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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維也納大學醫學院


  弗洛伊德從小就熱愛群山、森林、天空、鳥獸,他熱愛自然界的一切。達爾文的進化論和歌德論自然的散文和詩歌,把他帶回到美麗的大自然的怀抱中去。
  在中學時代,弗洛伊德常常沉醉于歌德的作品之中,它象陽光雨露一樣滋養著成長中的弗洛伊德。如今,當弗洛伊德面臨職業的抉擇的時候,歌德的那些動人的自然頌歌又在弗洛伊德的耳旁回響:
  我在遙望遠方,我在凝視近旁,
  上看月和天星,下見林木麋羊。
  万象在我四周,美飾庄嚴悠久,
  我心愛此庄嚴,我心愛我身手。
  福哉我呼我眼,凡汝之所曾見,
  畢竟無物不美,不問天上人間。

  歌德的動人詩句激勵著弗洛伊德心中那种躍躍欲試的向自然探索奧秘的精神。弗洛伊德說:他的好奇心首先是指向人類本身所關心的那些事物上。毫無疑問,人類個人本質恰恰是人類最關心的問題之一。
  弗洛伊德對人類本身的問題的興趣早在幼年時代就開始了。他對于人的感情、性格和各种幻想,對于人的受壓抑的情緒,早就有所察覺。他曾經很朴實地探索過這些問題,盡管他的幼年時代的探索帶有很多幼稚、天真的色彩,但始終遵循著一條原則:從人体之內找出人的本質。他從來沒有象宗教家所作的那樣,在人体之外、在最神秘的彼岸世界中尋找人的本質。
  所以,當他決心從事醫學研究的時候,一點也沒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地方。這大概也是受了歌德、達爾文等人的影響。
  一八七三年秋,弗洛伊德順利地升入了維也納大學醫學院。當時,弗洛伊德剛剛十七歲。
  入大學后的第一學期,即從一八七三年十月到一八七四年三月,弗洛伊德每周要學二十三小時,其中有十二小時听解剖學課,六小時上化學課。另外,還要進行這兩課的實習和實驗。接著,在第二學期,即從四月底到七月,他每周要學習二十八小時,上課的科目包括解剖學、植物學、化學、顯微鏡實習和礦物學。此外,他還選修了由動物學家克勞斯主講的“生物學与達爾文主義”課;也選修了布呂克教授主講的“語態和語言生理學”課。從此以后,布呂克教授成為了他在學習和研究方面的重要導師。
  第二學年,弗洛伊德仍然以醫學院學生的身分上每周二十八小時的課。其中包括解剖學、物理學、布呂克教授開的生理學和克勞斯教授開的動物學。
  維也納大學建于一三六八年。自一八零四年開始,規定醫學院學生要學習三年哲學課。所以,后來,弗洛伊德到哲學系上哲學課。當時,布連坦諾教授正在哲學系講課。弗洛伊德听了布連坦諾的哲學課,對于他的未來的心理學觀點產生了消极的影響。
  弗蘭茲·布連坦諾(1838—1917)是奧地利的天主教哲學家。他推崇經中世紀托馬斯·阿奎那所歪曲和改造了的亞里士多德主義,他也是經院哲學的信奉者。布連坦諾的哲學在當時和以后都對西方哲學和心理學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弗洛伊德本人的哲學觀點和心理學研究方法雖然有其獨特的風格,但也在很大的程度上受到了布連坦諾的影響。
  弗洛伊德在連續三年听布連坦諾哲學課的過程中,始終都沒有停止過對別的哲學派別的研究。在當時的維也納大學,對几乎所有的大學生——不管是哲學系,還是醫學院的或其他系科的學生——都要求在哲學上達到一定程度的造詣。在第四學期,弗洛伊德繼續听布連坦諾的哲學講演。這時,布連坦諾已經開始講授亞里土多德哲學。
  弗洛伊德早在中學和大學預科時代就精通希腊文、英文和拉丁文。因此,他完全有條件直接地鑽研各种文本的亞里士多德著作及其他哲學著作,這也使他有條件盡可能客觀地研究亞里士多德哲學原著的本來精神。
  弗洛伊德在學習中從不盲從,体現了可貴的獨創精神。對于著名的學者——包括他的現任老師、著名生理學家布呂克教授、解剖學家克勞斯教授、哲學家布連坦諾等人在內都始終保持既嚴肅又謙虛的態度。他首先領會他們的觀點,然后深入地和創造性地進行獨立思考。當他沒有弄懂某一觀點以前,他絕不匆忙地做出肯定或否定的結論。
  為了獨立地鑽研,他博覽群書,如饑似渴地翻閱一切可能找到的參考書。他簡直成了書本的永不疲倦的涉獵手。有一次為了買書,他同爸爸發生了不愉快的矛盾。弗洛伊德有買書的嗜好,但因經濟條件的限制,他父親不得不勸他少買書。
  一八七五年,弗洛伊德一家從維也納的柏費弗爾街的較擁擠的房子搬到約瑟夫皇帝街的較寬敞的屋子里。在這里,弗洛伊德一直住到一八八五年為止。這次搬家對于弗洛伊德的學習是有好處的,因為它提供了更优裕的學習環境。
  這所新房子有一間起居室,一間餐廳,三間臥室,和一間小閣室。當時,弗洛伊德全家有八口人。家里沒有浴室,但裝了一個很大的木桶和几個可以分別盛冷水和熱水的桶。這些就是他們的臨時的、簡陋的浴室。過了几年,當孩子們逐漸長大以后,弗洛伊德的母親就讓他們到城里的公共浴室去洗澡。家里的生活始終都保持融洽、和睦、簡朴和緊湊。
  但是,由于弗洛伊德醉心讀書,也使他逐漸地与不能保持安靜的弟妹們發生小矛盾。這所房屋里的那個小閣室是比較狹長的,它有一個窗戶開向大街,弗洛伊德就在這里住。小閣室里堆滿了弗洛伊德買來和借來的書籍。里面還有一張床、書架、書桌和几張椅子。弗洛伊德除了在這里看書和思考問題外,還經常与自己的同學討論問題。弗洛伊德看書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經常是自己在小閣室里一邊看書,一邊吃晚飯。當時,這間房子里還沒有裝上電燈。全家各個房間,一到晚上都點上蜡燭,唯獨弗洛伊德的這個小閣室里裝上了一盞油燈。這盞全家唯一的油燈是弗洛伊德的父母為弗洛伊德創造的一個好的學習條件的明證,也体現了父母對他的期望和關怀。弗洛伊德經常點著這盞油燈看書到深夜,燈油壺里的油經常很快就耗盡了。
  父母對弗洛伊德學習的特殊照顧,卻給他妹妹帶來了不愉快。那是在他妹妹八歲的時候,弗洛伊德的熱愛音樂的媽媽給她買來一架鋼琴,并讓她學鋼琴。這架鋼琴雖然放在离小閣室較遠的地方,但鋼琴的聲音仍然干扰了弗洛伊德的學習。所以,弗洛伊德堅持要求把鋼琴抬走。父母為了照顧弗洛伊德,不得不同意把鋼琴抬走,這樣,弗洛伊德的妹妹就失去了學鋼琴的机會。
  在弗洛伊德的怪癖中,厭惡音樂也許是比較突出一個,這种怪癖的產生乃是他勤奮讀書的消极的副產品。所以,在弗洛伊德成名以后,他并不反對自己的儿女學鋼琴。
  弗洛伊德所居住的小閣室的擺設在十年內,也就是在他成為維也納全科醫院的實習醫生以前,始終都沒有發生大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弗洛伊德書架上的書本很快地增加了。
  當弗洛伊德十九歲的時候,他終于實現了多年來一直夢想著的理想——訪問英國。這是兩年前他父親為酬報他的“全优”中學畢業考試而答應下來的。弗洛伊德早已想參觀、甚至定居于莎士比亞的祖國——英國。德國和奧地利境內的瘋狂的排猶運動,使他加倍地渴望到英國去。他很羡慕哥哥伊曼努爾、菲力浦及其子女在英國所享受的自由生活。他在幼年時代,當生活在弗萊堡的時候,就同伊曼努爾的儿子約翰和女儿保蓮很要好。弗洛伊德把自己的侄儿約翰當成自己的好朋友,因為他們年齡相仿(約翰比弗洛伊德大一歲)。弗洛伊德同約翰和保蓮的關系雖然是在他三歲以前的生活中形成的,但這种關系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和意識中始終留下很深的痕跡,以致當弗洛伊德在十七歲到曼徹斯特与約翰和保蓮重逢時,他甚至產生了一种奇特的幻想——把保蓮當成他迷戀中的弗萊堡少女吉夏拉的化身;此后,當弗洛伊德學會進行精神分析的時候,他就越來越多地發掘出深藏于自己的潛意識中的幼年生活經歷,其中就包括他同約翰、保蓮、吉夏拉的親密來往。在弗洛伊德看來,他在幼年時期同約翰等人的關系早就無意識地和牢固地深藏在他的潛意識中,所以當他進行自我精神分析的時候,所有這些刻印在潛意識中的童年印象都可以一個一個地浮現出來。不僅如此,据弗洛伊德說,這些關系還對弗洛伊德今后的性格、愛好產生重要的影響。他在談到同約翰的關系時說:“直到我三歲為止,我們之間建立了不可分割的聯系。我們曾經互相愛慕又互相打斗;而這种童年時期的關系……對我以后同我的同齡人的全部關系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當他粗暴地對待我的時候,我就一定表現出勇敢的精神對付我的壓迫者。”接著,他又說:“在我的感情生活中,始終都存在著某一個親密的朋友和某一個仇敵;我始終都可以重新創造這些關系,而且,我的童年時代的上述典型關系也往往如此完整地再現出來,以致任何一個同樣的個人都可以同時成為我的朋友和敵人,就象我同約翰的關系那樣。”因此,弗洛伊德認為,任何一個他所認識的人,在表現他同弗洛伊德的關系方面,都可以“互相替代”(以上引文均見弗洛伊德著《夢的解析》),而這一切都可以在他同約翰的關系的原型中找到端倪。
  當弗洛伊德十七歲到英國重見約翰和保蓮的時候,禁不住回想起以往的一切舊事。弗洛伊德進一步加深了他對自己的异母哥哥伊曼努爾的感情。伊曼努爾寫信給他爸爸說,弗洛伊德在英國時表現了令人敬佩的气質和風度。而且,伊曼努爾還說,弗洛伊德在這次訪問時也進一步加強了他對英國近代革命的領導人奧利沃·克倫威爾(1599—1658)的敬仰。弗洛伊德對克倫威爾的反复贊頌,給伊曼努爾留下很深的影響,以致在那以后當伊曼努爾決定給自己的一個孩子取名的時候,竟毫不猶疑地選上了“克倫威爾”這個名字。弗洛伊德自己,在以后的生活歷程中,還經常幻想自己是伊曼努爾的儿子。他想: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的生活可能會更加順利些。當然,這僅僅是幻想而已。
  弗洛伊德這次赴英旅行是在大學二年級后的暑假期內進行的。當時,弗洛伊德已經在學業上表現出高度的獨立性。他不滿足于一般二年級學生的學習深度和廣度,決心給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在第四學期時,他決定去听為動物學專業開設的動物學課程,而不滿足于听為醫學專業開設的動物學課。所以,他的動物學課程比醫學專業的動物學課程多出很多分量。他要用每周十五小時的時間上動物課。他還听兩個班級的物理學課,比他的同班同學的物理學課時多一倍。同時,他又用每周十一小時的時間學布呂克教授的生理學課。
  從二年級暑期開始,他更突出地愛好生物學。當時,他已經用每周十小時的時間在克勞斯教授的實驗室里作實驗。除此以外的所有時間,他都花費在解剖學和生理學上面。但即使是在如此緊張的時刻,他也仍然堅持每周一次參加布連坦諾的哲學講座。
  一八七六年三月,當他已是二年級大學生的時候,他開始進行一系列基礎研究活動。這是由克勞斯教授提議和安排的。
  卡爾·克勞斯教授是在一八七四年由德國哥丁根大學來到維也納大學的。他是肩負著使維也納大學動物學專業赶上最先進水平的任務而來的。克勞斯特別對海洋動物學有較深的研究。一八七五年他同意在的里雅斯特建立一所動物實驗站,這是全世界第一所動物實驗室。根据他的提議,每年要從維也納大學選派一些优秀的學生到該實驗站實習兩次,每次實習的時間是好几周。一八七六年三月,在他所批准的第一批前往實習的优等生中,就有弗洛伊德。為了進行這次實驗,弗洛伊德還必須到亞德里亞海濱去作一次有趣的科學考察。就在這次考察中,弗洛伊德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了歐洲南部的古老文化成果,他順便在那里搜集了一些古董。這也可以說是弗洛伊德終生不停地搜集古董的一個開端。
  在他兩次赴的里雅斯特實驗站中間,他在課堂上把注意力集中地指向生物學。他用每周十五小時的時間上動物學,而只用剩余的十一小時時間去上別的課程。此外,他還要上三小時的布連坦諾哲學課。當時布連坦諾講授的亞里士多德哲學已經開始触及到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部分。
  在這時候,弗洛伊德開始進入布呂克教授開設的生理研究室。這在弗洛伊德的科學研究生涯中是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我們將會看到,弗洛伊德的科學事業正是從研究一般動物的生理机能和神經系統開始的。所以,他對人類的精神活動的深刻分析是建立在极其牢靠的研究基礎上的。正是在布呂克生理研究室,他結識了艾克斯納和弗萊舍爾,這兩位青年生理學家是布呂克的助手,也是弗洛伊德的同事和親密朋友。
  除此之外,弗洛伊德還要拿出一點時間去上光譜分析課和植物生理課。
  當時,弗洛伊德所要研究的課題是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始終沒有解決的生理學難題,鱔魚的生殖腺的結构始終是一個謎。正如他在他的論文中說的:“盡管經歷了多少個世紀,沒有一個人發現過哪怕是一條性成熟了的公鱔魚,也沒有一個人見過鱔魚的睾丸。”關鍵就在于在鱔魚的交配期到來以前,鱔魚總是進行特別的移栖。弗洛伊德在實驗室里進行了多次實驗,解剖了四百多條鱔魚,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种小葉狀的生殖腺結构。他認為這就是鱔魚的未成熟的睾丸。雖然這一發現尚待進一步确證,但它向解決問題的方向邁進了一大步。
  在當時的條件下,沒有一個人能作出比這更多的和更深的成果。但年輕的弗洛伊德卻有解決這類難題的雄心壯志。
  到大學三年級結束時,弗洛伊德總結了三年學習生活說:“經過大學頭三年的學習,我發現由于我的天賦能力的特殊性和局限性,我將不能在我年輕時所熱衷的那些科學領域中取得成功。……我終于在布呂克的生理實驗室找到歸宿,獲得滿足。同時,我也在那里找到我所尊敬而以之為模范的人物,即偉大的布呂克本人及他的助手西格蒙特·艾克斯納和厄納士特·馮·弗萊斯爾·馬茲科。”接著,弗洛伊德說:“布呂克把一項神經系統組織學問題交給我研究,我很圓滿地解決了那個問題。由于對布呂克很滿意,同時也為了我自己著想,我就更進一步的探索下去。”
  布呂克教授一直是弗洛伊德效法的榜樣。他是一位德國人,而不是一位奧地利人。因此,在他身上体現了德意志民族的那种优點:踏踏實實、矢志不移。弗洛伊德慢慢地為布呂克的品質所感染,使他日愈具備著攀登科學頂峰的人們所必須有的那些优秀品質。
  布呂克的研究室實際上是享有世界聲譽的赫爾姆霍茲醫學院的一部分,是全德國唯一最有威望的醫學院。而且,它也确實解決了一系列生理學和醫學上的難題。
  布呂克教授在一八七四年發表了《生理學講義》一書,在這本書的導言中說:“生理學就是有机体本身的科學。有机体同無生命的但能活動的物体——机器的區別就在于它有同化的能力,但這种能力實際上是整個物質世界所共有的現象。原子系統是通過力運動的,而力的運動是依据由羅伯特·邁爾在一八四二年發現,然后又由赫爾姆霍茲加以推廣的能量守恒定律的。力的總和(運動的力和潛在的力)在每一個獨立的体系中始終都保持固定。真正的原因就是科學上加以形象化的所謂‘力’。我們關于‘力’知道得越少,我們所加以區分的‘力’的類型就越多:机械力、電力、磁力、光、熱等。知識的發展最后把力歸結為兩种——吸引和排斥。所有這些也同樣适用于作為有机体的人。”
  布呂克的這段話乃是弗洛伊德從事生理學研究工作的指導思想。顯然,依据這樣的認識,似乎一切有机物和有生命的物体的活動都可以歸結為“力的吸引和排斥”,這是一种机械唯物主義的觀點。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這种觀點充斥于科學界,同樣也影響著弗洛伊德的科學研究工作。直到一九二六年,弗洛伊德在談到精神分析學的動力學內容時還說:“力相互支持或相互阻止,相互聯系或相互協調,如此等等。”
  本書第二章末曾引用弗洛伊德在《自傳》中的一段話,表示“當時最熱門的達爾文進化論”如何“深深地吸引著”弗洛伊德,使他毅然決然地放棄從政的愿望而選擇醫學這一行。如今,弗洛伊德經過了近三年的醫學和生物學研究,更加深深地迷戀達爾文的進化論。須知,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弗洛伊德此后奠定精神分析學的導思想之一。而赫爾姆霍茲等人的机械唯物論思想同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相融合,就成了弗洛伊德青年時代的一個重要思想支柱。
  達爾文(1809—1882)出生在一位醫生家庭,他和弗洛伊德一樣在大學的最初兩年是在醫學系(英國愛丁堡大學醫學系)度過的。但后來達爾文依照他父親的愿望而轉入劍橋大學神學系。但是作為一位科學家,達爾文的真正學校不是大學,而是在“貝格爾號艦”上的五年(1831—1836)的環球旅行。在這次旅行的歸途,他全面研究了物种起源問題。
  當時在生物學中占統治地位的是關于造物主“創造行動”的宗教唯心主義觀念以及林奈(1707—1778)和居維葉(1769一1832)關于生物界的“物种永恒性和不變性”的形而上學學說。有許多科學家不顧自然科學中積累起來的事實材料,拒絕作出關于有机体形態能源一致和有規律發展的結論。有許多科學家錯誤地認為,現在居住在地球上的千百万种不同生物形態中的每一种都是個別地和孤立地發生的,与其他的物种完全不相依賴。正是在這樣的基地上,達爾文在一八五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發表了著名的《物种起源》(該書全名為《通過自然選擇的物种起源,或在生存斗爭中优种被保存》)。這時候,弗洛伊德剛剛三歲半,但是,當弗洛伊德于七十年代初進入維也納大學的時候,達爾文在這本著作中所闡述的偉大學說已經牢牢地統治著整個生物學界。
  在這一著作中,達爾文證明,植物和動物的种不是永恒的,而是變异的;現今存在的种是逐漸地通過自然的途徑從其他早先存在的种當中產生出來的,而不是什么神秘的“創造行動”或突然變化的結果。
  達爾文的觀點以無可辯駁的邏輯力量迅速地戰胜了一切關于物种不變的無稽之談。他的學說使弗洛伊德牢固地樹立了關于有机体有規律發展的觀點。正是由此出發,弗洛伊德堅決地認為人的精神活動是有規律的——就連“夢”這樣一种表面上极其紊亂或虛幻的精神現象也是有規律可循的。
  當然,達爾文的學說中也包含著某些局限性,而且這些局限性也同樣影響了弗洛伊德。
  達爾文的學說的缺點集中地表現在他所說的一句格言中:“自然界沒有飛躍”。這句話顯然是与他的物种通過自然選擇而發展的學說相矛盾的。在這种片面觀點的影響下,弗洛伊德也同樣沒能正确地說明人的精神活動的本質變化關系。
  不僅如此,弗洛伊德所處的學習環境也使他進一步加強了來自達爾文的消极影響。弗洛伊德從一八七六年起入布呂克教授的生理學研究室和克勞斯教授的實驗室。而這兩位教授都深受羅伯特·邁爾和赫爾曼·赫爾姆霍茲的机械唯物論的影響。
  弗洛伊德的老師布呂克忠實地繼承赫爾姆霍茲的論點。布呂克雖然身材矮小,但他有偉大而靈活的頭腦,走起路來總是很穩重,同他的嚴謹的治學精神簡直是非常協調。弗洛伊德說,他有一雙“透藍的眼睛”,很怕羞,不太愛說話。他是一位基督教的新教徒,講起話來普魯士的口音很重。所以,他在到處充塞著天主教徒的維也納是很容易被人發現的。因為他和那些虔誠的天主教徒不一樣,他只尊重科學和事實,不承認其他的“權威”。有一次,他的一位學生在自己的論文中寫道;“皮毛的觀察表明……”。布呂克看到這一句話,便在下面重重地打上一個叉,并在旁邊寫道:“一個人任何時候都不能皮毛地進行觀察”。据弗洛伊德說,他在一八七三年剛入大學時,“還沒有把握到觀察的重要性,還不知道觀察是滿足好奇心的最好方法之一”,但是,追隨布呂克僅僅兩年,他就掌握了觀察方法的基本功,并在自己的思想中深深地認識到觀察是認識事物的基本方法之一,舍此不可能深入把握事物的本質。
  布呂克就是一位嚴肅的觀察家。他對學生的要求也非常嚴格。如果哪一位學生答錯了他所提出的第一道題,布呂克就會很生气地、默默地、僵直地坐在課室里持續十分鐘或十二分鐘,直到答錯問題的學生一再請求并請系主任一塊前來央求為止。維也納大學的所有人都說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純理性”的人。据說,一八七三年,他的心愛的儿子突然死去了,他在感情上受到一次嚴重的打擊。從此以后,他禁止任何人提起他儿子的名字,并把他儿子的相片從他的視線所能達到的一切地方除去。他比過去工作得更加勤奮努力,好象要用工作來沖淡自己的感情上的痛苦那樣。他完全沒有虛榮心、陰謀,根本沒有想過要追求權力。他對于一切勤奮、有才能的學生來說,就是最仁慈的父親。他對這种學生的照顧和關怀遠遠地超出了科學研究和教學的范圍。他尊重一切有獨創性的學生,勉勵他們進行創造性的研究;對于這樣的學生,即使不同意布呂克的觀點,他也要千方百計給予幫助。所以,維也納大學的師生們,凡是与布呂克結識的人,沒有一個不尊重他。
  很多關于弗洛伊德的傳記往往都說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的創立是從他与沙考特(1825—1893)和布洛伊爾(1842一1925)的接触才開始的。實際上,不論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基礎知識,還是他的思想方法,都是布呂克首先給予影響的。弗洛伊德此后的發展,并不是拋棄布呂克的理論和觀點,而是以他的理論和觀點進行獨立地創造的結果,是把布呂克的理論和方法應用于精神生活的科學研究的產物。
  但是,弗洛伊德也同樣繼承了布呂克的片面觀點,以致使他在研究精神現象時,把決定論的思想加以絕對化,變成了神秘的目的論的俘虜。
  一八七六年秋,弗洛伊德第二次從的里雅斯特實驗室回維也納以后,正好是二十歲。布呂克教授要他到生理學研究室當他的正式助手。弗洛伊德同布呂克生理研究室的結合,在他的一生和科學研究活動中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布呂克生理研究室設在一個很簡陋的屋子里,坐落在一間設在底層的、舊兵工厂里。實驗室很暗,散發著臭气。它是由一間大房子和兩間小房間組成的。學生們在大房間里觀察顯微鏡并听布呂克講課。在一樓還有几間小房間,有的小房間沒有窗戶,漆黑一團。這些小房間被用作學生的化學、電生理學和光學實驗室。整個研究室沒有供水系統,也沒有煤气和電。要用水的話,必須到庭院里的一口井去打水;在院子里還有一個供實驗用的動物的小木舍。然而,就是這么一個簡陋的研究室吸引了一些外國參觀者和大學生。
  雖然布呂克傾向于鼓勵學生選擇自己的研究題目,但他也為那些較為膽小或不知所措的初學者提出研究題目。對于弗洛伊德,布呂克則為他的特殊才能專門地安排好了一個研究題目——神經細胞的組織學。
  具体說來,弗洛伊德要研究神經元的內在結构,探討高等動物的神經系統的构成細胞与低等動物的神經細胞的差別。
  這個問題的解答不僅對生理學本身有重大意義,而且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高低等動物的意識的差別是不是僅僅歸結為其复雜性程度的差別?人的意識同某些軟体動物類的“意識”之間是不是存在根本的差別?這种差別是不是僅僅歸結為兩者的神經元的數目或這些神經細胞分布网的复雜性程度的差別?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科學家們尋求這些答案,是為了在解答“人的本質”這個根本問題上取得決定性的成果。這個問題的解決將直接影響到“上帝是否存在”這樣一個問題。
  在弗洛伊德以前,布呂克已經對這個重大的問題進行了研究。在八目鱔的脊髓(八目鱔是屬于原始的圓口類脊椎動物)中,萊斯納曾經發現一种特殊類型的大細胞。關于這种細胞的本質及其与脊髓的關系,多年來一直沒有在生理學研究中取得突破性的成果。布呂克急切地希望能早日弄清這些神經細胞的組織結构及其生理机能。所以,特別選中了弗洛伊德專門去研究這個難題。弗洛伊德在研究中改進了觀察的技術,終于發現了問題的症結。他認為萊斯納所發現的那個細胞“無非就是脊髓神經節。在八目鱔那樣一類低等脊椎動物里,由于胚芽時期的神經管沒有完全轉移到外周神經系統中,所以,這种神經節仍然留在脊髓里。這些擴散的細胞標志著脊髓神經節始終貫穿于神經細胞的整個進化過程中。”這一解答同其他許多成功的解答一樣,組成了一系列有力的證据,證實了整個有机体——從最低等的動物開始到人類為止是一個不斷進化的系列。這一成果對于推倒“上帝創造人”的神學結論是很有价值的。
  弗洛伊德的結論還有更深刻、更具体的內容。他認為,低等動物与高等動物的神經系統是一個有連續性的系列。他還說:“長期以來一直認為魚類的脊髓神經節是雙极的(具有兩個突起部),而高等的脊椎動物的脊髓神經節是單极的。”現在,弗洛伊德通過觀察,成功地推翻了這個錯誤的結論。他認為,“八目鱔的神經細胞表明從單极到雙极(包括“T”形鰓動物的雙极細胞在內)細胞的整個過渡過程”。
  弗洛伊德的這篇論文不論就其內容、表達方法,還是就其意義,都絲毫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這對一個初學者——一個未畢業的大學生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成功。這一成功得到了許多動物學家的贊賞。一八七八年七月十八日,布呂克讓弗洛伊德在奧地利科學院發表他的實驗報告,接著,在八月份,這篇論文發表在生理學學報上。這篇論文長達八十六頁。
  接著,在一八七九年到一八八一年,弗洛伊德通過自己的選擇研究了第二個題目——喇蛄的神經細胞。在研究中,他采用了當時最先進的技術——用顯微鏡直接觀察活組織。他得出結論說:“神經纖維的軸柱体的結构也是無例外地由原纖維构成的。”在神經生理學史上,弗洛伊德是第一個論證神經纖維的這一特點的人。
  接著,在一八八二年,弗洛伊德在一次學術報告中又發表了他的重大的研究成果。他的報告的題目是《神經系統的基本結构》。他的這篇論文論證了神經元是神經系統的基本因素,也是神經纖維的基本結构。
  弗洛伊德的成果不僅是他認真觀察、分析的結果,也是他不斷地改進科學研究的技術和方法的產物。一八七七年,弗洛伊德剛剛進入布呂克研究室不久,就著手改進實驗技術和方法。他并不把原有的技術和傳統的方法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框框,也不把它們看作是“天然合理”的東西。在他自己沒有弄清以前,他要怀疑這些傳統方法的“合理性”。即使是在事實證明了這些手段的有效性以后,他也不滿足于已有的水平,而是給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精益求精,務求不斷進步。
  弗洛伊德第一次動手改進傳統實驗技術,是從顯微鏡的操縱方法開始的。在弗洛伊德改進技術以前,是用萊斯爾德制定的顯微鏡觀察方法。依据這個方法,在觀察神經組織時,必須先用硝酸和甘油的混合物來處置。弗洛伊德在研究八目鱔的脊髓神經細胞時,就是采用了這個方法。
  過了几年,他創造了新的方法。他用金的氯化物給神經組織染色。這個方法是弗洛伊德在學習斯特里克的方法的基礎上改進出來的。
  除此以外,弗洛伊德在科學研究中也逐漸地走出單純觀察的狹窄天地。他認識到:科學研究必須把觀察同理性思維結合起來。不僅要用感性的直觀,而且要進行猜測、想象、聯想等等。
  值得指出的是,弗洛伊德在神經系統方面的研究成果是同他的細致的解剖工作相聯系的。他的唯一的工具是顯微鏡。在他看來,生理學就是組織學,而不是統計或動力學。由此看來,雖然他力圖把感性与理性結合起來,但他還是注重于觀察。
  一八七九年,弗洛伊德被應征入伍。當時,奧匈帝國正同沙皇俄國爭奪巴爾干半島。
  德奧兩國為了對抗俄國在巴爾干的擴張,于一八七九年十月締結了秘密軍事同盟條約。當時的德奧兩國實際上是一個大軍營。全國大中小學都實行軍事訓練。任何适齡青年,不管作什么工作,也不管是否在校讀書,都要參軍。弗洛伊德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服兵役的。根据當時的規定,參軍的醫學院學生只能留在國內服役;如果要派往國外,也只能在醫院里服務,這种軍事生活顯然是很無聊的。在一八八零年五月六日,弗洛伊德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在軍隊里被關禁閉,因為他未經請假外出。當時懲罰他的上司,不是別人,恰恰是他一向仰慕的波德拉茲斯基將軍。
  就在弗洛伊德從軍期間,由于有充裕的時間,他第一次拿起筆進行翻譯工作。他首先把英國哲學家約翰·斯杜亞特·穆勒的著作譯成德文。
  弗洛伊德有學習、掌握和使用語言的天才。他尤其喜愛英語。再加上弗洛伊德同穆勒之間不存在哲學觀點上的分歧,所以,這一次翻譯工作是非常順利的和非常得心應手的。弗洛伊德先把穆勒的五卷本著作的第一篇譯成德文。他不僅把原文的意思譯出,而且還譯出風格,翻譯工作進行得很快。
  這次翻譯對他來說,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同時也是為了練習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此外,他還可以借此机會賺到一些錢。
  他所翻譯的穆勒的五篇著作中,有三篇是涉及社會問題的——勞工問題、婦女解放問題及社會主義問題。穆勒在這些著作的前言中聲明,這些著作的大部分是他的妻于寫的。第四篇著作是穆勒論述古希腊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的。這次翻譯,也給弗洛伊德一個机會,進一步更深入地學習柏拉圖的哲學。顯然,柏拉圖的脫离實際的理念論在一定程度上腐蝕了弗洛伊德的實際精神。后來,在一九三三年的一篇著作中,弗洛伊德還提到這次翻譯使他接触到了柏拉圖哲學。他特別提到,柏拉圖關于“回想”的學說給了他深刻的印象。
  按照柏拉圖的觀點,“可感覺的實物世界”,即自然界,不過是由不變的、永恒不動的精神實体,即“理念”世界中派生出來的。只有理念世界才是真實的存在。感性存生,是“存在”(即“理念”)和“非存在”(即物質)的混合物,是超感覺的理念原型印在理念的被動的“接受者”——物質或“非存在”上面的“暗淡痕跡”,換句話說,感性實物不過是理念的“影子”。
  按照這個理論,人們的認識對象并非真實的世界,而是神秘的彼岸世界——理念世界的影子。因此,人要想認識真理,就要拋棄一切物質的、感性的東西,就得閉目塞听,沉醉于自我反省。努力去“回想”’自己的所謂不滅的靈魂原先在理念世界中所觀察到的那些東西。這就是柏拉圖的所謂“回想”、“回憶”的神秘主義理想,它的基礎是承認人的靈魂不依賴于肉体,不依賴于周圍的外部世界,是信仰靈魂不死。
  顯然,柏拉圖的以“理念論”為基礎的“回憶”論是荒謬的、沒有科學根据的。但是,當這些消极的觀點為弗洛伊德所接受的時候,弗洛伊德卻從正面加以理解。弗洛伊德從自己的實際經驗出發,改造了柏拉圖的理念論的回憶論的虛幻性,使它成為發展想象力的一個理論根据,同時賦予了它一种嶄新的內容——輸入童年時代及一切過往經驗的內容。這樣一來,柏拉圖的“回想論”也就失去了原來的虛幻本質,變成了弗洛伊德自己的科學的精神分析學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柏拉圖的虛幻性的理念論又使弗洛伊德片面地夸大了精神回憶的作用,忽視了人的實踐在回憶過程中的決定性影響。
  從一八七三年到一八八一年,弗洛伊德在維也納大學醫學院學習期間,是他為一生中的偉大事業奠定知識基礎的時期。他把大量的時間用在學習生物學、醫學、病理學、外科手術等課程上。他在這里結識了許多著名的學者。除了布呂克、克勞斯以外,還有著名的外科醫生比爾羅斯、皮膚科專家赫伯拉、眼科專家阿爾德等人。他們都是在全世界負有盛譽的學者和醫生。弗洛伊德從他們那里學到了許多寶貴的知識,學到了進行科學研究的正确方法。
  一八八一年三月,弗洛伊德終于以优异的成績通過了醫學院的畢業考試。他并不需要用很多時間去复習功課,因為他平時始終都踏踏實實地掌握了每門功課的內容,沒有一門功課是糊里糊涂地通過的。對于每一門功課,不管自己是否愛好,他都務求精通。所以,直到他老年時,他仍能回憶起大學時代的每門功課的學習成績。畢業典禮是在維也納大學的古老的巴洛克式建筑物里舉行的。弗洛伊德的父母以及他幼年時代的朋友里查德·弗路斯等人都參加了儀式。
  得到一個醫學士的學位對于弗洛伊德來說,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生活和科學研究的重擔馬上就要全面地落在他的肩上。二十五歲的弗洛伊德早已為自己的未來命運作好精神上和物質上的准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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