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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牛刀小試



  ●官場,對此刻的王莽來說,還是一座有著不可逾越的高牆和無法敲開的鐵門的神秘院落。
  ●王莽牛刀小試,向伯父獻上以守為攻的妙計,對王章展開反擊。
  ●王太后以絕食相威脅,終于逼得成帝收回成命,打消了罷免王鳳的念頭。
  ●三章死在獄中,王鳳卻恨得咬牙切齒,滿腔怒火失去宣泄的對象,又把報复的目標轉向了馮野王。
  ●王鳳在對三章和馮野王的斗爭中取得的決定性胜利,不僅提高了他本人的威信,也鞏固了王氏外成集團的地位。西漢王朝的權力中心,已經顯露出向王家轉移的嚴重跡象。
  ●成帝明白,与其在國政上無功而返、白費心机,倒不如把精力都集中在聲色犬馬上,在縱情歡娛方面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王莽衣不解帶、蓬頭垢面,侍奉著病危的大司馬,令王鳳大為感動。


  京兆尹王章果然不負圣望,很快就草擬了一道關于新任大司馬人選的“封事”,走待快專遞,越過王鳳把持的尚書省,直接呈到了漢成帝手中。
  成帝屏退左右閒雜人等,折去蜡封,仔細觀看。
  當他終于看到“馮野王”三個字的時候,不由欣喜過望,連聲稱妙:
  “好個見識不淺的京兆尹,果然給朕推舉了一位治國干才!這真叫唯賢知賢,只有优秀如王章者,才能慧眼識英雄,選中這位馮野王呀!”
  成帝顧不得收好封事,就興沖沖高喊:
  “來人!”
  “臣在!”應聲從殿角下轉出一位長樂宮的衛尉。
  “傳朕口諭,速召京兆尹王章入內議事!”
  那衛尉領旨下殿,到朝房對正等得心焦的王章傳達了万歲口諭,王章三步并兩步,跌跌撞撞找成帝議事去了。
  那長樂衛尉卻并不回殿复命,徑直出了未央宮,直奔城南的陽平侯府而去。
  陽平侯大司馬大將軍王鳳,此刻卻并不知道未央宮里正醞釀著一場重大的人事變動,乘著今日不是朝會之期,正在對自己的侄子王莽進行考試。
  王莽這時剛剛從敦學坊陳氏學塾領了畢業證書,几年的寒窗苦讀,把他的學問又往上拔了一大截,小伙子壯志凌云,一心要把陳參老先生傳授的一身本事找個机會實踐實踐,也省得別人說他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
  他學的是周官之禮,最理想的實踐場所,當然是官場,可到現在為止,我們這位應屆畢業生還是一個白丁,官場,對他來說,還是一座有著不可逾越的高牆和無法敲開的鐵門的神秘院落。
  那些學識遠不如他的堂兄弟們,都借著父輩的光,一個又一個地躋身官場,定期領取著朝廷俸祿、政府津貼,雖然他們并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政績可言,卻都一次一次地更新著冠帶,一步一步地踏上青云之路。
  王莽沒有這么好的福气,父親王曼死得太早,連個關內侯的虛爵也沒撈到,哪有什么光給他沾?唯一的兄長王永,也才混到諸曹的地步,就一命嗚呼,永遠地失去了飛黃騰達的机會。人丁寥落的王家二房,和同門同宗的其他支脈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而這一房里現在的挑梁人物王莽,在精心侍奉母親、嫂嫂這一老一少兩位寡婦的同時,還要負擔起撫養教育長兄遺孤王光的艱巨任務,他的擔子可不輕呢!
  然而,自古有曰:家貧出孝子,國難見忠臣。王莽是不是忠臣,我們姑且不去管他,可作為孝子,倒的确是有口皆碑的。王鳳也正是出于對王莽克盡孝道的欣賞,才特意把他叫進府來,打算對他來一番獎勵的。
  可王鳳沒有想到,肩頭壓著沉重的生活擔子的這個侄儿,卻能茹苦攻讀,在禮學專業上取得了如此造詣,而且談吐不凡,應對自若,頗具儒者之風。
  “巨君賢侄”,王鳳叫著王莽的表字,“你真是我王家的千里駒!跟你一比,你的那些堂兄弟們簡直什么都不是!除了知道吃喝玩樂之外,他們哪還有一點一丁正經玩意儿在肚子里?”
  王莽赶緊站起來,肅容垂手:
  “伯父言重了。小侄何德何能,敢當‘千里駒’的美譽?何況,小侄不過少許強記之學,有如馬在廄中,未經馳騁,焉知腳力如何?”
  王鳳哈哈一笑:
  “有道理有道理!古人云,學以致用,不負其學。賢侄之意,伯父我已了如指掌,你不用心急,漢家大司馬是你家大爺,還愁沒有馳騁的机會嗎?等伯父忙過這一陣儿,保舉你一個合适的職位,試試你的腳力,如何?”
  “謝過伯父。”
  王莽知道,大伯父王鳳并不是向自己開空頭支票,身為大司馬大將軍兼領尚書事,任命個把官吏自是輕松尋常。
  但王莽并不知道,甚至連王鳳本人也不知道,今天的許諾,要到兩年以后才能兌現,因為王家的頂梁柱、領頭羊,大司馬大將軍,現在已經成了汪洋中的一條船,成了正在過河的一尊菩薩,還是泥的。
  帶來那條使王鳳變成泥菩薩的不幸消息的人,在急速馳驅之后,終于出現在陽平侯府。
  他就是剛從宮里赶來的那個長樂衛尉,也正是王鳳的堂弟,王音。
  王音是王太后王政君的叔伯兄弟王弘的儿子,沾了太后的一點小光,在長樂宮擔任衛尉,這雖然只是管轄長樂宮警衛隊的小頭目,但因為可以侍從皇帝左右,有許多國家机密都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過,也算是相當重要的位置了。
  此刻,這個位置的重要性,對于王鳳,對于整個王氏外戚集團來說,就更是顯而易見。因為,王音把執勤時得知的成帝和王章君臣關于罷免王鳳的密謀,全都毫無保留地報告給了他的堂兄。
  大廈將傾!
  王鳳乍听厄耗,如雷轟頂,堂堂大司馬,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愣了好半天,王風才反應過來:
  “他怎么敢!我哪點干得不好?他竟敢罷免我!我就不信离了我這個忠心耿耿的大司馬,看他怎么對付這個爛攤子!”
  王鳳數叨完成帝,又痛罵王章:
  “三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敢在万歲面前給我穿小鞋、上眼藥!他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保舉他,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嗎?這個沒出息的白眼儿狼!”
  王音也气憤不過。
  “就是,這小子頂沒出息!巨君賢侄,你歲數小,不知道這個王章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你,當初他在長安念書,又窮又病,連床被子都沒有,裹著亂麻編的牛衣御寒。人家都說,有什么別有病,沒什么別沒錢,他倒好,又有病是又沒錢!自以為离死不遠了,哭哭啼啼給他老婆留遺囑,叫他老婆臭罵一通,說你這也叫男子漢大丈夫!他這才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往上爬,你大伯父愛惜他是個人才,親自向皇上保舉,讓他當了京兆尹。可他不說努力工作,回報咱爺們儿的器重,反而恩將仇報,搞這种見不得人的小動作,要不是我碰巧在宮中值班,把小子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里,咱王家豈不是讓人捅了刀子還不知是誰干的!”
  王鳳火气越來越大,拍案怒罵:
  “好你個王章!你就把脖子洗干淨等著吧!看你家大將軍怎么收拾你!一個小小的京兆尹,敢跟我作對,有你的好!”
  王音提醒堂兄:
  “可是万歲對他的封事很欣賞,好像真要照他說的辦呢!您要是下了台,咱王家的天可就塌了一多半了,別說收拾王章那小子了,就怕咱王家的兄弟子侄,一個一個反倒讓他給收拾嘍!”
  王鳳破一語惊醒:
  “是呀!皇上年輕,沒准主意,万一听信讒言,做出荒唐決定,這可怎么辦?要不,咱給他來個硬占茅坑不离窩?好歹他是外甥我是舅,宮里還有咱太后,他要免我我不走,看他難受不難受!”
  這都什么時候了,王鳳還有心思創作順口溜!
  倒是王莽這匹“王家千里駒”有見識,覺得這事儿還有挽救:
  “堂叔父,這里面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小侄沒弄明白,不知道万歲有沒有決定由誰來替代大伯父的職務?”
  王音一拍腦袋:
  “巨君不說,我倒差點給忘了!剛才我偷覷了一眼,三章的封事上提到一個人。”
  “誰?”
  “馮野王!”
  王鳳大叫:
  “馮野王!那小子?他來接替我?笑話!”
  王莽點了點頭:
  “馮野王這人小怪有些耳聞,如果王章推荐的是別人,這事儿倒有點難辦,既然是馮野王,那就有回旋的余地了!”
  王鳳王音齊哦一聲,四只老眼盯住了王莽的嘴,似乎那里面有什么解危的靈丹、救亡的妙藥。
  王莽被看得有點儿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的五官中,就這張嘴寒磣點儿,忒大。于是他下意識地用袖子去遮掩。
  “別遮別遮!我們要的就是這張嘴!賢侄,快接著說下去!”
  “是啊!我們倒想听听,為什么推荐的是馮野王,這事情就有了轉圈的余地?”
  王莽不慌不忙,扳著手指條分析:
  “小怪至少有三條理由,可以證明這一點。第一,馮野王的家族背景,決定了他不可能入掌朝政。”
  王鳳搖搖頭:
  “這條理由站不住。馮野王是孝元皇帝時以身擋熊的馮媛馮昭儀的胞兄,中山王劉興的親舅舅,也是大漢朝有名的望族,這樣的家族背景,正宜入朝執政,賢侄為何如此論斷?”
  王莽微微一笑:
  “坏就坏在這個‘中山王舅’的身份上了。伯父,您歲數比我大,一定記得孝元皇帝在世時,馮野三就擔任了大鴻臚的官職,負責對与中華通好的蠻夷使節進行接待,也算在九卿之列。可是當御史大夫李延壽病死,朝中大臣們都推舉馮野王接替,孝元皇帝卻說:‘我若用野王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后世一定會說我偏向后宮親屬。我最近命尚書省從中二千石的官員之中推選了几位候選人,各有所長。剛強秉直、不圖私欲的,是大鴻臚馮野王;聰明善辯、可以与四方交往的,是少府五鹿克宗;廉洁奉公、克勤克儉的,則是太子少傅張譚。野王雖然排在第一個候選人的位置,可他是馮昭儀的哥哥,為了避嫌,我宁愿讓張譚為御史大夫。’這件事很是令馮野三惱火,他曾經咽歎,說別人都因為親戚在后宮得寵而身价百倍,他卻反而因此倒霉,影響了富貴。這是他第一次吃這個‘王舅’身份的虧。當今天子登极之后,有司更是啟奏万歲,說馮野王既為中山王舅,不宜再在朝中列于九卿,應該离開京城,到外地去作官。万歲准奏,按照馮野王大鴻臚的級別,命他擔任上郡太守。這是他第二次栽在‘王舅’這兩個字儿上。雖然后來朔方太守蕭育上過封事,說馮野王行為和才能都屬一流,這么一塊國家的活寶,理應回來擔任要職。但万歲也不過才給了他一個治理河患的任務,調到瑯玡郡去當了太守,還是沒能重返京師,再入朝廷。伯父,堂叔父,您二位說,馮野王的家族背景,對他入朝執政,到底是有利,還是有礙呢?”
  兩位互視一眼,一齊點頭。
  “這么說,有點道理,那么第二條理由又是什么呢?”
  王莽喝了一口水,繼續白話:
  “第二,他自身的性格,也決定了對他的這個起用計划必定泡湯。”
  “這話不對,馮野王雖然不在三公之列、九卿之伍,但官聲令譽一向不錯,你剛才不是還說連孝元皇帝都稱贊他剛強秉直、不圖私欲的嗎?”
  王莽又是微微一笑:
  “剛者易折,這個道理您二位比小侄清楚。特別是現在,遍現朝中文武,不是有靠山的貴戚,就是老資格的勳臣,誰愿意自己頭上壓一塊剛直不阿的鐵疙瘩?馮野王這個人,又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儿、一根筋,見著不順眼的,逮誰跟誰叫真。他十八歲那年,那會儿還是孝宣皇帝在位,馮野王就自持才高,要試著當當長安令,讓孝宣皇帝給否決了。后來他從當陽長開始做起,遷櫟陽令,徙夏陽令,到孝元皇帝,升為隴西太守,又入朝當上了左馮詡。在左馮詡任上,轄區內一個叫做‘并’的池陽令搞貪污,馮野王命令他的屬官督郵趙都查辦,趙都查出池陽令監守自盜的事實,把‘并’跟那些沒有檢舉揭發‘并’的罪行的小吏全都抓來殺了。后來‘并’的家人上書陳冤,說‘并’的犯罪數額只不過十金之微,就要了他一條命,連屬吏也一起格殺勿論,未免量刑太嚴,而且趙都一個小小的督郵也無權處決朝廷命官,強烈要求嚴懲凶手、揪出后台。廷尉當然要拘留趙都,以便弄清事實真相。這趙都為了表示此事純屬他個人問題,与馮野王無關,沒等拘留就自殺了。說是自殺,誰又能保證不是馮野王搞的丟卒保車的把戲?反正不管怎么說,這馮野王的強硬倔強在咱大漢朝不是數一就是數二。他當大司馬?別說咱王家不能答應,滿朝文武那些有折的、漏餡的,誰又歡迎?”
  “好,這條理由通過了,你再說第三條。”
  “您別忙,我再喝點儿水。”
  “喝什么水啊,丫環,給莽少爺上酒!”
  王鳳听得順耳,高興起來。
  王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第三條理由最要緊!”
  “哦?”王鳳的耳朵噌地一下就立起來了。
  王莽卻賣個關子:
  “二位長輩,您說說,万歲最待見他的哪個兄弟?哪位王爺最有希望繼承皇位?”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定陶王劉康啦!”
  “這就對了,馮野王是中山王劉興的舅舅,他要是當上大司馬,執掌了朝廷大權,一旦万歲晏了駕,那繼位而立的還會是定陶王嗎?”
  “當然不是,馮野王鐵定要保他的外甥中山王劉興上台,豈會為定陶王做嫁衣裳!”
  “所以,定陶傅大后一定會拼命反對起用馮野王的計划,定陶傅大后雖然只是一個藩王的太后,可由于當年長期受寵于孝元皇帝,門下死党也不在少數,這一股強大的勢力,不正是咱們的同盟軍嗎?雖然异夢,可畢竟同床,馮野王哪里斗得過?”
  王鳳一拍大腿:
  “著哇!三條理由條條精辟!我再加上一條:還有咱王家一門的堅決反擊!王音兄弟,你我兄弟這就上殿面君,順便把王家其他那几位兄弟一塊叫上,給万歲來個輪番轟炸,非把馮野王打蒙了不可!”
  王音一扯王鳳的袍袖:
  “堂兄,這可使不得!這樣一來,激怒了万歲,興許會适得其反,促使他下決心起用馮野王!”
  王鳳火急火燎:
  “那你說怎么辦?難道就在家里坐著,擎等著馮野王讓我跟他交待工作?”
  王音看了看王莽:
  “巨君賢堂侄,你方才那一番分析,很有見地,我想,你一定也會有下一步妙棋預備著呢!”
  王莽胸有成竹:
  “伯父,你不必著急,小侄以為,堂叔父言之有理,當前之計,不是激怒万歲硬拼蠻干,而是要以退為進,以守為攻!”
  “以退為進,以守為攻?具体怎么做呢?”王鳳這時也覺得對眼前這位白丁侄儿必須另眼看待了,這小子太厲害了,簡直是經綸滿腹,每個汗毛孔里都往外滋著智慧!
  王莽輕輕說了几句話,更讓王鳳佩服得五体投地:
  “伯父,從今天起,您就稱病,不要再去上班。另外,還要起草一份奏章,向万歲乞骸骨!”
  “乞骸骨?”王鳳追問了一句。
  “是,我記得前几年您曾經用過這一招,效果不錯嘛。”
  “乞骸骨”,是封建社會官場中的一個專用術語,又稱“乞身”、“賜骸骨”,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打報告請求退休。
  當然,王莽讓王鳳向成帝上書“乞骸骨”,并不是真的要求退休,而是要通過這种手段,給成帝造成一种感覺,至于這种感覺到底是怎樣的,那就全在于這封請退報告的水平了。
  王鳳是個老粗,自知筆杆子不靈光,就請王音代筆。
  王音擺擺手:
  “放著現成的秀才不用,堂兄您是气糊涂了吧?”
  “著哇!巨君賢任,那就請你費費心,替伯父我草擬這封乞骸骨的上疏。賢侄,你可要認認真真,咱王氏一門的興衰存亡,可就全拜托在你這杆筆上了!”
  王莽早就躍躍欲試,又見伯父言詞謙恭、態度誠懇,自是當仁不讓,欣然從命。
  連家也沒回,就在陽平侯府加了一個夜班,洋洋洒洒寫下近千言,又和王鳳、王音一道推敲了每一個字,終于定稿。第二天一早,就讓王音作為急件,交到了尚書省。
  未央宮里,成帝開了早朝,召齊所有在京師的高級官員,單等王鳳一到,就按昨天和王章商量好的,公布任免命令。
  可是左等右等,不見大司馬大將軍王鳳上朝,成帝有些著急,心想:
  “大司馬遲遲不到,會不會是听到什么風聲了吧?他可掌著兵權呢!万一來個鋌而走險,那可怎么辦?”
  王章比成帝還急,昨天費了多少口舌,才攛掇成帝下了決心,要罷免王鳳,可現在罷免對象沒來,那命令念給誰听?別呆會儿又黃了!
  君臣二人心怀鬼胎,四只眼睛全都直直盯住了殿門,希望王鳳早點出現。
  群臣們也都犯嘀咕:
  “今儿個皇上是怎么啦?難得圣駕親自臨朝,說是有重要事情宣布,可到現在還不開始,大司馬也沒見人影!這倒怪了,宣布重大決策大司馬不在場,這不像咱們皇上一貫的作風啊?”
  上上下下都在心里打鼓,殿外登登登登跑來一位尚書省的官員,進殿就報告:
  “啟奏万歲,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王鳳因病告假。”
  成帝一听,怎么,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單單在這個節骨眼上生病?別是有什么名堂吧?
  “大將軍怎么說的?”
  “大將軍是托長樂衛尉告的假,還捎來一封上疏,臣等尚未拆看。”
  “念!”
  那官員當著滿朝文武,高聲宣讀王莽替王鳳寫的這封上疏:
  “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王鳳疏奏天子陛下:臣王鳳本是一個材駑愚憨的庸人,卻因与陛下有姻親關系,兄弟七人被封為列侯,滿門上下蒙受陛下隆恩,所得的賞賜無法計算。臣王鳳輔助陛下治理國家政事七年來,言听計從,深受信賴。可是,匪所舉荐的士人,雖然都得到任用,卻沒有一位政績顯著的;陰陽失調,屢屢出現災害和异象。這都是臣王鳳不能克盡職守造成的!單憑這一點,臣也不該繼續擔任大司馬的要職了。而且所有前賢留下的經典著作,以及當今專家學者的議論,都認為日蝕的責任在于大臣不稱職。連能夠預測未來的易經也明确指出了這一點。易經的丰卦九三爻詞就說過:‘折其右□’,右肱,指的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也就是巨這個大司馬呀!這是臣不得不請求辭去大司馬之職的第二個理由。再者說,臣王鳳自河平年間到現在,連年患病,身体狀況十分不佳,使得朝廷政事因臣曠職素餐而屢被耽擱,這是臣請乞骸骨的第三個理由。就算陛下看在太后的面上,不忍心罷免微臣,臣也該有點自知之明,早早交出權柄,以免誤國誤民。當然了,臣兄弟數人以及王氏家族,既然深蒙陛下和朝廷無法估量的厚恩,理當粉身碎骨報效國家,死,也要死在為陛下盡忠盡職的崗位上,本不該有這种遠离陛下的想法。可是,最近一年來,病痛對臣的折磨是一天比一天厲害,真正是苦不堪言!因此,臣再三思付,無論從國家利益還是從個人的身体考慮,都只有乞骸骨這一條路子可行,這樣巨可以安心養病,調整身体狀況。臣仰仗陛下的圣德,或許不致于葬身黃泉,養几個月,身体好轉,還可以繼續為陛下效大馬之勞。否則的話,臣的老命恐怕就得交待了。臣當初以平庸之才而倍受陛下青睞,天下只知道臣受恩之深,如今臣如能因病而蒙陛下思准退休,則天下就都會明白陛下對臣的恩寵并非出自單純的親情,而是無論進退都以國家利益為重,他們會想到,縱然是親如舅父,一旦不能全身心地為國勞碌,也必須及時退下去,以便后來賢能之士可以大展身手。這對進一步提高陛下的聲譽也是一個絕好的机會。臣謹上此疏,坦陳胸臆,万望陛下垂怜,老臣縱然身填溝壑,也定然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
  王鳳這道上疏寫得的确感人,而尚書省那位官員的朗誦水平也委實不低,成帝听著听著,居然也覺得嗓子眼儿堵得慌,越听,越覺得自己對不起舅父,你瞧人家,為了維護朕的聲譽和威信,把什么責任全都攬了過去.就沖這一點,朕也沒法儿再宣布什么狗屁任免命令!
  揉了揉眼圈儿,成帝發話了:
  “早朝到此結束,全回去吧!”
  大伙儿全都莫明其妙:
  “這叫什么事儿?搞得那么隆重,就為了听這一段朗誦?”
  可陛下已經長吁短歎地回了后宮,咱們還呆這儿干什么?回衙門辦公去吧!
  全走了,京兆尹王章沒走。為什么?他不甘心哪!仗著這些日子老被密召進宮跟皇帝議事,輕車熟路,大著膽子往后宮跑,想再給成帝添把柴,早點儿把王鳳給免了,可他剛到后宮門口,就被毫不客气地給喝住了:
  “呔!未持節符,何人敢擅闖后宮!”
  王章一抬頭,見是長樂衛尉王音,連忙點頭哈腰:
  “王老兄!您不認識我啦?這兩天我老來,……”
  王音眼睛一瞪:
  “知道你老來!要不是你小子沒事儿找事儿,還不至于把我堂兄大將軍給气病了呢!”
  坏了!怎么會忘了人家是哥儿倆!王音只好自認倒霉,灰溜溜地回家去了,連著好几天,心里都不踏實,還跟老婆嘔了一肚子气。
  “我早就說過你,做人得知足!你忘了裹著牛衣哭天抹淚地的時候啦?好好的京兆尹你不好好于,偏要上什么封事!馮野三是你什么人,你干嗎給他玩命?大將軍待你不薄,你偏攛掇皇上要罷免他!還說我什么?‘老娘們儿知道什么!’不錯,我一個老娘們儿是不知道什么,我就知道,我們一家子就快死在你手里了!”
  “去去去!別理我,煩著呢!”
  他頒?宮里的漢成帝比他還煩呢!
  自打那天散了朝,太后就開始絕食,水米不進,怎么勸也不行。王太后也是豁出去了:
  “我老婆子算是白活了!這就是我養的好儿子!人家都說是甥舅連心哪,連什么心?連了一顆忘恩負義的心!您算是翅膀硬了,您還認他這個舅舅干什么?您反正已經是皇上了,不用再擔心你爹會廢了你,也不用一天到晚求著你大舅護著你啦!河都過了,還要橋干什么?他不是乞骸骨嗎?您應該滿足他的要求哇!賜他骸骨不就完了嘛!其實還有更省事儿的呢,您干嘛不免了他?要不干脆殺了他!殺了您的親舅舅,您好把中山王的舅舅弄到朝里來!反正都是舅舅,管他是誰的舅舅!馮野王好,他會忠心耿耿保著您坐江山,哼!保著保著,就把他外甥給保成皇上啦!您也甭勸我吃飯!眼看著中山王他娘馮媛馮昭儀就快來當太后了,我還吃什么飯?自覺點儿,餓死得了,也省得馮太后來了沒地儿住……”
  是哪個王八蛋說老娘們儿不能管男人的事儿?您瞧這位太后,還有王章那位賢妻,管得多好!
  成帝老老實實听著老太太教訓,皇上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老娘的話也不敢不听!
  一來是王太后以死相挾,鬧得成帝沒脾气,二來是定下心來想想,王鳳也的确對成帝還算忠心,工作也還是有成績的,專橫是專橫了點儿,可誰讓他是舅舅呢!
  成帝親筆對王鳳的上疏寫了批复意見,跪呈太后過目,太后這才開始進食。
  王鳳還在家里裝病,成帝派內侍把批复送去,當場宣讀:
  “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帝舅陽平侯王愛卿:朕稀里糊涂,認識不清,理政不當,才招致了一次又一次的天變,這跟您有什么關系?您有這么高的覺悟,自我批評精神這么強,把罪責全攬過去,真讓朕愧疚万分!可是您想想,您這一大撒把.离職休養,您讓朕怎么辦?想當年,周公打算离開周成王,成王不准,曾經說過,‘公毋困我’,朕今天也借用這句話,求您別讓朕陷入困境!您千万別再提什么‘乞骸骨’了,您好好振作精神,安心工作,您的病,很快就會好的!您還是朕的大司馬大將軍!”
  有了成帝的書面保證,王鳳的病也就沒了,他告訴使者:
  “陛下對臣如此厚愛,臣怎敢拂逆圣意,繼續堅持要求退休?請使者轉奏万歲,臣明天就去上班!唉!知遇之恩,臣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啦!”
  送走使者,王鳳有兩件事要辦。頭一件,當然是极其誠懇地犒賞平息這場風波的兩位功臣,一位是通風報信的堂弟王音,一位是出謀划策的侄儿王莽。酒席宴上,他拍著胸脯擔保,對于這兩位,日后一定要全力提拔,特別是目前還在待業的王莽,這樣的人才,哪能就這么閒著?這不是國家的重大損失嘛!
  二一件,就是好好整整那個該死的王章!大丈夫嘛,恩怨分明,睚眥必報!不整死他,今后必定有人看樣學樣,接著找老夫的麻煩!總不能老讓太后鬧絕食斗爭吧?也不能老用乞骸骨這一招來挽回天心吧?反正官儿作到老夫這個地步,置一個小小的京兆尹于死地,還用得著費多少手腳?放個屁的工夫就全齊了!
  王章還在家里忍著老婆的冷潮熱諷呢,王鳳那頭的打擊就來了,真是沒怎么費勁,王章就被下了廷尉大牢,連他那位賢妻和几個儿子也不能幸免,一起到鐵欄杆里面啃窩頭儿去了。
  要依著王鳳的意思,對三章應當連窩頭都省下,當場處死就完了,可國有國法,怎么也得過几回堂,審那么几次,就算是形式好賴也得走走。
  几堂下來,王章受不了了。倒不在于嚴刑逼訊,皮肉之苦王章還咬得住牙,最讓他寒心的是成帝的態度。王章原本是為成帝著想,想讓成帝擺脫那個專橫跋扈的舅父的陰影,才不惜一切代价,弄出這點事來。雖說這里面多少摻雜有一點點私心,但總的動机還是出于“忠君”、“除佞”的良好愿望。誰知成帝朝令夕改,片刻之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一下子把個大忠臣給扔出去了。這還不算,還從王章那些曾經被成帝自己稱為是忠臣之言的封事里,找出了許多大逆不道的罪名。其中主要的有三條:一是推荐身為中山王舅的馮野王,有阿附諸侯的嫌疑;二是對朕后宮的張美人語出不遜,竟然要朕效法羌胡殺子蕩腸,有滅絕漢嗣的企圖;三是為定陶王鳴冤叫屈,有另立新君的陰謀。三樁大罪,樁樁要命,都夠得上槍斃了。王章一看連成帝都變了臉子,自知沒有什么活路,不等王鳳動手,自己就想辦法了。他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儿,自從父母兄長一齊下獄,干脆也不要家了,就在獄牆外面等候消息。這天夜里,她突然大哭起來;
  “我爹不好了!平常獄卒清點囚犯,從一數到九,今天只點了八個,我爹爹秉性剛直,少了的那個,一定是我爹!”
  果然知父莫如女,王章就是在這天夜里死于獄中,王鳳恨得是咬牙切齒,太便宜這小子,本想干刀万剮凌遲了他,他倒先死了!這不是逃避罪責嘛!一怒之下,把王章全家老小發配到了合浦,以示法律之尊嚴。
  處置完三章,王鳳心猶未足,又把報复的目標轉向了馮野王。
  馮野王其實也夠倒霉的,王章向成帝推荐他,根本連個招呼都沒打過,稀里糊涂就把他給卷進了這場權力斗爭的旋渦。
  王章死在獄中的消息傳到琅珊郡,馮野王大惊失色,叫苦不迭!對王鳳的為人,馮野王早就耳熟能詳,料定王鳳必不肯放過自己,哪儿還敢再在衙門冠冕堂皇地擺什么威風?左思右想,干脆稱病离職,帶著老婆孩子离了任所,回到長安附近的老家社陵,成天和藥罐子為伍,心說我這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訴王鳳,我已經無意進取,老病之軀根本不會對您构成什么威脅了,您就踏踏實實當您的大司馬吧!您就是把天捅個大窟窿,把地翻個個儿,只要我的藥罐子不碎,我就連一聲也不吭!
  就這樣,王大司馬還是饒不了他!指使御史中丞劾奏馮野王:
  “馮野王身為郡守,以賜告養病為由,私离任所,拿著皇上頒發的虎符,不在規定的崗位上克盡職守,卻出界歸家,這應該屬于奉詔而不敬的罪過!”
  王鳳手下有個幕府人員,一向景仰馮野王和他父親馮奉世的為人,見王鳳要劾奏馮野王,就替馮野王說好話:
  “大司馬,您用這件事劾奏馮野王,有點不大合适。卑職見《予告》有規定:官員年俸在二千石以上的,有兩种情況可以享受休假待遇。一种是在政績考核中連續三次取得优异成績也就是所謂‘三最’者,請求休假可以獲准,叫做‘予告’;另一种是得病滿三個月的,也可以准予休假,叫做‘賜告’。至于具体是在任所就地休假,還是可以回老家休假,《予告》上并不硬性規定。現在有關部門對這些官員是否可以回家休假,理解為‘予告’可以回家,‘賜告’不得回家。卑職以為這种規定是不合理的。因政績突出而獲‘于告’,有律令為憑,因病滿三月而獲‘賜告’,則有皇上的詔書為据。以令為憑的予告者可以回家,以詔書為据的‘賜告’反倒不能,這不是輕重不均了嗎?何況大漢建國以來,賜告者回家休養有過先例,不准离開任所卻沒見明文規定。古書上說:‘賞疑從予’,就是說,在實行獎勵的時候,遇到可獎也可不獎的情況,就獎,遇到可重獎也可輕獎的情況,就重獎,這是為了激勵大家去勤奮工作;古書上又說:‘罰疑從去’,就是說,在實行懲罰的時候,遇到可罰也可不罰的情況,就不罰,遇到可重罰也可輕罰的情況,就輕罰,這是為了避免造成冤假錯案。現在您打算置律令和前例而不顧,對馮野王加上‘不敬’的罪名,實在有違‘罰疑從去’的精神呀!”
  王鳳听了這位幕府的話,簡直沒把肺給气炸;
  “你這算什么幕府?端著我的飯碗,去幫別人說話,這不是吃里執外嘛!再者說,律令是人訂的,就可以由人來改動!馮野王身為二千石的官員,守衛那么大的一塊地方,擔負著那么重的責任,說走就走?就是休假也不能离開守郡!”
  那幕府書呆子脾气也上來了:
  “就算您打算修改制度,也得划個時間界限!馮野王之罪——按您打算改的制度咱們姑且算他有罪——那也是在您修改制度之前犯的,不适用!大司馬,懲罰和獎勵都是嚴肅的大事,不能不慎重!”
  王鳳砰砰砰地把桌案拍得山響,憤憤然:
  “我就是為了嚴肅法紀才這么做的!我還告訴你,你要不愿干,大腿上貼郵票,你給我走人!我就不信,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你前腳滾蛋,我后腳就能招一大幫比你听話的窮酸來!”
  王鳳究竟炒沒炒那幕府的魷魚,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馮野三倒真是因為王鳳的劾奏而被撤職查辦,而且,由打這儿起,大漢律令當真有所改動,二于石以上的官員‘賜告’的,必須就地休養,一律不准离任回家!
  王風在對三章和馮野王的斗爭中取得的決定性的胜利,不僅极大地提高了他本人的威信,從此滿朝公卿見著王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极大地鞏固了王氏外戚集團的地位,凡是依附于王家的人都可以擢升高位,郡國守相刺史等官吏,几乎全是出自王家門下,西漢王朝的權力中心,已經顯露出向王家轉移的嚴重跡象。
  就連堂堂大漢天子成帝劉驁,在經過了這几件事情之后,對王風這位大舅也懼畏三分,事事要看大司馬的眼色行事。好在大司馬只抓國家大事、原則問題,對外甥皇上的私生活并不多加干涉,劉騖在政治上不得意的同時,還可以縱情酒色,來個堤外損失堤內補。他也明白,國家大事自己是作不了什么主了,与其在國政上無功而返、白費心机,倒不如把精力都集中在聲色大馬上,在這方面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至于國家大事,既然王大司馬那么熱衷,就讓他干去好了。
  成帝既然怀有這樣的心思,當然要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而縱情酒色的第一要務,當然是解決后宮乏人的問題。
  成帝此時的后宮,人數雖然不少,但真正拿得出手的,大概只能數出兩位。一位是皇后許氏,另一位是捷好班氏。
  皇后許氏,美麗聰明,還能寫一筆漂亮的梅花篆字。成帝當太子的時候,元帝念及生母孝宣許皇后在位僅几年就被霍光的老婆指使女醫用毒藥害死,沒享几天的榮華富貴,有心要施一些恩澤給母親的親屬,正好听說孝宣許皇后的侄孫女、大司馬車騎將軍平思侯許嘉的女儿許姑娘和儿子劉騖年歲相當,又有才貌,就作主把許氏配給了儿子。派中常侍黃門親信把女孩子送到太子宮之后,元帝起初還有些擔心,怕儿子重蹈自己當年的覆轍,對父母之命的新娘子敬而遠之,特地叮囑送親的宦官們仔細觀察太子的反應。可沒想到,劉騖正是情竇初開,一蓬干柴乍遇烈火.燒得那個興旺就別提了,小兩口儿魚水歡娛、琴瑟和諧的場面,連那些沒有這方面功能和体驗的宦官們看了都臉紅,元帝听他們回來一形容,高興得哈哈大笑,讓左右酌酒以為慶賀。
  在太子妃任上,許氏曾為丈夫生下一個儿子,可惜沒留住,夭折了。成為皇后之后,許氏又產下一位小公主,也是沒能長大。雖說屢戰屢敗,可許氏并不气餒,非要屢敗屢戰不可,霸住后宮里唯一的男人不放,惹得三千佳麗怨聲載道。
  劉驁當然得勉力應付,可太后王政君和王鳳等几位帝舅不干了,皇上又不是許皇后一個人的,這樣實行壟斷政策,豈不令漢家有絕嗣亡种的后顧之憂?正好又赶上老天爺降下“災异”,“陰盛陽衰”的表象屢屢出現,大家就都异口同聲,一口咬定是后宮出了毛病。一來是成帝老嘗一個味儿有點厭倦,厭舊喜新的思想萌生,二來是許嘉的大司馬位置被王鳳取代,許皇后失去了靠山,成帝這次倒是下了決心,要改變許皇后專寵后宮的現狀,于是先從降低生活待遇著手,詔命“省減椒房掖庭用度”。椒房、掖庭,都是指皇后的居所,嬌生慣養的許皇后對于這條涉及切身利益的上諭當然表示不滿,親筆打了一個報告給成帝,足發了一通牢騷,要求恢复原先的生活待遇。
  成帝毫不客气,義正辭嚴地予以駁斥,在列舉了無數古往今來后宮驕奢導致天怒人怨的歷史教訓之后,他冷峻地命令許氏:
  “皇后從此應該一心一意恪守婦德,遵守漢家制度,身体力行,孝敬太后,以身作則,為后宮垂范,不能再有一絲一毫的麻痹大意!”
  說完,一拂袍袖,不去理睬跳腳捶胸的嬌滴滴許后,許皇后從此再也難得成帝的滴水之恩了。
  另一位后宮受寵者,婕妤班氏,受冷落的原因卻和許氏不同。
  這位班婕妤,就是漢書作者班彪的姑姑,班固的姑奶奶。她是在成帝即位的頭几年選入后宮的,大家閨秀,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与侯門之女的許皇后脾气秉性有著較大的區別。除了文采卓約之外,班婕妤還有一個最大的优點,那就是事事謹慎、循規蹈矩,從不敢越雷池一步。正是仗著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再加上年輕漂亮,一開始還真挺招成帝喜歡,很快就從少使晉升為婕妤,大有躍為后宮之首的趨勢。
  但班婕妤百密也有一疏,她忘了自己伺候的是一個荒唐成性的皇帝,每次和成帝效魚水之歡時必要依照周公之禮先沐浴焚香,再祝告祖先,聲明妾身今夜之舉,并非貪圖色欲,實是為祖先煙火、大漢江山,還望列祖列宗不要以淫蕩見責。頭一兩次,成帝還覺得挺有意思,可老這么弄,未免有些矯情,兩口子睡覺嘛,跟國家大事扯關系干什么?還非要弄得祖宗也知道?特別是那次,成帝在后庭游樂,滿心歡喜要讓班婕妤跟他坐一輛車,好享受享受春風拂面美人在怀的樂趣,卻被班婕妤一本正經地拒絕了,還教訓了成帝一通,弄得成帝好不掃興。
  班婕妤當時花容盡斂、娥眉緊蹙:
  “臣妾不才,也曾熟讀史典,遍觀古之圖畫,臣妾見畫上凡是圣賢之君,都有名臣在身邊,只有殷紂、夏桀那樣的三代末主,才有女寵簇擁。現在皇上想讓臣妾同輦,豈不是和那些荒淫之主有些近似了么?”
  成帝只得作罷,興趣索然地輟游返宮。听了成帝的抱怨,王太后倒是很高興:
  “好一個賢慧的班婕妤!居然能夠上追古人!我記得當年楚王有一位賢內助,叫做樊姬,為了規勸沉溺于田措之樂而不理朝政的楚王,竟從此不吃禽獸之肉!今天班捷好能夠不惜触,許龍顏,當場拒絕与帝同輦的盛寵机緣,真是比樊姬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還听說這孩子不僅相貌出眾,文才也冠于后宮,對詩經尤為造詣不淺,皇儿啊,你有班捷好這樣的佳婦,真是你的福气,也是我大漢之幸也!”
  盡管母后對班婕妤推崇有加,成帝還是受不了她那种凡事都要依禮而行的作風,對這位上追古賢的女道學,從此是敬而遠之。
  冷落了許后和班婕妤之后的漢成帝,一心要從后宮中再選出一位出類拔萃的蛾眉領袖,誰知竟比登天還難!
  無奈之中,想起當年和富平侯張放一起,曾經在民間有過不少艷遇,有道是“百步之內必有芳草”,朕富有天下,還愁找不到絕佳的女子?就要把張放召進宮來,商量如何訪求民間佳色。
  可是富平侯還沒進宮,陽平侯那邊卻派人來報,說大司馬大將軍王鳳已經病入膏盲!
  成帝一听說急了:
  “朕正要倚仗大將軍代朕操勞國事,這個節骨眼儿上他怎么能生病呢!快快傳旨,擺駕陽平侯府,朕要親自慰問病號!”
  王鳳這一次,可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自從陽朔元年(公元前24年)王鳳整死京兆尹三章之后,心里老是不大安穩,老覺得有冤魂在對自己糾纏不休。再加上成帝把一切政事全都委派給他,雖然這本是王鳳求之不得的,但畢竟治理這么大一個國家也耗費了他不少精力,而且,几個兄弟和子侄中,除了堂弟王音和侄子王莽,還有外甥淳于長之外,全都只知道吃喝玩樂,沒一個能幫王鳳分擔一些正事的。心理上的恐懼,生理上的勞累,終于把個權傾朝野的大人物給整趴下了。
  其實這也是王鳳自找的,誰讓他要總攬大權?權力這東西,一方面固然能給弄權者以极大的快感,另一方面,也必然要戕賊著他的身心,想要作成作福而又不付出代价,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王鳳此刻病病歪歪躺在榻上,感到身心都非常疲憊。一個多月來,盡管醫療條件相當不錯,但他的病勢卻越來越沉重。他明白,自己這次恐怕是沒得藥救了。
  靜下心來,對自己這一輩子做一個總結,王鳳還比較滿意。雖然自己并沒有霍光那樣的雄才大略,但畢竟也在大司馬大將軍的位置上高踞不下十一年。這十一年,有多少政令出自自己之口,王鳳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天下人只知有大司馬,而不知道有皇上,單憑這一點,做為一個臣子,就該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王鳳閉上眼,任憑暮秋的陽光透過窗欞照撫在他那枯瘦卻還不失大漢第一權臣威嚴的臉上,那种感覺很舒服,舒服得令他昏昏欲睡。
  可惜這种舒服的感覺并沒有持續多久,撫在臉上的暮秋斜陽突然灼熱起來,仿佛有人用燒紅的烙鐵在熨燙一樣。
  昏昏沉沉的王鳳,陡然睜開眼睛,只見京兆尹王章和樂昌侯工商鮮血淋漓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四手正輪番撕扯著王鳳的面頰,嘴里還在惡毒地咒罵:
  “奸臣!你也有今日!”
  “賊子!你還我命來!”
  王鳳掙扎著,躲閃著,可久病之軀,哪里抵得過兩個苦大仇深的厲鬼?
  他喘息著,怒斥這兩個厲鬼:
  “何物鬼魅,竟敢白日作祟!還不与我退下!”
  王章、王商啾啾叫著,輕飄飄地在王鳳眼前竄來竄去:
  “狗賊!死到臨頭,你還在擺你那權臣的臭架子!告訴你!我們已經在五殿閻君那里把你告下了!你專權亂朝,以巨凌君,濫殺無辜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閻君命我等前來索命,還不快隨我等到閻君駕前領罪!油鍋都燒熱了,就等著你去受煎熬呢!嘻嘻!啾啾!”
  王鳳震怒:
  “胡說!我王鳳忠心事主,天地可鑒!漢天子是我家外甥,我不向著他,還能向著誰?你們這些鬼魅,竟敢在閻君駕前誣陷忠良,油鍋是給你們准備的!”
  那兩個厲鬼卻似乎不屑与王鳳辯論,只想盡出各自的怨气,干脆跳上榻來,騎在大司馬身上,拳腳相加,口嚙唇吮,大有食肉寢皮敲骨吸髓的意思。
  王鳳疼痛難忍,終于狂吼一聲,使盡全身力量將那兩個厲鬼掀開,王章、王商倏然消逝。
  睜眼看時,哪里有什么厲鬼?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王鳳惊魂甫定,只覺得渾身冷汗淋漓,錦被已被濕透。
  王鳳方才夢中那一聲狂吼,惊動了正在外廂伺侯的侄儿王莽,他疾步奔進屋來:
  “伯父!怎么樣了?”
  王鳳猶在喘息:
  “沒……沒什么,伯父适才被夢魔所苦,嚇著你了吧?”
  王莽奉上藥盞:
  “侄儿方才進來過,見伯父睡得香甜,未敢惊動,現在您既然醒了,就請用藥吧。”
  王鳳看著侄儿,見他面容憔悴、蓬首垢面,也有几分心疼:
  “巨君,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侄儿嘗過了,這藥并不十分苦澀……”
  “伯父不是說這藥苦。巨君哪!伯父此次患病,你連月侍奉在病榻之前,衣不解帶,親嘗湯藥,辛苦你了!”
  王莽一邊用銀匙給王鳳喂藥,一邊柔聲細語:
  “伯父說哪里話來!侄儿自幼失估,全仗伯父養育教誨,此恩此德,侄儿終身不忘!如今伯父染痾,正可讓侄儿聊盡孝心于万一,莫說是侍疾連月,就是三年五載,莽又何敢懈怠!”
  王鳳喟然長歎: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自己的儿子尚不能日夜守護榻前,誰想你竟有如此孝心!只是,伯父這次,恐怕勢難再起,上次答應你的事,也不知還有沒有机會去辦了……”
  王莽知道,伯父是指保舉自己入朝為官的事,他搖搖頭:
  “伯父不必牽挂此事,安心養病才是當務之急。小侄別無他求,只求伯父貴体早日康复,重立廟堂、再振朝綱!”
  王鳳苦笑:
  “重立廟堂、再振朝綱?只有盡人事以听天命罷!巨君,伯父也不瞞你,我這一輩子,該享的福都享了,該作的孽也都作了,為了讓你表兄陛下穩坐龍庭,伯父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表兄陛下年輕,貪愛游娛,又容易听信佞臣的讒言,沒個主心骨,要不是伯父我以舅父的身份輔佐陛下,這大漢江山早就不成作于了!只可惜世人都道我專權擅政,哪里知道我這一片苦心!我死不足惜,只伯我死后,無人再能管束陛下了!”
  王莽對伯父的苦衷深表理解;
  “伯父所言极是!為人臣者,以忠君為第一宗旨,最怕的就是被人誤解為不忠!特別是像您這樣的地位,進一步則有蔽主之嫌,退一步則有棄主之虞,難哪!要不怎么說理解万歲呢!大忠若奸,倘若當年周公誅滅管叔蔡叔之時不幸身死,有誰又會相信周公是為了周朝的天下才不得已而為之的?周公又怎么能被奉為万世忠臣之表率?不過伯父也不必為此擔心,輿論就是這樣,誰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評品別人,誤解是難免的,可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便是誤解了又有什么!”
  王鳳病眼倏然放光:
  “賢怪有此見地,可謂深得我心!”
  還要再說什么,王莽恭聲勸止:
  “伯父,侄儿看您老人家有些累了,還是休息吧!您的教誨,侄儿自會慢慢体會,您放心,莽不為官便罷,如若能夠忝列朝班,必定依照您的教導去做,不會給王氏丟臉!”
  扶王鳳躺下,又給他掖好了錦被,看他靜靜睡去,王莽這才悄悄退了出去,就在外間屋里端坐著,捧起一部儒家經典又看起來。
  眼里看著書,耳朵卻側听著屋里的動靜,王莽不敢大意,生怕伯父有事召喚。好在母親這些年也常鬧個病什么的,這种差事王莽已經輕車熟路,無非就是辛苦點吧,少睡會儿覺,反正手里有本書就可以打發時光,還能順便溫習溫習圣人的教誨。
  王鳳可真是不行了,夜里又被惡夢鬧醒過几回,虧了王莽就在近旁,一有動靜就進去照顧,擦擦冷汗,端端尿盆,胡嚕胡嚕前胸,摩掌摩挲后背,折騰了一宿,直到雞叫頭遍,王莽才敢和衣小憩片刻。
  剛剛合上眼,就听府外人聲喧嘩:
  “圣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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