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四十二章 訪拉馬丁


  拉馬丁也參加了加冕大典。
  四年前,《沉思集》初出版的時候,雨果曾在《文藝保守報》上歡呼過新詩人的出現:
  “這才是詩人寫的詩,有詩在里面的詩!”
  “我把這本奇特的書,從頭到底,讀了一遍,又一遍。雖然其中有些文字上的疏忽,新造的用語,重复詞句和晦澀的地方,我還要對作者說:‘加油呵,年輕人!柏拉圖所要加以榮寵,然后驅之于共和國境之外的正是象你這一類人。你需要有精神上的准備,會有人來把你赶出我們這無秩序、無學識的領土,而你的被逐還不會如柏拉圖那樣的給你餞行、歌唱、‘送花冠’。”
  過了几時,洛恒公爵領了一個青年人來看維克多·雨果。這人身材高大,外表頗帶貴族气,行動舉止瀟洒自在。這就是拉馬丁。兩個詩人就此結成朋友,以后雖長期不見面,友誼始終不變。
  冬天,兩人時常會面;夏天,拉馬丁去了圣波昂,兩人時常通信和報告彼此工作的情況,討論藝術問題。對于文法的正确性兩人意見頗不同。拉馬丁藐視文法,說:“文法妨礙詩感。文法不是為我們而設的。我們不能依照文法規律來說話,我們應該看話怎么到我們的嘴唇上來,我們便怎么說。”
  拉馬丁在另一封信里說:
  “我相信,你的苦惱只限于覓韻;希望你下一次來信告訴我,你服季拉路的小別墅里一切都順利安好。在這里也比先前好,雖然還不算太好。近几天來,我寫了一些詩,頗為快慰。過几天,我給你抄几百句去,其內容不過是正貌正經地說玩笑話。可是,有說玩笑的興致而說起來,這就是樂處。詩是獻給你的;希望你的詩寫成后也獻給我。讓后世的人,看了我們結合在一起的名字——如果我們名字能垂于長久——知道,詩人也有互相敬愛的。”
  又一封信邀請雨果到圣波昂游玩;為增加邀請的力量,請柬是用詩寫成的。
  在人群中歌唱的的鳥儿,
  赶快飛回樹蔭下面來吧!
  只在我們所居的荒野中間,
  你的歌聲才能引起回響。
  离開美麗的河岸不遠,
  索恩河平靜的波浪
  順流而下,睡夢中,
  浸潤著綠色的草原,
  河流在這里回旋百折。
  在一個小山丘的頂上
  河谷里唯一突起之點,
  聳立著一對塔樓,
  披蓋著歲月的古色,
  他們是古堡邸的唯一遺跡。
  堡邸殘敗的廢墟,
  向小村遠遠地
  投來嵯峨的黑影。
  塔樓沒有其他僚屬,
  除了鳴聲齊嘈的鳥巢;
  在塔樓空廊的檐前,
  居住著燕子和麻雀。
  長春藤代替了旗子,
  飄揚在雉堞的上邊,
  將一件綠色的大氅,
  掩蓋了哥特式的穹窿。
  上面有禿鷲和烏鴉
  結成黑色的隊伍,
  象有翅膀的哨兵,
  飛集在雉堞的頂點。
  一片只是舊日的殘跡,
  日漸消失的陰影,
  在這些華貴的宅第上邊,
  象古樓上的藤蔓,
  保留著空虛的遺念;
  在時間的巨流中間,
  經不住歲月的侵蝕,
  當初的威嚴早已無存,
  路人走過付予一笑,
  只有那人谷中的貧民,
  還是它屬下的臣僚。
  在古堡府的周圍,
  只有晚風的簌簌,
  從樹葉中間穿來,
  奏著村笛一般的調子;
  或者傍晚歸來的牛群,
  項上響起的鈴聲,
  和幽靜的古琴,
  隨著陣陣微風,
  穿過哥特式的高窗,
  送來柔和的琴韻,
  在這光禿的四壁之間,
  引起回響;除此之外
  你听不到別的聲音。
  友誼就在這里向你招手……
  維克多·雨果答應去看他。在蘭斯遇見,拉馬丁又重申他的邀請,也一并邀請了在場的諾第埃。
  “不但我們本人要去,”諾第埃說,這次蘭斯的旅行動了他的游興。“我們還要帶著老婆女儿一塊去呢。我有辦法,叫這次旅行不費我們分文。”
  “什么辦法?”雨果問。
  “利用机會看一看阿爾卑斯山。”
  “看了又怎么樣呢?”
  “然后把看見的東西寫出來。如果你覺得沒意思,這事由我來承當,你只給我寫几句詩。如果拉馬丁高興,請他也參加。我們再找人給畫几張素描。這么一來,負擔我們旅費的自然就是那可敬的出版家,烏爾邦·卡內爾了。”
  “同意。“兩個詩人同聲說。
  烏爾邦· 卡內勻也同樣迅速地接受了這建議。回到巴黎,立即訂好合同。合同規定拉馬丁、維克多·雨果、查理·諾第埃和戴祿爾合著一部書,書名暫定為《白峰和夏莫尼克斯游覽詩畫集》。拉馬丁作“詩思”四首,稿費二千法郎,維克多·雨果短歌四首,稿費二千法郎,戴祿爾不作畫,但負責尋出八張素描來,同樣稿費二千法郎,諾第埃負擔全部游記文字,稿費二千二百五十法郎。
  書的版權一次售給出版人。但是維克多·雨果要保留他的短歌,預備放在下次出版的詩集里一表。出版人同意這點,但有一項交換條件,他為詩畫集另寫二三頁散文,不得在別處發表。
  諾第埃和雨果即日每人預支一千七百五十法郎;余下的事便是積极准備出發了。他們和上次加冕大典一樣,租了車子,但不是一輛,而是兩輛。諾第埃租了一輛敞篷車,分給風景畫家蓋先生一個座位。雨果有女儿,要帶搖籃和保姆,租了一輛大轎車。
  兩輛車子約定在楓丹白露市外會齊,然后并頭前進,人們可以從這個車門向那個車門講話。
  到了埃松市口,諾第埃看見第一家客店便叫停車。
  “就在這里吃飯吧。這家客店要在我們書里占一個位置。勒須克便是在這里被捕的。”
  殺害里昂郵車郵務員的凶手因此便成了飯桌上談話的資料。諾第埃認識勒須克,他述說這件失職法官的犧牲者的事情,話里富于情調,兩位太太听了,眼中不覺含淚。他一看不好,這使飯桌上起了悲哀情緒,便設法讓大家笑一笑。
  “呀,這客店也不只有凄慘的回憶,人們常說,一個人不敢肯定自己是儿子的父親;我說,還不敢肯定是儿子的母親呢 。”
  “你在哪里見過這樣的事情?”大家問。
  “就在客店里的台球桌上。”
  隔壁房間里果然有一張台球桌。
  大家要求他說個清楚。于是他說,兩年以前,有一幫保姆,在巴黎抱了孩子,回布爾戈尼,到這里下車吃飯。她們把孩子放在台球桌了,舒舒服服地吃飯去。沒想到,在她們進了餐廳的當儿,來了一幫赶車的。他們要打台球,把孩子抱下來,胡亂塞在板凳上,保姆們回來的時候,可為難了。初生的嬰儿看來都是一樣,如何加以認辯呢?保姆們沒奈何,說:管它呢。于是,在一堆孩子里,只分男女性別,各人胡亂抱起一個來;因此,在這一刻,有二三十個母親在對著別人的孩子親熱地叫著:我的儿子,或我的女儿。
  “得了吧,”諾第埃太太表示不信,“孩子們衣服上難道一點標識都沒有?”
  “呀,如果你滿足于看來差不多的東西,你將永遠得不到真理。”
  諾第埃的談話极有風趣。他的思想活潑而有色彩,和他睡意朦朧的緩慢的喉音适成相反。他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善于將哲人廣闊的視線結合于教徒天真的信心。他所敘述的故事,出于想象的成分多,出于記憶的成分少,虛构的部分具有實事的真誠感,真實的部分又具有偽造的誘惑力。
  維克多·雨果忘了帶身份證,几乎因此釀成不快意的事件。到魏孟東山坡上,他下了車,一馬當前,向一個陡岩爬上去;他頭發是金黃色,身材又苗條,更加一身灰細布衣服,看來比他的真年齡二十歲還年輕,活象休假中的小學生。路上碰到公安員,問了衣襟上那條綢帶是什么。他答這是榮譽勳章。公安員說,榮譽勳章不是給孩子們玩的東西,要他拿出身份證來,榮譽章的授予在身份證上應有證明。雨果拿不出身份證,偷竊榮譽章的嫌疑更重了。幸而諾第埃已經赶到——他本人已四十歲——說:
  “這位是有名的維克多·雨果先生。”
  這名字公安員大概從來沒有听見過,但是,為免出無知之丑,放了嫌疑犯,道歉而退。后來身份證從巴黎寄來,雨果在凡爾登收到,這樣,維克多·雨果盡管年輕,也沒有危險了。
  不用說,一路上所有的教堂、樓台、哥特式高窗、士跡等等,沒一處不經仔細的賞玩瞻仰過。如此一路來到馬孔。在馬孔有一個客店是拉馬丁指定的約會處。他們一下車就打听拉馬丁先生。
  “拉馬丁先生?……”店家說,“你是問阿爾丰斯先生吧?”
  拉馬丁這名字是《沉思集》出版以后才用的,馬孔地方人還不熟悉,他們只知道他的教名阿爾丰斯。
  拉馬丁在馬孔,但不住在這客店里,他另有一所房子。進城來他就在那里過宿。諾第埃立刻赶去,把他找到。
  “我立刻領你們上圣波昂。”大詩人滿面笑容說。
  “明天去吧。”諾第埃說。“兩位太太要梳洗梳洗,我們也想看看這個城市。”
  大家一塊吃飯。飯后,去看戲,一位巴黎女伶,麗翁丁· 芙,演一出戲。拉馬丁說,如果他今天不讓馬孔人見一見維克多·雨果和查理·諾第埃,馬孔人是不會饒恕他的。府尹送來了他自己的包廂票。太太們從行李里取出唯一的綢袍,先生們取出唯一的便禮服。至于拉馬丁,他和馬孔人已經相熟,依然穿著便服,蓋滿塵土的白褲子和開著几個窟窿的帽子。
  演的是一出滑稽歌舞劇,和几出小話劇,其中一出是專為“小芙”而設的《小妹妹》。小妹妹已經不算小。麗翁丁· 芙這時已十六七,躺在一只其大無朋的結婚花籃里,藏不下頭腳。演戲的成功靠女伶的美貌,她棕褐色的瘦削的身材,完全給兩只玲瓏活潑的大眼睛的艷光遮蓋住了。
  第二天早晨,兩輛車子齊向圣波昂進發,經過一小時,到了詩人的住宅前面。拉馬丁比他們先到,已經和他的夫人在大門內院子里恭候。沒有拉馬丁在,維克多·雨果還以為走錯了門;因為詩人招他來看的雉堞已經改了嚴合的屋頂;長春藤也不見一條,歲月的古色變成了黃色的油漆。
  “你詩里描寫的堡邸在哪里?”他問拉馬丁。
  “就在你眼前。”拉馬丁回答。“不過,經過改建,可住人了。原先的長春藤太厚,牆壁受了潮,叫我害風濕痛,我都叫人拉掉了。雉堞也拆了,房子統体現代化,因為原來的灰色磚牆叫人看了不開心。古跡宜于寫詩,但不宜于住人。”
  維克多·雨果早已對破坏古跡的人宣戰過,不同意拉馬丁的看法。見了和詩里的描寫完全一樣的野外風景,心里才寬了一些 。
  客人走進一間門槽和窗台都很深很厚的客廳,里面有拉馬丁的兩位身材苗條、頭發金黃、滿面含笑、裝束雅麗的妹妹,和他令人敬重的和藹的老母。吃過午飯,到門外散步,回家再听拉馬丁朗誦他的新作。吃晚飯的時候,詩人的女儿出來讓客人見了一見。那是一個金黃頭發、又紅又嫩的孩子,是上帝送給母親,讓她歡慰一時,然后哀悼一世的天使。
  拉馬丁夫人是英國人,穿著盛裝方才吃飯。她和兩位小姑都穿著敞領袍子,滿身都是緞帶;兩位女客的包著脖子的朴素的長袍在這樣的場合顯得所在太不是地方了。
  在女主人看來,諾第埃能太太穿著十分簡陋,而在她自己來說,已經穿得太多了。從清早穿綢袍到黃昏,已感覺十分不自在,腰腿都乏了。她表示當晚就要回馬孔。拉馬丁的好客是真的好客,他的大門是敞著的,听憑客人來去自由。他立刻叫人駕起他自己的車馬,因為客人的車馬早上已被打發回去了。
  車里只有婦女們的座位,因為雨果太太還帶著女儿和保姆。維克多·雨果和查理· 諾第埃在拉馬丁的伴同下,徒步回來。為抄近路,拉馬丁領他們翻過山頂。路很難走;上了最高峰,三人站住腳,觀看風景,布爾戈尼丰饒的田野展開在他們腳下,夕陽照紅了地平線,黃昏中的樹林靜悄悄,象睡著了似的。你感覺到大自然仿佛已融化作一片,三位朋友的心靈也都溶和在一起了。
  拉馬丁把客人們領上大道,此后只消一直向前走,決不會迷路。他和兩人握手告別,自己走了。
  店家見了雨果和諾第埃大吃一惊,他滿以為客人要過几天才回來的。
  “怎么!”諾第埃說,“太太們沒關照你么?”
  “我沒看見太太們。”
  立刻諾第埃的想象在田野里馳騁開了。兩位夫人是坐著車的。不能比他們遲到,他們倆是徒步走,而且在路上站了好久的。准是出了亂子;車夫喝了酒,准是翻了車。他把他的擔心告訴雨果,立刻兩人在圣波昂的路上跑開了,碰到稀少的過路人,停住腳問訊,或者張著耳朵听,即使是最小的聲音。
  半點鐘之后,他們听到一种車輪聲,接著看見車子緩步而來了。原來太太們也愛這黃昏的美景,叫車夫慢慢地行著。
  諾第埃責怪他夫人,不該害他受這一場虛惊,說,坐在車子里的人,沒有緩慢行駛的權利。底子里他很高興,他太太取笑他,吻了他一下。諾第埃挨了這一吻,嘴里雖咕嚕,心里卻十分快活。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