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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紈褲奢靡



  ●誰也沒想到,王涉竟會突然抽出佩劍,把御賜寶馬汗血神駒的一只前蹄生生削斷。
  ●几位侯子一邊淺酌泛著綠沫的新酷酒,一邊听著歌姬們的低唱,美食与佳色,醇酒与妙音,一齊為哥儿几個效勞。
  ●成帝此刻翻出漢文帝誅殺親舅父薄昭的歷史歸案,其用心明确無疑。
  ●漢成帝本身就是一個荒淫奢靡著稱的浪蕩天子,打鐵先得自身硬,無道的昏君又怎么能夠整飭吏制?


  王涉擊斃了万金寶馬,很是為自己的壯舉感到驕傲,說話的口气也硬了許多。
  王況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追風驌驦,對王涉淡淡一笑:
  “涉兄弟,果然豪气干云!不過,你舍了這匹追風驌驦,日后出門游玩豈不是更乏腳力?這樣吧!愚兄就把御賜的汗血神駒轉贈賢弟,你看如何?”
  王涉心里倒是挺樂意,但如果就這么收下來,豈不顯得太小家子气了?
  “況堂兄.小弟怎好奪人之美?再者說,汗血神駒是御賜之物,小弟焉敢受之?”
  “這有什么?皇上家的東西,還不就是咱們家的東西?來人,卸套!”
  “別卸!誰要敢卸我跟他玩儿命!況堂兄,您這不是寒磣我嗎?擠兌我沒本事,弄不來御馬?我還跟您說,別說一匹御馬了,就是禁宮里的小宮女,只要我看上了,跟皇上張嘴,他也得賜給我!”
  “別吹了!誰不知道万歲最心疼漂亮妞儿,賜給你?我才不信呢!得啦,別推讓了,快收下這匹汗血神駒吧!我也跟你說,你要是不收,我,我,我他媽是大伙儿的孫子!”
  話說到這個份儿上,王涉也不好再行推讓,他盯住王況的眼睛:
  “當真要送我?”
  王況也盯住他:
  “有假是王八!”
  “好!”王涉一咬牙,快步走到已經屬于他的汗血神駒跟前,伸出手貪婪地梳理著神駒的長鬃。
  神駒似乎通靈,親呢地用馬頭蹭著新主人的胸口。
  一切眼看都要趨于正常了。
  可誰也沒想到,王涉竟會突然從腰間抽出佩劍,手起劍落,把汗血神駒的一只前蹄生生給削了下來!
  神駒咆哮躍起,沖出有好几支,終歸抵不過鑽心的疼痛,頹然仆倒。
  王況大笑:
  “好兄弟!這才是咱五侯子弟的本色呢!好!削得好!”
  王涉用靴底拭著劍上的血跡,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咱五侯子弟,要的就是這個份儿!小弟不愿占堂兄的便宜,要比,咱們明天再比!”
  “干嗎明天呀?咱現在就比!來人!回成都侯府,給大爺再牽几匹好馬來!”
  倆人又叫上板了,就在這時,府門兩端的大道上,又馳來几駕豪華馬車。
  “哥儿倆這是干什么?涉兄弟,把我們約來飲酒宴樂,你自己倒要開溜?這也太不像話了吧?要賽馬,改天再說行不行?咱們先進去瞅瞅這新擴建的侯府啊!”
  哥儿倆一看,來的都是自己弟兄,有陽平侯王鳳的世子王襄,平阿侯王譚的世子王仁,紅陽侯王立的世子王柱,高個侯王逢時的世子王置,五侯子弟全來了。“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王政君八個兄弟的后人,除了二弟王曼的儿子王莽那個白丁和四弟王崇的遺腹子那個去年還在吃奶就襲了安成侯泣的王奉世。現在曲陽侯府聚集了六位,這都是列侯的世子——簡稱六個猴(侯)子。
  六個猴子全齊了,賽馬的事自然擱置一邊,先舉行派對,慶賀裝修竣工之喜。
  既然是慶賀裝修竣工的派對,自然要先參觀一下,于是,六個猴子按年齡大小魚貫而行,在美侖美奐的曲陽侯府里飽覽秀色。
  曲陽侯府這一番擴建,工程委實不小,曲曲折折,几乎是一步一景,侯子們邊看邊走,邊走邊看。不覺花去了將近一個時辰。
  紅陽侯王立的世子玉柱,是六個侯子里性子最急的一位,早就嚷嚷起來了:
  “我說几位堂兄堂弟,咱們就這么干遛啊?還是找個地方米西米西吧!”
  “柱堂兄,你怎么光惦記吃啊?你看這景致多漂亮,不比那大魚大肉的還解饞哪?”
  “就是嘛!俗話說秀色可餐,再者說,看看風景,溜溜腿,待會儿不是吃得更香嘛!”
  說話的這兩位,一個是平阿侯王譚的世子王仁,一個是高平侯王逢時的世子王置。
  王仁問走在身邊的成都侯王商的肚子王況:“況老弟,你看涉兄弟家這個園子怎么樣?還有點儿意思吧?”
  王況指指點點:
  “倒還行,看一個園子美不美,首先得看布局是不是得体,曲陽侯府的布局,講的是遠山近水各有所依,奇石异本各有所据,還行,倒還行。”
  王置在六位侯子里頭年紀最輕,他緊走兩步,追上王況:
  “況堂兄說倒還行,想必是還有可挑剔之處了?”
  王況笑笑:
  “你沒听市井流傳的民謠?‘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坏決高都,連竟外杜。土山漸台,西象白虎’。”
  王置陪著也笑笑:
  “听倒是听說過,就是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您給小弟講解講解,讓小弟也長長學問。”
  “‘五侯初起,曲陽最怒’。這個‘怒’字,在這儿應當念上聲,也就是‘努’,使拙勁的意思。”
  后面的王涉不樂意了:
  “明明是怒,是說我們曲陽侯家最厲害,況堂兄怎么會解成使拙勁呢?”
  王況不理睬他,仍然對王置進行解說:
  “為什么說是使拙勁呢?下面兩句是關鍵,你听,‘坏決高都,連竟外杜’,這是什么意思知道嗎?這就是說,曲陽候府里的湖池之水,是引的杜陵那邊的高都河水。這高都河,水質雖佳,但畢竟离長安太遠,水勢到此已然力盡,沒有那种連波接流的勁頭,說到底,不過是小橋流水人家而已。”
  王涉忿忿不平:
  “你說我們這水不好,那你們成都侯府的水又有汁么兩樣呢?”
  “那當然不一樣了!我們成都侯府,是引的灃河之水,那個水勢,那叫個洶涌澎湃!而且我們沒繞道,鑿穿了長安城牆,直接引過來的!哪天哥儿几個去塲塲,我們那水可以行駛大船!往船上一坐,有羽蓋遮陽,有帷帳擋風,讓壯漢們搖動櫓槳,命美姬們哼起小曲,再弄點小酒那么一喝,嘿,那才叫個滋潤!”
  “哼!那有什么!有本事你再往下說,說說‘土山漸台,西象白虎’這兩句!”
  “好,那我就說說,這兩句呀,是說曲陽侯府陸地上有上山,水泊里有漸台,那构筑,那狀態,就像宮里的白虎殿一樣。”
  “怎么樣?怎么樣!嘿嘿,我還以為況堂兄不明白這兩句的意思呢!置兄弟,听清楚了吧?我們曲陽侯府,就像皇宮一樣呢!”
  王況看著得意洋洋的王涉,不失時机地當頭潑了一瓢涼水:
  “就‘像’皇宮一樣,才只是一個‘像’字而已!你們記不記得,我們老爺子成都侯,前些日子鬧病,要避暑,愣是跟皇上那儿借了明光宮住住!真的皇宮都住了,你這一個假冒偽劣有什么了不起!”
  唇槍舌劍,誰也不讓誰。
  還是陽平侯王鳳的世子王震明白:
  “況兄弟這話說的有點過了,其實平心而論,咱們五侯——不對,加上我們陽平侯,再加上安成侯,應當是七侯,咱們王氏諸侯的府第,各有各的特色,哪一個也不含糊!就說涉兄弟這曲陽侯府吧,你們是沒看全!我听我們老爺子說,府里還設了東西二市,有買有賣的,跟真的一樣!是不是?涉兄弟。”
  王涉真想擁抱一下王襄,感謝他慧眼識真金:
  “是是,大哥說得太對了!几位兄弟要是有興趣,咱這就上兩市走走?咱這叫縮微景觀、仿真公園!整個儿把長安城搬我們家來了!”
  王襄接著介招:
  “再說府里的漸台吧,据說完全照著宮里白虎殿的圖紙施工的,用的材料也都跟宮里的一樣!紫石丹墀,青瑣門戶,就差一把盤龍交椅跟一位皇上了!”
  王涉傻呼呼地笑著:
  “嘿嘿,咱們王家不趁皇上,趁侯爺!今天的派對,就在漸台大殿上舉行!請几位少侯爺光臨指導!”
  說著鬧著,哥儿几個已經步過九曲三欄橋,轉到了漸台大殿。
  所謂漸台,是泛指建筑在湖心島上的殿宇樓閣,在西漢,皇宮未央宮里有漸台,一般王公府第里大多也有漸台,只是規模大小有區別。曲陽侯府的這座漸台,由于是仿照白虎殿而建,气勢相當恢弘,內部陳設也异常精美。
  不過,更恢弘的還是酒宴,更精美的還是樂舞。
  哥儿几個一邊淺酌著泛著綠沫的新釀酒,一邊听著歌姬們的低唱,美食与佳色,醇酒与妙音,一齊為哥儿几個效勞。
  這几位侯子,都在二十郎當歲,架不住醇酒美人兩面夾擊,一個個都有點儿昏昏然飄飄然了。
  盡管這樣暈頭漲腦費眼神,王況還忘不了挑剔:
  “我說涉兄弟,你這儿還有沒有更順溜點儿的妞啦?要實在沒有,我把我們成都侯府的二三流貨色叫几個過來,也好助助咱哥儿几個的酒興啊!”
  王涉也是酒勁上來了,拍著桌案:
  “我說況老兄你今儿是怎么了?干嘛盡挑眼!你還別盡擠兌我!你們府里二三流的貨色就比我們的強?吹什么牛你!我還真不騙你,我這儿有一妞,是我們老爺子新近花了三千兩金子打南邊弄來的,她要一出來,准迷得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是嗎?叫出來咱開開眼?”
  那哥儿几個也一勁慫恿:
  “就是嘛,耳听為虛,眼見才為實呢!到底妙不妙,一看就知道!”
  王況火上澆油:
  “不成吧?你們老爺子的心愛之物,你怎么敢動?”
  “有什么不敢!來人.喚越姬可人儿!”
  不到三杯酒的工夫,漸台大殿里來了一位世界級美女,頓時傾倒了眾生。
  她就是越姬可人儿。江南水鄉賦予了她一副姣柔秀麗的容貌:瓜子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小酒窩,在腮邊,兩道秀眉彎又彎。楊柳腰,美人肩,一雙小腳賽金蓮。頭上高盤烏云髻,耳邊雙垂翡翠環。玉体朦朧龍舌香,雪膚隱約桃花顏。當真是傾國傾城貌,好一似嫦娥下廣寒!
  可人儿婷婷裊裊,移到廳前,輕啟朱唇,微綻口齒,一聲吳濃軟語,把几位見慣了秦川峨眉、隴原巾幗的侯子,挑撥得心亂如麻、魂不守舍:
  “阿拉好好呆在屋里困一歇,濃把阿拉喚得來,匆曉得有啥格事体呀?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這是什么外國鳥叫哇?哥儿几個,你們誰懂外語?快來翻譯翻譯!”
  可人儿一笑傾城,珠落玉盤:
  “喲,瞧您說的,唔們不就是伺侯老少爺們儿的嘛,唱個歌儿跳個舞,又有什么肯不肯的呢!”
  “太棒了嘿,敢情她會說中國話!”。
  “可人儿,這位況少爺愣說咱們曲陽侯府沒有出色的人物,怎么著,你就蝎了虎子伸爪儿——一給他露一小手!”
  “好格!格么以在唱把依一首鄉土气息格家鄉小調,名堂叫作‘采蓮花’,勿過阿拉來得匆忙,晤嗎帶雅器,就用阿拉格喉嚨伴奏,呀勿曉得來賽勿來賽?”
  “剛夸她呢,怎么又來啦?”
  “這回我听懂了,她說她沒帶樂器,要用嗓子伴奏,也不知道靈不靈。——其實這吳濃軟語就是好听,越是似懂非懂還就越有味儿是不是?”
  “行了別說了,演出開始了。”
  可人儿雙手虛擬地彈撥著琵琶,亮出了曼妙軟酥的歌喉:
  “董地東董地東,東格底格董……”
  “這琵琶不錯啊,省弦——可是費嗓子。”
  “我依相伴〔董地東,董地東〕上花〔喔喔喔喔喔喔〕溪,〔董地東董東〕我在東來〔哎哎哎哎董地東董地東〕儂〔嗡嗡嗡嗡〕在西,〔咦咦咦董地東董地東東格底格董〕東邊有蓮依勿采〔哎哎哎哎董地東董地東〕,西邊無花〔喔喔喔喔董地東董地東〕把依〔嗡嗡嗡嗡〕迷,〔咦咦咦咦〕把濃迷,〔東格底格董〕有心尋濃過溪去〔吁吁吁吁董地東董地東董〕,又怕溪水濕〔呃呃呃呃〕我衣〔董地東東東地董〕摘把蓮子拋過去〔董地東董地東〕哎喲喲惊醒了鴛鴦〔昂昂昂昂〕兩分离。〔咦咦咦董地東東格底格董〕阿拉唱格不來賽依多多格包涵哉!呀勿曉得依有唔嗎听懂格!”
  “听懂了,听懂了,懂地東東地懂!”
  “唱得還是真不賴!正宗的東北二人轉!”
  “外行了不是,這哪儿是二人轉哪,這是京韻大鼓!”
  “二人轉!”
  “京韻大鼓!”
  “京韻大鼓哪是這個味?那是‘干里依刀嗷光昂昂影’……”
  “二人轉也不是這樣的,她沒耍手絹啊?”
  “得了得了二位兄弟!你們真懂假懂啊?人家這叫蘇州評彈!對不對?可人儿。”
  可人儿微微一笑:
  “都對都對!唔們這是革新的,東北京韻帶評彈!其實形式并不重要,您几位听著順耳就得!”
  “順耳,順耳!順极啦!”
  王涉擺出一副全在行的架勢;
  “可人儿不光能讓咱們順耳,還能讓咱們順眼哪!告訴你們几位,就剛才這首‘采蓮花’,那得載歌載舞才有意思!前兩天可人儿給我們老爺子表演,就是那么來著,嘿,甭提多好看了!”
  “真的啊?那剛才怎么沒舞啊?”
  “她不是盡顧了董地東了嘛!可人儿,辛苦一趟,再給這几位來個蝎了虎于脫鞋——露完小手再露一小腳!”
  “哎呀少爺,您哪儿淘換那么多蝎了虎子!好吧,唔們就載歌載舞一回——不要伴奏啦?”
  “要,要哇!我們哥儿几個伴哪!不就董地東嘛,董不好,瞎董唄!來,預備——董!”
  一幫侯子全都在那儿瞎董起來。
  王涉說的還是真沒錯,這“采蓮花”讓可人儿這么一載歌載舞,比剛才那么干董地東可就又高了一大截!
  可人儿不愧是江南美人儿,不光歌喉里透出清凌凌的水音儿,就連舞步也輕盈無比,就像一朵蓮花在碧波上悄然滑過。
  表情就更是丰富,秋波頻送,俏眉含春,把個妙齡少女与意中人相伴上花溪的那种又羞又喜又怕又愛的心境發揮得淋漓盡致,惹得那幫董地東頓生遐想,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位在溪邊采蓮的少年郎,更恨不得一步跨過花溪,也省得可人儿在那儿著急上火。
  唱到“有心過溪尋儂去,又怕溪水濕我衣”兩句的時候,可人儿當真提起裙,一雙小金蓮欲進又退、左右逡巡,仿佛在尋覓哪一處水淺.好涉水而過。纖秀的金蓮,輕輕點著地面,那勁頭儿,不亞于小貓的爪子在輕撓侯子們的心,一個個哈拉子都流了下來,恨不得抱住那雙小腳丫子當紅燒小豬蹄猛啃一通!
  唱到“惊醒了鴛鴦兩分离”一句的時候,可人儿仿佛當真被惊飛的鴛鴦嚇了一跳,秀目追隨著并不存在的鴛鴦上下翻飛,腳底下也來了個小圓場,提起裙裾嗖嗖嗖嗖,沿著大廳在侯子們的食案前飛跑了一圈,蓮步那叫個輕靈!上身不動,下身不搖,只看見兩只小腳踏雪無痕般地掠過,直看得侯子們眼都直了,一齊目送著可人儿施施然退入后堂。
  “好!”王況打破寂靜,率先喝起彩來!
  “況堂兄,你不是說我們曲陽侯府的歌姬舞娃比不上你們的二三流貨色嗎?怎么也叫起好來了?”
  “我當然得叫好!不為別的,就為七叔的好眼力也得多叫几聲好!三千兩金子,就買兩只小腳!”
  “堂兄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涉兄弟還不明白?可人儿渾身上下,其實就這雙金蓮還值點錢,別的嘛,恕愚兄不敢恭維!”
  “你就真那么狂?難道你們成都侯府的歌姬當真個個是天香國色?”
  “欸!你不信?不信問問那哥儿几個去!”王況用下巴一比划,王涉非常不愿意地看到那几位都肯定地點著頭。
  王況輕蔑地一笑:
  “哼!井底之蛙,你見過多大的天啊!”
  王涉臉色發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有三寸來高,他憤然拍案:
  “來人!”
  一個家人應聲趨前,王涉在他耳邊嘀咕了几句。
  家人面露難色:
  “這恐怕不成吧?侯爺回來了怎么交待?”
  王涉勃然大怒:
  “混蛋!叫你怎么辦你就怎么辦!侯爺回來有我頂著呢!快去!”
  “是,是,小的遵命就是。”
  家人恭諾著退入后堂,眾人正在不明所以,王涉卻恍若無事了:
  “來呀,干嘛都愣著?喝啊!別著急,慢慢喝,一會儿還有好菜呢!”
  眾見王涉怒气已消,心也就都放下來了,一個個端杯舉著,開怀暢飲。
  又飲了几巡,先前退下去的那個家人忽忽走了過來,向王涉點了點頭。
  王涉雙掌一擊:
  “諸位堂兄堂弟,咱們今天唱得都挺痛快,為了讓諸位徹底喝好,我讓廚子准備了一道紅燒熊掌,請諸位品嘗!”
  侍女們穿梭而至,給每位侯子的食案上端來一具帶蓋的金碗,大家啟蓋一看,果然每人都得到了一只燜得松輕的肥嫩熊掌。
  王涉搛起自己那只熊掌:
  “來,諸位自便,這東西得趁熱,涼了就不好吃了!”
  大家也全都效法,人手一掌,稀里呼嚕地品嘗起來,邊品邊贊:
  “哞呀哞呀曲陽侯府的廚子哞呀哞呀手藝還不錯,燜得呼嚕挺爛乎。”
  只有王況一個人在那儿呲牙咧嘴地跟手里的熊掌叫勁:
  “誰說爛乎?我怎么咬不動啊!這是熊掌嗎?”
  低頭細看,不對呀,怎么比別人的都小啊?
  “涉兄弟,你別是拿豬蹄蒙我吧?”
  王涉沖他一翻白眼:
  “得了吧我的況堂兄,您又不是我們這井底之蛙,豬蹄什么味儿您還吃不出來?再說了,有三千兩金子一對儿的豬蹄嗎?”
  “什么三千兩?啊?這,這是可……”
  “對嘍,您抱著正啃的,就是可人儿那只右腳!還有左腳,正炖著呢,怕您著急,先上了一只!不太爛是不是?沒法子,火候不夠你對付著吃……”
  還吃哪?王況早就翻腸倒肚吐了個天昏地暗倒海排山了!
  王襄看不過去:
  “涉兄弟,你怎么能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況堂兄胃淺,干嘛還冤他,勾他的惡心?”
  “大哥,這您就冤枉死小弟了!這真是可人儿的腳,真是況堂兄為之喝彩的那雙腳!您想啊,況堂兄對我那么好,御賜的汗血神駒都送給我了,我能不投桃報李嗎?三千兩金子,算個狗屁!況堂兄喜歡的東西,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怎么,您還不相信這是真的,還以為我是冤他,嚇唬他?行,我讓您看看,來人,搭上來!”
  這种生烹美人足的血腥場面有點讓人不能相信。不過,作者只想提醒大家注意兩點:第一,在那個人吃人的社會里,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是极有可能的,作者寫的是小說,不是新聞報道,應該允許有一些夸張。何況,歷史上豪門貴族草營人命的事情几乎俯拾皆是,第二,王氏外戚集團,在登上西漢政治舞台之后,的的确确可以說是權傾朝野,他們的子弟,甚至包括他們本人,在這种權力高度膨脹的情況下,為非作歹、恣意橫行,种种劣跡,即使只在封建統治階級編纂的正史中,也有充分的暴露。對于王氏諸子弟來說,殺個人比捻死個螞蟻還輕松,剁去一個歌姬的金蓮,那簡直更是微不足道了。
  閒話少說,咱們還是言歸正傳。
  王氏諸侯及其子弟的橫行胡為,身為天子的漢成帝劉驁并不是沒有耳聞,甚至可以說,有些情況成帝是親眼目睹,有著第一手材料的。就說王氏諸侯大治第室的事吧,至少成帝就掌握兩件。一是成都侯王商穿城引灃的事,一是曲陽侯王根仿造白虎殿的事,這兩件嚴重犯規的事情成帝都當場抓住,也都曾引起過他的憤怒。有一次.他甚至當面表示自己的憤慨。王商王根知道捅了漏子,“欲自黥劓謝太后”,就是打算自己給自己施點刑罰到太后面前去請罪。“黥”,就是在臉上刺成記號或者文字,并涂上墨,有點像今世的“紋身”,“劓”,就是割掉鼻子。這黥和劓都是古代的肉刑,而且帶有恥辱的性質。成帝听說自己的兩個舅舅竟然有這种打算,更是火不打一處來:
  “怎么著?一個擅自鑿穿帝城、決引灃水,一個驕奢僭上,使用皇帝專用的建筑材料,犯下這樣的罪過,不說低頭認罪,還敢用自傷自殘的辦法到太后面前去!這不是成心要羞辱大后嗎?不是在向朕示威嗎?”
  一气之下,下詔給尚書省,讓他們把文帝時誅殺將軍薄昭的故事一一奏來。
  尚書們赶緊調閱歷史檔案,終于弄清了薄昭的問題。原來,這薄昭是文帝生母薄姬的兄弟,也就是文帝唯一的嫡親娘舅。漢文帝劉恒,因為只是偏妃所生,在劉邦的七八個儿子中根本排不上號,本來是沒有什么希望當皇帝的,只是由于劉邦平息了代國陳豨的叛亂之后,急需一位劉氏宗親去鎮守代國,劉恒才被封為代王,在山西做了諸侯王。高祖劉邦死后,呂后專權,諸呂亂朝,眼看著劉氏江山就要改變顏色。
  當時的太尉周勃,憑著一腔熱血,要為劉家盡忠,他趁著呂后賓天的大好時机,到北軍去進行策反活動,打算借用北軍的力量,誅滅諸呂。雖說身為太尉,但要指揮軍隊造反卻也不那么容易,北軍的警衛硬是不讓他跨進轅門一步。幸虧當時掌管符節的襄平侯紀通,讓周勃高舉著符節冒充奉了天子之命,這才混進了北軍營門。
  周勃登高一呼:
  “忠于劉氏的,光左膀子!追隨呂氏的,光有膀子!”
  全軍上下,全都光了左膀子,表示愿意為劉氏效命,這就是有名的“左、右袒”的故事,直到現在,我們還經常使用“袒護”、“偏袒”這些來源于這段歷史逸事的詞儿,來描述對某人或某事帶有明顯傾向性的行為。
  几千几万條光溜溜的左膀子,終于把呂后的几個兄弟送上了斷頭台,也把正在山西的大山里吃著山藥蛋的代王劉恒推到了這場政治旋渦的中心,請他赴京即皇帝位。
  代王劉恒對這塊天上掉下來的特大號餡餅感到難以取舍:吃吧,怕燙著,噎著,不吃吧,又怪可惜了的。
  謹慎的臣子勸他別吃: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美事!朝里陳平、周勃那幫人,都是高祖時的大將,兵法嫻熟、老奸巨滑,說是迎接殿下去即皇帝位,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他們的本事,哪是甘于久居人下的主儿?現在他們喋血京師、誅滅諸呂,正在勢頭上,臣等以為他們很有可能以此為借口,想對殿下不利,殿下雖然庶生,到底也是高祖的骨血,有殿下健在,誰想另搞一套就不那么硬气!可万一您這一去。被他們害了,大漢不就徹底完蛋?所以,您最好推說有病,拿病假條當擋箭牌使喚……
  也有膽大的臣子認為不吃白不吃:
  “你們說的全都不對!當年秦亡其政,群雄并起,自以為能夠得天下者,何上万計?可最終登极坐殿的,還不是劉氏?這是一;高祖封子弟為王,封國犬牙交錯,堅如盤石,天下誰敢与之爭鋒?這是二;大漢立國以來,廢除了秦朝的繁瑣政令苛刻律條,使國家的政治清明、制度簡約,又普施恩惠于万民,大大地安定了民心,國家根本難以動搖,這是三。正因為有了這三條,雖然呂太后以嚴命強立清呂為王,擅權專制,卻被太尉以區區一柄節杖就調動了北軍的千軍万馬,將士們都左袒效忠劉氏,終于滅了諸呂。這是老天爺所賜,豈是人力所能辦到的?就算那些社稷重臣有心叛變,老百姓又怎么能夠曾受驅使?何況高祖諸子中,只有大王和淮南王健在,大三年長,品德又高尚,賢圣仁孝的美名播于四海、聞于天下。臣等敬請大王不必多疑,趁熱吃了這塊老天爺專門為您定作的美味餡餅……”
  代王劉恒听听這個,有道理,听听那個,也有道理,一時也弄不清哪頭炕熱了,只好求教于神靈,卜上一卦。卦文倒挺吉利,說什么“大橫庚庚,余為天王,夏啟以光。”
  劉恒覺得不好理解:
  “寡人早就是王了,還說什么為王?”
  卜人解說:
  “您現在只是諸侯王,卦中說的是天王,天王蓋地虎,那是天子呀!”
  劉恒這才下決心吃這塊餡餅,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先派一位心腹去打打前站,跟周勃等人會談會談,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這位心腹不太好找,必須具備相當強的決策能力和外交水平。最關鍵的,還得無限忠于代王。
  這副歷史的重任,不容推辭地落在了代王娘舅薄昭的肩膀頭上了。薄昭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复還,在褲腰帶上掖緊了腦袋,直奔長安城。
  周勃把他們几位的初衷和盤托出,薄昭反复掂量了他的言辭,認定沒有任何可疑跡象,飛馬回報,代王這才坦然入京,龍登九五,成了漢文帝。薄昭自然是探營有功,勞苦功高,根据功高必賞的原則,他被封為軹侯,任命為將軍。如果這位軹侯、將軍能夠保持晚節,一切就都完美了。可惜這位老舅自恃有功,慢慢地翹起了尾巴,最后竟然狂妄到把皇帝的特命全權代表“漢使者”給一刀殺了。
  這是大逆不道之罪,就算是開國元勳,也要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可薄昭畢竟是皇上的嫡親娘舅,沖著薄太后的“薄”面,也不能像平常人一樣拉去槍斃,得給他一個体面的死法,最好是“安樂死”。
  在這方面,偉大的統治者們有的是主意。文帝劉恒先是讓公卿大臣們一起上薄昭家去喝酒,洒熱話多,慢慢用言語啟發他自覺自絕,可薄昭當年單騎入長安的豪气此刻已蕩然無存,硬是來一個假裝沒听懂,還裝模作樣地規勸公卿們:
  “酒還是要少喝,喝多了會失禮,像你們今儿個說的這些醉話,也就是我吧,不往心里去,換個別人,早該跟你們急了!你們說這酒是他媽好東西嗎?”
  得,他還有理了!
  文帝劉恒到底是一代明君,文景之治的領導者之一,不是后人說著玩儿的,馬上決定:
  “准備喪服挽幛,原班人馬披麻戴孝,給朕去生祭軹侯!”
  一大幫吊客進門儿就哭:
  “軹侯哇!安息吧!我們代表皇上祭您來啦!您是大漢功臣哪!識大体顧大局呀!雖然說是晚節不保吧!犯了嚴重錯誤啦!可您改正的決心大呀!自個儿把自個儿給宰啦!人死如燈滅呀!既往不咎啦!嗚哩鳴,哇啦哇,黃泉路上您走好哇!我們給您送行啦!您這算是安樂死呀!二十年后再來吧!您要還是不肯走哇!別怨皇上不客气啦!磕頭吧!燒紙吧!再見啦!回見啦!骨朵白外帶洒油拿啦!……”
  昏天黑地一通折騰,薄昭算是明白了,這糊涂是沒法再裝下去了,一咬牙、一跺腳,沖著未央宮老淚縱橫:
  “好我的親外甥!你這招也忒損了點啦!好好好!我就死給你看!我就不信,离了我看你們地球還怎么轉!我可真死了啊,別攔著我!我可說死就死,說死就……”
  死了。
  這也算是封建帝王“大義滅親”的一件突出事例,文帝這种舉動,當時也的确博得了群臣的擁護。
  成帝此刻讓尚書翻出這段歷史舊案,其用心明确無疑。
  這下可嚇坏了与薄昭同樣身為皇帝娘舅而又同樣犯有不赦之罪的成都侯工商和曲陽侯王根。哥儿倆商量了半宿,最后決定第二天早朝時上殿請罪,是死是活就看這一下子了。
  王商、王根身穿粗布短衫,蓬頭垢面,一副待罪之臣的裝束,每人背上,還背負著一柄行刑的利斧,一大早就來到了未央宮。
  在宮門外,他們遇見了同樣裝束的老六紅陽侯王立。
  “六弟,我們哥儿倆這是上殿請死,你干嘛也湊這份熱鬧?”
  “五哥,您老不知道!您那個不爭气的侄子,王柱,給我惹了大漏子啦!這小子不是愛交際嗎?弄了一幫倒霉孩子,胡作非為,竟然在長安城里打家劫舍,在天子腳下干起盜匪的勾當!万歲龍顏大怒,說我們是‘父子藏匿奸猾亡命,賓客為群盜’,也要治我們的罪呢!這不,我琢磨一宿,沒別的招儿,只有上殿請死一條路了,就知道您二位也得這么著,干脆,咱們哥儿仁一塊堆去得了,万歲爺再狠心,也不能一天之內弄死他三個親娘舅啊!”
  “六弟,你這就想差了,万歲既然能一日封五侯,為什么不能一日誅三舅呢?你有這种僥幸的想法,只怕今天這請死一舉,不會有什么好的結果!”
  “五哥!您可別這么說!這是做出最坏的打算,爭取最好的前途!古語說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哀兵必胜,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什么僥幸的想法?其實我的准備比您二位充分多了!二位看看,我這儿背的是什么?是‘鑕’,就是砧板!您二位光背了斧子,也不想想,咱們罪臣的污血,弄髒了万歲的金鑾寶殿可怎么辦?所以我特地背了這塊砧板,也讓万歲瞧瞧,我們不是鬧著玩的!他要是真打算動刑,連刑具都不用公家現預備,有斧有鑕,您就剁起來啵!”
  哥儿仨在殿外嘀咕,殿內的漢成帝劉騖心里也正在思忖:
  “唉!這几位舅爺也忒不注意影響了!你說你們吃喝玩樂腐朽靡爛,關上門悄悄去靡去爛啊!這倒好,弄得滿城風雨,當著群臣的面,我能怎么著?不理不睬?別人還不說我縱容外家?我到底是一國之主,得樹立公正無私的光輝形象!再說了,就你們這么弄下去,朕的江山還坐不坐?不行,今天說什么也得打擊打擊這股歪風邪气,還反了你們了!”
  正在下決心,三位舅爺一路爬進殿來,沖著成帝一通號啕,頓首捶胸,痛不欲生:
  “万歲呀!我們實在對不住您哪!您對我們真正是恩重如山,封侯賜爵不說,還委以國家重任!可我們真是不爭气呀!給万歲丟臉跌份哪!我們這三個當舅舅的,沒盡到責任哪!歷朝的帝舅,哪一個不是玩了命地保著外甥坐江山?就我們不是東西,還得讓皇上外甥為我們操心受累,您說我們還活著干什么!趁早死了得了!也省得讓您瞅著別扭,還得給我們開工資!說我們吧,好賴我們也算是長輩,您得給我們留點面子,不說我們吧,又怕別人說您護短!万歲呀,我們的好外甥!本來我們昨儿晚暮晌就打算抹脖子的,可是不行啊,我們都是國家重臣哪!不能連個屁都不放就這么翹了辮子啊!要死,也得死在法律面前!要用我們肮髒的血,去惊醒世人!也讓天下都知道,万歲您是大公無私的明君!為了不讓我們的死給國家帶來負擔,我們連刑具都自備啦,万歲,您別猶豫了,赶快召集群臣,舉行公判大會吧!罪臣們最后再給您磕几個頭,万歲您就多保重吧,您的舅舅可不多啦,我們几個只好在陰曹地府為陛下的江山日夜祈禱啦!……”
  一邊哭,一邊說,鼻涕眼淚甩得滿地都是,還特地把背上的斧、鑕弄得叮當亂響。
  成帝心里這個煩哪!心說怎么著?老几位這是將朕的軍哪!朕不過是讓人給講講故事,你們這就繃不住勁啦?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甭管是真是假,你們總算承認錯誤了,這就好嘛!其實,別看朕的舅舅不少,那也不能說殺就殺呀,今天殺仁,明天殺倆,有多少也不夠殺的呀!都殺完了,誰還能幫著朕穩坐龍庭?嚇唬嚇唬你們就算得了,什么誅薄昭的故事,那不過是堵堵別人的嘴罷了!你們還真沒完沒了啦?真要把朕將得支不了士、上不了象,那你們的斧,鑕就真得用上了!
  成帝這番心里話沒法明說,可那三位舅舅還在一個勁儿地跳馬、拱卒、進車、擺炮,眼看成帝就要給將得喊出一個“斬”字,救命的星來了。
  “太后駕到!”
  太后王政君一路小跑,從養老宮赶到前殿。
  君臣母子草草見過禮,王太后單刀直入,徑插主題:
  “皇儿陛下,朕听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陛下你這几個舅舅,罪犯不赦,論法當誅,可是就這么誅了,連個改正錯誤的机會都不給,不是更會讓天下人誤會么?他們會說陛下為了自己的明主名譽,不借誅殺從小對陛下有養育之恩的嫡親舅父,說陛下不仁不孝!”
  成帝正盼著有個人來打打圓場,可巧老娘就來了,說的話又是那么有道理,于是樂得順水推舟:
  “成都、紅陽、曲陽三侯,爾等罪大惡极,本不容赦,念在爾等對朕前有養育之恩、后有效國之勞,今太后又親為說項,朕特貸爾等不死!死罪既免,活罪難饒,罰爾等一年俸銀,回府思過去罷!”
  三侯鬼門關里抽身返,別說罰俸一年,就是十年八年也划得來呀!叩謝万歲、太后,怎么來的還打算怎么回去。成帝不答應了:
  “轉來!”
  “莫非万歲有追悔之意……”
  “胡說!君無戲言,朕既親口赦免爾等,焉有追悔之理!不過,爾等不能就這樣回去,將背上斧、鑕留下!”
  就為這個呀?留就留下,背著還挺沉的呢!
  “內侍,將斧、鑕列于殿前,作為警誡!日后三候再有違法行為,定誅不赦!省得下次還得背來!”
  這兩斧一鑕果然一直陳列在前殿廊下,但也僅僅是“陳列”而已,終成帝一朝,這斧、鑕也沒有傷過王氏諸侯的一根毫毛。
  成帝之所以對王氏諸侯采取了如此寬容的態度,除了礙于太后王政君的情面之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有兩點:
  第一點原因完全可以公開。那就是漢成帝必須保持一個与自己具有血親關系的外戚集團的強大力量,用以維護自己的統治。母后干政,外戚擅權,是二百一十年西漢政治史上的一大特點。高祖劉邦統治時期,他的妻子呂雉就已經掌握了中央的部分權力,開國元勳淮陰侯韓信,就是在呂雉的精心策划下,九月十三嚴霜降,一代梟雄喪未央。劉邦死后,惠帝劉盈更是形同傀儡,呂后成了實際上的第一把手、決策核心,惠帝碌碌無為地了結了一生之后,呂后益發不可抑制她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表現欲和為呂家耀祖光宗的家族虛榮心,違背了“异姓不得為王”的漢家成規.大封兄弟子侄為王,形成了漢朝第一個外戚集團。呂氏外戚集團最終被周勃、陳平等劉邦的功臣宿將平滅,但歷史的教訓并沒有被后來的皇帝們所認真記取,相反,大部分皇帝登极之后,都要把自己的舅父們弄到朝廷來委以重任,這几乎形成了一种制度。即使是被歷代封建史家不遺余力加以狂熱謳歌的文景之世,以及接下來以文治武功被稱為西漢歷史巔峰的“一代英主”武帝劉徹,也同樣擺脫不了母后干政以及与之伴生的外戚擅權的陰影。比如景帝劉啟的母親竇太后,就因為詩博士轅固對她的“好黃老之術”稍稍表示了一點點不同意見,硬是勒令轅固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下虎圈去同野豬舉行無級別拳擊賽。如果不是景帝有愛才之心,暗助他一柄寶刃,詩博士鐵定會成為一具“尸博士”。漢武帝即位后,這位已經成為太皇太后的竇老奶奶,對自己的孫子也照樣橫加干涉,大肆撻伐武帝的尊儒主張,不僅丞相竇嬰、太尉田蚣因為尊儒丟了烏紗帽,御史大夫趙綰和郎中令王臧,更是僅僅因為是儒生出身而被下獄逼令自殺。
  武帝對母后干政、外戚擅權因此而深惡痛絕,他也曾采取過一些措施,包括一些极端行動。繼他而帝的劉弗陵,是因居住鉤弋官而被稱為鉤弋夫人的趙捷好所生。劉弗陵之前,武帝曾立過一位衛太子,就是那位因巫蠱之禍倒了邪霉的廢太子劉据,此外還有燕王劉旦、廣陵王劉胥、齊王劉閼、昌邑王劉髆,一大堆龍子,不是因為有過失,就是因為早亡,才輪到劉弗陵這個五六歲的小娃娃做為太子的人選被武帝所考慮。而這時武帝的年事已高,他看到劉弗陵太小而他的生母又很年輕,擔心呂后故事重演,猶豫再三也不敢貿然立劉弗陵為太子。后來他終于決定為了大漢江山而犧牲美人,硬是找了個岔子逼令他非常寵愛的鉤弋自盡,這才放心地把劉弗陵扶上了太子的位置。應當說,這一招雖然損了點,但卻的确防止了趙氏外戚集團的出現,昭帝劉弗陵即位后,趙氏家族雖然也享受了一定的待遇,卻沒有一個在朝為官的。
  但是好景不長,武帝死后不久,同受托孤重任的霍光和上官桀之間就開展了一場殊死的權力斗爭。霍光是武帝衛皇后的外甥,上官桀是昭帝上官皇后的爺爺,鬧來鬧去,也還是外戚与另一家外戚在那儿掐起來。結果是霍光大獲全胜,一個強大的霍氏外戚集團終于形成,這大概是武帝在逼死倒霉的鉤弋夫人時所始料未及的吧!
  憑心而論,霍光作為外成,輔佐昭、宣兩代皇帝,也的确是有一些歷史功績的,《漢書·霍光傳》中說他“領受了扶助孤儿、維護漢室的重托,在朝廷里挑起了大梁,擁戴年幼的君王,挫敗了燕王劉旦和上官桀另立朝廷的陰謀,善于因勢利導制服敵人,顯示了耿耿的忠心。在君主的廢、立問題上,掌握原則,不隨大流,才使國家社稷得以安定。昭宣兩帝的擁立,霍光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就算是古代有名的賢臣周公和阿衡,也不能超過他了!”當然這里面不乏溢美之辭,但即使我們拋開后人的評价不管,單看他所擔任的官職,也不難看出霍光在西漢政治史上的重要地位。霍光的正式官銜是大司馬大將軍,請大家注意,“大司馬大將軍”,是西漢后期、也是我們這部小說里非常重要的一個職務,有必要在這里敘述一下它的實際意義:
  在劉邦稱帝以后,官吏制度基本沿襲了秦朝的作法,官員中以丞相為最高職務,一直由皇帝最信任的大臣擔任。丞相一旦死去或因罪被殺被免.總是很快地任命新人來接替,決不能讓這把椅子上缺著屁股。而大司馬大將軍或者太尉,不僅不是政權的中樞,也不是常設的官職,往往是因為軍事需要而臨時設置,軍事行動結束后也就棄置不設,缺就缺著吧。漢武帝上台以后,為了提高皇帝的權威,有意壓制丞相的權力,才改太尉為大司馬,并冠以將軍的稱號,使其地位提高到丞相之上。同時,漢武帝還提拔了許多“賢良文學”或上書言事的人當高級侍從,即“侍中”、“給事中”等,這些人可以出入禁闥,參与國家的重要机密和決策,形成新謂“中朝”,以此來對丞相為首的“外朝”進行互相制約。而掌管皇帝書札的“尚書”,更逐漸成為權力很大的官員。所以,在漢武帝以后,不管是什么官職,只要兼領了尚書事,他就成為政權的中樞。霍光以前的一百多年中,西漢大臣中有七位先后擔任過大尉或大司馬的職務,除了衛青在任十三年、周亞夫在任七年之外,沒有一個人在這個位置上呆過兩年以上,可自從霍光于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擔任大司馬大將軍之后,發生了三個重大變化:一是大司馬將軍成為一种常設的官職;二是擔任這一職務的人大都兼領尚書事,使西漢中央政府的權力重心由丞相轉移到了大將軍大司馬;而第三個變化最為重要,那就是,這個對于中央政府至關緊要的職務,几乎法定地要由外戚來擔任,讓娘家人給壟斷了。根据作者的統計,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起至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止,一百二十年間擔任大司馬兼將軍的官員,一共有二十人二十一人次(王莽一人兩次),其中屬于外戚的,竟有十六人十七人次,占了百分之八十!而從任職時間看,大司馬兼將軍這個職務在一百二十年中有一百一十八年是被外戚們盤踞著,也就是說,武帝以后的西漢政治史中,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時間是由外戚把持著國家的中心權力!
  外戚專權,在最初的時候,有著它一定的現實意義,那是因為,与外威集團相對立,朝廷中還存在著一個官僚豪強集團,這兩個集團,有時相互勾結,有時又相互斗爭,在這兩大權力集團夾縫中的皇帝,不可避免地要決定他自己的取向,要么依靠官僚集團,要么倚重外威集團,而從宗法觀念出發,沾親帶故的外成集團無疑要更可靠!親不親,血統分嘛!那些和皇帝有著四分之一、八分之一乃至十六分之一相同血統的外戚們,就是沾了血緣關系的光,在西漢中后期的政治舞台上作著一次又一次的充分表演,而篤行“血濃于水”理論的一代又一代漢帝們,卻直到西漢覆滅,也沒明白自己是怎么上了血統論的當,讓娘家人給玩儿了的!
  我們這位漢成帝,之所以容忍了舅父、表兄弟們的錯誤,原因之一就是打算堅定不夠地依靠外戚集團來鞏固自己的統治。
  剛才我們好像還說到有一個“原因之二”,不錯,是有這個“原因之二”,不過這個當時不大宜于公開,至少對漢成帝來說是這樣。好在成帝早已死了兩千年了,現在公開這個原因應該說不算太早吧?
  這個原因用句文雅點儿的詞儿,叫做“已不正焉能正人”,用句通俗點儿的詞儿呢,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點不夸張。我們這位漢成帝,自己就是一個以荒淫奢靡著稱的浪蕩天子,打鐵先得自身硬,這么一位無道的昏君,怎么能指望他整飭吏制呢?
  在前面《狗肉太子》一章中,我們曾經粗略地描述了一下成帝劉騖作太子時的荒誕行徑。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如果說太子劉驁那時候還憚于父皇的管教不敢太過胡作非為的話,那么在他終于成為皇帝之后,先前的一切顧慮就全都灰飛煙滅了。朕已經是老子天下第一了,誰還能把朕怎么樣?朕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了!當了皇帝之后的劉驁,更是玩了命的窮奢极欲,一副要把被父皇耽擱了的青春損失補回來的豪邁气概。
  劉驁既然決定要惡補一回,就不得不首先解決惡補期間國家行政事務由誰代理的大問題,畢竟一國之君不能就這么著置万民于不顧呀。好在已有成例可循,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的陽平侯王鳳,春秋鼎盛,辦事干練,又是嫡親大舅爺,正好把一干政務推將過去,騰出朕的寶貴時間和精力,去干朕想干的美事、妙事、荒唐事。
  王鳳就是王政君的大兄弟、王莽的大爺。早在元帝執政期間,他就擔任了侍中衛尉的職務,位列九卿。多年的官場生涯,磨練了王鳳的性格,也使他養成了指揮頤使的官老爺派頭。元帝一死,皇帝從姐夫換成了外甥,他的官職也得到了飛速的提升,成了中央政府實際上的權力中心人物——大司馬兼大將軍。在其位,當然要謀其政,成帝既然把如此重任委托于他,他樂得為外甥多操一點心,也好在滿足成帝游樂欲望的同時,滿足一下自己的權力欲望。
  可是還沒等王鳳怎么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老天爺就降下了不祥之兆,就在王鳳剛剛拜受了大司馬兼大將軍的印緩、兄弟王崇被封為安成侯、其他五個兄弟被賜爵關內侯的那一年夏天,天气情況惡劣,昏黃的煙霧迷漫四城,終日不散。對于以農業立國的中華來說,天气一向被受到格外的重視,而且,歷代帝王因為自詡為“奉天承運”,也就更是注意老天爺利用异常的天象所進行的警兆。
  成帝又沒上過气象中專,除了知道下雪別忘穿棉襖,天晴別忘帶草帽之外,對天气方面的知識几乎等于零。不過國家養著能人呢,有事問專家呀。
  就有專家啟奏:
  “天時正复,本應四宇廓清,气朗風和,今黃霧四塞,屬于气候反常,气候者,天之垂象也!据臣等分析,恐怕不是靈霄殿上哪一位值日星官喝多了玩忽職守,而應該從咱們朝廷里頭找找原因!一定是朝內出了什么逆天之事,老天爺這才拿這种异象來告誡陛下的。”
  “那你們說說到底出了什么逆天之事?朕也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一天到晚老是這么烏煙瘴气的,叫朕如何出宮去玩樂……不,是去玩味民情呢!”
  “臣啟陛下,黃霧四塞,恐是陰盛侵陽之气,聯系到朝中政治,那就是外家蔽帝之象。高祖曾有約定,不是功臣不得封候,現在太后她老人家的几個兄弟,全都寸功未建而登侯位,這不僅違背了高祖的約定,也是外戚中從未有過的事呀!陛下,您可別拿這事不往心里去,這是老天爺不樂意了呢?”
  一個這么說,兩個也這么講,听得漢成帝有點含糊了。
  王鳳一瞧,群眾輿論還挺強烈的,想想也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些封候的外戚,還真多多少少都有那么點子拿得出手的“功勞”,不像自己王家,一沒功勞二沒成果,全靠著姐姐的裙帶關系享上了榮華富貴。算了,咱也別等著皇帝說出口來,自己采取點儿主動吧。
  “臣王鳳有本啟奏!”
  “大司馬請奏!”
  “陛下即位以來,為著追效古圣賢居父喪而不言治的‘思慕諒間’之舉,才下詔命臣王鳳典領尚書事,替陛下分憂代勞。可是臣才疏學淺,身無寸功,對上,不能昭明陛下圣德,對下,不能增益國家政治,才有如今天地赤黃的异象發生。過錯全在巨王鳳身上,臣理應接受制裁以謝天下。現在先帝的喪事已經完畢,陛下也已從悲哀的心情中恢复過來,正可以親躬万机,以順承老天爺的旨意,臣王鳳愿交出軍國大權,提前退休。”
  成帝一听,怎么著,大舅您不干啦?那哪儿成啊?朕這儿還沒瀟洒走一回呢,就叫朕親躬万机,拿那些讓人頭疼的政務來纏著朕?不成不成!
  于是成帝狠狠地作了一通自我批評:
  “這哪儿是大司馬您的錯啊?明明是朕的責任嘛!朕繼承了先帝的遺志,本當勵精圖治,振興朝綱,可是朕沒有什么經驗,小毛孩子一個,難免做錯一些事情。雖說這也是情有可原,可老天爺畢竟怪罪下來了,不過您放心,那些什么狗屁專家說的不對!老天爺怪的是朕,不是大將軍您!您要是堅持引咎自責,還硬要交還權力,這不明擺著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朕無德嗎?噢,有了功勞就是朕的,有了問題就賴臣下,這算什么東西呀!朕既然對大將軍委以重任,就是誠心誠意期望您有新建樹,也好給咱大漢列祖列宗露露臉!您就別推辭啦!從今往后,朕有什么到与不到的,全仗大將軍您加以彌補,這個責任可不輕哪!大將軍就只管專心致志,一個心眼儿搞好工作,別想別的!真是的,听拉拉螻叫喚還不种黑豆了呢!”
  穩住了大司馬大將軍兼領尚書事的大舅父王鳳,成帝的心情立馬輕松開朗,哼著小曲儿回到后宮。吃飽了喝足了,先瞇了一小覺,醒來之后頭一件事,就是打發內侍瞅瞅外頭:
  “快去看看,那倒霉的黃霧散了沒有?”
  “啟陛下,您那通自我批評靈驗得很,老天爺他開了眼啦!”
  “真的?那好,給我赶緊召富平侯張放進宮,商量商量今天晚上的活動安排!唉喲,可把朕悶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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