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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榮升國丈



  ●老天爺不懂得給安漢公及時捧場,反而鬧了一場釜底抽薪的名堂往安漢公心里添堵。
  ●劉歆使勁儿點頭:“您放心,我要不把為幼主選后這事弄得丁是丁卯是卯,算我是棒槌!”
  ●王莽差點儿沒暈過去:“搗什么亂哪!兩個億?我這是賣閨女哪?不要不要,一分錢的彩禮我也不要!”


  安漢公王莽得到了王太后以下朝野百分之八十以上官民人等的信任和擁護,名聲大振,再加上有一幫鐵哥們、死党使勁,工作起來還真挺順手,大漢朝政頓時有了點枯木逢春的意思。
  要是按照“歌功頌德、樹碑立傳”的俗套子,筆者這陣儿應當不吝筆墨猛侃一通什么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五谷丰登、六畜興旺、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連要飯的花子都該捧著金飯碗、打著“的”上街討吃的了。
  可惜,老天爺不是王莽的親戚,他可不懂得給我們這位安漢公及時捧場,下但沒有讓丰收的谷子堆滿倉,弄個錦上添花什么的,反而命令四海龍王一律閉門不出,誰也不准布云行雨,楞是把大漢官田私田給干出了一道道大裂縫,這還不算,又派遣一幫蝗虫爺下凡,席卷大漢郡國熟了的沒熟的田間作物,鬧了一場釜底抽薪的名堂往安漢公心里添堵。
  對于以農業立國的大漢來說,這一場天災簡直是要了盒儿錢。
  住進了蕭何府第的王莽,這會儿愁得一臉的“車道溝”,坐在飯桌前沖著美味佳肴直運气,就是沒心思動筷子。
  王夫人心疼老爺,一勁儿往王莽碗里挾好吃的:
  “老爺,快趁熱吃,涼了就膩了!還甭說,新來這廚子手藝還真不賴,大慨齊得夠特一級水平了吧……”
  王莽一推碗筷:
  “不吃了!我不吃,你們也不許吃!把廚子給我叫來!”
  王莽的大儿子世子王宇,正領著媳婦在老爸老媽這儿度周末,本打算暴撮一頓,沾沾老爸高干待遇的光,沒承想干瞅著山珍海味雞鴨魚肉沒法儿甩開腮幫子,把小子急得什么似的:
  “爹,您這是何苦!不就是年成不好,鬧點子旱災蝗虫嘛!它鬧得再厲害,還能把咱家給折騰窮嘍?吃吧!您瞧這紅燒獅子頭,色香味俱佳……”
  王莽一掌把王宇嘴邊儿上的大肉九于給掃到地上。
  “吃,吃!紅燒獅子頭?紅燒你的頭!你小子也真行啊!大漢鬧了這么大的自然災害,你還有心思吃!”
  王宇還嘴硬:
  “大漢是大漢,我這大肚漢是大肚漢!又沒吃民脂民膏,太后來了也不能說我什么!”
  王莽气得直哆嗦:
  “你還有臉提太后!你知道太后現在吃什么?前几天,我上了一道封事,建議太后在這災民枵腹、哀鴻遍野的非常時刻,暫時別穿綾羅綢緞,改服朴素點儿的衣衫,別吃山珍海味“滿漢全席”,改吃普通標准的伙食,好給天下人做個表率。這道封事本來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太后那身份地位,還能布衣粗食?可老太太真虛心,頓時恨不得就改窩頭儿咸菜了!你,還有你那個媽,頓頓拿這么豪華的宴席招呼我,這不是害我嗎?天下皆饑,我王莽焉有饕餮之理!別忘了,我是太博,兼大司馬,位列四輔三公!大漢子民不安,我又有阿顏面妄稱安漢公!”
  說話的工夫,廚子戰戰兢兢立于堂下:
  “安漢公老爺!小人學藝下精,手段不來事,對不起特一級美稱,小人比“三把刀”少一點,比‘一把刀’多一點,不多不少是個‘二把刀’。這個菜哪,我端下去,要是淡了,我加點儿鹽,要是成了,我添點儿水,無論如何,懇求安漢分老爺多多包涵,不要炒小人的魷魚,我到京城來打工也不容易,能為您這樣的清官大老爺燒菜也是小人的榮耀,小人家祖宗八代也沒得進過這么高的門坎!再講了,老爺家里佣人少,小人除了掌勺,還兼著采買,小人可是兩袖清風,不象他們專門揩主人家的油,光是昧起來的菜錢就夠買個二房玩玩,小人是不干那种事的,財務上的事小人向來是清清爽爽的……”
  廚子一通表白,倒把王莽的火气給說下去了,王莽一擺手,和顏悅色:
  “好了好了,我不是嫌你手藝不好,是嫌你手藝太好了!從今儿個起,我給你出個難題,每頓飯不能見葷腥!別說什么大魚大肉了,就是漂著一點油花儿也不行!你能不能照辦?”
  廚子心里暗笑:
  “這有什么難的?老子在家喂過豬,知道熬豬食怎么弄法!白水菜幫子,還用得著我這個特一級?”
  可臉上不敢帶出來,還得誠惶誠恐:
  “乖乖嚨地咚!安漢公老爺這是要吃齋信佛呀?”
  王莽翻地一眼:
  “不是吃齋,這叫菜食!古來名臣,國有災、民有難,均要菜食,以示為國分憂、与民同苦也……嗐,跟你說你也不懂,照辦就是了!把這桌撤下去,馬上給我擺菜食!”
  “是是是,是是是,保證菜食,保證菜食……”
  廚于走了,王宇領著媳婦儿站起身來也要走。
  王莽瞪著儿子:
  “怎么著?听說是菜食就要溜?不行,吃完了再走!”
  王宇實在憋不住了:
  “老爺子!我上您這儿可不是來吃憶苦飯的!哼!什么菜食?什么為國分憂、与民同苦?做都做得了,得讓撤下去,這不是浪費嗎?您要菜食我們不攔著,下頓儿您再菜食也不晚哪!怨不得有人說您是沽名釣譽呢.您做的也忒邪乎了!虛偽!假招子!”
  王莽還是頭一回讓儿子這么指著鼻子批評,老臉儿頓時挂不住了,一拍桌子:
  “混帳東西!哪儿就輪著你教訓老子了?告訴你,小子哎!你爹我從小還就苦慣了,看見胡吃海塞就別扭!你老子就是這個脾气,沒人說老子,老子也許還好點儿,越說,老子越厲害!老子就沽名了,就釣譽了,怎么著?老子沾的是干古名臣之名,約的是万世稱譽之譽!你他奶奶也懂什么叫沽名釣譽?”
  王夫人赶緊過來打圓場:
  “喲喲喲,這是怎么話儿說呢!怎么說著說著就拍桌子打板凳的?老爺呀,您也是,小孩子說話,您就那么較真儿?他不定是听哪個缺德的挨罵的遭干刀的嚼舌頭呢!甭生气啊!自古至今,哪個成大事業的不讓人家背后說三道四的?越有人說,證明您名气越大不是?那沒出息的倒想有人說呢,誰知道他是哪棵蔥啊!您不是最崇拜周公嗎?周公當年輔佐幼主,誅滅了謀反的管叔、蔡叔,不也是招來一車的閒話,說他要篡政奪權嗎?周公都忍了,您有什么不能忍的?您就是當代的周公哇!”
  王莽這會儿有點儿美滋滋的,他這人有個毛病,順毛驢儿,經不起夸,特別是老伴拿周公這位心目中的偶象跟他這么一比喻,他一肚子气只剩下半肚子了:
  “這倒也是,學習周公好榜樣嘛,身子正還怕影子斜?不過,王宇你這小子也太令我失望了,別人誤解我,我都能忍受,怎么親生儿子也誤解我?嗯?難道我真的是那种仿君子?”
  王夫人見老爺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模樣,連忙沖儿子使眼色。
  王宇也是個見風轉舵的主儿,來得個快:
  “老爺子,當代周公!您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一個小毛孩子,說的話哪能作數?我是擔心您這么一菜食,把身子骨給神垮了,這不也是國家的重大損失嘛!其實哪儿有人說您沽什么釣什么呀,那都是儿子我胡編的,不也是出自好心,想讓您增加點儿營養嘛!說句良心話,遠的不提,就您擔任四輔三公、接受安漢公策命之后這些日子,您照照鏡子,您部老成什么樣了?讓儿子我打心里往外疼啊!您奏請大后,請她老人家除了賜封爵位的大事之外,不要再過問冗忙的政務.好頤養天年,可是您自己呢?您是夜以繼日地為國家操勞哇!州郡、二千石級的大官儿們不說,就是秀才出身的官吏,新近任命需要匯報工作的,您也親自接見、親自談話,考查他們的工作,了解他們履行職責的情況,一談就是半天半天的,光唾沫就費了不知多少!那叫嘔心瀝血呀!誰不知道您是一心為公、肝膽可鑒啊,准敢說您不是,您儿子我頭一個不答應,我跟他玩儿命!您既然要以身作則,為國分憂,与民同苦,搞什么菜食運動,沒說的,儿子我堅決支持、頓頓參加,還保證比誰吃得部多、都干淨!怎么,您不信?您要不信叫廚子把那什么憶苦飯端上來,我要不叫它碗朝天、盆儿朝地我是您孫子!”
  王宇這也是急于扭轉老爺子對自己的不佳印象,連輩儿都論亂了。可那也是沒轍,老爺子是不能輕易冒犯的,他有他的一套行為准則,違背了這套准則,老爺子可是六親不認!當年在新都侯國,二弟王獲殺了個家奴婢,不是被老爺子瞪著眼灌下敵敵畏嗎!自己現在是世子,將來极有希望蔭襲爵位,四輔三公什么的那是不敢想,可至少新都侯的名號是手拿把攢的吧?到那時候,嘿嘿,不說了!
  王莽倒相信王宇可能捏著鼻子楞塞下廚于將要端來的粗茶淡飯,可那能說明什么問題?什么也不什么!
  于是,像是要進一步考驗王宇的真誠程度,王莽又向全家宣布:
  “光是菜食,只不過表明我自己与民同苦的態度,還解決不了饑民荒眾的實際問題!你們真要支持我,我打算捐錢一百万、獻田三十頃,交給大司農去救濟貧民!怎么樣?心疼了吧?肝儿顫了吧?腿肚子抽筋了吧?”
  王宇舉雙手贊成:
  “不就一百万錢、三十頃田嘛!應當捐獻!哪儿就至于心疼、肝儿顫、惹出那么多零碎來!儿于我衷心擁護、堅決支持您的偉大善舉!我也贊助一部分!”
  王夫人也深表同意:
  “沒說的!這是正事儿!家里要是現錢不夠,我娘家當初陪送的首飾還能值几個,也算我一份儿!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嘛!我一個老娘們儿不能算匹夫,也算匹婦吧!夫唱婦隨,可是咱王家的光榮傳統喲!”
  豈止是夫唱婦隨,還是上行下放呢!第二天.王莽這一百万錢現鈔跟三十頃田的地契交到大司農衙門,立馬儿感召了不少公卿人等,紛紛效仿,參加這次募捐活動,光獻出田宅的就有二百三十多號人。
  為了減少這次旱災蝗禍的危害到最低限度,王莽還奏請太后采取了一些較為有效的措施。
  比如,派遺使者赴災區組織捕殺蝗虫的工作,廣張告示,讓老百姓滿山遍野去抓蝗虫,可不白抓,抓到之后政府用石、斗等容器去量,按數量多少付給報酬,多抓多給,少抓少給,不抓不給——當然沒有不抓的,蝗虫這玩藝好扎堆儿啊,舖天蓋地,還特傻。自個儿就往套儿里鑽,隨便找個臉盆什么的一撈,就是一盆,又一措,又是一盆,哪儿是蝗虫啊,簡直的就是錢嘛,傻蛋才會放過天上掉下來的寶貴財富呢!再搭上災區百姓對這玩藝儿真是恨之入骨了,過蝗的時候,它們那叫個猖!卡嗤卡嗤卡嗤卡嗤。老百姓一年的辛勤耕耘,就讓它們這么給卡嗤干淨了。老巨姓想得好,你不是吃我的血汗嗎,我吃你的肉!逮住你,我用火烤,用油煎,高蛋白呀,大計!后來一打听,怎么,官府出錢收這玩藝儿,那好哇,咱別吃了,拿它換錢吧!積极性,就這么給調動起來了,沒多少日子,還不好抓了呢,大隊人馬都沒了影了,剩點子散兵游勇,不夠臉盆一撈的!
  這也算是在那种生產力水平下的一著怪棋了,可挺管用,蝗災就這么給扑滅了。
  蝗災滅了,可災區的善后工作卻沒完。
  首先是當年的租稅證收問題。這次自然災害范圍挺大,直接受災的跟間接受害的區域。加到一塊儿橫得有大漢版圖的百分之几十。有司官員直發愁,跑去跟王莽討主意:
  “安漢公,您瞧今年的租稅怎么辦?不收吧,朝廷的財政怎么來?照收吧,老百姓又太窮了,讓這場災鬧得恨下得十室九空、顆粒無收,哪儿有錢再交租稅?”
  王莽歪著腦袋想了想:
  “這倒真是個問題!不收不行,照收也不行,哎,有了!孔孟之道的精華在于中庸二字,咱給他來個折衷啊,不就結了嗎?”
  “折衷?您的意思是收一半儿?”
  王莽一笑:
  “不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折衷法,我是說,根据老百姓的經濟能力和受災的具体情況,酌情減免。比如講,可以定這么個標准,天下之民,資產不足二万錢的,可以免收租稅。災區郡國呢,資產就算滿了二万,不到十万的,也不交租稅,体現朝廷在政策上向災區人民傾斜嘛!”
  “高!實在是高!要不怎么您是安漢公呢,就這一項政策,不知就免去了多少人賣儿鬻女、家破人亡!”
  王莽眼珠一轉,沉吟低語:
  “家破人亡……對了,俗話說,大災之后必有大疫,不知這次旱蝗災區的疫情如何?”
  那官員看來早有准備,侃侃道來:
  “此次旱蝗并發,遍及郡國,尤以青州為厲。顆粒無收之下,災民饑餓而死不計其數,可說是尸橫遍野!有的人家,青壯餓死,老弱苟延,無力葬埋,日久腐敗,瘟疫遂生,先是本家本戶遭害,后是左鄰右舍被殃,弄到后來,整村整鄉染疾而亡的慘劇,也不是沒有的呢!安漢公,這可是不得了哇!”
  王莽不及听罷,兩道濃眉已經鎖起,他搓著雙手,搖頭歎息:
  “這就是了,這就是了!已遭旱蝗,又被瘟疫,災民何其不幸如斯也!”
  歎了半天气,王莽乍然想起,咱們光這么歎气也不是事儿啊!得琢磨個轍來,救災民出水火呀!
  琢磨來琢磨去,安漢公有了主意:
  “這么著吧!光顧活著的那些病號,讓他們就近求醫,把各郡各縣各鄉各村的空宅廢邸打掃干淨,貼上紅十字,權當臨時醫務所,由各級衙門籌集藥品,再調配醫生,去給他們瞧病!正式挂牌有執照有學歷的大夫肯定不夠,要廣泛召集醫學人才,什么走鄉郎中、赤腳醫生,凡是會號脈會開方子的,全都算上!至于那些喪親亡戚的家庭,讓他們先別顧著悲傷,赶緊著埋葬病亡者的尸体,沒有錢的,政府發給喪葬費!發放標准嘛,按人頭—一不,按尸首算,一家死六個以上的,五千錢,四個以上的,三千錢,兩個以上的,二千錢!”
  那官員掰著手指頭一算:
  “安漢公,這數儿不對呀,兩個以上的,合著一尸一千,六個以上的,才合八百三十三點三三三……整個一個無限循環小數,那不是死得越多越吃虧嘛!標准不一樣,下面會不會鬧意見?”
  王莽瞪大眼睛盯著這位較真儿的數學家:
  “這個問題可以搞一點模糊數學嘛,絕對平均主義是要不得的!你沒學過服裝裁剪吧,同樣一塊料子,套裁就比單裁省布!埋死人也是這個道理,一人一個坑,六個人也是一個坑,這不就省了不少刨坑填土的人工費嗎?再說了,眼下國家窮,只能表示點意思!國家出一點,地方貼一點,個人再拿一點,不就形成合力了嘛!另外,我了解到災區机民离鄉背井、外出就食,長安城也來了不老少!我打算盡快奏明太后,請求在長安城里火速修建五座里坊,蓋它二百個住宅小區,用來安置災民!當然嘍,長安是首都,大家都來,會嚴重影響社會治安的,最好能在首都以外就近安置。可以把安定呼池苑廢了,改為安民縣,那塊地方夠大,土地也肥沃,至少能安置十來万人!你回去布置一下,派一些得力人手,在那儿修建或者改建縣衙、市場、里坊等一應市政設施,要弄得跟真的一樣!再廣發安民告示,讓流民到那儿去安家落戶,凡是去的,有一個算一個,統統分配田宅跟日用器皿,借給他們農具、耕牛、种子,讓他們搞生產自救!我想,這么安排要是再解決不了問題,那老天爺也真是不給面子了,大漢也就真不得天助了!”
  那官員連忙俯首:
  “安漢公,您可千万別這么說,就沖您這么一片赤誠地關心災民,老天爺他也不能夠不講交情!您放心好了,成事在天,不還有個謀事在人嗎?您這么高的地位,還在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著想,我們下邊這些具体辦事的,敢不玩儿命?您就擎好儿吧您哪!”
  一切安排妥當,王莽還是不放心,三天兩頭讓有司把救災的進展情況報告上來,一直到确認這場天災已經平息、老百姓也各得其所了,王莽才睡了個踏實覺。
  轉過年來,風也調了,雨也順了,有的地方降了“甘露”.有的地方長了“神芝”,什么唐堯時出現過的瑞草“蓂莢”啦,什么能夠當染料使喚的“朱草”啦,什么長得特別茁壯的“嘉禾”啦,也都一齊赶來湊熱鬧。所謂嘗著有甜味的“甘露”,其實不過是蚜虫的分泌物,而包治百病比廣告里的神丹妙藥還靈的“神芝”,也只是一种稀有的菌類植物,至于那种据說初一到十五一天生出一片莢來,十六開始一天又掉落一片莢,赶到小月會有一片莢枯而不落的具有生物鐘功能的“蓂莢”,也只是占人牽強附會的產物,誰也沒見過。可您別小看這些東西,在西漢那陣儿,科學不發達,這种玩藝儿都被稱為“祥瑞”,那得當政者德行高超、政績感天才會呈現的!甭管真的假的,反正是各种祥瑞接踵而來,這自然被歸功于安漢公的好領導,朝野上下于是頓起一片歡呼,万眾歡呼安漢公德感天地。
  不知是王莽謙虛呢,還是他會來事儿,領著一幫大臣,顛儿顛儿地跑到太后跟前:
  “太后!祥瑞齊現,這是您克己恤民的偉大舉動有了結果了!如今您年事已高,老這么布衣粗食,也不利于老年保健呀!何況您還擔負著教養幼主,安定國家的重任呢!我王莽,還有這些高級官員,早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了,懇請您愛惜精力、休養心神、開闊心胸、減少思慮,重新穿著帝后制服,恢复太官規定的御膳標准。別再煎熬自己個儿了!您的健康長壽,不單是我們這些晚輩儿的心愿,也是大漢天下的洪福!臣等誠惶誠恐,言不達意,望您原諒!”
  王太后挺受感動,到底是親侄子,多知道疼人!于是她投桃報李:
  “安漢公,要朕恢复從前的衣食,倒也不難,有一條,你也得停上菜食運動,咱們娘儿倆一塊堆儿!”
  王莽鼻涕都下來了:
  “臣是什么身分,敢跟太后至尊相提并論!臣不過是吃了几天素,稍稍帶了點儿菜色.還勞您動問,您太客气了!”
  “朕這不是客气,安漢公如今也是系天下于一身的大漢棟梁,不保養好身子骨怎么為國家作出更大的貢獻?身体是那什么的本錢嘛!”’
  隨同進宮的列公列卿一齊幫著太后勸導王莽:
  “安漢公,太后的圣諭英明之至!這也是我們的意思,不光大漢江山社稷,連我們這幫人也全指著安漢公您哪!您得一日三餐九碗飯,一覺睡到日西斜,直養得腰圓膀又乍,乍一看象座黑鐵塔……”
  這詞儿怎么听著那么耳熟?不是西皮就是二黃。
  甭管它西皮還是二黃,姑侄倆這算達成協議,明天開始恢复正常生活標准。
  王莽等人正要告退,王政君想起一檔子事儿來,把他們給叫住了:
  “對了,今年收成不錯,補足去年災的損失應當沒什么問題,國內的事情看來就算平治了,不知道四方外族情形如何?”
  王莽這些日于正忙著處理對外事務,已經有了點儿眉目,趁這机會跟太后匯報一下,也省得再跑一趟腿:
  “太后,四方外族都還能跟咱們和睦相處,‘西線無戰事’。特別是那個匈奴,前些日子臣派使者給匈奴烏珠留單于囊知牙斯帶去了不少金銀財物,好好搞了搞外交,那囊知牙斯態度挺好……”
  “等等!匈奴那個單于叫什么?什么牙什么撕的,繞嘴,聯記不住……”
  “太后,臣正要跟您說這事儿呢?匈奴烏珠留單于囊知牙斯,對咱中原文化是五体投地,這不,自個儿也覺得他那洋名儿繞嘴,叫著別扭,打算改改,跟咱中原人一樣,起個單字儿的名儿,叫‘知’,您這回甭怕繞嘴了!”
  王太后微微一笑:
  “就是嘛,起名儿是很講究的!朕記得,《公羊傳·定公》篇里說過:‘譏二名,二名非禮也!’你沒讓使者跟他說?”
  王莽也微微一笑:
  “還用說?這烏珠留知是當年孝宣皇帝時歸附大漢的呼韓邪單于的第四個儿子,如今當上了單于,決心要從他做起,廣泛傳播中原文比,咱中原這點儿規矩,他整個儿一個門儿清!不光知道‘中國譏二名’,連前陣子當今皇上改名儿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他跟使者說,大漢天子原來用的是二名也就是倆字儿的名子,叫賓子,因為和器物的名稱容易混淆,今年了改單名為‘衙’,還鄭重其事地命太師孔光捧著太牢去祭告高廟。他說,大漢天子都以身作則,使自己的圣諱合于古禮,我一個番邦小主,有什么不能改的?太后,其實這事儿并不那么簡單,這說明咱大漢禮儀是多么深入人心!”
  王太后挺開心,大漢北方的一塊心病,就是匈奴,多少年來,停停打打、打打停停,弄得兩家都不安生,現在可好了,連匈奴君主都用這种特殊方式表達他慕從圣制的決心,天下真是太平了。
  王莽問王太后:
  “太后,王嬙王昭君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當年孝元皇帝在世的時候,昭君被選入后宮,和朕處得不錯,只是奉命出塞和親之后,几十年未通音訊,也不知她如今境況如何?”
  王莽不禁啼噓:
  “當年她冒稱漢家公主,下嫁呼韓邪單于,號宁胡閼氏,与呼韓邪單于生有一男,即右日逐王伊屠智牙師。建始二年(公元前31年),老單于亡故,依照匈奴風俗,王昭君又給老單于之子、新單于复株累當了閥氏,并生下兩個女儿,長女號須卜居次,次女號當于居次,居次就是咱們漢話里的公主。王昭君這位當年的紅粉佳人,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了!”
  “世事滄桑,世事滄桑!朕和她都老了,今生今世,也不知還有沒有机會再相見了!”
  王太后說著說著,眼圈儿紅了起來。
  “太后,您別傷心!您雖然見不著王昭君,可她的長女須卜居次已經由大漠動身,估計這兩天就能抵達長安了!這也是烏珠留知單于一點心意,特地派她來侍候您的!”
  王莽這條消息一公布,老太太騰地一下站起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能在遲暮之年与故人之女朝夕相伴,也算聊慰朕這孤寂之心吧!”
  這個須卜居次有個王昭君給起的漢名,叫“云”。云公主到了王太后身邊,把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娘儿倆食則同桌、寢則同室,比一家子還要親密。王政君雖然號稱是以太皇太后的身份稱了制,但畢竟年歲不饒人,日理万机的工作節奏她是難以适應,所以早就有心簡政放權,前段時間她就下過一道詔,表示過“思不出乎門閾”的意向,也就是說,她打算只管管宮里的事情,朝廷大事,有王莽這樣可以信賴的“安漢公”。一切都會“安”的。王太后還想著,皇帝這陣儿還太小,等地長大成人,她就把政權還給皇帝,踏踏實實過几天舒心日子。
  王莽理解姑母太皇太后的心情,終歸是年逾古稀了嘛,渴望著身、心的解脫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地變著法儿地讓老太太調劑精神,除了讓須卜居次好好侍候之外,還想厂不少轍。比如,他知道老太太嫌宮廷生活太單調,就安排不少遠足活動,讓老太太散心。象什么“四時車駕巡狩四郊”,看看羽林健儿牽黃擎蒼去抓狐狸打野兔啦.什么“存見孤寡貞婦”.跟一幫老少娘們儿嘮嘮家長里短啦,什么“幸蚕館”,領著列侯夫人去采桑葉儿喂喂小白蚕啦,總之.王莽千方百計地哄老太太開心。
  誰知道,玩也玩了,聊也聊了,王政君當時倒是開了心了,可沒几天就又該唉聲歎气了。
  王莽心里直犯嘀咕:
  “咱們這旅游開銷可不算少了,太后還是不樂意,莫不成,她老人家還惦記著出國遛遛,來個新、馬、泰七日游什么的?”
  仔細一打听,敢情不是那么八宗事,老太太的心病,還在平帝劉衎身上:
  “唉!朕只說養大個孩子挺容易的,可算子——不,衙儿這孩子忒弱,三天兩頭鬧病不說,都十二了,還是又瘦又小,吃什么好的都不長肉,照這么下去,什么時候他才能臨朝听政?’”
  合著就為這個呀?值當您這么愁眉不展、坐臥不安?嫌他長得慢,咱們使气儿吹他呀!
  王莽還真想了個“使气儿吹”的法子,報告給太后她老人家:
  “太后,要說呢,幼主入宮以來,在您的辛勤培育下,已經成熟多了,不過,您的擔心是很有道理的,幼主雖然跟同齡的孩子比,在知識上、禮數上都高出一大塊,但畢竟還嫌嫩點儿,恐怕難以擔當為天下尊的重任。可咱有辦法,能讓幼主盡快成熟起來!””
  “哦?別不是什么腦黃金、生長靈之類的玩藝儿吧?我告訴你,那些東西可不能用,誰知道是真是假,有沒有毒副作用?”
  “您放心!別說腦黃金、生長靈了,就是肥田粉咱也不用!咱得動真格的,讓幼主見見真章!”
  “見真章?怎么個見法?”
  王莽詭秘一笑:
  “太后,您是過來人,侄臣我也不瞞您了,侄臣想,不經‘人事’,難以成人,應當讓幼主經經‘人啊’!”
  王政君老臉一紅。她當然懂得王莽說的“人事”是指什么,但她有顧慮,畢竟劉衎今年才剛一十二歲,這么早就讓他經歷那种事情,會不會于健康有礙?
  王莽看出太后的遲疑,他打算從國家大事的角度闡述自己的道理:
  “太后,侄臣自幼諳習周禮,您放心,臣不會讓細主去干那些禮法所不容之事的!所謂“經人事’就是要為皇上選一位皇后!剛才侄臣所說,只是一條理由,還有一條理由更為重要,所以巨才斗膽提出為年僅一十二歲的幼主選立皇后的建議!”
  王政君這時來了興致,她很想听听究竟是什么理由促使王莽提出這條建議的,十二歲的孩子,講句不客气的話,連毛儿都沒長齊呢,給他娶媳婦,這不是笑話嗎?
  王莽一副嚴肅凝重的神態:
  “太后,歷史的教訓值得注意!臣仔細研究了咱大漢孝成、孝哀這几世國家不安定的原因,除了我以前說過的之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由于沒有出自正統的皇位繼承人,婚配也不正當!您想想,孝成皇帝微行出宮,弄了個專門啄皇孫的趙飛燕來當皇后,一直到孝成皇帝大行賓天,也沒留下一絲一毫龍脈!孝哀皇帝更好,本來宮里有個表姑輩的女人來做皇后就夠悲慘的了,還節外生枝冒出來個小白臉董賢爭寵邀愛,弄得孝哀皇帝干使勁不出成果,倒惹下一身毛病!咱們可不能讓當今皇上重蹈覆轍!十二歲,早是早了點儿,可這也算是‘超前意識’嘛!早點儿選立一位貌美德全的皇后,再把后宮給配齊了,讓皇上在這么一种气氛中感受感受,不但能促使他早日成熟起來,說不定,還可以為大漢早點儿留下正統的接班人呢!皇嗣有了。還愁國家不安定嗎?”
  王莽施展生花妙舌,終于把王太后的心眼儿給說活動了:
  “照這么說,是應該考慮早早著手為皇上選立皇后了。這主意是你出的,想必你已有深思熟慮的方案在胸,就別悶著啦,說出來朕也听听!”
  “您圣明!方案呢,還只能說是個粗框架,這件事終歸算是百年大計,有很多細節有待進一步商榷。不過,原則倒是大概齊有了,一,根据并應用《五經》的理論,指導這次選后配妃工作,二,要制定婚配禮儀,讓這項工作自始至終有章可循,并為今后的類似行動提供藍本,三,皇后和妃子的人選。要根紅苗正,出身要高貴,最好在商王、周王的后代和周公、孔子的后代以及在長安的列侯正妻所生的女儿中遴選……”
  王莽絮絮叨叨白話了一大篇,王政君終于點頭贊成,讓王莽組織得力人手去辦理為十二歲的小皇上劉衎選后配妃的“國家頭等大事”。
  這事儿听起來有點儿荒唐,但在當時,大家伙儿可全是拿它當作定國安邦的正事儿來辦的。王莽的筆杆子、典章專家劉歆,正擔任著光祿大夫的職務,一听說有這么要緊的事情,飯都顧不上吃,就跑來向王莽請命:
  “安漢公!這么大的事,這么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怎么能沒有我劉秀的份儿?”
  王莽見劉歆急吃白咧的樣子.有心要逗逗他,畢竟政務太枯燥,偶爾輕松一下,幽它一默也能調劑一下精神嘛:
  “穎叔兄,您打算毛遂自荐?也成,您得把這一部髯口去嘍,再抹點儿胭脂搽點儿粉,還得學會扭著腰走道儿、捏著鼻子說話……”
  “巨君公又拿劉秀我汗涮不是?別說我這個半老頭子沒戲,就是我的女儿劉音,這陣子也剛長牙,哪有參賽資格?”
  劉歆是個文人,誠實得可以,當真跟王莽費勁地解釋著,唾沫星子噴了一屋。
  王莽拍拍劉歆的肩膀。
  “好了好了,穎叔兄!莽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為這點事出點儿力,對吧?”
  “就是就是!當初在黃門郎舍里,咱們不是說好了嘛,咱們哥儿倆。不管准當權執政,另一個就要拔刀相助,同聲共气!巨君問太后提的建議,我們都听說了,我想,這么一件利國利民的事儿,我劉秀說什么也得參与參与,這才叫哥們儿嘛!是就在京城里頭選,還是上外地出差去,您就吩咐吧!我劉秀打起背包就出發!”
  王莽略一思索:
  “那些個活儿,讓他們干去!莽打算委托穎叔兄干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咱們這次選后配妃,挑選名門閨秀,倒還在其次。關鍵在于要制定一套有關婚配的禮儀制度,不光是皇上的大婚,就是王公列侯之間的嫁娶,也要嚴格地按這套制度來!這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計呢!穎叔兄,咱大漢朝中,數你學識淵博,上通古,下明今,這個任務交給你,是再合适不過了!”
  劉歆使勁儿點頭:
  “沒錯!知我者,巨君也!您放心,我要不把這事儿弄得丁是丁、卯是卯、鹽歸鹽、醋歸醋,算我白念這么些年書,算我是棒槌!”
  劉歆回去苦思冥想、搜墳据典,終于弄出洋洋洒洒的一套婚配禮儀來。而其他大臣也不甘落后,后妃的候選名單一份一份排著隊經安漢公的辦公室里送,沒几天工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王莽不敢怠慢,夜以繼日審閱各部報上來的候選名冊,看著看著,他看出問題了:
  “怎么各部呈上來的名冊里,都把我王莽的女儿列在第一?還列了不少王氏族中之女?這可不大對路!我提這個建議,可不是沖著我的女儿去的,這么一來,天下人不就該背地里罵我王莽假公濟私了嗎?不成,得跟太后匯報匯報!”
  王太后倚坐在軟榻上,听內侍朗讀王莽的奏章:
  “臣王莽自己既無德行,女儿材質又很低下,怎能与眾女一道參加選后?請大后明确詔示有關部門,不要再把臣女列入候選名單……”
  王太后一擺手:
  “不必念了!安漢公這是在避嫌。不過,他的考慮有道理,王氏家族的女儿,是我的娘家人,理應排除在外。念在安漢公一片誠意,就照他的意思辦吧!”
  王太后的詔書一下,漢宮內外頓時亂了套。
  王莽這天正好有事要進宮請示王太后,侍從備好了車駕,王莽從從容容上了車,直奔長樂宮。
  王莽自打受了安漢公策命之后,享受的是僅次于天子的高級待遇,每次出行,赶不上淨水潑街、黃土墊道,一路綠燈是最起碼的,首輔嘛,肩負著關心國家安危、民族盛衰的重任,每一分鐘都比金子還要貴重,不給他綠燈給誰綠燈?可今天怪了,車駕駛上長安城主干道沒多遠,就開始嘎嘎悠悠嘎嘎悠悠,半天走不了一里地,离宮門越近,就越走不動。
  王莽性急,探身往外一看,坏了!
  也不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宮門外石板地上,黑壓壓密叢叢跪了好几千號人,從服色上看,有郎官、有儒生,還有不少短打扮的平民百姓,隔得遠,也听不清他們在呼吁什么,反正是嘈雜一片。
  車是沒法儿靠過去了,王莽讓侍從過去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個,惹得這么多人糜集宮門?
  王莽心里直犯嘀咕:
  “看這架勢,是在搞什么靜坐示威呀!可到底因為什么呢?沖我來的?這几年,雖說國家遭了點儿天災,也出了几檔于人禍,可是,最困難的時候部挺過來了呀?我也想了不少辦法,用了不少心血,按說民心該安定啦!不至于呀?再說,就算我有什么到与不到的,我不也讓手下屬官廣泛征求朝野意見了嗎?平時對提意見、提建議的,也都是好吃好喝好待承,沒搞過什么打擊報复穿玻璃小鞋吧——原則問題例外。”
  王莽這邊儿狐疑不定,那邊儿,侍從官可急了:
  “起開起開起開!這是什么地方,你們在這儿胡來?快散嘍,快散嘍!阻塞交通,影響了朝廷公務,看你們有几個腦袋!”
  這侍從官也是.平素里跟著安漢公,狐假虎威慣了,以為他自己就是安漢公呢,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心想嚇唬嚇唬,這幫人還不作鳥獸散,還打听什么?費那勁呢!
  可万万沒想到,宮門外這幫人楞是不理他這茬儿,照樣堵在那儿,只當沒他這么個人。
  這時侍從官的自尊心可是极大的傷害,怎么著?宰相家人還七品官呢,我是安漢公的貼身侍從官,這幫小子連正眼都不帶夾我的?
  也是仗著自己的特殊地位,侍從它拿著雞毛當令箭,單槍匹馬要驅散這几千口子人。
  小子一身蠻力,推一個倒一個,搪一個歪一個,倒是執拉出了一條人向胡同。
  可不頂事,倒了的,又立起來,歪了的,又正過來,人肉胡同,沒一會儿工夫又合了縫了,反倒把這小于給裹在了核心。
  大冷天儿的,愣把小子給折騰出一身臭汗,一半儿是急的,一半儿是擠的。
  “別擠啦!我是安漢公……”
  才說了半截儿,怎么那么靈,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了。
  有不少老百姓,壓根儿就沒見過王莽,后頭的,离得又遠,再加上讓冷風颼颼了半天,都迎風流淚了,哪儿就辨出真假了?
  這群人先是靜了一小會儿,馬上就一個傳一個:
  “列位,別吵吵了,偉大的安漢公來了!”
  一剎時,有作揖的,有鞠躬的,有拱手的,有請安的,有几個离侍從官近點儿的,甚至擠了過來,張著雙臂,要行那剛從西域傳來的擁抱禮。
  侍從官亂出一頭汗:
  “誰呀誰呀!誰是安漢公?我是安漢公的侍從官!”
  “扑哧!”人們一下子泄了气,沮喪的心情比風還快,頓時彌漫了宮門廣場。
  侍從官高喝:
  “快閃開!瞧你們這個亂勁儿,還有個秩序沒有?真是!快赶上自由市場了!”
  這時,一個儒生長衫擺擺地晃了過來:
  “侍從官閣下!您也別忒瞧不起我問這幫人!您以為我們這是吃飽了撐的哪?實話告訴您,我們也是為了大漢千秋大業,才上這儿喝西北風來的!”
  “喲喲喲,喲!”
  侍從官嘴撇成個瓢:
  “一幫烏合之眾,一幫布衣白了!你們能有什么大事?還千秋大業哪?整個一個添亂!我告訴你們,赶緊.找沒蒼蠅地儿落會儿,耽誤了國家大事,一個個都把你們逮捕法辦!”
  那儒生也做得可以:
  “逮捕法辦?監獄是你們家開的?有道是,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就您這副德行,也好意思說是偉大安漢公的侍從官?您也配給安漢公當勤務?列位,這小子別是冒牌儿貨吧?安漢公是甚等樣人.那是謙恭有禮、禮賢下士的領導哇,怎么會有這种作威作福、狗仗人勢的下屬?”
  “對對對!眼下穿著官衣儿不辦人事儿的有的是,誰知道這小子是哪道縫里供出來的!”
  侍從官真火了,一把薅住儒生的脖領子:
  “你敢聚眾鬧事,污辱朝廷命官!我,我,我抽你丫的!”
  大巴掌一舉,瞄准了儒生那白白淨淨文文弱弱的腮幫子。
  眼看儒生就要口吐蓮花.就听一聲沉喝:
  “放肆!還不住手!”
  王莽在車上等得著急,過來問個究竟,正赶上及時出聲制止,才避免了一幕小小的流血事件。
  詩從官剛要向主人訴委屈,王莽兩眼凝光:
  “別說了,我全看見了!”
  扭過臉,王莽向大家致歉:
  “列位!我王莽冶下不嚴,這狗才冒犯列位,還望到位海涵!”
  “什么?您就是安漢公?向安漢公學習!向安漢公致敬!”
  那儒生顧不得摩挲平熨被侍從官的魔爪揉搓皺巴的衣領,舉著沒有縛雞之力的小細胳膊,領呼起口號來。
  王莽一擺手:
  “先別著急學習、致敬,列位倒是說說,大冷大儿的,列位在這儿呆著干什么?要是對我王莽有什么批評有什么指教,也請不要客气,當面說出來,我這儿洗耳恭听呢!”
  那儒生看來是個群眾代表,他嗽嗽嗓子:
  “安漢公,對您,我們只有一條意見!”
  “哦?真有意見?好哇!呢。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學生姓張名竦,是……”
  “張娕?令祖父是不是孝宣皇帝時擔過太中大夫、山陽太守、膠東相、京兆尹.以為婦畫眉聞名于世的張敞張子高?”
  “哎喲安漢公!我們家這點子事敢情您全知道!沒錯沒錯,學生先祖父正是您說的那位家庭美容師!畫眉毛那是一絕,可惜到我這儿失傳了。不過這也沒什么遺憾的,家祖考畫眉的技藝雖未傳下,學生倒是繼承了您老人家的錦繡文章,一根如椽巨筆,不描婦人之眉.卻要寫盡天下英雄行藏呢!”
  王莽下巴頦儿往回一縮.低頭注視張竦:
  “好一個寫盡天下英雄行藏,有志向啊!哎,剛才先生說對王莽有一條意見,但不知王莽何事做錯,惹得先生与列位一齊不快?”
  詩從官這會比想逮住机會咬張竦一口,惡狠狠□牙咧嘴:
  “說!說得不對還得揍你!”
  王莽怒叱:
  “我的事全讓你們這幫蠢才難弄砸了!你揍誰?回去把屁股洗干淨,等著挨板子吧你!先生,甭理他,這小子是個馬屁精,回去我就開革了他!”
  張竦卻表現了出人意料的寬容:
  “安漢公,您千万別!他這也是一片忠心!學生以為,拍馬屁,也不全是坏事!特別是對您.您的行為太高尚了,讓人沒法儿不拍!那不能叫拍馬屁,那叫說真話!您自個儿又那么謙虛,再不讓別人歌頌,您的偉大,怎么昭示天下?老百姓,當官的,還有我們這些介于民和官之間的,又怎么學習您的高風亮節?叫我說,這种馬屁精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少得可怜!”
  王莽搖頭一笑:
  “先生真會說笑話!王莽若真有先生說的那么好,列位何苦在這儿靜坐示威,等著給王莽提意見呢?”
  張辣赶緊糾正:
  “您誤會了,我們這哪是靜坐示威呀.我們是等著遞報告哪!不信您瞧瞧,誰誰的袖子里,都掖著殫思竭慮、點燈熬油、搔頭蹙眉、嘔心瀝血寫出來的報告書哪!”
  隨著張辣的話音,呼呼啦啦,廣場上上下號人,全都把袖子里藏著的竹簡奏章掏了出來,頂在腦袋上,請安漢公過目。
  “這么許多?叫王莽如何看得過來?”
  張竦眼皮一眯、嘴角一翹,露出一個甭提多難看的笑來:
  “安漢公,您別瞧份數多,內容都是大同小异,觀一知十知百知干,主要是為了造個气勢。要不,您先塲塲學生這份?”
  王莽警惕性陡然提起:
  “造聲勢?造什么聲勢?想搞四大是怎么著?我告訴你張竦,別看你爺爺對大漢有功,你要是攛掇一幫人搞名堂,危及大漢朝政,我王莽照樣對你不客气!”
  “那是那是!誰不知道您連親生儿子犯罪部不姑息,是出了名儿大義滅親的王青天!您看,您請看!我這奏章里要有一個字儿用得不對,我就不是我爺爺的孫子!”
  王莽這才接過張竦的奏章:
  “嗯,這筆字儿倒是寫得不賴,一看就順眼,打報告嘛,字跡要端正,別弄點子自己都不認得的草字儿,讓人看著累!嗯,文采也行,有點儿你爺爺的意思……”
  看著看著,王莽的眉毛擰在一起了:
  “怎么又提選我的女儿為皇后的事?這件事我早就明确表態,放棄資格,你們為什么還要上書堅持?張竦,這許多奏章都是這件事嗎?”
  張竦點頭。
  王莽苦口婆心:
  “跟你們講過多少次,要避嫌,避嫌!我以外戚出身,歷任郎官、射聲校尉、光祿大夫,直到大司馬、太博、安漢公,權力是很大的了,‘位高震主’,這是很危險的事咧!眼下幼主未能親政,內政委于太后,外政付于王莽。王莽已是如履薄冰,謹言慎行,唯恐朝野上下有所非議,如果再把我女儿推到皇后的位置上,豈不招來天下人的怀疑,誤認我王莽要挾天子以令諸侯?不行不行,此事万万行不得!”
  張竦一盆冷水由頭貫入,結結巴巴:
  “安漢公,話不是這么說!您大公無私的精神那是無尚崇高的。可是,您的功績是如此彰明,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皇后的人選關系國家命脈,在這种時候,怎么能單單把您的女儿排除在外呢?這讓全國人民向何處去寄托自己的命運!安漢公!您要以國家為重!您問問在場的列位,大家希望由誰來給大漢臣民作國母!”
  “安漢公女!大漢國母!”
  “大漢國母!安漢公女!”
  王莽無可奈何正要再行勸阻,宮門里出來一個人,正是少傅甄丰。
  “安漢公!您還在這儿哪!大家都在宮里等著你商議大事哪!快請吧您哪!”
  張竦一看王莽要走,扑倒在王莽腳下,抱著他的雙腿死活不撒手:
  “安漢公!您不能走!您要是不答應我們的請求,我們情愿都死在宮門之前!”
  “唰”!比听到口令還齊,上千號人全都跪了下去:
  “我們要國母,我們要國母!國母國母我們要國母!”
  甄丰拍拍張□的肩膀:
  “小老弟,你先松開手,三公九卿要商議的,也正是這件事!群眾的呼聲,早就飛過了漢宮的高牆,听得真真儿的!你放心,你們大家都放心!這檔子事要是都辦不妥,我們這些三公九卿就他媽算白活!”
  張竦撒開手,沖著甄丰直磕頭:
  “少博!您可得堅持真理!大漢的命運,可都在您跟三公九卿們身上了!無論如何,也得說服安漢公!我們就挨這儿等您的消息了!”
  “靜候佳音吧小老弟!我們十几張嘴呢,還怕說不過安漢公一張?”
  王莽沒听清這倆小子在嘀咕什么,他正忙著給自己的屬官布置任務:
  “長史,司直,你們几個,今天不必隨我進宮了,就在宮門外頭,好好勸導勸導這些人,把我的意思,掰開嘍、揉碎嘍,跟他們反反复复多講几遍,務必讓他們收回奏章,別再提什么國母不國母的。千万注意,不要耍態度,要和風細雨!”
  屬官們分頭行動,去完成勸說疏導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王莽自己也不輕松,他要面對的,是十几位認准一條道儿走到黑的公卿大臣。
  這十几位,那哪叫嘴呀,簡直是歪把子机關槍、喀秋莎火箭炮,一通猛砸,真讓王莽沒法儿招架。
  砸來砸去,王莽只得讓步:
  “眾命難違呀!既然大家執意要求小女參加遴選,我王莽也不好一意孤行了,不過.咱們可得有言在先,小女參加是參加,不能搞特殊比,得搞差額選舉,多征集秀女,公平競爭。唉,我就等著挨罵吧!”
  可這幫人得寸進尺、不依不饒:
  “那怎么行!哪能讓眾女干扰安漢公女儿皇后的正統地位?還用得著什么差額選舉嗎?皇后,就是您的女儿,您,就是大漢國丈!”
  “哪能如此草率!小女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列位連人部沒見過,就這么走下來,這不是有點儿拿國家大事當儿戲了嗎?”
  王太后倒是被提醒了:
  “也是。這么著吧.長樂宮少府、宗正、尚書令,你們几個,按照光祿大夫劉秀等人擬定的嫁娶禮儀,准備好彩禮,到安漢公第去相看相看,看看安漢公女德行如問、容貌怎樣,速速回來稟報!”
  王莽又加了一句:
  “一定要如實稟報!我的女儿,我最清楚,哪儿就夠得上皇后的標准了?你們几位可千万別照顧我的面子!其實去也由去
  哪儿能白去?几位恭恭敬敬代表婆家人奔了王莽家里,政治聯姻,這個道理他們懂,七八分人品,回來一描述,可就成了國色天香了:
  “太后,列位大人!得虧咱們堅持了,要不然一真就埋沒了一位打著燈寵也沒地儿找去的大漢皇后!安漢公女歲數雖說不大,可知書達理、舉止端庄,那得說是安漢公教導有方!換個人,十几歲的孩子還尿炕哪!咱大漢未來的國母,不光品德好,相貌還特別的出眾,真是窈窕淑女,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太后,不是我們几個浮夸,安漢公女是您的侄孫女,照著您的模樣長,還能錯得了?沒挑的,哪天入洞房?”
  這几位比給自己娶媳婦儿還著急!
  王莽還是不大情愿:
  “為至尊選后,是何等重要之事,豈能如此倉促!就算相貌品行說得過去,總還得合合八字,看小女的命數如何吧?別再克沖了至尊!”
  “您怎么那么迷信!”
  王莽認起真來:
  “這怎么是迷信!真要是八字相沖,惹出塌天的婁子,你們誰敢拍胸脯?”
  王太后也瞧出來了,不讓王莽到黃河轉一圈儿,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死心:
  “安漢公所奏有理!選后大事,理應告于宗廟、卜于天地。就命大司徒、大司空用策書禱告列祖列宗,問問他們的意見,另外,多用几种法子,預測一下吉凶,看看神鬼、天地是怎么說的!”
  豬、牛、羊算是又倒了霉了。知道劉氏列祖列宗都愛吃葷,特地挑了几頭壯實的,洗剝干淨.一刀一個,當了太牢去祭祀祖先。這也有打通關節的用意,劉氏祖先未能免俗,供桌上收了賄賂,自然要給點儿吉兆下來,抽簽是上上簽,卜卦是泰卦。
  “安漢公,這您還有什么說的?您瞧瞧這是什么卦象,金水旺相!卦書上有講,這种卦,遇父母得位,康強之占、逢古之符也!什么意思您知道嗎?天子是金命,令愛是水命,金能生水,水不害金,金水相合,大吉大利!而且,您位居百官之首,尊夫人也是朝廷誥命夫人,這就是卦書里講的‘遇父母得位’呀!您這一得位,皇后——就是您姑娘,皇上——就是您姑爺,他們兩位可就健康強盛了,這是多么利國利君的事啊!您一向標榜忠君愛國,如今舍一女而利君國,您要再推辭,可就不夠意思了!”
  王莽到這時候,也是實在沒法儿再推辭了:
  “唉!早知這樣.我當初就不該提這個建議,這不是把自己給統進去了嗎?”
  哥儿几個還勸呢:
  “您也別想不開!令愛入主漢宮,得以配享宗廟,您也成了大漢國丈,這种美事,我們求還求不來呢!再說了,這卦象是乾上坤下,叫做乾天坤地,這也是天意!國丈爺,您哪,就認了啵!”
  王莽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同意了把女儿送進漢宮,給平帝劉衎做皇后。
  接下來的事情按說應當就好辦了,又挑選了十一位名門閨秀,做為嬪妃,准備擇一黃道吉日,跟王莽的女儿一道進宮,湊夠古制“十二女”之數.讓平帝劉衎去“經人事”。
  可沒想到,半道上又橫生了枝節。
  有個叫劉佟的劉氏宗親,是王莽上台之后新封的列侯,封地在信鄉。信鄉侯劉佟一看,怎么,這么大的事,你們都出了力了,合著就我离京師遠,沒輪著賣點力气,表現表現,這叫我將來怎么跟安漢公、國大爺見面儿啊?赶緊挖空心思,打《春秋》里搜羅了點儿故事,打了個十万火急的報告,快馬送到京城:
  “《春秋》上明文記載,周天子要從紀國娶王后,就把紀國國君的爵位由于爵升為侯爵,公、侯、伯、子、男,一下子升了兩級,如今安漢公的封國沒有變比,這可不合古代的制度!”
  京城的王老太太沒弄明白,就讓有關部門討論討論。
  有能人!劉佟的奏章發下去,立馬儿就有了反應:
  “古代天子賜封王后的父親,那是有定制的,叫‘縱橫百里’,禮節上也有特殊待遇,不再把王后的父親當做臣子看待,這才体現重視延續祖宗的血統,也是孝道的最高表現。准沒有兩重父母?老丈人,東北人講話.那叫‘老丈杆子’,丈杆子丈杆子,一丈多高哇!文詞儿叫什么泰山老大人,泰山,那就更高了,‘一覽眾山小’的主儿!劉佟的奏章符合禮制,可以照辦!請太后批准,把新野縣的田地二万五千六万頃加封安漢公,這么一算,正好是縱橫百里!”
  那就加封吧?可王莽不受:
  “我王莽早就說過,小女材質低下,不足以跟至尊相匹配,可眾心如此、天意如此,我也不好說什么。但是,這回又冒出來個什么‘縱橫百里’,這叫我王莽如何敢當!王莽竊思,這种富貴榮華就算是快到頭了,又是皇親國戚.又是受爵封地,還要怎么著?假如小女真能配上至尊,那么。以我新都侯國現有封地的租稅收入,已經足夠逢年過節朝貢的角度了,沒必要再益封地!我王莽真心實意歸還這兩万五千六百頃田地。”
  王太后剛答應了王莽歸還封地的請求,主管宮廷婚喪嫁娶的官員又來裹亂:
  “太后,依照慣例,聘皇后的彩禮應當是黃金二万斤,合錢是兩個億。正好安漢公也在這儿,這筆款子您看是提現金呢,還是走銀行轉帳?”
  王莽差點儿沒暈過去:
  “搗什么亂哪!兩個億?我這是賣閨女哪?論斤約也值不了那么些呀!不要不要,一分錢我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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