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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布盧瓦訪親


  蘇梅、季洛和埃米爾·台香想辦文學雜志,邀維克多·雨果合作。雨果謝絕,因為他手頭還有別的工作急待完成。但是,創辦費的負擔者指明要雨果參加,為作條件,雨果為朋友們幫忙,同意了。由此產生了《法蘭西詩神》。但愿他不久看出,這雜志是活不長的。雜志的文藝批評太溫和,缺乏革命時代不可少的鋒芒和膽量。討論問題,膽小和緩,不敢正面入手,而旁敲側擊,不作結論。然而,盡管它缺乏勇气,卻已把法蘭西學院駭坏。蘇梅申請入院,院方說,《法蘭西詩神》如不停刊,他沒有被選的可能。他要求把雜志停出,季洛和台香同意,但是雨果說,別人都走,他一個人繼續干。法蘭西學院的目的,當然不是為此;如將沙龍式的反對論調變成不可調和的戰斗,于它并無好處。蘇梅特地找雨果,請求他,幫朋友的忙,不要實行他的主張。《法蘭西詩神》因此壽終。
  雜志的出版人,安勃洛士· 塔迪歐,想聘一套名人書信選集,請雨果從伏爾泰和賽維涅夫人的書信里挑選一些,加上注釋。他接受了,但是不久發現,這种割裂裁剪的工作于他不甚相宜;他放棄了這种工作,只寫了一篇論伏爾泰的論文,后來收在《文哲雜論》里。
  這一年奧台恩戲院出演《弗萊修茨》,十分成功。凡被稱為浪漫派的人們都來為維伯的音樂熱烈喝彩。有一天,雨果和他的夫人等待賣票,在身旁認識一個年青畫家。詩人与畫家相熟是不費事的。這便是阿季爾· 台維列亞,他這天已是第十二次來听維伯的音樂,每次都要求重奏其中的飲酒歌和獵人合唱。
  他問雨果太太有沒有手冊子。
  “我明天有。”雨果太太說。
  他第二天晚上來赴約,即時提筆畫了一幅動人的素描。他不但善畫,而且下筆迅速。雨果太太极愛他的速寫;他說以后還要給她畫些別的。這個畫冊成了他們友好往還的借口。
  台維列亞有兩個徒弟,他的親弟弟歐仁和路易·貝隆謝先生。三個人出了畫室,常來雨果家吃飯,不須雨果邀請。飯菜一般都是簡單的,臨時添一只炒雞蛋。在雞蛋上澆一杯燒酒,用火點著。但是,難處正在這里:時常用掉整匣火柴,人人都來試過,但是,結果燒黑了匙羹,酒里潑滿了木灰屑,而火還沒有點著。雞蛋炒熟又冷地,但是哄笑的聲音把它重溫起來了。
  服季拉路的一對年青夫婦有時去訪台維列亞先生;畫家就住在鄉間圣母堂路,相距不過咫尺。畫家的住宅藏在一座花園底里,山林一樣的清幽,鳥巢一樣的活潑有生气。他和家人住在一起。他的祖母手足矯健,思想与心情的輕快,不亞于孫儿輩,還能做他們的伙伴。畫家的母親可相反,成日懶洋洋,沒有睡醒的樣子;儿子們兩年不見她,有的要上中國去,她依舊坐在她那石榴紅大圈手椅中,仿佛從來沒有脫過衣服,無論冬夏,永遠穿著夾襖和白色棉布夾裙,頭上戴著白紗頭罩。她唯一的工作是做几件刺繡,人們從來同有見她繡完過一件東西,此外便是吃糖果。
  她有五個孩子,阿季爾、歐仁、在印度的第三子,和兩個女儿。小女儿洛爾最受人寵愛,象偶像一般地受著崇拜侍奉。她的姐姐四肢不全,而勤勞操作,盡心竭力地管著家務,不浪費阿季爾掙來的一文錢。畫家是一家的支柱,他下筆迅速,所以作品很多。他制了許多精巧的石印圖片,每件值一百法郎,他也覺得,自己的才藝如此當商品賤賣,未免可惜;但是想起,自己名聲上受點損失,母親和妹妹物質上得了補償,也就聊以自慰了。歐仁還年青,不能分擔這奉養的重荷。一頂闊邊帽子一件革斯第伊式寬大外氅,和一把刺蝟似的胡子,宣揚著他獨創的作風,這种作風表現在他一八二七年展覽的作品:《享利四世的誕生》里,曾使他一舉成名。
  沒有比這個藝術家的家庭更好客、更有生气、更愉快的人家。不問你什么時候來訪,非吃了飯不能走。夏天,花園是你的領土,里面有果子,有碧綠的榛樹。冬天上,洛爾坐下來為彈一會鋼琴,唱一只她自己編的歌子;談話很生動,富于青年气;人有了十多個,便跳舞。時間、年歲和死亡已經使這些快樂成了往事。
  歐仁·雨果的疾病留住了雨果將軍。因此維克多常見父親,增加了對他的認識。象太陽下的白霜,儿子心中的怨恨受到慈父的溫愛漸漸消失了。他懂得了這些軍人的偉大,他們曾使法國的國旗飄揚在歐洲各國的首都。維克多繼續憎恨著他們追求個人聲威的領導者,卻已經能夠辯別部下的英雄主義和這領導者的野心。這种政治思想上的進步明顯地表現在《獻給我父親》的一首短歌里:
  屈身于暴君之下,你們依然十分高大。
  ……
  啊,法國儿郎,收回你們被篡奪的光榮吧。
  在這許多戰績里,你們只見一把指揮刀,
  他把歌頌的聲音都喊啞了,早已夠了。
  看硝煙的多寡,便知道巨人的高矮。
  用你們的炮火武裝自己,鷹旗何往而不戰胜?
  站立在你們的戰盾上,誰不見得格外高大?
  几個月后,維克多·雨果歌詠了星形廣場上的凱旋門。一八二四年,他出力支持被人擠出政府的夏多布里昂。當初雨果將軍對呂哥德將軍所作的預言在漸漸變成事實;母親灌輸在孩子思想里的政治意見,在漸漸被擠出成人的頭腦。
  雨果將軍回布盧瓦時,帶去了儿子媳婦來看他老人家的諾言。這一諾言在一八二五年春始得實踐。
  他們來的時候卻是三個人,因為這其間一個小女儿已經出世,母親親自喂奶,所以不能分离。當時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郵車;但是郵車一直開一波爾多,乘客不管在哪里下車,必須付全程的車費,這對于我們的小家庭來說,是相當重的負擔。有人勸維克多找郵局局長。
  局長是先前的學院院士羅吉先生。据說他對學院選院士有著巨大的影響,因此人們取笑,說,他不但管理著書信,同時還管理著文學。
  他和藹地接見了維克多,立刻允許了他的請求。
  正事辦妥,兩人閒談起來。
  “說起來,”局長說,“我敢打賭,你決不知道,由于什么你才得第一次津貼的。你相信是由于你的詩歌,對不對?”
  “否則是什么呢?”
  “好,听我告訴你。你不是有一個朋友叫愛德華·竇隆的么?”
  “對,”
  “你這朋友當了上尉,他陰謀叛亂,受了缺席裁判,處死刑。”
  “怎樣呢?”
  “于是你就寫信給他的母親,對不對?”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但知道你寫了信,我還知道你寫了什么。你等一等。”
  局長叫人取來一個卷宗,從里面拿出一個文件,交給維克多·雨果。信上說:
  “夫人:
  我不知道,不幸的竇隆是否已經被捕。我不知道,窩藏他的人會得什么罪名。我也不考慮,我的政治意見是否和他的絕對相反。在這危險的時刻,我只記得,他是我的朋友。在一個月以前,我們還暢心快意地互相擁抱過。如果他還沒有被捕,我愿意收留他;和我同住的是一個年輕的表弟,他不認識竇隆。我對波旁王族的擁護是人人知道的;這一情況里包含了你們的安全,因此,旁人不會怀疑我會收藏一個密謀叛亂的罪犯,這种罪名,我相信竇隆是決不會犯的。不管如何,你如有辦法,請你把我的意見轉達竇隆。不管他有罪無罪,我都在等著他,他可以放心依靠一個保王党人的義气,和一個童年伴侶的忠心。
  我提出這項建議,是為不負我母親從前對你們的感情,我愿借此机會表示我對你們敬慕的友誼……”
  “這的确是我原信的抄件。”維克多·雨果說,“但是,它怎么會在你這里的?”
  “你太年輕老實!”局長說。“你寫信給一個通緝犯的母親,還把信用郵寄。”
  “我的信被扣了?”
  “哪里的話。你的信被抄錄了,然后重新封好,竇隆母親收到了你的信。”
  “這樣一來,我的信就成了誘人的陷坑,竇隆据此推想,我是在同謀陷害他。你這里講的簡直是卑鄙齷齪的勾當。”
  “別鬧,別鬧。竇隆早已离開法國,所以他沒有到你那里去。你的信只產生了一种后果:國王听人讀過你的信后,說:這是個真誠老實的青年。等津貼出了空額,我讓他第一個補上。”
  不管如何,維克多·雨果先生的保王主義又受到了一次打擊。到此刻為止,每當反地派報紙揭露“黑房間”之說,他只聳聳肩膀;現在他已親眼見到保王政府私拆信件的事實,他的幻想破滅了。
  但是,那是路易十八的政府。今天路易十八已經死掉半年多;一切新政權都能引起一些期望,新王查理十世說過几句話,頗得人心,使開始离棄波旁王族的人們又來歸心。人們希望:說過“取消出版檢查,取消大槍”的查理十世也能說一句:“取消黑房間。”
  和郵政局長晤談之后几天,雨果夫人已經抱著孩子坐在郵車里。維克多正准備上車,見一個人急忙忙地跑來,交給他一封信,是他丈人處轉來的,封面上有紅色封漆,原來是一件四等勳章的證書。
  到了布盧瓦,雨果將軍已在驛站前等候。維克多立刻把勳章證書獻給父親,相信這會討父親的喜歡,說:
  “這是送給你的。”
  父親果然喜歡,就留下了證書,隨即從自己襟上解下一個戲色緞帶,給儿子拴在胸前。
  再過一天,他鄭重其事地接待了新受勳的騎士。
  年輕夫婦看見了父親的住宅,房子是白色四方形,夾在兩個果園中間。《秋葉集》里有詠這住宅的詩。在沙洛尼,雨果將軍還有一千八百阿爾朋的土地一塊,這塊土地成了一次游覽的目的地。地里有一所平房,值得一看的還有一個池塘,水里養著魚類,池邊种著水松和橡樹。池塘那邊,只是一片沙地、沼澤、荒草;這里那里,長著些橡樹和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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