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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阿爾丰斯·拉勃先生


  維克多·雨果重新著手寫《冰島的漢》,結婚之后几個月書寫成,以一千法郎的代价賣給一個書賈。那書賈是一個破了產的侯爵,波桑先生,改業為書賈的。和《冰島的漢》的同時,他又買了《短歌集》第二版的版權。這第二版的本子比較象樣,封面上的玻璃瓶改作了豎琴。
  据我推想,貴族出身的書賈對詩的愛好是高于散文的,因為《冰島的漢》遠不及《短歌集》版本精美。或許是相反,他認為詩需要好的裝訂才能引動買書人,而散文沒有這樣的需要,不管老板的思想如何,《冰島的漢》用的是淺灰色粗質紙和釘頭体鉛字。書分四冊,不署作者姓名,這是跟隨《勒內》、《少年維特之煩惱》、《阿道爾夫》、《室中游歷記》等名著的榜樣,因為這此書的初版都沒有標作者夏多布里昂、歌德、彭雅明·貢斯當、克莎維·德·梅士德等的名字。
  原先對詩集表示好感的報紙,對《冰島的漢》,就大不其然。讀者開始分作兩個營壘:古典派和浪漫派,而浪漫派占少數;尤其在報紙上,表示仇怒或者惊愕的人很多。我發現一期當時的《日日報》有查理· 諾第埃先生的一篇文章表達了當時文藝界的征候,和許多不抱惡意的讀者讀到這類新作品時所感到的強烈而惊惶的快感。下面我錄了它几節。
  “古典派抬著亞里斯多德的牌頭,繼續統治著歐洲文學,但是這种統治好比失了寶座的國王,他只保留了一些沒人承認的權利和一套并無實益的空頭銜。他們的疆土不過是一片荒原,上面長著萎弱無力的草木,表示這里的地力已經枯竭。如果藝術帶能有所建樹,值得后人景仰,那是在另一种土地上面。如果有什么天才崛起,怀抱著遠大的希望,那亦是在另一种旗幟之下。古典派在報紙、學院、文藝集社中占著优勢。浪漫派在戲院、書店和沙龍里奏著凱歌。人們口頭擁護古典派而實際閱讀的是浪漫派。今天在純良派里產生出來的最突出的作品不能和不良派里如雨后春筍一樣怪誕不經夢魔式的東西爭一日的短長。從這里應該得出什么結論?社會情況已經改變,它的需要也已隨著改變。這种事態不可換回,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們拒絕今日的文學,那就會完全沒有文學……新文學的特點這一——這一點我想決不會使它見所于一個抱愛國主義的人民——是對于風俗人情和地方特色的极端尊重,它將歷史知識移植到純想象的故事里面……”
  “在這一派里,可敬的馬杜蘭曾經用怪誕可怖的《梅爾莫特》和《蒙陀列渥》兩個故事造成了自己的名聲。人們以為這位作者在這兩部小說里已竭盡了以刑事法庭和群魔大會的詩引起思想恐怖的能事,這种詩已被很得當地叫做‘瘋癲文學’,并且有希望永久保留這個名稱,雖然這名稱是由一個并無威信的批評家賜予的。可是,法國創立浪漫文學的年青詩人中卻出現了英國小說家的敵手,不幸,他令人恐怖的夸大手法,比英國小說尤胜一籌。他象一般在他的年齡的人,急于揮霍自己的想象力,不知珍惜天稟和學力所賜予他的才具,為日后的名聲,善加修養,而希望于一日之間,把它發揮淨盡。在具有某一种气質的人中,以追逐光榮為目的的急切,正不亞于尋求幸福和享樂。早成的天才和敏异的感性不識得為未來精打細算,而想一气將它吞噬;年青力壯的靈魂不顧明天,而相信可以用一朝的聲譽和快意,滿足自己全部的野心和期望。《冰島的漢》便是這樣一處配合的結果,如果我們可以把一個獨特天才的不假思索的本能稱為配合的話。這一天才在不知不覺中被違犯自己真利益的沖動所驅遣,但是,它在出發時的這一點聰明的過失所許下的前程,在它的遠大而燦爛的事業里必然會得到兌現;這一過失令人擔心之處,也將在這事業里得到補償。在發軔時犯下這樣的錯誤,讓批評者除了他自愿犯下的過失之外,別無可議之處,這樣的人是為數并不多的。我不想來分析《冰島的漢》,我只想說《冰島的漢》是一种傷口,你如果剝去它的全篇作法,就將留下一种既不公允又不難能的諷刺畫。這樣說,我便對作品提供了一种概念,其真實性要超過最精确的分析。作者執意要在這里苦苦搜尋人生里一切德性上的殘廢,一切社會里的丑惡、怪誕、卑污,一切自然和文明狀態中可怖可憎的奇形怪貌,想在這些無可名狀的垃圾堆中挑選几件人類語言以名之的令人作嘔的變態的東西,如無名死尸招領所、斷頭台、吊台、人肉市場、劊子手等,和其他更覺不堪出口的字樣。作者偏愛描寫這种行生中令人痛恨的野心和無法解索的快樂……如此不惜高才地用這樣一類寫作手法,是必要的么?他要寫,不有的是材料?”
  “對地方的特有的認識,和認真做過的研究,使《冰島的漢》的作者,具備了某种程度的地主色彩,這正是《威佛利》作者与眾不同之處。我說某种程度,因為我對作者所描寫的緯度上的天色,認識得比他還要熟悉。從北极的奇光异景中尋求動人的景色是不難的,而我在他的描寫中卻沒有看到這類東西。但是在《冰島的漢》里,可以看出,作者是熟讀過《伊旦》和歷史的。他下過考据功夫,也有机智,并且有從幸福中來,我們稱之為愉快心情的机智,甚至于只有從人生經驗中得來,而作者還沒有時間,從世事磨練和觀察中取得的那种机智。在書里我們也看到了活潑、有色彩、剛勁有力的文章。而尤其令人吃惊的是,也看到了細膩輕巧的筆触,和只有從人生中得來的細致的感情,而這种細致的感情正是和他那野蠻的病態想象力形成了十分可詫的對照。然而,使《冰島的漢》風行一時,使這人急欲一讀的、印行額達一万二千冊的小說,即使坐在圖書室里,鐵面無私、學識淵博的密諾斯也不得不承認,确确實實,分所就當地銷售一空的,并不是它的优點,而是它的缺點。”
  維克多久已聞知查理· 諾第埃的大名,但沒有會過面;他特地去拜訪他表示謝意。他在普洛望斯路走到一所房子的三層樓上,叩門;一個面含微笑的少女來開門。
  “查理·諾第埃先生在家么?”
  “爸爸出去了,先生。”
  “我留一個字條,可以么?”
  少女去尋紙筆的當儿,維克多一看他所在候見定——同時就是飯廳——里面家具、麥秸椅子、桃心木餐桌和食櫥,在中產階級家庭派頭上面,外加了法拉蒙特式的清洁。
  第二天,諾第埃便來回拜。這時維克多已不住在軍事委員會丈人家里。路易十八最近又給他一筆津貼,二千法郎,由內政部支付。有了錢的詩人,愿意自立門戶,于是遷居以服季拉路九十九號。小說家和批評家一見如故,并且約定,諾第埃帶了夫人和女儿來賀新居。諾第埃夫人還沒有會過雨果夫人,但是,象她平日的態度一樣,立即接受了邀請,沒有一點架子。她和女儿瑪麗不用旁人再邀就來赴約,從此三人中間就開始了深厚的友誼,終生不渝。
  在寥寥無几的《冰島的漢》的擁護者中,最忠勇的是梅列先生。梅列是《統世書編》的主要編輯,他的刊物維克多以有力量和有才華的支持。《統世書編》編輯之一叫阿爾丰斯· 拉勃,和梅列是同鄉,馬賽人。拉勃本是個美男子,一場重病毀了他的容貌。他的眼眶、鼻孔和嘴唇都爛掉了。頷下沒有胡須,牙齒黑如煤炭,只有他的一頭黃色鬈發,披在肩上,依然如舊。一只眼睛射著高傲的目光,唇上含著爽朗的微笑,在這其丑無比的臉上播下一線睛光。他在馬賽創辦了一個報紙,反對政府,名叫《福賽恩》;后來來到巴黎,在《法蘭西郵報》和《統世書編》工作。他在報上為《冰島的漢》辯護,因此和作者有了來往,從此象前輩一樣地愛護他,論年齡他比作者大二十歲。由于他個性果決直爽,維克多也很喜歡他。兩人時常見面,尤其在拉勃先生家里,因為他為面容之故,不愿出外;可是維克多有几次還是把他拉到自己家里。
  有一次甚至邀他吃飯,他也肯來。拉勃希望認識拉默男。
  “好,”雨果說,“我請他來吃飯,你作陪。”
  “可以,”拉勃說。
  但是,在談話中間,他听出雨果太太已經有了身孕。他當時沒說什么。到了吃飯那天,他沒有來,雨果怪他失約,追問理由。
  “你夫人有了身孕。”可怜的人說。
  他為人多疑善怒,到處覺得另人隱射他的面貌。有一次几乎同雨果鬧翻。雨果寫了一首古体歌,送給他馬德里貴族學校的同學,拉蒙·德·貝奈丰特,詩第一次發表的時候,題目上標著:《致我友拉……》。詩中談到隱密的不幸。他認為“拉”便是拉勃, 為了消除他的惱意, 詩集重版的時候,“我友”下面不得不標出全名“拉蒙”。
  拉勃是宿命主義者。有一天他在盧森堡公園遇見雨果,和他辯論宿命問題。
  “有了,”他說,“這里有一件事情,看你如何解釋。几個月以前,正是冬天,天下著大霧,和小雨差不多。盧森堡公園几乎沒有人跡,只有五個人在我們現在走著的路上走著。四個人密謀行刺,第五人是他們的心腹。他們討論著如何行動,利用什么時机。三個人主張即日動手,一個人主張再等一等。三個人急于解決問題,對第四個人說,如果他不愿參加,可以退出。他遲疑不決。這時有一張紙牌在他們腳下,牌背向上,沾滿了污泥。——喟,如果這張牌是心王后,我就參加。他參加的可能性只占三十二分之一。他撿起牌來,果然是心王后。
  這些密謀行刺的人主是拉洛舒的四個上士。他們的心腹便是拉勃先生本人。后來,他在《統世書編》里追敘這件事。他是看著那“注定要挨一刀的人頭掉下來的”。
  有一天,雨果到了拉勃家中。拉勃不喜歡夏多由里昂,和雨果爭吵起來。兩人的爭吵態度不和緩,突然加入一個第三者,話鋒就激昂起來。這第三者,在雨果進門的時候,正伏在桌上寫字,雨果未曾留心。這人用刀鋒似的口吻,說夏多布里昂的筆調是做作的,夸張的;他的文名不會超過二十年,他寫的全部著作不及博素埃的一頁散文,雨果見這人發表意見,好象下命令,給予不客气的答复。拉勃力勸,止住了兩方的爭辯。
  雨果出去之后,伏在桌上寫字的人問拉勃,這后生是誰。
  “是維克多·雨果。”
  “寫保王主義詩歌的那家伙。”
  “就是他。我本想等你寫完了字,給你們介紹。但是你的來勢太猛。我還得讓你們相識相識。讓我來找個机會。”
  “机會是現在的。”客人說。
  他拿過一張信紙,寫上几行字,隨后交給拉勃。
  “請代我送維克多·雨果先生。”
  那是一份決斗挑戰書,下面署名阿爾芒·卡萊爾。
  “你不是瘋了么?”拉勃說。“別人對于博素埃的文章和你的意見不同,你就要和他決斗?這事情發生在我家里,是我的不是,我該早告訴你們,對方是誰。兩才相遇,在爭論的時候,說話便應當留心些。因此,如果有人犯了過失,那是我,所以你要怪怨,就怪怨我。你要決斗,就同我決斗。”
  卡萊爾先前曾反對過西班牙征服戰。他從西班牙回到法國之后,跟看自己的軍人事業已經破產,便轉業做了新聞記者。拉勃介紹他進了《法蘭西郵報》編輯部,因此對他有恩。他見拉勃態度堅決,把挑戰書撕毀了。
  有一次,維克多·雨果和几個朋友在拉勃家吃飯。拉勃沒有佣人。客人走進餐廳的時候,桌上已經擺滿了酒菜。調換的碟子都放在客人自己的手邊。忽然,飯廳門一開,走進一個女仆打扮的年青漂亮的姑娘,頭上戴著白布頭巾。拉勃怒容滿面的站起來,厲聲問她,沒有人叫她,她來干什么。小姑娘退了出去。客人們見了這情況,頗為局促,好一會儿才恢复談笑。
  又有一次,雨果在拉勃家里,從半開的門縫里看見了那位姑娘,拉勃立刻走去,把門砰的一聲關上。
  后來人們知道,小姑娘是拉勃的情婦,死心塌地地愛著拉勃。拉勃不讓她見人,是出于妒忌,或者因為自己容面已殘毀,而接受這樣一個年青美貌的姑娘的愛,心上感到慚愧?
  他那生番似的性格忽然變成厭世主義,他的幽郁變成絕望;原來是年青姑娘死了。死后她葬在蒙巴利奈斯公墓;拉勃每天到墳上去哭吊,公墓的看守人時常為關門時間已到而不得不驅他出園。
  他寫給雨果的信里說道:
  “我剛才走過你的門前,親愛的朋友,我极想進來,終于止住了誘惑。我剛帶一把花到一個墳上去。我已經把我的思想留在這個墳頭。你見了我,會以為見了瘋子。但是,你知道,我的心如此凄愴難忍,連自己的苦痛也掩藏不住;我的眼淚已經哭干,但我的遺恨將万世無盡。不久前棄我而去的人,外表雖俗,卻有一個靈魂,其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她天真單純,甚至不認識自己;我就是她世上的一切,她最熱烈的心愿已經達到,她是在我怀抱中咽气的。現在只剩下我孑然一身。”
  一八三0年一月一日夜里, 拉勃突然身亡。人們說是用藥不慎所致。他將貼在面上的膏藥敷了過多的安眠藥粉。 他死后, 人們整理他的遺稿,發現了几個字:“人的苦痛達到了某种程度之后,即可毫無遺憾地處置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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