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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歸途


  一八一二年初,西班牙的局勢對法國益見不利,雨果將軍為慎重起見,決定先送夫人和兩個公子回國,只留下阿貝爾給父親做伴。他曾宣誓效忠于約瑟夫,到此危險關頭,豈能丟下他先走?
  歐仁和維克多兩個离開西班牙時的高興,和先前离開意大利時的懊喪程度恰恰相同。在阿韋利諾,他們生活在寬廣的空气中,無拘無束,成天和母親守在一起;在馬德里卻須寄宿在學院里,還不同于法國的學院,有同胞,有朋友。那里的教師雖外面穿著長袍,底子里和旁人沒有什么不同;但是,這里可只有“長老”,永遠和生活隔絕,永遠不脫僧服的“長老”。
  貝呂納元帥正要到法國去,雨果太太借他做個扈送。
  這時的約瑟夫政府慌亂之极,連文書處都不知道馬德里省長的姓名如何寫法,此刻在我手頭上有一張路照是發給Mme Hugau(應作Hugo)的。
  孩子們渴望重見可愛的斐楊丁納。雨果太太來時,保留了這所住宅,將鑰匙交給了拉里維埃太太,托她管理。他們覺得歸途遙遠,而路上又多意外,越發增長了道途的距离。
  到布爾戈新。來時他們曾在這里買著一柄可抵御洪水的大雨傘覺得非常好玩,次此見到一些東西,卻不怎么叫人開心。他們看見一大群人紛紛從他們的寓所前走過,他們賡在后面,到了一處廣場。場中立起一個三腳架,架上插著一支木杆,吸引許多人的便是這件東西。孩子們問是什么,人們答說是絞人架,就要絞殺一個人。孩子們害怕起來,拔腿便跑。跑出場外,碰到一隊忏悔修士,身穿灰黑的僧服,手持灰黑的拄杖。他們的大氅低低的罩在頭上,在眼睛的地方,開了兩個窟窿,窟窿里射出兩條目光,令人看了害怕。教士隊里有一頭驢,驢背上綁著一個人,背向驢頭,這人由于极度恐怖,已經如痴如醉。教士們擎起一個十字架,送到他面前,他看都不看,就在十字架上吻一下。孩子們見了這光景,駭得連忙逃走。
  這是維克多第一次和絞人架晤面。
  車進維多利亞,從一個十字架下經過,架上釘著一個年青的尸首,尸首本已剖成肉塊,人們把肉塊拼湊起來,又成了一個尸首。這是密奈的兄弟,被法國人捉住殺死的。車子緊靠尸首下面過去,孩子連忙縮進車廂,以免鮮血滴落在他們身上。
  報复的慘酷足以說明比斯開方面斗爭的劇烈;由此可知,在這條路上行走,确有妥加保衛的必要。雨果太太本打算在這里過一宿,第二天繼續赶路,不意當晚收到一封信:
  “伯爵夫人,我很遺憾地告訴您,您去法國,必須在維多利亞另候護送的部隊,因為在這比斯開的群山中間,危險甚大,我的衛隊,力量單薄,不足以保障全部隨行車仗的安全。如果仍讓它們相隨前去,難免有失,連我本人也怕不保。為此應請您在此處等候几日,有了實力充足的增援部隊,再行前進。特此請您接受我的歉意和敬記禮。
  貝呂納元帥
  維多利亞,一八一二,三,十七。”
  雨果太太倒沒有等待很久,這時回法國去的人很多,又一個運輸隊經過這里,帶了雨果太太走,沒把她中途拋棄。但是路上十分辛苦。這次行軍的情況和他們來時迥然不同。人們覺得局勢嚴重,沒有人嬉笑。車輛一部銜接一部,這不是一條行列,而是一條鎖鏈。赶起路來,兼程挺進;全体人馬,必須行動迅速,服從指揮;不分白晝夜,命令一發,立刻裝車駕馬;不分男女老少,一律編排起來,听候軍令。路上几乎沒有停留的時候,飯不能好好吃,覺不能好好睡,一路急進,滾滾而去。
  為此,一過圣讓德呂茨,看到法國境內廣闊地平原,所有的車輛不約而同,沒一句告別的話,立刻脫离隊伍,逃避這嚴厲的庇護,四方八面,紛紛走散,不守秩序,不問方向,隨處亂闖。有的撞在斜坡下,有的陷在泥地里,急忙忙,如敗軍潰逃而歡聲雷動,亡命奔竄而快心得意。
  到波爾多旅館,沒有見到那兩個穿紅裙的姣好的侍女。孩子們于失望之余,大吃干榛子借以自慰,不料吃得太多,以致后日不愿再見榛子。
  維克多不但失去了兩個少女和吃榛子的嗜好,并且還丟了一只時表。這是父親給他的一只套殼金表。在西班牙境內,他不放心,時時按摸坎肩上的口袋,驗明它是否在內。不料游擊隊所示能輕易奪走的東西,到波爾多卻給一個小偷扒走了。
  禍不單行:他把蒂伊伯爵贈給他的金幣掉在車廂复板縫里,取不出來。
  回到了斐揚丁納,一切都有拉里維埃太太經心照料,花園芟除得干干淨淨,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好象主人壓根儿沒有离開過一天。雨果太太先已來信,報告到達的日期,一到家,烤肉挂在爐上,被褥舖在床上,只等她坐下吃飯,解衣睡覺。
  下一個星期一,重新開始讀拉丁文。兩個這樣大的孩子,已在修辭班讀過書的,再進學校,倒不好辦。他們不再到拉里維埃先生家里去,而是拉里維埃先生到他們家里來;但是,主要的教師卻是那座花園。在花園里,母親讓他們讀的是一切書籍中的第一本:大自然。
  雨果太太是主張放任教育的。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關于信仰問題,她就不愿傷害孩子的靈魂,代他們選擇宗教。關于智力方面,她也同樣不愿加以干涉。她自己讀書很多,是一家租書舖的長期訂戶。愛讀書的人,不管讀的是什么書,一經開頭便一定要讀完為止;雨果太太為避免太乏味的書籍,叫孩子們先拿書去試讀。母親叫他們上書店去,書店老板名叫胡野約爾,是一個很別致的人物。他還穿著純粹的路易十六式服裝,粗毛呢上衣,短褲,花襪,鞋子上帶鐵環,頭發上染發粉。兩兄弟到那里,將整個書舖搜刮一陣,愛拿什么就拿什么,有了這兩個書籍選擇人,母親不會再鬧書荒,然而雨果太太的書籍消耗量很大,不久書舖底層的全部存書都被她讀完了。
  胡野約爾還有一個亭子間,不讓孩子們進去。那里面全是理論過于膽大、思想過于前進的東西,不能隨便讓人觀看。他把這意思告訴雨果太太,雨果太太說,書籍從來不會產生什么惡影響,于是兄弟倆掌握了亭子間的鑰匙。
  里面全是書。書架裝不下,堆滿了地。為省得時刻起身的麻煩,兄弟倆索性躺在地上,隨手抓來,盡興地閱讀欣賞,看得有趣,一看就是几小時。對于年青人的胃口,一切都是好的:散文、詩詞、隨筆、游記、科學。就在這里,他們讀了盧梭、伏爾泰、狄德羅;他們讀了《服波拉》和其他同樣性質的小說。但是這些都遠不及《珂克船長的旅行》動人。《珂克船長的旅行》是當時最風行的一本書,他們讀了,非常感到興趣。
  然而在實際日常生活上,雨果太太則是一個態度堅定,几乎可說,嚴厲的母親,孩子們對她必須尊敬服從。她早年在父親家里,婚后在自己家里,長期主持過家務,起先是補母親的缺,現在是補丈夫的缺,因此養成了一种近乎男性的權威。
  兄弟倆是在西班牙旅居期間長大的,回來見了花園,就不免覺得它狹小了。母親命令他們芟除、清理、灌溉了一番,似乎略見闊大了一點。但是,不問他們滿意与否,飭理种植,總是非做不可的。維克多·雨果先生至今還喜愛無人飭理、任憑雨露灌溉、草木自由滋長的花園,這种野趣或許就是從那里得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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