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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書中又一個緊要人物登場——孤儿李貴


  鐵云在揚州住到八月間,才帶了劉吉去南京應鄉試,偏是這一回又落第了。回到揚州,鐵云無所謂,若英卻不免悵悵不樂,然亦無可如何。又過兩個多月,鐵云才收拾起纏綿繾綣的深情,辭別了若英,北上淮安,及至回到開封,已近年底歲暮了。可怜少奶奶嘉麗自從丈夫离家,將近一年,獨守空幃,寂寞孤單,不免病上加病,惟有暗暗落淚。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來,鐵云三哄兩哄,嘉麗又把一股幽怨全拋卻了,舊家庭婦女的命運往往如此,何嘗只是王氏一人。
  光緒三年(公元一八七七年)的新年忙碌過后,鐵云閒來無事,信步出了后衙邊門,想去相國寺消散無聊的心情。在廟后書舖站著翻了一會明版北魏賈思勰撰寫的《齊民要術》,對工藝蚕桑等記載頗感興趣,可惜不曾帶得零錢。放下書,踱到廟前山門外東大街,只見一群十三五歲油頭光棍少年在戲弄一個十一二歲男孩。那孩子穿了一件肮髒敝舊的灰布僧衣,寬寬大大直施到腳背,臉上黑一片黃一片,趿著一雙僧鞋,抱著雙臂虎視著那伙少年,喝道:“誰敢欺侮,咱告訴長老!”
  “哈哈,你是長老的私生子吧?”
  “胡說!咱是長老收養的,咱是小和尚。”
  “呸,你沒有受過戒,頭上沒有香疤,你不是小和尚,你是叫花子。”
  孩子被惹怒了,一頭撞向那伙少年,罵道:“咱從不向人討飯,咱不是叫花子,你們都是坏蛋。”
  一個穿著皮袍的少年被撞倒了,看熱鬧的人都叫道:“不好了,那是知縣大老爺的小少爺,這個苦娃子要倒楣了。”
  知縣少爺爬起來揪住孩子衣襟便打,又喝道:“小叫花子膽敢沖撞俺少爺,跟俺到縣衙門去,要你坐牢。”
  孩子哭了,和知縣少爺廝打著罵道:“咱不去,你欺侮人!”
  其他几個少年又推又打,硬要把孩子押了走,孩子毫不畏懼,拳打腳踢,居然把這伙無賴打退了。少年們從近處找來棍棒,再圍上來動手毆打,鐵云忍不住了,上前攔住道:
  “別欺侮人,都給我住手!”
  少年們瞪眼叫道:“這野娃子打了知縣少爺,還不該打?你是什么人?關你屁事!”
  鐵云冷笑道:“我都看清楚了,孩子沒惹你們,是你們仗勢欺人。他雖窮苦,也是大清子民,誰若欺侮,過往行人路見不平,都可以管教你們這些不知王法的無賴!”
  圍觀的人都道:“這位少爺說得是,這娃子可怜,不該欺侮他。”
  也有認得鐵云的人悄悄向少年們道:“別惹事了,這位是道台少爺,你們快走吧。”
  少年們朝鐵云偷偷覷了几眼,嘰哩咕嚕說了几句,狠勃勃地又朝孩子踢了一腳,嚷道:“今儿留下你這條小命,下回再得罪小爺,可不饒你。”說罷一哄而走。
  鐵云扶起那孩子,摸了摸他被打的臉龐,問道:“打痛了嗎?”
  孩子搖搖頭,倔強地說道:“他們打咱,咱也打了他們,他們几個打不過咱一個,熊包!”
  眾人都笑了,鐵云又問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歲了?”
  “咱叫李貴,十二歲了。”
  “家中有爺娘嗎?”
  李貴搖搖頭,閃亮的眼珠忽然黯淡了下來,有人道:“這娃子是孤儿,也不知怎么流落在街頭,被相國寺長老大和尚收養了。”
  “李貴,”鐵云摸摸孩子的頭道:“長老收留了你,怎不為你剃度做個小沙彌,每天念經參佛,免得在外閒逛,受人欺侮。”
  李貴道:“長老說咱沒有佛緣,將來會有大戶人家收留,有六十年主仆緣份,還為那家主人立下大功,所以咱天天在山門外等著哩。”
  鐵云笑了,他并不相信李貴將來真會怎么樣,不過見他憨厚可愛,倒有想收留的意思,便笑著道:“李貴,到我家去吧,如果你愿意,我這就去跟長老商量,以后你就長住我家了,休說六十年,一百年也行,你說好嗎?”
  眾人都說:“娃子快答應吧,這位就是道台大人家的少爺,你交了好運了。”
  李貴也不曉得道台是個多大的官,看鐵云的神情气度,想必是個好人,便欣然道:“中,莫非長老說的有緣人家就是你家,給咱等著了。走吧,你去和長老說說,待咱到你家去瞅瞅,中了就留下,不中還是回相國寺來。”
  眾人都笑道:“傻孩子,莫三心兩意了,就在劉少爺家住下吧,管你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切莫再回寺中來了。”
  李貴引鐵云進寺,來到方丈室,說道:“長老師傅,有緣份的人家被咱等著了,這位少爺要收留咱!”
  長老白眉垂垂,正和一位老年居士在弈圍棋,鐵云赶忙上前躬身一揖,說道:“長老大和尚在上,弟子是現任開封道台之子,名喚劉鶚,有意收留李貴為仆,乞長老定奪。”
  長老放下棋子,把鐵云細細打量一番,方才徐徐稽首道:“善哉,善哉!老僧日來見李貴額際紫气隱隱,便知災難已滿,必遇貴人扶持。今見居士,果有主仆之緣,既然居士有意收留此儿,就請領了去吧。此儿忠厚憨直,不畏強暴,望善加愛護,三十年后居士恐有一個緊要的關口,須得他來了事。”
  鐵云將信將疑,躬身合十道:“謝長老指點,弟子謹記在心。”
  長老又喚過李貴,撫摸著他的顱頂,說道:“孩子,今天是你災星退去之日,好好跟了居士去他家。我与你師徒一場,臨別贈你四句偈言,爾的一生前途都在其中了。”
  李貴雖幼,今當与長老离別,也感到依依垂淚,跪下叩頭道:“多謝師傅恩德,請告訴咱吧。”
  長老閉目合十道:“李貴听著,爾之今后:‘越年六十,歷世五代,東海西漠,有始有終。’記住了嗎?”
  李貴似懂非懂,哭道:“師傅,咱記住了,可是咱舍不得离開您!”
  長老慈祥地將李貴扶了起來,說道:“孩子,跟了主人去吧,佛寺与爾無緣,劉家需要你哩,去吧!”
  鐵云不解“東海西漠”是什么意思,禪机天意,難以窺測,只有日后印證了。當即謝了長老,領了李貴回到道衙后院,管門的見少爺領了個小和尚進來,奇怪道:“少爺,這小和尚是化緣的嗎?讓他等在門外吧,若是放他進去亂闖,太太要罵的。”
  鐵云道:“別胡說,他不是和尚,是個孤儿,少爺收留他了。”
  鐵云將李貴先帶到自己住的東院,和嘉麗說了,嘉麗笑道:“好极了,少爺做了好事,陰功積德,將來必有好報。”嘉麗虔誠信奉佛家輪回果報之說,常在家中茹素焚香誦經,賽如老太太一般,又极重舊禮教,一舉一動無不遵守禮法,總是稱鐵云為少爺,而不敢稱呼他的名字。
  鐵云皺了皺眉,冷冷地說道:“什么陰功積德,我才不指望哩,我是見他可怜也可愛,才帶他回來。現在的人,為了怕死后到陰間受苦,修橋補路,齋僧施粥,看似是大善士,其實是极自私的偽君子,我是不喜歡這一套的。”
  嘉麗掃了興,可是耐心极好,和鐵云話不投机,從不計較,卻笑吟吟地說道:“這孩子胖墩墩的蠻討喜,不過太髒了,該洗個澡,換一套衣服。”
  “是啊,我也是這個意思,先把他弄得干干淨淨的才能帶了去見老爺太太,不然,他們見了會皺眉頭的。”
  嘉麗立刻命丫環去廚下吩咐燒洗澡水,鐵云也喚劉吉取了錢去街上買兩套現成的孩子衣褲鞋襪,不一會都辦齊了,劉吉帶李貴去洗了澡,換了衣服,雖然皮膚黑蒼蒼的,卻黑里透紅,強健朴直,很討人喜。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成忠已經下了簽押房,鐵云道:“李貴,我帶你去見老爺太太,上去叩個頭,問你話,知道什么說什么,不要害怕。”
  李貴嘀咕道:“咱知道。咱從來不怕人,刀架在咱的脖子上也沒法教咱怕!”
  鐵云笑了,“我家來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了,你可不能闖禍,闖了禍,老爺要把你攆走的。”
  李貴愣愣地說道:“咱咋會闖禍?長老說過了,咱和你家有緣份,咋會攆咱?”
  鐵云摸了摸他那紅通通的臉蛋,帶他來到上房,隔了帘子稟道:“爸爸,媽媽,我從相國寺帶了個孩子回來了。”
  成忠詫异,說道:“鐵云進來,說說是怎么回事?”
  鐵云進去說了收留李貴的經過,成忠沉吟道:“相國寺長老是個佛學造詣极深的大和尚,他說与我家有緣,必有道理,叫孩子進來看看。”
  朱夫人也道:“快帶他進來吧。”
  鐵云掀帘引李貴進內,李貴听話,跪下扑通扑通碰了兩個響頭,說道:“咱給老爺太太請安。”說罷站了起來,愣愣地瞅著成忠夫婦。兩老不曾見過這樣天真純朴帶了一身野气的孩子,很感興趣地端詳著他,成忠道:“這孩子相貌堂堂,長大了,倒是家中一個得力幫手,听長老的偈言,將來或許是我家忠實可靠的老仆,不可虧待了他。如今還小,不能做什么事,且派在簽押房,幫著劉吉收拾房間侍候茶水,閒來你每天教他認字,日后他長大了,粗通文墨,有些要緊的事才能讓他去辦。”
  朱夫人道:“這身上的衣衫大概是買現成的吧,不頂合身,明天叫兩個裁縫來,為他從里到外,做齊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再關照劉吉好好照管他,不許旁人欺侮!”
  “是,儿子知道了。”鐵云高興地說道,吩咐李貴叩謝過老爺太太,帶他离了上房,交給劉吉照顧,此后李貴便在劉家安身了。讀者可莫小覷了這個孩子,他在書中可也是個要緊的人物,日后自有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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