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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鐵云開始了坎坷的經歷


  成忠老太爺的靈柩安葬于淮安東南曹圍之后,地藏寺巷猶然籠罩在濃濃哀思之中,靈堂尚在,孝服未除,鐵云夫婦已在為了今后生計煞費商量。過年不久,若英帶了女儿佛寶回揚州去了,鐵云先在城北運河邊上的河下鎮上開了一家小小的煙店,專銷蘭州皮絲煙,關東煙葉,招牌取名“旦巴哥”,是洋文Tobacco (煙葉、雪茄煙)的譯音,當時一般譯作“淡巴菰”。開張之后,鐵云初時尚天天乘船去河下照看,后來生意清淡,他也懶得去了,店中買賣全交給老仆劉吉一手照管。
  忽一日,接到若英托民信局捎信來,說是老母病重,催他速回揚州。鐵云稟過大哥,將煙店的事拜托了大哥和帳房王幼云,匆匆和李貴赶回揚州來。
  鐵云回到揚州不久,憂患余生的衡老太太就病故了。臨終前向侍立床前的女儿女婿說道:“你們倆自從認識以來,轉眼十二年了,成親至今也已八載,看到你們恩恩愛愛,和和睦睦,使我有了幸福欣慰的晚年。不幸路已走到盡頭,油盡燈熄,不能再送你們一程了,生离死別是難免的,但是到了這個時候,總不免心酸哀傷。”
  若英哭道:“媽媽,您別說了,別离開我,求您別离開我,宁可折了我的壽命,也求菩薩為您老人家延年益壽。”
  衡老太太凄然道:“若英,不要傷心,你怀著孩子哩。你是在我眼前長大的,我不在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堅強些,不要為我難過。老人總是要過去的,何況你已二十七歲,可以獨立支撐門戶了,望你与姑爺互敬互諒,助他成功立業,圓圓滿滿地過日子。對于姑爺,我也要說几句。”
  鐵云哽咽道:“媽媽,你說吧,我听著。”
  衡老太太接著道:“過去這些年,你待若英很好,她從小有點任性,你也体諒她,我很感激,夫妻之間就該如此互相体貼。可是你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女人個個死心眼儿,男人的心卻如行云流水,是非常活的,受了三朋四友,花紅柳綠的影響,說不定哪一天變了心,恩愛夫妻變成了冤家,我希望姑爺不是這樣的人。”
  鐵云斬釘截鐵地說道:“老人家放心,我和若英的感情不比素不相識全憑媒妁作伐的婚姻。我們是自己相親相愛定下的親事,海可枯,石可爛,我對若英的感情決不會變。”
  若英也道:“媽媽放心,鐵云答應過我三個條件,他若變心,我決不饒他。鐵云,你今天在媽媽面前再說一遍,你答應過我的三個條件,一是分開居住;二是稱太太,不稱姨太太,將來王氏姐姐走在我的前頭,必須大會親友,确認我是妻,不是妾;三要始終如一,不能喜新厭舊,你沒有忘記吧?”
  鐵云鄭重道:“媽媽,當著你的面,我再說一遍。若英的三個條件,過去我都答應了,今天仍然不變,今后也永遠不變,我發誓……”
  衡老太太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姑爺,不用發誓,我相信你的話,我放心了。”
  她閉上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兩天之后,帶著滿足的心情永遠安息了。
  這時,淮安老宅新喪不久,孟熊兄弟倆還來不及分家,二房鐵云需維持兩處妻妾生活,手頭十分拮据,差李貴去淮安報了衡母之喪,帶回來大老爺從公帳撥給的五百兩銀子,又另致送一百兩喪儀,才將衡母喪事風光体面地辦了。可是剩下的銀子不多了,若英又第二次怀了孕,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來,家庭經濟負擔越來越重,鐵云自幼粗通醫道,便大著膽子挂牌行起醫來,頭上三天,有揚州親友和太谷教朋友們幫忙拉場面,來了不少病家求診,三天之后就很少人光顧了。好似晴朗朗的天空突然云遮霧掩,一家人的心情頓時黯淡下來,又為生活而發愁了。
  如此敷衍到了九月間,若英分娩了,養下了個白胖儿子,當收生婆向她恭喜時,若英心痒痒地好似一雙柔軟的小手在胸內亂抓,抓得她開怀暢笑,笑得那么甜,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添了儿子,雖然是第三個了,鐵云仍然感到高興,也為若英高興,小小的生命沖淡了家中的郁悶气氛,為孩子取名大縉,并且寫信告訴了大哥,信中還提到挂牌行醫的事,說是:“開業月余,門庭冷落,恐難持久耳。”
  這當儿,舉人毛慶蕃從上海回來,帶了兩段呢料和兩瓶法國香水來訪鐵云,迎入客堂坐了,笑道:“實君,好久不見你了,到了上海租界,有了新相好,樂不思蜀了嗎?”
  慶蕃笑道:“十里洋場越來越繁華了,才兩年沒去,不但吃的玩的日新月异,令人留戀,新鮮事情也多。馬路上除了洋巡捕,華人巡捕,又新出現了頭纏紅布的印度巡捕。租界范圍也擴大了,英租界從泥城橋向西擴展,早就圈地賽馬的新跑馬廳且不論,新的馬路又筑成了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派克路(今黃河路),卡德路(今石門二路),還在卡德路設了巡捕房,簡直不把大清上海道台放在眼中。”
  鐵云道:“這也只怪中國人自己不爭气,捧牢頂戴,怕惹事丟了前程,眼開眼閉不敢和洋人力爭,才弄成今日這個局面。”
  李貴獻上茶,慶蕃轉過話題道:“剛才我見尊府門前挂了行醫的招牌,不知道閣下怎么丟下煙店,又做起醫生來了。”鐵云苦笑道:“不瞞老哥說,自從先嚴故世后,不曾分家,賤況實在窘迫得很,煙店生意不好,便想行醫彌補,誰知門庭冷清,今天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病家上門,眼看此路也是走不通的。”
  慶蕃忽然興奮地說道:“不要挂牌做郎中了,這不是你干的事。今天我來,正是要勸你到上海租界去打開新的局面。目前租界上除了是洋人一統天下外,各行各業的中國商人,收入最丰厚最吃香的不是開舖子的老板,卻是替洋人出力做生意賺錢的洋行買辦。洋經理俗稱大班,他們不識漢文,不懂中國話,人生地不熟,到了上海,兩眼墨黑,雖然有錢也沒法做生意,很需要一個引路的人,懂得洋文,會說外國話,又精于生意門檻,在洋東家和中國官民之間溝通一座橋梁。如果你被他看中了,他和你訂立一份合同,也就是契約,交納二三万兩保證金,再加上几名保證人,以后所有洋行買賣就統通由買辦掌管了。每月薪金不多,不過一二百兩銀子,可是每做成一筆交易,無論進口、出口,每千兩可以提取佣金十兩上下,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雜項收入,也可以向客戶收手續費,如果生意做得大,又會弄錢,每年足可有上万兩銀子的收入,甚至有人說洋東家得一英鎊,買辦也能得一英鎊,那就沒有底了。所以租界上的洋行買辦個個生活豪奢,出手闊綽,老弟如果無意去應鄉試做官,不妨到上海租界上去闖一闖。”
  鐵云笑道:“依你說來,做了洋行買辦連督撫大臣都不想干了。”
  “确是這樣,若論實惠,還是洋行買辦賺的錢多。”
  鐵云默然沉思了一會,說道:“不行,一則不懂洋文,二則買辦替洋人辦事,名聲不好,要被人笑罵的。”
  “哎呀,鐵云,你平素豪放豁達,怎么一時竟想不開了。買辦固然替洋東家辦事,但也便利本國商民,沒有洋行從中轉介,小厂小店能直接和外國打交道進出貨物?中國的絲綢、豬鬃、茶葉,能賣到外國去?洋貨能販進來嗎?被李中堂聘請出任招商局第一任總辦的不就是怡和洋行的買辦唐廷樞?還成了中堂手下的大紅人哩。老弟才干學問都是人中佼佼,官場關系也不少,大洋行的老板是很看重買辦和官府關系的,他是想通過買辦打通官府做大買賣哩。再說你將來分家之后,拿個二三万兩銀子做保證金,諒必也非難事,說來說去只缺能識洋文,會講外國話,這也難不倒你。上次和你說過,我認識揚州耶穌堂的英國牧師,可以陪你去拜訪他,學習英語。如今租界上的洋行有几十家,生意最大的還是英商洋行,學會一些常用的英語大有好處。”
  鐵云被說得心中活動,笑道:“很好,一准听你的話去學英語,不過至少也得學上三年五載,才能到生意場上去派用處,洋行的事目前還談不上。”
  “那當然。目前的事,我也有個主意,你看過上海出版的《點石齋畫報》嗎?那是洋人發明的石版印刷術印刷出來的。”
  “石版也能印書嗎?”
  “能。那是一种有細微小孔能吸水的特种石版,涂上含有油脂的轉寫油墨,把圖文描印在石面上,印刷時先用水潤濕版面,再滾上油墨,那末只有含油的圖文部分能吸附油墨,复上紙,用干刷刷一下就印成了。無論印畫報,印書籍,印戲院的海報,商店的招貼廣告都行,用處大得很。現在上海只有一家洋人辦的石版印刷局能印,我認得局中的管事,若是你有興趣,可以把他們印刷匠人挖一兩個出來,向歐洲買一套石印設備,租一所厂房,買些紙張油墨就成了,本錢并不大,大約五千兩銀子也就夠了,利潤卻很可觀。”
  鐵云道:“這倒還使得,明年若是分了家,就和你一起到上海去辦這件事,無論淮安、揚州,我都覺得生活無聊得很,是該出去活動活動了。”
  當天,鐵云就命李貴把診所招牌摘了下來,一心一意跟了英國牧師學習英文。十一月初,龍川先生病重,將黃葆年、蔣文田、毛慶蕃和鐵云召至病床旁邊,囑咐后事,希望他們發揚光大太谷教,以葆年和文田主持南北兩宗教義的講學傳道,慶蕃和鐵云負責教派各种活動經費的籌措,即是所謂“教”与“養”的分工。之后,黃毛二人埋頭准備赴京會試;鐵云繼續跟著洋牧師學習。黃葆年不贊成鐵云孜孜于謀求為士大夫所不恥的洋行買辦,鐵云則覺得葆年痴迷于官場仕途,有失龍川傳人黃三先生的清高身份。
  不料才過了年,大哥孟熊忽然差劉澤急急從淮安來報:
  “劉吉上吊死了!”
  鐵云大惊道:“為什么?”
  劉澤道:“因為煙店門市生意不好,他急著兜攬批發生意,不料撞上了一個騙子,頭上一批貨,付了現錢,劉吉以為他是好買主。那人又來進第二批貨,要貨數量大得多,說是手頭有些不便,貨到轉賣了便付款,并且留下了地址。劉吉信以為真,發了大批貨,誰知一去毫無音信。劉吉赶到那個地方,并沒有這個人,才知道上了當。年底盤算下來,不但沒有賺,反而虧了一大筆錢。換了別人,求求東家,以后小心些,再把錢賺回來就是了。他是個老實人,一時想不開,留下一張字條,說是對不住二老爺,就在大年三十夜里上吊死了。”
  “天啊!”鐵云渾身震動,仿佛預感到這便是他后半生掙扎奮斗的不祥之兆,不由得默默思索:“難道我的前途就這么艱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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