
  ●王莽在敦學坊里開始想象自己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美妙景象。
  ●陳參沖著王莽大叫:“咱們爺儿倆到底誰是老師?”


  成帝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夏日的某一天,長安城北橫門大道上走來了一個青年。
  橫門大道是長安城八條主要街道之一,道東道西各有一個商業區,東邊的叫東市,占三個坊的范圍,西邊的自然就叫西市,卻占了六個坊的范圍。正因為有了這東西二市.城北雖然只是普通百姓聚居之處,卻也顯得十分繁華,“繁華”得有些嘈雜。
  可是那青年顯然對這繁華的街景并不十分關注,匆匆的步履并未因為沿途市場里傳來的叫賣聲音而稍有滯留。
  天气很熱,這青年穿的一件粗布儒袍已經被汗水濕透,但他固執地拒絕了道邊樹蔭下習習涼气的誘惑,連歇歇腳落落汗的念頭也不曾轉過,仍是邁開大步一直前進。
  青年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雖然被褥熱的暑气和不斷行走的疲倦夾擊著,神色卻很泰然,一雙像鷹隼一樣銳利有神的眼睛中,此刻正閃著興奮的目光,看得出他對此行的目的十分向往,那張略嫌大了一點的嘴,也正愉快地咧著,不時浮起一絲笑意來。
  但是當他就快走到橫門大道的盡頭時,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看到馬市的騾馬欄里,現在正蜷伏著十几個衣衫襤樓的“人”!
  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一個個都被粗韌的麻繩捆綁著,蝟縮在馬尿驢糞匯成的污穢中。如果不是那一雙雙眼睛里還在流露出只有人類才有的孤哀求助的情感,青年簡直不敢貿然相信他們也是和自己一樣的生靈,也是雄踞万靈之首的“人”。
  青年止住了腳步,內心排側地看著這些可怜的人儿。
  “少爺,您看中哪一個?”
  一個充滿阿諛的聲音在青年耳邊響起,青年轉過頭了,看見了那個油光滿面的拍賣人,正站在馬市中的一個土台上向他打著招呼。
  “你是在問我?”
  “那當然啦!小人一看您的气質,就知道您是個大主顧!怎么樣,挑一個買回去?”
  “人也能買賣?”青年有些不解。
  “人?這些東西也能算人?他們是奴婢!奴婢當然可以買賣啦!”
  青年點點頭:
  “這么說,他們是戰俘了?我听老人們說過.有一年大漢和匈奴打仗,抓了許多俘虜,就是在長安的東市作為奴婢買賣的。”
  “對對,少爺您真有學問!”
  “可是,自從孝元皇帝送王昭君出塞和親以后,已經有好多年沒和匈奴開戰了,這些戰俘是從哪里來的?再說,看他們的衣著,相貌,倒像是咱大漢子民,有老有少,還有一些女娃娃,難道他們也是戰俘?”
  “您說這個呀,實話跟您說吧!”拍賣人見青年仿佛有買的意思,當然不肯輕易放過這個主顧,便從上台于上跳下來,湊到青年身邊:“他們都是長安城外祖輩務農的良民!”
  “良民?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把良民當做奴婢買賣!”青年顯然對大漢的律法有几分知曉,語气也很強硬。
  可是拍賣人也是胸有成竹:
  “少爺您別這么說!不錯,大漢律法是不准鬻民為奴,可那是哪輩子的事啦?您說的以戰俘為奴的事,是有過,可多少年不打仗了,上哪儿給您找戰俘去?”
  “那也不能把良民當做奴婢呀!我知道,除了戰俘之外,奴婢還有一种來源,就是因罪而被罰沒入籍的犯人,想當年吳楚七五之亂,叛逆者的家屬就都被沒為奴婢……”
  “噴噴!看不出,少爺對這些事儿還真是門儿清!不過少爺.小人說話您別不愛听,象您這樣的念書人,就是愛鑽牛角尖!您說的那個,叫做‘官奴’,眼前這些,是‘私奴’,什么叫私奴您知道嗎?年成不好,家里沒吃的了,怎么辦?借了高刊貸,驢打滾的利,還不上了,怎么辦?不就得賣儿賣女給有錢大爺去當奴作婢呀!”
  青年又點點頭:
  “如此說來,這些奴婢,或是年歲饑謹,或是受了高利貸之害,才在這里待价而沽的了?”
  拍賣人搖搖頭:
  “這倒不是,今天這十几個,家境本來也還進得去,倒還沒到揭不開鍋、非得賣儿賣女的地步……”
  “那他們怎會自甘為奴?”
  “咳!這事說起來可是缺了大德了!少爺貴姓?”
  青年不解,怎么說的好好的問起貴姓來了?心中便有了三分戒意,略略沉吟:
  “嗯,這個,賤姓姚。”
  “那就好辦了,說實在的,小人見您打城南過來,真怕您是城南那一家達官貴人的公子,更怕您姓王!”
  “姓王的有什么可怕?”
  “可怕倒不可怕,可是這几戶人家,十几個男女,都是叫姓王的給害的!”
  青年精神一震:
  “姓王的害了他們?是哪個王家?又是怎樣害的!”
  拍賣人伸手一捂少年的嘴:
  “我的小祖宗!您倒小聲點!”
  他向四下望望,見驕陽下的大道上,并沒有什么行人,這才豎起大拇指比划著:
  “還有哪個王家?當今王政君王太后的娘家,一日五侯的王家!一日五侯是怎么回事,少爺知道嗎?”
  青年沉重地頷首:
  “略有所聞,月前皇上一日之間封了皇太后的五位兄弟為關內侯,有平阿侯譚、成都侯商、紅陽侯立、曲陽侯根、高平侯逢時,我說得可對?”
  拍賣人連連點頭:
  “對,對著呢!五侯一封,加上在這之前受封的几泣,初元元年的陽平侯王禁王老爺子,永光二年嗣侯的王鳳,建始元年的安成侯王崇,您算算,王家出了多少位侯爺?八位!王家八侯,王八侯啊!”
  青年微微一笑:
  “以外成而被皇恩,大漢早有循例,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那是那是,誰讓人家祖墳埋對了地方呢!要像我這樣的,一輩子也甭想封侯,老老實實在這儿賣馬賣驢得了!”
  “那也不見得,你現在不就有轉机,開始賣奴賣婢了么?”
  拍賣人愧然一笑:
  “這算什么轉机!奴婢跟牛馬有什么兩樣,都是讓人使喚的!”
  青年听了不太順耳,便不軟不硬地刺了他一下:
  “你就這么干下去,多賣几個奴婢,多積几分陰德,到時候保不准老天爺開眼,也封你個什么侯!”
  拍賣人滿臉堆笑:
  “借您的吉言!不過,您這話說的不大對頭,照你這么說,封侯的主儿都是積了陰德的?才不是呢我的少爺!您知道這十几個奴婢是怎么來的嗎?就是曲陽侯王根王侯爺,仗著自己是國舅,硬是跑馬圈地,把他們賴以為生的祖傳几畝薄田給奪了去,才落得自賣為奴的!”
  青年人肩背一震,怒光從眼中迸出,卻又轉瞬即逝:
  “哦!有這种事!看來公侯之家也不盡是良善之輩……”
  “不盡是?少爺您是識文斷字之人,恕小的斗膽,給您改上一改,變成‘盡不是’怎么樣?”
  “改得好!這位兄台,在下尚有要事待辦,告辭了!”
  “少爺別忙走,咱們聊了這半天,也算投緣,這么著,我便宜點儿,好歹您買一個回去?”
  青年搖搖頭:
  “非者即幼,買來何用?”
  “青壯的,曲陽侯還留著自己使喚呢!您別瞧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他老實啊!小的他听話呀!我說少爺,您真就這么走了啊?您怎么也得侃侃价儿呀……”
  扭過頭,對著饑渴交加的老幼奴婢,揚起手中皮鞭:
  “瞧你們這個窩囊勁儿!難怪我今天一直開不了張,誰愿意買你們這些打不起精神來的東西!得咧,我來給你們提提神儿吧!”
  手中皮鞭呼呼作響,便向老幼奴婢們身上抽去!
  一時間哀號連連,惹得走遠了的青年人飛步赶回,一把托住拍賣人的右手:
  “你打他們就管用了?打坏了,你一個也賣不出去!”
  “喲,您心疼啦?心疼您都買走啊!多管閒事!”
  說著又要搶動皮鞭。
  青年歎口气,探手入怀,摸了摸從家里帶出來的兩錠銀子,猶豫了一下,只取出一錠:
  “咳!人心如此,古風難求!也罷!我這里有一錠紋銀,你拿去給他們買些吃食吧!”
  望著青年遠去的背影,拍賣人掂掂那錠銀子,哼了一聲:
  “冤大頭吧您了!給他們買吃食?我還自己留著灌貓尿哪!”
  青年离了馬市,繼續向北行去。
  馬市的見聞,使他心頭十分沉重,他想不到,受了皇恩的王家諸位候爺、竟會如此胡作非為,他慶幸剛才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名姓,但他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愧疚,說實話,那兩錠銀子是老娘從牙縫里省出來,讓他拜師用的,要不是看那几個奴婢實在可怜,他還真不愿意拿出一半來給那個令人生厭的家伙呢,鬼知道那家伙用這銀子干什么去!
  早在成帝即位之前,他因為年齡漸長,不能再呆在宮里,便和老娘一起回到自己家中。
  家里的几位伯父叔父,都因為姑姑的關系被封了侯,搬到新建的侯府去了,只有他這一支.還在當年的老房子里委屈著。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好,他實在看不慣堂兄弟們那种飛揚跋扈的勁頭,更不愿意和他們同流合污。“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榮耀,他刻意追求的,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奮斗,得到朝廷的賞識,得到社會的承認。
  這就是王莽。至少,在此時此刻,十八歲的王莽并沒有打算借助王政君的裙帶關系去謀取什么。否則,他也不會撇下寡居的母親到城北來訪名師求學了。
  是的,王莽這天的目的就是來訪求一位叫做陳參的儒學大師,王莽知道,光靠在桂宮太于書房時的無師自通遠不能把自己造成國家的棟梁之材,名師才能出高徒,自學成才在當時信息閉塞的社會中畢竟不太容易。
  陳參是沛郡人士,自幼飽讀詩書,尤其在禮經一門上有深厚的造詣。但是老先生有著一切怀才不遇的知識分子的通病,“孤傲清高”。在他眼里,當前高踞廟堂的那幫家伙,一個個都是尸位素餐,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主儿。大漢天下讓他們治理成今天這副德性,實在是令人齒冷。說句不吹牛的話,陳老先生是不愿出山,不愿跟那幫飯桶同朝為官罷了,否則,以他的滿腹經綸,治理一個小小的大漢,還不是“那個什么飛吃豆芽——小菜一碟”!當然這只是老先生的心里話,從不問外界透露,他得給自己留點后路,万一遇上伯樂,咱這匹千里馬還得為國效力不是?哪能眼看著國家一塌糊涂見死不救呢?
  可惜伯樂一直沒有出現,千里馬卻“馬齒徒長”,一天天接近了离退休年齡,我們的儒學大師只好暫時放下安邦治國的大任不去管它,在長安城北的“敦學坊”里開了一個小小的學塾,進行培養教育下一代的偉大工程。
  漢代的長安城,市政建設挺有特點,整座城市方正嚴整,街衢巷陌,平直通達。全城有八條主要街道,寬廣平坦,都与城門相聯,街道兩側的公私住宅.又組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生活小區,稱作“坊”或“里”。坊有坊牆,四面各長一里,居民住在坊牆里面,不得向大街開門。坊牆四面辟有“閻門”,由專人負責按時開啟,實行嚴格的門衛制度。入夜之后到天亮之前,居民是不能夠在坊外街頭從事任何未經允許的活動的,而且不論白天黑夜,除了規定的“坊市”之外,作為居民小區的“坊”、“里”不能進行商貿活動。哪象現在的一些大城市,舌頭會打卷儿的主儿就在你家樓下煽呼那又腥又膻帶著劣質孜然和變質羊肉的炭火,臭胳肢窩也似的煙气能嗆得你“三個月不知肉味”;時不時還有或打扮入時或粗衫肥褲的小姐或大姐,順著門縫給你塞進一袋化妝品或一包衛生巾或其他的什么東西,“歡迎品嘗”;再不就是有黑臉大漢“啊吧啊吧”地叫著,揮舞著珵光瓦亮的切菜刀沖你比划,讓你擔心你家防盜門的牢固程度。那時候的長安城,整個儿就是一個軍營,一個井然有序的軍營——有一點集中營的意味。
  不過這种“集中營”似的“坊”、“里”制度,對于一心課徒的陳參陳老先生,卻是再合适也不過了。他不用擔心患有多動症的頑皮學童會念著一半儿的書就跑到街上去看耍猴,也不用擔心走街串巷的貨郎會吆喝著闖進學堂里來打斷他搖頭晃腦的講課。學習,特別是不那么自覺的孩子的學習,必須有一個封閉式的良好環境。
  可是今天陳老先生自己卻有點心神不定,領讀的時候三句倒讀錯了五句——其中有兩句是糾正之后仍沒能讀對,老先生臉皮一紅,生怕學童們笑話自己不配為人師表。
  好在這些娃娃鑒別能力不強,對他的這些錯誤還沒有精明到明察秋毫的地步,他們只知道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地跟著陳老先生晃腦袋,反正只要晃得齊了就可以不用挨戒尺,管他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還是“東屋西屋、兩間廂房”呢!
  但老先生自己覺得過意不去,今天自己的确有點心不在焉,大概和昨天夜里那個莫名其妙的夢有點關系。
  昨夜的夢的确有點奇怪,老先生夢見自己的一個學生突然變成了一只吊睛猛虎,嗚地一下扑了過來,把他從床上嚇得摔在了地上,連祖傳的夜壺都被打碎了。
  那可是西周的陶器,价值不菲呀!据說當年姜太公在渭溪垂釣,曾經用它盛過魚餌,雖然怎么看它都更像一只夜壺,但姜太公未遇明主時家境貧寒,臨時用夜壺充當重任也未必沒有可能。
  由摔碎的夜壺又想到姜太公飛熊入夢的典故,進而又聯想到昨夜的夢境,飛虎和飛熊都是一樣的吉兆,說不定是預兆著有貴人臨門呢!
  有了這种想法,陳老先生自然要把耳朵挂在門框上,一絲不苟地聆听著外面的動靜。万一朝廷因為新皇登极,人才緊缺,急于搜羅野之遺賢去共振朝綱,自己錯過來使可怨不得老天爺沒有睜開三分眼!
  正在放心不下,正巧看見有一雙眼睛正滴溜溜地盯著桌上的令牌亂轉,老先生有了主意:
  “胡小毛,你又要上茅房?”
  胡小毛眼睛還是不离那塊能夠賦予學童輪流上廁所權力的寶口令牌,兩手使勁儿攢著泉水欲噴的小雞:
  “先生憋不住了,先生憋不住了!”
  “怎么講話!不是先生憋不住,是你小子憋不住了!我怎么教的你們!”
  “是,你小子憋不住了,你小子要尿褲子了!”
  “真正朽木不可雕也!算了!先生看你憋的可怜,就把這塊令牌發給你用!”
  “謝先生……”
  胡小毛搶過令牌,正要奪門而出。
  “報告先生!令牌不能給他!”
  “為什么?”
  “先生!胡小毛最自私,每次領了令牌,總要在茅房耗上半個時辰,害得別人都去不了!”
  “對!上次就是因為他壟斷了令牌,害我拉了一褲子!”
  “不能給他……不能給他……”
  陳老先生點點頭:
  “你們說他老是鑽進茅房不出來對不對?這就對了,今天這令牌還真發對了人了,先生正是要他在大門口的茅房里給我盯著呢!胡小毛,你這次去,先生不求你多,兩個時辰你得耗得住!”
  “哇!兩個時辰?腿要蹲麻的喲!”
  “蠢材!誰讓你總蹲著?先生是讓你在茅房里頭站著,留心進學堂的人,特別是貴人!先生早已料定,今日必有貴人來訪,貴人一來。即刻稟報,不能有誤!听明白了沒有?”
  “听明白了,學生得令去者!”
  胡小毛一手擎令牌,一手解褲帶,飛一樣撞出門去。
  沒過三秒鐘,胡小毛就又撞了回來:
  “報……報告先生,貴,貴人駕到!”
  陳老先生差點沒樂暈過去!赶緊扶帽子、抖袖子、理胡子、撣靴子,跌跌撞撞扑向門外:
  “貴人在哪里?貴人在哪里?”
  胡小毛用手一指:
  “那不就是,跪人,正跪著呢!先生,跪人在此,學生撒尿去了!”
  茅房里頓時山洪奔騰、驟雨突降。
  陳老先生鼻子差點气歪了,這是什么學問!“貴人”,就是跪著的人哪?
  既然迎出了門外.好歹也得盤桓几句:
  “你是何人?為何在我陳參門前長跪不起?”
  跪著那位姿式不變,口中卻吐出略帶沙啞的聲音:
  “學生久慕先生大名,知先生乃當今之名士、飽學之鴻儒,特求先生將學生收入門牆列為桃李,學生愿追隨先生執弟子禮!”
  陳老先生舒服得汗毛孔都張開了,心里一樂,就要上前扶起這位恭謙有禮的學生。
  不過且慢,既是當今名士、飽學鴻儒,怎么也得有點名士的矜持、鴻儒的派頭,陳老先生的雙手一沾“跪人”的身子,就改變了主意,只是搭在他的肩頭,卻不再繼續扶的動作:
  “青年人,我陳參雖只是一介寒儒,以設學課徒為稻粱之謀,但卻也不能逮著誰就收為弟子,不信你看看我這里的滿園桃李,哪一個不是出類拔草百里挑一的?”
  “先生擇徒嚴格,長安城誰個不知、哪個不曉?但不知先生擇徒都有什么標准,要履行哪些手續?學生雖然不才,卻也想斗膽一試,選中了,能入名士之門,投飽學之師,那是學生的造化;就是選不中,學生也好知道自己的差距,訂立赶超的目標。”
  標准?手續?陳老先生倒還真沒有認真想過,剛才只不過順口一說,沒想到這青年倒認起真來了,看起來將來真要好好研究研究,建立一套入學的嚴格制度。
  “標准么……第一條標准,就是要嚴遵師命,你看茅房里那一個,多听話!先生不讓他出來,他就是被臭气薰死了也不敢出來!胡小毛,你出來吧!”
  叫了半天,卻無人應聲,先生正在奇怪,卻見院內棗樹上人影一晃,一篷雜青夾紅的棗儿被胡小毛從樹上扔了下來,不偏不倚地落了陳參一頭。
  陳參尷尬一笑:
  “你看,這就是第二條標准了,要待師以禮。我的學生,有什么好東西都是想著先生,棗儿熟了,先請我嘗鮮,怕我年歲大了腿腳不利索,他們上樹摘給我吃……”
  青年也報以一笑:
  “這兩條學生都能做到,而且保證后來者居上,不讓學兄們專美于前。但不知先生擇人以教,在學問上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沒有?”
  陳參一拍腦袋:
  “當然有,當然有!這第三條標准,就是要天資聰慧,聞一知十!這也是收學生最要緊的!否則,收一大堆榆木疙瘩當學生,當老師的豈不要累死!”
  幸虧青年的提醒,陳參終于可以把握住主動性了:
  “下面我們談談入學手續問題,第一道手續,當然是入學考試了,考你點什么呢……先來對對子吧!對對子你知道嗎?”
  “學生略知一二。天對地、雨對風,紅花對綠葉、八戒對悟空……”
  “不簡單哪!對對子也知道!听著,先生出題了。”
  屋里馬上傳來學童們嬉笑的聲音:
  “上聯是:二猿伐木深山內,小猢猻也敢對鋸(句)?”
  “下聯對:一馬陷足泥沼中,老畜生怎樣出蹄(題)!”
  陳參大怒:
  “泄露考題,罪不容誅!咱們不對這种老掉牙的,先生就以今日之事出個上聯。”
  陳參看看跪著的青年,頓時文思泉涌,靈感迸發:
  “上聯是:頹金山倒玉柱,小子因何低人半截?”
  上聯出得的确俏皮,跪著自然是低人半截嘛,順便又問了青年長跪不起的原因,充分体現了名士鴻儒的學識。可青年下聯對得也很巧妙:
  “仗圣典啟頑蒙,先生果然高我一頭!”
  青年是在告訴陳參,我低人半截是因為先生您高我一頭,這才要拜您為師哪。一頂不花錢的高帽子輕輕送上,弄得陳參心里痒痒的,十分受用,卻不得不謙遜一番:
  “咳!半肩行李一張琴,浪跡江湖,皆云寒儒無大用!”
  “欸!三更燈火四壁書,經緯天地,誰道圣朝有遺賢?”青年再接再厲,又是一通馬屁拍去。
  “妙哉!好一個‘誰道圣朝有遺賢’!孺子可教!后生可畏!老夫就收下你這個弟子了!”
  “多謝恩師!今后還望恩師不吝賜教!”
  “好了好了!將來你有了出息,老師我還要沾你的光呢!”陳參扶起青年,這才細細端詳新弟子。
  只見他眉宇之間透出一股睿气,溫文爾雅,气度不凡,不像胡小毛那一班市井頑童,心中頓生遐想:
  “說真格的,看你這副气質,不像是來自尋常人家,你不會是豪門貴胄、什么五侯的子弟吧?”
  “這……”青年一遲疑,想起方才在馬市的經歷,忙報上在路上想好的姓名:
  “弟子自姓姚,名叫姚莽,家境貧寒,哪是什么豪門貴胄……”
  陳參眼里閃過短暫的失望,當然很快就掩飾過去:
  “好!好!寒門出孝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老師我啊,還就喜歡寒門之家的孩子,唯其苦寒,才有梅花之香,才會發憤攻讀……”
  姚莽卻已看見那一瞬間陳老先生的表情,忙從怀中摸出那錠銀子:
  “弟子雖然貧寒,贄見之禮卻不敢怠慢,這錠銀子……”
  “別說了別說了,老夫不是那种一切向錢看的俗儒,再說這錠銀子交學費已經足夠了。”
  “先生誤會了,這錠銀子不是學費,是弟子這一個月的用度之資,就是伙食費,弟子在您這儿念書,為了專心攻讀,是要申請住校的。以后每個月都按照這個標准交。至于學費嘛,第一個學期的學費您看拿這個頂行不行?”
  說著,打開隨身攜來的書囊,從中取出一卷簡冊。
  “這是什么?名人字畫?”
  姚莽笑而不答,緩緩展開。
  陳參不看則已,一看竟高興得險些跳起來。
  “《周官經》!哎呀,奇主呀,奇寶!待我仔細觀看!”
  陳參喜出望外,貪婪地翻看著這卷被他稱為奇寶的簡冊。
  原來,《周官經》是儒家重要經典之一。我們常說的“四書五經”,四書指《大學》、《中庸》、《淪語》、《孟子》,五經指《易經》、《詩經》、《書經》、《禮經》、《春秋》。《周官經》就屬于《禮經》的范疇。對于《禮經》的彌指,歷來有兩种不盡相同的看法,有的認為是指《儀禮》,這是春秋戰國時一部分禮制的匯編,共計十七篇,有的則認為是指《周禮》,也稱《周官經》,是周代官制和戰國時各國制度的匯編,共計六篇。姚莽獻給陳參當學費的,就是后者。
  其實,區區一部《周官經》,本身并沒有太多珍奇之處,作為禮經專家的陳參,書房里就有好几部不同版本的。但陳參眼前的這部,可就的确彌足珍貴了,因為它是用“古文”書寫的。
  在印刷術發明之前的漢代,圖書典籍,都是依靠“手抄本”的方式流傳,而且當時的文獻載体,更是以竹簡為主,輔之以部分布帛。蔡倫發明造紙術,還是東漢時候的事情,在我們這部小說之后許多年。這种載体和書寫方式上的原因,再加上封建統治階級的愚民政策,使得當時的讀書人十分難于得到他們想讀的書籍,這當然會影響到學術的發展。秦始皇時,搞過一次著名的“焚書坑儒”,大批的圖書典籍毀于一炬。但這次打擊,還僅限于流傳于民間的那些文獻,秦始皇不愧是千古一帝,他身邊自然不乏那些尊重知識、尊重文比的要臣,所以,還是有眾多的典籍幸免于難,就珍藏在那座規模宏大的阿房宮里,作為皇家藏書被保存了下來。秦末戰亂中.項羽這位“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乃學万人敵”的西楚霸王率軍攻入咸陽,一把火三個月不熄,不僅燒掉了那座令后人惋惜不已的阿房宮,也燒掉了宮中那些比華麗的建筑本身更為寶貴的圖書文獻。倒是劉邦手下有位能干的丞相蕭何蕭老夫子,因為出身是刀筆小吏,于過抄抄寫寫刻刻畫畫的營生,深知圖書的來之不易,更明了馬上得來的江山不能在馬上安之的道理,在眾將跑著顛著打著殺著去瓜分金銀財帛的熱鬧當中,獨具慧眼,沖到秦丞相、御史的辦公樓里,搶出了那里的圖書律令,這才好歹算是搶救了一部分中華文化的寶貴遺產。
  但那畢竟只是一小部分,對于构成一個龐大的、恨不得包羅万象的儒學系統來說,有點杯水車薪的意思。好在秦王掃六合的那陣子,更多地注意了掠奪物質財富,對于散落于六國民間的精神文明的結晶——圖書,倒沒有全數掠獲、一网打盡。等到劉氏代秦、天下大定之后,歷盡劫波的書生們,翻箱倒柜破壁鑿垣,弄出了不少的未焚之書未湮之冊,又拿來貨与帝王家了。再加上當代儒家們根据記憶整理出來的另一部分典籍,劉氏王朝終于有了賴以治國安邦的經典,有了武定邦、文治國的本本。只是有一點還不那么盡如人意,這些從六國遺老那里搜求來的典籍文獻,是用秦統一之前的六國文字寫成的,也就是“古文經”,与漢代學者們整理出來的用秦統一之后的文字寫成的“今文經”之間,不僅在寫式上有差异,更主要的還在于對經文意義的解釋上有著重大的分歧,以至于形成了几乎水火不相容的兩大學派,互不相讓。
  以董仲舒為代表的今文經學派,在這場學術爭論中明顯地占了上風。他以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來解釋孔子的學說,建立了完整的封建神學世界觀,并使之成為武帝以后的統治思想。到了后來,這种天人感應的理論与日益泛濫的讖訊迷信穿了同一條褲子,使今文經學進一步宗教化、神學化。董仲舒對“君權神授說”作了新的論證,并進一步把災异說理論化和系統比,他還依据“陽尊陰卑”的理論,建立起三綱五常的道德觀念,對封建尊卑等級制度進行了合理性的論證,中國男人的脖子上,第一次被套上了政權、神權、族權三條繩索,而對于婦女,董老夫子則表現了格外的關注,待地多加了夫權這一條繩索。
  今文經學派的胜利,并不意味著古文經學派的消聲匿跡,相反,后者在不得不退縮的同時,還在伺机進行反攻,而這种反攻最有利的武器之一,就是“古文經”本身的正宗本源地位。也正因為如此,陳參在得到姚莽獻上的古文《周官經》之后。表現了异乎尋常的激動。
  他顫抖的手指在寶貝簡冊上撫摸著,喃喃地默讀著簡冊上的字句,許久才想起詢問這寶貝的來歷:
  “你是怎樣得到這件异寶的?”
  姚莽當然不愿意合盤托出,如實告訴老師這是他在表哥的書房里找到并一筆一划抄錄下來的,那會暴露他的家族背景,他宁愿以一個寒門士子身份立于師門,他想,對于一位淡泊名利的鴻儒來說,出身寒門的學生也許才能得到更多的無保留的教誨。
  于是,姚莽撒了一個半真半假的謊:
  “這是一次偶然的机會,弟子的一位遠房親戚湊巧向別人借了一部古文《周官經》,弟子認為,今文經頗多后人揣測附會之說,治學者仍當以古文經為正宗本源,因此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將《周官經》借來抄錄。不過,由于弟子才疏學淺,只怕有抄錄失謬之處,所以,特獻与恩師,以冀甄別。”
  陳參不再追問這部《周官經》的來歷,倒是頗為得意地告訴姚莽: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不是老師我吹牛,要論起治《禮》,老師倒敢跟當今天下任何一個儒流比試!這部《周官經》,老師今晚就准備秉燭夜讀,如果沒有什么轉抄失謬之處,三天以后就可以它為教材,先給你傳授周官之禮!不過你不要聲張。這是老師我給你吃的小灶,你的那些師兄師弟們,現在還剛剛在念掃盲班,要是讓他們知道你剛一入我師門就直逼禮經的核心理論,他們會群起反對這种特殊化的作法,罷課示威的!”
  “是!弟子將永銘不忘老師青眼惠顧之恩,一定以优异成績,報答恩師!”
  三天之后,陳參果然不曾食言,開始向姚莽講授古文禮經,而巨當真是背著同門師兄弟,單兵教練的。
  姚莽也委實聰明,對于老師的教導,真正是聞一知十,省了陳參不少心血、口舌,陳參暗自慶幸,這個弟子算是收對了、收著了。
  不過,陳參在慶幸自己的學說后繼有人的同時,心底也還有一絲淡淡的陰影,而巳,這絲陰影也隨著姚莽對學問領悟的日益深刻而逐漸變得濃重起來。
  有一天,陳參終于忍受不了陰影的壓抑,對姚莽說出了心底的擔憂。
  “姚莽,我看這古文禮經就學到這里吧,從明天起,咱們改課,講授今文經。”
  “恩師,弟子頑冥,六篇《周官經》才學了四篇,有些地方也還未能全然明白,為什么要半途而廢?而且弟子深知一老師您的高妙之處,就在于古文禮經,現在您要改授今文經,莫非您不肯讓弟子學到您的全部學術精華么?”
  陳參搖搖頭:
  “不是老師我有意藏私,不肯把滿腹學問傾囊相授。當今朝野上下,今文經盛行,士于如果想‘學而优則仕’,不學今文經是不行的,古文經雖為正源,可惜卻是陽春白雪、和者蓋寡,當權者也不怎么提倡以古文經學作為安邦治國的理論基礎,你知道,我們讀書人,也是要講一點功利主義的,苦心研究、發揚光大的一种理論,如果不能為當權者所用,這种理論又有什么實際意義?以你的聰明好學,完全可以在今文經學上取得較高的造詣,將來才有可能立身廟堂、治國安邦.老師我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個教學計划的變更,應該說是既符合目前情況,又考慮了未來發展,是完全正确的!”
  姚莽想了想.心頭突然閃過一絲靈感的火花:
  “恩師,弟子有一個想法.不知對不對?”
  “你說你說!老師我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比較開明,比較虛心!你雖然是我的學生。但只要你說的對.老師是不會計較的!你說的辦法如果切實可行,老師我也一定會愉快接受的!”
  “那好,弟子就斗膽了!弟子以為,古文今文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太尖銳的沖突,嚴格說起來,應該是大同而小异,既然這樣,我們為什么不可以兼收并蓄呢?而巨,作為治理國家的理論基礎,只要能夠達到富民強國的目的,就是好的,又何必非要自設羈絆,分什么古文今文呢?所以,弟子建議恩師以后可以同時講授古文、今文兩种經學,這樣,弟子的眼界會更為開闊,思路也會更為靈活!將來一旦有机會躋身廟堂,參与安邦治國的決策活動,弟子同時适用古文、今文兩种理論,一定會左右逢源、得心應手!”
  姚莽越說越起勁,他甚至開始想象,若干年后,自己古文、今文并用,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美妙景象。
  后來的事實證明,敦學坊里這個夸夸其談的少年,在他當真大權在握的時候,的确在理論基礎問題上是實踐了自己少年時的諾言的,他的政治思想,的确是古文、今文兼收并蓄,采取了一种實用主義的態度。他的暫時成功和最終失敗,從思想理論基礎上分析.和這种實用主義的態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當然這是后話。我們暫時不必因此去掃他的興頭,就讓他先這么想、這么說、這么做去,而且,我們也不可能穿越兩千年的歷史隧道,去干涉他的所作所為,在歷史問題上,我們永遠只能是事唇諸葛亮。
  再說陳參,當時也是眼睛一亮:
  “奇才呀奇才!神童呀神童!一個黃口孺子,能有這個水平,簡直匪夷所思!”
  大喊大叫一通之后,這位奇才的發現者兼神童的教育者,突然又泄了气:
  “唉!可惜這樣的奇才、神童,卻托生在寒門素族!不然的話,你倒真可以在安邦治國上大展一番身手呢!”
  姚莽有些糊涂:
  “恩師何出此言?”
  “你是年輕,不知道大漢的規矩!現在不像高皇帝那個時候了,那時候,人不分貴賤、士不問出身,只要有真才實學,就是如黥布那樣的囚犯、象韓信那樣的無賴,都可以博取功名、拜將封侯。可現如今,朝廷取士首重出身,寒門小子人微言輕,要想躋身仕途、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又談何容易!姚莽啊姚莽,我看你別的也不用抱怨了,就抱怨自己沒有一個好爸爸吧!”
  原來恩師是擔心這個!姚莽暗暗一笑,心說你操這份心干什么?我這是沒敢跟您說實話,我要是告訴您我是誰,保管您得樂掉下巴!
  “恩師不必為此事擔憂!以弟子愚見,當今朝廷雖然用人原則上不利于寒門素族,但那是沒到真正的用人之際!要是真到了節骨眼上,賣燒餅的沒准也能位列三公四輔,怎么,您不信?弟子今天把話撂到這儿,用不了多少年,咱大漢准能涌現一批出身卑微的官員!您就等著瞧吧!再說了,能不能為朝廷所用,關鍵還在于自個儿的才能跟學問!您沒听几百年以后那個愛喝酒的大詩人說過嗎?‘天生我才必有用’!只要您用心地教,弟子我努力地學,咱們先把自身建設搞好,用不用,那只是個時間問題!”
  陳參也覺得這小子說得有那么點儿屁道理,點點頭:
  “好吧!關于教學計划的民主討論會到此結束,現在開始上課!”
  打這天起,師徒倆就開始嘗試把古文、今文兩种經學摻和在一起的教學實驗,當然這种摻和,在理論上是可行的,但實踐起來卻有相當的難度.姚莽因此而整日閉門苦讀,陳參也因此而放松了其他弟子的課程,敦學坊的教學秩序有些個不大妙呢!
  為了徹底整頓教學秩序,也為了能夠傾注全部精力攻克二經歸一的難題,陳參決定,除了姚莽之外,其他學生一律給假三個月,省得他們在這儿添亂,成天雞飛狗跳。
  這一來,敦學坊陳氏學塾果然清靜了許多。除了師徒倆的諄諄教誨聲和孜孜苦讀聲之外,再也听不到別的什么噪音了,教學計划因此得以順利實施.并取得了飛速的進展。
  但是——什么事都怕這個“但是”——但是有一天,這种宁靜被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聲音給無情地打破了,陳氏學塾外面人聲嘈雜,大門被擂得山響,那架勢,就像有一個團的鬼子進了村。
  陳參起初還以為是還鄉團回來了,他怒气沖沖地走過去,大聲訓斥:
  “敲什么敲!不是講好了放你們三個月的假,學費也免收了嗎?平時老想著上課遛號,現在真給你們合法遛號的机會,你們倒不知道珍惜了?活見鬼!難道你們部見賢思齊,要學習姚莽的刻苦精神嗎?”
  外面的人顯然對老先生這一篇訓教不明不白,擂門聲如濤聲依舊,還夾雜著車輪滾動聲,馬匹嘶鳴聲、人眾喧囂聲:
  “咕嚕嚕……咕嚕嚕……”
  “希聿聿……希聿聿……”
  “彭咚咚……彭咚咚……”
  陳參打開大門,立刻擁進來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公子,身后還帶著不少青衣小帽的仆從家人。
  陳參傻了:
  “公子找誰?”
  “找誰?找我家兄弟!莽兄弟,別躲著啦,快出來,跟我們走!莽兄弟,王莽!”
  “什么王莽?這儿只有姚莽,沒有王莽!”陳參簡直莫名其妙。一個家丁模樣的人呵斥著:
  “嘿!你這看門老頭儿,別跟我們大爺揣著明白裝糊涂!你以為我們都是白吃干飯的哪!告訴你,我們早就打听明白了,我們少爺就在這儿念書呢!快去把我們少爺請出來!”
  陳參气得花白胡于亂抖: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把我當成看門老頭儿不說,還居然謬指我這儿有什么少爺!也不想想.我這學堂里要是有一個半個少爺,還能容你們這幫狗奴在這儿橫行霸道惹事生非!”
  那家丁沖著身后一招呼:
  “嗨,哥儿几個,听見沒有?這老幫菜敢罵咱們是狗奴!”
  “這他媽老家伙!”
  “給他點儿厲害的!”
  “對!不能饒了他!”
  起先那個家丁走過去,請示人群中那個貴公子:
  “大爺,小的們這可是為了您才挨的罵,咱們五侯王家,什么時候受過這個气?小的們就等您一聲令下,教訓教訓這個老幫菜!”
  那貴公子的火也被扇起來了:
  “那老頭儿!你罵他們是狗奴,那大爺我是什么?我不成了狗主啦?我說小的們,還楞著干什么?給老頭儿松快松快!”
  如狼似虎一群惡奴,立馬扑了上來。
  陳老先生一輩子哪儿見過這個,這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了。可惜空怀滿腹經綸,也只有束手待斃,急切之中,倒也沒忘了喊出一句:
  “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哪儿管用啊?那幫“狗奴”又不是君子,甚至連“小人”也算不上,他們不過是“狗奴”而已,狗仗人勢的奴才。
  眼看著一代鴻“儒”就要蒙受奇恥大“辱”,“禮”學名家就要遭到無“禮”待遇,屋里那位實在躲不住了:
  “住手!不得對我恩師無禮!”
  姚莽終于現身。
  “哈哈哈哈!我的莽兄弟!我就知道,不使這一招你不肯出來!”
  貴公子洋洋得意,很為自己的計策深合用兵之道而感到自豪。
  姚莽上前見禮:
  “小弟王莽見過堂兄。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小弟的授業恩師,當代名儒陳參老先生。恩師,這位是弟子的堂兄,曲陽侯的世子王涉。”
  王涉大大咧咧沖陳參一揖:
  “陳老先生,晚生有禮了。嗨,我說你們几個,怎么還架著陳老先生不放?這是你們莽少爺的恩師!畜生。一點禮貌都不
  “大爺,小的們沒怎么著陳老先生啊!您不是讓小的們給陳老先生松快松快嗎?我們這儿給他按摩呢?老先生,您感覺我們的手法怎么樣?還挺專業的吧?”
  那几個惡徒馬上換上奴顏,捏肩膀、捶腰眼,當真施行起按摩手法來了。
  姚莽,不,應該改過來了,王莽噗通一下,跪倒在陳參面前:
  “弟子欺騙恩師,詭稱姓姚,實有苦衷,還望恩師恕罪!”
  陳參睜開老眼,重新打量自己的得意門生:
  “你當真是万歲爺的表弟?”
  “弟子正是王莽。”
  “王莽,姚莽,姚,嗯,有道理,有道理!我其實早就該想到,根据我的考證,你們東平陵老王家,是可以自稱姓姚的!東平陵王家老祖宗是誰?是黃帝呀!黃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居于媯水之濱,故以媯為姓,在周武王的時候,封媯滿于陳,十三世生陳完陳敬仲,陳敬仲出走到齊國,當了齊桓公的卿,以田為姓,十一世以后,田和代齊.三世稱王,到了齊王建那一代,才被秦國所滅。項羽起兵,重封六國。齊王建的孫子安被封為濟北王,大漢興,濟北王安失國,齊人才改口稱為‘王家’。打從這儿起,你們才姓了王。王莽,看來你對你們家族這一大團盤根錯節的宗譜線索也捯清楚了,不然,你也不會詭稱姓姚啦!”
  “是,恩師果然博學廣聞,弟子投師之時正是以鼻祖黃帝之姓為姓的。”
  “好!好!不過,你可知道姓与氏的區別?我告訴你啊,它是這么這么回子事……”
  師徒倆還要進一步研究姓氏學,一旁的王涉早耐不住了:
  “我說你們爺儿倆,就別搗騰那些個陳芝麻爛谷子啦!陳老先生,我王涉今儿個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讓您放我莽兄弟一天假,讓他跟我去散散心。莽兄弟,你知道嗎?我們曲陽候府這回又擴建了,哎喲那個漂亮啊!這不是,我們小哥儿几個都約好了,今儿個在曲陽侯府搞一個派對,慶賀慶賀,他們几個全去,我這是詩意來請你的!”
  陳參慨歎:
  “到底是手足情篤!王莽,這些日子你也夠累的了,有道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嘛,老師我就放你一天假,去松弛松弛!”
  王莽卻不同意:
  “我不去!恩師,弟子這兩天剛對兩經歸一悟出點門道,正要趁熱打鐵!這一去,鬼知道要影啊我多少學習!堂兄,請恕小弟學業緊張,不能從命,請代我問候叔父,問候各位堂兄堂弟。拜拜了您哪!”
  一扭臉,回屋繼續用功去者.把個王涉閃在當院,走又不是,留又不是。
  倒是陳參給了個台階:
  “王少爺,令堂弟這兩天正在攻關.也的确無暇分身,您沒瞧見,我們爺儿倆這兩天忙得要死,都四腳朝天了。要不咱改日吧,改日我帶著他去看您?”
  也只好如此了,一幫人興師動眾而來,僵旗息鼓而去。
  陳參回到屋里,沖著王莽發脾气:
  “我說賢契呀,你也太不給人面子了,這可不合周禮呢?”
  王莽見老師气呼呼的樣子,赶緊解釋:
  “恩師錯怪弟子了。弟子以為,真正有出息的人,不能靠著父輩的名聲、地位,得自己努力去掙!所以,弟子當初才埋名隱姓前來投師,再說,弟子父親早亡,人丁潦落,也沒什么好指望的,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多學點本事,將來才能成大气候!我今天要是答應了涉堂兄,出去散一回心,明天,后天,別的堂兄堂弟來了,我是不是也得答應?一回又一回,必然溺于聲色犬馬之中而不能自拔.還談什么學業有成?講什么報效國家?我又沒什么侯位好蔭襲的,那么下去,最后准得變成一個一事無成而又貧困潦倒的穿不上紈褲的紈褲子弟!要真那么著,才是給師門丟臉呢?我今天給了堂兄面子,日后就得丟了您的面子,我不是不顧眼前的面子,而是想著往后的面子,這面子不是我一個人的面子,要面子就得不顧面子,這個面子那個面子,成績优秀才頂有面子。弟子這么看待面子,您不會認為我不給你面子吧?”
  這一段繞口令,說得陳參也沒了脾气:
  “咱們爺儿倆到底誰是老師?瞧你這一大套,比我講課還利落。”
  ‘當然您是老師啊!弟子這一番話,其實都是您平時的教導,弟子不過是稍稍歸納了那么一下,把您要說的話替您說出來而已。”
  “是這話,是這話,老師就是這么想的!不過,賢契,一個人要想成才,自身的素質當然重要,可是這個机遇啦,這個方方面面的關系啦,也同樣重要,也許更為重要!不是老師教你坏,教你怎么走后門、拉關系、搞不正之風,象這個你們家族的這种關系,還有你跟万歲這种關系,那都是必須發展、鞏固的!這一點不引起賢契你的足夠重視是絕對不行的,那將是你人生設計決策的最大失誤!眼前就有例子啊!老師我怎么樣?論學問不敢說天下第一,前十名總還排得上吧?論能力咱是沒當過官儿,要是當了官的話,丞相咱是不敢想,弄個九卿什么的,也未必就比旁人干得次!官儿這東西。有什么難的?能豁出臉皮去就行!還就能干得好!咱不就是沒關系、沒后門嗎?落得現在當個孩子王,還是無冕的——私學呀,都沒領過營業執照!你說這關系、路子要緊不要緊?吃勁不吃勁?老弟呀,你太年輕啦!”
  陳參這一通關系學的論述,說得王莽是茅塞頓開,他決定,在适當的時机,一定要實踐一下老師的理論。
  不過眼前呢,還是以學為主,安心讀書吧!
  放過王莽在陳參的教導下茹苦攻讀進行知識儲備不表,讓我們稍微輕松一下,去看看他的那些堂兄弟們,那些五侯弟子們,是怎樣從事著与王莽的寒窗生涯截然不同的“偉大”事業的。
  史書有記載,“莽群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奢靡,以輿馬聲色佚游相高。”也就是說,王莽的這些堂兄弟們,仗著自己是將軍、五侯的儿子,趁著有權有勢的時候窮奢极欲,過著腐朽靡爛的生活,比著賽著,看誰的車子豪華高檔,看誰的女人漂亮妖冶,看誰的享受刺激狂蕩。
  且說曲陽侯王根的世子王涉,在敦學坊陳氏學塾堂兄弟王莽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窩囊地上了他那輛豪華馬車,喝令馭手:
  “打道回府!他媽的!”
  好在馭手對大爺的三字經早已理解透徹,知道這不是命令自己駛往王莽“他媽的”寒宅,韁繩一抖,馬車輕快地順著橫門大道往南疾馳,直奔曲陽侯新落成的府第而去。
  吹上了扑面而來的涼風,王涉的心情才算稍微好了一些,王莽算什么?一個小書呆子!愛來不來!還是乘著馬儿奔馳的當儿,先閉目養養神吧!今天這次聚會,還真是要耗費大爺不少精力呢!
  一想到馬上就要舉行的聚會,王涉的精神頓時亢奮起來,他催促著馭手:
  “快點,再快點!對,看見前面那駕馬車了嗎,追上它,超過去!”
  馭手車鞭抖起一聲脆響,駿馬撒開四蹄,飛也似地朝前騰馬區。
  要說王涉這匹駕車的馬.也算是神駿了,純种的大宛馬,號稱追風驌驦。年前剛從西域花重金買來的,訓練得也不錯,跑起來又輕又快,再加上經過專門設計的輕車,王涉在車上根本感覺不到顛簸,只看見街道兩旁的景物行云流水般地向后飛逝。
  前面那駕馬車,起先是悠閒自得地駛行著,因此,很快就被王涉追上了。
  王涉探出身子一看,不是外人,是自己四伯父成都侯王商的世子堂兄王況。
  “況堂兄!你這是什么馬,不靈光呀!”
  王況斜著眼:
  “涉兄弟,你走了眼啦!我這儿馬,是皇上賜的御馬,有名的大宛汗血馬,比你那匹凡馬強多了!”
  王涉譏諷地一笑:
  “御馬!御馬怎么跑不過我的凡馬?”
  “什么跑不過,我是舍不得讓它跑!真要跑起來,你就等著喝煙儿吧!”
  “吹牛!”
  “不信?不信咱們比比!”
  兩位大少爺說著說著踏起來,當真就把這橫門大道當做了奧運會的跑馬場,要爭一塊金牌玩儿玩儿。好在長安城的大道足夠寬敞,兩車并駕齊驅也不在乎。
  一聲令下,兩駕馬車沖出起跑線。
  王涉的“凡馬”其實不凡,爆發力特強、初速甚快,一下子就赶出王況一個車身。
  王涉得意洋洋:
  “怎么樣況堂兄!?別瞧你那是御馬,照樣得讓我一頭!”
  “這話不錯,我是得先讓你一頭.我這馬,前頭要是沒有可追的,還真提不起勁儿來!”
  正說話間,王涉的車又越出去有三五丈遠.王況這才沖自己的馭手發話:
  “差不多了,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的汗血神駒!”
  馭手抬起鞭子,朝馬臀上輕輕一敲,汗血神駒一聲怒嘶,四蹄騰開。
  這一下可不得了,前面的王涉只覺得一團紅云挾著雷電扑來,兩車間的距离很快就縮短了。
  “快!快!別讓他們追上來!”
  馭手鞭花連挽,呵斥聲不絕于道。王涉的追風驌驦馬鬃乍起,馭車飛馳。
  而汗血神駒更是威風,碗大的碩蹄踏地如雷.滾滾而來。
  兩位少爺爭強斗胜,可苦了各自那些隨車步行的家丁仆從,一個個練起了馬拉松.直累得口吐白沫,連呼爹喚娘的力气都沒了。
  這兩伙奴才好不容易稀稀拉拉跑到曲陽侯府,只見王況正以胜利者的姿態在那里揶揄他的堂弟王涉:
  “涉兄弟,不服气不行吧!你過來看看,看我這御賜汗血神駒的奇异之處!”
  王涉顯然在剛才的角逐中落了敗,臉色十分難看,但又不好對王況采取不理睬政策,畢竟他是自己的堂兄,再者,這一場賽馬又是自己挑起的,于是忿忿地走了過去,嘴里還在說著硬話:
  “有什么奇异之處?不過就是跑得快那么一點唄!”
  可是當他走到汗血神駒近前時,他服气了,因為他看見,那汗血神駒的前肩膊處,正挂著几串鮮血。
  “這馬如此舍命,真是不怕流血犧牲呢!”
  王況哈哈一笑:
  “涉兄弟真會開玩笑!你也是玩儿馬的行家了,不會不知道大宛汗血馬的來歷吧?孝武皇帝大初四年春,貳師將軍廣利,領兵證伐大宛國,斬了大宛王,還繳獲了大宛的國寶汗血馬。我這匹汗血神駒,就是當年那匹汗血馬的后代。這汗血馬有一宗异處,疾驅之后,會從前肩膊流出汗來,你說的鮮血,其實就是它的汗,看著很像鮮血是不是?這就是汗血馬三個字的出處。兄弟,你那匹追風驌驦,雖然也稱得上是神駿,不過要跟汗血神駒一比,可就高下立見呢!”
  一番話說得王涉無言以對,今天這人可丟大了!
  他紅著臉走到自己車前,從車上取下一柄鐵錘,二話沒說,照著讓他丟人的追風驌驦的耳根就是一錘!
  追風驌驦連哼都沒哼一聲,葉通一下就栽倒了,再也沒能爬起來。
  王況見狀,也不十分惊訝,這种舉動對于五侯子弟來說,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本來嘛!要么沒有,要么就擁有最好的,一匹馬,就算它价值連城,如果不能給主人臉上增光,留著它又有什么用處!
  王涉打死了重金買來的追風驌驦,心情反倒輕松起來:
  “哈哈,痛快,痛快!這就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況堂兄,請!咱們進去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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