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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家姐皇帝



  ●堂堂天子也就是靠那龍袍撐起來的,真要脫了那身龍袍,連個家丁都不如!
  ●作為天子的劉驁,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過的。任何一位官員,也沒有足夠的膽量讓皇帝知道他們所治理的國家那副廬山真面目。
  ●報喜不報憂,是肉食者的通病,而一個王朝走上窮途末路,這种私而忘公的肉食者就越多。
  ●可惜冒名張二狗的成帝,心思并沒有專注到他所看到的滿目瘡痍上。他是來享樂的,不是來訪貧問苦的!
  ●大漢君臣怎么都那么迷信,連老天爺眨巴眨巴眼皮,都要跟朝中大事扯上關系!
  ●王鳳以日蝕表征陰盛侵陽為借口,生生拆散了皇帝与定陶工的兄弟聚首,惹得京兆尹王章義憤填膺,狠狠奏了王大司馬一本,代表官員集團向王氏外戚集


  團宣戰。
  劉驁好不容易盼來了富平侯張放。
  張放年紀和成帝相差無几,可要論起吃喝玩樂來,連當今皇上的劉驁都要甘拜下風。倒不是因為他有權有勢有金錢,要論權、勢、錢,誰能比過万乘之尊?張放讓成帝佩服的,就在于他對“玩”字的研究,一個“玩”,硬是讓他琢磨出三千六百八十七种不同的方法來!這恐怕還是少說了。
  張放這個富平侯,不費一刀一槍,是蔭襲了他祖輩、父輩的侯位而顯赫一時的。第一代富平侯,就是差點成了宣帝劉詢劉病己岳父的張賀的兄弟張安世,他是在昭帝時因為擔任右將軍光祿勳“輔政勤勞”而被封侯的。從他往下,一直到張放,可說是一蟹不如一蟹,沒有一個在政治上有什么建樹,可照樣一代又一代地蔭襲著侯位,訣竅只有一條,那就是變著法儿地哄著皇上高興。所以,昭帝、宣帝、元帝,一直到這陣儿的成帝,全都對富平侯倚為心腹。為什么?人家會拍馬屁,拍得皇上后脊梁痒痒的,甭提多舒坦了!
  到了張放這一輩,更是拍出了世界水平,不是簡單地給皇帝戴上几頂高帽子,稱頌稱頌“皇恩浩蕩、澤被四海”之類的俗套子,那算什么呀!人家張放,那叫把成帝的心思摸了個透!他愣知道什么時候該給皇上遞個枕頭,好讓他老人家打個盹,什么時候又該給皇上備輛車子,好讓他老人家散散心!不論什么時候,您只要看見張放那對母狗眼一轉悠,就准有讓龍顏大悅的花花點子出籠!
  這不,張放的母狗眼又嘀溜嘀溜開始活動了:
  “万歲,臣這几天見龍顏削瘦,心中甚為難過。万歲,您哪能這樣為國事操勞,宵衣吁食,日理万机!這不把您給累坏了?文武之道,還一張一弛哪!您是國家根本,累坏了,咱大漢怎么辦?我們臣民百姓怎么辦?您得放松放松啊!”
  “朕也正有此意!朕早就命御膳房備下了上等酒席,歌舞班子也已操練嫻熟,咱們君臣還像上回似的,就在宮中來它個通宵宴樂!”
  “万歲您真是明君哪!您就連宴樂也安排在宮里,您瞧您多注意影響!多從工作出發!在宮里宴樂,有什么國家大事還能捎帶著在酒席筵上就辦了!明君!圣王!”
  “朕怎么听你這話有點那個意思?”
  “万歲圣明!臣不敢反對您的英明決策,不過,臣有一個小小的建議,也許能讓您玩得更痛快!”
  “哦?你這小子,還跟朕來這套!有什么點子赶緊直說,朕一定虛心听取!”
  “万歲,您還從來沒在禁中之外夜宴過吧?告訴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身為一國之主,只在宮里享福,那多虧得慌啊!”
  “你是說,咱們上外頭溜達溜達?這不大合适吧?君离宮闈,私行民間,万一有什么軍國大事,讓他們哪找我去?”
  “哪儿就那么巧啊?再說,您不是委派大司馬大將軍王鳳王侯爺兼領尚書事了嗎?有事讓他們找大司馬去呀!您貴為天子,日理万机之余出去散散心,順便体察体察民間疾苦,這是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啊!您要不去才不對了呢!哪有關上門做皇上的?”
  “照你小子這么說,咱們今儿個就出去体察体察?”
  “啊!這也是一代圣主在履行職責嘛!赶明儿連史書上都得給您好好地寫上一筆哪!放棄休息時間,体察民間疾苦,三皇五帝到于今,哪儿找這么好的皇上去!”
  一通窮煽,愣把成帝的心給煽活了,也是,當了大漢天子,連本央宮門都沒出去過,外面的精彩世界連見也沒見過,那這天子當著多沒勁哪!成帝龍心已定,傳旨下去:
  “內侍,預備龍車鳳輦,朕要出宮走走……”
  “別叫我的万歲爺!您這是微行,可不能這么大張旗鼓,弄出那么大的動靜,您玩著還有什么意思啊?您得悄悄地出去,打槍的不要!”
  “哦微行啊?不能暴露身份?”
  “對嘍!臣這儿有個絕妙的好主意,保管您又新鮮又刺激!万歲您屈屈尊,把您的龍袍脫了,您那平頂冠也別戴了,臣給您化化裝,讓他們誰也瞧不出您是誰來……”
  敢情富平侯張放是有備而來,早就預備下一套青衣小帽,几分鐘的工夫,威儀赫赫的大漢天子,就給打扮成了一個侯門的家丁。
  鬧了半天,堂堂的皇帝也就是靠那龍袍撐起來的,真要脫了那身行頭,連他媽個家丁都不如!不信您瞧成帝那站沒站像、坐沒坐像的德性!
  張放還沒忘了拍一下馬屁:
  “万歲爺真是天才演員,裝龍像龍、扮虎似虎,三百六十行行行爛熟于胸!這才叫天子呢!”
  成帝也挺得意,神神袖筒,扽扽褲腿:
  “嘁!這叫真人不露像!朕也就是沒報考表演系吧,要是再學學表演,還不捧它三個五個奧斯卡!”
  張放突然想起什么來:
  “万歲,您這稱謂得改改,可不能老是朕啦朕啦,那不露餡啦?您得自稱……自稱……”
  “朕知道了,朕得自稱‘奴才’,奴才伺候侯爺!”
  “万歲折殺小臣了!”
  “您看,剛說完奴才,侯爺您也露餡了不是?侯爺您也得改改口,不能再管奴才叫万歲了。侯爺應該給奴才賜個名儿才是!”
  “這……”張放琢磨琢磨也對,是該給這位假冒的家丁起個名儿,還得是個賤名儿,越賤越好。
  “要不就叫您‘張二狗’吧?老百姓起名儿,阿貓阿狗的最常見,有道是賤名有貴命嘛!就是有點委屈您了……”“沒什么沒什么!這名儿好,‘張二狗’,挺有意思!不是大狗,也不是小狗,二狗!”
  “張二狗!”
  “朕……奴才在!”
  “隨本侯爺出宮去也!”
  “是!”
  我們這位“張二狗”,興高采烈地跟在張侯爺屁股后頭到精彩的世界瀟洒走一回去了。
  出宮門的時候,漢成帝還不放心地把小帽往下壓了壓,生怕守衛宮門的黃門郎認出自己來。
  其實沒事,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基本原則,黃門郎們早就掌握著呢!
  君臣,不,仆主二人順利混出宮門,開始了他們的夜生活。
  漢成帝還真是頭一次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觀賞長安城的夜景,對于眼前見到的一切,他都覺得十分新鮮,好几次若不是張放暗中提醒此刻他所扮演的“張二狗”的身份,几乎要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起來。
  他覺得新鮮,這一點都不奇怪。雖然登极以來,國喪、祭天,以及其他名義的戶外活動,漢成帝沒少參加,特別是巡幸,每一次漢成帝都很積极,少年天子嘛,怎會輕易錯過出宮散心的机會?可是有一樣,在那种時候,作為天子的劉驁,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過的,都涂上了厚厚的油彩,任何一位官員,也沒有足夠的膽量讓皇帝知道他們所治理國家的那副廬山真面目。特別是在成帝這一朝,大漢王朝已經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行動蹣跚,衣衫不整,病態傴僂。報喜不報憂,是所有把功名利祿看得高于一切的肉食者的通病,而湊巧的是,越是一個王朝走向窮途末路,這种私而忘公的肉食者就越多,因此,成帝總是被粉飾的太平景象蒙蔽著,一直到“張二狗”出現在長安街頭的時候,那層厚厚的閃著盛世光輝的美麗油彩,才毫無准備地被遺忘了,長安城,或者說是大漢的江山,才在這位君主的面前袒露出它的真實面目。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這位“張二狗”的心思并沒有專注在他所看到的滿目瘡痍上,他是來享樂的,不是來訪貧問苦的。
  所以,當“張二狗”看到因關內大水而流离失所的難民時,只不過是隨便地向富平侯表示了一下他的好奇:
  “這些人怎么這樣不知廉恥,居然男女混雜露宿街頭?”
  富平侯當然知道這些難民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決計不能向皇上如實稟報,他擔心皇上會一不留神想起君主的職責,從此躬親朝政、挽救國危,那樣富平侯還玩儿什么?
  于是張放利用了漢成帝對民情的無知:
  “今年暑气太盛,這些人是在納涼呢!村野鄙夫,市井愚民,他們哪里懂什么男女不同席的圣人教訓?不過,這种天生野趣倒真是令人羡慕,君主圣明,國泰民安,他們才能如此悠閒自在不是?”
  “唔,有道理!張侯爺,咱們還上哪儿逛逛?二狗可有點累了,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儿呢!”
  “我倒疏忽了,下次出來咱們該帶輛車。不過前頭不遠,有一個絕妙的去處,‘天下第一院’!”
  “‘天下第一院’?”成帝有點不大高興,“難道比朕……比大漢天子的上林苑還高級?”
  張放賊賊地一笑:
  “比不得,比不得!此院非彼苑了!這天下第一院,乃是長安城里頂尖的秦樓楚館,那里頭的玩意儿,有趣至极!”
  “秦樓楚館?不就是窯子嗎?”
  成帝畢竟還不完全是“張二狗”,他還依稀記得自己的皇帝身份,皇上嫖娼,那要是傳將出去,豈不要招來無邊的非議?
  “嗐!窯子有什么!朝廷不就是個大窯子!在這個大窯子里,真正有資格稱作嫖客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天子!其他人,無論男女,不管尊卑,還不都是窯姐粉頭!只要能讓天子樂意,誰不是不顧廉恥、曲意逢迎!”
  富平侯不留神,竟把自個儿的心里話給說出來了。
  成帝听了這番惊人高論,只覺振聾發噴,耳目一新。
  “不過,朕還從沒進過娼門,有些規矩朕不太明白……”
  “又來了不是,您就忘了您這個‘朕’好不好!再者說,什么事不是一回生二回熟?有我這個行家領路,您還怕出乖露丑不成?咱們有錢,規矩就得听咱們的!”
  既然有張放大包大攬,成帝也就不怕了,就只擔心自己這副家人打扮,會不會被勢利眼的粉頭拒之門外。
  張放不愧是行家里手,到了“天下第一院”二話沒說,兩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往老鴇眼前一晃,頓時就把老鴇的眼給晃花了:
  “哎喲!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大爺您呀!您可有日子沒來了,院里的姑娘都快想死您了!”
  “想死我?是想我的錢吧?”
  老鴇扭著水蛇腰媚然一笑:
  “瞧大爺您說的!我們哪能那么沒出息呀!姑娘們是看中您的人品了!像您這樣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哪個姑娘不是過目不忘啊!就是妾身我,也時常惦記著您呢……說真格儿的,您貴姓啊?”
  張放還要跟這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老鴇子打趣,成帝卻在一邊耐不住冷落了,輕輕咳嗽了一聲。
  老鴇瞪了他一眼。
  “你咳什么?你有病是不是?”
  成帝正要發怒,一想自己現在是張二狗,就只好忍了。
  張放把老鴇叫到一邊:
  “干娘可別跟這位這么不客气!這位可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公子!不過他生性古怪,剛才還跟我打賭來著,他說你們這秦樓楚館最是勢利,專以衣冠財勢取人,這不,他故意穿了這身家奴的裝束來,就是要驗證驗證呢!你可得把他給侍候好了,只要他一高興,你們這儿的生意保管火得沒邊!”
  老鴇听了這話,再看看成帝,只見他細皮嫩肉,果然不像是個家奴,連忙扭搭過來,沖成帝直陪笑臉:
  “我說大爺呀!您這咳嗽可得赶緊治呀!我瞧您也是金玉之軀,可別耽誤噗!這么著吧!我先讓廚房給您上一碗清心敗火的菊花飲,再給您找一個院里最出色的姑娘,叫她好好侍候侍候您,您好痛痛快快泄泄火!”
  喝過了玉手奉上的菊花飲,成帝被花枝招展的院里頭牌姑娘裹進了香閨。
  張放也自得其樂去了,他反正放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皇上又不是沒開過鳴的小公雞,剩下的事情他自會料理。
  妓家粉頭果然与后宮佳麗有天壤之別,成帝被深諸風月的粉頭撩撥得龍心大悅,終于親身体驗了露水鴛鴦的新奇刺激。
  一陣狂蕩之后,成帝枕著粉頭的玉臂打起呼嚕來了,要不是張放慌慌張張闖進來,真的只怕“君王從此不早朝”呢!
  “大……大事不好!”
  成帝強睜睡眼,只見張放狼狽万狀地跪在榻前。
  “出什么事了?”
  “您……您听!”成帝側耳細听,窗外一片人聲嘈雜,遠處有人在凄厲地尖叫:“發大水了!水都淹到城門垛子啦!快逃命吧!”
  成帝大惊失色:
  “發大水了?這,這可怎么是好?”
  張放爬起身,赶緊侍候成帝穿衣服,口中還不住念叨:
  “不能吧!今儿晌午還響晴白日的呢,也沒見下雨呀,怎么會呢……”
  好歹穿戴起來,沖出天下第一院,倆人跌跌撞撞直奔未央宮而去。
  一路上,只見官吏和百姓們惊慌失措、攜家四竄,有許多人為了躲避洪水,登上了高高的城牆,長安城里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半道上截了一輛破車,嘎嘎吱吱,總算到了未央宮。
  張放跳下破車,邊跑邊喊:
  “奉詔入宮!”
  拿出成帝御賜的符牌沖黃門郎一晃,他進去了。
  成帝也照貓畫虎,邊喊邊跑:
  “入宮,奉詔!”
  袖筒里一掏,卻掏出剛才那粉頭的一只繡鞋,黑燈瞎火,欺負黃門郎是一千二百度大近視,繡花鞋權當符牌,成帝也進去了。
  大司馬王鳳正在前殿那儿急得直轉磨,一看成帝總算露頭,一顆心才放到肚里:
  “万歲!圣駕往何處去了,著實讓臣等擔心……您怎么這身打扮?”
  成帝擺擺手:
  “著裝問題等下二狗……等下‘爾后’再解釋,先開緊急御前會議!”
  這次緊急會議只有一項議程,那就是關于抗洪問題。
  匆匆忙忙被人從被窩里提拉出來的大臣們,還在說著夢話:
  “這場洪水突如其來,水勢洶涌,依臣之見,應該赶緊遷都!”
  “對,唯有遷都,方可保證皇上的安全!”
  “為了徹底避免洪澇災害,遷都的最佳地點,應該遠离大河浩川,最好選擇地勢高峻之處……”
  “遷都固然緊急,但臣以為,此次洪水入都,實乃上天震怒,必是我朝出了叛臣道党,眼前當務之急,應是清查叛逆……”
  “這位大人言之有理!叛者反也,逆者戾也!我朝重臣中,定有反天之道、戾民之心者扰亂朝綱,這才惹得上天震怒,以洪水入都為警示……”
  “遷都也急,清逆也急,但以臣愚見,都急不過祭祀列祖列宗!我大漢列祖列宗,雖已賓天,然神威猶在,只有頂禮膜拜,求祖宗保佑,京師才能無憂,宮室才能無虞……”
  “應該遷都!”
  “應該清逆!”
  “應該祭祖!”
  “遷都!”
  “清逆!”
  “祭祖!”
  “遷!”
  “清!”
  “祭!”
  大司馬王鳳虎目橫掃:
  “都在扯淡!洪水已至都門,爾等尚在此曉曉不休!真正是豎子安可与之共謀!”
  轉過身,王鳳對成帝獻上了他的對策:
  “万歲!情勢緊迫,不容緩怠。臣以為,當今之計,可分兩步進行。第一步,為保國祥,請陛下与太后及后宮諸嬪妃到滄地登上龍船,俗話說水漲船高,再大的水也漫不過船去!第二步,命其他官吏和百姓,統統就近轉移到長安城牆上去,長安城堅牆固,高有數丈,大水一時半會儿也到不了城牆垛子,這樣一來可以保住官吏軍民的性命,二來万一水大了,城上眾人還可以堵一堵缺口,至于什么遷都、清逆、祭祖等提議,那是夢話,万歲千万不可輕信!”
  成帝點頭稱贊:
  “到底是大司馬兼大將軍,真正臨危不懼,指揮若定!朕就命你調度一切!內侍,擺駕滄池……”
  “万歲且慢!”
  隨著話音,從群臣中閃出樂昌侯左將軍王商。
  列位注意,這位工商并不是王鳳的兄弟,只是同名同姓而已。這個工商,是漢宣帝生母王夫人的兄弟王武的儿子,論起來,也算是成帝的親戚,比大漢天子的劉驁要大上兩輩儿呢!
  樂昌侯工商這一聲“万歲且慢”,把成帝的龍足拽住了,成帝一拍腦門:
  “朕怎么忘怀了!樂昌侯年事已高,就不必跟他們一道登城了,朕特許卿隨定王駕同乘龍舟,走,咱們一塊坐船避水!”
  樂昌侯王商一搖花白頭顱:
  “臣不登舟,也請陛下不要登舟!”
  成帝一愣:
  “這么說你是要朕一起上城去抗洪搶險了?朕當然可以去,鼓舞士气嘛!不過那樣是不是太危險了?万一出個差錯,朕豈不是有負祖宗,也愧對万民?”
  樂昌侯王窗花腦瓜又是一搖:
  “當然臣也不是請陛下登城。以臣之見,不僅陛下不能上城,所有軍民人等也一律不能上城!”
  成帝還沒發表意見,殿上的群臣卻叫了起來:
  “一不讓登舟,二不讓上城,你是要大伙儿在這儿坐等著喂王八呀?”
  “就是,我們倒不怕死,怕的是我們一死,誰來輔佐万歲治理國家?這不是拿國家大事開玩笑嘛!”
  “万歲,樂昌侯老邁昏憒,您可千万別听他的!”
  樂昌侯王商沖著那几位一瞪眼,畢竟他是成帝的親戚,在成帝當太子的時候也曾護情有功,這一瞪眼,那几位安靜了。
  “万歲!老臣雖然年邁,卻不糊涂,臣也曾飽覽群書、知古達今。自古以來,縱然是無道之國,也從沒發生過大水淹沒城郭的事情。如今我朝政治和平,社會安定,老天爺獎勵都來不及呢,怎么會有大水一日之間淬然而至?因此老臣認為,所謂大水入都,一定是無稽之談,甚至可能是別有用心之徒散布的謠言,妄圖乘亂行奸!万歲您千万要慎重從事,可不能貿然傳旨命吏民上城,那樣一來,長安民心必定大亂,歹徒刁棍也必將乘机混水摸魚,國家危亡才真正就在眼前呢!”
  王鳳一听,怎么著,听老小子的意思,我王鳳的主意倒錯啦?我倒是在惑亂人心啦?這不成,我得反駁!于是,他把大司馬大將軍的架子端到十足:
  “左將軍!”王鳳故意叫出王商的官職,是要提醒他,您別倚老賣者,您才是個左將軍,得服從我這個大將軍!
  “左將軍,自古道,有備無患,自古又遭,無風不起浪。眼下長安滿城上下都說大水將至,怎么就您說沒事儿?沒事儿當然最好,可是万一有事儿,咱們不能連一點儿准備都沒有哇?天子的龍軀,太后的鳳体,還有后宮嬪妃、朝中群僚,這都是關天的大事!您是左將軍,出了事用不著您擔責任,我跟您不一樣,我是大司馬、大將軍、兼領尚書事,這滿朝的君君臣臣,滿城的軍軍民民,誰有個好歹我都得兜著!万歲!您說是不是?”
  一腳,把球踢給了成帝。
  成帝左邊看看,右邊瞅瞅,心說你們都有理,叫朕到底听誰的?想了想,情愿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真“龍”天子也怕水呀。
  “大司馬,卿既然領尚書事,一切就由你定奪吧!”
  “遵旨!”王鳳斜眼瞪了工商一下,開始布置:
  “水衡都尉,你帶几個人,速去滄池准備船只!京兆尹、城門校尉,你們几個,到四城去探听水情水勢!其余諸人,各司其職,在殿中待命!”
  沒過多久,派出去探听水情水勢的快馬回報:
  “報!東城無水!”
  “報!西城無水!”
  “報!南城無水!”
  “報!北城無水!”
  成帝大惑不解,盯著大司馬王鳳:
  “大司馬,既然四門均報無水,這洪水入都之事,卿是由何得知?”
  “是啊!臣是由何得知的?對了,臣是听張三所言。張三,你是怎么知道的?”
  “卑職是听李四說的。李四……”
  “是王五告訴我的。王五……”
  “馬六說的!馬六……”
  轉了一大圈,原來都是听說的,是謠言!
  樂昌侯嘿嘿冷笑,王鳳好沒面子。
  成帝指著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們的鼻子;
  “就你們這還都是朕的股肱大臣哪?听到傳言也不加思索就跑來讓朕遷都、清逆、哭祖宗!幸虧朕有剛才特地打扮這副家丁模樣,親自出宮去考察了一番,要不,准讓你們給蒙了!什么洪水入都?根本是瞎扯,街面上干巴巴的,一點儿水都沒瞅見!就連‘天下第一院’……就連號稱天下第一院落的朕的御苑也嘛事沒有,簡直是謊報軍情嘛!”
  正說著,殿外冷丁有人大叫:
  “水來了!水來了!”
  滿堂冠帶諸公臉色大變,有几位已經開始往殿門那儿悄悄挪蹭,只待万歲一聲令下,就好奪門而出,逃命去者。
  成帝心里也含糊了,結結巴巴傳旨:
  “什,什么人在禁宮喧嘩?帶,帶上來!”
  殿前武士擁進來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官一民。
  大司馬王鳳沖那官員怒喝:
  “鉤盾令!爾不好好典守御苑,擅闖御前會議是何道理?還大叫大喊什么‘水來了’,你也不怕惊了圣駕!”
  鉤盾令連忙跪倒:
  “大司馬,不是卑職……”
  “水來了!水來了!”
  這回大伙儿全听清楚了,不是鉤盾令,是同他一起被帶進殿來的那個民女!
  只見那民女才止八九歲年紀,亂蓬蓬的黃頭發似是有半年沒有梳理,兩只眼睛神經質地到處亂掃,枯瘦的身子不住地抖動,嘴里還正在高一聲低一句地叫喊著。
  “這是怎么回事?”
  鉤盾令看看發問的成帝,正在奇怪万歲今天怎么這副打扮,王鳳在一旁冷面斥責:
  “万歲問你,還不快快奏來!”
  “是是!啟奏万歲,微臣奉旨典守御苑鉤盾,一向是忠于職守的,不光苑中的花草樹木茂盛茁壯,就是連一磚一瓦,也都弄得干干淨淨了無纖塵……”
  “不要那么囉嗦!揀要緊的說,万歲又不是听你作年終總結!”
  “是,大司馬,卑職明白。万歲,微臣今夜按照規定,正在巡視鉤盾,突然就見這個小丫頭闖進禁苑,還不停大叫什么‘水來了’,開始微臣也是嚇了一跳,想過自家的安全問題,可是又一想,長安城是咱大漢的政治中心,這皇宮禁苑更是要害部門,要真是有洪水襲擊,微臣就是拼了一死,也要保衛國家安全!當時微臣腦海里,就一下子涌現出古往今來無數的光輝形象,臣下定決心,要向他們學習,作一個抗洪救災的英雄
  不讓總結,他又改了講用了!
  囉囉嗦嗦說了半天,成帝和群臣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原來,這個小丫頭名叫陳持弓,是渭水河邊一個叫“虒上”的小村里的民女,大概是被近來的關中水災嚇坏了,變得有點神經。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看見河里有一條水蛇沖她擠眉弄眼吐信子,就以為這是龍王三太子領著一幫烏龜三八蛋要水淹八百里秦川,衣服也不要了,一路奔走呼號,直奔長安。在她心里,長安是真龍天子盤踞的地方,龍王三太子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冒犯真龍天子啊!她從橫城門跑進長安,誤打誤撞,闖進了尚方掖門,一直到了未央宮的御苑鉤盾,才被我們這位忠于職守的鉤盾令發現,押到万歲駕前。
  成帝這個气呀!一個神經不正常的虒上小女,居然攪得堂堂帝都雞飛狗跳、四城不安!還把朕在天下第一院“与民同樂”給攪黃了!
  “大膽瘋女!朕若不看你年幼無知,定然命有司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來人!把這瘋女拉出去戴高帽子游街,號令示眾!順便曉渝軍民人等,就說朕登极以來,奉天行道,上承天意,下順民心,風調雨順,五谷丰登,叫他們不要輕信流言!別說沒有洪水入都之事,就算真有,以朕圣德,也能保住社稷臣民万無一失!真是搗亂!散會散會!都給朕回家睡覺!明天的早朝取消!(哈欠)困死朕了!”
  “万歲圣明!”
  遣去眾臣,成帝回官倒頭便睡。朦朦朧朧中,他又想起了那頭牌粉頭的狂姿浪態,少不得拉過身邊的皇后許氏照樣搬演一回。這許氏皇后,是成帝祖母孝宣許皇后的叔伯侄子平恩侯許嘉的女儿,也算是劉驁的表妹。可惜她從小生長王侯之家,閨訓甚嚴,哪里學得來青樓女子那一套媚功惑法、浪調淫聲?弄得劉驁味同嚼蜡,草草了事,一心盼望赶快到第二天晚上,他好再去當那個艷福不淺的張二狗。
  劉驁就這樣一身二任,白天是威儀赫赫的漢天子,晚上是眠花宿柳的張二狗,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微服夜行上了,哪還有什么心思去治理軍國大事?
  這倒便宜了早就想足過一把官癮的王莽他大爺王鳳。您不是權力下放嗎?我就充分利用這個難得的机會,整個大漢帝國的命脈都攥在我王鳳的手里,不玩出個子午卯酉來,那他媽才是傻蛋呢!
  王鳳自然不是傻蛋。
  但他也并不足夠精明。
  因為,他若是一個十足的傻蛋,就根本不知道怎么樣去玩弄手中的權柄;而他如果足夠精明的話,也不會在玩權弄柄的時候接連鬧出好几起風波來。
  頭一起風波,和樂昌侯王商密切相關。那天御前緊急會議上,王商公然反對王鳳登舟上城的建議,已經触怒了平素挺喜歡自以為是的王大司馬,更可气的是,洪水入都之事搞得沸沸揚揚,最后不過是個瘋丫頭的惡作劇!會議上工商的穩健鎮定、料事如神,更反襯出王鳳的草率輕信、武斷魯莽。雖然成帝當時并沒有對王鳳進行過多的指責,但從他后來几次對王商堅持真理不為大多數人的反對意見所動的稱贊中,王鳳感到了一种暗示,一种潛在的威脅。特別是第二年,丞相匡衡因為犯了“專地盜土”也就是擅自擴大封邑土地面積的以權謀私的錯誤,被政敵揪住小辮子不放,一直給整下了台,那個被稱為“行可以厲群臣(行為可以規范其他官吏)、義可以厚風俗(道德可以糾正社會風气)”的王商竟然被成帝任命為新的丞相。至此,這种暗示也就几乎變成明示,這种潛在的威脅也就實實在在地形成了現實的威脅了。
  王鳳怎么也搞不明白,這個和自己兄弟同名同姓的老家伙,為什么事事處處要和自己過不去!就算他工商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曾經因為在匈奴單于朝謁時讓那個游牧民族領袖畏之如神,而被成帝慨歎為“此真漢相也”,那又有什么好驕傲自豪的!王鳳閒著沒事儿時候也照過鏡子,對于自己的相貌,自我感覺也不錯嘛,也還當得起一句“此真漢將軍也”嘛!
  王鳳無法忍受工商那老小子的處處作梗,專門召開過家族會議,通報情況、研究對策。
  可是除了二弟王曼留下的那個白丁侄子王莽之外,一家子侯爺、九卿,居然只會搖頭歎气咂牙花儿!
  王鳳記得,當時那個白丁侄子王莽好像說過一句什么“己強敵自弱”之類的話,這是什么意思?一門八侯、九侯,子弟們都位列卿大夫、侍中,朝廷各部都有咱王家的人掌握大權,就連老太太李氏改嫁苟氏后生的儿子苟參,也當上了水街都尉,還要怎么強?
  王莽好像還解釋了一下,大意是什么己強之強,并非是指權強勢強,而是要王家所有的人加強自身的修為,才能不讓對方有可乘之隙。
  現在想起來,王鳳覺得王莽挺有思想,看問題挺有獨到的見解。可惜當時一家人都瞧不起這個王家唯一的白丁,王鳳自己也沒有再去深思王莽的意見。
  后來果然給了丞相工商一個可乘之隙。王鳳的儿女親家瑯玡太守楊彤,對工作不是那么太熱心,老天爺也湊熱鬧,他負責的州郡居然有十分之四的地方發生了程度不同的各种災害。丞相工商早就想碰碰五侯王家,這下可逮著机會了,馬上組織人力調查楊彤的讀職罪。王鳳為了親家的前途起見,只好低聲下气央告對頭:
  “丞相,災异本屬天事,又不是人力所為。楊彤一直表現不錯,算是基本稱職的,是不是給他一個改正錯誤的机會,留職察看,以觀后效?”
  誰知王丞相是死心眼儿,非堅持要秉公辦事,一道奏章遞到成帝的龍書案上,建議罷免楊彤的太守職務。
  王鳳不是一棵樹上吊死的人,求工商的同時,就想到老小子不會輕易撒手,早就在姐姐王太后面前打了招呼了。丞相王商這道奏章,被成帝畫了一個挺圓挺圓的紅圈之后,就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沒有消息了。
  可王鳳卻因為這事,跟王丞相結下了不解之怨,下決心要跟他死磕了。
  活該王丞相倒霉,反過來也讓王鳳抓住了一根小辮子。
  王商不是儀表堂堂嗎?這本來是一件好事,漢官威儀嘛。可他背上包袱了,自以為老是老了點,可還挺有男子漢魅力的,就有些不大注意男女作風問題了,居然跟自己老爹的貼身丫頭私通起來。家里其他人也就有樣學樣,競相攀比,堂堂丞相府,一時弄成了淫窟模樣。王商的妹妹,跟一個小白臉通奸,弄得更是滿城風雨,后來那個小白臉被相府的家奴殺死在合歡床上。
  也不知怎么搞的,王商的這些家丑,竟被王鳳給打听到了,掌握了對頭陰私的大司馬,這回可要以牙還牙了。
  大司馬雖是武人,卻比丞相多了個心眼儿,自己不出頭,讓別人上一道奏章,一五一十把丞相家的臭事抖了個底儿掉。
  成帝就像看街頭攤上那些小報一樣,挑那些要緊的文字看了看,把王鳳叫來:
  “大司馬,你說丞相這么大年紀了,會干這事嗎?”
  “不好說,王丞相身子骨硬朗,有勁著呢!”
  “話是那么說,可這畢竟是閨門之事,暗昧難明,我看不予追究算了。”
  “万歲,這不合适吧?丞相是百官的榜樣,要是就這么算了,那大漢群臣還不都起而效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可王丞相畢竟是社稷之臣,又和先帝有舊……”
  “功是功,過是過,功過必須分明!万歲若想作圣主,就不能不明察秋毫。臣以為,万歲應該詔命司隸調查此事!”
  “好好好,就照卿說的辦吧!”
  成帝哪有閒工夫跟王鳳糾纏,他還要養精蓄銳,應付晚上那場花天酒地呢!
  王丞相被司隸窮加詰問,弄得一張老臉羞紅,好在司隸還算給丞相留了點面子,并沒有大張旗鼓升堂聚眾,花廳里面問完了始末原由,事實基本清楚,就請丞相回府听候處理了。
  王丞相回到相府,越琢磨越不是味儿。他不說檢討檢討自己辦的那叫什么事儿,卻抓耳撓腮盤算用什么辦法補救補救,能讓成帝不再追究。
  這就是官儿!官儿作到這個份儿上,也實在是不可救藥了。要是平民百姓,犯了什么事儿,就事論事,該殺該剮,那有多干脆!可官儿們不行,又得考慮影響,又要照顧名聲。早干什么去了!褲腰帶拴緊點儿,別讓小兄弟惹事儿,不比事后再補救強多啦!
  王丞相正在嘔心瀝血,一陣香風襲來,女儿到堂前請安來了。
  王丞相眼睛一亮,這不就是補天的女蝸嗎!
  “儿啊,為父有難,唯你可救,你可愿意作一次自我犧牲?”
  “女儿此身全由父母所賜,又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王丞相仔細打量女儿:
  “好,不錯,比前兩年更漂亮、更丰滿了!儿啊,你記不記得,前兩年太后曾經有過意思,讓你到后宮侍奉天子?”
  “女儿記得,不過,當初您不是推說女儿有病,婉言回絕了么?”
  “那是當初嘛!咱們說現在,現在你肯不肯進宮伺候皇上?”
  “這……時過境遷,只怕皇上不會要我了吧?”
  “這沒關系,為父可以托托關系、走走后門嘛!我就不信,万歲年紀輕輕,會放過我女儿這朵鮮花!哈哈!我有救啦!”
  主意是不錯,想用枕頭風把成帝給軟化嘍,托的人也挺對路子,是成帝新近最寵愛的李婕妤。
  可惜天時不利,正赶上日蝕。
  又是天垂异象!大漢君臣怎么都那么迷信,連老天爺眨巴眨巴眼皮,都要跟朝中大事扯上關系!
  王鳳這一次巧妙地利用了日蝕的异象,指使一個自學成才的天象詮釋家、太中大夫四川人張匡把日蝕和王商的過失給串聯起來,張匡在朝房里對大臣們云山霧罩胡侃一气,當時就侃暈了几位。
  被侃暈的左將軍史丹等人,認定了日蝕的确是王商造成的,聯名上書,痛陳利害,懇請成帝嚴肅查處丞相王商。
  王鳳也在一旁敲邊鼓,所謂眾怒難犯,成帝也不好再護著王商,一道詔書頒下,宣判了樂昌侯王丞相政治上的死刑,只是基于給出路的政策,才沒追究刑事責任。
  相印被收繳了才三天,王商就咽不下這口鳥气,吐血而死了。
  這場風波的胜利者當然是王鳳。初戰告捷,大大地增強了他的信心,從此玩得更狂了,這就狂出了又一起風波。
  這一起風波要比王丞相那起要厲害多了,因為它直接傷害了皇上的私人感情,也嚴重影響了圣駕的威信!
  我們應該還記得劉騖有一個同父异母的兄弟劉康,也就是傅昭儀的儿子定陶王。成帝登极之后,一國不容二主,劉康依照慣例去了自己的封國定陶,品嘗山東風味的煎餅卷大蔥。那位以天籟仙音深受元帝寵愛的傅昭儀,大樹已倒,轉依小樹,也只好离了未央宮,到定陶王府去當她的定陶王太后。
  一晃七八年,說話就到了陽朔元年(公元前24年)。這一年,正是諸侯王進京朝見天子的年份,定陶工不敢怠慢,預備了許多山東特產,大包小包地帶到長安。
  成帝見了兄弟,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又加上劉康長得溫文儒雅,更是讓成帝喜歡。朝見已畢,其他几位諸侯王都回國了,獨獨留下了定陶王劉康,哥儿倆要好好敘敘舊。
  劉康很是聰明伶俐,小時候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他是只字不提,一個勁地稱頌兄皇圣德,一個勁地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
  劉驁也覺得,父親先皇元帝在世時,一直把劉康視為掌珠,現在自己得了天下,兄弟卻在山東吃著大蔥蘸黃醬,心里實在不大落忍,雖說儿時博昭儀盡給劉驁母子腳底下使絆儿,但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作為明君圣主,不應當再計較前嫌,何況劉康那時還是個吃屎的孩子,也沒他什么責任。
  內宮外朝,雖然也有不少心腹之人,但成帝知道,那些家伙不過是趨炎附勢之輩,指望不得,而定陶王劉康,雖然和自己不是一母所生,但畢竟都有著父親遺傳的同一血統,血總歸是濃于水的。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才真正靠得住呢!
  有了這种想法,劉騖恨不得把兄弟拴在自己褲腰上,走到哪儿,帶到哪儿,就連睡覺,也是兄弟同榻、抵足而眠。
  劉康對兄皇這种過分的親密覺得心里沒譜,又想起母親定陶傅大后的諄諄教導,“伴君如伴虎,如羊伴虎眠,一朝龍顏怒,四体不周全”,再也不敢在兄皇身邊呆下去了,就很得体地提出:
  “兄皇陛下,您還有許多軍國大事要處理,臣弟不便再行打扰,准備明天就返回定陶了。”
  “嗯?那怎么行!朕還沒跟御弟你親熱夠呢!”
  “臣弟正為此事擔心!兄皇對臣,日則同席,夜則同寢,這份情誼,臣弟沒齒不忘!可是,兄皇這樣与臣弟日夜形影不离,似乎,似乎有違天倫呢!”
  劉康吞吞吐吐剛說完,成帝哈哈大笑:
  “兄弟!不是愚兄笑你,你這書可是白念了!兄弟手足,同气連枝,正宜形影不离,怎么能說有違天倫呢?”
  “兄皇誤會了,臣弟說的天倫,是,是說,是說夫妻之倫常。臣弟晉京朝王已經月余,一月之間,唯見兄皇与弟盤桓,未聞陛下御幸后宮嬪妃,臣弟恐以弟之故,誤了兄皇夫妻閨房之天倫,故有此言。”
  成帝明白了,敢情兄弟是怕后宮佳麗嫌他占用了朕布施雨露的寶貴時間哪!成帝微微一笑:
  “御弟多慮了!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舊了,可以換件新的來穿,手足折了,到哪儿去換新的?再者說,愚兄這些日子身体不适,正好借著兄弟你來,躲一躲那些催命的色中狼虎呢!”
  話說到這個份儿上,劉康本來已經不便再堅持要走了,可是他還有一個疑慮,必須徹底弄清楚:
  “兄皇既然堅持命臣弟在朝伴君,君命如何敢辭!何況兄皇一片赤誠,令臣弟五內感戴。但是,臣弟久居宮闈,只怕大司馬會生疑竇,万一他為了這事儿和兄皇鬧起意見來,豈不是坏了您与他君臣甥舅之誼!”
  不提大司馬則罷,劉康一提起王鳳,成帝心里一酸,兩行珠淚拋將下來。
  “御弟啊!朕的親骨肉!世人都說大司馬以舅事甥,忠心不貳,他們哪里知道朕的苦衷!”
  接過兄弟的手絹,抹了兩把眼淚、一把鼻涕,成帝接著訴苦:
  “大將軍仗著他是朕的大舅,一味專橫用事,連朕也要謙讓他,服從他的意愿!王丞相那事儿你也知道,朕就不再提它。你縣讀書人,听說過本朝有一位少年才子,叫做劉歆的嗎?”
  “劉歆?兄皇說的是光祿大夫劉向的少子,那個和巨之犬子姓名音同字不同的劉歆?”
  “不錯,就是劉歆劉子駿……怎么,朕的皇伍已然取名了?是哪個字?”
  “欣然之欣。”
  “好,好!劉歆,劉氏歆然!過些日子待他稍稍長大,送到長安讓朕看看!”
  “是。兄皇方才言及光祿大夫的少子,臣弟在定陶時也有耳聞,据說劉歆精通詩書,筆頭子也挺硬棒,堪稱我劉氏宗親中一位才華少年。前兩年,您不是還命劉子駿与其父劉向劉子政一起校讎中秘藏書的嗎?”
  “對著呢!朕是怜才的君主,听說劉歆通書達理,有出類拔革之才,就召見了他,親自听他誦讀詩賦,果然名不虛傳!朕就有了拔擢賢才之意,御弟你說,像劉歆這樣的少年才俊,又是咱皇室宗親,任命為中常侍,享受干石待遇,不算破格提拔吧?”
  “不算,劉子駿少年飽學,擔任中常侍這樣的官職,侍奉皇上左右,負責點咨詢、顧問事宜,正好發揮他的特長嘛!”
  “就是!可是你猜怎么著?中常侍的衣冠都拿到殿上了,左右那些大臣就是不讓朕為他主持宣誓就職的儀式,說是沒向大將軍王鳳報告,不能任命!”
  劉康惊异提問:
  “這种年俸一千石的小官職,還用報告大將軍?”
  成帝歎口气:
  “就是嘛!當時朕也這么說,可是那幫東西抱著朕的腿,把頭都磕出血來了,死活不讓朕動彈!朕無奈,只好把大將軍請來,剛跟他提了個頭,他就吹胡子瞪眼,說劉歆不過是小聰明,強記而已,難當中常侍之職,硬是否決了朕的意見!”
  劉康忿忿不平:
  “大將軍也太專橫了!兄皇,任命稱乎職守的官吏,本是帝王的職權所在,難道這點小事您都作不了主嗎?”
  成帝搖搖頭:
  “這就是朕的苦衷啊!大將軍權勢巨重,滿朝文武,誰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朕是孤掌難鳴啊!”
  頓一頓,又面露喜色:
  “不過這下可好了,有御弟留在朕的身邊,朕也算有了個幫手,再也不用怕他了!”
  劉康卻不以為然,心想,王氏家族現在已經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就憑自己一個遠居僻壤、勢單力孤的小小藩王,怎么能跟羽翼丰滿的王氏家族相抗衡?与其留下來被王鳳盯死,倒不如回定陶去冷眼觀潮以待時机呢!
  成帝見兄弟沉吟不決,干脆把話跟他挑明了吧:
  “御弟!實不相瞞,愚兄因為有微行之好,身体自感不大如前,你這一歸國,你我君臣兄弟指不定這輩子還能不能相見呢!再說,你別看朕后宮甚眾,卻都不曾為朕生下一男半女,你留下來,也好學習學習為人主的禮儀呢!”
  話里話外,大有一旦不吉,就讓定陶王弟承兄位登极坐殿的意思。
  事已至此,定陶王劉康再也不能推辭,就安心留在了成帝身邊。
  這一來,可急坏了大司馬大將軍王鳳。
  “我這個外甥,怎么那么糊涂!您本來就是個病秧子,又沒子嗣,一旦歸天,誰來繼承大統?還不是定陶王捷足先登!劉康這個小毛孩子倒不足為慮,可定陶傅太后卻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堪稱老奸巨猾!真要有個什么變故,王家的地位可就全都完蛋!這可不行,必須采取緊急措施!”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像上次王鳳決心要對付樂昌侯王商時一樣,陽朔元年二月了未日,老天爺又給大家伙儿玩了一回日蝕。王鳳可述著了,興沖沖進了未央宮,叫醒正跟兄弟一塊睡午覺的成帝:
  “万歲!快看,快看!又日蝕了!”
  “不就是天狗吃太陽嘛?叫人,敲鑼、打鼓、放鞭炮,嚇走天狗不就完了?”
  成帝已經見多不怪了。這种天生异象,從他即位那年起,就沒斷過,象什么黃霧四塞、青蠅集于朝臣之座、掃帚星橫空出世、未央宮鬧地震,亂七八糟的,海了去了!開始的時候,還真嚇得成帝不輕,以為是老天爺預警,找了不少大臣來分析研究,老來老來的,成帝也煩了,干脆隨它去了。
  可王鳳哪能隨它去?他正冠整袖,慷慨陳辭:
  “您可不能這么麻痹大意!什么叫日蝕?日者,陽也!蝕者,衰也!日蝕就是陰盛陽衰!是陰气侵陽的表征!”
  成帝心說,什么陽衰?朕遇見你呀,廣東人講話,那才真叫一個“衰”呢!
  可又不能不讓他說,還得強睜倦眼,假裝听得挺認真:
  “哦?大司馬對天象還挺有研究?那就給朕說說看,何者為陽,何者為陰,朕倒想知道知道,這次日蝕,是哪股陰气侵了哪股陽气呢?”
  王鳳就怕成帝不問,這一問,可就打開了早就准備好的話匣子了:
  “自古以來,万物皆有陰陽。以天而論,天為陽,地為陰,日為陽,月為陰。以人而論,君為陽,臣為陰,夫為陽,妻為陰,兄為陽,弟為陰,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兄弟同為男子,怎么也有陰陽之分?大將軍說錯了吧?”听到兄陽弟陰的解釋,成帝不由提高了警惕性。
  “臣言不差。所謂陰陽,就是上下長幼尊卑,譬如陛下与定陶王,一君一臣,一帝一藩,一見一弟,正是一陽一陰!”
  成帝心說來了,這就快到正題了。
  王鳳語气一沉:
  “定陶王雖与陛下有兄弟之親,但既為藩王,按照禮制應當謹守封國,以為社稷之藩篱。現在他留在京師,就是以陰侵陽,所以老天爺才以日蝕之异象進行戒示!陛下,臣以為應火速詔命定陶王回封國去,不能再留奉于万歲左右,否則,必將于社稷不利!”
  王鳳聲音越來越嚴厲,兩只眼睛狠狠地盯著成帝,把成帝嚇得夠嗆。
  成帝從小最怕的,除了父皇元帝,就是這位大舅了。如今見他一瞪眼,上次和兄弟密談時那點勇气早就飛到了爪哇國,連個屁都沒敢放,當時就傳旨,命定陶王火速歸國。
  定陶王依依不舍,与成帝洒淚相別。這副手足分离的慘狀,激起了一位大臣的憤慨之心:
  “真不像話!你大司馬權勢再重,也是一介臣僚,竟敢管到皇上的家務事上來了!”
  气憤不過,上了一道封事,他要狠狠地奏王鳳一本!
  封事是保密性很強的奏章,依照慣例,可以不經過尚書省而直送皇上御覽。
  成帝打開封事一看,主要內容是說日蝕的責任不在定陶王留侍京師,陰气侵陽之說,另有解釋。
  “朕就說嘛!大漢朝中藏龍臥虎,有的是高人!快召上封事這位大臣上殿面君,朕要詳問其情!”
  這位高人就是京兆尹三章。
  王章進宮見了成帝,二話沒說,放聲慟哭!
  把成帝給哭毛了:
  “京兆尹不要啼哭,有何委屈朕与你作主!”
  王章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念叨:
  “万歲!微臣能有什么委屈?臣是替万歲您感到委屈呀!”
  成帝听出王章話里有話,知道他是暗指王鳳專權的事情。可又一想,這三章是先帝時的老臣,當過左曹中郎將,后來因為和御史中丞陳威一起,彈劾元帝寵信的宦官中書令石顯不成,被石顯打擊報复丟了烏紗帽。成帝即位后,考慮到王章秉性剛直,開展批評不留情面,就重新起用他,讓他擔任了諫大夫,后來又升為司隸校尉。至于京兆尹的職務,則是由王鳳保舉,以接替病故的王尊。也正是由于王鳳曾經保舉過三章,使成帝不得不留一個心眼儿,不敢貿然相信王章的眼淚。万一這是王鳳挽的一個扣儿,來套成帝的心里話,那不是上當受騙了嗎?所以,成帝給他來了個明知故問:
  “朕貴為天子,又有大將軍忠心輔佐,哪里會有什么委屈!”
  王章泣血:
  “万歲!臣說的委屈,就是大將軍帶給您的呀!以前的事情臣不贅言了,單說這次日蝕,大將軍非說是藩王蔽帝之象,活生生拆散了陛下兄弟手足!其實,所謂陰气侵陽,說的不是別人,就是他王鳳以巨壓君!”
  這一番話引起了成帝的共鳴,對呀!君為陽,臣為陰,這不也是王鳳說過的嗎?
  王章看出了成帝的心事,膽子更大了,干脆說個痛快:
  “万歲!老天爺又不糊涂,陛下因為沒有繼承人,這才親近定陶王,准備万一發生不測好保證大漢江山后繼有人。這是上順天心、下安百姓的好事,老天爺本應以祥瑞表彰圣德,怎么反降下災异呢?以巨之見,這次天垂异象,不是為定陶王長留京師而發,而是因為朝中有大臣專權的緣故!万歲您想,君為陽,臣為陰,日蝕就是上天在告誡我們,大臣已經侵凌了君王的權力了!”
  “沒那么嚴重吧?大司馬不過是代朕處理一些具体政務,原則問題還是由朕親自掌握的嘛!”
  “万歲!离開了具体政務,原則又怎么体現?天下之人誰看不出來,如今朝廷政務,無論大小,都出自王鳳,您對哪一件事舉過手表過態?表了態的又有哪一件是遵照您制定的原則執行的?他王鳳如此專權,招來了上天歸咎,不說自我批評批評,反而推御責任,這种人還能重用嗎?”
  喘了口气,王章開始列舉王鳳的三大罪狀:
  “王鳳誣罔不忠,又何止推遠定陶王這一件事!前丞相樂昌侯工商,那是多么优秀的高級人材啊!就是因為不肯曲節听從王鳳的擺布,愣讓王鳳用事出有因、查無實据的閨門曖昧之事給毀了!您知道京城老百姓是怎么看這件事的?大家都說樂昌侯是讓王鳳給活活整死的!還有,前些日子王鳳給您獻過一位張美人,您知道這張美人是怎么回事嗎?她是王鳳小老婆張氏的親妹妹!張美人是嫁過人的,殘花敗柳又怎么能夠充任后宮、配御至尊!王鳳借口說張美人有宜子之象,送入后宮,不過是乘机在万歲您的身邊埋下一顆定時炸彈!什么宜子之象?听說到現在為止,這位號稱宜子的張美人還是‘虛怀若谷’呢!臣孤陋寡聞,可也听說連羌胡娶妻也要把頭生儿女殺了,叫做蕩腸正世,生怕血統不正,養的是別人的孩子!何況您是咱泱泱大漢的天子,怎么能以別人不要的女人充任后宮呢?也不怕亂了漢緒?這三件事都是頂天的大事,万歲圣明,自然能夠舉一反三,推及其余。臣說了半天,宗旨只有一條,那就是再也不能讓王鳳由著性子胡來,為國家計,為万歲計,必須盡快罷免王鳳的職務,另選忠義賢良之士取而代之!”
  成帝沉吟了半天,內心展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王章的話,的确切中要害,而王鳳的專橫,又實在超出了成帝所能忍受的限度,特別是他竟然干涉成帝的感情生活,連手足團聚也要經過他的批准,到底誰是皇上?對王鳳,是該采取點措施了,不然的話,他會登鼻子上臉,保不齊還會干出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事情來呢!
  思忖已定,成帝毅然決然:
  “卿所言极是!要不是你忠言提醒,朕几乎要誤了國家大業!你說說看,如果朕決定罷免大司馬王鳳的職務,滿朝文武誰接替他最為合适?”
  王章想了想:
  “茲事体大,懇請万歲容臣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奏封事如何?”
  成帝也知急切之中一時難定合适人選,只得表示允許:
  “卿回去仔細推敲斟酌,不過要盡早給朕一個准信!王鳳的跋扈,朕是一天也受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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